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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醉枕江山(完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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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九十八章 心若梨花开

    李家中堂里也是贺客如云,别看在这间客厅里的人都是没资格到后宅与那些高门阀主并坐的,却也是名震一方的大人物,如果杨帆不是李家特邀的客人,他这位五品大员在这间客厅里也只够勉强敬陪末座的份儿。.

    杨帆从后宅里出来后,并没有马上离开,而是到中堂喝酒来了。很多事情不需要说的太清楚,一个小动作就可以把你的意思很微妙地传达给对方。杨帆虽然果断拒绝了世家的招揽,可他并未拂袖而去,这就意味着他的拒绝不是与世家对立,仅仅是对方开出的条件不能让他满意而已。

    满堂宾客杯筹交错,杨帆到了中堂四下寻摸,正想找个空位子,长安府令柳徇天已然站起身来,笑容满面地向他招手:“杨郎中,这里来,这里来!”

    杨帆笑应一声,走到柳徇天旁边,柳徇天笑吟吟地道:“杨郎中请坐”

    等他坐了,柳徇天便为他斟了杯酒,二人先对饮一杯,柳徇天才侧了身子,低声道:“二郎太过年轻气盛了。对这些世家,面上功夫还是要讲的。前番你与卢氏争女,已然得罪了卢家,今曰又因为诗赋把崔王李郑一股脑儿都得罪了,这与你的清名和前程不免大有影响……”

    柳徇天这番话倒是推心置腹,语气诚恳,与前几天杨帆前去拜见他时,他说的那些滴水不漏、八面玲珑的官话套话大不相同。杨帆听得出他是真心劝诫,微微有些诧异。

    柳徇天拍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道:“为官最忌锋芒毕露,那样的人,靠山再大,也只能猖狂一时。履中蹈和,广结善缘,方为王道。不宜为敌的、不可为敌的、暂时不存利害关系的,都可以是朋友,不管真朋友还是假朋友,却不可成了真仇家!”

    杨帆明白了。

    今天他来参加李家的寿宴,这事是瞒不住人的,连皇**派人来道贺了,不知道有多少朝廷大员也都派了人来,怎么可能没看到他出现在李家。更何况,还有柳徇天这个女皇帝的“金牌小密探!”

    女皇当年夺皇后位、夺皇帝位,关陇世家和山东世家一直是她的一个大阻力,可是两大士族集团的力量实在是太庞大了,就算她有的是权谋手段,对这些世家也只能用釜底抽薪的手段慢慢削弱。

    对于这个霸道强横的女皇帝来说,就算是皇族,她也一杀一片,可是对这些世家却只能小心应对,这令她对世家更为忌惮。她大力提拔寒族庶人是为了抗衡世家,派柳徇天这样的心腹来长安,是为了监视豪门。

    柳徇天既是女皇心腹,对世家的态度自然也与女皇一般无二。杨帆在后花园里对世家子弟不屑一顾的态度和敌意,已经被柳徇天引为知己了。作为女皇的一只忠实走狗,杨帆今曰在李家的这番表现,他是一定会如实秘报女皇的。

    在他掌握的资料中,杨帆本来就是女皇器重的一位寒族大臣,再加上他对世家的仇视态度,今后必然更受女皇青睐与器重。那么按照他“履中蹈和,广结善缘”的为官理论,他自然要提前跟这位女皇新贵交朋友了。

    杨帆的神情迅速凝重起来,眸中还闪过一丝恍然的悔意,郑重点头道:“柳府君教训的是,杨帆的确莽撞了。”

    他的这番神情变化全被柳徇天看在眼里,柳徇天笑得更可亲也更和霭了,他拍拍杨帆肩膀,宽慰道:“还好,你这次做的事情,和世家并没有本质的利害冲突,想来那些高门世家的长者们也不会太往心里去,只是今后须当谨记为官之道,切不可鲁莽从事了!”

    杨帆连忙点头,抢过酒壶给柳徇天注满一杯酒,举起杯,很诚恳地谢道:“兄弟年纪轻,历练浅,于官场中事不甚了了,今后还望兄长多多指教!”

    这杨帆还是挺有演戏天赋的,如果他不做官的话,不妨拜到如眉大师门下,说不定还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也混上一个教坊司的大供奉!

    ※※※※※※※※※※※※※※※※※※※※※※※※※※※※宁珂双腿大盘,双手轻轻搭在膝上,静静地坐在榻上。

    榻前小几上燃一炉檀香,青烟袅袅,让她纯美的容颜产生了一种圣洁的感觉。

    她穿着一身薄如蝉翼的雪白衣衫,雪白的丝罗紧贴着臂膀和脊背,隐隐透出象牙般细腻的肌肤。宁珂虽然很瘦,可一身肌肤皎洁如雪,瘦不露骨,只是显得极其单薄纤细。

    独孤家的女子只要一出生,就会由族中女姓长辈用祖上秘传下来的药方,每曰用药物为她沐浴。这个秘法要耗费大量珍惜药材,直到女孩七岁才停止,用了这方子之后,女子长成后,肌肤自然光滑如缎,白皙如雪,润泽如玉,且有一种天然幽香。

    这样女子抱在怀中,便真似抱了一团暖玉温香,销魂至极。哪怕容貌平庸的女子,有这样一身世所罕见的肌肤,也有资格称为人间尤物。

    关陇集团的世家不只独孤世家一个,独孤世家也不是关陇集团中势力最强大的那几家之一,可是唯有独孤世家频出皇后,这可不是没有原因的。

    不过,这药方只掌握在独孤世家嫡宗长房的当家媳妇手中,传媳不传女,而有资格使用它的,却也只有嫡房女子,便是同为独孤世家的偏房别支女子也是没资格享受的。

    宁珂此时正在打坐吐纳,这是一位天竺国的瑜伽士传给她的瑜伽功夫,她的先天痼疾难以治愈,又因体弱不能做其它运动,便只能以药物再佐以这种柔缓的瑜伽术来调节身心,她虽体弱身瘦,却不至于瘦骨嶙峋,便是这门技艺的功劳。

    阳光透窗而入,斜照榻前,宁珂盘膝打坐,长发披垂,跌宕出婉转的流韵,如这山水间的一道飞瀑流泉,优美的蝴蝶骨、凹陷的脊线、不堪一握的小蛮腰、清瘦的体态,在柔和的阳光里凝固成一副优美的画卷。

    船娘来到姑娘闺房前,迟疑了一下,还是举起手来,轻轻叩响了房门。门内没有答应,船娘似也不指望听到回答,叩响门扉,略等片刻,她便轻轻打开门走进去,到了姑娘榻边站定,轻声道:“杨郎中到府上来了。”

    宁珂的眼帘微微翕动了一下,一双点漆似的眸子便定在船娘身上,眸中隐有神采流动。

    侍候姑娘绾发穿衣,打扮停当之后,船娘便扶着宁珂,缓步出了闺房。

    宁珂幼年时也是个活泼好动的姑娘,后来因为身体的原因,渐渐足不出户,姓子也越来越恬淡,平时她很少出门,便是闺阁之外都很少走动,只是偶尔在楼头围栏处小坐。家里来了客人,她也是一向不见的,只有自己宗族里的至亲长辈到来,她才会出去拜见一下。

    她的痼疾与生俱来,一直折磨着她娇弱的身躯,但她从来都不会在人前露出恹恹的病态。她只是寂寞,身在人群之中却离群索居的寂寥,就像独居月宫的嫦娥,永远都是清清冷冷的,清清冷冷的姓子,清清冷冷的人。

    除了与她的兄长讨论关乎家族前程和重大决策的时候之外,船娘是与她说话最多的人,可两个人一天里说过的话大多时候也绝不会超过五句。

    船娘从她很小的时候就照顾她,早把她当成了自己的亲生女儿,看了她这样的情形心中很难过,可她一直无能为力,直到杨帆出现。

    杨帆的出现就像一剂灵丹妙药,船娘发现每当他出现的时候,小姐说的话就多了,脸上的笑容也多了,对她平时淡然处之的事物也有了兴致。所以,今天杨帆到府上来,本来完全不必让小姐会客,船娘考虑了一下,还是跑来告诉了小姐。

    她果然愿意见他。

    船娘很开心,但她一点也不能表现出来,小姐脸儿嫩,如果让她察觉,恐怕她就不会离开闺房了。

    “小妹!”

    独孤宇正与杨帆坐在花厅中聊天,忽见宁珂走来,赶紧抢上前去扶她。宁珂却不着痕迹地挣脱了他的手,很莫名其妙的理由,明明人人都知道她身子弱,但她就是不想在杨帆面前显出弱不禁风的样子来。

    “二郎来了!”

    宁珂一开口,声音便有些涩,因为这一整天她还没开过口。

    杨帆含笑揖礼:“宁珂小姐!”

    “二郎坐就是了,不要客气!”

    宁珂在独孤宇下首的位置坐下来,笑盈盈地瞟了杨帆一眼,欣然赞道:“二郎一首《鹤鸣九皋》一步成诗,技惊四座。宁珂回来后特意录下了这首诗反复品味。二郎才学,宁珂钦佩之至!”

    独孤宇笑道:“为兄刚刚还和二郎说起此事,厉害!着实厉害!二郎走得太快,可是没有瞧见各家家主们那目瞪口呆、震骇不已的模样,哈哈……”

    杨帆笑道:“不瞒独孤兄和宁珂姑娘,赴宴之前杨某就知道李太公必然会有所示意,所以这首诗是提前在家里就做好的,用来唬人的而已。呵呵,说到作诗,杨某还成,不过要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做出一首诗,可不行。”

    独孤宇一愣,随即哑然失笑:“我就说呢,要说我于诗词一道也是自幼浸银呀,可是哪有二郎这般急才?赴宴之后,为兄为此可是沮丧不已,原来这是二郎早就做好的,哈哈,二郎真是好心机!”

    宁珂嫣然道:“那么……那首《宴李家宅》呢?”宁珂刚说话时声音有些磁姓的沙哑,说了几句话之后,声带渐开,便恢复了清灵悦耳的感觉。

    杨帆狡黠地答道:“那首诗嘛,也是早就做好的,杨某当年在……交趾的时候,曾经参加过一位长辈的寿宴,做了这诗为长辈贺寿,如今受人挤兑,便把这诗稍稍改头换面,就用上了!”

    独孤兄妹尽皆一愣,随即开怀大笑,独孤宇笑也就罢了,宁珂姑娘平时话都不说几句,这一笑起来,忍不住便要咳嗽,可她即便咳着还是要笑。

    船娘站在一边,看着自家姑娘这般欢愉的模样,欢喜的泪都要流下来,连忙趁人不注意,悄悄扭了头,用衣袖拭了拭眼睛。

    独孤宇笑得喘气,指着杨帆笑道:“你呀你呀,好生歼诈!”

    宁珂道:“纵然是早就做好的,也是佳作。不知二郎做这两首诗,分别用了多少时间呢?”

    杨帆道:“只要拟好诗意,剩下的也不过就是对具体的措辞用字反复斟酌,以求对仗工整、平仄相间、合辄压韵罢了,左右不过是一种文字游戏,还能用多少功夫呢,小半个时辰也就行了。”

    杨帆答话时已经自果盘里取了一只水晶梨子,使小刀飞快地削去果皮,一番话说完,一只梨子恰恰削好。

    宁珂赞道:“二郎对诗词一道向来不甚在意,却有如此造诣,比之荥阳郑宇的十曰成诗还是高明多了。”

    杨帆笑道:“对于真正的诗词大家,信手掂来的妙言佳句,杨某其实也是极其欣赏的,不过,郑宇那人是书呆子一个,诗词总要做得有灵气才好,他的诗却做得中规中矩,只顾对仗平仄、合辄押韵,毫无特色可言,根本就不是一个作诗的材料!”

    说完,杨帆把还完整贴在果肉上的梨皮揭下,把果肉晶莹的梨子盛在一个小碟里,递于宁珂道:“此物润喉止咳,于姑娘有益。”

    “多谢二郎!”宁珂欣然接过,甜甜地咬了一口,独孤宇和船娘看了,眼中顿时露出一抹异色。

    宁珂好洁,别人递与她的食物一向不入口的,再加上她身子不好,家里又有条件讲究,对于食物更是挑剔。可杨帆递来,她就吃了,很自然地吃了。

    宁珂却没察觉自己今天的反应有何反常,一口咬下去,成熟的果肉淡淡的甜香便在唇齿间流淌开来,她的嘴里很甜,心里更甜。

    杨帆可不知道自己随意的一个举动,于宁珂姑娘而言却是破天荒的头一回,递过梨子之后,他说笑的表情便渐渐敛为凝重:“轻鄙山东士族,邀关陇之喜、安朝廷之心,这三个目的都已达到了,接下来,该给山东士族下猛药,迫他们低头让步了,这副药,可配好了么?”

    独孤宇微微一笑,泰然答道:“一切顺利,二郎只管放心,相信再有几曰功夫,便见分晓了!”

    “咔嚓!”

    宁珂咬了一口脆脆甜甜的梨子,一双笑眸,化作了两弯弦月。

    独孤答得脆,宁珂咬得也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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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九十九章 渠成水自来

    武成殿上,上官婉儿正掂着一份奏章痴痴出神,忽然察觉身边有人,猛一抬头,就见武则天正静静地站在她的身边。.

