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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士子风流 【作者:上山打老虎额】(完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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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九十二章:老子不服

  其实就在徐谦奋笔疾书的时候,殿中诸人早就等得不耐烦了,一开始读卷官还在审阅考生的文章,待这些文章俱都定了成绩,这才发现还有一个贡生还在那儿龙飞凤舞。

  偏偏这殿试和乡试、会试不同,乡试、会试都有时间限制,而殿试却只是让大家做题,一般的策论至多也就一个多时辰就能做完,可现在时间已经接近了正午,这徐谦还没有落笔的趋势。

  众人大眼瞪小眼,只得耐心等候,几个读卷官纷纷咳嗽,提醒徐谦时候不早,可惜徐会元不作理会,压根就不搭理。

  好不容易写完,大家才松了口气,徐谦吹干了墨迹,将十几张密密麻麻写满了策论的文章交上去,这时候他倒是不后悔了,只是朝考官们作揖道:“请诸位大人校阅。”

  这些读卷官苦笑,人家的策论都是两三页纸两三千字而已,这徐谦倒是不嫌麻烦,居然写出这么多的字。

  不过徐谦盛名已久,谁也不敢看轻他,私德是一回事,学问又是另一回事,现在是考试,自然是以文章定高下。

  最先看卷的读卷官认真看下去,看了个开头,倒是眉毛舒展开来,不得不说,徐谦的功底确实当得起他这会元之名,整篇文章的格局既缜密又上下衔接得极为顺畅,偶尔出来几个对句,亦都是上乘的。

  只是……接下来这位读卷官却是不禁呆了一下,脸色变得不太好看了,仍旧往下看,又陷入沉思,似乎有点拿捏不定主意。

  等到整篇文章看完,读卷官露出了苦恼之色,仿佛举棋不定,不知该如何是好,他犹豫了一下才吁了口气,捉起笔在徐谦的文章下头打了个圈。

  第一个读卷官倒是通过了。接下来是传给第二个读卷官,这读卷官和先前那个也差不多,先是暗暗点头,为徐谦的文笔所慑服,只是看到一半察觉有些不对,又不禁暗暗摇头,又是一副拿捏不定的模样,他沉默再三,最后提起笔来,竟是打了一个叉。

  徐谦看到这里,已经有不好的预感了,八个阅卷官,至少要有六个打了圈才有机会进入下一步的关卡,现在前两个阅卷官一个是圈一个是叉,显然很不妙。

  那些坐在一边等候的贡生们有人看到第二个阅卷官打叉的手势,也是觉得奇怪,徐谦毕竟是会元,身为会元,若说写不出精彩的策论来,大家是不信的,可是这刚刚阅卷就来了这么一个兆头,显然徐谦这次悬了。

  看到这里,尤其是那姚淶顿时心中暗喜,虽然他和徐谦是同乡,可是此次殿试,他自认最大的竞争对手就是徐谦,他和徐谦都是会元,一个是南榜,一个是北榜,想要在殿试中力争上游,自然要将徐谦打倒才成,现在见徐谦出师不利,姚淶已经预感到徐谦要马前失蹄了,表面上虽然木然不动,可是心里却是乐滋滋的。

  其他几个阅卷官和前两个都差不多,一个个先是目中放光,为徐谦的文采所折服,可是继续往下看,老脸都不禁拉下来,只是这时候是圈是叉却都在犹豫,结果前头七个竟出现了两个叉和五个圈,就这五个圈,除了桂湘是无条件赠送,显得心甘情愿,其余人都是取舍再三,才勉为其难地放水。

  最后这试卷到了刘希的手里,他打起精神看下去,半晌之后,提起朱笔,毫不犹豫地一个叉打了下去。

  五个圈圈三个叉叉,基本上已经算是出局了。

  刘希眼眸一阖,脸色冷漠地敲了敲桌子,随即唤徐谦道:“贡生徐谦……”

  徐谦上前,道:“学生在。”

  刘希道:“你和其他未点到卯的贡生可以出宫了。”

  这意思就是说,接下来已经没你的事了,从哪里来,滚哪里去!

  贡生之中终于晓得结果就要揭晓,不过徐会元居然落榜,实在出乎大家的意料之外,倒是那姚淶眼看大局已定,顿时眉开眼笑,仿佛这殿试的一甲一名已经向他招手了。

  徐谦却是不肯挪步,他脸上保持笑容,道:“大人这是何意?”

  刘希正色道:“你已经落榜了。”

  徐谦露出奇怪之色,道:“哦?莫非是学生用词不当,策文词不达意?”

  徐谦的水平这可是响当当的,就算刘希再如何昧着良心,也不敢说徐谦的文章有什么问题,他连忙道:“你这策论本属上佳之作,用词极为精辟,老夫为官多年,似这样的文章已有许久不曾见过了,便是翰林几位编修,怕也一时做不出这样的文章出来。”

  这一句话实在捧得有些过份,不过也不是他故意奉承徐谦,实在是徐谦这一气呵成的文章确实有一种灵动之感,让人忍不住想多读几遍。

  徐谦微微一笑,道:“既然文章如此好,大人为何要将学生拒之门外?”

  刘希倒是不客气了,方才褒奖,就是为了现在做铺垫,道:“殿试考的是策论,若是考文章,固然是徐贡生拔得头筹,可惜既是策论,那么徐贡生的策论实在有违圣人之道。”

  徐谦道:“哦?莫非这策论和圣人也要关系?学生这倒是觉得奇了,还想请大人指教。”

  这家伙胡搅蛮缠,若不是因为是在宫里,刘希早就命人将他打出去了。而且这个考生不服,自然得拿出理由来,这毕竟不是童试、乡试,你说不成就不成,坐在这里的人,将来都是要做官的,没有信服的理由有些说不过去。刘希正色道:“你在文章中说该诛绝倭寇以儆效尤,又列出五个制倭之方,先是说设江南总督府,总镇福建、浙江一带,专以平倭之用。又说卫所之兵不堪为用,当编练军马,招募壮士。更是说什么倭寇之患既来自于倭国,也来自于江南,江南有不法士绅暗中勾结倭人,从中牟利。如此种种,老夫就不列举了,你的所谓策论,重术而不重略,却是落了下乘,这样的文章自然不能录取。”

  徐谦冷笑起来,其实原本的时候,他确实想冠冕堂皇的说一通,只是不知是什么原因,或许是自己心底最后一点的良心作祟,竟搅得他改变主意,既然改变了主意,要做一回‘疯子’,那么他也豁出去了,堂堂贡生竟是朝读卷官冷笑,随即道:“莫非大人已有平倭良策?”

  刘希心里更加不悦,不过其他读卷官都不做声,显然不想做这坏人,自己若是不驳得徐谦心服口服,怕要被不明就里的人说他有失公允,于是道:“老夫倒是有,不过此次既然是殿试,自然是贡生们出谋献策,老夫这里有一封浙江慈溪姚贡生的文章,他的策文就比徐贡生高明得多,要应付倭寇,一味进剿并不可行,剿抚并用,诛心为上才好,一味杀人不如重在诛心,夷入华夏为汉,这句话正合圣人的教化之道。”

  徐谦冷笑道:“这么说,大人以为学生之所以不被录取只是因为没有讲诛心没有说教化是吗?”

  刘希捋须,正色道:“这是自然,你也不必胡搅蛮缠,既然成绩已经出来,多说无益,你速速退下。”

  徐谦依旧不走,道:“那么学生要问,北元入主中原近百年,为何太祖皇帝揭竿而起,不与北元谈教化,倭寇与北元,莫非都是夷?北元入关这么多年,也深受教化多年,为何还要太祖皇帝率虎狼之师,驱逐北元呢?”

  徐谦顿了一下,继续道:“再者,土木堡之变,瓦刺大举入侵,为何朝廷不以教化为先,反而集结大军,大败之后,朝廷更没有对瓦刺进行教化,反而是深受瓦刺之害,任他们肆虐中国?”

  “莫非瓦刺人和北元,与这倭寇有什么不同?倭寇涂炭神州,这蒙古瓦刺人也曾杀人盈野,一丘之貉,他们对我大明士民拔刀相向,敢问大人,又该怎么个教化?”

  刘希一时语塞,刘希要谈的是圣人道理,谁管得了这么多,徐谦却是故意将倭寇实质化,让刘希回避不了这个问题,刘希只得道:“这个嘛,自然要徐徐图之。”

  徐谦冷笑道:“好一个徐徐图之,咱们大明朝带甲百万,被区区数千蟊贼洗掠,现在却还要徐徐图之,大人每徐徐图之一日,江南便有更多人被洗劫一空,被抛尸荒野,大人这徐徐图之还真的仁厚,莫非圣人教的也是这个道理吗?”

  他这一番话已经很不客气了,刘希一时答不出来。

  坐在一边的姚淶终于忍受不住,徐谦反驳教化,等于就是反驳他的卷子,而且这徐谦忒大胆了,居然敢质问读卷官,他借着这个机会正好可以给读卷官们一个更好的印象,说不准以后入朝为官还需要仰仗几位大人呢,他霍然而起,一步步走来,掷地有声地道:“徐谦,这是太和殿,你说这些话未免太咄咄逼人,刘大人不愿和你一般见识,你倒是放肆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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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九十三章:抄家灭门

  此时此刻,徐谦反倒满脑子空明了,功名前程难得的放到了一边,恢复了他的读书人本色。

  何谓读书人,格物致知而已,既然自认掌握到了真理,就该据理力争。

  他终于意识到,这个时代的读书人为何会有一种神圣感,因为这个群体的一言一行都可能影响到国家的走向,影响到每一个人。

  徐谦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什么好人,可是他绝不能容忍因为自己的过失而导致盗贼猖獗,也不能容忍无数人为此而被洗劫和虐杀!

  人有的时候是很奇怪的,进宫的时候,徐谦想着怎么样赚取功名,可是也不知发了什么癔症,现在反倒觉得自己神灵附体,非要做一回圣人了。

  他质疑读卷官,并非是自己猖狂;与刘希争辩,也并非是自己如何胆大包天。原因只有一个,他认为真理站在自己这一边。

  只是他的言行终究有离经叛道之嫌,看不惯的人怕是不少,这便是时代的悲哀,当所有人在所谓教化中意yin的时候,清醒者是不被接受的,姚淶站了出来,毫不客气地对徐谦呵斥,就是抓住了殿中不少人的心理,知道他此时挺身而出,非但不会被人怪罪,还会更受欣赏。

  徐谦侧目看了姚淶一眼,脸色冷漠,随即道:“敢问同年高姓大名。”

  姚淶道:“你我同乡,贱名不足挂齿,姓姚名淶。”

  既是同年又是同乡,本来应该透着一股子热乎,只是今日的大势注定了他们要结仇了。

  徐谦眯着眼睛,背着手,傲然道:“原来你就是姚淶,那篇什么诛心教化的文章可是你作的?”

