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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夜天子(4月18日 更新至“第17章 摧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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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4章 听妻入狱


  叶小天入狱,偏又罪名不明,立即在葫县引起一场轩然大‘波’。先是罗巡检、顾教谕等人过来探问消息,他们毕竟是官场中人,虽替叶小天打抱不平,但是听说批捕令系出于南京刑部,且此事关系到京里一位大人物,虽然心中愤愤,却也不敢多说什么,只能怏怏告辞。

  但随后赶来的洪员外和葫县一众士绅就不是那么好说话了,县里要做点儿什么,离不开他们这些人的支持,尤其像洪员外这样的大善人,三不五时就会捐一笔钱,对财政困难的葫县来说,这样的财神爷是他们不敢得罪的。

  然而此事哪是‘花’知县能做得了主的,他也正郁闷着呢,便把这些人推到徐县丞那儿,正得意洋洋的徐伯夷顿时也被‘弄’了个焦头烂额。对这些人,他不好说重话,又无法再推到别人那儿去,只能好言好语地安抚,说些朝廷一定会查明真相,不冤枉一个好官,也不枉纵一个恶人的屁话。

  他这么做也是没有办法。如果恶语相向得罪了这些人,他们抬‘腿’就走,以后征收钱粮他们不配合,县里缺钱他们不捐款。那么,钱粮征不上来,政绩就无从说起,他们不捐钱,县衙里上下人等都会怪罪到他的头上,他还如何为官。

  徐伯夷说的口干舌燥,好不容易把这些人打发走了,罗大亨和高涯、李伯皓又带着大批的驿夫跑到县衙‘门’前来请愿了,这一回连王主簿也无法置身事外了。‘花’知县带着徐县丞、王主簿亲自赶到衙前接见。好说歹说刚把这三位爷送走,高家寨和李家寨寨主又赶到了葫县县城。

  这两位大爷是葫县最大的两个部落首领,他们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能决定葫县安定于否,‘花’知县哪敢怠慢,正好王主簿和徐县丞也在,一个也别跑。‘花’知县拉住他们两人,又硬着头皮接待高李两位寨主去了。

  此时,已是暮‘色’苍茫。

  葫县大牢,最西边近城墙处,有一条狭窄的只容一辆小车通过的道路。这条小路正通向葫县大牢的西院墙内厨房位置,再往前就是死胡同了,因此并无人行走,小道上满是蒿草,再加上高大的城墙遮挡。‘阴’暗‘潮’湿。

  蒿草丛中,有两道明显的车辄,大牢里的垃圾、泔水桶等物,就是从这里运出去的。因为年代久远了些,除了每日运送垃圾的车子,甚至没人记得这里还有条路。

  此时。高小六儿挎着刀。正站在那角‘门’儿外,眼巴巴地望着黑漆漆的胡同外面,他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攥着荷包儿,满脸哭相。此时的高小六儿腹胀如鼓,好象怀胎八月的‘妇’人。

  高小六儿自从得了太阳妹妹送他的那只荷包儿,就发觉身体有了些异样,他一天下来要跑**趟茅厕,泻得脚软,可是肚子却迅速地胀鼓起来。简直是莫名其妙。

  到后来,小六儿也意识到他拿的荷包有问题,这时他才想起关于苗人和蛊的许多传说,惊恐之中的小六儿赶紧把那荷包儿远远丢开,结果荷包一离身,登时腹痛不止,简直绞断了肠子一般的痛。

  无奈之下,小六儿只能把那荷包再捡回来,说来也是奇怪,那荷包一到手,腹中痛楚立即平静下来,可是腹泻与腹胀这两样本来绝不该同时发生在一个人身上的怪病依旧不见减轻,再这么下去,他不泻死,也得胀破肚皮而亡。

  高小六儿此时已经认准了必是那个俏美可爱的小苗‘女’下蛊,连忙告了假,赶到叶典史府上求饶,太阳妹妹一口承认,就是她下了蛊,但是想让她轻易解了蛊毒却是万万不能。

  太阳妹妹给了他一点‘药’,暂且解了他的腹泻之症,然后如此这般吩咐了一通,小命悬于人手的高小六儿无可奈何,只是乖乖答应下来。

  此时他正在等候太阳妹妹,过了一会儿,黑漆漆的小巷尽头出现了一道人影,高小六儿‘精’神一振,连忙屁颠屁颠地迎了上去……

  ※※※※※※※※※※※※※※※※※※※※※※※※※

  叶小天盘膝坐在牢房里,四周静悄悄的,只有廊间一盏灯,发出昏暗的灯光。

  不要说县丞,就算是县令,也没有权力把他抓起来,批捕的命令必是来自上头。可叶小天反复思量,始终想不通自己能犯下什么通天的大案叫人拿住把柄。如果是他曾经冒充典史一事,那么被抓的不应该只有他一个,如果是苏循天那桩人命官司,同样不该是他一个,此事太也蹊跷。

  正因事出蹊跷,所以他心中坦然,并不惊慌。正所谓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官府不可能拿住他的什么罪名,暂且静观其变吧,这应该只是一个误会。

  叶小天安慰着自己,打个呵欠,正想躺下休息一阵,远处突然有一阵脚步声传来。叶小天警惕地抬头望去,就见一个身材瘦小的狱卒提着一盏灯笼慢吞吞地走在前面,身后跟着一个身材稍高的黑衣人,那人穿着一件连体的黑袍,头低着,连脸面都遮了起来。

  叶小天一见异状,先是警觉地抓起了手中的铁镣,待见那袭袍子,却又陡然一喜:“那是冬长老的袍子,冬长老来探望我了?”

  自从上次牢墙被挤破事件发生后,‘花’晴风痛定思痛,终于拨了一笔款子,把葫县大牢修整翻建了一番,如今比原来宽敞了许多,再加上现在没有那么多犯人,叶小天又被刻意与其他犯人隔开,所以这一片儿就只住了他一个。

  高小六快走到牢房前时停住了,回首对身后的黑袍人低声说了几句什么,就见长袍逶地的黑袍人轻轻点点头,高小六便往牢前走来。牢‘门’“哗啦”一声打开了。叶小天是被当作重犯看押的。戴着手铐脚镣,行动不便,是以坐在那儿未动。

  高小六走进牢房,咳嗽一声道:“叶典史,你家娘子来看你了。”

  叶小天一呆,惊讶地道:“我娘子?我哪……”

  刚说到这儿,叶小天突然闭上了嘴巴。他忽然意识到,既然有人要见他,又是对狱卒这么说,很可能是为了方便有个合适的身份进来,这时怎能戳穿,他也正想知道外界的情形呢。

  高小六板着面孔,一本正经地道:“以我朝悯囚之制规定,典史大人您尚无子嗣,所以特允你娘子入狱。夫‘妇’好合,若能留下一子半‘女’,也是你的福气。咳!叶典史,你好自为之吧。”

  高小六说到这儿,转身又走了出去,往牢‘门’口一站。下意识地弯了弯腰。向那黑袍人讨好地招招手,黑袍人便姗姗地走过来,弯腰迈步进了牢房。高小六儿把牢‘门’一锁,压低声音道:“一个时辰,只有一个时辰,否则夜间巡戈的人来了,我也不好‘交’待,你们抓紧时间。”说完,高小六儿把钥匙往腰间一挂,转身走开了。

  叶小天当初是天牢狱卒。虽然关进天牢的都是京官高官,那些人能做到那样的高位,个个年纪一把,早就有了子嗣,所以不曾遇到过“听妻入狱”的事儿,但他也听说过的,这时不免就有些茫然。

  “听妻入狱?那我已经被判了死刑了?好歹我也是个朝廷命官,怎么可能尚未审问便判了刑?还有,我这娘子是谁,我那府里……,难道是哚妮?”

  叶小天突然想到了太阳妹妹,他霍然望去,却见那黑袍人陡然拔高了一截,似乎方才一直是弯着‘腿’的,这时才突然站直,紧接着那人一撩黑‘色’的头罩,叶小天愕然叫道:“老‘毛’!”

  面前这人一脸的络腮胡子,豹头环目,可不正是‘毛’问智。‘毛’问智冲上前来,‘激’动地叫道:“大哥,俺可见到你了。”

  叶小天奇道:“老‘毛’,你怎么扮成这副模样,对了,外边怎么样了,我究竟因何入罪?”

  ‘毛’问智一呆,道:“大哥也不清楚犯了何罪?”

  叶小天摇摇头道:“我正一头雾水。”

  ‘毛’问智挠了挠头皮,道:“我们四处打探,也不知道。不过,那徐伯夷逢人便讲,说大哥你这回死定了。”

  “徐伯夷!”叶小天眸中闪过一丝恨意,如果说之前与徐伯夷斗法,争的只是在葫县官场上的话语权,这一次徐伯夷刻意加害,使他锒铛入狱,这就是你死我活的仇恨了。

  ‘毛’问智道:“哎呀,先不说那么多,大哥,你快脱衣服。”

  叶小天吓了一跳,戴着铁镣的手下意识地往身前一护,骇然道:“脱衣服干什么,你……听妻入狱,却也不该是个男人啊?”

  ‘毛’问智道:“嗨!听什么妻入什么狱啊,大哥想生,出去了自管随便生。快脱衣服,咱俩换了衣服,我顶替你,你扮成我出去,放心,方才那狱卒没见过我的样子,你只要捏着嗓子扮成‘女’声,一定能‘蒙’‘混’过去。”

  叶小天举了举手铐脚镣,道:“我这样子……”话犹未了,‘毛’问智已经从袍下亮出一件奇怪的黑铁所铸的像钳子似的东西,“嘿嘿”笑道:“用这玩意儿,都能撬开。”

  叶小天摇头道:“我出去,换你留下?就算出得去,我也不能做这种事。”

  ‘毛’问智‘激’动地道:“大哥,俺老‘毛’没啥本事,跟了你之后,吃香的喝辣的,过得比猪都快活。现在人家要拿咱当猪宰了,那就该我来当那头猪。反正我坐牢坐习惯了,不打紧的,他们总不会杀了我的。”

  “那也不行!”

  叶小天刚说到这里,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高小六又气极败坏地回来了,后头还跟着另一个狱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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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5章 一波三折


  毛问智一见,赶紧手忙脚乱地撩起连衣的帽子,想把自己的脸再遮起来,却听跟在高小六身后的那个狱卒冷冷地说道:“毛问智,不用掩了!”

  一听这声音,正掀帽遮脸的毛问智和叶小天同时一愕,异口同声地叫道:“太阳妹妹!”

  可不,跟在高小六身后的那个狱卒正是太阳妹妹,高小六身材瘦小,他的衣服穿在太阳妹妹身上倒也合适。一见来人是太阳妹妹,毛问智不禁讪讪地道:“太……太阳妹妹,你……你咋醒得这么早?”

  毛问智根本没犯过什么罪,就是跟一个牢头儿的老婆上过床,就被以莫须有的罪名弄进大牢,足足关了七年都没机会出来。要不是那个牢头儿后来得了小姨子的便宜,只怕就把毛问智弄死在牢里了。

  经此一事,毛问智深觉牢狱之黑,根本不相信华云飞做出的判断,但他平时为人太不着调,华云飞话虽然少,却比他有份量,当时根本没有争执的余地,也就只好捺下了自己的意见。

  后来,高小六上山求见,央求太阳妹妹解了他的蛊毒,太阳妹妹趁机提出让他带自己进监牢,以便“听妻入狱”,达成夙愿,当时毛问智藏在一旁恰巧听到了全部经过。

  于是,毛问智就打晕了太阳妹妹,弄了件可以撬开镣铐的工具,又穿了冬长老的一件袍子,冒充太阳妹妹下了山。

  毛问智见到高小六时。捏着嗓子细声细气儿地答话,一切都对得上,他的声音虽与太阳妹妹不同。高小六也没生起疑心,因为太阳妹妹只说要“听妻入狱”,让小天哥留个后,压根儿就没说来的就是她自己,她一个黄花闺女,再如何泼辣,如何说得出这样的话。

  这一来高小六只当这是太阳妹妹为了给叶典史留后。花钱找来的一个女人,阴差阳错的就把毛问智送进了大牢。高小六出了监牢眼巴巴地候在外面。等着完成此事以便讨取解药,谁知却有一个狱卒跑来,说是大牢外有个苗女找他。

  高小六一听就知道是太阳妹妹,忙不迭迎出去。这才知道出了岔子。

  毛问智哪敢下重手,当时下手颇有分寸,结果他离开不久,太阳妹妹就醒过来了,太阳妹妹恨得银牙直咬,赶紧下山来见高小六,听高小六说已经有人进了大牢,情知是毛问智,赶紧就让高小六把她也带了进来。

  高小六万般无奈。只好又去取了一套皂隶公服给太阳妹妹换上,好在这牢里汇聚了各方的人马,包括驿站的和巡检司的人。彼此间并不熟悉,是以只对离开的人盘查仔细,对进入的人,又有大牢的狱卒带着,盘检便不严了,高小六很顺利地就把太阳妹妹带进了大牢。

  听毛问智这么一问。太阳妹妹下意识地便去摸后脑,饶是毛问智用力不重。她的后脑还是肿了一个大包,用手一摸,便觉痛楚难当,太阳妹妹狠狠地瞪了毛问智一眼,怒道:“等我出去再跟你算帐!”