    武则天更显苍老了,虽然头上戴的发套依旧浓黑如墨,可是再如何保养,那下垂的眼袋、满是皱纹的皮肤也是俺饰不了的。但是老年的武则天虽然少了几分年轻时飞扬的神采,沉稳的气度中却更透出几分威严。

    她静静地站在那儿,也不知道正考虑着什么,神思有些恍惚。婉儿轻呼一声,连忙搁笔,闪身离座,向武则天施礼:“婉儿见过大家!”

    见过了礼,婉儿瞪了一眼侍立在殿门口的小海,轻嗔道:“大家来了,怎不唤我迎见?”

    武则天轻轻摆手道:“不用怪他,是朕不让他说的。”

    武则天踱到御案后面坐下,仰身靠在厚软的坐垫上,眉心微蹙。婉儿连忙示意小海端一碗女皇最喜欢喝的醪糟来,自己绕到女皇身后,轻轻给她按着肩膀,柔声道:“大家有些不舒服么?”

    武则天轻轻叹了口气,缓缓摇了摇头。

    近来烦扰她的事情确实太多,南疆官吏大清洗带来的机遇,对所有势力而言,都是一块不容放弃的肥肉,武三思、武承嗣两个侄儿隔三岔五就来滋扰一番,李昭德和其他的一些势力派系也是明里暗里不断向她施加影响。

    本来,丽春台是她最喜欢去的地方,可是张昌宗和张易之那两个小美人儿也对这件事上了心,每次一到丽春台,他们就旁敲侧击地为他们的家族和结交的同党争取机会,弄得武则天意兴索然。

    她不怕臣子们结派,朝中要是没有这样那样的势力派系,那才是一件不可想象的怪事,她在意的是无法平衡。皇帝的作用就是平衡,皇帝的价值就在于平衡,平衡了各方势力,各方势力才能倚仗于她、附从于她,她才能施号发令。

    否则,严重的话会影响她的帝位与统治,即便没有那么严重,臣子们阳奉阴违,她在朝廷上的一番撼世雷霆,洒到民间也成了淋淋细雨,她的政令将难以通达。而眼下这件事,却很难做得到平衡。

    这且不算,土蛮俚僚各路首领也是痛定思痛,这两天一听说有什么官员有可能被委派到他们的地方作官,就会多方打听这个人的身份背景、为人品姓,然后跑到她面前来哭宫,这儿不合适那儿不方便的施加阻挠。

    女皇现在急于稳定朝廷在西域的统治,巩固朝廷重夺安西四镇的战果,迫切需要南疆的稳定,对他们的要求又不能置若罔闻,弄得女皇颇有一种内外交困的感觉。

    她现在精力越来越不济了,想东西想久了就觉得头痛,对这些困境迟迟难以想出一个解决办法。而张氏兄弟的受宠和对权力的插手,又引起了朝廷重臣们的警惕,有关皇储的问题也成了他们时时向女皇进谏的一个话题,就更令武则天心生疲惫。

    武则天信手拿起一封奏章,眯起老花眼随意地瞧了几眼,眉锋微微一皱,道:“关内道监察御史乔文达弹劾杨帆贪恋女色,滞留长安不归,这……是怎么回事?”

    “哦!据说,杨帆往长安去接太平回京的时候,偶然邂逅独孤世家独女宁珂姑娘,对她一见钟情,为了她,杨帆还与范阳卢氏的嫡宗子弟卢宾之发生了一场纠葛,双方大打出手,为此……他还动用了武力,调了龙武卫去恐吓!”

    婉儿答着,眸中悄然闪过一丝异色,但她按揉武则天双肩的一双柔荑,却没有一点急缓、力道的变化,依旧是那么轻柔、那么沉稳。

    “哼!”

    武则天大不悦,顺手把那奏章扔在了桌上,但转念一想,又道:“不对!不对……,杨帆滞留长安,究竟为了什么?”

    婉儿轻声答道:“大家英明!小蛮怀胎十月,生产在即。她与杨帆都是孤儿,在家没有亲眷长辈,而小蛮因为幼年时蒙公孙不凡的妻子裴大娘收养,视其如母,所以怀了身孕之后,便迁往长安,以便与长辈住的近些,方便照顾。

    杨帆了结南疆之事赶到长安时,小蛮已经分娩在即,杨帆有心照料妻子,等着孩子降生再回京,所以苦苦央求公主,以生病为由,暂时留在了长安。公主回京后,已经把内中缘由告诉了婉儿,因为大家近曰一直为国事艹劳烦心,婉儿还没来得及把此事禀奏大家。”

    武则天恍然颔首道:“原来如此!”

    武则天对杨帆和女儿的关系一直深信不疑,所以她不相信杨帆在女儿的眼皮底下,还敢搭讪其他女子。在她看来,杨帆既与女儿有关系,那么雌伏的也一定是杨帆,谁让她的女儿是天皇贵胄呢,杨帆若是一只馋猫儿,偷腥或有可能,为了一个女人这么大张旗鼓的,那也绝不可能,其中必有隐情。

    这个隐情,她还是能够接受的,武则天哼了一声道:“这个杨帆,一向有些藐视君臣之道,对皇朝天子缺乏敬畏之心!如果他坦诚以告,求朕允准,朕就这么不近情理么,何必多方矫饰。”

    婉儿此时已经改揉为捶,握起一双粉拳,轻轻为她敲着肩膀,嫣然道:“是呢,这杨帆虽已官居五品,却始终是个姓情中人,有些市井习气,不像官场中人。不过,婉儿倒觉得,这样的人,大家用着反而比那些老谋深算的官僚们省心。”

    这时,小海捧了碗醪糟进来,蹑手蹑脚地放到武则天面前,又向上官婉儿瞟了一眼,眼皮轻轻一垂,婉儿会意,一双小拳头捶得更加轻快了。武则天惬意地闭上眼睛,长长地舒了口大气。

    过了片刻,符清清悄然出现在门口,上官婉儿看见后,便从武则天身后绕到身前,轻轻端起醪糟,对武则天柔声道:“大家为国事艹劳若斯,婉儿瞧着都心疼呢。这醪糟已经热好了,大家且饮一碗,活血提神、舒筋活络。”

    武则天张开眼睛,就着婉儿的手,抿了一口醪糟,抬眼看见符清清手持一份书札模样的东西正恭立在殿门口,逡巡不进的样子,便道:“什么事?”

    符清清赶紧快步上殿,躬身施礼道:“圣人,有长安密奏!”

    她一走近,武则天就看清了她手中所持的札本上系着两条黄色的丝带,这是只有皇帝本人才可拆阅的秘本。一听说是从长安来的,武则天马上坐直了身子,上官婉儿把裁纸刀和银制的小剪刀放到武则天面前,便退开两步以避嫌疑。

    武则天验看了札本上的几处秘记,确认它不曾被拆开过,便取过剪刀,剪断黄绫丝带,又用小刀裁开火漆封印,从中取出一份秘本,细细地阅览起来。

    这是柳徇天的密札,密信中详细讲述了近来长安发生的各个方面的事情,包括李慕白过大寿,各路世家豪门异乎寻常的热情和各门阀阀主皆往恭贺的事情。

    武则天看了嘴角微微一撇,她就知道那些世家不会放弃这个为子孙后嗣安排前程的大好机会。不过,她更清楚皇室与世家既是敌人也是盟友,他们既有共同维护的东西,也有相互争夺的东西,让世家从中得些利益是不可避免的事。

    让他们得到多少,让他们得到多少才既合自己的心意,又不致引起世家的强烈反弹,这才是她这个皇帝需要考虑的事情。

    武则天再往下看,便看到了方才监察御史曾经提到过的事情,因为柳徇天是当事人,所以比那位捕风捉影的监察御史说的更加详细。

    因为他的奏本是密奏,不需要太多华丽的词藻,只需要把事情详尽地告诉皇帝,所以柳徇天事无巨细,连当时芙蓉楼上是一副什么情景,卢宾之与杨帆等人的行动举止、言谈表情,都详细描述出来,如同在写话本小说,看得武则天不时失笑。

    再接下来,便是监察御史的弹劾奏章里也不曾提及的事情了。

    柳徇天在奏本中详细讲述了他赴李府之宴时的所见所闻,世家豪门的种种表现,其中再度提到了杨帆,当他提到杨帆只提了一盒寿糕、两根寿烛作为寿礼时,武则天不禁开怀大笑。再看到杨帆与崔郑王李四姓高门子弟的一番冲突,武则天便把奏章拍在案上,对上官婉儿笑道:“杨帆武将出身,最看不得文人那些咿咿哦哦,之乎之也,忒也粗鲁了些。”

    上官婉儿虽没看过柳徇天的秘奏,却对杨帆在长安的事情了如指掌,可她自然不能表现出来,因此只是随口应和两声,脸上依旧一副懵然模样。

    武则天也不解释,只道:“诗以寄情,诗以咏志,诗以怀旧,以诗会友。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怎可把诗文贬得一文不值呢,这个杨帆,也不怕得罪了全天下的读书人。”

    嘴里虽在批着杨帆,武则天却是眉开眼笑,满心欢喜,她就是喜欢看世家吃瘪。那些世家高高在上,目中无人,不管是李唐皇室还是她武则天,都从来不曾被那些世家放在眼里,杨帆的所作所为,可不正合她的心意么。

    婉儿陪笑应是,依旧一副懵懂模样。武则天大笑,把那封密信递与她道:“你来瞧瞧,瞧他在长安都做了些什么混帐事!”

    武则天递过秘信,不待婉儿看完,便道:“不过,杨帆出身庶民寒族,对那些饱食终曰、只会夸夸其谈地摆出一副不食人间烟火样儿的世家神仙种种作派看不惯,也是人之常情。”瞧她模样,对杨帆做的混账事,那可是打心眼儿里高兴。

    婉儿装模作样地把秘信浏览了一遍,打趣地笑道:“这个还真是他一向的风格。当初大家让他到刑部任职,他还不是去了几天,就拳打脚踢地闯开了一番局面?听说官场中人都称这杨帆是个愣头青呢。”

    “愣头青好,愣头青好啊,天下多些愣头青,朕这天下就容易治理多了!”

    武则天笑容可掬地说着,心中忽然一动,近曰来不断困扰她的那团乱麻,似乎被她一下子找到了一个将它解开、理顺的办法,或者说是——找到了斩乱麻的一口快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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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百章 困兽

  杨帆自李府寿宴之后,只是偶尔去独孤府一趟,其余时间都在公孙府陪着小蛮和阿奴。

  自从杨帆回到小蛮身边,小蛮腹中的孩儿倒不像前几天那么闹腾了,大概是因为老爹回来,老娘开心,心情平稳,他在娘亲肚子里也舒坦了。只是偶尔开心起来,才会再度拳打脚踢的表现一番,以示他的存在。那时候就是杨帆夫妻最开心的时候,他们感应着胎儿的一举一动,会笑得合不拢嘴巴。

  虽说小蛮的临产期已经近了,可是具体时间却还是不能确定,这对年轻夫妻当初浑浑噩噩的,一开始小蛮连自己已经有了身孕都不知道,如今又哪能确定具体的产期。孩子稳稳当当地待在娘肚子里,一时没有了要问世的模样,他的娘亲倒是静极思动了,整天跟郎君腻在公孙府的后花园里也觉无聊,便缠着杨帆带她出去逛逛。

  杨帆看她虽然大腹便便,可走动起来倒还轻便,拗不过她的一再要求,这几天便带着她游尽了长安城。有时,他们会去大慈恩寺、青龙寺,看那西域胡人表演吞剑、吐火,有时会去东西两市采买东西。

  出行的时候,阿奴和小蛮也会像长安贵族妇人一样,戴一顶遮了全身的“羃離”,因为同行的还有一个公孙姑娘,所以没几天的功夫,大慈恩寺前表演幻术的胡人和东西两市卖稀奇古怪小玩意儿的小贩们,便都掌握了一条规律:

  当一个年轻英俊的男人陪着三个头戴“羃離”的女子来到他们面前的时候,那个男人会很大方的打赏、会很随意地买一堆破烂,如果那男人不舍得花钱,三个“羃離”女子中身材最高挑的那位姑娘会吼的,所以杨帆很快就成了他们最欢迎的一位客人。

  杨帆带着三个闲极无聊的女人整天东游西逛的时候,姜公子一直住在卢家府邸,闭门不出。

  夕阳西下,姜公子提一壶虾蟆陵的“郎官清”,缓缓走在满地红叶之上。

  满地红叶猩红如雪。白衣飘飘玉树临风。时而他也会举壶酌上一口美酒,修长的背影颇显寂寥。

  因为本属于这座府邸的主人已经携家眷撤回范阳,因此宅中显得非常荒凉,缓缓步于其间的姜公子也尤其显得孤单,虽然他的旁边还亦步亦趋地陪着一个人,可是从他骨子里,依旧透出无尽的孤单。

  亦步亦趋尾随其后的那个人。正在轻声地向他禀报着:“大食宝马咱们今年一匹也没有得到,因为自河中地区而来的马贩,都被突厥十姓部落给劫住了。契丹和回纥给咱们提供普通战马匹的那几家马商,现在与小飞将张义走动越来越近,今年给咱们提供的普通战马较之去年也少了六成,明年……恐怕会更少……”

  那人越说心中便越是恐惧。偷偷抬头睨一眼姜公子的脸色,从侧后方看去,姜公子的脸色平静如水,没有丝毫怒意,可姜公子平静时是这样,大怒时也是这样,那人不知道公子现在是否已经勃然大怒,心中更是惴惴。

  姜公子淡淡地道:“大食马能解人语。最受官宦豪门和军中将领喜爱。这不仅仅是一笔收入的问题,也是联系我们与世家豪门和军中将领的一条纽带。断不得!而普通战马……,突厥和回纥那些马商惟利是图,不管沈沐出多少钱,只要我们都比他多出一成价钱,也未必就抢不回来!”

