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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赘婿(4月18日 更新至“第七〇四章 铁火 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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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二八章 春寒料峭 逝水苍白(上)

  二月上旬刚刚过去,汴梁城外,刚刚经历了兵祸的原野自沉睡里苏醒,草芽竞长,万木争春。¢£,

  远处的小河边,一群城内出来的年轻人正在草地上聚会野营,周围还有护卫四处守着,远远的,似乎也能听到其中的诗文气息。

  宁毅与红提走上树林边的草坡。

  “……太原被围近十日了,然而上午见到那位陛下,他未曾提起出兵之事。韩敬开了口,他只说稍安勿躁……我听人说起,你们在城里有事,我有些担心。”

  “那位陛下,要动老秦。”

  “嗯?”

  “秦绍谦掌武瑞营,秦绍和掌太原,秦嗣源乃实权右相……这几天仔细打听了,宫里已经传出消息,皇帝要削权。但眼下的情况很尴尬,大战刚停,老秦是功臣,他想要退,皇帝不让。”

  “……他不要太原了?”

  “他想要,但是……他希望女真人攻不下来。”

  “……”

  风拂过草坡,对面的河边,有人大笑,有人念诗,声音随着春风飘过来:“……壮士倚天挥斩马,忠魂浴血舞长戈……其来万剑千刀,踏豺狼笑语……”似乎是很热血的东西,众人便齐声喝彩。

  宁毅远远看着,不多时,他坐了下来,拔了几根草在手上,红提便也在他身边坐下了:“那……立恒你呢?你在京城的立身之本,便在右相一系……”

  “暂时不知道要削到什么程度。”

  “皇帝……今日提到了你。”

  “嗯?”

  “对我们的关系,大约是有所猜测。这次过来,寨里的弟兄调配指挥,主要是韩敬在做,他笼络韩敬。封官许愿,着他在京中安家。也劝我在京中挑选夫婿。”

  “皇帝有自己的情报系统……你是女人,他还能这样笼络,看起来会给你个都指挥使的位子,是下了血本了。不过暗地里,也存了些挑拨之心。”

  宁毅面无表情地说了这句。对武瑞营的检阅。是在今日上午,早两日秦绍谦便被召回京中奏对,试图将武瑞营的指挥权架空起来。今天的检阅上,周喆对武瑞营各种封官,对吕梁山这支义军,更是重中之重。

  这次吕梁山众人南下,韩敬是实质上的指挥,红提虽称作首领,但其实并不管事她武艺高强。但在军阵指挥上,还是短板宁毅知道京中有人猜测韩敬才是青木寨实质上的领袖,但周喆并非庸人,阅兵后接见众人,一落坐他便能大概看出红提的气质,众人的尊卑。当时给青木寨的封赏,是让红提等人自行决定填名字的,至少可自起一军。以儒家的思想来说,足可让上千人都能光宗耀祖了。

  除此之外。大量在京城的物业、封赏才是核心,他想要这些人在京城附近居住,戍卫黄河防线。这一意图还未定下,但已然旁敲侧击的透露出来了。

  宁毅不曾参与到检阅中去,但对于大概的事情,心中是清清楚楚的。

  “若我在京中住下。挑的夫婿是你,他怕是也要为我做主了。”坐在身边的红提笑了笑,但随即又将玩笑的意思压了下去,“立恒,我不太喜欢这些消息。你要怎么做?”

  “太原还在撑。不知道变成什么样子了。”宁毅面色阴沉地说了这句,挥拳在地上打了一下,但随即摇摇头,“人心能改,但也是最难改的,对皇帝,不是没有办法,老秦还在通过各种渠道给他传信息,如果皇帝能够从这个牛角尖里钻出来,也许事情还有转机。但时间已经不等人了,陈彦殊的部队,现在都还没有赶到太原,我们连动身还没有动。太原被攻破的消息还没有传来,但老实说,从现在开始,任何时候我收到这个消息,都不会觉得奇怪。”

  “立恒……”

  他以往运筹帷幄,素有静气,喜怒不形于色,此时在红提这等熟悉的女子身前,阴沉的脸色才一直持续着,足见心中情绪积累颇多,与夏村之时,又不一样。红提不知如何安慰,宁毅看了她一眼,却又笑了笑,将面上阴沉散去。

  “不用担心,我对这江山没什么归属感,我只是为有些人,觉得不值得。女真人南下之时,周侗那样的人舍身刺杀宗翰,汴梁之战,死了多少人,还有在这城外,在夏村死在我面前的。到最后,守个太原,勾心斗角。其实勾心斗角这些事情,我都经历过了……”他说到这里,又笑了笑,“如果是为了什么江山社稷,勾心斗角也无妨,都是常事,唯独在想到那些死人的时候,我心里觉得……不舒服。”

  红提屈起双腿,伸手抱着坐在那儿,没有说话。对面的诗会中,不知道谁说了一番什么话,众人大叫:“好!”又有人道:“自然要回去请愿!”

  有人喊起来:“谁愿与我等回去!”