  毛问智哪敢答话,讪讪地站着不敢言语。高小六儿跺脚道:“我说这位爷,你……你们这是干什么,怎么一下子进来两个人,我一会儿可如何送你们离开呀,这……这……唉!”

  太阳妹妹不搭他的话碴儿,只是板着俏脸道:“如何离开,那是你的事,少说废话,赶快打开牢门,放我进去。”

  高小六儿苦着脸道:“啊?你还要进去?我现在就不知该如何是好了,姑娘,你就不要难为我了好不好。”

  太阳妹妹睨着他道:“你不想要解药了。”

  “我……”

  高小六犹豫了一下,哭丧着脸走上前,打开了牢门。

  太阳妹妹走进牢房,一见叶小天披头散,一身囚服的样子,眼圈儿便是一红,泣声道:“小天哥……”

  太阳妹妹当时听到“听妻入狱”这回事,因此触了她的念头,由始至终她就没有想过通过官方渠道,真的以“听妻入狱”的方式来见叶小天,因为叶小天尚未宣判死刑,她也不是叶小天的妻子,两项条件都不符合。

  这种情况下,她一个未出阁的大姑娘哪好意思向葫县官府提出这种荒唐的要求,她只是通过胁迫高小六,以这种秘密入狱的方式来达成她梦寐以求的想法,可这想法随着毛问智的一棒而破灭了。如今见到叶小天,她心中本就委曲的很,再看见叶小天如此狼狈,心里一酸,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起了圈圈。

  看到这一切,叶小天心里都清楚了,他慢慢站起身,想把毛问智和太阳妹妹环在胸前,但他双手被铐在一起,双臂无法张开,便只用合拢的双手,握成一个拳头,在毛问智胸口轻轻敲了敲,又落在太阳妹妹的肩头,胸怀激荡地道:“好兄弟!好妹子!你们的心意,我都明白,你们不用担心,我叶小天自问从未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不会有大难加身的。”

  太阳妹妹抹抹眼泪,哽咽道:“小天哥……”

  叶小天微笑道:“这真的不算什么!人生一辈子,总会轮到几次不公平的事,咱们别乱了自己的阵脚,我什么都没做过,只需耐心等待,总能守得云开见月明的!你们两个马上离开,迟了只怕连你们也走不掉了。”

  “哈哈哈哈……,他们现在就已经走不掉了!”牢房里突然响起一阵张狂的大笑,叶小天和太阳妹妹、毛问智循声看去,就见徐伯夷带着一群兵丁突然闯了进来。

  高小六吓坏了,哆嗦着跪倒在地,颤声道:“县……县丞老爷。”

  徐伯夷指着高小六。喝斥一声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纵人入狱,本官说过,谁敢为牢内重犯沟通消息。便以同犯论处,你没听到吗,如今竟然把人放了进来……”

  高小六吓得磕头不止,连声道:“县丞老爷饶命,饶命啊,小人也不想的,可是……可是那个苗女会放蛊的。小人中了她的蛊毒,命在旦夕。不敢不从啊。”

  “什么?”徐伯夷一听蛊毒不由吓了一跳,急忙后退几步,躲到众官兵捕快后面,指着牢中三人。色厉内茬地叫道:“这两个人试图劫狱,把他们抓起来,统统抓起来!”

  ※※※※※※※※※※※※※※※※※※※※※※※※※

  “啊!逃出来了,终于逃出生天啦!”

  夏莹莹从箱子里爬出来,轻快地跳到地上,像个孩子似的雀跃欢呼起来。展凝儿乜着她,揶揄道:“咱们可是刚离开红枫湖,要是耽搁一会儿,你的家人就追上来了。”

  夏莹莹脸色一变。道:“不错!咱们还是先逃远些吧。快快快!咱们马上走。

  夏莹莹匆匆解下那两匹套辕的枣红马,这两匹本就是神驹,却被她送与展凝儿拉车。本就是为了逃脱之用。

  展凝儿打开一口箱子,从箱中取出两套马鞍马辔,那绕过马腹的皮带刚一系紧,夏莹莹就迫不及待地扳鞍上马,兴冲冲地把马鞭一扬,高声叫道:“小天哥。我来啦!”策马飞马,冲下了山坡。

  展凝儿伫马回头看了看远处的红枫湖。又看了看远去的夏莹莹,她快活地策马奔跑着,就像一只脱了樊笼的火凤凰。展凝儿幽幽地一声长叹,道:“我这究竟是在做什么呢?”

  展凝儿猛地一挟马腹,扬手一鞭,像一支离弦的箭一般追了上去。

  满满一车箱笼,都是夏莹莹送给二姐展凝儿的礼物,实则是用来掩护她逃跑的,如今自然没了用处。这些礼物任取一件,都可供贫苦百姓一年生计所需,如今就这么抛在了路边,这条路并不荒凉,这些贵重之物的下场可想而知。

  可是在夏大小姐眼中,只要能逃出红枫湖,去见她的小天哥哥,这点钱又算得了什么呢。有钱,就是这么任性!

  ……

  葫县郊外,青山谷中,近两千名剽悍的生苗战士静悄悄地肃立在那儿,阳光映照在刀枪上,仿佛一道流动的泉水,反射着粼粼的反光。

  冬长老沉声吩咐道:“你们就在这谷中住下,需要你们的时候,老夫自会来寻你们!”

  两千生苗战士一起抚胸低头,虽然始终未曾言语,光是那一弯腰、一抬臂,一挺胸,一放手,那衣料磨擦声,便是刚劲有力的四道爆破音。

  冬长老回到叶家大宅,刚刚进门,就碰见华云飞从里边出来,华云飞穿一身青色劲装,腰插一口锋利的无鞘短刃,背后斜挎猎弓还有两壶亲手打制的利箭,正往身上系着一领披风。

  一抬头看见冬长老和若晓生走进来,华云飞喜出望外,道:“冬长老,你回来了!”

  冬长老点了点头,无视华云飞一副即将一战的模样,沉稳答道:“回来了,我带了两千人来,现在都隐蔽在青山峡谷,如果真有需要,就让他们出动,尊者怎么样了?”

  眼见冬长老沉稳若斯,华云飞不免有些惊奇:“他没看到我全副武装的模样么?”旋即想到冬长老那糟糕之极的眼神儿,华云飞才恍然大悟,忙道:“情况有变!大哥情形如何还不知道,太阳妹妹和老毛也失踪了,我寻了两天都没有他们的消息,你们又一直没有回来,实在是捱不住了,正打算不惜一切,杀进大牢一探究竟呢。”

  冬长老变色道:“什么,哚妮和毛问智也不见了?晓生,你马上去青山峡谷……”

  冬长老还没说完,苏循天就慌里慌张地冲进了大门,气喘吁吁地叫道:“不好了!叶典史……叶典史早在两天前,就……就被徐伯夷送往南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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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6章 同去,同去!


  华云飞一把抓住苏循天的手臂,急问道:“你说什么,徐伯夷已经把我大哥移送南京城了?”

  苏循天急道:“是啊!两天前就送走了,与他一同被送走的,还有太阳妹妹和毛问智,据说他们两个要去劫狱,是以一并被抓走了。”

  花晴风对抓捕叶小天是满腹不愿的,眼见王主簿和徐县丞已经联手,他很快就要被再度架空,此时此刻他唯一能结成盟友共同进退的只有叶小天,罗巡检虽也是实权在握的官员,可他是军人,地位然,一向不大掺和进来。

  结果叶小天突然入狱,花晴风自然百般不愿,可他素来怕事,这一次的批捕更是南京刑部直接下的命令,他哪有勇气对抗,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把此事完全交由徐伯夷来处理,如此在心理上和道义上才觉得坦然一些。

  可也因此一来,他对徐伯夷的一些动向便不大了解。相对于他复杂的心思,苏雅和苏循天的感情就单纯了许多,他们姐弟二人是把叶小天当成了纯粹的恩人,如今恩人落难,他们岂能毫无表示。

  姐弟俩一再向花晴风提出要去探望叶小天,聊表情意,但花晴风不知道叶小天究竟犯了什么事,生怕牵涉其中,是以执意不允。直到今天,花晴风实在捱不住他们姐弟俩的轮番轰炸,只好出面向徐伯夷说了一声。

  直到此时,徐伯夷才告诉他:叶小天已被他派人秘密送往南京了。

  徐伯夷告诉花晴风。两天前,有人秘密潜入大牢,试图劫走叶小天。幸亏他及时现,将两个劫狱贼拿下,因为担心还会有人意图劫狱,而葫县大牢守卫力量相对单薄,所以他才断然决定,把人连夜送往金陵。

  而在这件事上,除了他个人的几名心腹。还有王主簿派来帮忙的十几个人,王主簿一向不显山不露水。但是他在葫县根基最深,这一次算是初露峥嵘,只一句话,就调来十多个可供驱使的心腹。两个人就把这件事悄悄办了,而花知县居然被蒙在鼓里。

  花知县虽然早知道这两人若是狼狈为奸,必然谋夺自己的权力,却没想到他们这么快就敢直接挑战他的权威,不免勃然大怒,但徐伯夷却是早有说辞,诸如叶小天耳目众多,为了封锁消息;诸如知县大人的内弟与叶小天走动密切,为了避免知县大人为难等等。

  花知县再如何生气。木已成舟,却也无可奈何了。待他回来把此事对苏循天一讲,苏循天大惊失色。这才匆匆上山,把消息说给华云飞等人知道。华云飞谢过苏循天,送他离开后,冬长老阴沉着脸色道:“老夫立刻去把人调过来。”

  华云飞道:“然后呢?”

  冬长老道:“自然是追上去,把尊者夺回来!”

  华云飞道:“他们已先行了两天,而且势必是日夜兼程。我们现在再追,恐怕很难追及了。我们带着两千个人。声势太大,抢回来还好,如果抢不回来,我大哥可就真的罪责难逃了。”

  这一回冬长老也有些不悦了,沉声道:“老夫听说,你当日为报父母之仇,小小年纪,便单枪匹马挑战此地第一豪强,英勇果敢,无人能及,如今为何如此胆怯?”

  华云飞摇摇头,一字一句地道:“冬长老,你误会了。我当日效陷阵之士,有死无生,是因为在我心里,我的爹娘最重要!今日我思虑再三不敢轻易出手,同样是因为,在我心里大哥最重要。”

  因为他们最重要,所以可以因为他们的死而去死!因为他最重要,所以怕他因为自己的妄动而死。冬长老听明白了这句话,沉默片刻,道:“是老夫错了,那么依你之见,咱们该怎么做?”

  华云飞道:“两千人,声势太大。而且人多了行动不便,挑一支精锐,扮成行脚商人,由你我带着,全力追赶,再相机行事。”

  冬长老点了点头,道:“好!就按你说的办!”

  ※※※※※※※※※※※※※※※※※※※※※※※※※

  一辆囚车,却塞了三个人。

  身在囚车之中,只因为身边依偎着叶小天,所以太阳妹妹心里甜甜的,很满足。从小不曾离开过深山老林的哚妮,就像头一次跟着她的男人离开高山雪原的达娃。

  尽管前方的世界对她这样的女子来说是那么的陌生,但是她没有一点迷惘与恐惑,因为远离世俗污染的她,心灵纯净的就像一块水晶,那里边只装得下一个小小的世界----那就是她的男人,当那块剔透的水晶装下了一个人,便装满了整个世界,只要跟着他,走到哪里,都是家园。

  毛问智在小小的囚笼中,以一个奇怪的姿势,扭曲着身子躺着,呼呼大睡。尽管车子在颠簸的道路上不断起伏震荡,他依旧睡得很香甜。这个家伙从遥远的北方一路跋涉到最南方,什么苦都吃过,什么罪都受过,就像一只生命力无比强韧的“小强”,任何恶劣的环境和条件,都无法震动他那粗大的神经。

  叶小天看看依偎在他身上假寐的太阳妹妹,再看看脚前呼呼大睡的毛问智,暗暗苦笑了一声,这样倒也好,如果他们两个悲悲切切的,不知要耗费多少唇舌去安慰他们,而此刻看来,他们根本不需要任何的安慰。

  “送我去南京么?”

