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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士子风流 【作者:上山打老虎额】(完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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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八十一章:悍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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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嘉靖也是苦恼,现在王太后已经定了性质,说徐谦只是一时糊涂,那么他也就不好深究了。可问题在于,撤掉旨意是不可能的,毕竟这圣旨已经公布天下,总不能告诉天下人,天子的圣旨只是逗你玩,此例一开,以后还有谁将圣旨当一回事?谁又能保证今日你这圣旨颁布出来,明日会不会作废?

  可是陆家这小姐和徐谦都立即请求退婚,情理上,嘉靖确实应该准许。

  嘉靖吁了口气,慢悠悠地道:“本来嘛,徐谦中了个会元,朕应当高兴才是,谁知闹出这样的事,反而把好事变成了坏事,此事既已定论,怕是要作废是不成的,朕既然已经赐婚,那么就不容更改。”

  说到这里,陆家小姐再也按捺不住了,语气坚决地道:“陛下,国朝没有二妻侍一夫的道理,便是陛下,也只有一个皇后……”

  嘉靖笑了笑,打断她道:“可是破例的事也是有,正如国朝没有两个太后,可是现在这宫里不正是有两个太后吗?朕晓得你和你父亲的为难之处,可以宫里的难处,你们也要体谅才是。”

  徐谦接着道:“学生何德何能,哪里敢娶二妻?还请陛下成全学生撤了这圣旨,若是引发其他后果,学生一力承担。”

  对徐谦,嘉靖就没有这么好的脾气了,冷哼一声,厉声道:“你承担得起这样的后果吗?朕现在是成全你们的美事,你们一个郎才,一个女貌。正是天走之合,这件事就这么定了。”

  他不容徐谦拒绝。紧接着对王太后道:“母后,话又说回来。徐谦现在未到弱冠之年,成亲的事也不急于一时,等等再说吧,朕还有事要办,先走了。”

  说罢,不顾徐谦和陆家小姐的恳求,嘉靖便施然而去。

  徐谦心里叫苦,这事没办成,没法儿向新婚妻子交代啊。这可怎生是好?

  王太后和颜悦色地在劝那陆家小姐,陆家小姐只是低泣,听得徐谦心烦意乱,不由道:“这件事怕还要娘娘多多美言,陛下在气头上……”

  王太后冷冷地道:“这是你搅出来的事,却要哀家美言?圣旨又不是你那酸溜溜的文章,岂是说反悔就反悔?你好生做好成婚准备吧。”

  徐谦不由咋舌,苦笑道:“家有悍妇,学生实在不敢。”

  他这时候干脆把桂稚儿拉出来做挡箭牌。反正就是耍赖,刻意渲染一下桂稚儿的厉害手段,好令对方知难而退。

  陆家小姐终于忍不住了,接了话茬道:“既是个悍妇。你娶了做什么?今日你给我蒙受的羞辱,我一辈子都记得,我早就听闻你的新婚妻子曾许过人家。且年长你不少,你宁愿急着与他结亲。也非要拒绝我,哼。这件事传出去,还让我做人吗?现在你说到这份上,正是说我连悍妇都不如了?”

  徐谦不由咋舌,心里想你这个时候添什么乱,方才不是和我立场一致退婚的吗?大家本该是盟友才是,怎的调转了枪口来。想了想,徐谦只得道:“非嫌弃小姐,只是高攀不上而已。”

  这陆家小姐想来也不是吃素的人,低低冷哼道:“是啊,高攀不上呢,桂家你都能高攀得上,反倒陆家高攀不上了,说来说去,总是你的托词,无非是瞧不起陆家罢了,你是新科会元嘛,前程远大,而陆家虽是勋贵,可毕竟是武勋世家,比不得你们这些读书人金贵是吗?”。

  徐谦矢口否认:“陆小姐想必对学生有些误会。”

  陆小姐道:“依我看,想来是你对我有些误会才是,姓陆的就这么好欺负,大的没人求亲,小的也被人避之如蛇蝎。”

  徐谦心里糊涂了,什么大的小的,莫非还有前科不成?这就难怪陆家这边反应为何如此激烈了,他吁了口气,摇头晃脑地道:“千错万错终究是学生的错,既然错了,无非弥补就是,学生不是一直在请娘娘和陛下收回成命吗?若有得罪之处,自然是请小姐多多包涵。”

  陆小姐语气很是不悦,道:“包涵?包涵什么?这分明是我生得丑陋,进不了你的法眼,又是我没什么德行,不知何为妇德,连个悍妻都不如,倒是不劳会元老爷包涵。”

  徐谦已经吃了几次教训,如今再一次发出感叹,女人还真是得罪不起,连忙道:“这是哪里话,明明是学生相貌丑陋,没有节操,学生也不是什么好人,人烂嘴馋,就晓得读书,可惜读书又不长进,圣人的至理没有学来,反倒是学来了油嘴滑舌。”

  陆小姐冷笑道:“徐会元太自谦了,我才真正是高攀不上你呢,我性子不好,总是爱欺人是有的;总爱记仇,心眼儿小也是有的;别人都学女红,偏偏我却学了枪棒,望之不似淑女却也是有的,终究还是我高攀不上你。”

  徐谦哪里敢说人家高攀不上,而且人家分明是在说反话,若是他顺势答应,保准又不知有多少怨气出来,于是连忙道:“其实我和你一样,性子也不好也爱记仇,别人读书学道理,我读书只是满脑子的功利,远看是个君子,近看却是个十足坏蛋。”

  陆小姐立即乘胜追击道:“这就是了,若按你的话说,莫非现在我对你有几句怨言,你免不了要记恨于我了?方才你自己说你这人爱记仇的。娘娘,你可听到了吗?若是真赐了婚,将来过了门,遭了他的记恨,还不知怎么作践我呢。”

  徐谦矢口否认道:“这是什么话?我只说爱记仇,却并未说记你的仇。”

  陆小姐道:“这就是了,你方才说自己记仇,可是现在我这般消遣你,你却说并不记仇,可见你是口是心非,方才说什么高攀不上我,其实还是我高攀不上你。”

  事情……似乎又回到了原点,徐谦终于火了,他娘的,难得徐大会元肯放低姿态跟你讲道理,你居然胡搅蛮缠,徐谦的声音也变得冷了起来:“好吧,我就是口是心非,就权且是我瞧不上你吧,你又能如何?”

  “你……你……”这陆小姐咬牙切齿起来:“若不是这是在凤驾之前,我非要拆了你的骨头不可!”

  这分明是赤裸裸的威胁了,可惜徐谦偏偏不怕威胁,徐谦道:“拆迁我都不怕,怕你拆骨?王娘娘,这是你亲耳听见的,谁敢娶这样的悍妇过门?”

  王太后已是烦了,怒道:“你一句我一句的很热闹是吗?哀家乏了,你们的事,哀家已经不想管了,都退下吧。”

  徐谦一时语塞,只得道:“学生告退。”

  至于那陆小姐,因为离得远,也看不真切她是什么表情,不过徐谦没有太多理会,便告辞而出。

  回到家里,徐谦唉声叹息,偏偏桂稚儿见了他的神色便知道这事儿没有办成,竟是善解人意的没有多问。到了傍晚时分的时候,却有个礼部的官员过来询问徐谦的生辰八字,显然是旨意下来,他奉命来办理一些赐婚的琐碎事务罢了。

  桂稚儿却是没有寒脸,而是笑吟吟地请这位礼部的大人到厅中用茶,问明了此人的来意,随即吁了口气道:“赐婚的事,我也晓得,贱妾身为徐谦的妻子,有些话总是要不吐不快。”

  这礼部官员摄于桂稚儿背后的桂家身份,倒是耐心地听,笑吟吟地道:“夫人但说无妨。”

  桂稚儿的脸色渐渐冷下来,道:“宫里的意思,贱妾总是不明白,你看贱妾和相公明明完了婚,宫里为何发赐婚旨意下来?国朝一向是一夫一妻,太祖的时候就已经明文规定,为何现在反倒宫里提倡二女侍一夫了?大人难道就不觉得……”

  这官员立即道:“本官不过是奉命行事而已,至于宫中怎么想,却与本官无关,夫人是德貌出众的人物,桂家的家教,下官也早已闻名遐迩,想来夫人能以大局为重。”

  桂稚儿抿抿嘴,端出会元夫人的架子来,道:“什么是大局?祖制就不是大局?礼法就不是大局?前些时日,贱妾听人说,陛下欲立生父之庙于太庙之中,御使们慷慨反对,这事可是有的。”

  官员点了点头,老实地道:“自然是有的,毕竟牵涉到了大礼,凡是社稷之臣,没有不反对的道理。”

  桂稚儿朗声道:“那就奇了,陛下的生父就牵涉到了大礼,这二女侍一夫就没牵涉到大礼吗?这边在成亲,那边宫里颁了旨意来赐婚又是哪门子的礼?大臣们可以反对陛下生父立庙之事,怎么这赐婚的圣旨却是没有一个人出来说一句公道话?就这还叫社稷之臣,大人既是礼部官员,会不晓得这事儿荒唐到了什么地步,可是却为虎作伥,跑来问我夫君的生辰八字,这又是哪条礼法的规定,关系到了天子生父就是大礼,贱妾遭遇了这等事就不是礼法?为何不见大人上书陈奏?”

  这礼部官员顿时呆了,随即手心捏了一把的汗,一时又回答不出,只得吱吱呜呜地道:“此事……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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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八十二章:风暴

  桂稚儿冷冷道:“此事什么?此事虽然牵涉礼法,这偌大的朝廷,竟是一个做主的都没有,说起来夫君说的实在没错,什么清流,什么言官,其实都不过是一群苍蝇走狗而已,成rì想着的不过是以直取名,真要碰到了委屈,寻了也没有什么用?可是别人怎么样贱妾也不好评说,大人身为礼部官员,不但不对这种事进行抨击,联络朝中有识之士对皇帝进行劝谏,反而跑来咱们徐家,问生辰八字,大人,我家相公已经成婚,还问什么生辰八字?世上有这个理儿吗?大人也是圣人门下,科举正途出来的官儿,难道就不觉得脸红?”

  这官员顿时愣住了,眼神慌乱,作不得声。

  桂稚儿一拍几案,便道:“读了圣贤书,尚且不知礼法廉耻,这便是知法犯法,这件事,我定不会干休,别以为徐家和桂家是好欺负的,大人等着弹劾吧。”

  “呃……下官告辞。”这官员面带愧sè,连生辰都不再问,灰溜溜的要走,一刻都不敢在这儿继续待下去了。

  跌跌撞撞的跑出了厅堂,迎面撞到了在外头探头探脑的徐谦,徐谦朝他笑,道:“大人怎的这么急着走?哎……我家娘子说话是严厉了一些,大人勿怪。”

  这大人顿时板起脸来,自然不给徐谦什么好脸sè看,背着手,冷哼一声。

  徐谦怒了,道:“大人这是什么意思,我同情你,才对你百般抚慰,怎的反倒把气撒在学生身上?”