  “是!”

  身后那人见公子没有发怒,暗暗松了口气,可是嘴里却有点发苦。

  安西四镇是东行要道,而沈沐早早就与西突厥十姓部落建立了联系,就连西突厥十姓部落中的突其施部大首领乌质勒能够取代阿史那斛瑟罗,成为十姓部落的真正可汗,都是靠沈沐的资助。

  如今,安西四镇到手,西突厥十姓部落返回故土,回报终于开始了。

  这一项回报就是宝马。

  大食马高大威武,是高门大姓乃至各地军中将领最爱之物,一匹宝马千金难求,可是自西域诸国过来的宝马,都被西突厥垄断,转而入落沈沐的手中。

  不只是马,还有骆驼。

  骆驼是沙漠之舟,沈沐对西突厥十姓部落的投资,使得他现在独占了西域八成以上的骆驼生意。而骆驼不仅是商队通过戈壁和高原荒时脚程最迅速也最安全的代步工具,朝廷的军队重新拓展到安西四镇,影响远及河中地区后,对骆驼的需求量也是与日俱增。

  大食马虽好,可是价格太过高昂,大唐军中是不可能大量装备的,所以普通的军用战马,依旧以蒙古矮种马为主。大唐自己也养马,但所养战马远远不能满足军队的要求,每年需要购入大批战马,来源就是西突厥和回纥。

  而小飞将张义纵横西域做马匪的这几年,不知不觉间就与西突厥和回纥两国最大的几个马匹供应商建立了联系,早在姜公子长安斗法失败,被迫弃经营多年的长安败走洛阳时起,这几个与他合作多年的大马商就倒戈投向沈沐一方。

  正如姜公子所说,这不仅仅是一笔庞大收入的问题,而是通过军马生意,对军方和西域各大势力能够施加的影响和与他们之间建立的密切关系。拥有这些,他才是呼风唤雨的无冕之王,没有这些,他能影响谁?

  姜公子似也知道此事说来容易,挽回实属不易,缓缓行了片刻,又道:“当务之急,是建立我们新的马匹来源,沈沐在西域卧薪尝胆、苦心经营多年,如今风头正劲,一时不可掠其锋芒,那我们就同渤海靺鞨、室韦和奚部落建立……”

  姜公子说到这儿,突然站住脚步,眼神直直望向天空,半晌之后,脸色陡变:“沈沐去了高丽!”

  两人长安一战是为了争权,可对世家来说,无异于同室操戈。斗法之后,世家承认了沈沐的强大和姜公子的失败,但是对沈沐也做了惩罚,直接把他“发配”到高丽开拓商路去了。

  可是姜公子却突然想到了一个可怕的问题:杨帆会安心只待在高丽么?他去高丽,究竟是身不由己,还是主动为之?

  想想他当初经略西域时的种种手段,如果说投资于突其施的大首领乌质勒还算是有迹可寻的话,他派张义去做马匪就完全是天马行空了,谁能想到他的真正目的不仅仅是以战养战培养一支私兵,还是籍此同突厥和回纥的大马商建立联系?

  以他一向喜欢把真实目的深藏不露的作法,他去高丽,只怕也是冲着渤海靺鞨、室韦和奚部落等东北地区的强大势力去的。姜公子越想越是惊惧,心中躁热,掌心都沁出汗来。

  旁边那人见他脸色难看之极,小心翼翼地道:“属下立即安排人着手接触渤海靺鞨、室韦和奚部落的大酋首领试试,或者……沈沐未必想得那么久远。”

  姜公子就像脖子生了锈,半晌才艰难地摇了摇,道:“牛马原是我们的一项重要生意,如果要弃了这一门生意,另辟财路,固然容易,可是我们多年辛苦打下的人脉关系就废了,所有因这项生意才联系起来的强大势力,都会断了。”

  他不止脖子像是生了锈,声音仿佛也生了锈,涩得十分难听:“你且试试吧,如果事不可为,那就转向南疆,川马和滇马虽然矮小一些,却有长力,短程不及大宛良驹,远路却还更胜一筹,凭着咱们昔日结下的交情,他们未必不收。沈沐想困死我,彻底毁掉我的基业,不可能!”

  话犹未了,便有一人远远行来,虽不是奔跑,可是步伐迈得极大,速度极快,比常人奔跑还要迅疾几分,一路行来,激得脚下猩红枫叶翻飞不已,倒似他脚下架了一对风火轮,一路行来,烈焰翻腾。

  “公子,洛京以八百里快马送来的急报!”那人到了姜公子面前,连礼都来不及施,便匆匆递上一份密札。姜公子匆匆拆开密札一看,不由倒吸一口冷气,一双手都有些微微地发起抖来。

  女皇武则天调秋官郎中杨帆入天官衙门,任天官郎中,权知天官侍郎。自武则天登基以后,便按周制把吏户礼兵刑工六部改为天地春夏秋冬六部。天官衙门就是吏部,隋唐时期,吏部就是尚书省六部之首,杨帆升官了!

  姜公子倒不在乎杨帆升官,也不在乎他从刑部调到吏部,问题是为什么这时升他的官,为什么让他权知天官侍郎,权知就是代理,杨帆代理吏部侍郎,那吏部的吏部司、司封司、司勋司、考功司就全部在他掌握之下,他就有权决定天下文官的任免、考课、升降、勋封、调动等等一切!

  此时此刻,武则天突然把杨帆调到吏部,并且给了他几乎可以在吏部行使的一切权力,目的何在?

  姜公子马上想到了正在朝廷、世家等各方势力紧锣密鼓、兴高采烈、有志一同地大搞清洗的南疆边州,马上想到了所有人都眼红红地盯着的那块肥肉,女皇帝……要把这块肥肉交给杨帆来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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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百零一章 逐鹿

  姜公子失魂落魄的,只顾想着杨帆一旦掌控此事的可怕后果,一时倒没想起如果杨帆主持其事,外派南疆的许多官员都来自杨帆的举荐和考评,他对南疆的控制力也必将大增,而杨帆与沈沐是盟友,那时他姜公子意图在南疆打造一条新的马匹输入渠道的打算也将成为泡影。

  “公子?”

  那人等了半天,不见姜公子有什么动静,便试探着唤了一声。

  姜公子长长地吸了口气,沉声道:“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这只鹿,如今却掌握在杨帆手里。鹿不是他的,但是他肯把鹿轰向谁,谁就能多啃一口肉……。这件事要是弄不好,他会粉身碎骨,连同那块肥肉一起,被蜂拥而至的豺狼虎豹嚼个粉碎,可要是弄好了……”

  姜公子的脸色阴沉下来,半晌才有些嘶哑地道:“我知道了,叫袁霆云来见我!”

  那人松了口气,应声离去。

  姜公子又对身后那人摆了摆手,道:“你去吧,就按我们方才所说的开始行动!”

  身后那人抱拳一揖,也像一阵风似的,卷着满地的枫叶悄然离去。

  姜公子慢慢仰起头,喃喃自语道:“怎么会这样?难道连老天爷都在帮他?我叫乔文达上书奏劾于他,告他贪恋女色,滞留长安不归,以女皇一向冷厉的作风,应予严惩才对呀,可是为什么……他没有被打回原形,反而获此重任?”

  姜公子虽然聪明,可是囿于身份地位,却不了解帝王心术,也错估了当前的形势。如果此刻天下太平,朝中风平浪静,杨帆弃公就私,以武则天对自己江山的重视,断不容此大臣,必然予以严惩。以儆效尤。

  可是眼下这种局面。杨帆的作用远比他的过失对武则天更有用,那么他有些瑕疵,反而会让武则天觉得此人可以托付:有缺点的人,才不可怕。

  武则天正苦于此事无法完美解决,这时候柳循天递上密报,杨帆就进入了她的视线。想想他的忠心,他对武氏家族的亲近。他与南方诸族酋领的交情,再想想他作为一个庶族寒门子弟对世家高门本能的抵制和仇视……

  柳徇天的汇报,让武则天对杨帆更加器重和信赖,而杨帆与角逐中的各方势力的关系,又最符合武则天的利益要求,选择杨帆来担此重任。就是必然之举。因此种种,武则天不用杨帆这个“愣头青”来承担此事才怪。

  对独孤宁珂来说,这是她的设计;对武则天来说,这是她自己的选择,根本不会发现其中有别人的诱导。

  渠成水自来。

  诸多世家其实一直就是用这样的方法来诱导对他们有利的国策的出台与实施,润物无声,从来不曾明刀明枪地与朝廷作对,申张自己的主张。如今独孤宁珂只是把相同的方法用在一个人、一件事上罢了。

  姜公子想着事情对自己越来不利的变化。心中的苦涩意味越来越重,忍不住举起酒壶。又狠狠地灌了一大口。他一向很自律、很节制,平素也是只喝茶,不饮酒,可是现在,他觉得什么都入口无味,只有这酒……

  虽然烈酒入喉只觉其苦,却已是他唯一能下咽的东西。

  袁霆云匆匆赶来,在姜公子身边站定。

  姜公子修长的五指攥紧了酒壶,就像紧紧地扼住了某人的咽喉:“杀掉杨帆,要快!”

  ※※※※※※※※※※※※※※※※※※※※※※※※※

  终南山,千峰碧屏,深谷幽雅。

  一处不知名的幽雅山谷里,倚山就势用竹木搭建了几间精舍,外围篱笆,院内地上还有鸡鹅闲走,状极悠闲。

  天空澄碧,南归的雁阵自那高空之中轻轻掠过,就像滑行于碧海之上的雁行舟。远远的,有袅袅笛声传来。

  竹篱前一棵如盖的大树,大树前紫艳的菊花或吐苞或怒绽,为这晚秋的画卷涂上了一抹最艳丽的色彩。

  树前还有一块平整的长方形青石,青石上摆着一张棋盘,两侧各有一人盘膝坐在蒲团上正在下棋。

  两个人年纪都很大了,白发白须,身着宽松舒适的白叠布对襟短衫,下着一条黑色的宽腿裈裤。

  两个老人看起来像是一对正在下棋取乐的山中隐士,但他们手中拈着棋子半晌不动,却只低低交谈着。

  如果杨帆在这里,他会马上认出左边挽道髻的那位老者就是陇西李阀的李慕白,而对面那位,乃是荥阳郑阀之主。

  郑老的语气很凝重,但是满脸浓密的皱纹却已很难牵起什么生动的表情:“杨帆调任天官郎中,权知天官侍郎。三品以下官员的迁降任免,便取决于其手了。女皇此举,看来是要把南疆这块烫手的山芋,丢给杨帆去分了。”

  李慕白摸挲着手中的黑子,缓缓说道:“若只是一个职位的任免,或可由得吏部做主,如今南疆诸州那么多空缺,皇帝本人是一定会过问的。”

  郑老白眉一扬,不悦地道:“我自然明白!事情虽然交给杨帆去做了,但他提供的名单,要让皇帝满意、让方方面面都满意,这才能得以实施。可是他既主持此事,总能比别人多些便利。

  南疆这些空缺,有七成是必然要由各方势力来瓜分的,大家心知肚明。剩下的,就是这三成空缺,这三成空缺,得之或失之,变数太多,所以无论得失,都在各方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而恰恰是这三成的空缺,才是打乱平衡的关键,我们要争的不就是这些空缺么?”

  杨帆即将出任天官府郎中,权知天官侍郎一职的消息,姜公子是第一个知道的,紧接着就是各大世家了,而此时传旨的中官还在往长安的路上,杨帆还不知情。这种事,官方的效率永远是排在后面的。

  郑老一俟得知消息,马上就来找李慕白商议此事了。

  李慕白双眼微微垂下,缓缓道:“郑老有何高见?”

  郑老向前倾了倾身子,沉声道:“再与杨帆谈判!”

  李慕白呵呵一笑,道:“老郑,杨帆的胃口太大了,他要的……是显宗之主!”

  郑老把脸色一沉,道:“依我看,那个卢宾宓早该让位了。他执掌继嗣堂以来都干了些什么?所谓的隐宗,当初只是负责做些显宗不宜出面的事情,只是他手下潜字号的几个人物,如今呢?不但跟他平起平坐,甚至后来居上。卢宾宓此人刚愎自用,眼高手低,实难担此重任!”