  叶小天沉思起来:“我究竟犯了什么罪,为何徐伯夷如此笃定,我必死无疑?”

  他慢慢抬起头,看着囚车上方的天空,悠悠地想:“自从出了京城,我多灾多劫,却也总是化险为夷。就好像老天爷在偏帮我似的,这一次,他不会不理我吧?”

  头一回。叶小天向他每日顶在头上,却从未敬畏过的上天祈祷起来。

  华云飞迅下山,找到大亨,把要追赶叶小天的事情对他说了一遍,罗大亨听说叶小天已被秘密送往南京,不由破口大骂,他一边骂。一边也没耽误安排,迅调来了一批服装、褡裢。可供山苗勇士们伪装成行商脚夫。

  至于马匹,罗大亨一时调不来那么多,而且那些山民也不会骑马,这种山道他们步行倒比骑马还快。因此就省了。

  华云飞用这批东西装扮了三十多人,带着他们匆匆离开了葫县,其中只有冬长老因为年岁太大,骑了匹适宜山间行走的滇马。好在离开葫县进入湖广只有这一条路,他们不用费尽心思打探押送叶小天等人离开的那些人行走的路径。

  华云飞等人离开的次日,夏莹莹和展凝儿赶到了葫县。

  其实展凝儿是不愿跟莹莹同来的,跟来做什么呢?看着这对情侣惊喜重逢,一个人躲在旁边心中默默流泪不成?可是莹莹这位大小姐,才是真正的大小姐范儿。从小娇生惯养,只要出门必定有人服侍照应,如果凝儿不跟来。这位大小姐独自上路的话,只怕被人卖了,她还要欢天喜地的帮人数银子呢。展凝儿放心不下,只得与她一起来了。

  二人来到葫县,径往山上去寻叶府,夏莹莹一瞧偌大一座庄院。建造得富丽堂皇,便欢喜地道:“哇!好漂亮!小天哥居然有这样一幢大宅子。”

  展凝儿酸溜溜地道:“这儿原来是一座野山。什么都没有。是他来葫县上任后重金建造的,现在里边什么都有了,就差一位女主人呢。”

  莹莹听了,很难得地在她的闺中腻友面前红了红脸蛋儿,扮出一副小娇羞的模样,可是在展凝儿刚刚做出欲呕模样时,她便扔了娇羞,端出女主人的派头大剌剌地上前叫门了。

  结果门一叫开,夏莹莹就从应门的若晓生口中听到了一个叫她嗒然若丧的消息:女主人固然来了,可男主人却不见了。男主人被徐伯夷那个混账王八蛋给押去南京城了。

  展凝儿惊讶地道:“我上回来时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被抓走了,他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是贪赃枉法还是草菅人命?亦或欺男霸女了?”

  夏莹莹很不开心地瞪着展凝儿,心道:“我的男人有这么不堪么?”

  叶家小娘子哭天抹泪儿地道:“典史老爷可是个大好人呐!修水道、除山贼,葫县上下谁不念他的好儿,可谁晓得冒犯了哪位官老爷,就被人给抓走了……”

  若晓生解释道:“据说是金陵城那边的大人物下的命令,才把我们老爷抓起来的。”

  叶家小娘子哭得更伤心了:“毛大哥也被他们一块儿抓走了,就说典史老爷得罪了人,可毛大哥能得罪谁呢?人家帮毛大哥做的衣服,还没让他试试合不合身呢。”

  夏莹莹哪还有那个闲心听他们两个啰嗦,她怒气冲冲地转向展凝儿,红着眼圈儿道:“二姐,我要去南京城救小天哥,你陪不陪我?”

  展凝儿听说叶小天被人抓走,送去南京问罪了,登时也恼了,哪还顾得上捻酸吃醋,一听夏莹莹这么问,没好气地答道:“废话!我不陪你,让你一个人去金陵城,你能一路跑到布达拉宫去!”

  夏莹莹欢喜地抱了一把展凝儿:“你真是我的好二姐!咱们走!”

  两个女人二话不说,翻身上马,便急匆匆地下了山。若晓生呆呆地看着她们绝尘而去的背影,苦丧着脸道:“老爷得罪了大人物,知县老爷都没办法救他,他们两位姑娘,能救回我们老爷吗?”

  叶家小娘子听若晓生这么一说,忍不住又哭起来:“毛大哥,你可千万不要有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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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1章 烫手的山芋


  南京城虽然是六朝古都,可是比起大明苦心经营百余年的北京城来,此时无论是富庶繁华还是庄严气派自然都是远远不如的,然则作为一座历史名城,尤其是其鲜明的江南特色,使它充满了并不逊于京城的魅力。

  如果是作为一个游客来到南京城,叶小天少不得要信马游缰,好好欣赏一下这座历史名城的景致,尤其是赫赫有名的秦淮河,这可是他早在京城就已如雷灌耳的所在,那是一定要去见识见识的。

  可这一遭叶小天却是作为囚犯被押进南京城的,他哪里还有那份闲情逸致,况且就算他想观光,那押运的人员也不允许啊。

  一进南京城,叶小天心里就有些紧张起来,可是他怕太阳妹妹和毛问智担心,表面上还得做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

  囚车来到刑部衙门前,十多个押送的捕快吆喝着让叶小天下车,轮到太阳妹妹时,这些捕快的态度马上和气了许多。对于蛊毒,其他地方的人或许听都没听说过,可他们在葫县却是久闻其名了,对蛊的神奇莫测和下毒手法的无声无息,更有谈虎变色之意。

  当日在徐伯夷的逼迫下,他们不得不把太阳妹妹也锁起来,可是对这个娇俏可爱的小姑娘,却人人畏如蛇蝎,生怕不知不觉间就着了她的道儿。其实太阳妹妹身上还真藏了一道保命的蛊,只是不到生死关头,她又岂会浪费在这些阿猫阿狗身上。

  守门的衙差验过了他们的腰牌和公函,把他们带进刑部衙门,把叶小天三人暂且押在班房里,一个葫县捕头儿便揣着王主簿和徐县丞联名签署的公函,由一位差官带他去见刑部衙门的管事官。

  那差官先把他领去见了一位主事,那位主事有个很俗气的名字:杨富贵。杨主事看都没看公函,只听这位葫县捕快一说来历,他的脸上就露出了一种很怪异的表情。

  他马上打断这位捕头的话,领着他去见刑部员外郎钱顺。刑部员外郎钱顺是个年过五旬的胖老头儿,笑眯眯的与弥勒佛相仿。可是他的脾气却着实不大好,一听这些人来自葫县,是特意押送那位受到当朝首辅张大人亲笔批示要予以严办的官员来南京受审的,当即就送了一句国骂给这位捕快。

  钱员外郎拍案怒道:“你他娘的,谁让你们把人送到南京来的?”

  那捕头吓了一跳,赶紧跪下答道:“回员外郎大人,我们徐大人说,葫县地方太小,大牢人手不足,这叶小天的死党颇众,万一有人劫狱,恐怕会误了朝廷大事,所以……”

  “所以个屁!谁叫你们把人送过来的,不过是那徐伯夷阿谀奉承罢了!”钱顺又骂了一句,拿起那封公函看了看,咧起嘴巴,好像含了一口黄莲似的迟疑半晌,才恶狠狠地瞪了这个葫县捕头儿一眼,喝道:“你等在这里!”说完袖起那封公函便扬长而去。

  那捕头跪在地上好不委屈,心道:“是你们南京刑部下令抓人,我们千里迢迢辛辛苦苦地把人给你们送来,倒招来你们一通臭骂,你们衙门大,官职高,也不能这么欺负人吧?真是岂有此理!”

  钱员外拿着公函急急忙忙找到刑部郎中燕起,燕郎中一听脸色就沉下来了,他倒没有开口骂人,脸色阴晴不定半晌,要过公函来又仔细看了一遍,顿时冷笑一声,道:“这个徐伯夷,自作聪明!当真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货!”

  钱顺苦着脸道:“燕大人,人都已经送来了,如今可如何是好啊,要不……咱们先把他关进大牢,观望一下风色再说?”

  燕郎中瞪了他一眼道:“扯淡!这个什么叶小天,只是一个芝麻绿豆大的官儿,关起来倒不打紧。可你不要忘了,是谁批示要把他抓起来的!”

  钱员外试探地道:“大人是说……”

  燕郎中冷冷一笑,道:“你关了叶小天不打紧,可若消息传到有心人耳中,他会怎么看咱们?谁知道那些通着天的大人物,会不会因此认为这就代表着你我的立场和态度!”

  钱员外倒抽一口冷气,道:“不错!张居正暴病而卒后,朝中风起云涌,倒张势力甚嚣尘上,如果这个时候咱们被人认为是张居正一党亦或是心向张居正的人,那咱们可就要倒大霉了!还是大人您思虑周详,那么依大人之见,咱们现在应该怎么办呢?”

  燕郎中眼珠微微一转,拍了拍手中那份公函,阴险地道:“这种事,你我怎么能做得了主呢?还是请尚书大人决断吧!”

  “高!实在是高!”钱员外郎只是心思一转,就明白了燕郎中的意思,不由得挑起了大拇指。燕郎中微微一笑,揣起那份由徐伯夷亲笔写就的公函,便往南京刑部尚书芮川的签押房走去。

  芮尚书此时正坐在签押房里悠然自若地品着茶,燕郎中把那封公函递上去,芮尚书从头到尾看了一遍,面不改色地放到了一边,似乎浑不在意

  燕郎中垂手问道:“大人,咱们刑部原只是命令葫县对此人严加看管,切勿令其闻风逃逸,谁晓得葫县那些官儿们只顾阿谀媚上,竟然把人给咱们送过来了,大人您看咱们该如何处置才好啊?”

  芮尚书端起茶盏,慢吞吞地呷了一口,说道:“这批捕令嘛,确实是咱们刑部下达的,他们把人送来也没什么,既然已经送来了,那就收下嘛。”

  燕郎中忙道:“是!那……咱们暂且把他关入大牢?”

  芮尚书慢条斯理地道:“关入大牢……,那也不妥!”

  燕郎中听到“关入大牢”四字,还以为他答应了,刚要应一声“是”,忽又听他说了下半句“那也不妥”,燕郎中差点儿闪了自己的腰,忙又问道:“那依大人之见呢?”

  芮尚书又呷了口茶,清了清嗓子,道:“这不是还没判呢嘛,凡是官员,一日不曾定罪,就仍旧是官,怎么可以羁押在大牢里呢?嗯……,如果是在葫县,那他此时应该是在家里听候处置,或者等到京里使者到了,把他带去京城受审。如今既然来了南京城……”

  芮尚书低下头,又慢吞吞地呷了口茶,燕郎中眼巴巴地看着他,恨不得冲过去,把那一盏热茶一口倒进他嘴里,省得他一句话掐三段,活活能把人憋死。

  芮尚书又呷了口茶,慢条斯理地道:“那就……先让他在驿馆里住下吧。嘱咐他不可离开城池便是,其他的……咱们就先不要管了,等着京城那边近一步的消息吧。”

  “是!是!下官明白了!”