  这大人深深看他一眼,冷冷一笑道:“你不必同情老夫,该是老夫同情你才是,与徐夫人朝夕相处的,又不是老夫,无非是受点气而已,徐会元将来一辈子在贵夫人yin威之下,老夫才深表同情,可怜,可叹……”说罢摇头,施施然离开。

  徐谦目瞪口呆,他很想解释,自家夫人在自己面前没有这么厉害,又想解释,徐家也是书香门第,父为子纲、夫为妻纲……

  新婚后的rì子,似乎过的还不错,殿试是在一月之后举行,反正徐谦也不急,如今高中会元,倒也正好可以闲下心来。

  到了四月初的时候,按规矩所有金榜题名的贡士都要去拜会座师,也即是主考,徐谦拖了几rì才动身,其实他并不愿去见杨廷和,无奈规矩如此,却也违逆不得。

  他清早起来,桂稚儿已是给他安排好了,陪嫁来的两个丫头伺候着徐谦漱口洗脸之后,换上一身簇新的衣衫便启了程。

  待到了杨府外头,递上了名刺,门房倒是没有为难,却是告诉徐谦,说是这几rì杨廷和都没有入阁当值,每rì接见今年新科的贡生,现在已经有几人侯见了,让徐谦先在偏厅里候着。

  说罢领着徐谦到了偏厅,这儿早有几个贡生在这儿说话,一见了徐谦来,有人站起来,问道:“敢问同窗高姓。”

  徐谦答:“姓徐,字子容。”

  徐子容……

  顿时所有人脸sè不太好看了,徐谦的大名,他们早就听说过,那人尴尬一笑,便坐回椅上,又开始高谈阔论。

  徐谦也懒得搭理他们,索xìng自娱自乐。

  在座的贡生,一个叫刘洋,一个叫高放,还有一个叫涂成,这三人寒暄几句,那刘洋笑嘻嘻的道:“诸位可看过蒋学士的那篇文章吗?哎,写的真是好极了。”

  如今这蒋冕,早已成了士林最大的话题,所有人恨不得将他捧到天上去,与其说捧得是蒋冕,倒不如说蒋冕的这篇文章正中大家的心思,说出了许多人不太敢说出来的话,因此表面上大家是在盛赞这篇文章,惊叹于蒋学士的八股功夫,其实不过是借蒋冕之口闹出动静而已。

  徐谦在边上听着这些人高谈阔论,心里也jǐng觉起来。

  等过了片刻,有杨府的家人过来唤人,先是叫了刘洋去,接着是高放,临到涂成和徐谦二人在偏厅的时候,这涂成显得有些尴尬,没话找话道:“据闻徐公子新近成亲了?恭喜,恭喜,徐公子高中会元,又娶得娇妻,双喜临门。”

  徐谦颌首点头,勉强和他说了几句话,再过一会,连这涂成也走了。

  而在杨廷和的书房,这位内阁首辅大学士勉励了涂成,终于将其打发走了,府里的一个管事小心翼翼的过来,道:“老爷,下一个,就是徐谦了。”

  “他来了?”杨廷和笑吟吟的点点头,并不以为意,随即又笑道:“叫进来吧,不要让人家久等。”

  过了一会儿,徐谦被叫了进来,这书房很是敞亮,徐谦打量了片刻,见杨廷和正看着他,他连忙作揖,道:“学生见过大人。”

  “唔。”杨廷和眼皮子抬了抬,朝徐谦熙和一笑,道:“坐下说话吧,这里不是公堂值房,所以也不必拘谨。”

  徐谦欠身坐下。

  杨廷和靠在椅上,慢悠悠的道:“你的文章,老夫看过,很不错。”

  徐谦忙道:“学生惭愧。”

  “惭愧谈不上,就事论事嘛,此次老夫点你为会元,并不是和你有什么交情,既是抡才大典,自然是只看文章不看人,你的文章,丝丝入扣,如细雨绵绵,便是老夫,也不由问之击节叫好。”

  话音一转,杨廷和又道:“可是话又说回来,文章做的好,才能金榜题名,才能入朝做官。可是官做的好不好,却在于德,蔡京也是饱学之士,可是又如何?便是那汪峰,又何尝不是二甲进士出身,学问也是极好,由此可见,学问只是敲门砖,可是处世之道,凭着学问却是不成的,于是圣人才推崇教化,而教化以德先行,也就是这个意思。你年纪还轻,学问虽好,却要谨言慎行,心中怀德,rì后才大有可为。就如这内阁的蒋学士,便是至诚的道德君子,你多向他学习才是。”

  话里话外,分明是说徐谦缺德,所谓缺什么补什么,杨廷和显然觉得徐谦德行不好,才说出这番话,有点当着和尚骂秃驴的意思。再者,他突然提及蒋冕,又不知是什么意思。

  不过徐谦跑过来,本就是装孙子的,再过些时rì就是殿试,徐谦的心力自然都放在那上头,也没功夫和杨廷和闹什么矛盾,于是道:“是,学生谨遵大人教诲。”

  杨廷和笑了,随即道:“很好,你能听教,老夫就很欣慰了,殿试可准备好了吗?”

  徐谦道:“学生近来在家里温习功课。”

  杨廷和又点头,笑道:“学而时习之嘛,天赋其实并不紧要,最重要的是读书的态度,此次你殿试有望进入一甲,便是忝为一甲一名,也是大有希望,将来迟早要进去翰林的,闲话就不多说了,老夫待会还有许多事处置,将来……老夫愿在翰林能见到你。”

  翰林院……

  徐谦心中一热,只要考得好,进入翰林是板上钉钉的事,一旦进了翰林,那就是庶吉士,庶吉士其实还不算正式的官员,只算是储备官员,和各部的观政士一样,只是实习而已,可是一旦成为庶吉士,到时再放出去做官,前程却是远大无比,就比如当朝的内阁阁臣,几乎全部都是翰林庶吉士出身,每隔三年,进入翰林的庶吉士也不过寥寥十人左右,可是内阁大臣,却几乎是每隔五六年换一次,庶吉士入阁的机会很高,就算不能入阁,那也该是封疆大吏,部堂元首。

  现在杨廷和突然提出庶吉士,在徐谦耳里,却隐隐有些不同的意味,似乎是杨廷和要办一件大事,jǐng告自己不要轻举妄动,如若不然,这个庶吉士只怕……

  徐谦不露声sè,杨廷和既然已经表露出送客的意思,便道:“是,多谢大人美言,学生告辞。”

  徐谦告辞出去,出了杨府,心里却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这一次对话虽然很是平静,可是他的心里深处,却好像发现一股巨大的yīn谋,正在酝酿,他抬抬头,看了看天,天sèyīn沉的可怕,满是yīn霾的天空黯淡无光,教人有些心慌。

  送走了徐谦,杨廷和只是莞尔一笑,随即拿起了书桌上的纸笔,唰唰的写了一个便笺出来,他咳嗽一声,从书房边的一个小暗室里便走出了一个书生,这书生生的颇为潇洒,给杨廷和行了个礼,道:“杨公有何吩咐。”

  杨廷和手指按住桌上的便笺,道:“时候到了,这份便笺,立即送出去,告诉赖常,从明rì起,他将名扬天下,自然,这内阁也该挪一挪了,总是这么几个人,一潭死水的,看着教人心烦。”

  书生上前几步,拿起便笺,他并不去看,而是立即收入袖中,随即朝杨廷和行礼,道:“学生这就去办。”

  杨廷和朝他笑了笑,道:“快去快回吧,待会儿请几个老夫的故友来,新任内阁大臣的人选,还要再推敲一下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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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八十三章:朕要他死

  次日清早,一份奏书递入宫中,正为赐婚的事烦心的嘉靖拿着这份奏书,龙颜大怒。◎◎

  准确的说,这是一篇弹劾奏书,矛头直指嘉靖,而弹劾的内容只有一个,皇帝克继大统,无父无亲,当以天道为父,以苍生为亲,天子只有公情,没有私情,何以陛下只顾念私情,只想着生父,而不顾念礼法?

  表面上,这份奏书语气委婉,可是比起那种当头大骂的奏书具有更大的杀伤力,有人……终于向嘉靖摊牌了。

  嘉靖将这奏书狠狠的抛在地上,冷冷一笑,红着眼睛只说了一句话:“叫黄锦,叫朱宸!”

  过不了多久,黄锦和锦衣卫指挥使朱宸便拜倒在暖阁,一动不动,吓得大气不敢出。

  黄锦乃是东厂厂公,朱宸乃是兴王府旧人,素来受嘉靖重视,除掉江彬之后,便登上锦衣卫指挥使的宝座,这个人很是低调,平素沉默寡言,以至于许多人都忘了,在这京师还有这么一号人物。

  二人都没有做声,只是趴伏在地,纹丝不动。

  嘉靖却是动了,他站起来,脸色露出几分狰狞之色:“赖常这个人朕平素并不清楚,你们知道吗?”

  黄锦和朱宸对视一眼,朱宸道:“是正德二年的三甲进士,此后入吏部观政,三年放高安知县,五年升桂林知府,此后调入京师,忝为都察院浙江道道官,家有一妻一妾,有子二人,平时深居简出。”

  嘉靖眯着眼,仔细在琢磨朱宸的话,他随即冷笑:“一个三甲进士。怎么升迁这样快,他的座师是谁?”

  朱宸犹豫了一下,道:“当时他中进士的时候,宗师乃是蒋冕,此人也是广西人。”

  真相似乎已经呼之欲出——蒋冕!

  这份奏书,所用的措辞,与蒋冕从前的一份文章一模一样,再加上这个人的背景,想说蒋冕和他没关系怕都没人信。

  嘉靖显得有些焦虑。不安的道:“他平时和蒋冕平素走动的近吗?”

  朱宸沉默了一下,道:“倒还尚可,虽然没有经常往来,可是逢年过节,却都会去拜会。而且。朱宸调回京师,确实和蒋学士有些关系,听说……是蒋学士保举。”

  这是最通常的宗师和门生之间的往来,虽然关系并不亲密,却又藕断丝连。

  嘉靖冷冷道:“不是蒋冕,指使他的人,断然不是蒋冕。”他立即做出判断。随即道:“可是朕却知道,有人借着这个人来做文章,这个人好厉害,先是将蒋爱卿当年的考试试题来主持这次会试。让蒋爱卿的文章公布于众,引起众人瞩目,再抛出这个赖常来,偏偏这个赖常的身份敏感……”

  黄锦笑吟吟的拍了一记马屁。道:“即便如此,陛下还不是一眼看出了对方的手段。陛下圣明。”

  嘉靖冷笑,呵斥道:“你懂什么,这并非是阴谋,而是阳谋,朕不管看出没看出对方的意图,都无能为力。”他深吸一口气:“摆在朕面前的,眼下只有两条路,一条是对这个奏书无动于衷,可是一旦无动于衷,等于是鼓舞了那些妄图反对立庙大臣们的心意,如此大胆放肆的奏书朕都不追究,那么明日、后日,这样的奏书就会像雪片一样到朕的案头上来。”

  嘉靖走了几步,目光中掠过了一丝冷冽:“可要是朕收拾这赖常呢,一旦收拾了他,那么朕就进了他们的圈套,有人巴不得朕收拾赖常,所以……朕现在是进又进不得,退又无路可退,除非妥协,否则此事怕是很难善了了。”

  黄锦连忙道:“那么陛下的意思……”

  嘉靖冷冷道:“既然无路可退,那么就收拾了这赖常吧,厂卫动手!”