  姚淶道:“正是,不知徐同年有何高见。”

  徐谦的高见很简单,他站在刘希的案牍对面,就在所有人等他说话的时候,他决定君子动手不动口,抄起桌上的砚台,直接飞出去,朝姚淶砸去。

  砚台的份量自不必说,直中没有防备的姚淶面门,啪的一声,砚台入肉入骨,仔细静听,有骨骼碎裂的声音,也有入肉的闷响,姚淶啊呀一声,应声而倒,整个人竟是直接瘫坐下去,撕心裂肺的喊叫起来。

  接着……保和殿里鸦雀无声,刘希和他的小伙伴们惊呆了。

  大家还没有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堂堂殿试自然没有预防到居然有贡生敢在这里行凶,可是这位徐会元似乎根本就不在乎这个,居然真的行凶了,当着大家的面将姚淶打倒。

  刘希反应过来,目不忍睹地看了在地上嗷嗷叫的姚淶,拍案而起,怒道:“疯了,疯了,天子殿前竟敢行凶,徐谦,本官要剥了你的功名,要严惩你!”

  徐谦却是无比冷静,居然朝刘希拱手作揖,口气平静地道:“不知大人要如何严惩学生。”

  刘希冷笑道:“殴打同年,私德败坏,当革去功名。天子殿前行凶,胆大包天,当立即交由有司拿办!来,将这狂徒带下去。”

  几个太监正要遵命,徐谦却是冷冷地扫视了他们一眼,喝道:“不怕死的就来拿。”

  太监们面面相觑,顿住了脚步,显然在他们眼里,徐谦的威慑力远远高于刘希,于是索性装傻充愣,只当没有听见。

  徐谦朝刘希笑了笑,这笑容竟是带着几分诡异,他一字一句地道:“若只是砸了姚淶便如此严重,那么学生若是再殴打他又如何?”

  他捋起了袖子,二话不说,朝着在地上翻滚的姚淶走过去,随即一脚揣在了姚淶的大腿上,姚淶大叫:“杀人了……杀人了……”

  这时候已经不只是刘希勃然大怒,八个读卷官俱都坐不住了,纷纷道:“斯文丧尽,其罪当诛!”

  桂湘亦是觉得事情已经失去了控制,连忙喝止徐谦,道:“徐谦,你住手!想想你的前程!”

  徐谦将这姚淶暴打一顿,在众人目瞪口呆之中才住了手,这家伙打人的时候面不红气不喘,连眼睛都是清澈无比,镇定自若,人打完了便甩甩袖子,又如谦谦君子一般,反而理直气壮地大喝道:“方才谁说学生其罪当诛?站出来说话!”

  刘希和他的小伙伴们又是惊呆了。

  身为朝廷命官,他们就没有见过这样嚣张跋扈的人,当着他们打完了人,居然还如此理直气壮。

  不过他们不只是惊,更多的还是怒,这分明是无视他们的尊严,传出去要笑话的。

  刘希气得瑟瑟发抖,道:“老夫说的,你这是死罪,死罪难逃!”

  徐谦冷笑,一步步走近刘希,唬得刘希有点胆战心惊,看姓徐的这架势,连贡生都敢打,若是暴起打他,似乎也不是不可能,刘大人深知自己的小伙伴们是没用的,若是徐谦真要打他,小伙伴们至多捶胸跌足,骂几句礼崩乐坏也,多半也指望不上他们帮忙,他这堂堂读卷官面对徐谦这个贡生居然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几步。

  徐谦没有对他动手,而是恭恭敬敬地朝他又是作揖行礼,温和地道:“大人说学生是死罪?学生敢问,大人为何要杀学生?”

  这个杀字语气很重,仿佛要杀人的不是刘希,是他徐谦。

  刘希大喝道:“你暴起伤人,你欺君罔上!”

  徐谦笑了,笑得更加诡异,在座之人看到这笑容,真有些毛骨悚然。

  这不屑的一笑之后,徐谦已是走到了刘希的案前,猛地拍案,怒道:“学生不过殴打了一个贡生就要摧残学生**,可是倭寇肆虐杀人盈野、血流成河,江南沿岸家家哭啼,大人和姚淶对这些倭寇竟是讲圣人之道,只是要诛他们的心,要教化他们圣人之道,学生想问,大人和姚淶莫非是倭人?否则怎么肯因为学生不过殴打这样的小事就喊打喊杀,反倒那些穷凶极恶的倭寇动辄破门杀人、无法无天,却还在这奢谈诛心,奢谈教化。若是诛心、教化有用,大人为何不对学生施以教化?”

  刘希慌了,竟是不知该怎么答,好不容易憋出来了一句:“孺子不可教也。”

  徐谦冷笑,一脚将他的案牍踢翻,喝道:“孺子不可教,便可杀。倭寇杀人,屠戮中国百姓,奸yin掳掠,便可教吗?”

  刘希怒道:“你……你强词夺理!”

  徐谦逼近一步,一字一句地道:“今日大人的言行,学生免不了要妄自揣测几句,大人想来定是倭人,因此在大人眼里,倭寇便是你的同胞,学生才是你的寇仇!大人既是倭人,擅入我大明朝堂,这也应当是死罪。”

  他说死罪的时候,威胁之意很明显,仿佛下一刻就要欺身上前,要将刘希的脖子掐断一样。

  刘希吓得六神无主,道:“你胡说八道!”

  徐谦冷笑,面露几分狰狞:“你说学生不是胡说八道,那么学生免不了会想,若大人乃是我大明的朝廷命官,对倭人尚且可以如此姑息,倭人杀人,便可诛心,倭人奸yin中国妇女,便可教化,可是大人反而容不得学生,学生虽然无状,可好歹也是出自名门,圣人门下,同门尚且不可教,却非要杀人不可,才可解大人心头之恨,那么学生要问,大人方才所说的诛心教化是因为大人勾结倭寇,所以才姑息养奸,还是大人根本就是在这爨苏清谈!”

  刘希此时不知该如何答了,其实要谈道理,他肚子里有的是存货,只是徐谦一副随时要暴起行凶的姿态,让他一时无措。

  徐谦森森笑道:“是了,学生并不信大人勾结倭人,那么就是在这里爨苏清谈了?哈哈……大人是朝廷命官,现在天子策问,大人职责所在,本该陈述经世济国之道,如此,才不枉人臣之道,才算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可是大人非但不如此,反而夸夸其谈,大人在这里多说一句空话,江南就要多流一滴血,大明的臣民,就要多一日在不安中度过,猖獗的倭寇,大人想来不曾见过,可是学生见过,他们手持利刃,视中国为无人之境,随意出入。视我大明百姓为猪羊,动辄杀戮,多少贞洁妇女,被他们随意奸yin,这是何故?正是因为,这庙堂之上,有的是大人这样的昏官、庸官,正是因为大人这样的人,还在这里爨苏清谈,高人高居庙堂,尚且还可以说并不之倭寇之害,可是姚淶亦是浙江人,深知倭寇之害,就算没有目睹倭寇杀人惨状,也应当有所耳闻,可是他非但不对被杀戮的同乡施以同情,反而空谈什么教化诛心,这样的恶贼,人人得而诛之,学生与他同乡,深以为耻,不平则鸣,难免出手无状,今日学生在这里就敢说,今日在这里打了奸贼姚淶还算轻的,若是姚淶敢回乡去,学生就敢带着族人抄他的家,灭他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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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九十四章:掀桌子翻脸

  刘希不禁打了个冷战,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从一开始就上了徐谦的当,结果被徐谦抓住了个內残外忍的借口,此时若是再不改口,徐谦借着这个机会,借机滋事,最后倒霉的就是他了。

  刘希连忙道:“方才只是意气用事,你自称自己是名门之后,也确实是圣人门下,自然可以教化,本官今日便不追究于你,你速速退下吧。”

  人已经打了,既然让人找了空子,刘希也没有法子,反正板子没打在他的身上,大不了委屈委屈姚淶,将这件事大事化了小事化无罢了。

  徐谦冷笑,他已经看出了刘希的心思,刘希想壮士断腕,趁机开溜,反正殿试的成绩已下,只要咬死了教化有用,大不了说自己此前‘失言’而已。

  既然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徐谦倒也不再多说什么,转身一副要退出殿去的意思,这让殿中的人都不由松了口气,随即徐谦道:“既然教化有用,那么也不妨,学生这就出宫,到大人府上走一趟。”

  他抬腿便走,刘希一开始还没听出徐谦口里的意思,可是徐谦走了四五步的时候,刘希顿时不安起来,忍不住道:“且慢!”

  徐谦驻足,对刘希毕恭毕敬的道:“大人还有什么见教。”

  刘希此时算是怕了姓徐的,如今威严扫地,却又发作不得,只得耐着性子道:“你方才说到老夫府上一趟,这是什么意思?”

  徐谦慢吞吞的道:“大人不要误会,学生不过是带着几十个人去贵府捡一些喜欢的东西而已,大人想必也有妻儿吧,若是大人的妻妾……”

  啪……刘希终于勃然大怒,这是打劫啊,打劫也就是了,居然还想奸yin自己的妻妾,这还有没有天理王法?

  是可忍孰不可忍,刘大人好歹也是礼部侍郎,是阅卷官,一个小小的贡生,欺到头上来他还能忍,可是涉及到了家人,就绝不能再忍气吞声了。

  他勃然大怒道:“徐谦,你就不怕王法吗?你可知道,劫掠是什么罪,惊扰官眷又是什么罪,你若是敢动老夫一分一毫,老夫定不与你干休。”

  别人不晓得徐谦这个人是不是说到做到,可是现在刘希却是信了,从前他早听徐谦胆大妄为,可是今日才见识到什么叫大胆,殿试都敢打人,这样的人还有什么事做不出?

  而且据闻徐家这些人,真没几个好东西,除了徐谦是个名义上的读书人,干的却是胆大包天的勾当,至于其他族人,都在锦衣卫中公干,杀个把人连眼睛都不会眨,刘希更是想到徐谦还曾手刃过倭寇,像这样的人,刘希的心里已经隐隐将他归类于悍匪一类了。

  别人这样威胁你的家人,或许你还只当是意气话,可是徐谦,刘希就不得不慎了。

  他见徐谦不答,追问道:“你为何不说话?怎么,莫非也知道王法了?”

  徐谦彬彬有礼的摇头,道:“学生不知道!”

  刘希又怒了:“你哪里是不知道,分明是想要知法犯法,你身为贡生,会连国朝律法都不知情?”

  徐谦叹口气,道:“学生本来是知道的,所谓为政以德,为法以刑,杀人者杀之,打人者以杖打之,可是学生又想到,这些杀人掳掠的倭寇尚且可以教化,如此看来,学生现在去做一件快意的事,自然比不上倭寇凶残,那么大人必定也不会责怪了。”他朝刘希行了个礼,道:“大人少待,等学生杀了大人全家,再请大人教化诛心吧,告辞!”

  话题……又兜了回去,刘希顿时傻眼,其实他对徐谦已经有了防备,只是徐谦提到了祸及家人,让他方寸大乱,想不到还是上了当。

  他恼羞成怒,既怕这徐谦做出过份的事,又不愿承认自己有错,正在犹豫的时候,徐谦旋身便要出殿,刘希心里在挣扎,一个声音对他说,此人再混账,也不敢杀老夫全家,除非他是疯了。可是另一个声音却又不免在想:这徐谦胆大妄为,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此人就是个呆子愣子,若是真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岂不是悔之不及?

  刘希的脸色苍白如纸,整个人几乎都有些站不稳,想叫徐谦站住,偏偏又说不出口。

  好在其他的读卷官见事情到这个地步,终究坐不住了,若是因为一场殿试闹出一桩灭门惨案来,这要是传出去实在是让人取笑,真要出了事,他们这些袖手旁观的人也少不了干系,桂湘已是站起来,连忙道:“徐谦,你站住。”

  徐谦又驻足,恭恭敬敬的朝桂湘行礼,道:“不知这位大人又有什么话要说?”