  燕郎中暗暗骂了一声“老狐狸”,便点头哈腰地退了出去。

  ※※※※※※※※※※※※※※※※※※※※※※※※※

  南京城的驿馆规模仅次于京城,而且极具南方特色。马头墙,青黛瓦,鳞次栉比,有池有水,仿佛一座大型园林。

  驿馆里面此时挺热闹,叶小天和太阳妹妹、毛问智三人一进院子,就见东山墙下有一张石桌几张石凳,两位头系方巾、身着襕衫的中年文士正在兴致勃勃地对奕,旁边还有几人捧茶观战,谈笑风生。

  行不多远,就见前方又有一堵粉刷的雪一样白的墙,墙上有一个方型的大木窗,窗棂是花瓣状的木格,窗子开着,里边坐着两个头戴皂绦软巾垂带,身穿圆领宽袍青袍的男子,正一边品着酒,一边摇头晃脑地听一名绯裳女子抚琴。

  再往前走,一道小桥流水,垂萝青青,跨过木桥,就见溪边柳下,一群人正坐在席上兴致勃勃地烧烤。

  “烧烤”一道古已有之,春秋战国时代即有记载,秦汉时候就广为流传,正在溪边烧烤的人用的就是自汉代以来最常用的长方型陶制烧烤炉。那烧烤炉四足抓地,两边有半圆形把手,炉上架着一排铁钎,铁钎上串的肉串已泛起令人馋涎欲滴的金黄色。

  毛问智挠挠脑袋,惊叹道:“哎呀妈呀,要不都人家喜欢当官儿呢,敢情当官还有这么多好处啊,这牢坐的,听曲儿、下棋、吃烧烤,这比当大老爷还舒坦。大哥啊,俺觉着吧,这样的牢坐一辈子都不嫌腻,你以后也别做官了,咱就坐牢吧,这也太舒坦了。”

  叶小天看了一眼前边带路的驿卒,对毛问智小声道:“你别胡说八道,这哪是牢房,这是驿馆,这里边住的都是南来北往的官员,几品官儿都有呢,你安分着些。”

  七拐八绕的,他们在一座小院落前停下了,那驿丞道:“到了,这儿就是你们的住处。一日三餐想吃什么,你们可在每日餐前到膳房下单,厨房做好后自会给你们送来。如果想出去游玩,切记亥时之前一定要回来,因为亥时之后大门就关了。”

  叶小天顿时愕然,对于官员住进驿馆的待遇,叶小天略知一二,不要说他是一个待罪的官员,就算他只是路过此地,暂住驿馆,一个小小的典史能分配到一间斗室居住就不错了,又怎么可能有这样的优待:独门独院儿,还可以点餐,这……分明是三品以上官员的待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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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2章 原来如此


  那驿卒离开后,太阳妹妹走到叶小天身边,疑惑地道:“小天哥,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呀?他们凶神恶煞地把咱们捉了来,却不用去坐牢么?”

  叶小天脸上漾出了一丝笑意,道:“管那么多干嘛?呵呵,这院子虽小,房间倒还宽敞,你们去,各自挑间房子,叫厨下送些热水来,一会儿沐浴更衣,我便领你们去逛逛南京城。既来之,且安之!”

  太阳妹妹心粗,毛问智心大,眼见叶小天泰然自若,他们两人也就有了主心骨,当即快快活活地答应一声,便雀跃着冲进了小院儿。

  叶小天却没进去,一路上他倒没受什么虐待,衣袍虽然略脏,却也不至于蓬头垢面见不得人,便信步走开,一来瞧瞧周围环境,二来想打探一下朝廷近来是否出了什么大事。

  他被当作重犯押到南京,处境却突然出现这么大的变化,而抓捕他的命令来自上头,那就一定是上头发生了什么变化。他还不清楚朝廷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可以笃定的是,他所遭遇的离奇变化必定与朝廷上的变化有着莫大的关系。

  想到徐伯夷兴奋欲狂地把他送来南京送死,他却在这里享起了清福,待那些捕快把这个消息带回葫县后,徐伯夷一脸吃屎般难看的表情,叶小天忍不住笑出声儿来。

  信步走去,叶小天兴致上来,信口唱道:“春景最为头,绿水肯泉绕院流。桃杏争开红似火,工留,闲来无事倒骑牛,村童扶策懒凝眸。为甚庄家多快乐?休休,皇天不负老实头。”

  叶小天这段唱字正腔圆,味道十足,较之戏台上的优伶也不逊几分,他这里余音方歇,旁边忽然有人接了一句:“我做庄家不须夸,厌着城里富豪家。吃的饭饱无处去,水坑里面捉虾蟆。哈哈……”

  这人这段唱词与叶小天所唱的那段曲儿是同一场戏里的,而且此人唱的比叶小天更具韵味,叶小天不觉好奇地望去,却见一人唱着曲儿,正满面笑容地向他走来。

  这人三十出头,白面微须,方面广额,瞧来仪表堂堂,令人一见便生好感。他笑吟吟地向叶小天拱了拱手,道:“不想竟在此处遇到同好,不知足下高姓大名,可也是寄住于此么?”

  馆驿本应是来此公干或路经此处的官员住宿的公馆,但是到了此时,纲纪远不如建国初期严格,有些官员的家眷、亲友到外地时,也常入住当地馆驿,如此一来不但在旅费花销方面要节省许多,而且馆驿是官员们的临时居所,环境和安全也比客栈高出许多。而这些官员的家眷、亲友入住馆驿则称“寄住”。

  叶小天笑道:“小弟姓叶,叶小天,贵州葫县典史,因故暂居于此。不知兄台是……”

  那人见叶小天小小年纪,根本没想到他会是官员,只道也是某位官员的亲友借住馆驿,一听他自报身份,居然是位典史,不由微露讶然之色,道:“原来足下是典史,失敬、失敬。在下姓汤,名显祖,临川人氏,因父执辈里有人做官,觍颜在此借住些时日。”

  叶小天笑道:“原来是汤兄,汤兄方才那一句唱,可是韵味十足啊!”

  这一句可是搔到了汤显祖的痒处,两人都好戏曲,不觉便走在一起攀谈起来。

  听这汤显祖说起自己来历,却也是出身书香门第,自幼便有才名,而且所学颇杂,不仅精通诗词之道,天文地理、医药卜筮也皆有涉猎,十四岁时便中了秀才,二十一岁考中举人,此后便一直游学天下。

  叶小天听他叙说来历,惊叹道:“汤兄果然博学,以汤兄的学问,在仕途上该当是望拾青紫如草芥了,何以迄今不考进士呢?”

  汤显祖听他一问,嘿地一声冷笑,神态之间便显出愤懑之色。叶小天一见便知别有隐情,马上知机不问了。汤显祖沉默片刻,却主动答道:“科举,本为选才取士的途径,今时今日却已沦为达官贵人们营私舞弊、保其子孙富贵的一场骗局,而不以才学论人了。”

  叶小天道:“此话怎讲?”

  汤显祖淡淡地道:“万历五年,汤某也曾参加科举。可巧,当朝首辅张江陵的次子张嗣修也参加那一科的考试,因汤某在士林薄有幸名,首辅大人便希望汤某能与他的儿子往来,配合他科举中第,我没答应,结果……触怒首辅大人,自然是名落孙山了。”

  汤显祖道:“当时,有一个叫沈懋学的人答应了,结果他被取为状元,而首辅大人的儿子张嗣修则中了榜眼。到了万历八年,汤某再度赴试,不巧的很,这一次张首辅的三子张懋修又要参加科举,首辅大人让他叔父来笼络汤某,为其子做陪衬,汤某依旧拒绝,这一遭儿,首辅大人更是肆无忌惮,堂而皇之取其子为状元,而汤某自然再度名落孙山。”

  叶小天惊讶地道:“张江陵名满天下,不想竟然做出这种事事,小弟却是闻所未闻。”

  说到这里,叶小天不禁望了汤显祖一眼,暗生钦佩之意,张江陵权倾朝野,谁敢背后非议他,一旦被人听到,纵然张江陵自己不出面,甚至不以为然,也自会有人奉迎巴结施加报复,这汤举人一介书生,胆量却大。

  汤显祖看到叶小天的眼神儿,恍然笑道:“叶兄弟可是觉得你我初识,汤某便有诽谤首辅之言相告,有些交浅言深了么?”

  叶小天微微一笑,汤显祖道:“怎么叶兄弟你还不晓得,张江陵已然因病过世了么?”

  叶小天对此还真的一无所知,登时站住脚步,愕然道:“张江陵过世了?”

  汤显祖颔首道:“不错,前不久刚刚过艺。张江陵死后的第四天,由他举荐入阁的潘晟便受人弹劾被迫辞职,此后,弹劾张党的奏疏便接二连三,再无一日停歇,被张江陵弹压许久的人全都蹦出来了。”

  汤显祖叹了口气,道:“现在有人说,张江陵并非勤于国事,疲病而死,而是因为耽于女色,常服虎狼之药而殒身。只是朝廷为了体面,才弹压此事不提,以病故颁告天下。还有人弹劾张江陵侵占辽王府第,大肆收受贿赂,又弹劾说有地方官府为了巴结他,屡屡动用公款为他大建私第等等,嘿!当真是宦途险恶啊。”

  叶小天道:“这些事,究竟是真是假?”

  汤显祖略一沉吟,道:“十之**都是真的。想要弹劾一位威望隆重、名满天下的首辅,若是捕风捉影,岂不反被张党捉住痛脚?不过,在汤某看来,张江陵虽私德有亏,于大节却无损!”

  叶小天道:“汤兄是说……”

  汤显祖道:“张江陵乃不世出的一代奇才,负豪杰之才,整齐操纵,百官凛凛,各率其职,纪纲就理,朝廷肃然,其效旦夕可见,为政十年,海内安宁,国富兵强。尤长于用人,筹边料敌,如在目前。

  想他平都蛮之乱,用凌云翼平罗旁之乱,并拓地数百里;用李成梁戚继光委以北边,辽左屡捷,攘地千里;用潘季驯治水而河淮无患。居正之功如是,虽有威权震主之嫌,较之严嵩判若黑白矣,实为一世良相!

  依汤某看来,身为宰相者,这才是他最重要的方面,没有必要让他按圣人的要求来约束自己,一个能做大事的人,也绝不可能成为圣人。能成为圣人的,都做不了大事。

  所以其私德固有瑕疵,却无损于大节。然则如今以私德抨击他的人,又岂是为了公义呢?不过是以其道德暇疵攻击他的政策,而张江陵的政策无疑是朝廷力挽颓势的良策,一旦因此遭致毁损败坏,后果不堪设想。”

  叶小天听到这里,对汤显祖不禁肃然起敬,这个汤显祖的个人前程,可以说全因张江陵的一己私念而葬送,可在墙倒众人推,无数人落井下石的时候,他还能如此公允地评价此人,当真是胸怀磊落,光霁日月。

  叶小天大赞汤显祖,汤显祖摆手笑道:“叶兄弟谬赞了,一是一,二是二,所谓持公之论,不过是凭自己的良心说话罢了。汤某一生为人,但求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便也活得坦然了。”

  汤显祖又向叶小天问起他的来历,叶小天把自己的事情对他一说,汤显祖哈哈大笑起来,道:“叶兄弟,以我看来,你所料定然是不错的。某虽不知你因何入狱,可下令抓你的人必是张党。

  如今张党成了过街老鼠,昔日不遗余力地巴结他们的人,这时都在落井下石,只求撇清关系,谁会在这时来处理你,以使自己招人误会呢?你就安心住下去吧,眼下京里那些大人物正忙着争权夺利,地方上的大员们都在观望风色,只有待一切尘埃落定,才会有人想起你来,这番博奕除非张党大胜,否则你必然化险为夷。”

  叶小天笑道:“我也是这么想的,张江陵垮台,固然令人扼腕叹息,于我个人而言,却是一桩大大的好处。”

  汤显祖欣然道:“我还要在南京长住一段时间,今与叶兄弟一见如故,正好时常往来。如今汤某正要出去见几位朋友,叶兄弟可要同去么?”

  叶小天迟疑道:“这个……,汤兄的朋友叶某并不认得,冒昧前往,只怕不妥吧?”