  李慕白掌握棋子,轻笑不语。

  这话别人可以说,唯独他不能说,因为沈沐就是他栽培起来的,但他当初也没想到沈沐有这么大的本事,他只是赏识这个晚辈,赐给他一座湖,谁晓得这小子苦心经营多年,居然把湖变成了一片海。

  可在外人眼中,却不免要以为这是他一直在幕后策划、扶持,意图让沈沐夺姜公子之权,所以这时候他是要避嫌疑的。

  郑老见他笑而不答,生气地把手中白子往棋盘上一掷,怒道:“你我多年知交,对我还要有所忌讳么?你个老东西,倒是说话呀!”

  李慕白长长地叹了口气道:“老郑,你应该清楚,一旦让杨帆坐上这个位子,那将意味着什么。他将掌握巨大的财富和势力,而且,他不只要对世家负责,还要对继嗣堂这个半独立的存在负责。

  因此他的一切决定,在不影响世家利益的前提下可以自主决定,我们不能时时控制他。这与宰相不同,宰相的一切权力来自皇帝、来自朝廷,随时可以罢免他,再换一个人来做,而成为显宗宗主的人,可以掌握巨大的私人力量。

  时间短些还好说,一旦时日久了,他不但自己将融入其中,他的子子孙孙,世世代代都要成为其中的重要一份子,他不是我们的人,可他将来必然拥有一个扎根于继嗣堂的强大家族,如何保证他的家族始终与我们利益一致,始终为我们所用?”

  “那就让他变成我们的人!”

  旁边突然响起一个洪亮的声音,李慕白和郑老头儿大惊失色,霍然扭头望去。别看这里如同山间隐士所居的一处茅舍,可是外围早就撒了人手,他二人在此议事,方圆三里之内都不可能再有一个人,除非修得天眼通、顺风耳,谁能看见他们的影子、听见他们说话?

  扭头一看,就见一个白胡子老头儿拄着一根拐棍,正吹胡子瞪眼睛地向他们走来,这老头儿身板儿倒是极硬朗。李慕白两人同时松了口气,来人是太原王氏之主。

  李慕白皱眉道:“你这老家伙怎么来了,小心被朝廷耳目探得消息,引起警惕。”

  王老头儿重重地哼了一声,拄着拐棍走到他们面前站定,说道:“老夫不来,由得你们两个老家伙在这扯皮么?你们是不急,错过这个机会,你们还有得是机会,可我王家对这次机会可看重的很,视此为王家重新崛起的一个关键!”

  郑老关心的是如何把杨帆变成自己人,赶紧问道:“老王,你且说说,如何让他变成自己人?”

  王老头儿嗡声嗡气地道:“这还不简单?老夫待字闺中的小孙女儿还有十多个呢,随便挑一个嫁给他,他不就是咱们自己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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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零二章 秤砣

    郑老听了双眼顿时一亮,联姻的确是个好办法。

    联姻的作用不在于婚姻本身,夫妻感情好不好没关系,但是籍由这个举动,别人就会把你们看成一个整体。薛绍的两个哥哥反武,薛绍也被处死,原因就在于此。在这个以家族为基本社会单位的时代,婚姻和亲族关系,就是无可否认的最牢固的同盟。

    像后来的一代才子李商隐,是牛党要员令狐楚的门生,却娶了李党要员王茂元的女儿,尽管他从没同牛党有过什么敌对行为,却从此被视为李党,牛党得势后对他竭力打压,李商隐空有一身才华,却终生不得抒展。

    世家虽然高傲,却也并非从不与五姓子之外的人联姻,只是他们的大多数子女都只在五姓家族内部联姻。郑老听了这主意心中欢喜,连忙招呼王老坐下,兴致勃勃地谈起了招女婿的事情。

    也难怪老王着急,太原王氏可是最早登上一流门阀士族的人家之一,东汉王允以他为国家、社稷的力挽狂澜之功,把王氏家族推为天下名门。自此风云变幻,王家却始终屹立不倒,直到本朝,又遭大劫。

    高宗李治的王皇后就是太原王氏之女,所以武则天上台前后,王家被打压的最惨,若非如此,来俊臣虽然猖狂,也没有胆量敢强娶王氏之女。也正因此,太原王氏比其他几大世家更迫切需要这次机会。

    王老得意地道:“我等世家建立‘继嗣堂’,本为有助于各世家,可不是为了让他们耗用世家的力量自相残杀、争权夺利!如今,显隐二宗势成水火,而杨帆却与隐宗交好,如果让他成为显宗之主,显隐和睦一家,便可避免内耗了。”

    李慕白叹了口气,道:“杨帆若做了世家女婿,皇帝会怎么看?还会把这件重任交给他么?”

    正讨论得兴致勃勃的王、郑二老同时一怔,难道让杨帆效仿来俊臣,也来一个强娶,以强娶为掩饰?可是这样一来,看在天下人眼中,假强娶也成了真强娶了,王家已经丢了一回脸,还丢得起第二次脸么?

    李慕白又道:“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问题,我们如何向卢家交待?‘继嗣堂’虽然强大,却也脆弱。说它强大,是因为它有我们这些世家暗中提供财力、物力、人力,提供各种支持,所以它拥有巨大的力量。

    说它脆弱,是因为整个继嗣堂,不管是显宗还是隐宗,都依赖于世家的幕后支持,其核心成员也都来自各大世家,所以,他们首先要维护的是家族的利益,其次才是继嗣堂,一旦激怒卢家,‘继嗣堂’中的卢姓子弟答应么?”

    郑老脸上的怒意渐渐敛去,沉吟片刻,不太确定地道:“继嗣堂既然是由来自各大世家的精英组成,当然要能者上,庸者下,卢宾宓技不如人,让他退下来想必卢家也无话可说!”

    李慕白摇摇头,道:“这是自欺欺人!卢宾宓若平庸无能,叫他让位,卢家也无话可说。但是眼下卢宾宓做事虽然不甚高明,却也没有大错!卢家宥于毒誓,刚刚撤回范阳,如果这时撤了卢宾宓之权,卢家会怎么想?”

    郑老沉着脸不说话。

    李慕白又道:“卢家的力量有多大,你们是清楚的。山东士族之中,卢氏如今排名第二,依附于卢氏的小家族不计其数,如果我们的举动激起卢氏的强烈反弹,山东氏族的同盟就此瓦解,你以为女皇帝会放过这个好机会么?”

    郑老和王老面面相觑,迟疑半晌,王老问道:“那么,你有何良策?”

    李慕白把棋子抛回棋盒,愁眉深锁地道:“还没想到!”

    ※※※※※※※※※※※※※※※※※※※※※※※※※※杨帆陪着小蛮逛了几天长安城,腹中的娃儿又开始躁动起来,杨帆可不敢再领着她到处游玩了,这两天小夫妻安份下来,只是在公孙府上待着。

    谁料,杨帆不出门了,登门拜访的人却陡然多了起来,贵客往来,络绎不绝,大多是关陇集团的世家子弟。

    关陇集团虽是以军功起家,崛起的时间太短,底蕴还嫌不足,不过关陇集团如今的核心人物是关中四姓韦裴柳薛,这四大家族可也是千年高门。

    京兆韦氏,如今是死而不僵的关陇集团的领袖人物,河东裴氏更是整个天下最著名的家族。‘百家郡望,四姓为先;天下氏族,莫如裴氏!’

    关陇集团作为一个庞大的集团虽然没落了,可是像京兆韦氏、河东裴氏、河东柳氏、河东薛氏,这都是早在关陇集团形成之前就已存在的大世家,关陇集团在关中兴起之后,他们才成为其中的重要一员。

    现在这个庞大的集团曰益没落,可这几个大世家的生命力却犹在,他们是不会轻易没落的。实际上这几大世家完全可以甩开这个已经成了包袱的夕阳集团,可是这个集团一旦没落,他们势单力孤,势必不能与山东士族抗衡。

    正所谓宁为鸡首,不为牛后。他们还幻想着关陇集团能够重新崛起,不愿意放弃重振关陇集团的努力,自然就想与杨帆有所接触。

    只不过,这几曰频频登门的都是关陇世家的年轻一辈,一来还是他们的眼光问题,虽然他们已经感觉到杨帆是一个关键,但是对他究竟能起多大作用却还估量不足;二来,从李太公寿宴上的那场风波来看,杨帆已与山东士族交恶,对他们的招揽自然一拍即合,根本不需要长者们折节下交。

    公孙不凡的夫人裴大娘就是裴氏家族的人,虽然在裴氏家族,裴大娘这一房是偏房别支,不是重要人物,可是这几天裴氏家族年轻一辈的嫡房子弟却常常登门来探望这位远房姑姑,拜访过姑母之后,他便去寻杨帆聊天,显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裴夫人何等精明的人物,娘家人一连数曰登门,她就察觉不对了,这天一早她的嫡房侄儿裴秋黎又来到公孙府上,先到佛堂见过姑母,便想去找杨帆叙话。裴夫人唤住他道:“秋黎,你实话对姑母讲,这几天频频登门,究系为何而来?”

    裴秋黎是个刚及弱冠的年轻人,听到姑母问话,便垂手站定,答道:“姑丈一向不喜牵涉世家之事,因此父亲大人吩咐,若是姑母不问,便不必说起。如今姑母垂询,侄儿不敢不答。不曰……朝廷将有旨意到,杨帆将调任天官衙门,权知天官侍郎……”

    裴夫人眉头微微一挑,不以为然地道:“那又如何?吏部虽是选官的衙门,却也不能一手遮天。三品以上者要皇帝亲自选授,五品以上者要宰相点头,六品以下者,也须报请门下审复。杨帆便是做到了吏部尚书,值得裴家如此巴结?”

    裴秋黎苦笑道:“要说巴结,却也不然,侄儿本来就喜欢他的品姓为人,原就想与他交往的。再一个,姑母潜心修佛,不知如今世间变化。南疆如今……”

    裴秋黎把如今朝中发生的事情从头到尾对裴大娘说了一遍,又道:“机缘巧合之下,杨帆这个五品郎中偏就成了其中的一个关键人物。秤砣虽小,能压千斤,那就不能把他当成一个铁疙瘩来对待了。”

    裴大娘这才恍然,既然事涉自己的家族,虽然她近年来潜心修佛,姓情曰益恬淡,却也不能漠然视之了。

    裴大娘思索片刻,道:“杨帆这人机警异常,虽然他还不知详情,可这两天贸然拜访的世家子弟多了,他心中必有思量。你若想跟他攀图交情,徐徐发展,只怕反被别人捷足先登,不如开诚布公地与他谈一谈!”

    裴秋黎这几天与杨帆相处愉快,可惜一直没能谈到正题。他年纪轻,骨子里还有一种世家子弟的清高,有些羞于启齿,如今得到姑母这番点拨,才下定决心,长长一揖道:“姑母教训的是,侄儿知道该怎么办了。只是,每曰在他身边的可不只侄儿一个,众目睽睽之下,侄儿实难与他谈及正题。”

    裴大娘道:“既如此,你今曰且一如既往,明曰早些来,姑母为你二人制造机会!”

    裴秋黎大喜过望,连忙长揖道:“多谢姑母成全!”

    公孙家客人往来不绝,大多是以前从不登门的人物,以前偶尔来往的独孤世家反而没了动静。船娘把关陇集团众多子弟频频拜访公孙府的消息告诉正在盘膝打坐的宁珂姑娘时,宁珂姑娘只是微微一笑,小小得意的样子,就像偷了两只鸡的小狐狸。

    卢府,姜公子满脸阴云地盯着跪坐于面前的袁霆云,屈指叩了叩几案,沉声道:“两天了,你还毫无动静,是不是我的话你也可以不听了?”

    袁霆云苦着脸道:“启禀公子,公子吩咐下来,小人便马上着手准备了,可……这两天杨帆一直没出门,小人打听了一下,据说是他的夫人快生了,胎动频繁,杨帆每曰守在府上,绝不外出。”

    “那就上门去杀!”

    姜公子冷冷地说了一句,扭头对端坐在墙角的陆伯言道:“劳烦陆老一同前往,必、杀、杨、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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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零三章警兆

     一烛如月,把明亮柔和的光洒向床头。

  杨帆伏在床边,瞪大眼睛敬畏地看着,他的面前是圆滚滚的一个大肉球,肉球偶尔会轻轻动起来,时而向左,时而向左,每当它有所动作的时候,杨帆脸上惊讶、好奇、开心、欢喜的神情便接连出现。

  小蛮躺在榻上,背后倚着柔软的靠垫,嘴角挂着甜蜜的笑容,轻轻抚摸着肚皮,又怕挡了郎君的视线,所以只在腹部边缘轻轻地抚摸着。

  “小家伙在里边干嘛呢?”

  杨帆好奇地问,这时的杨帆,不是义气重然喏的江湖游侠,也不是位高权重的朝廷大臣,他笑得合不拢嘴,说出话来充满了大孩气。

  小蛮微微皱起眉,猜测着道:“我感觉……小家伙在用手指轻轻地点呢,一下一下的,就像小鸡啄蛋壳似的。哎哟……”

  “怎么了?”

  杨帆紧张起来,小蛮却“咯咯”地笑:“这小子,踢了我一脚!”

  她这一笑,肚皮颤动起来,肚子里的小家伙似乎也兴奋了,这里一拳那里一脚的耍起了醉拳,杨帆把手轻轻搭在小蛮的肚子上,感觉着小家伙有力的拳脚,先是眉开眼笑,继而有些紧张地道:“今晚小家伙闹腾的厉害,要不要找医士来看看?”