  桂湘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你若说人家胆大包天吧,可是人家也振振有词,倭寇灭人满口,奸yin掳掠可以教化,凭什么贡生不可以?论起来人家还是大明子民呢,你总不能肥水流了外人田,杀人全家的事全部便宜了外人吧?

  “这个……这个……”桂湘今日算是大开眼界了,想不到好端端的殿试会成这个样子,只得硬着头皮道:“你方才的话,不过是戏言吧?是戏言就好,这是抡才大典……”

  徐谦毫不犹豫打断他,道:“大人,学生像是戏言的人吗?在杭州的时候,学生曾手刃数个倭寇,虽说百无一用是书生,可学生却是杀过人的,学生乃是钱塘人士,目睹倭寇所过之处,民生凋零,尸横遍野,被杀被污的,都是学生的同乡,这些人有冤无处伸张,死不瞑目,现在堂堂礼部侍郎眼睛瞎了,看不到那些供养他的百姓是如何被倭人虐杀,也听不到他们绝望的呼救,心安理得,在这殿堂上高谈阔论,奢谈教化和诛心。学生虽是书生,可是书生一怒,无非就是玉石俱焚而已,这里杀不了倭寇,那么便拿这些倭寇的同党开刀!”

  一口一个同党,这明显是杀人之前先扣帽子的节奏。

  其余几个读卷官忍不住了,纷纷站起来劝:“何必如此,徐贡生,你毕竟是考生,刘大人乃是读卷官,你在这殿上这般出言无状,未免轻浮。”

  果然是横的怕愣得,这些家伙见徐谦耍横,竟一个个不敢对徐谦用词太过激烈,威胁考官,居然只是不轻不重的用了轻浮两个字,这要是传出去,怕真要消掉别人大牙了。

  “是啊,是啊,有话好好说,将来大家同朝为官,哪有这样喊打喊杀的道理。”

  徐谦得理不饶人,道:“这不是出言无状,学生不过为千万个江南百姓请命而已,今日考题乃是制倭,刘大人自己糊涂,却非说学生的平倭策论不好,若是学生的文笔欠佳倒也罢了,可是学生乃是浙江人,这平倭之策好不好,岂是他说否定就否定,学生不服,这殿试定有猫腻,肯定有人作弊,不水落石出,这件事就不能善罢甘休。”

  徐谦端的是厉害,先前大家不说话,一旦说了话,直接就把事情扯到了弊案上头,一旦科举出了弊案,那可是了不得的事,在场的所有阅卷官都脱不了干系,大家一起玩完。

  “你无凭无据,怎的就说有弊案?”

  徐谦冷笑,道:“姚淶这狗屁不通的策论都能过关,学生的策论处处都是针对江南的弊害而作,处处都是针对平倭,况且,诸位大人想来也已经听了,所谓的诛心教化,简直就是胡言乱语,朝廷对害民国人尚且严刑峻法,怎的对了倭人,反而就教化诛心起来了?倭人肆虐江南,涂炭生灵,便是豺狼,学生要问诸公,这世上可有对豺狼教化的吗?这样的笑话策文,居然都能一致通过,学生的策文反而不成,今日这件事,学生必定不善罢甘休,诸位等着吧,待我诛了国贼一家老小,便连夜赶回江南,透过明报将诸公的言行大白天下,学生倒要看看,这江南的受害百姓,会不会信诸位的教化之词,更想看看,诸公拿什么面对这万千百姓。事情到这个地步,多说也是无益,学生无非就是一死而已,便是死,那也是死的磊落,受江南受害百姓怀念,至于诸公……”徐谦冷笑,不再说话了。

  大家都吓了一跳,徐谦这明显是要把事情闹大才是,那些山野愚民,哪里晓得什么圣人之道,又哪里晓得什么是教化和诛心,多半受到了挑唆,肯定要群情激奋,这徐谦是想和大家同归于尽,把大家都拉下水去。

  正在这时候,坐在一边的几个江南贡生被徐谦一挑唆,顿时明白了什么,有人一拍大腿,亦是站了出来,大声嚷嚷道:“学生也是不服,江南饱受倭寇之害,万民只等朝廷吊民伐罪,可是诸位考官竟是这样的言论,实在教人齿冷,这件事,绝不能罢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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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九十五章:过关

  “是极,依学生看,这姚涞也是活该被打,学生是福建人,也是深深目睹倭寇侵扰之后的惨状,今日殿试,乃是天子问计诛倭,可是这教化、诛心,对倭人又有何用?徐同年说的很有道理,这件事不能就这么干休。”

  “学生没有徐同年的勇气,却也认为他说的对,学生身在苏州,亦是久闻倭寇行凶,学生无胆,作策文时违心也写了一些教化王道之类的话,实是迫不得已,朝中诸公风气所致,如今听了徐贡生一言,已是幡然悔悟。”

  “这姚涞狗贼为了功名恬不知耻,实在可恶,丢了咱们同乡的脸!”

  “……”

  一下子,竟有十几个人站了出来。

  有福建人,也有浙江人,也有几个江西人。

  前两个地区,受倭寇的波及比较大,而这几个江西人却也不傻。

  其实他们倒不尽都是觉得徐谦的话有理,或是受了徐谦的什么感染才肯挺身而出,重要的问题还在于徐谦方才提到了明报,要知道,明报在江南的影响力已经越来越大,几乎到了左右士林的地步,今日这事儿爆出去,分明是大家借机积攒名望的大好时机,谁不希望自个儿在家乡扬名立万,被人怀念,修宗祠,立牌坊什么的。

  江南那边,对倭寇恨之入骨,这时候若是肯站出来,必然会得到一阵欢呼和叫好,想不扬名立万都不成。

  而恰恰相反,这姚涞想来是完了,徐谦本来就和明报揪扯不清,人家要抹黑姚涞,自然是往死里泼脏水,若是今日在座之人做了缩头乌龟。不免要被人指摘,毕竟你也在场,为何浙江、福建人中,只有人家徐谦据理力争?

  京师这边的人,哪里晓得倭寇在江南的名声,还真以为只是一群普通蟊贼,不以为意,而他们却是晓得,这倭寇在江南已经归于政治正确的敌我矛盾。谁敢和倭寇沾点边,说不定祖坟被人刨了的可能都有,这事儿必定会传出去,而且会闹大,现在殿试都还好说。毕竟进士是肯定要录的,问题只是名次而已,得罪了考官,大不了定为三甲,可要是得罪了父老乡亲,你这辈子也就完了,大明的官们最讲究的德行。连自己的亲族都指着鼻子骂你,你还有什么前程?

  到了这个份上,大家倒也想开了,无非就是闹而已。反正有徐谦领头。

  他们话音刚落,更多人鼓噪起来,一下子又站出了数十人,纷纷道:“我等也是不服。学生怀疑这殿试必有弊案,必须发还重考……”

  这些人是唯恐天下不乱的。往往成绩很差,和徐谦一样都属于没有过关的人,现在看到局势混乱,心里一下子透亮起来,反正是三甲,闹不闹都一样,闹了的话,咬死了有舞弊,便可以争取重考的机会,说不定能鲤鱼翻身。

  这一下子,八个阅卷官傻眼了,但凡考试,总有人大叫不公,可是殿试的时候在保和殿里闹将起来,却是国朝有史以来的第一次,其实今日已经创造了很多个第一,比如第一个考生殴打同年,比如第一个考生和阅卷官争吵,比如第一个考生扬言要杀考官全家,这里任何一个第一要是传出去,都足以成为津津乐道的话题,现在多这么个第一,似乎也不算什么了。

  刘希目瞪口呆,他已经感觉到不对劲,现在人人都说他舞弊,三人成虎、众口铄金之下,就算没有证据搬倒他,可是这名声肯定要臭,他这礼部侍郎定是要到头了。

  再加上徐谦方才一闹,他顿时浑浑噩噩,不知如何是好,毕竟一个人承受能力有限,接二连三的打击,让他脑子嗡嗡作响,一时不知该怎么是好。

  桂湘感觉不对劲,连忙呵道:“都不要胡闹,且都坐下,所有阅卷官且到一旁商议,到时自然给你们一个结果。”

  事到如今,是该好好想想怎么善后了,桂湘朝其他考官使了眼色,众人会意,鱼贯的出了太和殿,到了一旁的偏殿里开始议事。

  桂湘没有先开口说话,他还是顾忌着自己和徐谦的关系,所以只是捋着须,故意皱着眉微微哀叹。

  最先忍不住的还是刘希,事情到这个地步,终究是他惹起来的,他不由道:“诸公以为如何?”

  大家都不吭声,桂湘道:“刘大人又以为如何?”

  刘希沉默了一下,道:“这徐谦胡搅蛮缠,威胁本官,扰乱考场,又带着人滋事,此事关系重大,可是念其年幼无知,这件事就作罢吧。至于其他的……”

  有个读卷官不由冷笑,道:“刘大人,话是这么说,你既说他扰乱考场,又说他带人滋事,关系重大,又怎么能念其年幼无知?”

  这人出来唱反调,其实也是理所当然,现在刘希明显是拖了大家后腿了,平时的时候大家会敬你,可关乎到了各自的前程,谁又认识谁?更重要的是,这件事有愈演愈烈的趋势,这样闹下去,无论最后结果如何,大家都得跟着完蛋,且不说殿试闹出这个笑话会有多少人关注,若是再加上明报推波助澜,再扯上江南军民,这绝对会引发一场政治风暴,政治风暴对于有的人来说是夺权的机会,可是对这些当事人定是灭顶之灾。

  刘希其实也没多少底气,居然也不恼怒,只是道:“那么你以为如何?”

  此人也不客气:“先分清楚徐谦的话有没有道理,下官就觉得很有道理,倭寇是豺狼,岂可用教化之法,既然如此,那么徐谦的卷子自然也就没什么异议了,要立即通过。至于其他考生大叫不服,说这殿试有舞弊之嫌,那么考就不必重考了,重新阅卷吧,我等虽是考官,可是这殿试乃是天子策问,并不能武断行事,知错能改嘛,传出去也是佳话,若是死撑着,在座诸位,只怕谁也别想有个好。”

  他的话立即博得了所有人的认同,到了这个地步,其实他们也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这徐谦就像是提着菜刀的兵,他们就是秀才,秀才遇上这些不要命的,你能怎么办?