  黄锦和朱宸毫不犹豫,齐声道:“奴婢(卑下)尊旨。”

  嘉靖背着手慢慢踱了几步,抬起眸,那眸光杀机重重,一字一句的道:“随便捏造个罪名,他当了这么多年的官,朕不信没有把柄,查一查他有没有贪墨,有没有渎职……”他冷冷一笑,咬牙切齿的道:“朕要他死!”

  黄锦和朱宸俱都打了个冷战,却都异口同声的道:“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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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宸已经飞快入宫,紧接着整个厂卫都变得如临大敌起来,紧张部署之后,一队队的校尉包围了赖府,随即破门而入,如虎狼一般直接拿人。

  赖常似乎早料到有今日,却也表现平静,乖乖就范,束手就擒。

  只是这时候,同样一份密报,送到了内阁。

  坐在书房里,杨廷和好整以暇的看着密报,脸上露出了会心的笑容。

  他坐在椅上,似乎是在等待什么,片刻之后,毛纪小心翼翼的开了一条门缝闪身进来,他开门见山的问:“大人,宫里果然是反应过激了。”

  “坐吧。”杨廷和压压手,显得有几分倦意,慢悠悠的道:“陛下的反应,和老夫所料的一样,他没有其他路走,既然如此,那么索性将这股子闷气发在赖常身上,赖常的家眷,都要好好抚慰,过几日,让他两个儿子到老夫府上来读书吧,他现在已经下了诏狱,能不能熬过去,就看他自己了,这个人性格坚忍,老夫料来不会有什么差错,现在,就等外头的反应了,是了,蒋冕得到了消息吗?”

  毛纪道:“蒋冕在内阁的几个心腹,已经被我找了个借口打发出去公干了,在下值之前,不会听到什么风声。”

  杨廷和微微一笑,道:“其实他知道不知道,都没什么相干,就算知道,他除了坐以待毙,又能怎么办?他年纪大了,是该回乡养老了。”

  杨廷和阖上眼睛,道:“其实他若是致仕,却也不是坏事,至少这身上的担子,总算是撂了下来,真正煎熬的是老夫和你,嘉靖朝,老夫已经越来越感到步履薄冰了,当今皇上,望之虽是明君,可是近里看,却恰恰相反,老夫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吧,往后,你我会更艰难,可是我等深受国恩,岂可只顾念自身的安危,功名利禄,老夫早就看的淡了,可是有些事,却依旧放不下,你能明白老夫的意思吗?”

  毛纪点点头,道:“杨公的心思,正是我的心思。”

  杨廷和笑了:“那个徐谦,死死盯着,不过老夫谅他不敢轻举妄动,老夫能轻而易举让蒋冕垮台,就能轻而易举取了他的功名,这个时候和老夫做对,他讨不到什么好,不过小心驶得万年船,让人看着吧。”

  毛纪又是郑重点头,心里想:“杨公现在对这徐谦,是越来越重视了。”

  杨廷和靠在了太师椅上,陡然又想起什么,道:“那个桂湘,如今和徐谦越来越紧密,其实小小桂湘不算什么,只是这桂湘背后的人,老夫颇有些忌惮,他们这些人,蛰伏在朝中,野心却是不小,也要小心提防。”

  留下这句话,杨廷和拿起了笔,一副准备埋首案牍的样子,毛纪识趣的站起来,道:“我这就去布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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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家的院子里,徐昌等人自然是去各忙各的了,除了乖乖在书房里听何心隐授课的徐晨,整个徐家只剩下了徐谦和桂稚儿,新婚燕尔,自然是恨不得每日相伴在一起,可是这时候,徐勇却是回来了,直接将徐谦拉了出来,低声密语几句。

  徐谦听了徐勇的话,道:“当真吗?”

  徐勇点头,道:“千真万确,厂卫内部都已经疯了,四处出动,在搜寻罪证,就这人手还不够,北镇府司还特意调了几十个路政局的校尉去,叔父觉得这件事不小,让我来知会你一声。”

  徐谦眯起眼来,道:“我知道了,堂兄你忙自己的去吧。”随即忧心忡忡的回到房里,桂稚儿见他脸色有异,便问道:“出了什么事。”

  徐谦将事情原原本本都说了一通,随即叹了口气,道:“蒋学士完了。”

  桂稚儿沉默片刻,道:“夫君打算怎么做?”

  徐谦双手一摊,道:“还是请桂小姐拿主意吧。”

  桂稚儿扑哧一笑,嗔怒的看他一眼,道:“你这个人也真是,贱妾一个妇道人家,哪里能拿什么主意。不过嘛,贱妾奉劝相公,这件事,相公最好不要管,从陛下的过激举动来看,陛下也已经深知已经回天乏术,所以索性出出气。既然连陛下都已经不抱希望,相公早在风口浪尖上,怕早就被人盯上了,还是不要轻举妄动不可,不过话说回来,相公也可以趁着这个机会,为自己争取一些好处。蒋学士垮台固然可惜,可是夫君能从中分一杯羹,至少事情还不算太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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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八十四章:完了……

  损人利己又或者损人不利己,这其实都是徐谦为人处事的风格,他的原则一直都是管你们有没有原则,徐某人却是没有原则的。

  可是让他踩在蒋冕的尸体上分一杯羹,心理压力还是蛮大的,要克服自己的心理障碍还真是不太容易。

  可是当桂稚儿抛出这么个诱惑来,却是让徐谦心动了,他突然意识到桂稚儿的意思,也明白桂稚儿的打算。

  徐谦最后吁了口气,道:“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这句话还真有道理,罢了,作壁上观吧,权当是看戏。”

  这出戏其实已经没有任何悬念了。

  京师震动!

  虽然厂卫公布于众的消息是赖常因为贪墨钱财而被收押,而事实上,赖常虽然在御使的任上还算清廉,可是在知县、知府的任上,银子可没少收。可问题还在那份奏书上,所有人都知道,赖常的悲剧绝不是来源于手脚不干净,而在于那一封声色俱厉的奏书。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这份奏书便流出了宫里。紧接着,无数人争相观看、传抄。

  这是一份很简单的奏书,可越是简单就越是让人记忆深刻。这也是一份鹦鹉学舌的奏书,大家早已对蒋冕的那篇文章烂熟于心,而这篇奏书与那篇文章除了词句不同,可是意思却是出奇的一致。

  于是,京师像是沸腾的热锅,顿时变得不安起来。

  赖常有什么错?言官风闻奏事,便是说得再大逆不道也绝不能治罪,更不必说,还是出动厂卫,这分明就是迫害。

  更重要的是,皇帝无疑表明了在大礼上的决心和态度。皇帝已经十分坚决的告诉天下人,他将生父立于太庙之上的决心没有动摇。

  这些日子,官员和读书人都和疯了一样,各种各样的流言犹如滔滔江水,泛滥成灾。

  陛下这么做,已经触犯到了大家的底线,甚至是打消了所有人的美好愿望。

  此例一开,厂卫就可以随意拿人,试问。这做官的哪个没有小错?若是拿着这个由头就可以将堂堂朝廷命官交由厂卫拿办,那岂不是要天下大乱?

  再者,陛下表明出这个坚决态度,显然也不符合百官的心意,更是被士林诟病了很久。

  现在这份奏书递上去。陛下做出如此过激手段,简直就是骇人听闻。

  只是虽然非议声四起,抨击声不绝,可是大家都没有轻举妄动,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一个人身上——蒋冕。

  赖常可是蒋冕的门生,而且他的奏书与蒋冕的文章不谋而合,无论这是不是巧合。至少所有人都深信赖常所言正是蒋学士所言,赖常代表的正是蒋学士的态度,现在门生有难,同道遭殃。自然要设法营救。

  可是谁来营救呢,又是该是挺身而出,制止天子的暴行呢?自然是蒋学士,至少蒋学士该领这一个头。毕竟此事是因你而起。

  无数官员和读书人的希望都重重地落在了蒋冕的身上,许多人甚至预料蒋学士必定会怒发冲冠。或亲自与天子愤而争辩,或上一道措辞严厉的奏书上达天听,有蒋学士起了这个头,大家群起响应,且看天子如何处置。

  天子能处置一个御使言官,难道敢抓一个内阁大臣?天子能将一个御使言官下诏狱,难道还能将千百人一道下诏狱?

  大明朝的读书人是好斗的,所谓有敌人要斗,没有敌人创造敌人也要斗,不斗出个你死我活,不斗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烂万万不会罢休。

  而现在,他们正缺少一个领头羊,缺少一个身居高位,同时又与他们的思想不谋而合的人。

  市井里,各种流言在散播,有说蒋学士已经写好了一封奏书,有说蒋学士已经召集了门生故吏在商议,有说蒋学士已是怒不可遏,扬言要讨还公道。这些流言无疑是在塑造蒋冕,将蒋冕塑造成了一个比干、魏征那样的英雄,这个英雄人物已经越来越栩栩如生,已经更加有血有肉。

  只是这个时候,蒋府却是一点动静都没有,蒋冕只是将自己关在了书房里,对外说自己身体不适,已经连续几日没有去内阁当值。

  此时的蒋冕被赋予了厚望,可是只有他自己明白,那个赖常和自己一丁点关系都没有,赖常定是受了谁的授意,从某种意义来说,赖常是自己的敌人。

  可问题就在于外头的人并不了解这一点,他们深信自己是他们的希望,是他们的救星,可是蒋冕却知道,若是自己真做了这个英雄,等同于是自己跳下了火坑。

  身为内阁学士,蒋冕知道,天子对于生父入太庙的决心有多大,任何人反对都将遭到激烈的打击,杨廷和可以反对,因为杨廷和威望极高,便是天子暂时也动不得他。可是自己显然不够份量,再加上自己已经和杨廷和离心离德,若是这个时候顺水推舟去做大家喜闻乐见的事,那么他就真正完了,皇帝必定会要一脚踢开自己这块石头,内阁的两位同僚也可以借机捅自己的刀子,到了那时,身败名裂不过是迟早的事。

  蒋冕左思右想,唯一的选择就是继续装傻充愣,挺身而出就是死路一条。

  就这样装了几天的傻,渐渐的有人感觉不太对劲了。

  怎么光打雷不下雨啊,外头不是说蒋学士已经磨刀霍霍,要好好干一场,又有传言,说他极力争辩的奏书已经要递上去,可是为何到现在一点动静都没有?

  许多人渐渐不耐烦了,于是四处打探,最后得到的消息却很是震惊,这位蒋学士居然一点动静都没有。

  人的心理是很奇怪的,假若赖常和蒋冕无关,又或者蒋冕从前的文章根本没有引起大家的关注,那么这位学士就算这个时候装傻充愣,大家着道是道不同不相为谋,蒋冕好歹也是内阁学士,绝没有人吃饱了撑着去找这位蒋学士的晦气。

  可现在的问题就在于,蒋冕的那篇文章已经让许多人视他为榜样,而他的门生赖常的出现,更是鼓舞了人心,同时也点起了所有人的怒火,现在蒋冕却做起了缩头乌龟,那么大家只会想,蒋冕是个风吹两边倒的小人,蒋冕是个没有廉耻的混账。

  你当年写下这篇文章是何等的慷慨激昂何等的气魄,可是一旦关系到了自己的乌纱帽,居然就不做声了?赖常是你的门生,秉持你的思想抨击时弊,如今已是死活不知,你身为人家的宗师,居然不闻不问,你还要脸吗?