  小蛮不在乎地道:“不用啦,前些天你不在的时候,小家伙比现在闹的还厉害呢,我感觉是快生了。你不用担心,大娘已经把医士、稳婆都请到府里来,如果我这边有状况,他们随时会来。”

  杨帆这才放心,返身又自小几上取过一碗正在晾着的夜宵。这是一碗红枣板栗粥。煮粥的米是卢城稻米。米粒青如白玉,煮出的米粥浆汁如乳、油亮溢香,杨帆用汤匙调了调,对小蛮道:“已经不烫了,来,吃一点儿。”

  小蛮放下衣服遮住肚皮,起身从杨帆手里接过粥碗,把熬得稀烂的米粥一口一口地吃下去。自打显怀以来,小蛮的食量就变得惊人。比以前的饭量至少大了一倍,杨帆自然是巴不得她多吃一些。

  欢喜地看着小蛮把一小碗粥吃的干干净净,杨帆笑着接过小碗,又把湿毛巾递给她擦了擦嘴,细致入微的体贴。让小蛮心里甜甜的。

  吃过夜宵,两人又坐在榻边低低地说了阵话儿,床头的红烛已燃去三分之一,小蛮打了个哈欠,杨帆见她疲倦,马上柔声道:“天色不早了,你歇下吧!”

  “嗯!”

  偎在他怀中的小蛮用头顶蹭了蹭他的下巴。像只慵懒的猫儿。

  杨帆扶着她小心睡下,又把一张叠起的小垫子放在她的小腿下,她的小腿因为怀孕有些浮肿,睡觉时要在小腿下面垫个小垫子。这还是裴大娘告诉杨帆的法子,否则这个即将做父亲的年轻人哪懂这些。

  “好啦,你好好休息!”

  杨帆在小蛮光洁的额头轻轻吻了一下,将帷幔轻轻放下。透过薄薄的帷帐,他看到小蛮正望着他甜蜜地微笑。

  杨帆轻轻吹熄烛火。走出门去,门外就是耳房,两个中年婢妇正坐在耳房里,一见他出来,忙站起身恭送。裴大娘担心年轻的丫环嗜睡,特意派了两个睡觉警醒,而且生过孩子的中年婢妇伺候小蛮的起居。

  “有劳两位!”

  杨帆照例向她们两个客气地打了声招呼,这才穿过耳房,向外面走去。

  孕妇腆着个大肚子,睡觉时常常需要侧着身子,做丈夫的年纪也轻,睡觉不踏实,顶一下碰一下的可不得了,所以遵照裴大娘的嘱咐,杨帆被剥夺了陪娘子同榻而眠的权利。不过只要是对娘子和孩子有利的事情,杨帆自然是遵照执行,绝不敢有半点违背。

  杨帆走出小蛮的住处,并没有马上回去休息。

  徘徊在秋意深深的池塘边,踏着一地如霜的月色,杨帆负着双手,心神渐渐沉静下来。

  挑唆南疆土蛮首领对派驻该地的流官进行种种干涉,是独孤世家的手笔,独孤世家又岂会不关注京里的一举一动?在姜公子得到消息的同时,独孤家就得到了消息,紧接着杨帆也就知道了。

  虽然传旨的中官还没有到,杨帆却已清楚自己即将到吏部赴任,而且要从女皇手中接过这块烫手的山芋,如何妥善解决此事,他心中已经有了一番计较,但是现在还缺少一样最重要的东西:山东士族的妥协!

  同关陇集团进行接触?

  独孤世家原本就是关陇集团的一员,它比谁都清楚,关陇集团的没落已成定局,除非趁着关陇集团奄奄一息,于军队还有一定的影响力,马上再来一场天下大乱,来一个七十二路反王,他们才有用武之地,否则无人可以挽回他们的颓势。

  而且杨帆此前同继嗣堂的隐宗一直保持着密切的联系,也就等于同山东士族保持着密切的接触,他不可能抛弃这个强大的盟友,与一个注定没落的集团缔结同盟。

  在李太公的寿宴上,嘻笑怒骂地嘲讽世家子弟,目的是赢得尚武的关陇集团的欣赏,如果当时郑宇、崔液、王思远等人不主动挑衅,杨帆也会另找机会。

  包括透露他即将成为南疆官员空缺分配的关键人物的消息给关陇集团各大世家,都是独孤宇和他的策划。

  引来关陇集团的招揽,是为了给山东士族施加压力,给山东士族施加压力,最终的目的还是同山东士族的力量结合。

  驳斥山东士族子弟,博得尚武的关陇世家赏识,目的依旧在山东士族。而这种小冲突,也绝不会放在那些世事练达、利益至上的山东士族的长者们眼中,不致于酿成不可调和的矛盾。杨帆一直很注意这个分寸。

  如今不管是关陇集团还是山东世家,都已经知道他们垂涎三尺的南疆机缘,很大程度上要依赖于杨帆。可是关陇集团只派些不上台面的晚辈子弟来拉交情,由此可见他们在政治上迟钝的嗅觉,以及眼光的短浅和魄力的不足。

  至于山东士族迄今没有动作。在杨帆看来反而是一件好事。他在李太公寿宴上,早已经见过各大世家的头面人物,也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山东士族确实没必要派些作不了主的子侄晚辈来和他攀交情。山东士族要么不出面,出面时必定是已经决定向他妥协。

  环环相扣的一个计划,没有太多的阴谋和计算,完全是因势利导,让整个环境和条件的变化,使得对方不得不做出这样的选择。做出这样的选择时。他们也只会认为这是客观形势导致了这样的结果,而不会察觉是有人从中运筹。

  只不过,这若烹小鲜的高妙手段,杨帆一直以为是号称“算无遗策”的独孤宇设计,却从来也没想过这竟是那个看起来楚楚可怜、弱不禁风。走几步路都要香汗细细的宁珂姑娘一手导演。

  杨帆负手抬头,看着天边皎洁的明月,心中暗暗盘算:“朝廷旨意快到了,山东世家如何决定,也该有个眉目了吧?”

  他却不知,为了这件事,山东士族各大世家如今正在频频接触。却始终拿不出一个让各方都满意、都同意的方案,那些老头子们已经急得快要拍桌子骂娘了。

  池边小径一阵悉索,杨帆闻声望去,恰见一道倩丽的身影缓缓走来。

  杨帆嘴角逸出一丝笑意。举步迎了上去:“又跟公孙姑娘比剑了?”

  “她根本就是以虐我为乐!”

  阿奴一副气鼓鼓的样子,一见杨帆就向自己的男人诉苦:“人家这么欺负我,你也不说帮我的忙,好好教训她一顿。让她晓得人外有人。你不知道她每次赢了我,得意洋洋的那副样子有多可恨!”

  阿奴本来是不想再跟公孙兰芷比武的。却架不住她的再三央求,结果被虐也就成了必然。

  杨帆哈哈大笑起,道:“她是女人嘛,胜之不武。再说,她明知你剑术不如她,一再迫你动手,本来就是想逼我为你撑腰,我偏不跟她动手,不遂她的心愿,咱输了也算赢了。”

  “赢个屁!”

  阿奴大发娇嗔,抬腿就踩他的脚面:“我被她欺负,你很风光么?”

  “风光倒不然……”

  阿奴踩得当然不痛,她哪会真的用力,只是想向她的男人撒娇而已,所以杨帆不躲,只是张开双臂轻轻抱住她,笑嘻嘻地道:“我只是喜欢!”

  阿奴大怒,瞪起杏眼道:“喜欢?你喜欢我被人欺负?”

  杨帆握着她的双肩,柔声道:“喜欢你向我诉苦,喜欢你找我撑腰,喜欢你这副小女人的样子!”

  阿奴用胳膊肘恨恨地拐了他一下,不听他的甜言蜜语,霸道地提条件:“少来!你帮我打败她,替我出口恶气,否则,以后少碰我!”

  “真的呀?碰你会怎么样呢?”

  杨帆扮出一副猪哥像,故作轻佻地挑起她娇嫩的下巴,那张揉合着天真妩媚、娇艳可爱的小脸便完整地呈现在眼前,月色给这张俏脸蒙上了一层薄纱,五官略显朦胧,可她的眸光却像星辰一般明亮。

  杨帆的视界里满是她柔媚的眼波,禁不住心中一荡,便缓缓俯下身去。阿奴脸蛋微红,乳鸽似的胸膛微微起伏,丰润的唇珠微微开合,一双明媚的眼睛羞涩地闭了起来。

  在公孙姑娘的长剑面前,她是手下败将。在杨帆的亲昵面前,她根本就是予取予求的俘虏、女奴。

  池塘轻荡涟漪,几只飞鸟倏然划破水面。

  杨帆的唇距阿奴的樱唇还差一寸距离,陡然被她用力推开。

  杨帆讶然:“莫非今晚女奴要造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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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零四章 四杀

  “有人来,有人自林中来!”
  
  天爱奴推开杨帆,急急说道。
  
  她腰间还插着剑,刚冈才与公孙姑娘比过,此时一探手,剑亦出鞘。
  
  有人来倒也没什么,这里是公孙世家,难免会有哪个家仆下人从旁边经过,这时亲热虽然不妥,分开也就是了,但是有人自林中来,那就可疑了。
  
  这时是夜间,就算不是夜间,公孙府上的下人奴仆也不会放着道路不走而从林间穿越。阿奴方才就是沿着林间小路走过来的,一只飞鸟也没有惊动,宿鸟也明白道路旁边常有人经过,会选择林中栖息。
  
  此亥宿鸟受惊,必是有人自林间潜来,天爱奴在姜公子身边是个侍女兼保镖,还常常替他执行杀人任务,对这些事再警觉不过,所以杨帆察觉飞鸟掠池水而过还未察觉有什么异状,天爱奴已经感觉到了危险。
  
  天爱奴掣剑在手,林中潜行的人见行藏已露,便迅速跃了出来。
  
  四个人,高矮胖瘦老中青,年龄身材各有特色,最特别的是他们手中拿的东西。
  
  月色下,当先一个矮胖老者,手里拿着一根竹竿,好象要来池边钓鱼,竹竿一晃,隐隐有一丝光华在月光下陡然一闪,这竹竿上真的有线,却不知线头上有没有钩。虽说月华如霜,却是无法看个清楚。
  
  第二共人是个年过中年的妇人,空着两只手站在那里,正好站在杨帆和天爱奴左边的退路上,双臂悬垂,不晓得她是打算空手迎敌,还是另有武器没有取出。
  
  第三个人堵住了杨帆和天爱奴加退路,手中持一对魁星笔,虎视眈眈,那对魁星笔是精钢打造,在月光下非常耀眼。
  
  第四个人挡在他们的右侧,身材魁伟高大,紧攥着双拳,同样没有持着兵刃。
  
  奇门兵刃比较少见,也少有人练,但是一旦练成,必定有独到之处,所以杨帆只一看这四个人的架势,心中便生起一种危险的感觉。
  
  “天地四杀?”
  
  天爱奴骇然惊呼,那四个人作势合围本来就待进攻,听天爱奴一说,再向天爱奴一看,不由大惊失色:“阿奴姑娘?你还活着……”
  
  话犹未了,杨帆已经动了,不管来人是什么人,摆出这副架势,明显就是要杀人,所以他一见四人合围,就已决定先下手为强,天爱奴惊呼出四人的绰号时,杨帆连对方来自何处都清楚了。
  
  杨帆手中无刀也无剑”但他正在池边,池边有石凳,杨帆身形一展,便扑向那个身材最高大、看起来也最威风的大汉,身形斜掠的同时,他已抄起石凳,脱手一掷,石凳抢在他之前,呼地一声咂向那大汉的面门。
  
  杨帆一动,那矮胖老头立即一振臂,看不见的鱼线与鱼钩带着一股奇异的风声划向杨帆斜窜出去的身影,但是天爱奴正在他当面,一道剑光立即向他劈面砍下,同时以一个奇怪的姿冇势抖肩、矮身、前扑,脚尖在地上一点,一蓬泥土便向后面执判官笔的瘦削男子扬去。
  
  阿奴在姜公子身边多年,不但知道这几个人是什么人,而且非常熟悉他们的武功,阿奴一身武功很杂,天地四杀这几个人也都指点过她杀人的技巧。
  
  她之所以比剑败于公孙兰芷之手却一直不服气,正是因为她不只会用剑,她练的是杀人的功夫,无所不用其极的杀人功夫,如果只用剑比武,她只能发挥出五成的战力。
  
  她熟谙四人的武功特点,这时全力出手,又趁着四人满脸惊愕,手下微微一顿的功夫,立即抢得了先机,不但避过了那位中年妇人自腰间抽出的软剑,逼得胖老头儿撤竿回防,还用一蓬泥土逼得清瘦汉子退了一步。
  
  清瘦汉子手中两支半官笔本来一支刺向杨帆大腿,一支戳向阿奴后心,却因这一蓬泥土被迫后撤,化解了他这一招。
  
  “吼!”
  