  况且人家有他的道理,虽然做了许多过份的事,可是大明朝有些时候,就是这些出格的人能博得天下人的喝彩,比如杨廷和的那儿子,带着人在宫门口蹲守,殴打‘奸臣’,再有土木堡之变后,朝中的衮衮诸公们挥拳将人打死。至于那些上书过问皇帝生育和下半身问题的事就不必提了,各种奇葩事都有,往往是出格,反而能满堂喝彩,你老实巴交,反而灰头土脸。

  这阅卷官中,也有几个江南出身的,他们多少也晓得一些江南的情况,江南的那些无知‘愚民’,对倭人本能的仇恨,现在教化说不通,若是这徐谦借着明报去挑事,到时候江南必定要民怨沸腾,一旦闹出这种事,朝廷往往都是和稀泥,赶紧的息事宁人,最后倒霉的还是他们。

  可见这件事他们已经没有了其他退路,只能妥协。

  刘希铁青着脸,发现自己已经众叛亲离,最后也无奈点点头,道:“诸位以为如何呢。”

  大家纷纷称是,于是一个个重新整了衣冠,勉强摆出威严,又重新鱼贯回到太和殿。

  这一次是桂湘宣读了新的决议,徐谦直接录用,其他人重新读卷。

  这种事肯定是有人欢喜有人忧,可毕竟没有过关的占了大多数,那些心里不满的不禁只是小部分,就算想争辩几句,也被无数张口驳回去。

  所谓人多即是公理,碰到这种事,你想喊冤都没处喊去。

  至于徐谦,自然安排到一边吃茶,他的试卷已经重新读卷,如今是八个圈圈,获得了天子面试的机会。

  而其他人自是紧张等待,阅卷官们怕没有太多的心思,却是硬逼着自己重新认真看卷,终于又是一个多时辰过去,此时天色已是不早,十个过关的考生终于水落石出,至于其他人,则是按圈圈的数量择定二甲和三甲的排名。

  最后十人包括徐谦在内,则是向着一甲发起冲刺,其中三人,注定要成为今年最瞩目的官场新星。

  宣读了成绩之后,自然有人大叫不服,刘希脸色已是很不好看,直接呵斥:“既已重新阅卷,还有什么不服,真是无理取闹,当真以为这儿是街市口吗?来人,打出去!”

  权威又重新回到了阅卷官手里,可见想要闹事,没有本事和背景是不成的,一般人想要东施效颦,往往结果都会适得其反,最后被人讥笑几句不识相。

  殿中留下的十人此时你望望我,我看看你,桂湘站出来,道:“天子即刻驾临,尔等好生奏对,不得失礼。”他说到失礼的时候,刻意的看了徐谦一眼。

  徐谦心里想:看我做什么,倒好像我是惹事精一样,不过不平则鸣而已,莫非这也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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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九十六章:天子出击

  嘉靖人在暖阁,他并不急于贸然出现,只是等了一个多时辰,太和殿依旧没有动静,倒是让这位天子有点儿迷糊了。【更新】

  殿试没有会试那样繁杂,其实也就是随意考校一下这些贡生而已,毕竟这些人都是天子骄子,个个都是大明朝最顶尖的精英,大家的实力相差并不远,就如会元徐谦,可能和勉强入榜的贡生水平高不了太多。

  所谓殿试,靠的终究是运气,因此殿试更多的就是个过场,无非是把贡生们转化为天子门生而已。

  接着坏消息就传来了,黄锦哭笑不得地跑来报信,道:“陛下……徐谦没中……奴婢亲耳在后头听见的。”

  “没中!”嘉靖的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这是怎么回事?按理说徐谦是浙江人,没道理这制倭的策文都过不了,况且这个家伙一向古灵精怪,胸有韬略,按理说策文该是他的强项才是。

  想到和黄锦的打赌,嘉靖的眼睛眯起来,冷笑道:“是吗?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再去打探。”

  黄锦连忙去了,过不多时,又去而复返,这一次带来的消息更是耸人听闻:“陛下,太和殿闹起来了,徐谦和读卷官刘希发生了争执,还把一个姓姚的贡生打了……”

  嘉靖正在喝茶,差点没给噎死。

  他想到过很多种可能,唯独没有想过这个。与考官发生挣扎,还殴打同年,这徐谦是读书人还是土匪?他起先不信,可是黄锦是不敢骗他的,终于还是接受了这个事实,忍不住骂道:“他这是疯了。难道不知道此事的后果吗?真是岂有此理!”

  骂了几句,觉得索然无味,想去太和殿,终究还是忍住,现在他跑过去,反而只会添乱,过去是帮徐谦还是帮刘希?感情上是该帮徐谦,可徐谦做事太过份,若是偏帮。保准清议汹汹。可要帮刘希……嘉靖冷笑,他是恩怨分明的性子,刘希这个人,他看着就嫌,帮他?那还不如稳坐东暖阁。

  耐着性子。心头被一阵阴霾压着,强作镇定地吃了盏茶,板着脸道:“再探!”

  接下来的探的消息和太和殿发生的没什么偏差,无非是打了人,又是争执,徐谦口若悬河,把刘大人骂了个狗血淋头。嘉靖算是琢磨出来了,大致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若他是弘治皇帝,或许会偏向于教化。可他是嘉靖,嘉靖这个人骨子里就是个利己主义者,利己主义者从不相信道德教化,只相信现实。连他自己都不相信教化,怎么会相信教化诛心能对付倭寇?

  咀嚼了一下徐谦抨击刘希的言辞。这一字一句都好像是事先导演过一番,先是暴起伤人,引刘希进入圈套,随即再用刘希所谓孺子不可教进行绝地反击,指责刘希对倭寇讲教化,却对国人喊打喊杀。

  随即便开始把事情扩大化,指责刘希私通倭寇,刘希断然否认,又指责刘希不体恤受害百姓,这一句句话都稳稳地站住了大义的名份。接着又是口出威胁,扬言要杀刘希全家,把争辩演化为一场仇杀,等于是把事情性质彻底的扭转,之后再拿出江南百姓同仇敌忾的大义出来,抛出明报,拉拢那些心中不忿的贡生反水,最后再抛出舞弊,团结所有此次殿试成绩不够理想的贡生一道发难。

  “高明!”嘉靖几乎可以想到事情的结局了,徐谦的手段几乎可以媲美最老练的政客,不但胆大,而且心思缜密,每一句话都在打击对手,同时站稳大义名分,又能够及时的拉拢人心,将那些各种利益诉求不一致的人最后都拉到了他的身边,形成‘逼宫’格局。

  更重要的是,徐谦完全摸透了这些读卷官的心理,这些官僚本质是平时摆起谱来宛如庙中菩萨,可是一旦遇到麻烦或是眼看事情有闹大趋势,就急不可待的捂盖子。

  因此徐谦一直采取最强硬的姿态,给予对手足够的威胁。

  嘉靖这时候后悔了,后悔自己该去太和殿看看,好好看看这精彩的一幕,便是听都听得这般精彩,想来亲眼所见就更不必说了。

  他心里不由想:“所谓四两拨千斤,怕也不过如此吧,朕还是小看了他。”

  这时黄锦又来了,惊喜地道:“陛下,徐谦过关了……”

  过关……已经在嘉靖的预料之中,不过关才出鬼了,除非这些读卷官们拼着前程不要,拼着老鼠过街人人喊打和徐谦同归于尽,否则只能妥协。

  虽然早有预料,不过嘉靖在听到确定的消息却还是长吐了口气,笑吟吟地对黄锦道:“朕差点要输给你,看来总还算没有看错人。”

  黄锦心里苦笑,不由地想:“陛下会输吗,就算输了,那也是赢,奴婢和陛下赌,哪有不输的道理?”他苦着脸道:“姚淶已经落榜,奴婢是输了,心服口服。”

  嘉靖摆摆手,淡淡地道:“这殿试还没完呢,徐谦若是不中一甲,那也不算你输,走吧,摆驾太和殿,朕要去见过关的贡生。”

  嘉靖驾临太和殿,太和殿内引发了小小的骚动,在这儿的人不多,除了内侍,只有八名读卷官和十名贡生,众人还算谨守规矩,一起拜倒,高呼:“吾皇万岁。”

  嘉靖精神奕奕地将一只手托着后腰,一手虚扶诸人,道:“都平身吧,怎么,诸位读卷的爱卿,留下的只有十人?”

  刘希羞愤得不敢说话,桂湘出列道:“回陛下的话,今年贡生一百一十三人,经过一轮策文,过关者十人。”

  嘉靖颌首点头,道:“念吧。”

  桂湘自是晓得规矩的,唱喏似得对诸位贡生道:“老夫点卯,点到卯的出班。”

  “徐谦。”

  徐谦站出来,看着久违的嘉靖,朝嘉靖笑了笑,却不能寒暄,有板有眼地道:“学生在。”

  “邓长青……”

  “学生在……”

  ………………

  嘉靖一个个打量这些贡生,忍不住哈哈笑道:“将这十位爱卿的卷子拿来给朕看。”

  已有太监收了十人的卷子,连忙呈上。

  嘉靖端坐御椅,认真过目,当看到徐谦所提的方略,竟是若有所思,可以说徐谦制倭的几处要点都和他不谋而合,而嘉靖产生这些方略都是经过臣下大量参谋的,这是一些心腹干臣与嘉靖融合在一起的结晶,可是徐谦毕竟现在只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生,能老道的察觉出如此多的要点,又能对症下药,尤为难得,这让嘉靖产生某种错觉,觉得这徐谦根本就是个从政数十年的老油条。

  比如徐谦第一条,便是提出倭寇袭扰数省,单凭各省巡抚各自为战是不成的,倭寇是流窜犯,今日在福建,明日说不定就去了浙江,若是各省各行其是,很容易被他们牵着牛鼻子走,因此徐谦倡议,设江南总督,节制江南各卫兵马,专事制倭,如此一来,这种职责不清、责权不明的事就可以避免。

  同时,徐谦又对江南的卫所官军提出了某种担忧,国家承平这么久,江南百年没有经历过什么战事,而江南各卫已经不能承担起剿倭的能力,既然如此,那么就势必要重新编练几支专制倭寇的军队,徐谦在这方面,竟也提了几个意见,也都深合嘉靖的心意。

  嘉靖一路看下去,起先的几篇策文让他看得倒还觉得过得去,虽然有些幼稚甚至荒诞,可毕竟是贡生作出来的,这些人没有经历过什么世面,能到这个程度已经足够了,可是现在看徐谦条理清晰的将这一条条的应对倭寇的方略详尽列出来,既提出了倭寇的弱点和长处,也提出了官军的一些劣势和优势,最后再做出总结,不但让读者一目了然,其中几条建议,也都让人耳目一新,这哪里是读书人能写得出来的,怕是浙江和福建巡抚也没有这样清醒的认知和灼见。

  当然,这东西好不好在乎于看的人,就如清贵的刘希,就觉得这样的策文是下乘,可是对嘉靖却犹如至宝,说到底,还是各人见识不同,主张也是不同而已。

  嘉靖越看目光越是深沉,心里不免在想:“若非徐谦是浙江人,朕知道他这个人绝顶聪明,看似糊涂,其实却是办事老道,只怕朕也不相信这是他作出来的,这才是真正的经世之道。”

  他哪里晓得,徐谦提出来的这些主张都是历史中抗倭的真实事迹,嘉靖朝为了抗倭,曾在江南进行过一些相应的改革,比如总督的设置,比如不再依赖卫兵制,转而进行有限的募兵制等等。

  徐谦是站在前人的肩膀再结合自己在杭州的所见所闻,用超高的文笔润色,最后才一气呵成写出来的文章,眼界之高自不是同年们所能比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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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九十七章:天子出题

  洋洋上万言的策文看得嘉靖心潮澎湃,里头不但有许多和他心里产生共鸣的东西,而且也给予了嘉靖许多的启发和思考。

  比如募兵,如何募兵?兵丁如何操练?这一直都是兵部的弱项,兵部是个文官衙门,笼统一些,他们主要负责的是武官的升调和功考,以及粮草的调拨,虽然也有操演之法,只是文官老爷们重教而不重术,认为只要如何如何,将士们便会如何如何,其实都是假大空,忽悠人用的。