  若说前者,只是思想问题,可是到了后者,就成了德行的问题。

  当然,更可气的是,大家捧了你这么久,说了你这么多好话,现在才发现你的真面目,这就不由让人生出了一种被人背叛之后的愤怒。

  怒火在燃烧,最后终于发泄了出来。

  现在……所有人仿佛都已经把宫里的事暂时忘了,对他们来说,君臣之间本就是天敌,可是蒋冕却是一个背叛者,于是乎舆论一转,这蒋学士从士林典范一下子变成了人人唾弃的奸臣贼子。

  蒋府一下子热闹起来,上门的都是蒋学士的一些门生,这些人承受的压力也是不轻,登门拜访为的自然是探听蒋冕的动向,他们希望恩师无论如何也要意思这么一下。只是蒋冕不动如山,顿时让他们大失所望,有人失望,有人愤慨。

  不管如何,赖常也是蒋冕的门生,现在恩师对赖常见死不救,自然让人寒心。

  接近殿试还有三天,终于有人坐不住了,亲自到了蒋府去闹,甚至有人胆大包天,直接说出了割袍断义之类的话,一些门生索性改换门庭,不再承认蒋冕是自己的恩师,学生不承认自己的老师,在这个时代是很严重的问题,一旦被人晓得,少不得要被指指点点,甚至还会影响到自己的前程。可是也不是没有合法的途径,就如这样的情况,蒋冕以为千夫所指,成了奸臣贼子,与他脱离关系,倒也还算是大义。

  墙倒众人推,一份份抨击蒋冕的奏书随之而来,蒋冕兼任户部尚书,他称病的时候,户部遇有大事,主事的堂官免不了要亲自造访,询问蒋冕的看法,可是近几日风气大变,蒋冕名声扫地,再加上抨击的人实在太多,上到各部的官员到御使道官,下至士绅读书人,包罗万象。这些户部堂官们也感觉到了一丝不寻常,居然也开始阳奉阴违起来,遇有大事,直接自己处置。

  树倒猕猴散,固然是一些亲近的门生虽然晓得蒋冕的苦衷,晓得这本是有人安排下的阴谋,可是此时此刻亦是嗅到了一丝不妙的意味,内阁学士的权利来自于票拟大权,同时也来自于本身的威望,每一个内阁学士的背后往往都有一群门生故吏为他奔走,而蒋冕大多数门生已经毫不犹豫的做出了选择,他们感觉到,恩师要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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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八十五章:运筹帷幄

  事情已经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之外,而此时的蒋冕,此时除了‘抱病’,似乎已经没有了任何办法,内阁学士声名狼藉,只要宫里还肯庇护,勉强还能坐得住,无非就是脸皮厚而已。

  可问题在于,一个个门生故吏的反水,却是逐渐的挖空了蒋冕的基础,一个内阁学士,若是不再受人尊重,连个跑腿办事的人都没有,这所谓的学士也不过是个摆设罢了。

  更重要的是,一封封弹劾蒋冕的奏书已经递入了宫中,自然,言官们可不是傻子,并不会拿蒋冕德行来做章,而是俱言蒋冕在任时尸位素餐,还有诸多的不法行为。

  人总会犯错,大明朝的官有哪几个是干净的,问题就在大家追究不追究罢了,现在人人拿着一把放大镜,把蒋冕的所有老账都翻出来,今rì说他贪墨了某某地银钱若干,明rì说他生活奢侈,后rì又拿他儿子做章,无数的罪状呈上去,不晓得的还以为这位蒋学士是个青面獠牙的十恶不赦之徒。

  嘉靖看着这一份份奏书,一下子惊呆了,姜果然是老的辣,杨廷和开始认真起来,比起嘉靖的这点小聪明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嘉靖此前所表现出来的帝王心术,现在看来连笑话都不如。

  这是一个连环计,先是请求主考,接着是翻出旧账,再将蒋冕的章公布于众,这篇章,正对了所有人的胃口,紧接着就是不断造势,将蒋冕捧上云端,而这个时候,杀手锏就出来了。一个赖常,直接将蒋冕从云端直接打入万丈深渊,可怜这蒋冕,就算是看出了人家是计,却无可奈何,这环环相扣的计划,他根就找不到任何办法破解,最后一步步看着外头的人将他捧成圣人,又一步步看着自己跌入深渊。

  嘉靖的脸sè很yīn沉。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对手并不只是他想象中的那样脆弱,这个历经三朝的首辅,也没有他想象中的愚蠢。

  嘉靖的所有部署,彻底打乱。

  他挖空心思想离间蒋冕和杨廷和。挖空心思在寻找替代杨廷和的人物,如今,一切都已经成了镜花水月,成了个笑话。

  他眯着眼,竟感觉有些无助了,他的身边,固然有黄锦、朱宸这样的走狗。也有桂家兄弟这样与他暗通款曲之人,可是他用不上,连自己都如此,这些人更是个笑话。

  嘉靖这时候想到了一个人。立即道:“传徐谦,让徐谦来见驾,快……”

  嘉靖这种刚愎自用之人,一旦受到了打击。往往会比普通人更加脆弱,他自诩自己聪明绝顶。将这武百官都玩弄在鼓掌之中,而现在,他的自信已经不足了,他能想到的人只有徐谦,这个比自己更加yīn险狡猾的家伙。

  而徐谦对于嘉靖的突然传唤,倒是早在预料之中,宫里的车马已经在府外等候,而桂稚儿给徐谦换了衣衫,桂稚儿看了徐谦一眼,道:“想来相公已经知道该如何回话了吧?相公……眼下京师大乱,你想要个好前程,就看今rì了。”

  徐谦微笑点头,随即又叹气,道:“只是可怜了蒋冕。”

  桂稚儿却是无比镇定,道:“从今rì开始,朝中的争斗将会rì益尖锐,到了那时候,就已经是最顶尖的智者进行谋划和对决了,蒋学士总是后发制人,总想做个老实人,在太平无事的时候,或许能有一番作为,可是眼下的朝廷并不适合他,他能在这个时候急流勇退,未必不是最好的结局。相公何必要可怜他,要可怜,也该可怜接下来仍在这旋窝中挣扎的人才是。就如相公,这才是真正可怜呢,有些东西,你一旦牵涉进去,想要全身而退就不可能了,不能胜,就只有死,所以贱妾以为,相公才是真正的可怜。”

  徐谦苦笑摇头,道:“你既然明白这个道理,为何还鼓励我?不是该劝我平平静静的生活吗?”

  桂稚儿摇头,整了整徐谦头上的纶巾,眼眸放光的道:“贱妾的丈夫,自然不是庸庸碌碌之人,贱妾会看相,早料到夫君必定会建立不朽伟业,夫君不是一个甘于寂寞之人,绝不肯碌碌无为了此一生,既然如此,贱妾所能做的,不能违相公的心意去行事,而是帮助我的相公,鼓励他,为他治好这个家,令他没有后顾之忧。”

  徐谦深吸一口气,摸摸她的头发,笑一笑,道:“到了那时,你便是一品夫人,安心的享清福吧。”

  听了桂稚儿一番话,徐谦感觉自己有了几分斗志,身上的担子也轻了许多,他喜欢聪明人,尤其是聪明的女人,聪明的女人不会去做无意义和徒劳的事,所谓智者顺势而为,便是这个道理。

  坐上了宫里的马车,徐谦枕靠在车厢里,脑子将这些时rì的事都过了一遍,这一场巨大的政治危机,酝酿了这么久,如今猛地爆发出来,杨廷和的权势怕要很快进入全盛时期,自己何去何从呢?

  没有给徐谦太多思考的时间,马车已经飞快的到了午门,徐谦立即前往东暖阁,而此时,嘉靖见了他,眼眸一亮,犹如溺水之人抓住了稻草,豁然而起,喜道:“徐爱卿,坐下说话。”

  徐谦顺势坐下,他太清楚嘉靖的xìng格,这厮不是个顾念虚礼的人,有事说事开门见山才对他的胃口,徐谦皱眉,随即道:“陛下,眼下事情要糟糕了。”

  嘉靖颌首点头,道:“正是,朕请你来,正是这个意思,徐爱卿是怎么看的?”

  徐谦叹口气,道:“眼下只有丢卒保车。”

  嘉靖沉默了一下:“谁是卒?”

  徐谦道:“陛下睿智,难道还需要问学生吗?”

  嘉靖浑身一振,这个徐谦还是胆大,堂堂内阁学生,到了他口里竟成了卒子,可是话说回来,蒋冕确实已经什么都不是了,虽然有一个内阁学士的空衔,只是落地凤凰不如鸡,确实已经没了什么影响。他眯起眼:“那么朕就是车了?”

  徐谦摇头,道:“陛下不是车,陛下乃是真龙天子,君临天下,谁敢动摇陛下半分,这个车,乃是陛下这些年培植的亲信,这些人,都是将来反戈一击的武器,杨廷和剪除掉了蒋学士,接下来,怕是要清除掉陛下身边的一些人了,比如桂大人,比如学生。”

  嘉靖沉默了,杨廷和既然摊了牌,撕破了脸,确实不会给嘉靖任何翻盘的机会,徐谦的想法确实没有错,他又皱眉,道:“怎么保?”

  徐谦微微一笑,道:“蒋学士致仕已经成了定局,既然如此,那么陛下何不如开始谋划新阁臣的人选呢?”

  嘉靖眼眸一亮,顿时明白了什么,蒋冕完了,其实并不算输,因为蒋冕虽然有渐渐向嘉靖靠拢的趋势,可毕竟不是嘉靖的心腹,而且以他的能力以及厚黑程度,也远远担当不起接下来的暴风骤雨,既然如此,那么又何必因为蒋冕垮台而心惊肉跳?

  从某种意义来说,杨廷和铲除掉了蒋冕,对于宫中来说,损失并不大,这固然增加了杨廷和的权利,可是若是趁着这个时机,在阁臣人选上做章,那么杨廷和未必能讨到什么好。

  嘉靖忍不住道:“只是事情没这么简单,若是朕拟定的人选大臣们不认可,他们未必会买账。”

  徐谦微微一笑,道:“学生有两个人选,乃是王鳌王太傅。”

  嘉靖一愣,慢悠悠的道:“王鳌这个人,为人清直,确实是入阁的重要人选,他的贤名极大,百官们也定然认同,可问题在于,王鳌这个人固然清廉、能干,却不是一个懂得变通的人,请他入阁,岂不是正好给杨廷和如虎添翼?”

  徐谦微微一笑,道:“若是陛下推荐其他人入阁,要嘛就是首鼠两端,要嘛就是百官不服,唯有王太傅这个人选,足以服众,王鳌乃是正德初年的内阁大学士,学生听说,王鳌对杨廷和颇为看重,对他多有提携,当年王鳌任吏部尚书的时候,就曾推荐杨廷和入詹事府、左chūn坊,可以说,若无王鳌,就没有今rì的杨廷和。”

  嘉靖不悦的道:“你既然知道这些典故,那么为何还要推举王鳌?”

  徐谦笑的更加欢快了,道:“陛下可曾想过,王鳌乃是杨廷和的前辈,可是这一次,陛下召他入阁,他这前辈,反而成了杨廷和的部属,杨廷和和王鳌都是专断之人,若是二人在政务上发生了分歧,会怎么样?”