  汤显祖神秘地一笑,道:“无妨无妨,若是论起身世地位和熟识程度,汤某与那些人也不便往来了。这些人都是喜好戏曲的人,与汤某趣味相投,大家凑在一起,也只是看看戏、唱唱曲儿,自娱自乐罢了。”

  叶小天欣然道:“既如此,那请汤兄稍候,叶某洗漱一番,换身衣裳,咱们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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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3章 轻烟楼上


  轻烟楼,金陵十六楼之一。郡楼闲纵目,风度锦屏开。玉腕揎红袖,琼卮泛绿醅。参差凌倒景,迢遁绝浮埃。今日狂歌客,新诗且细裁。轻烟楼高基重檐,凌绝尘上,栋宇宏敞,雅士云集,乃是一处权贵子弟时常聚集的所在。

  汤显祖只是一个举人,纵然家境富裕,也不可能时常出入这种地方,叶小天一见这轻烟楼的模样,就晓得汤显祖先前所言不假,他那些朋友定然是南京城里非富即贵的人家子弟。

  不过,叶小天对这些人并无所求,既然大家都是因为同一爱好凑到一起的志同道合的朋友,那就只当朋友相处便是了。

  汤显祖带着叶小天轻车熟路地直上二楼,到了一处轩敞所在,就见七八个青年俱都散坐席后,饮酒作乐,恣情欢谑,前方一张正方形的大红地毯,地毯上正有一人在唱戏。

  元杂剧有旦、末、净、丑四种角色,旦角又分为正旦、外旦、小旦、大旦、老旦、搽旦、贴旦,主要是女优来唱。末则包括正末、小末、冲末、副末、外末、副末,主要由男优来唱。净是丑角和喜角,杂是除了以上三类之外的演员。

  如今正唱戏的就是个正末,一听那词儿,叶小天这个资深戏迷就晓得,这是唱的一出《汉宫秋》。那些正在饮酒作乐的人见汤显祖来了,也不起身,只是笑着向他招了招手。

  汤显祖对叶小天道:“来,咱们先听着。”

  二人在一张酒桌后坐下,那小二大概早得了吩咐,不等人问,便送上一桌酒菜,汤显祖自斟一杯,对叶小天笑道:“你不要客气,我这些朋友都散漫的很。你只管听戏喝酒,不用睬他们。”

  说完,汤显祖转向旁边一席的一位公子,大声介绍道:“这是我刚结识的一位朋友,姓叶,也是擅唱曲儿的。”那公子笑着向叶小天点了点头,扬了扬手便算打过招呼了,依旧轻敲膝盖,随那戏曲节奏摇头晃脑地哼唱着。

  叶小天平民出身,一向不太讲究那些繁琐的礼节规矩。自从入了官场,却是不得不讲究,如今一见这些人如此率性,甚觉投缘,便在汤显祖旁边坐下,自斟自饮,听曲为乐。

  待那正末唱完退到一边,叶小天才晓得这人竟然不是戏子,而是汤显祖这些朋友中的一个。趁他兴冲冲地下场饮酒,接受他人品评的时候,汤显祖对叶小天道:“此人姓张,张泓愃。乃是南京兵部尚书家的三公子。”

  叶小天听了不由耸然动容,汤显祖这些朋友果然非富即贵,这人居然是个尚书家的公子。那张泓愃张公子端起一杯酒,笑吟吟地向叶小天走过来。道:“这位朋友面生的紧,头一回来?”

  汤显祖笑道:“这位朋友来自贵州,姓叶。也是个擅曲儿的。”

  “张公子!”叶小天想要起身拱手,张泓愃把手往他肩上一搭,把他摁坐下来,大大咧咧地道:“坐着坐着,随意就好。叶贤弟是贵州人?”

  叶小天道:“不是,小弟到贵州才不过两年,以前一直住在京城的。”

  “哦?”张泓愃双眼一亮,道:“北边儿来的?要说这杂剧,还得是北边儿唱的最地道,来来来,你快露上两手。”

  叶小天推辞道:“方才听张兄唱了一段,功底之深厚,小弟我可是万万比不了的,就不要献丑了吧。”

  那张泓愃哪里肯依,道:“不要客气,你既来了,就一定要唱上一段的。来来来,干脆咱们哥几个合唱一段,嗯……,就唱《梧桐雨》吧。蒯兄,你擅长女声反串,你来扮杨贵妃。我来饰唐明皇。汤兄,你就扮杨国忠吧,枕花、枕花,别喝了,你扮高力士,快点,瞧你那德性,活脱脱就是一个太监……”

  汤显祖摇头笑道:“本朝自开国以来,就没几出拿得出手的戏,唱来唱去,还是元朝时候的那几出杂剧,终有一日,我得写几出可以传之后世的好戏来……”

  一边说着,他就站起来,对叶小天道:“好啦,兄弟你也别客气了,这些朋友都是性情中人,闲来无事,唯独痴迷于戏曲一道。来来来,咱们一块儿唱一出吧。”

  叶小天推辞不过,好在这出戏他也熟的,便站起来与他们合演这出戏,叶小天就扮了安禄山,这出戏里除了唐明皇,就数安禄山和杨贵妃戏份最重,扮杨贵妃的那位荆兄忸怩作态,假声细嗓儿,十分投入。叶小天见他如此放得开,便也不再顾忌,把那安禄山调戏杨贵妃,两人勾搭成奸的情景演得惟妙惟肖。

  其他几人看这两人合作,几度笑场停唱,好在他们就是为了自娱自乐,倒也不怕有看客把瓜子茶壶都丢上来大喊“退票”,众人嘻嘻哈哈唱完了这出戏,已经像是极熟悉的朋友一般。

  那几人连连夸赞叶小天唱得好,大家切磋品评着,喝一阵酒唱一段戏,会帐离开酒楼时,已然是酩酊大醉。叶小天是新来的,所以喝酒还有所节制,虽也有些头昏脑胀,比起他们还清醒些,便架着汤显祖,摇摇晃晃地往楼下走。

  这时候,三楼“蹬蹬蹬”一阵脚步声响,恰有几位玉带锦袍的公子哥儿从楼上走下来,一瞧他们喝得满面通红、酒气熏天的模样,那几位公子登时站住,头前一人露出鄙夷神色道:“张泓愃、乔枕花,果然是你们几个,方才在楼上我就听见有人鬼哭狼嚎的,还以为是谁。”

  这人一身玉青色袍服,头束方巾,身材修长、唇红齿白,竟是一个难得的美男子,只是嘴角总是微微地撇着,倨傲之态难以掩饰。

  张泓愃扬起醉眼看了看他,撇嘴道:“哎哟,我当是谁,原来是小公爷,失礼,失礼啊。这社稷江山,有小公爷这样的青年才俊替大家守着,我等无所事事,自然要尽情享乐啦,哈哈……”

  那人脸色一沉,像只骄傲的孔雀般昂然下楼,淡淡哼道:“一群纨绔,让开!”

  张泓愃喝得醉醺醺的,身子摇晃不止,那玉青色袍服的小公爷走到他旁边时,厌恶地用手帕捂住了鼻子,后边马上抢上一人,把张泓愃往旁边一攘,道:“让开,好狗不挡道儿。”

  “你……你他娘的神气什么,阿谀奉承的小人,你再怎么巴结,难道你还能变成小公爷。嘿嘿,小公爷了不起啊,不就是有个了不起的老祖宗嘛……”

  那攘开他的那人怒目回头,刚要喝骂,小公爷淡淡地道:“你跟个醉鬼计较什么?”他马上满脸堆笑地扭过头去,殷勤地扶住那位小公爷,道:“小公爷说的是,与他们计较,没得降了小公爷您的身份,小公爷您慢着点儿……”

  汤显祖被叶小天扶着下楼,打个酒嗝儿道:“那……那人是魏国公家的小公子,拍……拍马屁的那个厚脸皮是刑部芮……芮尚书的公子……”

  叶小天也知道在大明的勋戚功臣之中,以魏国公徐达这一脉最为了得,徐家一直最受朱明皇室的信任,势力庞大,堪称功臣第一家,想不到方才那位玉衫公子就是徐家的小公爷,倒真是一表人才。

  对于这场小冲突,叶小天并不以为意,几个人下了楼,眼见得一个个酩酊大醉,分明是骑不得马了,守在外边的家仆跟班们见状,忙又去张罗马车,就在这时,一个瞎子突然出现在张泓愃的面前,手里端着个破碗,乞求道:“好心的大爷,赏点小钱吧。”

  张泓愃醉眼朦胧地刚要掏钱,却被叶小天一把拦住了。

  叶小天上下打量那瞎子几眼,揶揄道:“大哥,你扮瞎子也太不用心了吧,虽然你并不是真瞎,可你走路的时候,这根盲杖怎么也应该在地上梆梆梆地点几下做做样子吧。还有,你跟个鬼似的闪出来,很吓人你知不知道?你看看你的眼睛,就这么一直往上翻着,都酸出泪来啦,闭上眼睛难道就不能装瞎了?”

  那瞎子被叶小天一顿数落,登时恼羞成怒,上翻的眼白也恢复了正常,怒道:“他娘的,有钱你就赏几文,没钱就滚你的蛋,用得着这么羞辱人么?做乞丐也是有自尊的。”

  叶小天嘲笑道:“你有自尊?你看看你,不缺手不缺脚,身材强壮满面红光,你干点儿什么养活不了自己,偏要做那不劳而获的乞丐,你还有自尊可言?”

  张泓愃听他们这么一吵,才知道自己差点儿上当,勃然大怒道:“他娘的,原来你是骗我,看老子不掌你的嘴!”踉踉跄跄就要上前,那乞丐一看,撒腿就跑。

  张泓愃喝醉了酒,不依不饶地还在吵骂,忽然又有几个衣衫褴褛的人走到他面前讨钱讨吃的,张泓愃怒道:“滚滚滚!都给我滚!你们这群该死的骗子,方才那人好歹还举个破碗,你……你们连碗都没有,还想骗老子。”

  叶小天看着那几个面有菜色的乞丐,脸色慢慢冷峻下来,一见张泓愃抬手要打,叶小天一把拦住他道:“张兄,切勿动手,这次这几个,只怕是真的生计无着的人了。”

  张泓愃醉眼朦胧,口齿不清地道:“何……何以见得?”

  叶小天向前一指,道:“你看!”

  张泓愃抬眼一望,就见长街上扶老携幼,正涌来大批难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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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4章 一场大戏


  张泓愃听说眼前这几位真是难民,便有些难为情 ,往怀里顺手一掏,摸出一把散碎银两,很慷慨地往前一递,道:“拿去,张某今日大醉,方才一再看走了眼,权当赔礼了。=  ”

  那几个难民一接了张泓愃的银子,正脚步虚浮而来,左右探看,瞧那面善的人便上前乞求讨饭的难民们立即蜂拥而来,把他们几人围在中间,七嘴八舌地诉苦讨饭。

  张泓愃、乔枕花、荆蒯几人皆不得幸免,就连汤显祖也被人围起来。叶小天入狱时已经换上了囚服,到了南京后方才换回他的便袍,身上没有银子,便向那些难民询问,方知是太湖发了大水,淹了周围数千亩田地,而朝廷正值动荡之期,赈灾措施不够及时,那些家园尽遭大水淹没的难民只得四处逃散乞活,这些难民是头一批进入南京城的,后边还有不下数千上万人陆续而来。

  这时,两辆驷马高车从“轻烟楼”的后院里驶出来,敞篷的马车颇具上古遗风,头一辆车上两个人,一个正是身着玉色轻衫的徐小公爷,与他并肩而坐的则是一个剑眉星目、英气勃勃的黑衣男子。后面那辆车上,则是刑部尚书芮川之子芮清行和另一个青年男子。

  瞧见张泓愃等人醉态可掬地被一群叫花子围住,正在那儿散财,徐小公爷的嘴角又撇了起来,不屑地道:“小恩小惠,沽名钓誉!”

  张泓愃醉意正浓,没有听清。叶小天却听得清楚,恰好他身上没钱,那些难民也没围着他。叶小天立即上前两步,正色道:“小公爷,小恩小惠同样是恩惠,若不能兼济天下,哪怕只救一人,那也是善举。要说起来,小公爷您的家族世镇南京。如果小公爷您肯出来攘助百姓,必定可以救得更多人,何以一毛不拔。反而嘲笑那些肯向贫穷百姓慨施援手的人呢?”

  徐小公爷地位崇高,还从未被人这样当面指责过,被叶小天一说,不由怔住。坐在徐小公爷旁边的那个黑衣男子饶有兴致地看了叶小天一眼。微微露出笑意。

  徐小公爷怔了一怔。方才反应过来,冷哼道:“蠲免、折纳、赈济、 赈贷、施粥、调粟,一应救灾事宜,乃是朝廷的事。我等岂可越殂代疱?”