  其实这东西确实有很大的蛊惑性,至少朝廷这么多年也没有人对其产生质疑,以至于明军到了土木堡之后,随着一批优秀将领折戟沉沙,开始高唱起某个调论,这种调论并不注重官军的素养和作战的操演,而着重在忠勇上头下功夫。可问题就在于这东西都是虚的,谁忠谁奸,谁勇谁怯,不到关键时刻谁也分不清,结果就是,老爷们说你忠勇你就忠勇。

  而徐谦则总结了一套练兵之法,既所谓兵贵精不贵多,兵多则散,容易滋乱,其实是不再给粮练兵,而是给银练兵,大大提高官兵的积极性,大大简化掉军中的陈规,日夜操练。

  这种练兵之法,古今中外都有,其实也不算什么,只是对朝中衮衮诸公们来说,这东西显然不太对他们的胃口,嘉靖却是眯着眼,似乎觉得颇有道理,他是个很现实的人,一个现实的人当然晓得几句空话对丘八们是没有用的,不给予足够的保障,单凭几句民族大义,几句仁义礼信就想让人给你卖命,这简直就是笑话。

  徐谦的万言书说得很详尽。一些细微处也费了笔墨,嘉靖暗暗点头,再去看其他的策文时,已经味同嚼蜡了,在他看来,徐谦的策文太实,与之相较,其他的策文过于务虚,说得天花乱坠。什么诏告天下申饬倭寇罪行,又是什么将士必定奋勇,人人争先。说白了,这就是空话套话,英宗皇帝、孝宗皇帝会信。可是太祖、文皇帝还有嘉靖这种人不会信的。当然,太祖和文皇帝与嘉靖又有不同,他们固然不信,可是会提倡,这就是所谓的一边做婊子一边立牌坊,提倡这种所谓的空话,是为了政治目的。可是自己该怎么做还是怎么做,这是从实际出发。

  可是到了嘉靖朝,局势又不一样了,太祖和文皇帝可以提倡。在于明初之时,明军的战斗力一直保持在巅峰时期,所以就算提倡也无伤大雅,可是到了嘉靖手里头。明军的战斗力已经不堪忍睹,糜烂到了骨子里。所以某种程度来说,必须拨乱反正,否则就要出大事。

  因此所谓的帝王心术也需因时制宜,也需应地制宜,假若徐谦这篇策文送到了太祖御前,太祖皇帝必定会深以为然,觉得写这策文的人很有实学,然后……然后直接一道旨意下去,把徐谦剁成肉酱。

  这并不是因为太祖皇帝不需要徐谦这样的人才,而是官军只是政治的一部分,而太祖皇帝需要提倡忠勇,忠勇是太祖皇帝的政治正确,有个家伙敢质疑他的政治正确,不砍你砍谁。

  同样的策文送到英宗或者孝宗皇帝手里,当然还不至于让徐谦有剁成肉酱的危险,毕竟到了这二位皇帝老子手里,已经没有必要用过激的手段来树立威信了,可是徐谦的前程怕也有限得紧。这是因为英宗和孝宗已经相信了这一套理论,皇帝都信了,你跑出来说不信,这不是找死吗?

  可是到了嘉靖手里,一方面,嘉靖绝顶聪明,不相信这种陈词滥调;另一方面,现实已经不容他继续提倡这种空话、套话。嘉靖的政治正确已经从空话、套话转化成了实际,说再多已经没有用,为了帝国的稳固,就必须进行改制。

  徐谦的奏书恰好对了嘉靖的胃口,这也是嘉靖对徐谦如此信重的原因,他信重徐谦,不在于徐谦有什么超前意识,而在于徐谦总能与他的政治正确不谋而合,说穿了,大家的利益方向一致,再加上私交良好,最后才给予了无限的信任和足够的圣眷。

  嘉靖眯着眼,抬起眸来慢悠悠地道:“策文都很好,朕受益良多。”

  这就是一句空话,不过空话这东西显然是嘉靖的特长,因此从某种意义来说,嘉靖是一个高明的政客,高明的政客最擅长瞎扯,吹得天花乱坠,然后……然后该干嘛还是干嘛,你若是被政客糊弄了,那不是你倒霉,也不是你蠢,而在于你对政客有误解,不晓得人家就是靠嘴巴吃饭的,往往吹嘘了十分,能给你做做样子,那就算对得起你了,你还想怎样?

  贡生们都面露喜色,对于他们来说,今日的殿试显然是一次不凡的经历,亲自面圣,得到陛下嘉许,这是何等光宗耀祖的事。

  嘉靖又道:“国家抡才大典,而诸生脱颖而出,朕能得尔等贤才,心甚慰之,想太祖皇帝立国,我国朝已有百五十年……”

  紧接着,嘉靖就开始胡说八道了,一连说了一炷香,无非就是说你们很重要,朕很高兴,大明朝需要你们,将来务必要如何如何。

  这些话听在贡生们耳里自是深受鼓舞,越来越感觉美妙,可是在徐谦听来,却晓得嘉靖必定是忽悠,从某种意义来说,将来这些人里头,十个至少有七八个会成为嘉靖的眼中钉、肉中刺,别看今日和你说得好,说不定十年之后拉了你的清单。

  说到了兴头,嘉靖突然不说了,板起脸来道:“贤才难得,朕今日索性考校你们一二吧。”

  说是考校,其实也是既定的程序,这是殿试的第二关,更加宽松随意,连出题也是不限。

  十个贡生顿时都激动起来,是骡子还是马,就看这接下来的几柱香时间了,回答得好就能脱颖而出,力争一甲,从此前途似锦,更有机会执掌天下!

  嘉靖微微一笑,朝一边侍立的黄锦微微一笑道:“黄伴伴,拿来。”

  黄锦点头,随即拿出一个匣子,将匣子打开,一块美玉出现在众人眼帘,嘉靖又是微微一笑,道:“朕是个随意的性子,今日就以这美玉为题吧,诸位拿这美玉能说出一番道理来便算胜。”

  贡生们一头雾水,有人小心翼翼地站出来,作揖道:“陛下,既是以美玉为题,是否用八股破题之法来破题?”

  毕竟嘉靖的题目实在过于宽泛,拿出一块玉来让你回答,答个什么?总得有个限度,有个体裁才好。

  嘉靖微微一笑,道:“准了,尔等作答吧,谁先来?”

  众人面面相觑,都不愿做出头鸟,嘉靖皱眉,淡淡地道:“怎么,无人能答吗?”

  先前那发问的贡生上前,摇头晃脑地道:“学生不才,献丑了。”

  黄锦将美玉交在他手里,他反复翻看了几下,随即皱眉道:“这块美玉果然是御用之物,做工精细,所用的玉料亦是极品,只是这美玉之上竟有一道瑕疵,美玉有瑕,学生斗胆破题:天子举美玉而立言,赐窃有慕于斯也。”

  第一句直接破题,中规中矩,大意是说,天子拿美玉来作比喻进行讨论,而微臣私下里羡慕敬仰美玉这种品质。

  这贡生接着又道:“盖玉为君子,温润如玉,美玉有瑕,憾也,子贡设言之,岂于斯而可忽诸?”

  第二句的意思是,美玉拥有美好的品质,可是现在美玉有了瑕疵,是很大的遗憾。美玉有瑕,正如君子有瑕,子贡曾说,君子有瑕疵是不容忽视的。

  此人倒是颇有急智,答题也还算巧妙,不过这是最常见的答题,玉本来就是用来形容君子,拿这块玉来比喻君子,最后得出了美玉无暇,君子亦无暇的结论,看上去回答得稀松平常,却也展现出了这个贡生深厚的学识。

  嘉靖微微颌首点头,很是赞许,道:“不错,你叫什么名字?”

  这贡生道:“学生朱颜。”

  嘉靖喃喃念了一句,似乎记住了这个名字,这让朱颜心中窃喜,知道这个回答颇受天子青睐。

  他做了第一个吃螃蟹的人,立即让其他贡生反应过来,答题这东西得赶紧趁早,你看看,若是答题迟了,那么你答题的范围便会越来越小,现在人家已经拿美玉比作了君子,这美玉形容君子的答题是不能再用了。

  于是有第二人立即站出来,连忙道:“学生答题……”

  在这殿中的,大多是精英,智商绝对不低,都是学富五车之辈,对于他们来说,这样的答题其实并不算难,虽然要临场发挥,小小增加了一些难度,却还不至于焦头烂额,于是大家走马灯似的出来抢答,倒也热闹,嘉靖似乎对诸人也颇为满意,一个个给予鼓励和赞许,让这殿中的气氛更加宽松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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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九十八章:帝心难测

  众人一一答题,唯独徐谦没有做声,临到了他最后垫底,按理说这位徐会元一向是唯恐天下不乱,绝不落后于人的,只是先前写策文时最后一个交卷,现如今又是最后一个。

  九个贡生,答什么的都有,一块有暇的美玉而已,你既不能和别人重样,想要再赋予这美玉什么比喻拿来破题,只怕难度增加了十倍以上。

  大家都不吭声了,现在就等着徐谦作答。

  便是嘉靖,对徐谦也带着很大的期待。

  他是天子,固然和徐谦关系匪浅,对徐谦很是看重,可是他也绝对不会对徐谦放水,嘉靖要的是真材实料,除非徐谦能一鸣惊人,否则绝不会偏帮他什么。

  方才每个人答题的时候,嘉靖都带着矜持的笑容,不咸不淡的称赞几句,可是显然,这些回答都没有让他十分满意,他拿出这块玉出来,与其说是考校大家的学问,倒不如说是让大家来猜测他的心思,所谓投其所好,谁能猜测出嘉靖本身拿出玉石来的用意,才能让人大开眼界。

  只是方才嘉靖的表情,虽是带着含蓄笑容,说着客气的言辞,可是情绪并没有任何波动,这就意味着,虽然九人七嘴八舌,之乎者也,固然是展示出了自己的才华,却是依旧没有寻到嘉靖满意的答案。

  这时候,嘉靖将最后的希望放在了徐谦身上,显然是希望从徐谦口里,道出他想说的话。

  八股是代圣人立言,可是现在,却是代天子立言。

  徐谦却是木若呆鸡,似乎还没有答题的意思。

  嘉靖眉头微微皱起,抚案道:“徐谦。”

  徐谦作揖:“学生在。”

  嘉靖用一种刻意疏远和冷漠的口吻道:“你的同年都已经答题。为何你迟迟不答,怎么,莫非不想答吗?”

  徐谦知道,嘉靖所表现出来的冷漠,不过是避嫌而已,这不是为了嘉靖自己,为的更是徐谦,若是表现过于热络,那么这徐谦就算高中一甲。也难免让人说闲话,最好的结果就是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甚至对待徐谦,要比对待其他人更加严厉一些。

  徐谦拱手行礼,道:“陛下。非学生不想答,实为不敢也。”

  不敢……

  嘉靖哂笑,这个家伙刚才把同年殴打一顿,把考官们好好的威胁了一番,现在竟在自己面前说不敢,这不是笑话是什么?嘉靖知道徐谦还有后话,因此倒也没有生气。只是笑吟吟的道:“为何不敢?”