  嘉靖一愣,旋即恍然大悟,忍不住道:“经你这么一说,朕终于明白了,哈哈……王鳌一旦入阁,杨廷和必定焦头烂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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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八十六章:给点甜头

  徐谦的提议等同于搬掉了嘉靖心头的一块大石,王鳌是什么人,他或许没有亲眼所见,可是在安陆的时候就闻名已久。

  这个老家伙是块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属于油盐不进,两袖清风,却又极为顽固的那种人,这种人越是顽固就越有自己的想法,一旦入阁会怎么样呢?

  内阁的大臣是不可能永远保持一致的,可是一个内阁里绝不容许两只老虎,王鳌乃是老臣,资历比杨廷和更老,而且xìng格刚强不阿,认准的事绝不妥协,再加上杨廷和受过他的恩惠,那么往后一旦遇到了分歧,是王鳌听杨廷和的还是杨廷和听王鳌的?

  一旦遇到纠纷,王鳌一定会据理力争,以这位老爷子的xìng子,怕是不会顾忌杨廷和的什么颜面,再加上人家资历足够老,杨廷和算起来也是他的半个门生,杨廷和若是固执己见,免不了要被人指指点点,下不来台。

  可是杨廷和若是放低姿态听从王鳌呢?那么这大明朝谁才是首辅大学士?杨廷和这个人固然有才,可是这首辅却是他一刀一枪挣来的,就算是这个人如何对他有恩,这个人曾经如何提携过他,杨廷和也绝不会将自己的权柄拱手让人。

  嘉靖几乎可以想到,在未来的rì子里,杨廷和不得不要强颜欢笑的面对王鳌这个烫手山芋,少不得要头痛了。

  徐谦这个计划显然不可能彻底整垮杨廷和,目的无非就是恶心恶心这位首辅大人罢了,当然。首辅大人被恶心了,做事就束手束脚。自然也就没有心情继续穷追猛打,也没有心思放在收拾徐谦、桂湘、桂萼这些人上头。至少相当一段时间内,徐谦等人是安全的。

  嘉靖欣然道:“朕方才为何没有想到,现在听你这么一说,竟是一下子茅塞顿开起来,似乎事情还没有变得原来那样糟糕,总算还有回旋的余地。待蒋冕的辞呈递上,朕立即批了,直接下旨命王鳌赴京吧。”

  徐谦却是笑了笑,道:“陛下。学生有个不情之请。”

  嘉靖道:“你说罢,朕方才不是说了吗,此事多亏有你,你有什么要求尽快提出来,只要朕办得到,自然会给你方便。”

  徐谦道:“若是蒋学士递上了奏书,还请陛下不要急着批准,至少……也该过了殿试再说。”

  嘉靖沉吟了一下,道:“你莫非是想这件事只要悬着。只要蒋爱卿一rì不致仕,杨廷和就不算是成功,心里总是有点儿悬,留着这个心思在。待殿试之后,你可以从中捞取些好处?”

  徐谦叹口气,道:“知我者。陛下也,学生的这点私心居然都瞒不过陛下。”

  嘉靖闻言。露出喜sè,道:“这件事。朕准了,就先耗着吧,你是朕的人,眼下你是会元,殿试时朕亲自主考,只要你的题答得好,朕自然会偏向你一些,这一甲是板上钉钉的,有了这个出身,杨廷和只要有所顾忌,就必定会给你一点甜头,暂时安抚住你,到了那时就有好戏可看了。”

  二人商量定了,徐谦心里的大石也已经落下,他确实想牟取好处,毕竟殿试之后,官是到手了,可将来怎么安排却还是吏部的事,杨廷和只要肯安抚自己,到时候免不了给自己好处,做官和投胎一样,谁的起点高就是人生赢家。

  君臣二人又说了一些闲话,嘉靖突然道:“礼部询问你的生辰八字,为何你不如实禀告?怎么,你想悔了朕的这桩赐婚?”他的脸故意拉下来,继续道:“圣旨既然出来了,就容不得你反悔,这可不是儿戏,朕不管你是怎样想的,也不管你与这陆家小姐又是如何相处,总而言之,这婚事是一定要办,至于其他,朕不会过问。”

  徐谦苦笑,道:“是,是。”心里却想,一边是自己的发妻,一边是天子,老子夹在这中间,还真不知该怎么做人,真是苦也,苦也。

  他见时候不早,便起身道:“学生还要准备殿试,就先告辞了,陛下,一时的成败不算什么,最重要的是要有耐心,杨廷和固然厉害,可陛下毕竟是天子。”

  说罢,徐谦告辞出去,从午门出来,他长出了一口气,双目张望了一下,随即大骂了一句:“靠!”

  之前他进宫的时候,是宫里准备来的车马,坐着宫里车驾入宫的时候还算舒坦。可是他娘的宫里只负责接不负责送,这午门外头空荡荡的,连一辆车轿都没有,莫非要自己走回家去?这不是坑爹是什么?

  他无奈的摇头步行而出,根本没有注意到在这午门里头的门洞里,一个带刀禁卫悄悄地看着他,等他走到老远,才嘻嘻哈哈的对带队的武官打了个招呼,道:“大人,卑下肚子有些疼,想来是清早的时候吃坏了肚子……”

  这武官不明就里,不耐烦地摆摆手道:“去,去……别脏了这宫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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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谦入宫的消息自然瞒不过杨廷和,此时杨廷和值得玩味的坐在椅上,在他的下首则是毛纪。

  现如今,内阁里清静了许多,蒋冕报病了,怕是往后再也不可能在这里出现,内阁里头也已经裁撤掉了一批人,所以二人说起话来轻松了许多,虽然依旧提防隔墙有耳,可是从前紧张的气氛毕竟消弭不少。

  杨廷和不见喜怒地道:“维之,你怎么看?”

  毛纪冷笑道:“这说明陛下已经没了主见,堂堂天子遇到这样的大事居然请一个新晋的贡士去商量,这不是笑话吗?由此可见,陛下定是乱了方寸。”

  杨廷和的脸上露出了微笑,道:“这只是其一,这个徐谦,说起来也有意思,老夫前几rì见了他一面,他和老夫对话时竟是从容镇定,单从这份气度来说,却是不简单。此人的年纪虽小,可是心智却是成熟,不能小看,不过嘛……这次殿试既是陛下主考,徐谦这一次必定会高中一甲,无论是一甲第几名,将来迟早都要做官的。老夫这一次打算给他一点甜头,给他安排一个好差事。”

  毛纪狐疑地道:“杨公何必对这小子如此客气?农夫救蛇,难道就不怕将来这蛇暴起伤人吗?”。

  杨廷和吁了口气,道:“老夫弄了这么多手段,现在做的就是先赶走蒋冕,其他的事暂时都可以放一放,蒋冕一rì不离京,老夫的心就总是放不下,就怕有人狗急跳墙啊,徐谦这些人现在怕是已经慌乱了,老夫能轻易收拾一个蒋冕,将来要拍死徐谦还不是易如反掌?所以老夫若是徐谦,绝不会束手待毙,一定要闹出点动静,尽量保住蒋冕。他的这个心思情有可原,毕竟蒋冕近来和他一直暗中联络,这棵大树,徐谦绝不会放弃。徐谦这个人其实并不可怕,可怕就怕在他给陛下出一些主意,老夫不怕别的,就怕这个万一,万一他们狗急跳墙,让老夫现在的计划功亏一篑,所以老夫宁愿给他一点甜头,消除掉他们的戒心,让他们暂时误以为老夫根本没有将他们放在眼里,只要他们松了口气,就会生出侥幸心理,到时老夫从容赶走了蒋冕,要收拾他还不是易如反掌?要先取之,必先予之,老夫不吝啬一点好处,以徐谦的资历,就算是再如何厉害,那也只是个小官,毕竟对老夫不会有太大的威胁。”

  毛纪认真倾听,忍不住叹道:“大人的一番话实在发人深省。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况且这徐谦还当不得君子之仇。”

  杨廷和微笑道:“你呀,就是喜欢捡好听的话说,徐谦这个人还是不要小看,你看路政局,你看如意坊,还有那汪峰,此人绝不简单。老夫之所以做出这个选择,只是抓大放小而已,徐谦固然不简单,可是和蒋冕比起来却还是小巫见大巫了。”

  毛纪颌首点头道:“不错,杨公说的是极。”

  杨廷和突然道:“眼下还有件至关重要的事,就是新晋内阁大臣的人选,你觉得李时和顾鼎臣二人,哪个更合适?”

  毛纪愕然道:“大人,内阁学士的人选虽是群臣推举,可终究还要陛下亲笔朱批,现在琢磨这个,似乎为时尚早。”

  杨廷和固执地摇摇头道:“不早,凡事都要预先谋划,先拟定人选,再让人造出声势,最后才能水到渠成。”

  毛纪看向杨廷和,道:“那么杨公以为是李时好还是顾鼎臣好呢?”

  杨廷和揉了揉太阳穴,苦笑道:“资历上,顾鼎臣占了上风,顾鼎臣xìng子也好,只是有些时候,有些胆小怕事了一些。只有这李时,资历虽然不如人,可是xìng情刚直,xìng情刚直的人固然有用,可要是驾驭不好,却也是麻烦,老夫为难的也就是这件事。唉,罢了,老夫再想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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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八十七章:严师出高徒

  蒋冕的辞呈终于递了上去,显然老人家的脸皮还不够厚,当然,门生故吏的反水,确实打掉了他最后一点信心,此时若是再不急流勇退,再拖延下去,情况只会更坏。

  心灰意冷的蒋冕,显然已经不再抱有任何希望。

  而辞呈进入宫里之后,既没有批准,也没有驳回,而是留中不发。

  这就有点意思了。一般内阁大臣的辞呈要嘛批准,要嘛驳回,若是该学士铁了心,则再上一封上去,宫里依旧驳回,如此反复,直到宫里的耐心磨平了,自然会批准。

  可是留中不发意味就更加深长了,分明是宫里已经有了主张,还在权衡什么。

  这种引而不发的势态,却也算是一种威慑,至少告诉某些人,宫里已经不再是手忙脚乱,已经开始站稳脚跟,再不是被人牵着牛鼻子走了。

  自然,除了抨击蒋冕,殿试自然也是引人关注的事,殿试的时间也已经放了出来,定在四月十九,屈指一算,似乎时候已经不多了。

  新晋的贡士们,已经开始埋头苦读,毕竟贡生是贡生,虽然取得了做官的资格,可是未来的前途如何,却都托付在这一次殿试上,假如有幸能中个一甲,将来少不了封侯拜相,可若是三甲,混了个赐同进士出身,那么这一辈子,前程也是有限的很。

  人毕竟是得陇望蜀的,会试的时候只想着混个官身,会试之后,不免要眼热于前途。

  殿试的试题主要是策论,策论和八股不同,其实说白了。就是政论题,这种题目往往对眼界和思维的要求很高,对于你的采反倒没有太多的要求了。

  因此,八股水平再高明的人,未必能写好策论,这也就是考生们纠结的原因,这就好像后世的小学、中学都只考语才能进学,结果到了大学考试时,却坑爹的只考化学。心里骂娘的人,怕是大有人在。

  对于大多数考生来说,最紧要的还是做官,至少也要中个乡试和会试,如此才能混个举人或官身。所以许多人大部分的jīng力,其实都放在八股上,毕竟殿试太过遥远,人的jīng力也是有限,乡试、会试都没有中,却想着将来殿试如何如何,这种人绝对是疯子。

  如此一来。几乎对所有的考生来说,策论都是他们的弱项,免不了要恶补一番。

  徐谦如今也在恶补,他每rì呆在家里。而桂稚儿则负责做考官,给徐谦出题,其实策论的考题并不多,无非就是若遇水灾。应当如何?又或者是鞑靼、瓦刺袭扰频频,当如何。再或者是天下冗员多矣。如何肃清为宜。

  桂稚儿每rì清早起来,便给徐谦出题,让徐谦按着策论的格式下笔,待写完之后,再进行检阅,她家里毕竟出过两个进士,如今一个贵为学士,一个曾任提学,书香门第,对于殿试多有了解,因此免不了告诫徐谦一些知识。

  殿试虽然是殿试,可是殿试一共有两关,其中第一关,就是要应付八个读卷官,这八个读卷官由翰林、通政司、礼部、都察院等衙门抽取,也就是说,若是连第一关都过不了,皇帝是不可能看到你的策论的,而你自然而然,也就被打下来,运气好能混个二甲,运气不好,则只能在三甲中转悠。

  当然,徐谦因为会试,考得好,所以就算被打下来,沦为三甲的可能也并不大,毕竟会试的主考是杨廷和,杨廷和为主考的好处就在于,大家多少都得给杨廷和一点面子,人家圈定的会元若是在殿试中混的太差,岂不是说你杨廷和徇私舞弊?