  叶小天道:“朝廷自有规制,有时难免不从心和,权贵缙绅民胞物、爱物仁民,慷慨解囊,救治灾民。难道不是应有之义吗?小公爷若无此心亦无此力,却也无人强迫于你。但是嘲笑他人却是万万不该。”

  徐小公爷被他说的脸上有点挂不住了,这时后面那辆车上先前大拍马屁的芮清行冷笑一声道:“一群不思进取、每日沉迷于淫词浪曲儿的纨绔,也配在小公爷面前谈什么仁者爱人!你们这般小恩小惠,邀买人心,能救得几人,小公爷除非不出手,否则必然能救助无数百姓,德泽广披,万家生佛。”

  徐家的家教其实挺严,徐小公爷手头虽然阔绰一些,但那零花钱却也不可能救助太多百姓,一听黄清行这番话,心里便有点打鼓:“这牛皮吹得大了点儿,我爹倒是有钱,可他哪能以私财赈灾,以他的身份,忌讳太多了。如果是我出面,我哪有钱赈济得了这么多的灾民,看这样子,这灾民数量可不少啊。”

  叶小天听了微微一晒,睨着徐小公爷,眸中满是不屑。心中却想,若能激得这位小公爷出面赈灾,不管他本意如何,终究可以救下许多百姓,如果他吝于财货,正好叫他滚蛋,免得在此聒噪。

  徐小公爷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尤其是在金陵城里,向来只有别人捧着他恭维他的份儿,何曾受人鄙视过,这时不但叶小天用一种嘲讽的眼神儿看着他,张泓愃、乔枕花等人也凑过来,一脸不屑地瞟着他,居然……居然那些难民,也用一种对为富不仁者的厌弃眼神儿看着他,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徐小公爷腰杆儿一挺,伸手一拍扶手,振声道:“你不信么?本小公爷便设棚施粥,倒要看看,是你们救得人多,还是本小公爷救得人多。”

  张泓愃一向与他不合,不过徐家的门槛儿太高,张泓愃虽然贵为尚书家的公子,一向也是以吃瘪的时候居多,难得有个名正言顺与徐小公子一决高下的机会,当即说道:“当真?小公爷,你不会是光说不练的假把式吧!”

  徐小公爷大怒,腾地一下立了起来,伸手向前一指,道:“那我就跟你赌一赌,你看到了没有,就前边那座石牌坊,你我两人明日起各在一侧设粥厂,谁先断了粮,谁救助的灾民自然就少,那谁就输了。”

  徐小公爷的打算是,我零花钱少,你更少,好歹我的积蓄比你多,便都拿出来也要挣回这个面子,谁料张泓愃并不胆怯,输就输,反正输给魏国公府的小公爷也不丢人。

  张泓愃把胸一挺,道:“成!我跟你赌了!小公爷,你要是输了,怎么办?”

  徐小公爷冷笑道:“我会输,笑话!”

  叶小天越看越有趣了,反正他是看戏的不怕事儿大,马上接口道:“小公爷,话可不能说的太满,万一的事,终究还是一种可能,如果你输了,怎么办?”

  徐小公爷还没说话,张泓愃已经抢先说道:“小公爷,如果你输了,就在重译楼摆一桌酒席,宴请我们兄弟几人,如何?”

  叶小天一听,这赌注也太轻了吧?只不过一桌酒席,你是尚书家的公子啊,难道没赴过宴,吃过酒么?怎么就这么馋?

  他却不知,这重译楼是大明官方专门用来接待外宾的酒楼,虽然如此。却也并非任何人都不能在那里摆宴,比如说小公爷两“跟班”之一的关小坤又或者是小公爷本人,就可以在那里摆宴。

  关小坤是南京礼部尚书家的公子。而礼部正好管着会同馆,重译楼则归会同馆管辖,他要在重译楼摆酒,重译楼的官方管事自然会大开方便之门。

  而徐小公爷则是因为魏国公府世镇南京,百余年经营下来,人脉势力遍布全城,是货真价实的南京第一家。徐小公爷要在那里摆酒,自然也不是难事。

  可是这对其他人来说,就是身份、地位的象征了。你再有钱。也未必就有资格在重译楼摆酒,你再有权,人家不给你行这个方便,你也不可能坐在那里举杯畅饮。而面子。又恰恰是这些高官子弟最在乎的事情。所以在叶小天看来不过是一席酒,对一向好面子的这些官宦子弟来说却是顶顶重要的事情。

  一听如果输了要让他摆酒赔罪,徐公子登时有些犹豫了,坐在他旁边的那位黑衣公子依旧微笑不语,倒是坐在后车里的关小坤和芮清行不知轻重地挑衅起来:“好!我们输了就在重译楼摆酒谢罪,如果你们输了那又如何?”

  张泓愃借着酒劲儿,用力一拍胸脯道:“从此以后,你们四人到了哪里。我们便退避三舍,永不朝面!”

  一场赌局。就此确定!

  当下,徐小公爷等人驱车离去,张泓愃等人的家丁小厮也赶了车马来,张泓愃等人摩拳擦掌、大呼小叫的上车,纷纷回家取私房钱去了,誓要与徐小公爷斗个高低,只要能让徐小公爷灰头土脸,他们在石头城就算是扬名立万了。

  徐小公爷家教甚严,在外边怎么威风摆谱都没关系,要是想让他跟他爹魏国公要钱赈灾,就为赢一场赌局,恐怕他老爹得让他去祖祠跪上一天。如今赌局已立,他越想越觉忐忑,生怕输了这一局,到时下不来台。

  到了徐国公府门前,徐小公爷下了车,先向那黑衣公子告了声罪,把关小坤和芮清行拉到一边,小声道:“这件事成不成啊,咱们可是当众打的赌,真要是输了,我徐麒云可丢尽脸面了。”

  关小坤和芮清行忙道:“小公爷,您尽管放心,论身家,他们能跟小公爷您比,何况我们两兄弟也不会围置身事外啊,这件事,我们兄弟俩头拱地也得帮小公爷赢了他们。”

  徐小公爷听了心中略安,用手指了指他们两个,警告道:“我可告诉你们,今儿我可是被你们两个架上虎背的,如果这个赌我真输了,我可不饶你们!”

  关小坤和芮清行又是连连拍胸脯保证,徐小公爷这才点了点头,道:“那你们这便去准备吧,明日一早,粥棚一定得搭起来!”

  关小坤和芮清行连声答应,驱车离去。徐小公爷回转身来,向等在一边的黑衣公子摇头失笑,一副不以为然的口吻道:“这两个家伙,什么赌局啊,都是些小孩子游戏,倒让李兄见笑了。”

  黑衣公子微微一笑,道:“纵然是场游戏,能够因此救助灾民,也是件好事嘛。上天有好生之德,行善便是积福。”

  徐小公爷道:“那是,那是,哈哈,跟着他们胡闹,倒是怠慢李兄了,李兄请。”

  徐小公爷和黑衣公子转过徐国公府前阔达九丈的蟠龙照壁,正要进府,前方忽见一双女子牵着马站在那儿,头前一个素衣女子腰插短剑,英姿飒爽,一见徐小公爷,便气哼哼地道:“徐世兄,你家这大门口可是真难进啊,你不在家,本姑娘愣是进不了你魏国公府的门,在这儿站了半天。”

  徐小公爷抬眼一看,惊喜地叫道:“世妹,怎么是你?”

  那位黑衣公子一直都是一副万事无牵无挂、一切不系于心的恬淡模样,瞧见展凝儿时,眸中虽然微现欣赏之色,却也依旧是一副八风不动的飘逸模样,可是待他看清俏生生地站在展凝儿身后的夏莹莹,一向淡然的眸中却陡然射出两道炽热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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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5章 众里寻他


  展凝儿上一次从中原回去,路遇徐伯夷,一见倾心,并在晃县被叶小天“晃点”了一回,从此解下不解之缘,就是到南京来为魏国公贺寿的。

  贵州那些土司老爷们虽然是地方上的土皇帝,可他们的安危富贵,终究还是要受到中原那位真龙天子的影响,所以他们也会同朝廷的权贵保持某种程度上的联系。

  不过,这种联系并不频繁,而展凝儿更不是双方一直以来的联系人,这一次她来的匆忙,什么信物都没带,到了南京城,两眼一抹黑,不知该到何处去打听叶小天的消息,这才想到了徐家。

  徐家乃大明第一世家,每日宾客如云,守门的兵丁哪记得她是谁,她又拿不出任何信物,连封拜贴都没有,是以就被拦在了门外。

  徐麒云比展凝儿年长不了几岁,展凝儿上次来魏国公府,就是由徐麒云负责款待的,二人一直以世兄、世妹相称,因此徐麒云一眼就认出了她。

  展凝儿迎上前道:“世兄,你可算回来了,我这腿都快站断了。”

  徐麒云笑道:“世妹说笑了,你怎么来了?”

  展凝儿道:“我今次来,是有一件事情要请你帮忙。”

  展凝儿侧了侧身,示意夏莹莹上前,对徐麒云道:“这是我的结义姐妹,姓夏。她……她的一位好友因故被羁押到南京来了,可你们这南京城衙门口儿太多,我们也不知道他被关押在哪里,那些差官又一向不理人的,没奈何,只好请你帮忙了。”

  徐麒云一瞧夏莹莹的模样,顿时眼前一亮。

  其实贵州三虎各具姿色,展凝儿的模样实也不差,不过展凝儿英气重了些。而中原地区的男子大多喜欢那种看起来娇娇怯怯弱不禁风的女孩,此时一瞧夏莹莹那尖尖的下巴,水灵灵的大眼睛,吹弹得破的雪白肌肤,娇若细柳的袅娜身姿,自然特别对胃口。

  不过徐麒云毕竟是国公府的子弟,世间奇花见得多了,只是惊艳了一下,马上就恢复了彬彬有礼的模样,向夏莹莹颔首微笑道:“夏姑娘好。”

  “咳!你们打算就站在这府前攀谈么?”那黑衣男子一双星目一直瞬也不瞬地盯在夏莹莹身上。听到这里,忽然上前说了一句。

  徐麒云恍然道:“不错不错,徐某真是怠慢了,两位姑娘,请请请,快请府中叙话。哦,对了,我还忘了介绍,这位仁兄姓李。李玄成,乃当今国舅。”

  当今皇帝万历年岁也不大,他母亲李太后的这位幼弟年纪只比他大了几岁。李太后能以小门小户家的女子身份被选入宫中,直至成为皇后、太后。自然百媚千娇,天香国色。她这幼弟与她一母同胞,又岂能长得差了,当真是丰神如玉。清俊温文。

  夏莹莹正有求于人,便没露出她的刁蛮性子,依着中原礼节。向这位国舅爷敛衽福礼,李玄成连忙伸手去搀,手刚伸出去便觉不妥,忙又缩回来,尴尬地笑道:“姑娘不必拘礼,请,快请入府。”

  徐麒云看见李玄成的局促模样,不禁暗暗失笑:“这位国舅爷自幼向道,据说早有心出家入道,潜心修行的,不想一见这位夏姑娘竟这般失态,莫非竟是一见钟情,喜欢了人家?”

  徐麒云把展凝儿和夏莹莹请进府去,听她们把叶小天的身份、情形说了一遍,压根就没把展凝儿口中这位忠肝义胆、两袖清风、为民请命、耿直忠良,却被奸臣构陷、含冤入狱的青天典史和刚才在轻烟楼前遇到的那个煽风点火、架秧子起哄,害得他不得不与人赌上一局,眼看要赔光所有私房钱的混账王八蛋联系起来。

  徐麒云满口答应道:“你们放心,南京城衙门虽多,可有权接收犯官的却也不多。今日天色已晚,此时派人去,恐怕各衙门已经没了人,待明日一早,徐某就派人去各衙门口帮你们打听打听,你们且安心在我府上住下。”

  展凝儿也不见外,道:“如此,就多谢世兄了。”

  李国舅咳嗽一声,道:“两位姑娘既然久居贵阳,那可难得来南京一趟了。不如李某明日为两位姑娘做个向导,游一游南京城如何?”

  夏莹莹暗暗着恼:“小天哥正在牢里受苦,喝着凉水啃着窝头儿,谁有闲心陪你游什么南京城,这个国舅爷好不知道理。”

  她不高兴地乜了李玄成一眼,俏颜冷淡地道:“小天哥下落尚不可知,小女子可没心思游览南京城。”

  李玄成神色一动,忙道:“小天哥?姑娘姓夏,那人却姓叶,不知姑娘与他……”

  展凝儿游历过中原,知道这些中原人规矩多,尤其是达官贵人们,特别看重礼教,如果知道叶小天是夏莹莹的情郎,且两人往来并未得到家中同意,夏莹莹就为叶小天千里跋涉如此奔走,会被这些愚腐的中原人看轻了,莹莹性情天真,不知天高地厚,若为此事起了纠葛未免不美。

  她马上牵了牵夏莹莹的衣角,不动声色地道:“哦,叶典史曾经救过夏姑娘的性命,两人结为异姓兄妹。是以这一次叶典史落难,夏姑娘才这般着急。”

  夏莹莹眨了眨眼,心道:“小天哥舍命相救的那个人不是你么,怎么编排到我身上来了,什么异姓兄妹,我和小天哥的关系见不得人么?”想是这么想,她也知道展凝儿这么说必有原因,因此就没做声。

  李玄成一听,慨然道:“既是夏姑娘的义兄,那明日李某就陪两位姑娘一起去各处衙门打探他的下落。”

  夏莹莹一听这话,神色顿时一霁,脸上也有了些笑模样。

  徐麒云无奈地看了李玄成一眼,心道:“国舅爷,你凑的什么热闹啊,你从京城来,这南京城里认识你的就没几个,难不成你还每到一处。便亮一亮你的国舅爷身份?