  徐谦道:“学生怕说错了话,做错了事,触怒了陛下。”

  这哪里是怕,分明就是以退为进。等着嘉靖给他一道免罪金牌。

  这么多人众目睽睽之下,嘉靖也不敢骂他什么,心底的好奇心勾起来,只得将计就计。道:“你放心,今日殿试。爱卿可以畅所欲言,朕绝不加罪。”

  徐谦松了口气,这才道:“那么就请将这美玉给学生观摩一二。”

  黄锦将美玉呈送徐谦手里,徐谦不露声色的看玉,这是一块上好的玉,其实不用看就知道,徐谦虽然对玉没有太多研究,可是用手去触摸,用眼睛去观察,立即能感受到这美玉所带来的柔滑和质地。唯一的遗憾,就是在这玉身不显眼的位置出现了一丝杂色,玉这东西,一旦出了杂色,就不免档次降低了,虽然不仔细不能发觉,可是作为御用之物,它很不合格。

  可以想见,这并不是贡玉,当地的地方官就是再糊涂,怕也不敢将带着杂色的玉石呈入宫中。

  徐谦心里想:“市面上这样的玉,至多也不过三十两银子,若不是这瑕,只怕价格要翻五倍不止,可惜了。”

  既然不是贡品,那么皇帝的玉是从哪里来的呢?皇帝是特殊的职业,也不可能出去逛街淘宝,若这块玉只是临时起意拿来做试题,未必能立即拿出来。

  如此一来,唯有一个理由可以解释了,嘉靖早就想好了试题,因此早就命了太监出宫采买,免不了要吩咐几句,必定要上等的玉,但是必须要有瑕疵。

  徐谦已经猜测到,嘉靖这是有备而来,皇帝既然有备而来,而不是临时起意,那么就有他自己的用意,他为什么要拿这块玉,为什么要事先做好这个准备?按理说,殿试根本不用这么麻烦,只要皇帝老子高兴,随手一指房梁,或指一指四角冉冉的宫灯,就可以拿来做题。

  既然如此,这快玉象征什么,这个瑕疵又象征什么?

  费了这么大的周折,就定有所图,徐谦将近来一些朝廷的大事重新梳理了一遍,大礼议是不可能,现在是风口浪尖,皇帝和内阁的矛盾还没有恶化到剑拔弩张的地步,绝不可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剑指大礼议。

  蒋冕呢?近来发生的唯一大事就是蒋冕了,可是徐谦也觉得不对,内阁出现缝隙,产生了矛盾,这里既有君臣之间的失和,又有阁臣之间的龌龊,一般这样的事,无论是宫里或者朝廷心照不宣就好,捂盖子都来不及,哪里还肯把事情捅出去。

  想了片刻,徐谦不由苦笑,嘉靖这个天子,实则是个妖孽,这人太聪明,聪明的人就免不了想要卖弄聪明,现在站在嘉靖面前的,乃是天下最顶尖的读书人,想来嘉靖很是享受在这些‘人精’面前耍聪明的过程,当然,他一定还带有政治目的,只是这个政治目的天子不想亲口说出来,必须借着别人把这个窗户纸捅破。

  想到这里,徐谦突然眸光一亮,他抓着这美玉,突然叹了口气,道:“美玉美则美矣,奈何有瑕,可惜,可惜!”

  他连说两个可惜,随即便狠狠将这美玉摔在地上。

  啪……玉石立即粉碎,溅射开来,好端端的一方玉就这么粉身碎骨……

  所有人惊呆了。

  大家都是来殿试的,可是今天,他们都像做梦一样,一桩桩不可能发生的事,竟都生生出现在了眼前,现在这徐谦的大胆已经升级,当着皇帝的面,把御用之玉摔了个粉碎,这……也太大胆了!

  所有人深吸一口气,怪异的看着徐谦,此时对徐谦的真不知是什么心情,佩服?有一点,人胆大到这个份上,不佩服不成,换做是他们,想都不敢想这样的事。震惊,这当然有,不震惊就是傻子。怪异?这应该是最多的感受,因为徐谦的行为,很难让人理解,明明不能去做的事,他偏要去做,明明犯忌讳的事,他偏偏不怕忌讳,这个人……大家心里暗暗摇头,这个人真是妖孽啊。

  徐谦也不顾别人的眼神,他心里知道,轮到自己表现了,摔了玉,挺胸昂首,整个人宛如魏征附体,朗声道:“美玉有瑕,藏之何用?学生想到当今天下固然承平,可是江南屡有倭寇侵扰,此乃大明芥癣之患也,学生以为,倭寇之事,当效仿这块美玉,务必玉石俱焚、壮士断腕,方能厘清。陛下圣明,心忧江南百姓,学生乃浙江人士,乡人深受倭寇之害,陛下既有吊民伐罪的决心,学生斗胆,甘愿驱从。”

  所有人呆住了,怎么又讲到了倭寇了,这玉和倭寇也有关系?

  他们哪里晓得,这玉,即是江山社稷,白玉有暇,其实就是社稷有污,徐谦砸玉,不过是表明玉石俱焚的决心而已,嘉靖已经铁了心,打算治理倭患了。

  嘉靖为何要清理倭患?这倭患古已有之,虽然如今愈演愈烈,可毕竟只是抢掠罢了,只要没有占山为王,终究不算是心腹大患,没有必要大动干戈。天子制倭,当然不是什么爱护百姓,而在于立威,他毕竟是藩王出身,想要站稳脚跟,就必须得弄出几件文治武功来,只是文治有点儿难,有一个杨廷和摆在这里,有了功劳,多半天下人都视为杨公的功劳了,虽然朝廷大臣天天叫喊的是天子圣明,可这只是场面话,当不了真。

  文治既然不成,那就武功,显然嘉靖已经急迫的需要有一个战功来支撑自己,同时借着这制倭重新站稳脚跟,着手布局,再与杨廷和进行一场新的明争暗斗。

  历史上对倭寇的大规模进剿并没有这么早,只不过现如今路政局的出现,已经解决了嘉靖眼下的燃眉之急,有了银子,底气十足,早想做的事已经越来越迫不及待,这次殿试,不过是抛砖引玉,偏偏把徐谦钓上来。

  嘉靖面露微笑,不置可否的笑了笑,他只是笑了笑,并没有对徐谦赞许,也没有多言,抚着书案,看着地上粉碎的美玉,随即慢悠悠的道:“时候已经不早,朕乏了,殿试既已结束,你们也早些回去歇了吧,明日自有圣旨。”

  他站起来,带着一干宫人近侍,踱步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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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九十九章:六首

  夹杂在一干同年中间踱步出宫,此时大雨已经停了,天色昏暗,却能看到远处一道淡淡的虹光,地上还有积水,好在大家都穿着靴子,只是又都穿着儒服,这儒服垂落在地,不免要撩起来,省得沾湿。

  因此大家行走起来有些怪异,一面提着儒服裙裾,一面迈开腿走路,活像觅食的鸭子。

  而且徐谦还发现,自己好像是被孤立了,这些同年似乎刻意要避开自己,虽然表面上对他含笑,可是都带着一股子敬而远之的意味。

  其实大家的心情还是可以理解的,徐谦这种人虽然大放异彩,可是毕竟太出风头,在他们眼里,徐谦行事过于乖张,还是远离一些的好,省得遭惹麻烦。

  同年们的态度让徐谦很受伤,不过长吸一口气,也就释然了,无论他们怎么想,自己和他们也没什么交道可打,虽然将来大家都要步入仕途,可是不同的人,这仕途又是不一样的,大家本就不是一路的人,何必要客气?

  明日圣旨就要出来,也就是放榜,徐谦已经过了策文那一关,一甲有望,就算再次,那也该排在二甲的前几名,这个成绩当然很是满意,至少半只脚已经踏进了翰林,眼下需要期待的就是能不能进入一甲,甚至是一甲第一名。

  想到这个,徐谦便忍不住面红耳热起来,这对于他来说实在重要,虽然现在名次挺高,可是大明朝每隔三年总有不少这样的精英脱颖而出,可要是一甲一名,那便是今科状元,徐谦已是小三元,而且解元、会元也都侥幸中了。若是再加一个状元,那就是小三元、大三元统统包揽,连续六场大考都为案首,那即是六首,大明朝一百五十年,唯一有此殊荣的只有一人,连徐谦的那位商家同乡都不算,因为此人只是大三元而已,只有明初的黄观了。

  徐谦之所以眼热于这黄观的六首之名。就在于六首奇特的资历和政治地位,黄观是在洪武二十四年中金榜题名,此后他直接任翰林编修,到了弘治二十九年便升任为礼部右侍郎,三年之后。新皇登基,立即成为了当时最重要的辅政大臣之一。

  做官这东西不但要有运气,还得有资历,可是有一种人超然存在,那便是六首,黄观只用了短短六年时间便已高居礼部侍郎的高位,并且很快成为中枢大臣。执宰天下,这并非是此人有多深的资历有多厉害的手段,而在于他的出身。事实上,这位仁兄根本就是个愣头青。朱允文登基之后,他极力赞同削藩,又怂恿着皇帝犯下了许多大错,结果让燕王杀进了京师。结果燕王也不客气,直接杀了他的全家。

  一个这种智商和情商都不是很高明的人。能像火箭一样升迁,非但没有受到质疑和排斥,反而明实录中对有颇高的评价,唯一的原因就在黄观的出身上,因为他是六首,是天下精英中的精英。

  徐谦若是没有得到这状元,便只是普通翰林,混个十几二十年能达到礼部侍郎的高度就已是阿弥陀佛了,可假若能夺得六首之名,意义就全然不同,想到这个,徐谦不由心情澎湃,连儒服裙裾也不提了,背着手,匆匆离去。

  出了午门,却发现徐昌等人还等在这里,老爷子居然没有多问什么,想来也是榜单没有放出来,问了也是白问,平白给徐谦增了压力,只是摸了摸徐谦的头,笑呵呵地道:“考完了?考完了便好,上车,回家!”

  徐谦也没有多说什么,不客气地上了车,被人前呼后拥地回家去。

  到了家里,桂稚儿却是热切,她见徐谦回来得迟,便知道徐谦必定过了读卷官那一关,因此询问道:“陛下出了什么题?”

  徐谦将保和殿里发生的事都说了一遍,桂稚儿沉吟片刻,随即嫣然笑道:“你这个答案颇有一些风险,对了陛下的胃口,便是一甲一名,可要是马前失蹄,怕是要折戟沉沙了,不过这无妨,贱妾只求夫君能中二甲也就知足了,你累了吧,早些歇了吧,是了,有一封书信是给你的,你看看。”

  她取了信送给徐谦,徐谦心里想,莫非是恩师送来的书信?可是接过之后,看到了工整的字迹,上书徐谦敬收的字样,心里便晓得,这不是恩师的书信,因为这是一种工整的台阁体,可是水平一般,一般这种字体都是一些类似于教书先生的水平,或者是别人代写书信时用的。

  寄信的人居然是请人代写书信,想来文化水平不是很高,恩师自然可以排除在外,他撕了泥封抽出书信打开,顿时开怀大笑起来,将这书信看了三遍才放下,桂稚儿觉得异常,忍不住问道:“是谁给你的信?”

  徐谦道:“是我的兄弟,他现在远在倭岛,恰好有人要先行回国,所以托人送来。”

  “兄弟,是那个不太着调的家伙吗?”