  桂稚儿则是教导徐谦一些策论的诀窍,这些诀窍,自然都是从桂湘那里听来的,桂稚儿道:“相公的策论往往剑走偏锋,偏离大道,就如昨rì做的题,如何御瓦刺侵扰,相公答题说,应常设游击,更新火器,设游击将军三十人,轮替侵扰瓦刺,以游骑对游骑,以动制动。这个措施是否有效暂且不去说,可是这样的答案送给了读卷官,是必定要打下来的,读卷官都是鸿儒博士,要对他们的胃口,才能过关。若是贱妾来答,必定这样答题,应加强边镇jǐng戒,与此同时,更应教化百姓,使军民一心,同仇敌忾,若遇有敌袭,则官兵不畏死,瓦刺必退。这里头,如何御敌并不重要,重要的还是教化,唯有这样,读卷官才会满意,至于修兵甲之类,只是旁枝末节,一笔带过去也就是了,说的多了,则令人生厌。相公可要谨记了,切莫出岔子。”

  徐谦不由苦笑,道:“说来说去又是教化,那么这和作八股题又有什么分别?”

  桂稚儿板着脸,俨如严师,正sè道:“八股重章,策论重连贯,八股格局限定的最死,所以如何在这有限的空间内将章做的花团锦簇,又能暗合圣人道理,这便是成功。而策论最紧要的是要先立下主旨,随即围绕这个主旨展开叙述,条理要清晰才成。因此策论比八股容易的多,只不过天下的读书人,大多是重八股,猎及策论的却是不多,反而每次取士,八股的好章多不胜数,而能让人耳目一新的策论却是善乏可陈。”

  徐谦摇摇头,实在不知该怎么说才好,不过无论怎么说,对徐谦来说,过程毕竟是过程,这个过程无论如何扯淡,可是一旦过程影响到了结果,那么也只能全力去将这扯淡的过程走好,以追求到更好的结果,因而他收了心,按着桂稚儿的讲解重新写了一篇策论。

  桂稚儿读过之后,又道:“这一次倒是比上一篇要好,有板有眼,也深谙了读卷官们的心理,可是相公,这样的策论在殿试之中多不胜数,但凡是有人指导,是人都能做出这样的策论出来,没有新意,很难脱颖而出。”

  徐谦不由怒了,道:“你方才说不能求新,必须对读卷官的胃口,现在又教我求新,这不是逗我玩吗?”

  桂稚儿立即板起脸来,比徐谦还生气:“你气什么,说来说去还不是为了你,贱妾现在是考官,你是考生,你就是这样的口吻和考官说话?你昨夜向贱妾保证了什么?这才几个时辰,你就忘了?”

  徐谦立即可耻的缩了,苦笑道:“娘子恕罪,是我不好。”

  桂稚儿这才得意洋洋的撇撇嘴,旋即又恢复了严肃,道:“方才你说的,才是策论的难处,既要对读卷官的胃口,可又要求新,这里头有一个度,必须要把握好,若是太新,难免让人觉得离经叛道,可要是陈旧,又觉得了无新意,很难让人眼睛一亮。这里头的轻重和难处,夫君必须要以十二万分的jīng神对待才成,贱妾就打个比方吧,比如御敌于外这个策论,夫君自然要先立论,自然要围绕着教化来写,可该如何教化呢?夫君定要想出一些新意出来,既不能偏离立论,又要出彩,想别人所不能想,夫君现在明白了吗?”

  徐谦抚额,道:“你为何不早说?”

  桂稚儿却是理直气壮的道:“贱妾若是说的早了,夫君如何能记忆深刻,耽误功夫不可怕,怕就怕夫君不够专心。”

  徐谦被她说的无从反驳,只得尴尬一笑,道:“罢,我再试试。”

  其实有了这么个严师,徐谦倒是很快对策论上手起来,这也是他的优势和长处,毕竟两世为人,看问题更加深刻,比别人站得高,也看得远,倒是那些家境贫寒的考生,八股对他们来说倒还算容易,只要有几书,每天闭门在家里琢磨也就是了,只要天份高,资质好,又肯下功夫,花团锦簇的八股章写出来并不难。可是策论毕竟不是你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就能写出来的,而且他们无人指教,怕是许多问题难以规避,这一批人,肯定很难脱颖而出。

  而徐谦的对手,主要是那些官宦世家子弟,这些人往往背景深厚,家中有长辈指点,而且眼光自然不是寒门子弟可比,优势明显。

  徐谦静下心来,又写了几篇,桂稚儿才稍稍满意,只是他黛眉轻蹙,却道:“虽然不错,可贱妾毕竟能力有限,不妨这样,明rì我请兄长告假一rì,专程来教导你吧,你的策论,还可以再jīng进一些。”

  徐谦颌首点头,道:“若是兄长肯来,那就再好不过了。”

  正说着,新请来的门子却是来通报,说是外头有人来访,接过名刺,徐谦看了一眼,顿时道:“我那师哥来了,他平素和我往来不多,这时候亲自造访,肯定是为了殿试来的,我去见见他。”

  桂稚儿轻笑道:“可是谢编撰?看来你那恩师,虽在杭州,对你倒是很是关注。”

  徐谦顿时觉得面子充足,心里说,你有个翰林学士做兄长,可相公也不是闲云野鹤、山野樵夫,我还有个内阁大学士的恩师呢,于是底气一下子就上来了,道:“这是当然,师生如父子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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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八十九章:有人要倒霉

  嘉靖看了黄锦一眼,忍不住笑了,这厮贼眉鼠眼的样子,还真有几分喜感。【更新】

  当然,不苟言笑的嘉靖突然失笑,主要还是心里一块大石落地,心情轻松之下,这性子自然就好转了。

  一笑过后,嘉靖从新板起脸来,道:“近来京师没什么动静吧,再过两日就是殿试,不要出什么差错才好。”

  黄锦道:“奴婢和朱指挥使如今严防死守,断不会出差错的。”

  嘉靖颌首点头,眼睛眯起来:“方才的话你听见了,来,说说看。”

  黄锦小心翼翼的看了嘉靖一眼,大胆的道:“陛下出题剿倭,想来是打算对江南的倭乱动手了?”

  嘉靖叹口气,道:“这得多亏了路政局,到现在为止,路政局已经解送了两百余万两银子入宫,要剿平倭患,就得有银子,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嘛。除此之外呢,就是平倭的方略了,如何进剿,朕还拿不定主意。这一次借着殿试,索性抛砖引玉吧。”

  黄锦笑嘻嘻的道:“奴婢还在想,徐谦乃是杭州人,从前呢,又曾杀过倭寇,陛下以此出题,是不是有……”

  嘉靖目光一冷,呵斥道:“不该说的不要说,有些话烂在肚子里就是了。”

  黄锦连忙点头,这一次以平倭为题,徐谦确实占了很大便宜,虽然嘉靖呵斥他,可是并没有责怪的意思,黄锦就立即料定,这嘉靖并不是真的生气,因而也大胆起来,道:“陛下,这题目要不要漏出去。比如叫个人……去徐家……”

  嘉靖却是莞尔一笑,摆摆手,道:“不必,朕此次主考,就是要考校一下他,事先送题出去,反而不美,说起来朕对这一次会试,倒是颇有兴致。蒋冕的事,暂时先搁着吧,有什么都等殿试之后再说。”

  他站起来,背着手,又道:“南榜的会元是那个叫姚淶的。是浙江慈溪人吧?浙江自古多俊杰,说来也是有意思,一个徐谦,一个姚淶,这大明朝的会元,都给他们占了,他们又都在浙江人。深知倭寇之害,这一次的试题,对他们都有利,朕且看看。是钱塘厉害呢,还是慈溪人厉害。黄伴伴,若是朕开盘设个赌局,你压谁胜?”

  黄锦立即道:“自然是徐谦。”

  嘉靖却是板着脸道:“不成。朕已经压了徐谦了。”

  黄锦立即一脸苦瓜相,这不是坑人吗?既然非要自己压姚淶。又何苦来问自己压谁?只是做太监的,吃亏终究难免,黄锦只得苦笑,道:“那奴婢就压姚淶。”

  嘉靖满意点头,便道:“就这么定了,不过要赌,总得有个彩头才好,你若是输了,该当如何?”

  黄锦愣了一下,呆呆的道:“这个……”

  嘉靖又道:“不妨这样,听说你在京师新置办了一个宅子?”

  黄锦吓了一跳,他确实置办了一个宅子,可是陛下怎么知道,自己可是经常在身边伺候的啊,莫非除了自己之外,这宫里还有陛下知晓外界消息的渠道,想到这里,黄锦不由打了个冷战,连忙道:“奴婢该死!”

  他这宅子里头可有不少猫腻,建筑规模很是恢宏,单单房间就有一百三十余间,除此之外,为了装饰,从广西的木料,岭南的石料,再到浙江的假石……不知搜罗了多少奇珍筹建而成。

  毕竟他从安陆回来,贵为秉笔太监和东厂厂公,总是希望有个宅子在京师,可是以他的身份,这宅子断然不能差了,否则面子上也不好看,虽然嘉靖朝的秉笔太监远远不如正德朝的那些先辈,可是每年的油水也是惊人,既然有钱,自然是越奢华越好。

  为了这个宅子,黄锦操了不知多少心,如今听到嘉靖突然提起这个宅子,他心里便害怕起来,因为他一个秉笔太监,毕竟俸银只有这么多,这么多财物都是来路不明,而嘉靖偏偏是个挑剔的性子,真要过问起来,保准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嘉靖冷冷的看着他,道:“你那宅子,倒是不错,不过朕既然提起,也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只不过嘛,你就拿这宅子来做赌注吧,若是朕赢了,这宅子就归朕了,如何?”