  再说了,咱大明的文官最讨厌的就是皇亲国戚和太监,一见到皇亲国戚和太监,他们就跟斗鸡碰见了斗鸡似的,生怕错过这种出名立万的好机会,你以为他们会买你的帐么?”

  徐麒云暗暗叹了口气,原本还有点敷衍展凝儿的意思,如今这位不通世务的国舅爷也插了一杠子,他想不用心也不成了。

  ※※※※※※※※※※※※※※※※※※※※※※※

  刑部主事杨富贵坐着二人抬的绿昵小轿颤颤悠悠地往家里走去。后面不远处,一个年轻人牵着一头比驴子大不了多少的滇马。马背上坐着一个佝偻着肩背的老者,不远不近地跟着。

  马背上的那个老者眯缝着眼睛,阴恻恻地看了眼前边的绿昵小轿,腰更弯了些,低声道:“此人那儿,能打听到消息?”

  牵着马的少年人道:“冬长老,苏循天跟咱们说的很清楚,人是押到刑部的,我刚才一直在刑部门口盯着。这人就是从刑部出来的官,不会错。”

  马背上的老者轻轻点了点头,眯着眼睛又盯了一眼那顶绿昵小轿,轻轻捋了捋胡须。

  “老爷。您到家了。”

  两个轿夫停下轿子,一打轿帘儿,杨富贵弯腰从轿里走出来,两个轿夫便抬起轿子走了。

  杨富贵只是个刑部主事。家里养着轿夫未免招摇了些,所以他是租轿子,每日早晚只负责抬他上衙放衙。很多官职较低又喜欢摆谱的官员都是这样。

  杨主事迈着八爷步,一步三摇地正要进门,肩膀忽然被人拍了一下。杨主事不悦地回过头,见面前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的黑袍老头儿,头顶半秃,肉头鼻子,眯眯着眼睛,一副很不讨人喜欢的模样,旁边一个清秀少年扶着他,似乎是他的孙儿,便不耐烦地道:“你们干什么?”

  冬长老笑眯眯地问道:“请问,你是在刑部做官的?”

  杨主事突然神色一僵,眼神呆滞起来,用缓慢的毫无起伏的声调道:“是!”

  冬长老道:“有位名叫叶小天的典史,被人从贵州葫县送来,可是你们刑部收押了?”

  杨主事还是面无表情,缓缓地道:“叶小天……,我记得。此人并未关进大牢。”

  华云飞一听,急忙问道:“没有关进大牢?难道你们已经杀了他?”

  杨主事对他的话充耳不闻,似乎这一刻除了冬长老的声音,他根本听不进任何人说话或者任何声音。冬长老也急了,忙问道:“他已经被行刑了么?”

  杨主事道:“没有行刑,他现在住在驿馆。”

  冬长老年轻时也是游历过天下的,这方面的见识比华云飞更多些,不由呆了一呆,奇道:“驿馆?他不是被押到南京受审的么,怎么住进了驿馆。”

  杨主事道:“秦失其鹿,群雄共逐之。如今大局未定,谁来理会一个小小典史的闲事儿,这叶小天运气好,想必是没有大碍了。”

  他的思维虽被冬长老用蛊毒控制了,除了冬长老目无所见,耳无所闻,神情呆滞,但思维还是正常的,居然还习惯性地拽了句文。冬长老和华云飞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冬长老喜上眉梢地问道:“那馆驿在什么地方?”

  杨主事又目光呆滞地回答了,冬长老和华云飞便匆匆离开了。

  过了一阵儿,杨主事家的院门儿吱呀一声开了,杨家娘子从院里出来,奇怪地看了一眼呆立在门前的男人,又看了看前方路上正走得摇曳生姿的一位小娘子,气冲冲地扭住男人的耳朵,喝道:“给我进来!你个老东西,眼巴巴地盯着人家小娘子看什么?不怕丢了你的魂儿!”

  院子里传出刚刚清醒过来的杨富贵一连串的惨叫:“哎呀,娘子放手,放手哇!我没看,我没看什么小娘子啊!真是奇怪,我刚刚好象真的丢了魂儿,哎呀,我说的是真话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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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6章 赈灾施粥


  石牌坊左右,各自建起了一片粥棚。棚下各自架了几口大锅煮粥施粥,四方难民闻讯而来,把粥棚围得满满当当。

  两家各有家丁维持秩序,大声吆喝着:“我家公子大发善心,拿出私财赈粥济民。你们都排好队,按顺序来,人人都有份儿,不要抢。那个人,你再不守规矩,就把你赶出去。”

  张泓愃昨日酩酊大醉,如今却已清醒了,他站在一张条凳上,眺目远望,不由大惊失色,道:“怎么这么多人?”回头再看看棚下堆着的粮袋子,不禁有些忐忑起来。

  乔枕花在一旁打气道:“张兄,你不用担心,我看他们那边的粮食也不是很多,鹿死谁手,尚未可知呢。”

  张泓愃下意识地往徐小公爷那边的粥棚望去,恰好徐麒云站在一张条凳上,也正有些担心地往这边望来,两人目光一碰,立即像斗架的公鸡似的,冷哼一声,同时挺起胸脯,做信心十足状。

  关小坤跑到张泓愃这边看了看,又从人群里挤回去,笑逐颜开地对徐麒云道:“小公爷,我偷偷数过了,咱们有二十袋粮食,他们才只十五袋,嘿嘿,我看,到明天他们就没米可用了。”

  张泓愃道:“扯淡,就算他们大手大脚,有钱就挥霍,手头也该略有积蓄吧,怎也不至于连一天都撑不下来,想是今天只买了这么多,咱们大意不得。你算过了么,咱们几个凑起来的钱,若按一日十几袋米的速度。可赈几日之灾?”

  一旁芮清行抢着道:“五六天总是有的,小公爷放心,他们绝对撑不过咱们。哼哼,跳梁小丑,岂能登大堂之雅。萤虫之光,也能与日月争辉?”

  张泓愃那边,荆蒯指挥购粮。运粮,施粥。忙活得满头大汗,好不容易秩序井然起来,回到棚中一屁股坐到凳上,四下看看。忽然有所发现,道:“咦?老汤呢,还有那个小叶怎么都没来?”

  柳君央垂头丧气地道:“他们不来就不来吧,那两个家伙都是在馆驿里打秋风占便宜的主儿,能有几文钱,原也指望不上他们的。”

  叶小天和汤显祖还真的想去施粥现场看看,略尽绵薄之力,之所以来得这么晚,是因为他们一出驿馆。就遇到了冬长老和华云飞,耽误了。

  冬长老和华云飞昨夜问清了馆驿所在,再赶去馆驿时。已经过了亥时,馆驿关门了。两人既知叶小天住在这里,没有受到虐待,便也不肯硬闯进去,免得再给叶小天增加麻烦,是以把那几十个扮行商的勇士都找来。就在馆驿周围守了一夜。

  天明时分,汤显祖和叶小天带着太阳妹妹和毛问智一早出门。正要去轻烟楼前施粥现场,华云飞和冬长老就迎了上来。彼此见面,各自兴奋不已,叶小天道:“你们怎么来了,家里一切可好?”

  华云飞不认得汤显祖,便把叶小天拉到一边,道:“家中自然无事,大哥,我们这次来,带了三十几个勇士,你在这里没事吧,要不要救你回去?”

  叶小天摇头道:“京中出了大事,我这案子,只怕要拖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没必要反把一件小事搞成大事。如果我随你们离开,那就是负罪潜逃,这事儿就大发了。”

  叶小天把他和汤显祖的分析对华云飞说了一遍,华云飞对叶小天的分析不甚了了,但也听明白了此番叶小天到南京,乃是有惊无险的局面,登时松了口气。叶小天看看他和冬长老,担心地道:“你和冬长老都来了,遥遥怎么办?”

  华云飞道:“家里都安排下了,还特别嘱咐大亨帮忙照看呢,你放心吧,对遥遥,我们只说大哥你又带人进山剿匪去了,那小丫头乖的很。”

  叶小天听到这里,方才放心。

  葫县山上,偌大一座庄园,现在只有遥遥一个小主人了。

  天光大亮,遥遥揉揉眼睛,迷迷瞪瞪地醒了过来,怔怔地躺了一会儿,没有等到小天哥哥习惯性地赶来道早安,捏她的小鼻子,遥遥才突然想起,小天哥已经去山里剿匪去了。

  遥遥马上掀开被子跳起来,趿上蒲草的软底拖鞋,走到墙角洗脸盆前自己净面洗漱。罗月儿早就起来了,正在外间屋里忙碌着,听到屋里的动静,进来一看,遥遥跟小大人儿似的,正在自己洗漱净面,连忙赶过去伺候。

  被罗大亨特意派来照顾遥遥的桃四娘睡在外间,听到声音,忙也为遥遥张罗起早餐来。遥遥刷了牙净了面,来到外间屋时,丰盛的早餐已经准备好了。遥遥在桌边坐下,礼貌地道:“四娘,月儿姐,你们都坐,一起吃。”

  桃四娘和罗月儿都知道这位小主人的脾气,从不把她们当下人看待,因此也不推辞,便在左右坐了下来。遥遥看看天色,问罗月儿道:“月儿姐,什么时辰了?”

  罗月儿知道她想问什么,笑道:“你放心吧,先生巳时才到,还早得很呢。”

  遥遥听了放下心来,这才放慢了吃饭的速度。

  门口,大个子和福娃儿探头探脑地往里边看了看,圆滚滚的福娃儿就跑进来,亲昵地蹭了蹭遥遥的膝盖,大个子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很识趣地站在了外面,躬腰垂手的样子,瞧着特别可笑。

  “哥哥不在家,你们都要乖乖的,知道吗?可不许惹事,也不准下山,不要把院子里搞得乱七八糟的,要不然我会生气的。”遥遥伸出一根小指,点着福娃胖嘟嘟的脸颊叮嘱,福娃儿伸出大舌头,舔了舔她的小指,也不知听懂了没有。

  遥遥越来越懂事了。尤其是跟着先生读书识字以后,她好象一下子就开了窍。不再像以前一样整天梦想着嫁给哥哥,刻意地按水舞的教诲。扮出一副大妇模样了,但是在她心里,哥哥依旧是她最亲的人,是用坚强的身躯为她撑起了一片天空,这一点永远都不会变。

  哥哥不在家,她不可以撒娇、不可以哭鼻子,她要格外的乖巧,让哥哥出门在外少操心。也许她的这种故作老成的成熟。在罗月儿和桃四娘眼中依旧是在扮小大人儿,显得稚嫩可笑。可她心里满满的都是感恩、爱与亲情。

  小天哥在遥遥那颗小小的童心里既是兄长也是父亲,更是她不甚了然只朦胧懂得一些的一生的依靠,而这些,她不需要外人明白。外人也永远不会明白。

  ※※※※※※※※※※※※※※※※※※※※※※※

  徐麒云本来只想派个人去帮夏莹莹打听打听那个叶小天的下落也就是了,谁知三国舅李玄成却自告奋勇要帮展凝儿和夏莹莹去寻找叶小天的下落,这一来徐麒云也不得不用心了,特意派了一个管事与他们同去。

  他们倒没有浪费太多功夫,因为他们去的第一个衙门就是南京刑部,那位管事亮出魏国公府的身份,马上被员外郎钱顺请进签押房询问来意。刑部每天经手的大案无数,一个小小典史的案子钱顺本不应该记得,但叶小天这事儿太特殊。这可是张江陵亲笔批示严办的,南京刑部为此颇为重视,谁知风云突变。现在反倒闹得不知该如何收场。是以他对此事记忆犹新。

  一听魏国公府过问此人,钱顺心里便是一惊,这个芝麻绿豆大的官儿果然通着天,张江陵亲笔批示抓捕,现在魏国公府又来过问,却不知魏国公府究竟是站在哪一边儿。

  钱顺旁敲侧击地询问了一番。那国公府的管事比他还要油滑三分,答得滴水不漏。钱顺问了半天,依旧不得要领,只好吞吞吐吐地说出叶小天现被安置在馆驿,听候上头处置。

  魏国公府的管事得了准信儿,马上起身告辞,李玄成和展凝儿、夏莹莹分别坐在外面的两辆车上,正在等候消息,听这管事说叶小天没有押入大狱,而是安置在馆驿里面,连忙又奔了驿馆。

  只是等他们赶到驿馆时,叶小天已经离开了,他们又扑了个空。而且那馆驿里的人也不知道叶小天去了哪里,展凝儿和夏莹莹执意要在馆驿里等他,李国舅对此倒是不置可否。

  他对莹莹一见倾心,只想亲近讨好,这馆驿之中风景甚是优雅,倒也是个绝好去处,便陪着她们留在了馆驿之中。

  这李国舅生性恬淡,自幼向道,经常跟家里说要出家修道,可惜这一颗道心自从遇见莹莹便立即沦陷了,奈何襄王有梦,神女无心,莹莹的一颗芳心何尝不是完全寄托在了叶小天的身上。

  叶小天此时已经和汤显祖带着太阳妹妹、毛问智、华云飞、冬长老等人赶到了轻烟楼外长街牌坊外的施粥棚。他们赶到的时候,张泓愃、乔枕花、柳君央等人正围在一起紧张地商量着什么。

  汤显祖和叶小天挤进去,汤显祖笑道:“很热闹啊,救助这么多灾民,善莫大焉。来来来,这是我和叶兄弟的一点心意,你们可别嫌少啊。”

  汤显祖掌上托着几锭散碎银两,这里边还真有叶小天捐出来的一部分,叶小天身上没钱,但华云飞和冬长老带了些,这时也拿出一部分聊表心意。谁知张泓愃等人看了一眼,虽未露出“嫌少”的模样,却是一脸的无动于衷。

  汤显祖奇道:“怎么,几位不是真的嫌少吧?”