  在杭州的时候,桂稚儿对邓健有点印象。

  徐谦不由咋舌,苦笑道:“他寄信来报个平安,还说他在那儿挺快活,如今开了春,船队也要返航了,这个家伙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寄信,哎……他口里说快活,却不晓得能不能当真,飘扬海外很是辛苦,但愿他能平安回来。”

  桂稚儿从徐谦的口吻中发现了几丝温情和关心,便吟吟道:“夫君不必多虑,既然即将返航,再过三五个月就能相见,他回来之后见你成了亲,定然也为你高兴。”

  徐谦固执摇头,道:“他见我成了亲,定然愁眉苦脸。”

  桂稚儿愕然道:“这是为何?”

  徐谦道:“因为他没成亲,他就是这么个小气和斤斤计较的人,总是爱攀比,觉得世道不公,我身上有银子,他没有,他就闷闷不乐。”

  桂稚儿不由笑了,道:“他回来发现你成亲,可是却也发现他有了个弟妇啊,你看,你们都没有吃亏。”

  徐谦拍额,猛地醒悟道:“你这么一说,我倒是释然了。”只是这时候,他心里不由黯然,想到了邓健,不免想到了赵小姐,当时他们三人在一起的时候,那欢笑又快乐的日子似乎离自己有些远了,只是不知道赵小姐现在怎么样。

  在成亲之前,二人还互通书信,可是自从徐谦成了亲,自己虽然悄悄送了几封书信去,却总是没有回音,想来赵小姐那边已经知道了消息,不回信的理由有很多,要嘛就是怕桂稚儿误会,刻意避嫌,另一种怕就是伤心难过。

  徐谦唏嘘一番,京师的际遇实在连他都没有想过这样的起伏不定,现如今,他真有些不晓得怎么办才好,桂稚儿见他脸色有异,无心地道:“怎么,瞧你这惆怅若失的样子,倒像是惦记哪家姑娘似的。”

  本来她只是随口一句玩笑,却也没有当真。谁知徐谦被戳中了心思,一下子慌了神,六神无主之下竟是动了气,气冲冲地道:“我乏了,睡觉去!”说罢,起身便去卧房。

  桂稚儿却是觉得奇怪,蹙眉一想,竟有了几分担心,莲步到了院子,便看到徐寒在和徐晨说着话,她咳嗽一声,对徐寒道:“堂哥,能借一步说话吗?”

  徐寒不敢怠慢,连忙过来,不敢去看桂稚儿,将眼睛撇到一边道:“呃……有什么吩咐?”

  桂稚儿俏脸板起来,道:“我问你,我家相公从前和那邓健是什么交情?”

  徐寒挠挠头,道:“关系很好,很莫逆。”

  桂稚儿却是觉得不满意,咬着唇想了想,道:“我是说,有没有什么更亲密的关系,比如举止……”

  徐寒顿时明白了,毕竟来了京师,这种事也有耳闻,立即吓得摇头,道:“弟妹放一万个心,断没有这样的关系的,他们只是平时投缘而已,我若说错了一句,天打五雷轰!”

  桂稚儿觉得有些尴尬,只得道:“你忙去吧,我也只是随口一问而已,你不要放在心上。”心里却在嘀咕:“既然没有问题,为何接了信却是魂不守舍的,无端端的动气,若只是朋友,何至于如此,这其中怕另有隐情。”

  她连忙回房,不好再多去打听了,心里只是琢磨,定要寻个其他的法子旁敲侧击一下,从徐谦口里套出话来。

  却说这徐寒听了桂稚儿的发问,也是吓得面如土色,他当然晓得这意味着什么,神色匆匆的不知如何是好,这时徐福刚刚从如意坊回来,如今他又肥硕了不少,大腹便便的一身圆领衫子,还真有几分大掌柜的派头,他如今善于察言观色,远远看到徐寒面有异色,便忍不住:“你这是怎么了?莫非是今日殿试考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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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章:点翰林

  徐寒看徐福回来,这才回过神,脸色很不好看的朝徐福勾勾手,示意他到一边说话。

  到了院落里的角落,徐寒劈头便问:“你是随堂弟一起来京师的,这沿途之上可看出什么异常?”

  徐福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愣愣地道:“异常?什么异常?”

  徐寒压低声音道:“譬如这沿途上,堂弟可否去过寻欢作乐,读书人你是晓得的,比如逛逛窑子!”

  徐福吓了一跳,心里想,莫不是叔父以为自己曾带着小堂弟去逛窑子,所以刻意让徐寒来打听?莫说这种事没有,就算是有,他也绝不敢承认,要是让叔父知道,肯定要打断他一条腿,徐福连忙将头摇得拨浪鼓似的,道:“你怎么说这样的话?堂弟怎么会是这样的人?我就更加不敢带他去那种乱七八糟的地方。”

  徐寒面露古怪地打量他,道:“连提都没有提过?”

  徐福信誓旦旦地道:“这是自然。”

  徐寒目露疑色,托着下巴,喃喃道:“这就是了,看来真有古怪,是了,你还记得不记得钱塘的那个赵小姐?”

  徐福一头雾水,道:“是什么古怪?赵小姐又怎么了?”

  徐寒在锦衣卫中久了,颇有一些推理分析能力,正色道:“你想想看,赵小姐每日和咱们堂弟朝夕相处,可是你听说过他们之间有什么私情吗?比如身体肌肤之亲?”

  徐福毫不犹豫地道:“这种话你也敢乱说,堂弟现在都已经娶妻了,这要是让弟妇听了去,叔父非要掐断你的脖子。”

  徐寒苦笑道:“你不懂,要出大事了!”

  大事……

  徐福吓了一跳,心里说。徐家能出什么大事,现如今不是挺快活的吗?大家各安生业,叔父自做他的锦衣卫武官,自己打理如意坊的生意,徐谦如今又是金榜题名,还娶了大学士的妹妹。

  徐福小心翼翼地问:“二哥,有什么话你直说吧,不要藏着掖着。”

  徐寒痛苦地道:“我怀疑堂弟有断袖之癖!”

  徐福宛如被一道惊雷劈中,险些有些站不稳。连忙道:“你不要胡说八道。”

  “我会胡说八道吗?你想想看,堂弟和赵小姐朝夕相处却没有肌肤之亲,一直都是相敬如宾是不是?这一路北上,也不曾听说他对女子有什么兴致,反而每日和那邓健如漆似胶的在一起。实话和你说了吧。方才弟妇寻了我,专门问了这邓健的事,看她的口气,似乎早就看出了一点端倪,弟妇是何等聪明的人,怎么会空穴来风,拿这样的事开玩笑?所以我大胆推测。必定是堂弟和弟妇成了亲,可是这洞房之礼怕现在还没有……那个……那个……你想想看,弟妇因此生疑,只是又不好张扬。只得暗地里查探,最后……”说到这里,徐寒一摊手,痛心疾首地道:“事情就是如此。哎……早听说外头有些读书人沾着龙阳之好,最喜欢男人和男人。想不到咱们堂弟也是,难怪他看我的时候总是怪怪的,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意味。”

  徐福毛骨悚然,也是痛心疾首地道:“你说的可是当真?弟妇真的寻了你来问?完了,完了……这么说,叔父要绝后了……”

  其实这事儿推敲一下,还真是这么一回事,堂弟平时的表现有点可疑,更重要的是,连桂稚儿都起疑问到头上,他们自然不晓得书信的事,唯一的解释就是这新婚燕尔的一对新人表面上如漆似胶,可是背地里怕是冷淡,所以弟妇才觉得不正常,鼓足勇气来打听。

  二人正不知怎么办才好,猛地听到后头传出咳嗽声,徐寒回头一看,叔父徐昌竟是不晓得什么时候出现在了自己的后头,他吓得脖子缩了缩,不知道叔父听到了什么,却见徐昌脸色阴沉,像是火山即将爆发,对他们怒骂:“胡说八道些什么,没事做是不是?滚出去给老子买些香烛来。”

  徐福和徐寒吓得瑟瑟作抖,连忙道:“是,是。”说罢,急匆匆的跑了。

  而徐昌却显得忧心忡忡,背着手在院子里团团的转,最后跺跺脚,口里道:“不成,非要说个清楚。”于是便到了徐谦的新房外头,咳嗽一声,踏步进去,见桂稚儿在小厅里看书,桂稚儿连忙站起来道:“公公……”

  徐昌不理,径直冲入里间的卧房,见徐谦躺在床上呼呼大睡,他顿时火了,踹了床榻一脚,提起徐谦来就要打,口里大骂:“叫你混账,叫你不和媳妇睡觉,叫你不学好!”

  徐谦惊醒,脑子混混沌沌,迷迷糊糊的,大叫道:“爹,你这是要做什么?”

  徐昌正要下痛手,可是终究手掌没有打下去,重重叹气,这时桂稚儿也吓得花容失色地冲进来,连忙道:“公公,这是怎么回事?”

  于是徐谦瞪着徐昌,徐昌瞪着桂稚儿,桂稚儿心疼地看着徐谦,大眼看小眼,徐谦不明所以然,徐昌则是有一肚子的火要撒出去,偏偏当着媳妇的面不好出口,桂稚儿则是不知这父子怎么了,回来的时候还好好的,突然间就大打出手。

  “这个……”徐昌放过了徐谦,觉得这个事还是不要张扬出去才好,什么时候找个机会,父子二人私下里再解决,心里又暗怪自己颇为冲动,可是转念一想,儿子这般不孝,这分明是要断他的根,换做是谁都会火冒三丈,现在冷静下来,便只得沉着脸挠挠头道:“没什么,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只是练练手罢了,唔,为父还有事,先走了。”

  这一天过得莫名其妙,在宫里,徐谦料敌先机,滴水不漏,可是回到家却差点莫名其妙的被揍了一顿,还真是惊魂不定,桂稚儿给徐谦斟了杯茶,试探地问:“夫君,公公这是怎么了?”

  徐昌不好答,徐谦是答不出,只得敷衍:“老毛病了,隔三差五总要发疯一回,久治不愈了很久。”

  桂稚儿听了,暗暗记在心里,也不好多说。

  夜里吃饭,一大家子围在一起,众人各怀心事,徐昌突然叹道:“路政局的那个老孙,大家还记得吗?”

  徐谦低头扒饭,根本不理,想来还在为下午的事生气。

  徐寒、徐福心里有鬼,不敢做声。

  徐勇道:“记得,叔父怎么记起了他?”

  徐昌羡慕地道:“听说他要抱孙子了,媳妇有孕了。”

  这话本是说给徐谦听的,可是桂稚儿有一搭没一搭的吃着米粒,心里却犯疑了,公公这么说,莫非是怪她还没生养?是了,定是这个原因,这也难怪下午的时候他突然动气去寻徐谦,想来是指东打西,明里是打她相公,暗地里却是在提醒自己。

  想到这里,她留了心,也不禁发急起来。

  夜里的时候,徐谦筋疲力竭地回房,毕竟考了一天,又受了惊吓,实在疲倦,倒头要睡,可是桂稚儿今日却不如平时淑女,熄了灯,光溜溜的钻入徐谦的怀里,吐气如兰,一股股芬芳暖气吐在徐谦的耳朵,柔荑游走在徐谦的胸膛上。

  徐谦顿时有了反应,却有些起疑,平时都是他主动,怎么今日却是倒过来了?