  黄锦哪里敢说个不字,皇帝老子只说了他输了就输宅子,可没说皇帝输了如何,不过黄锦也不敢问,反倒是觉得松了口气,宅子输掉了毕竟还可以再挣,若是失宠,这辈子就得扫大街了,哪里还有宅子的事。

  黄锦忙道:“好,奴婢就打这个赌。”

  嘉靖开朗的笑起来,道:“到时候你输了,可莫要怪朕抢你的宝贝。”

  黄锦心在滴血,口里却是道:“奴婢未必会输。”他是摸透了嘉靖的心理,晓得嘉靖是在兴头上,所以才敢大放厥词,好给嘉靖助助兴。

  嘉靖果然朝他点点头,他突然又道:“你这秉笔太监每年都能像流水一样挣银子,这天下这么多官,不知亏空贪墨了朝廷多少银钱……”这句话的声音很低,恰好被黄锦听到。

  黄锦心里骇了一跳,却只能当作什么都没有听见,只是这个时候,他更加谨慎起来,心里想,陛下的性子向来刻薄,更容不得别人占他便宜,因此对贪墨最是上心,咱家这一年确实是有些得意忘形了,竟以为如今贵为内宫太监之首,就可以肆无忌惮,往后还是小心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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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月十九这日,竟是乌云蔽日,暴雨磅礴。

  京师许久没有下这样的豪雨,因此这暴雨淅沥沥的落下来,让人有些不适。

  不过殿试毕竟不是露天举行,倒也没什么妨碍,只是这偶尔天空的一道亮光,还有那闷雷之声,难免让人心里有些不爽。

  徐谦已经起来了,一家子如往常一样在忙碌,桂稚儿伺候他穿了衣衫,嘱咐几句:“等到做题时,定要全神贯注,不要被其他事干扰,自己写好自己的也就成了。”

  徐谦有些不耐烦,道:“是了,是了,我记住了。”

  口气有些不爽,徐谦本来是个很洒脱的人,对桂稚儿也很好,可是今日有些紧张,受不了这唠叨,不免有点抱怨。

  桂稚儿顿时俏脸一半,叉着手眯眼朝他冷笑,道:“你这是什么意思,莫以为今日殿试,就可以得意忘形,贱妾说这些,是防你出了差错,你怎的不识好人心?”

  徐谦一下子缩了,硬着头皮赔笑,道:“是为夫的错,娘子原谅则个。”被桂稚儿一阵痛斥,他的脑子倒是清醒了,压低声音道:“小声一些,爹和几个堂兄都在外头呢,听到了不好。”

  桂稚儿捏他一把,嗔怒道:“你还晓得要脸面?既然晓得要脸面,还对人家这样,你要耍男子汉的威风,也由着你去,可是这亲是你厚着脸皮提着的,我兄长还不晓得怎么回事,你就拜着要做他的妹夫,人呢,也是你娶进了门,平时衣食住行,哪一点不是将好的让给你,对你不敢有一丝怠慢,便是读书,也是每日陪在你身边,就怕你有个什么需要,丫头呢又伺候的不顺你的心意,现在倒好……”

  徐谦连忙苦笑,道:“是,是,学生知错,娘子莫怪。”

  桂稚儿转嗔为喜,终于小鸟依人一般贴着徐谦,摸了摸方才捏了徐谦的地方,低声道:“还疼不疼?你呀,坏就坏在这张口上,我也不是有心要怎样,只求自己把心掏出来顺着你,能得你个好脸色罢了。”

  一棒子之后又是一串甜萝卜,把徐谦忽悠的头晕脑胀,他嘻嘻笑道:“好了,不要这样儿女情长,被人撞见不好,有什么事,都等夜里再说嘛,好啦,我要走啦,你不要出门,外头雨大着呢。”

  他义无反顾冲出去,没有往回看,但是已经猜测到,这个时候桂稚儿必定倚门看着自己,在院子外头,传来徐昌的痛骂声:“你这车怎么坐?车顶都是漏雨的,我儿子今个儿是进宫殿试,你就拿这样的车载他去午门?若是淋了雨着了凉坏了前程,老子定不和你干休……”

  这马车是昨夜就已租来的,平常的马车徐昌不入眼,觉得太掉档次,于是便去某个车马行租了个大宽敞舒适些的来,谁知道顶棚有些漏雨,平时倒也罢了,今日火冒三丈,很是恼火。

  徐谦在廊下套上蓑衣,连忙出去,劝住徐昌道:“爹,不妨事,只是稍稍漏一些罢了,无碍的,时间不多,这些事还是容后再说吧,不要耽搁了时辰才要紧。”

  徐昌这才消了些火气,对他道:“虽说太和殿那边,肯定会准备笔墨,不过多带一份去倒也无妨,东西都已经放进车里了,你好好的考,许多人等着吃咱们徐家的状元酒呢。”

  徐谦点头,道:“爹也回去吧。”

  徐昌却是摇摇头,道:“你进马车,我和你几个堂兄骑马护着你去,免得出什么差错,不把你送进午门,终究还是不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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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九十章: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

  这一路都是徐昌和几个堂兄骑着马护着马车,几人身上早就淋湿了,徐谦看得不过意,却又不可奈何,心知再怎么说他们也不会肯回去,心里骤然明白了一个道理。◎◎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一人富贵,阖族跟着水涨船高。在东方这个以宗族为纽带的社会,一个人从某种意义来说并非只是一个个体,而是族群中的一个份子,族群将族中的人扭在一起,密不可分。当你孱弱的时候,宗族就是你的后台。在乡下,往往是一人滋事,全族提着家伙出头,若是谁家女儿嫁出去受了欺负,亦是阖族出马,一起讨还公道。于是,当你富贵之时,想要翻脸不认人,怕是没有这般的容易。犹如这大明朝的清官,想要聚贤不避亲,想要两袖清风且以任何事都能做到公事公办,怕都比登天还难。首先,你要做到无情无义,你的亲族,你的故旧,那些曾经与他休戚与共的人寻上门时,你能将他们拒之门外,你的老父、兄弟手足、甚至是自己的子女,你都必须对他们做到冷酷无情,你必须忍受所有亲族的指摘,想要成为清官,最首要的就是成为整个宗族的罪人。

  徐谦想到这里,不由微微一叹,这种社会关系谈不上好,但也绝不能说不好,就比如现在,徐谦被感动了,他透过车帘子,身体固然是在这温软舒适的车厢里,可是眼前所见的却是暴风骤雨,和这电闪雷鸣之下一个个淋成了落汤鸡的身影,他们没有抱怨,只认为这是理所当然,冰凉的雨水和瑟瑟的冷风透过衣服的缝隙透入身体,甚至时不时会打个激灵。却也没有阻止他们的热诚。

  看到这一幕,徐谦只有一个念头:“鸡犬升天又如何?大恩大德定要报答。与其被千夫所指,也绝不能让他们寒心,就算是错,就算是罪人,那就不妨错下去,做罪人也罢,这世上的罪人已经太多,并不缺我徐谦一个。”

  叹了口气。放下帘子,徐谦靠在车里,脑袋一片空明,或许有许多人在这个前往殿试的道路上也曾和他想过同样的问题……

  到了午门,已有不少考生在等候了。可是此时并没有太监来宣旨,所以有不少老实的考生只得穿着蓑衣冒雨在外头候着,徐谦掀开帘子想要下车,徐昌却是拦住他,眯着眼打量了片刻,道:“你就到车里等,等宫里来领人了再进去。”

  徐谦想想也是。那些考生毕竟是初次到这紫禁城,不敢坐在车轿里是怕亵渎了神圣的宫城,可是自己这样的老油条和他们厮混一起没有前途,反正宫里也没说不准在午门外坐车。难道非要去淋成个落汤鸡才显得庄重赤诚?

  于是便在车里等待了片刻,终于有太监冒雨匆匆而来,到了门洞,手拿敕命。高呼道:“请今科贡生入太和殿,今日大雨如注。陛下不忍贡生冒雨入宫,准贡生宫中坐车轿而行。”

  这些贡生早就淋成了落汤鸡,听闻旨意,顿时满是感激,纷纷道:“陛下圣明。”接着一个个坐回自己车轿去了。

  徐谦心里却是想笑,圣明谈不上,不过是一个笼络人心的小手段而已,表示一下天子的爱才之心,你们倒是一个个感激得热泪盈眶了,你们若当真晓得当今皇上是什么人,怕这圣明二字未必敢说出口。

  此时徐谦的马车已经率先进了门洞,只是这车夫却不得入宫,里头自有太监接了他的差事,赶着徐谦的马车往太和殿去。

  雨幕中的紫禁城一尘不染,空中的薄雾升腾在半空,隐约可见那泛着红光的琉璃瓦和剔透的汉白砖,使徐谦宛如置身在仙境,只是这样的仙景,他却没有太多兴致去欣赏,这里毕竟来得太多,第一次来的时候着实震撼了一把,可是来得多了,就麻木了。

  马车到了太和殿外头,这太和殿外有三十二石阶,通过石阶才可进入正殿,因此必须步行,徐谦看了看外头的倾盆大雨,心里苦笑,看来这淋雨还是免不了了,他不由笑着对赶车的太监道:“公公,能否借把伞来,学生这可是新衣,淋湿了怪可惜。”

  这公公脸上古板,显然不想和徐谦套什么近乎,没好气地道;“圣旨里并没有说宫中可以打伞。”

  宫中打伞是有忌讳的,就是寻常太监遇到下雨也必须冒雨前行,因为这伞和华盖相似,头顶华盖,莫非你想造反不成?

  不过公公虽然冷言冷语的回答了徐谦,可是他回过头看了徐谦一眼之后却是呆了一下,显然认出了徐谦,那脸上的刻薄顿时消失不见,立即凑上来,笑嘻嘻地道:“原来是徐会元,奴婢真该死,有眼不识泰山,竟是差点冲撞了你老人家。”

  徐谦左右张望,心里说,这里除了我之外,莫非还有个老人家不成?自己年纪轻轻怎么就成了老人家?他要是知道,在这里,三十来岁的黄锦已经成了许多人的老祖宗,多半心里就平衡了。

  这公公有些为难了,让徐谦撑伞嘛,似乎不妥。可是这徐谦和宫里的关系很深,和陛下的关系自不必说,便是和黄公公那也还算热乎,若是这时候这姓徐的跑去说一两句坏话,他这样身份的太监随手就可以被人拍死。

  犹豫了一下,这太监立即脱下了自己的外套,咬牙道:“徐会元,外头这么大的雨,你老人家今日又要殿试,切莫着凉了,宫里的规矩是不准打伞的,奴婢这件外套便借给徐会元挡雨吧,徐会元不必客气。”

  其实徐谦还真是一点都不客气,居然理直气壮地接了他的外衫,看了这只穿着一件内衣在风雨中冷得瑟瑟发抖的太监,心里只是感叹:“果然是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若是这太监不畏自己,怕是这一次就是被冷眼相看,那也得淋成落汤鸡了。”

  他双手举高外衫,遮着自己的脑袋连忙朝殿中冲去。

  却说这时候,后头来的贡生们看到外头的大雨,再看撑着衣衫冲向殿的徐谦,便也忍不住问赶车的太监:“外面下雨,能否借公公衣衫一用?”

  可气的是,这些太监却是火冒三丈,噢,你们是人,咱家就不是人?你们不就是贡生吗,有什么了不起?中了进士,那也不过七八品的小官儿,在宫廷里屁都不是一个,咱家割了卵子进宫来,就是给你们提鞋、脱衣衫给你们当伞用的?真是岂有此理!