  杨帆扑得又快又急,那魁伟大汉若要闪避勉强还来得及,但是杨帆脱手掷出石凳,抢在他身形之前砸向大汉面门,大汉就躲不开了,急忙大喝一声,一双铁拳向石凳狠狠砸下。
  
  杨帆连百十斤重的石锁都能玩得随心所欲,这二十多斤重的石凳全力掷出该有多大的力道,那大汉双拳狠狠击中石凳,只听“轰”然一声,石凳四分五裂,碎成了无数石块。
  
  杨帆见他竟以血肉之躯将石凳击得粉碎,不由大吃一惊,急忙把腰杆一挺,原本想要捣向他胸腹间的双拳便换了方向,仿佛两颗天外流星般砸向他的太阳穴。
  
  杨帆见这大汉果然威武,不知他有什么横练硬功,怕双拳击打胸腹破不了他的硬气功,立即改击他的太阳穴。血肉之躯总有一些地方是练不到的,比如后脑、太阳穴、双眼、下阴,内气无法运行至此为屏障,也没有肌肉进行物理防护。
  
  大汉双拳奋力砸碎石凳,双臂都震得酥了,他双拳上套着的生铁打制而成的铁拳套也因这一次撞击碎裂开来,合着碎石落地,指间血迹斑斑,他巳清楚地感觉到,有三根指骨已经断了。
  
  碎石有大有小,激起一蓬石粉,碎石虽然落地,石粉仍如雾飞扬,紧接着两只拳头就穿过粉雾,仿佛两柄铁锤,重重地砸在大汉的太阳穴上。
  
  大汉又是一声大吼,双眼几乎都被杨帆砸出了眼眶,两道鲜血从他的鼻孔里飕出来,复又被杨帆合身一撞,整个人都飞起来,仰面摔进池塘,“蓬”地溅起一大片水花。
  
  天地四杀,甫一交手就死了一个。
  
  大汉死不瞑目。
  
  深灭半夜的,突然有人跑到你家里来,把你团团围住,拿刀拿枪的,你总该问一句:“来者何人,意欲何为吧?”可杨帆没有。
  
  他们是为了杀杨帆而来,根本就不想和杨帆废话,也不想自报身份,他们原想等杨帆惊问来意时便同时动手,可他们既没想到杨帆身边那个女人会武功,更没想到这个会武功的女人是他们以为早就死在华山的天爱奴。
  
  在惊讶地发现天爱奴的身份时,四个人不约而同地愣了愣,这只是C刹那的功夫,可是对方的身手比他们只高不低,这一刹那就足以瓦解他们的合围优势,戴铁拳套的大汉被杨帆一双肉拳砸裂脑袋,死了!
  
  这四个人都是精于杀人的人,片刻的惊讶造成的无措在一闪一退之间就已化解,又见大汉惨死,其他三人都动了真火,立即猛扑上来。
  
  天爱奴知道四人之中以那矮胖老者武功最高,尤其是他的渔杆,渔杆本身可作枪化棍,杆上的鱼钩和柔韧的渔线更是飘忽不定,在白天还好些,在这晚上除了他自己根本无人知道武器将自何方袭来,此人将是她和杨帆最大的威胁,所以一步抢得先机,便剑式连绵,只管逼紧了持渔杆的矮胖老者。
  
  只要被她欺近身来,这老者武器的优势反而会变成弱势,所以天爱奴人剑合一,步步紧逼,胖老头儿连退六步,六道剑光自面前攸然闪过,第七步还未站定,又是一道剑光刺向咽喉,老头儿被逼得连愤怒的吼声都来不及发出,只得再退。
  
  只因没想到杨帆身边有个他们以为早已经身故的天爱奴,四人便失了先机,优势荡然无存。天爱奴逼退矮胖老者冇,那中年妇人和清瘦青年立即合攻杨帆。
  
  天爱奴的“死而复生”虽然是个意外,但他们的任务目标是杨帆,杀死杨帆之前自然不会与天爱奴纠缠。
  
  杨帆并不忌惮清瘦青年的魁星笔,虽然说一寸短一寸险,这青年手中一对魁星笔穿、点、挑、刺、戳,如同狂风暴雨一般,但是杨帆纵然手中没有兵器,自信二十招之内也能夺了他的魁星笔,刺穿他的喉咙。
  
  但是旁边再加上一个中年妇人的软剑,杨帆就有些应付不来了,那妇人掌中一口剑屈之如钩、纵之如弦,舞动之间风声飒飒,如同一条灵蛇。软剑虽不适合像硬剑一样砍和刺,却可以割,轻易就能割断血管和关节处的韧带。
  
  一口软剑在那妇人手中就像一条鞭子,不断地抽向杨帆,一击不中只要一抖就能迅速再来一击,根本不需要掣剑屈肘,动作迅急,防不胜防,杨帆空着双手可无法应付一柄软剑再加上两支半官笔。
  
  “有贼啊!”
  
  “杀人啦!”
  
  那铁拳大汉的两声惨呼把两个巡夜的家丁给唤来了,两人只道公孙府上来了小贼,这要是逮住了小贼,家主少不了一份赏赐,兴冲冲地提着灯笼跑来一看,两伙人杀作一团,刀枪闪亮,气势惊人,吓得两个家丁扔了灯笼撒腿就跑,一边跑一边用比公鸡打鸣还要亢奋的声音凄厉地大叫。
  
  “喊什么喊,那儿有贼?”
  
  两个家丁拿出吃奶的劲儿,刚刚跑出几步,迎面就有一个红衣少女,提着一口比太阿剑还长的大号宝剑跑过来,兴奋得就像听到自家养的小母鸡头一次下蛋后发出稚嫩叫声的老太太,眉开眼笑、满面红光。
  
  公孙兰芷把天爱奴虐了一阵,等天爱奴气跑了,公孙大姑娘自鸣得意地又耍了一会剑,正想回去沐浴休息,便听到杨帆所住的跨院里传出一声惊呼。
  
  这跨院与演武场只一墙之隔,公孙姑娘正考虑要不要跳过来看看,又犹豫这不是淑女作派,忽然又听一声惨呼,这下可真的按捺不住了,管她淑不淑女,一个箭步就窜上了墙头。
  
  两个家丁一见最喜欢舞枪弄棒的大小姐到了,心中大定,连忙回身指点,只是恐惧一时不能消除,牙齿格格打战,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公孙兰芷气得一把将他们推开,一眼瞧见池畔情形,顿时大喜叫道:“阿奴、二郎,你二人好不讲义气,这样的好事却不叫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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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零五章死劫

    公孙兰芷一到便身剑合一,扑向那位手持软剑的中年妇人。.

    公孙兰芷嗜剑如命,一见这妇人使得也是剑,自然选择了她。

    那妇人正在“耍蛇”,陡见一道剑光乍亮,如后羿射曰,光曜九天,不由大吃一惊,急忙一圈软剑,向公孙兰芷迎去。

    “铿”地一声,两剑相交,公孙兰芷双足落地,兴高采烈地道:“好剑法!再来!”

    公孙兰芷舞动一柄比太阿神剑还长的四尺有余的长剑,霍霍生风,劈向持软剑的中年妇人。两人这一动手,杨帆压力大减,立即对那使魁星笔的削瘦青年发动了反击。

    天爱奴如今长住公孙府,身上不会带着她那些用来杀人的小玩意儿,单凭一支剑可远不是那矮胖老者的对手,如今她只是仗着抢得一步先机,步步紧逼,不让那老者缓过劲儿来,一旦那老者稳住阵势,阿奴势必不敌,杨帆只能速战速决。

    剑本轻灵之物,可是到了公孙兰芷手中却是大开大阖,势道雄浑,仿佛她手中持的不是一口剑,而是一杆直来直去的枪、一根顶天立地的棍,方圆数丈之内,尽被她的剑光笼罩,月色如霜,映着长剑,寒光层层如轮。

    可那中年妇人运剑,声势虽远不如公孙兰芷,一时之间倒也不致于败了,她那一口剑就像挣扎在虎口下的一条灵蛇,虽然注定失败,可一时半晌也不会束手,凭着坚韧的毅力,它依旧在竭力挣扎着,点点寒光似繁星点点,每每一刺便化解了公孙兰芷的凛冽攻势。

    公孙兰芷这一仗可打得痛快,手中一口剑简直如劈山断岳,虎虎生风,连她不远处的杨帆都有一种心惊肉跳的感觉,自忖若是比剑断不如她,除非使用自己最擅长的刀法,凭兵中霸王的霸气,方可压她一头。

    少了一个使软剑的中年妇人,那使魁星笔的削瘦青年再不是杨帆对手,他一招“仙女引针”,不曾真个引线入针,反把杨帆的手引了过来,杨帆武功远较他高明,空手入白刃绰绰有余,贴着他的魁星笔顺势一荡,在他肘弯处猛地一扣,这使魁星笔的便哎哟一声,半边身子酥麻,被杨帆一把扯到了面前。

    此时,公孙兰芷手中长剑绕空三匝,犹如三轮明晃晃的圆月,把那使软剑的妇人整个儿罩在了中间,那妇人再难依仗小巧功夫躲藏避让,只能使手中软剑硬挡,两剑相交,“铿”地一声,柔软如蛇的长剑竟被公孙兰芷一剑劈断。

    公孙兰芷呼啸一声,剑芒爆射,迅若惊虹!身随剑转,剑借身势,一道银色匹练“噗”地一声染成血红,将把那中年妇人拦腰劈成两断!这一剑之威,连公孙兰芷自己都控制不住,四尺有半的长剑从那中年妇人腰间呼啸而过,又绕身一匝,卷向杨帆。

    杨帆刚把那使魁星笔的擒住,哪想得到公孙兰芷手中剑成了一匹脱缰的野马,眼见那道泛着血光的剑影又向自己拦腰劈来,他想也不想,就把手中的削瘦青年递了上去。

    “噗!”

    长剑掠过,如若无物,杨帆手中一轻,就只提着那青年半个身子了,下半截身子“卟嗵”一声掉在地上,这时那使剑的妇人断开的两截身子才分开来,分别倒向地面。

    公孙兰芷收势不及,一个踉跄,这才顿住身子,向杨帆吐了吐舌头,不好意思地道:“对不住,我这口剑,现在只能运势,还有些收不住势,我全力出手时,你最好躲到五丈开外,否则……”

    杨帆愕然瞪着公孙兰芷,伸手在小腹上摸了一把,抬起手来一看,湿漉漉一片,那不是断成两截的青年溅上他身子的鲜血,而是他的血。

    他没有伤在刺客合围之下,却被公孙兰芷的狂剑所伤,这还亏得他用那青年身体挡了一下,自己又及时翘了下屁股,把腰肢让了过去,否则公孙兰芷现在想道歉,都不知道该对他的上半截说还是下半截说。

    那个矮胖老者当年也是纵横江湖的一方技击高手,自被继嗣堂招揽成为供奉之后,有继嗣堂的财力和物力支持,与其他三人一同执行任务,向来无往而不利,这才被堂中那些技击高手尊称为“天地四杀”。

    如今甫一交手,他便被天爱奴一剑紧似一剑地劈,直到现在还腾不出手反击,心中不知有多憋屈。

    说起来,阿奴剑势轻灵,若换作从前,她还真未必能逼得这个矮胖老者直到此刻还无法反击,可她与公孙兰芷这些时曰较量剑技,剑技不只大有提高,更是吸收借鉴了许多公孙剑术的长处。

    若要如狂风骤雨一般,一步先机,步步先机,压得人喘不上气来,还有比公孙姑娘的凛厉剑术更合适的么?

    那矮胖老者一见三个伙伴死了两个,另一个跌进湖里以后就再也没了动静,估计也是凶多吉少,他一个人可是敌不过三个人,马上抽身往林中遁去。

    公孙兰芷自幼练剑,杀人却还是头一遭,不过也不知是她这种凛厉恐惧的剑术能激起人心中的杀气,还是知道这四人怀揣利刃夜入民宅死有余辜,杀了也没有心理阴影,竟没有初次杀人的忐忑和恐慌。

    一见那矮胖老者遁入林中,公孙兰芷立即兴冲冲地大呼一声:“我来!”

    就像一只大鸟般凌空跃起,人剑合一,追入林中。

    公孙兰芷刚刚没入林中,就听她一声惊呼,又像一只大鸟般飞了回来。

    “砰!”

    公孙姑娘屁股着地,结结实实地摔了一跤,把杨帆和刚刚抢到他身边的阿奴吓了一跳。紧接着公孙姑娘便一跃而起,这一跤竟未把她怎样。公孙姑娘把长剑往杨帆手里一塞,道:“你来!”

    杨帆接剑在手,哭笑不得。

    天爱奴却警觉地看了公孙兰芷一眼,那矮胖老者叫尤浩洋,原是东海一个心狠手辣的海盗头子,武功固然不凡,却还不至于逼得公孙姑娘甫一交手就承认失败。这位公孙姑娘一向喜欢争强好胜,现在竟乖乖把剑递给杨帆?

    就在这时,那片密林似乎无风自动,连树干都摇晃起来,杨帆三人霍然扭头向林中望去。林梢静静,除了偶尔有风吹过,枝头婆挲一片,整个氛围完全是一片夜晚的宁静,何曾有过摇动。

    如果外物不曾动,那就是他们的心在悸动,什么力量这么可怕?

    一个白发老者从林中缓缓走了出来,一步一步走到月光下。

    陆伯言!

    一眼看见是他,天爱奴登时俏脸煞白,换作别人,她还有信心一战,而这个老人,她绝非对手。

    “郎君!”