  耳畔听到娇滴滴的声音,宛如仙女颤音:“相公,睡了吗?”

  徐谦的身体一下就情不自禁了,手不知道什么时候放在了桂稚儿的小蛮腰上,轻而揉地抚摸……

  …………………………………………………………………………三观很正的分割线……………………………………………………………………

  此时的紫禁城,隐在黑暗中,那朦胧宫灯微微闪烁,雨后的天空格外的清亮,星月当空,一片月色透过窗格悄悄洒落在暖阁里。

  这里没有点太多的灯,嘉靖坐在御椅上,摆在他面前的是八个读卷官拟出来的殿试成绩。

  殿试虽然随意,却也有它的一套规矩,表面上好像是皇帝亲自排定成绩,不过这只是表面而已,皇帝老爷们日理万机,哪有功夫把三六九等都列出来,毕竟一百多个贡生,说得难听一些,只怕这么多人里,嘉靖还能记起来的名字实在不多。

  所以往往殿试之后,读卷官在进行磋商之后会拟定一个成绩,上呈到嘉靖手里,再由嘉靖批红。

  当然,如果嘉靖觉得不满意可以退回去,让他们重新拟定。

  这份成绩单显然让嘉靖有些不满意,他目光幽幽,将其放在一边,沉思良久,随即慢吞吞地道:“黄伴伴。”

  黄锦今日当值,上前一步,道:“奴婢在。”

  嘉靖不动声色地道:“朕问你,你觉得朕的试题,谁答得最好。”

  这关系到了抡才大典,可不是黄锦可以过问的,现在问到头上,黄锦很是谨慎地沉吟了一下,才道:“奴婢不知道。”

  有些话可以说,有些话绝不能乱说,黄锦恪守着这个规则,一分一毫都不敢逾越。

  嘉靖冷笑道:“你不是不知道,而是不敢知道,不过你能这样谨慎,那也是好事。”

  黄锦不由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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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零一章:皇帝奉天之宝

  嘉靖又吁了口气,手搭在御案上,慢悠悠地道:“徐谦是看透了朕,现在关于蒋冕的事闹得满城风雨,朕的阵脚已乱,必须要借助外力来站稳脚跟,内里呢,要改变内阁的格局,外里呢,要将大家的注意力吸引到别处去,现如今内库充足,而倭寇凶残,肆虐神州,朕就有了平倭的打算,此次殿试,不过是抛砖引玉罢了,借着殿试,申明倭寇之害,表明朕平倭的决心,因此朕出的那道题,徐谦以玉石俱焚四字破之,很是巧妙。”

  黄锦心里不由感叹地想:“平时都说太监是皇帝的贴身小棉袄儿,可是当今天子实在圣明,不是绝顶聪明的人怎么能猜出他的心思?哎……反而这做太监的只成了粗使丫头,不是徐谦这种满肚子墨水又绝顶聪明之人,又怎么能处处拿捏住天子的心思?”

  黄锦的口里连忙道:“徐谦深谙帝心,奴婢往后一定好好向他讨教。”

  嘉靖哂然一笑,道:“讨教?他的东西,你学不来,做好自己就是了,聪明人可以耍聪明人,你不足够聪明却想玩心眼,只会惹人嫌。”

  他沉吟了一下,继续道:“我们的赌局还算数吧?”

  皇帝的赌局,谁敢说不算?黄锦忙道:“自然算数。”

  嘉靖微微一笑道:“这便好。”他提起朱笔,在御案上的奏书上改了几个字,随即道:“拿宝印来。”

  宝印自是玉玺,不过这明朝皇帝的玉玺比较杂,不但有二十四御宝,而且不少皇帝都有自己的私玺,想要颁布旨意都用私玺盖章,不过嘉靖不同。他是极其讲究规矩的人,既然向黄锦问玺,黄锦二话不说,连忙去取了。

  过不多时,便端了个木匣子来,取出‘皇帝奉天之宝’,嘉靖接过,宝印太沉,以至于拿在手里。沉重得令他的手腕青筋都给显露了出来,可见暗暗用了不小的气力。眼下大明朝有玉玺十七方,比如皇帝日常用的皇帝之宝,又如用于征伐的皇帝信宝,或是用于祭祀宗庙的尊亲之宝、用于颁布诰书谕示臣僚的制诰之宝等等。

  只是嘉靖手里这方宝印却是皇帝奉天之宝。最是珍贵,主要用于祭天等大典礼仪,而科举考试,抡才大典,其意义不在祭天之下,所以现在这份圣旨,所盖的宝印便是皇帝奉天之宝。

  嘉靖狠狠地盖印下去。显得有些疲倦了,呼了口气,放开了手。

  黄锦连忙将这宝印收了,仍旧端着木匣子在旁静候吩咐。

  嘉靖沉默了一下。道:“放旨意出去吧,嘉靖二年癸未科明日午时放榜,这份旨意先送去礼部,让礼部做好准备。所中进士人等定于四月二十五这一日入宫觐见,朕要亲自勉励。此外,所中进士人等或点选翰林者或送各部观政者,事先都拟个章程来,吏部也要及早准备,明日的时候再颁布诏书,传诏天下。”

  黄锦郑重其事地道:“奴婢遵旨!”

  嘉靖的眼睛眯起来,吁了口气,才又道:“朱宸呢,朱宸不是要见朕吗?让他进来说话。”

  黄锦点点头,出去请了朱宸进来,此时可是深夜,朱宸趁夜入宫,想来是有大事禀告。

  有太监端来了温水,给刚刚用过了笔墨的嘉靖净手,嘉靖的手在温水中泡了泡,随即接过了丝巾一边擦拭着手,一边侧目,打量早已入阁,跪在阁中的朱宸,他慢悠悠地道:“为何求见?”

  朱宸道:“陛下要查的消息已经查到了。”

  嘉靖皱眉,道:“你说罢。”

  朱宸一看便是沉默寡言的人,可是到这里,却是滔滔不绝地道:“蒋学士那边似乎已经萌生退意,陛下虽然未准他的辞呈,可是他已经做好了离京的准备,他有个幼子,本在国子监里读书,现在也已经称病,虽只是说告假,可是似乎有随蒋学士回乡的打算。”

  嘉靖将丝巾随意仍进了铜盆里,背了手,脸色有些沉重,却是点点头道:“这早在朕的预料之中,他去意已决,朕也不留难。”

  朱宸又道:“而近日以来,向蒋学士发难的大臣之中,有几个人卑下觉得颇为瞩目,其中一个竟是靖国公陈贤,还有茂国公李晓。”

  嘉靖木然了一下,显然是没有预料到,随即他森然一笑,道:“是吗?连他们也不甘寂寞了?这百年的国恩还不如一点狗食吗?”

  朱宸压低声音道:“宣府那边也有传报,说是宣府巡抚衙门里头也有不少抨击蒋学生的话,巡抚王伉似乎并没有禁止,近来他与杨学士书信来往很是频繁。倒是辽东那边没有什么动静。”

  嘉靖的身形顿了一下,又是冷笑道:“这个王伉不是蒋冕的门生吗?”

  朱宸摇头道:“并不是,不过王伉确实受过蒋冕的恩惠,蒋冕曾几次推举他,才让他执掌了宣府。”

  嘉靖此时已不是冷笑了,而是露出了几分厌恶,树倒猕猴散,现如今蒋冕的名声是臭了,大家也就撕下了脸皮,如今最积极的,虽然不是蒋冕的那些心腹,却有不少和蒋冕关系密切之人。

  “宣府巡抚……”嘉靖喃喃念了一句,随即道:“朕知道了,锦衣卫这边不要声张什么,继续查吧,且不要急,慢慢的来。”

  朱宸道:“是。”他又面露犹豫,似乎有什么话想说,却又欲言又止。

  嘉靖看出他的为难,问道:“还有什么事?”

  朱宸道:“卑下听到了一些流言。”

  “流言,什么流言?”嘉靖问。

  “听说徐谦有断袖之癖!”朱宸难以启齿地道。

  嘉靖双眉一跳,道:“你哪里听来的?”

  朱宸苦笑道:“卑下奉命为陛下打探四方,自然……自然……”

  嘉靖顿时明白了,按照规矩,所有重点人物都在锦衣卫的查探范围之内,而徐家毕竟是伯爵,再加上又掌握路政局和如意坊,朱宸也是按章办事,早就在徐家布下了耳目了,多半有番子以仆役的身份混进了徐家。

  可是……徐谦居然有断袖之癖,这足以让嘉靖震惊了,他脑中立即浮出徐谦的身影,想到这厮平时的举止,陡然……又想到徐谦有时大胆放肆看他的眼神,这堂堂天子竟是忍不住打了个冷战,道:“属实吗?”

  朱宸道;“还未确认,卑下是不是……”

  嘉靖摆摆手,道:“不必追查了,把你的人也撤走,徐家父子是朕的心腹之人,不必盯梢查探,朕信得过。”

  朱宸点点头道:“卑下遵旨。”

  这时,嘉靖满是威严地道:“你退下吧。”

  朱宸亦步亦趋地出去,嘉靖愣愣的坐在御椅上若有所思,随即苦恼地道:“黄伴伴,徐谦什么时候沾了这坏毛病?”

  黄锦其实也被这消息震了个七荤八素,虽然作为一个太监,他从不会纠结这种道德问题,管你玩男人还是玩女人,反正咱家也没得玩,关咱家屁事。

  他连忙道:“平时怎么看也不像,会不会出错了。”

  嘉靖苦笑道:“朕也是惊疑不定,不过当时太后要赐婚,徐谦先是拒绝,第二次,朕亲自赐婚,他又寻了桂家的小姐来了个生米煮成熟饭,如此想来,未必不是有什么隐情。哎……他平日来见朕的时候,你发现有什么不同寻常吗?”

  黄锦摇头道:“除了胆子大了一点,似乎没什么寻常。”

  嘉靖很痛苦地抚额,道:“他不会盯上朕了吧,他有这么大的胆?罢罢罢……不说这个,只是现在陡然听到这个消息,朕倒是不知如何处置了,下次他进宫来,不妨试一试他。”

  黄锦愕然地道:“怎么试?”

  嘉靖沉吟片刻,才道:“到时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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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时,在慈宁宫里,正在吃茶的张太后和王太后目瞪口呆、面面相觑,一时间,什么端庄仪态也顾不上了,听来的消息实在让她们过于震惊。

  王太后随即露出怒色,道:“胡说八道,这是哪里来的谣言?”

  跪在下头的是个小太监,苦着脸道:“奴婢哪敢胡说,东暖阁那边传出来的消息,说是锦衣卫那边查得翔翔实实。”

  王太后不吭声了,就差一口老血没喷出来,不由道:“这么小的一个孩子,怎么就有这样的癖好呢?真是瞧不出来。”

  张太后沉吟片刻,道:“那陆家和徐家的婚事……”

  王太后摇头道:“这是另一码事,哎……不说这个,捡些高兴的话说罢。”

  二人一言一语,哪里想到在一边给她们弹琴的一个秀目女子早已断了琴音,俏脸上一愣,竟是闪露出了几分慌张。

  “原来他是这样的人……”少女愤愤不平地喃喃低念,似是赌气一样猛地划拉了一下琴弦,殿里立即回荡着凌乱的琴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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