  张泓愃叹了口气,愁眉苦脸地道:“汤兄,灾民的数目比我们预料的还要多,我看这十五袋米只够一天用的,原估计我们怎么也能撑着六七天,看这样子,最多四天,我们的私房钱就要花光了,你这点银子连半天都撑不下来啊。”

  汤显祖呆了一呆,道:“那咱们不是要输定了?”

  叶小天听到这里却马上想到了一个迫在眉睫的问题,顿足道:“那你们还只买一天的粮食?哎呀,你们这些甩手大少爷,真是不当家不知……,快!快去买米啊,粮价马上就得涨,再不买怕连三天都撑不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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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7章 我本将心托明月


  不出叶小天所料,当他们急急赶到粮店的时候,那粮店伙计正从里边出来,“啪”地一声把一张新的粮价牌挂在了门上,乜着眼睛向他们一瞧,一副“不好意思,你来晚了”的模样。

  “他奶奶的,有没有这么邪门啊?”张泓愃这几位公子哥儿从小就没下过厨房也没逛过店铺,都是些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二世祖,哪里想得到难民与粮食之间还有联动关系。

  眼见粮商坐地起价,张泓愃忿忿不平地道:“本公子还不买了呢,走,咱们另换一家粮店看看。”

  “且慢!”叶小天拦住他,苦笑道:“张兄,无商不奸啊,那不奸的都已倒闭了。眼下可拖延不得,还是赶紧买吧,用不了多久,这粮价还得涨。”

  张泓愃对叶小天倒是挺信任的,听了他的话,略一犹豫,咬牙道:“那就买!全都买成粮食,这些奸商,真他娘的生孩子没屁眼儿!”

  张泓愃一边骂着,一边从怀里掏出钱袋,有些肉痛地递给一个家丁,吩咐道:“赶紧去,全都换成粮食。”

  当张泓愃等人押运着粮食回到赈粥棚时,徐麒云带着关小坤和芮清行摇摇摆摆地走过来,嘲笑道:“怎么,瞧着粮食不如我那边多,一下子都买回来了?你以为这样就能吓住我吗?嘿嘿,想跟我斗,就等着从此退避三舍吧。“

  乔枕花和柳君央互相看看,忍不住捧腹大笑起来,他们这一笑,把徐麒云等人笑得愣住了,关小坤讷讷地问道:“你们……笑什么?”

  蒯鹏有心不说,可实在是看不惯徐麒云得意洋洋的嘴脸,再说他们回来的时候那粮店已经又把粮价涨了三成,就算徐麒云他们马上赶去。恐怕等他们赶到的时候,这粮价也涨了一倍了。

  蒯鹏便道:“难民进了城,米乡遭了灾,任是哪一条,都会引起粮价大涨啊,难道你们不知道?唉!有些人呐,还总以国之栋梁自居呢,动不动就嘲讽我等是一群纨绔,却没想到比我们还不明白民间疾苦……”

  徐麒云脸色大变,怔了片刻。再也顾不得蒯鹏的挖苦,立即冲关小坤和芮清行嚷道:“快!快去买米!你们这两个蠢货……”几个人匆匆便走,身后汤显祖等人放声大笑起来。

  张泓愃眉飞色舞地道:“小公爷,我可等着你在重译楼摆酒设宴了啊!”

  等到傍晚时分,徐麒云才带着关小坤、芮清行怏怏不快地回来,身后有家丁推着一车子粮食,比起张泓愃他们先前运回的粮食,看起来数目差不多。

  徐麒云他们赶去附近粮店时,恰遇到粮食再次涨价。他们不甘心被宰,又往更远处去去寻粮店,这一耽搁,粮价涨得更高了。等他们终于下定决心要把钱全部换成粮食的时候,那些嗅觉灵敏的粮商又开始限购了。

  如此这般,他们花着高价,还得从不同的粮店一点点的购粮。这才抢购了一车粮食回来,要不然就凭他们几个人的家底儿,真比张泓愃等人殷实的多。

  一见他们回来。张泓愃等人少不得又是一通冷嘲热讽,可嘲笑过后张泓愃也是心里没底,低声埋怨蒯鹏道:“老蒯,你这人就是沉不住气,若是不点破此事,便任他们得意一天又何妨,到明日他们买的粮食更少,咱们就赢定了,现在看,胜负尚未可知呢。”

  蒯鹏自觉理亏,摸了摸鼻子,吱吱唔唔地说不出话来,汤显祖解围道:“你也不要埋怨老蒯了,若是晚上一日,不过是便宜了那些奸商赚的更多,这些大难民财的奸商当真是面目可憎。”

  张泓愃之所以施粥济民,其实是为了和徐麒云一较高下,倒不是真的如何悲天悯人,听汤显祖这么一说,便有些悻悻地道:“那些奸商固然可恶,可若因此败在徐麒云的手里,我这脸可就丢大了。”

  汤显祖看了看粥棚下的粮食,估量了一下,按照现在敞开了供应的情况,大概只够三天半的用量,而徐麒云棚下的粮食数量也差不多,双方都有人时不时就到对方棚下查看,想把米粥弄得稀点儿做做手脚也不可能。

  汤显祖蹙眉思索片刻,眼珠一转,兴冲冲地:“如此坐吃山空也不是办法,我倒有个好主意!”

  张泓愃赶紧问道:“什么好主意?”

  汤显祖挺起胸来,得意洋洋地道:“募捐义演!”

  ※※※※※※※※※※※※※※※※※※※※※※※※※

  傍晚时分,粥棚最后一次施粥后便关闭了。

  汤显祖和张泓愃等人已经商量妥了明日在鸡鸣山下义演募捐的细节,叶小天自然也要参与。他喜欢听戏,可还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能粉墨登场,是以也是兴致勃勃。

  汤显祖与南京城里几家剧社都有联系,去何处借服饰,表演哪些曲目,谁来饰演哪个角色,大家一一商定,便各自分头准备去了。汤显祖去剧社借服装、锣鼓乐器等,叶小天让华云飞和毛问智、太阳妹妹跟去帮忙,自与冬长老返回驿馆。

  叶小天刚一进门儿,一个驿卒便迎上来,欠身问道:“叶大人?”

  叶小天答应一声,那驿卒便欢天喜天地叫了一声,一转身便风也似地跑开了。叶小天好不纳罕,这驿卒的什么疯,你既然在等我,总该告诉我一下究竟出了什么事吧?

  叶小天和冬长老莫名其妙地跟在后面,到了自己住处,就见那驿卒眉飞色舞、叮叮当当地颠着十几枚大钱儿从院子里出来,后边紧跟着走出两人,叶小天一瞧那两人登时呆在那里。

  夏莹莹可不似叶小天一般反应,她已经在这里等了一天,茶都换了四次了,一见叶小天,不禁悲喜交加,欢呼一声“小天哥”,便似乳燕投林一般,忘情了扑进了他的怀抱。嘤嘤地哭泣起来。

  李玄成走得不及两人迅,此时刚从院子里出来,一见他心仪的那位姑娘扑在一个年轻男子怀里放声大哭,脸色登时变得极为难看:这么大的姑娘,不要说是义兄,就算是亲哥哥,也不该再有如此亲昵的举动吧。

  李玄成不悦地对展凝儿道:“展姑娘,你说那人是夏姑娘的义兄?怎么他们……”

  展凝儿看到夏莹莹扑在叶小天怀里,叶小天轻拍她的肩背,柔声安慰的模样。心里酸溜溜的,便道:“是义兄啊,可你没听说过,**好做饭,干兄干妹好做亲么?”

  李玄成一听,脸登时就黑了。

  “小天哥,我回红枫湖的这些天,你有没有想我?”

  “当然想啊!一天至少两百次。”

  “才两百次啊,不够。我要三百次!”

  “我上午想你两百次,下午想你两百次,晚上再想你两百次……”

  “呕……”

  展凝儿和李玄成都听吐了。

  夏莹莹听了却是心花怒放,只觉满腹相思、别离之苦。全都值得了了。夷狄少女率直无邪的性格在她身上体现得一览无余,她根本不在乎旁边还有展凝儿和李玄成,只顾对叶小天问寒问暖撒娇卖痴,那双柔软的手臂缠在叶小天颈上就没拿下来过。是被叶小天半拖半抱地进的院门儿。

  如果李玄成初见夏莹莹时她便是这副模样,李玄成只怕早就鄙夷不屑地走开了,可这一天相处下来。夏莹莹那山间鸣泉、雪峰白莲般大异中原女子的清丽娇俏已经深深镌刻在他的心里,如今眼见莹莹如此娇憨,他只恨被她搂住的男子不是自己,又哪里生得出半分嫌隙。

  眼见夏莹莹眼里心里只有一个叶小天,根本把他当成了一段无知无识的木头,李玄成心头又妒又恨,一直以来自以为清静恬淡的修为都飘去了三十三天之外,只得咬着牙根向他们告辞。

  奈何夏莹莹痴缠在叶小天身上,对他的离去根本毫不在乎,叶小天摆脱不了莹莹,也无法起身向他告辞,只能抱以无奈的苦笑,李玄成心魔已起,看在眼里,只当是叶小天对他的嘲讽,更是心头暗恨。

  展凝儿苦笑着把脸臭臭的李国舅送出驿馆,回到房中一看,夏莹莹已经从痴缠在叶小天身边,变成了坐到他的腿上,展凝儿的俏脸登时也臭下来,双手插腰,没好气地道:“你们够了没有,当我是死人吗?”。

  叶小天这些天被人从葫县一路押解到南京城,乏是乏了些,可先前一通大补,那血气依旧旺的很,莹莹饱受相思之苦,如今久别重逢,再顾不得矜持模样,偎进怀里一通痴缠,那富有弹性的饱满臀丘那么一摇,叶小天差点儿擦枪走火,眼见展凝儿进来,不由长出一口气:“可算来了救兵。”

  叶小天赶紧在莹莹后腰处轻轻拍了拍,示意她站起来,夏莹莹这才不情不愿地嘟着小嘴儿从他身上离开。

  叶小天抖了抖袍子,收腹含胸地站起来,向展凝儿道:“这一番,可辛苦了你。”他已听莹莹说过如何从家里离开,自然要向凝儿道谢。可这一谢,远近亲疏便分明了,展凝儿心中难过,鼻子一酸,险险流下泪来。

  为情所苦的又何止是她一个,李玄成被展凝儿送出门去,未及寒喧几句,甚至未等他登上车子,人家便匆匆返回了,被魏国公府奉若上宾的国舅爷,在人家眼里竟不如一个小小典史。

  李玄成登上车子,怅然望一眼驿墙上探出的一枝凌宵花,恨恨地自语道:“我堂堂国舅,竟被她弃如敝履!轻人如此,着实可恼。”

  转眼想起她那可人模样,一鼙一笑,莫不撩动心头情丝,些许懊恼又如雪狮子见火般尽数消融了,只得怅然长叹一声道:“我本将心托明月,谁知明月照沟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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