    已然睡下的小蛮也被那两声惊呼吵醒了,匆匆穿戴起来,叫两个中年婢妇陪着从小院中出来,本来她还想问问发生了什么事,一瞧月下池畔这番情形,心中立即明白,不禁担忧地叫道。

    “阿奴!把小蛮护送回房,莫叫她出来!”

    杨帆曾经与陆伯言交过手,一看又是这位可怕的老人,脸色登时凝重起来。阿奴知道陆伯言的武功厉害,只想与杨帆同生共死,哪肯离开他身边,可杨帆的语气不容质疑,阿奴不敢违拗,只得匆匆赶去,扶住小蛮,好言相劝,要她回房。

    小蛮也知道自己现在帮不了丈夫,留在这里只能叫他分心,心中虽是百般担心,还是依了杨帆的吩咐,忧心忡忡地看他一眼,任由阿奴扶她回到院中,阿奴嘱咐两个婢妇好生照顾,又抢进房去顺手摘了杨帆那口铎鞘这才抢回池畔。

    陆伯言还站在那里,见她回来,微微一笑,道:“你还活着?”

    阿奴抱拳道:“陆翁!”

    陆伯言看看她倒握手中的铎鞘,又是一笑:“活着就好,老夫很开心!”

    阿奴趁机道:“陆翁,求你……放过二郎吧!”

    陆伯言摇了摇头,叹道:“公子吩咐,不得不为!”

    阿奴退了一步,与杨帆并肩站定,道:“既如此,那阿奴唯有得罪了。”

    陆伯言大笑:“你要跟老夫动手?”

    阿奴抿了抿嘴唇,坚定地道:“陆翁的武功,阿奴是清楚的,本不敢与陆翁动手,但……二郎是阿奴的男人,阿奴只能得罪了!”

    陆伯言摇头道:“你最好一边看着!”

    “我……”

    阿奴还要说话,杨帆已经拦住了她,轻轻按住她的肩膀,道:“陆老前辈这是一番好意,你为我掠阵!”

    阿奴有些不甚明白,扭头看一眼杨帆,手中铎鞘已被杨帆一把夺去。那口斩马刀似的巨长宝剑杨帆可用不惯,如果用寻常的运剑之法而非裴氏独门剑术来使这种长剑,这口好剑只怕没用几下就得断了,还是这口铎鞘更顺手一些。

    杨帆同陆伯言交过手,深知同这个武艺精湛,但是限于年纪,身手稍显迟钝的老人动手,灵活多变的身法才是他最大的倚仗,要跟这个老人交手,多一个阿奴起不到什么作用,两人互相牵挂,以这个老人武学的清湛、对战机的捕捉和把握,反而容易让他们互为牵累,更易击破。

    陆伯言不让阿奴参战,确是一番好意。

    这是他和陆伯言的第二战,当初一战,被三个假神仙解了围,这一次那三个假神仙却绝不可能出现,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时,杨帆从不逃避,他深吸一口气,握紧铎鞘,向陆伯言大步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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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百零六章 裴家剑

  杨帆使剑,削铁如泥的南疆第一名剑:铎鞘。

  陆伯言使掌,掌势绵软,轻飘飘的仿佛连一只苍蝇都拍不动。

  杨帆想用身法的小巧抵消对方浑厚的功力和技击之术的高明造诣,所以没出几招就窜进了林中以借地势。

  唐时园林大多借天地自然之势形成,一些世家虽然在园林建筑上用了些匠心,但是所用的花木山石却也是就地取材,不会千里迢迢跑到南方去购买北方罕见的珍奇花木,也不会马驮船运的去弄江南怪石,所以这片树林就是长安城里土生土长的柳榆杨树。

  树木笔直、高大,杨帆就在一棵棵树木之间转来转去,攸上攸下,时而形同鬼魅,时而如同灵猿,他手中拿着一口削铁如泥的铎鞘宝剑,却也没有忘了拳脚交加。

  如戟残刃的铎鞘肆意挥洒着,断枝碎叶便纷纷自空中落下,也被杨帆当成了武器。碎叶迷敌之眼,挥剑拨弄之下残枝疾射如箭,杨帆用上了全部力量与陆伯言一战。

  杨帆一开始不止身法小巧,剑势也是走的轻灵路数,一击不中随即远遁,在林中穿梭来去寻到机会就是一剑,但他很快发现这样的战术并不实用,他的身法如同灵猿,确实比这位八旬老人快的多,陆伯言即便看破了他的身法也未必追得上,可杨帆主动向陆伯言攻击时,他只要好整以暇地等在那儿破解就行了,早早便能看破杨帆招数虚实的陆伯言便占了便宜。

  杨帆一见这一招不管用。迅速改变了打法,他的身法依旧保持着灵动,不在任何一个地方多停一瞬,双脚只一沾地立即游走开来,不予陆伯言可趁之机。

  他的速度既然不足以成为攻破陆伯言防线的武器,那就只能一力降十会了,所以杨帆用狭长剑刃的一口剑,运起了刀势,抢攻、直插、横截、斜击,招式虽不失灵活。却充满了一往无前的霸道之势。

  只要给他逮着机会出剑,必定用尽全力,招数刚强威猛,这根本已不是剑的招数。而是刀法,只不过陆伯言只有一双肉掌,手中没有兵器,杨帆不用担心硬碰硬会毁了手中这柄宝刃。

  公孙兰芷看着杨帆与陆伯言一战,一张小嘴越张越大。她一直想逼杨帆与她一战,可杨帆一直不肯。如果换一个人,她可能会以为对方技不如人,怯与她战,可是从杨帆第一天踏进公孙府的大门时所表现的胆色和眼力来看却又不像,所以她不死心。

  现在她终于死心了。杨帆的武功的确比她高明。如果两人真的交手,她必败无疑,除非她娘……,想到这里,公孙兰芷心头陡地一动:这儿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娘亲怎么可能不知道,她怎么还不出现?

  杨帆使尽了浑身解数,却始终难以攻破陆伯言的防线,当他的攻击尖锐如针的时候。陆伯言的双掌就像一对铁砧?当杨帆的攻击如铁锤的时候,陆伯言的双掌就像一团棉花,大锤砸进棉花堆里又有何用?

  锐不可恃、刚不可久,杨帆这种全力以赴的攻击不能在短时间内奏效,又如何能坚持太久?他的发丝已经凌乱,步伐已经迟缓,腹部本来并不严重的伤口,因为剧烈的运动鲜血业已殷湿了整个下摆,他已经无法保持迅速的移动。

  其实凭他的身法,如果一开始就逃、就想着摆脱,未必会陷入眼下这种困境,但是这一次交手与上一次不同,上一次他从一开始目的就很明确:引开敌人,勿伤婉儿,伺机逃命。

  可这一次不同,他好端端地在家里坐着,奇祸便从天而降:姜公子要杀他!现在知道阿奴还活着,姜公子更要杀他,这已是不死不休之局,他逃得了,他的女人、他的孩子,他愿意用生命去维护的一切怎么逃?

  今天能杀掉这个强敌,姜公子便会少一份力量,他的家人便多了一份安全保障,所以他从一开始就全力以赴,结果反而把他自己置入了险地。

  陆伯言的一双手掌在外人眼中看着仍是轻飘飘的,翻上翻下,闪左拂右,就像一对蝴蝶,身在其中的杨帆却似感觉到一双沉重有力的铁锤,他只要挨上一下,就足以被这双铁掌打个骨断筋折。

  “不好!”

  阿奴一直紧紧追随着他们的身影,可是即便此刻不是夜里,两人不是在林中,以她的眼力也无法轻易看穿二人攻守强弱之势的变化,直到此刻她才发觉不妙,急忙就想扑进林中为杨帆解围,可是哪里还来得及。

  杨帆一剑荡开,中门大开,只是刹那间的一个破绽,但他的身法已经不像开始那么迅疾,无法用身法的灵动来化解这个破绽,陆伯言一抬手,便向他胸口拍下来。

  一掌拍来,重如山岳,这一掌若是拍中,杨帆就会像当初在金古园被陆伯言拍中的那棵大树一样,外表全无伤痕,五腑六脏尽碎,神仙也救不了。

  陆伯言一掌拍出,脑海中忽然幻现出一个人的身影:豹眼圆睁、赤髯如虬,身形雄壮,恃如山岳,想到那个人,他拍出去的一掌倏地一颤,掌势稍稍一沉,避开了杨帆左胸要害,力道也收了三分。

  他早已笃定杨帆必是那人的传人,念及那段香火之情又怎忍杀害。可姜公子是他自幼看护长大,虽然姜公子视他如仆,他视姜公子实如亲孙子一般,此人是姜公子的心腹大患,他又如何能够放过?

  陆伯言心中挣扎,这一掌便收了些许力道,想着把杨帆打成一个终身卧床不起的废人也就罢了。陆伯言一掌印下,指尖刚刚触及杨帆胸膛,劲道将吐未吐。忽然像一只受了惊的兔子一般,一跳便跃出一丈多远,双掌一错,脚下不丁不八,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杨帆只被他的指尖按了一下,就像被一只铁锤砸中了胸口似的,“哇”地吐了一口鲜血,仰面飞了出去,身形还未落地,就被赶上来救援的天爱奴一把抱在怀里。阿奴惶急地大叫:“二郎。你怎么样?”

  杨帆咬紧牙关,将涌到喉头的一口腥甜的鲜血硬生生咽了回去,低声道:“放心,死不了!”

  陆伯言盯着他方才立身之处。那里没有人,再向前看,距他原来立身处一丈开外,一棵树下正静静地倚着一道人影,冷峭颀长。那道人影缓缓从树荫下走出来,月光映在她的脸上,公孙兰芷欣然大叫:“娘亲!”

  来人正是裴大娘!

  就如陆伯言方才出现时,心底暗蕴的杀气激起杨帆几人心中强烈感应,仿佛感觉到整片树林都猛烈地摇晃了一下,陆伯言方才比他们有着一道更强烈的感应。他感到有一道浓重、霸道的剑光向他的脖颈直斩下来。直到此时他才知道那并不是真的一剑,只是这位雍容贵妇人无形无质的一道杀气。

  贵妇人目光如冰,冷冷地盯着陆伯言。

  公孙兰芷大叫道:“娘亲,快替我报仇,这个老头子刚刚重重的摔了女儿一跤!”

  贵妇人没好气地哼了一声。道:“闭嘴!人家若不是手下留情,便是只摔你一跤,你现在也没有力气大呼小叫了!”

  公孙兰芷吐了吐舌头,没敢继续告状。

  陆伯言笑道:“夫人好眼力。可是裴大娘?”

  “是我!”

  陆伯言苦笑道:“久仰裴家剑法盖世无双,老头子此来,原想能避则避,不与裴夫人一较长短,想不到还是把裴大娘引了来,咱们两人能不能不打?”

  “可以!”

  陆伯言刚刚一喜,就听裴大娘冷冷地道:“你伸出脖子,让我剁上一剑,不管你是死是活,咱们都可以不打了。”

  陆伯言苦着脸道:“这么说,裴大娘架定了这个梁子?”

  “废话!我家的客人,你想杀就杀?你杀到我家里来,还想要我退避三舍?”

  裴大娘“废话”两字出口,剑也出了手,她用的是一口短剑,她说到“我家的客人,你想杀就杀”时,一共才十个字,也不知道已经出了多少剑,只看到漫天剑光闪烁,一道剑光未灭,一道剑光又起,陆伯言周围银光闪闪,光芒万道,都要成佛了。

  陆老头儿的武功也真是了得,换一个人此刻怕不早被刺得千疮百孔,陆老头儿连蹦带跳的,动作难看的像只大马猴儿,全没了方才对战杨帆时的优容风度,却把裴大娘的剑式全避开了去,一剑都没刺中。

  陆老头儿急退几步,与裴大娘拉开安全距离,虽然竭力压抑着自己的呼吸,胸口还是像风箱一样急剧地起伏着。

  寻常像他这么大岁数的老人,能正常吃饭、能不用人扶着走路,就算是身体极结实的了,哪还有可能像他这样动刀动枪。方才陪着杨帆上窜下跳的,看着轻松,他的体力消耗也挺大,再被裴大娘这扯下满天星河般的剑法一逼,呼吸就有些急促了。

  陆伯言双眼紧紧盯着裴大娘,双手探到了腰后,双手再出现在身前时,掌中已多了一对弦月。两弯弦月如钩,就浮在陆伯言的掌中,蔚为奇观。

  “环?这样的兵器倒是少见!”

  裴大娘双眼顿时一亮,那种见猎心喜的模样,与乃女公孙姑娘见到剑术高手时一模一样。

  杨帆和阿奴、公孙兰芷这才看清楚,并不是两轮弦月浮在陆伯言的掌心,而是一双铁环。乌黝黝的铁环,外缘一侧打磨成了锋利的弦刃,其余部分还是黑黝黝的,夜色下乍然一看,只能看到磨成锋刃的一侧,就以为两道弯弯的弦月浮在他的掌心上。

  “阿娘,接剑!”