  太监们一个个黑着个脸,朝这些不懂人情世故的家伙们回以冷笑,随即便是冷嘲热讽:“这儿可不是外头,借衣衫?衣衫能借吗?你借得起吗?”

  贡士们觉得自己受了侮辱,自然听得出这些太监的嘲讽,便忍不住捶胸跌足道:“方才那人不是借了衣衫去遮雨?他可以,为何学生不可以?”

  太监们的标准答案只有一个:“人家叫徐谦,你叫徐谦吗?”

  徐谦……

  于是乎,这些同年们还没有相互认识,大家对徐谦的认识就深刻了不少。

  既然如此,吵闹也是无用,大家只得继续冒雨,一个个如断线风筝一样狼狈的朝太和殿冲去。

  太和殿里,八个阅卷官早已等候多时,此时天子还未出现,读卷官们各自站在案牍之后,而这殿里也已经摆放了百来个案牍,上头都有笔墨纸砚,又有沏好的茶水,周遭有数十个太监屏息而立,徐谦进来的时候,身上的衣衫并没有浸湿多少,只是衣袖沾了些水,他随手便将那太监的外衫丢到一边,当先上前,给诸位读卷官行礼道:“学生徐谦,见过诸位大人。”

  八个读卷官的脸上带着几分严肃和冷淡地点了点头,就算是承了他的礼,也并不和他打话,倒是边上有个太监朗声道:“贡生徐谦,赐甲排一号坐。”

  殿试的规矩,徐谦早先就打听得差不多,这些读卷官这般冷着脸对他,倒不是因为和他有仇,只是故意显现出读卷官的威严而已,他也没说什么,眼睛瞥了其中的桂湘一眼,便乖乖地坐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等到其他贡生纷纷到了,这些人就狼狈得多了,身上的雨水用手一拧都能拧出一盆水来,一个个冷得瑟瑟作抖,看了一身干爽的徐谦,心里很是嫉恨。

  大家一个个给阅卷官们行礼,阅卷官们皱眉,这时代毕竟没有气象预报,也没有想到今日会有大雨,如今考生们都淋成这个样子,怕是不宜考试,便有阅卷官站起来,请了个太监过来低声交谈,这太监会意,急忙去了,过不多时,那太监去而复返,朗声道:“请诸位考生到偏殿去换一身干爽的衣衫吧。”

  众人如蒙大赦,倒是令幸灾乐祸的徐谦有点儿失望,心里不免腹诽:“原来还能换衣衫,真是可惜,若是让他们这样考试,那才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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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九十一章:有了官做,还要脸做什么

  贡生们换了衣衫,听着殿外的雨声,各自落座。

  八个读卷官并没有领头,按理来说,他们都是皇帝的读卷官,这领头的该是天子,只是按照规矩之间也需论资排辈,谁的资历高,自然就来主持初审的事。

  按理说,八个读卷官有两个人品级差不多,一个是礼部侍郎,一个是翰林学士,这礼部侍郎品级高,翰林院固然是清贵,不过学士也不过是正五品,只是在大明朝,资历可不是这么算的,翰林院的学士掌握翰林院,负责草拟诏书,颁布旨意,等于是天子的秘书处,里头的官员大多显贵无比,是内阁学士的储备,半只脚踏在内阁里。

  从实际来说,翰林学士桂湘的前途比这位礼部侍郎刘希要远大得多,只是另一方面,刘希是成化二十二的进士,而桂湘却是弘治八年,如此算来,刘希自然比桂湘的资历还是高一些。

  刘希咳嗽一声,眼睛先看了桂湘,随即又看了徐谦一眼,心底里却是透亮,桂湘和徐谦连着亲,这个时候桂湘也不便出面,至于这个徐谦,刘希看着并不喜欢,杨廷和是一个因素,另一方面对徐谦这个人本身就不太喜欢,觉得不够庄重,每rì和天子勾勾搭搭,这是妥妥的jiān贼节奏,于是他也当仁不让,道:“诸生会试高中,可喜可贺,今rì殿试,老夫不免要多赘言几句,先说一下考试的章程了。”

  其实殿试相对其他考试算是最宽松的,规矩少,也没有兵丁搜查。全然不见紧张的气氛,倒像是读书人在一起聚会。或是国子监的明伦堂里听讲。

  刘希开始讲了一些规矩,后来连自己都觉得腻味。随即微微一笑,道:“话不多说,当即开考吧,诸生准备笔墨。”

  坐在案牍后的贡生们纷纷到笔筒里去取笔,本想磨墨,却发现这墨早已是磨好了的,于是提笔铺开纸来,一个个随时要下笔的样子。

  其实这也就是装装样子,就算是出了题。一般人也没这么快下笔,大家无非就是表现出一点蓄意待发的势态,好让读卷官们增添几分好印象而已。

  过不多时,便有太监取来一份圣旨,展开来念道:“殿试题曰:安国制倭之道,又曰:朕登极不过二年,江南一地,倭患频仍,愈演愈烈。倭贼视中国国中无人,rì夜袭扰各镇,沿海士民深受其害……”

  策论题的题目往往在五百字到一千字之间,不过字数再多。那也是空话套话,最重要还是哪一句安国制倭之道,这才是正主儿。也就是说,这场策论的中心题目就是让考生们写出一篇剿倭的策论出来。

  贡生们听了题。有人眉头一动,露出喜sè。有人却是一脸苦瓜相,竟是不知如何动笔。

  倭寇之患最严重的就是浙江和福建一带,所以那里的考生时不时都能听到一些倭寇的消息,再加上民间对于倭人深痛恶绝,那些吃了没事做的人免不了要大放厥词,琢磨一下制倭的方略,虽然是闲得蛋疼,可是这东西毕竟能启发思考,许多浙江、福建的考生怕都有过不少平倭的想法。

  可是对于其他的贡生,他们或许略有耳闻倭寇,可是没有切肤之痛,谁吃饱了撑着琢磨这个?而且这一次大家都在猜题,以为这一次朝廷考的不是辽东方略就是治水或者是流民,结果居然出了这么一个偏题,这不是要命吗?

  只是人家出了题,你总不能不考,天子是不会和你讲道理的,还是老实扯淡吧。

  徐谦听了这个题目,心里顿时大喜,他琢磨一下,随即动笔,这一考就是半个时辰,半个时辰之后就有人交卷了,率先交卷的也是个浙江考生,徐谦听过他的口音,却不认识此人是谁,只晓得此人年纪已有四旬,像个教书先生,只是他这样的年纪率先交卷,未免显得有些草率。

  不过深谙殿试规矩的人却是晓得,殿试里头率先交卷却是占了优势的,这浙江来的老教书先生显然早有人点拨,这一次是有备而来,因为大多读卷官对于第一份试卷都会有一种宽容的心理,往往都会与考生说几句话,若是考生答得好,印象分更是不低。

  这教书先生将试卷交上去,随即这些慵懒的读卷官们jīng神一振,一个个将试卷传阅过去,若是觉得这份试卷尚可,则画一个圈,若是觉得不好,则直接打个叉,八个阅卷官,至少要有六人打了个圈,才勉强能通过这第一关的遴选。

  读卷官们一一看着文章,当即给了答案,这教书先生站在一边看,面露喜sè,显然他的试卷受了不少人的认同。

  待所有考官都拟定成绩之后,刘希微微一笑,对这教书先生道:“你来回话。”

  教书先生连忙上前行弟子礼,正sè道:“学生姚淶,见过大人。”

  刘希颌首点头,随即道:“你的文章倒是不错,你是浙江人,想来深知倭人之患,你在文章中说杀倭不如诛倭之心,这句话是你自己感悟的吗?”。

  姚淶正sè道:“学生是慈溪人,久闻倭患之害,这倭寇尽都是漂洋过海而来,穷凶恶极,可是学生想来,这些倭寇固然可恶,可毕竟也是人,所谓出华夏者为夷,入华夏则为汉,汉夷之分,在乎于礼,因此要治倭,朝廷固然需要陈兵威慑,与此同时,更要加紧教化,这教化即是诛心,诛其恶心,而使其知礼,如此,则倭患可平,江南可靖。”

  他的一番话顿时换来不少读卷官的认同,众人纷纷点头,刘希很是大加赞赏,他毕竟是礼部侍郎,教化的事自然要归于礼部,这礼部少不得又要凸显一下重要了,更何况姚淶的回话深谙圣人之道,刘希勉励道:“很好,杀人不如诛心,进剿不如教化。你到一边去坐着歇一歇吧。”

  姚淶连忙喜滋滋地去了。

  接着又接二连三的贡生交卷,八个考官开始忙碌起来,因为天子还要等着亲自奏对,时间紧迫,自然不能耽误,因此一份份试卷当场批阅,倒是又过了半个时辰,大多数人都已经交了卷,唯独徐谦却还在凝眉不语。

  有心人会发现,徐谦的策论文已经写了三遍,第一遍他不满意,接着搁置到一边,而后又重写一份,照旧还是不满,这是第三遍。

  按理说,徐谦乃是浙江人,制倭的策论要写出来也容易,水平绝不可能在徐谦之下,其实徐谦前两遍的思路和姚淶不谋而合,也是按着教化的宗旨来写的,只是写着写着,徐大会元心里觉得憋得慌。

  什么教化,什么诛心,都是狗屁,是自己骗自己,那些无用的书生或许还陶醉在所谓的教化里头,可是徐谦不是无用的书生,他两世为人,也亲自面对过倭寇,深知所谓的教化和诛心在这些土匪眼里简直就是笑话。高明的人忽悠别人,往往都是连自己都忽悠进去,偏偏徐谦是个清醒者,他第一遍的策论写出来,水平绝对不差,若是交上去,绝对能够过关,只是写到后来,他心里不知上了什么邪火,竟是将这篇策论直接撕了。

  徐谦不是什么有节cāo的人,节cāo这东西一般情况就是他的夜壶,有用的时候拿来用一下,没用的时候就踢到一边。可是今rì却不晓得怎么了,写这违心文章的时候,他的脑海里浮现出许多生灵涂炭的场景,耳畔仿佛传出妇人的哀嚎,传来婴儿的啼声,传来肆无忌惮的狂笑。

  他开始焦躁,硬逼着自己写第二遍,依旧写他的诛心,写他的教化,理智还是勉强战胜了冲动,只有这样写才有前途,才能换来美好的未来,他心里暗暗告诫自己,关键时候可千万不要掉了链子,而后心里默念:“要脸还是要官,要脸还是要官……有了官做,还要脸做什么?”

  “我靠!”终于……他心里默念不下去了,心里破口大骂一声,随即又将第二遍的策论撕了个粉碎。

  好在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他,否则看到这个眼睛发红,龇牙裂目,几乎要疯癫的会元保准要骇一跳。

  而此时的徐谦,心思居然平静了起来,眼眸亦是恢复了清澈,他脑中一下清明起来,笔走龙蛇,写得飞快,一千字写完了,似乎还不尽兴,于是继续,写了三千字,似乎还觉得有隔靴之痒,不吐不快,于是依旧下笔,足足一个时辰,一个多时辰的时间,等他回过神来,竟是发现已接近洋洋万言。

  连他都被自己的速度吓了一跳,两个多小时写了近万字,自己莫非是那啥网络写手附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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