  公孙兰芷一见陆伯言亮出了兵刃,生怕自己老娘吃亏,立即把自己那柄奇长无比的剑向裴大娘掷去。裴大娘头都没回,只是反手一抓,堪堪握住剑柄,长剑一翻,一泓秋水横在身前。

  一手短剑,不过尺半,一手长剑,四尺有余,看这模样,裴大娘用的竟是双股剑,而且一长一短,短者极短、长者极长。这两个人的武器都很怪异,相应的武功自然也极怪异。

  这是一场真正的高手对决,杨帆如果能清楚地看到两人交手的全过程,与他的武学造诣必然是一个极大的提高,可惜夜色深沉,裴大娘和陆伯言又是在林中较量,忽而阴影之下,忽而月光之下,两人的身法招式又是极快,变招换招也是目不暇接,杨帆三人站在林边根本无法看清,只当看了一场热闹。

  这时的陆伯言就像方才的杨帆,以巧妙的动作和敏捷的身手舞动着边缘锋利的双环,本来是一双弦月,舞动起来就成了圆月,陆伯言宛如在两轮雪亮的圆月之间翩跹起舞。衣袂飘飘,明月飞环,极尽诡丽。

  而整日置身佛堂,修得早已不沾人间烟火气的裴大娘,掌中一长一短两口剑却像是贯穿天际的两道流星,锲而不舍地追逐着那两轮弦月,时而炸起漫天星光点点,剑势凌厉、霸道,她的身姿似剑仙般优雅,可那一双剑却不见半点飘逸,反而霸道至极,威猛至极。

  杨帆和阿奴、公孙兰芷就站在林边,紧张地看着两道流星追逐着两轮弦月,目不暇给之际,陆伯言一声大叫,舞动双环急退,就见两轮小小的明月护着他的身子冉冉远去,片刻功夫就不见了踪影。

  林间只留下陆伯言一声赞叹:“好一个裴家剑法!”

  裴大娘立在林中,长剑微微垂下,一道血迹附着于长剑之上,像一道流动的阴影,飞快地移动到剑尖,随即滴落草中,剑光雪亮,依旧是一泓秋水。

  “哈!还是娘亲厉害!”

  公孙兰芷抢到林中,抱住裴大娘的胳膊,喜孜孜地道。

  裴大娘冷冷问道:“他们是什么人?”

  杨帆由阿奴扶着走到她的面前,喘息道:“他们是山东士族的人!”

  裴大娘眉梢一扬,复又轻轻蹙起,她出身河东裴氏,见识何等不凡,杨帆只说了一句话,她就晓得其中大有玄机,这些事情自然知道的越少越好,一听“山东士族”四字,她竟没有再追问下去。

  倒是公孙兰芷听了愤愤不平地道:“山东士族,好生霸道,这是改行做了明火执仗的强盗么?”

  阿奴摇摇头,道:“他们只是没有料到我在这里而已,要不然也没人能识破那四个人身份。”

  杨帆道:“我虽不识得他们,却认识陆伯言!”

  阿奴道:“他们四个已经暴露身份,陆翁何必再蒙头遮面?否则,未必肯以真面目见你的。”

  杨帆这才恍然。

  裴大娘看了他一眼道:“你先去包扎一下,有什么事咱们回头再说。兰芷,叫人把这里收拾一下!”

  阿奴扶着杨帆要走,杨帆心中忽地一惊,浮起一种不安的感觉:不对劲!小蛮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叫她回房歇息,她就会乖乖回房?她若是在门缝里看着这边动静,此刻还能不迎出来?

  杨帆越想越怕,一把抓住阿奴手臂,道:“阿奴,快去……看看小蛮!”

  阿奴看着他惊恐的眼神,心中也猛然起了一层寒意,她急忙转身,三步两步赶到小蛮所居院落的门前,一推院门,便是一声惊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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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百零七章 机心

  杨帆心中本就有一种躁动的不安,阿奴一声惊呼出口,杨帆再也忍不住,飞身扑了过去。

  院门是虚掩着的,已经被阿奴一把推开,月色如霜,照着空荡荡的院落。院门拉出一道倾斜的阴影,阴影将两个躺在地上的人一半映在如霜的月色下,一半遮在院门的阴影下,从体态看,这两个人正是照顾小蛮的那两个中年婢妇。

  眼下的情形很明显了,小蛮不想让他担心,却又不放心回到房中静候他的消息,回到院中后,便虚掩了院门,在这里观察他的动静,然而……现在她的人呢?

  杨帆一见这般情形,本就苍白的脸上登时不见了一丝颜色,怔怔地站在那儿,竟然不敢迈进院去。裴大娘从他身边飞身掠过,俯身探了探地上两名婢妇的呼吸,沉声道:“人没死,只是被打晕了!”

  裴大娘闪进院落时,公孙兰芷也紧随其后,飞快地冲到房中搜索了一遍,又回到门外,向满眼期待地看着她的杨帆和天爱奴轻轻摇了摇头,低声道:“小蛮不在!”

  杨帆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他攥紧铎鞘转身就走,阿奴一把拉住他,颤声问道:“二郎,你做什么?”

  杨帆咬着牙,一字一句地道:“我去找她!”

  阿奴道:“偌大的长安城,你到哪里去找?”

  杨帆道:“把长安城翻过来,总能找到她的下落!”

  “不要轻举妄动!”

  裴大娘缓缓站起身来,转向杨帆。道:“他们要杀的人是你?”

  杨帆此刻面寒如冰,心头却是一团乱麻,根本忘记了思想,裴大娘一问,便下意识地答道:“不错!”

  裴大娘道:“那么他们掳走小蛮是为了什么?还是为了你!所以,小蛮现在绝不会有危险,他们若要杀人,直接就杀了,又何必掳走。你若现在乱了方寸,甚至大闹长安城。能救出小蛮么?一旦闹得不可收拾,他们反有可能杀小蛮泄愤,你必须冷静!”

  杨帆紧紧攥着剑柄,心神早就不在他自己的灵窍之内了。心腑里只有一阵阵沸油浇泼般的焦灼和痛苦:“那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裴大娘道:“等!他们掳走小蛮,必有一个说法,你耐心等着,他们会主动找上门来。”

  杨帆冲口道:“如果他们不来呢?”

  裴大娘沉声道:“长安城不是山东士族的后花园,他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大娘在长安还有一些人脉,你放心,明日一早,我就找人帮忙,就不信找不出他们的下落,无论如何。总强过你没头苍蝇似的四处乱撞!”

  杨帆一想到小蛮。一想到他还未出世的孩子,神志整个都混乱了,一时浑浑噩噩的不知该如何是好,还是阿奴在一旁敛衽答谢:“多谢大娘相助!”

  裴大娘叹息一声,看看杨帆失魂落魄的样子。欲言又止,转而嘱咐阿奴道:“眼下已经宵禁,除了高来高去,无法在长安通行。你且看紧了他。明日一早,大娘就会发动一切力量寻人!”

  “是!多谢大娘!”

  裴大娘扭头看了看,仆役们已经打着灯笼火把到了池塘前开始清理现场,有人拿了挠钩,正把那死在池塘里的大汉打捞上来。裴大娘又道:“你扶二郎回房歇息一下吧,先替他包扎一下伤口,明日一早,咱们再商量对策!”

  ※※※※※※※※※※※※※※※※※※※※※※

  裴大娘带着女儿回到后宅自家住处,公孙先生已经披衣起来,正在厅中坐着。

  公孙不凡一介书生,并不曾习过武功,他这位夫人却是家传的绝技,年轻时还曾游剑天下,公孙先生早就习惯了但有武事绝不掺和。他倒不是不牵挂妻女的安全,只是多年的相处,他早就明白这种事他插不上手,如果强要插手,反而让碍手碍脚,妻子多一份牵挂。

  裴大娘隐约听到两声大呼,披衣而起的时候,他也穿戴起来,却只在这厅中静候。这时见妻女安全回来,公孙不凡才长长地松了口气,起身迎上,展颜道:“出了什么事,有贼人闯进咱家么?”

  “阿爹!山东士族的人派了刺客潜进咱们家,想杀二郎。他们的武功好生厉害,后来杀不得二郎,又把小蛮给抓走了。当时……”

  公孙兰芷叽叽呱呱地把事情说了一遍,攀着父亲的手臂道:“阿爹!他们山东士族也太目中无人了!你可得请咱们长安的各路朋友帮忙,救出小蛮,讨还这个公道!”

  “好啦!就你话多,这件事爹娘自有主张,都是大姑娘了,还像个未成人的孩子似的,一天风风火火的,为娘当年就不该带着你行走天下,把你的性子都带野了,还说别人,光是你就够爹娘操心的!”

  裴大娘训斥了女儿一番,像挥苍蝇似的一摆手:“睡觉去!这件事,你能帮上什么忙?越帮越乱!”

  公孙兰芷撅起小嘴跟她娘使性子,屁股一扭,一蹶一蹶地走了出去,把地跺得嗵嗵直响,毫无淑女模样,公孙不凡夫妻一起头痛地抚住额头。

  等到公孙兰芷离开,裴大娘把事情经过又向丈夫简单地说了一遍,对他道:“郎君不愿与世家的尔虞我诈有所牵扯,这件事就不要管了。明天,我请娘家人帮忙查证一下,找到小蛮下落救她出来。咱们公孙家不会因此牵扯其中的。”

  公孙不凡微微蹙起眉头,点点头,又摇摇头,轻轻叹息了一声。

  裴大娘柔声道:“离天亮还早,郎君先歇息吧,这件事……你不用放在心上的,妾身会处理好的。”

  夫妻二人回到房中,宽衣解带,公孙不凡躺在榻上,翻来覆去跟烙饼似的。过了半晌,裴大娘在他耳畔轻声道:“这件事郎君真的不用担心,妾身会好生处置,不教咱家沾上一点因果,郎君安心歇息。”

  公孙不凡沉默片刻,唤着她的乳名儿,低沉地道:“虫娘,你是故意的,是么?”

  房间里陡然静了下来,静得就是窗外有一声虫鸣也能听得清清楚楚。

  公孙不凡将侧卧的身子平躺,手枕在脑后,望着榻顶悠悠地一声叹息:“裴家的子侄晚辈,除了年节罕有登门,近几日却每天必到,对杨帆交络之意明显。你知道我不喜欢世家争名夺利、尔虞我诈的伎俩,所以有些事也不对我说。可是你不说,不代表我不明白,有些事我还是看得懂的。你放任小蛮被人掳走,是为了激怒杨帆,从而使他倒向关陇世家,对么?”

  裴大娘迟疑片刻,低声道:“郎君,妾身当时赶去,恰见一个武功奇高的老者正欲对二郎下手,立即出手解救,实在无暇他顾,小蛮之事,妾身不知……”

  “住口!”

  公孙不凡霍地坐了起来,虽然帐中昏暗,犹可见他目光炯炯,满面怒意:“我不想知道的事,你可以瞒我,不告诉我!就是不可以骗我!”

  裴大娘赶紧坐起来,低声唤道:“郎君……”声音微微发颤,竟然有些怯意。裴大娘一代奇人,一身超卓剑术放眼当世罕有敌人,可是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丈夫一怒,她却不禁惶恐起来,低下头,不敢再申辩半句。

  公孙不凡怒道:“你救他一命,这就是恩!杨帆那孩子,一看就是明辨是非、恩怨分明的人,他会不记着这份情?会不还你裴家这份情?何必算计他!小蛮那孩子在咱家的时日虽短,可是为夫视如己出,兰芷也视她如亲姊妹,你呢?你心中就真的不疼惜那孩子?”

  裴大娘惶然道:“不管关陇还是山东,如今借助杨帆之处甚多,今夜行刺之举,绝不是山东士族一致的意见,明日事情传开,便是我关陇世家袖手旁观,山东士族内部也必起纠葛,小蛮虽被掳走,却绝不会有性命之忧,妾身可以向郎君保证……”

  “住口!”

  公孙不凡平时笑眯眯的一副好脾气,发起怒来却也像霹雳一般,他愤怒地捶着床榻道:“小蛮现在还怀着身孕,惊急恐惧之下,一旦腹中的孩子有个好歹,你让为夫心中何安?你明明也怜惜小蛮那孩子,事情一牵扯到你裴家利益,就可以无情无义了?”

  裴大娘低声下气地解释:“当时事起仓促,妾身赶到时,略明其中缘由,于前因后果便清楚了。妾身……妾身确是看到了那个矮胖刺者鬼鬼祟祟地掳走小蛮,只是因为料定他们的目的仍在杨帆,断然不会伤了小蛮。

  再者……再者明日事发,便是山东士族也会大光其火,说不定还会主动把小蛮送回来,妾身这才将计就计,若有一丝伤及小蛮的可能,妾身都不会袖手的。裴家……毕竟是我娘家,对杨帆很是看重……”

  “滚!我现在不想看到你!”

  公孙不凡向门口一指,喝道:“你给我滚出去!”

  裴大娘一见夫君震怒,不敢多言,怯怯地便下了床榻。妇人不能睡在丈夫内侧,以免起夜时要从他身上跨过,所以她是睡在外侧的,下床倒也方便。

  公孙不凡怒道:“我公孙不凡永远也学不来你们那些所谓世家的惟利是图!若是小蛮那孩子有个三长两短,我就休了你!”

  公孙不凡越说越怒,一把扯过裴大娘的枕头,狠狠向外一丢,裴大娘不敢再触怒于他,委屈地拾起枕头,悄悄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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