  这几天来,京中请战呼声沸沸扬扬,今日城外皇帝检阅有功队伍,还有人当成是出兵前兆,这些公子哥开诗词聚会,说的想必也是这些,一番召集下,众人开始坐上马车回京参加请愿去了。宁毅与红提看着这一幕,心中感觉反倒复杂。

  “若事情可为,就按照之前想的办。若事不可为了……”宁毅顿了顿,“毕竟是皇帝要出手乱来,若事不可为,我要为竹记做下一步打算了……”

  “嗯?”红提扭头看他。

  “拆分竹记跟密侦司,尽量剥离之前的官场联系,再借老秦的官场关系重新铺开。接下来的重心,从京城转移,我也得走了……”

  “……要去哪里?”红提看了他片刻,方才问道。

  宁毅微微苦笑:“可能回江宁。再有可能……要找个能避战祸的地方,我还没想好。”

  “那吕梁……”

  “不会落下你,我总会想到办法的。”

  宁毅笑了笑,仿佛下了决心一般,站了起来:“握不住的沙。随手扬了它。之前下不了决心,如果上面真的乱来到这个程度,决心就该下了。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吕梁山虽然在交界地,但地势不好用兵,只要加强自己,女真人若是南下。吞了黄河以北,那就虚与委蛇,名义上投了女真,也没什么。好处可以接,炸弹扔回去,他们若是想要更多,到时候再打、再转移,都可以。”

  红提皱了皱眉头:“那你在京城,若右相真的失势。不会有事吗?”

  宁毅也是眉头微蹙,随即摇头:“官场上的事情,我想不至于赶尽杀绝,老秦只要能活着,谁也不知道他能不能东山再起。削了权力,也就是了……当然,现在还没到这一步。老秦示弱,皇帝不接。接下来,也可以告病告老。总不能不近人情。我心中有数,你别担心。”

  “那……我们呢?要不然我们就说京城之围已解,我们直接还师,北上太原?”

  “这个就很难做。”宁毅苦笑,“你们一千多人,跑到太原去。送死吗?还不如留在京城,收些好处。”

  红提便也点头:“也好有个照应。”

  京城事多,最近一段时间,不光城内紧张,武瑞营中。各种势力的拉扯分化也紧张。吕梁山来的这些人,虽然经历了最严格的纪律训练,但在这种局势下,每天的政治教育,红提的坐镇,仍旧不能松懈,好在宁毅接手吕梁后,青木寨的物质条件已经不算太差,并且前途喜人宁毅不光给人好的待遇,画饼的能力也绝对是一等一的否则一来到南方这花花世界,不愿意走的人不知道会有多少。

  两人又在一起聊了一阵,些许缠绵,方才分开。

  回到城内,雨又开始下起来,竹记之中,气氛也显得阴沉。对于下层负责宣传的人们来说,乃至于对于京中居民来说,城内的形势无比可喜,众志成城、万众一心,令人激动慷慨,在大家想来,如此热烈的气氛下,发兵太原,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但对于这些多少接触到核心消息的人来说,在这个关键节点上,收到的是朝廷上层勾心斗角的讯息,不啻于当头一棒,令人心寒。

  要走到眼下的这一步,若在以往,右相府也不是未曾经历过风浪。但这一次的性质明显不同,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是常理,度过了困难,才有更高的权力,也是常理。可这一次,太原仍被围攻,要削弱右相权柄的消息竟从宫中传出,除了无能为力,众人也只能感到心底发凉而已。

  接下来,已经不是博弈,而只能寄望于最上方的帝王心软,网开一面。在政治斗争中,这种需要他人同情的情况也不少,无论做忠臣、做忠狗,都是取得帝王信任的办法,很多时候,一句话得势一句话失势的情况也常有。秦嗣源能走到这一步,对皇帝心性的拿捏必然也是有的,但这次能否逆转,作为旁边的人,就只能等待而已。

  毕竟在这朝堂之上,蔡京、童贯等人势大滔天,再有王黼、梁师成、李邦彦这些权臣,有譬如高俅这一类依附皇帝生存的媚臣在,秦嗣源再强悍,手段再厉害,硬碰这个利益集团,考虑迎难而上,挟天子以令诸侯之类的事情,都是不可能的至少在宁毅这边,知道老秦已经用了不少办法,老人的请辞折子上,情文并茂地回忆了过往与皇帝的交情,在皇帝未继位时就曾有过的大志,到后来的灭辽定计,在后来皇帝的励精图治,这边的呕心沥血,等等等等,这事情没有用,秦嗣源也私下多次拜访了周喆,又实质上的退让、请辞……但都没有用。

  一开始众人认为,皇帝的不允请辞,是因为认定了要重用秦嗣源,如今看来,则是他铁了心,要打压秦嗣源了。

  如果事情真到这一步,宁毅就只有离开。

  他已经开始做这方面的筹划。与此同时,回到竹记之后,他开始调集身边的精锐高手,大概凑了几十人的力量,让他们立刻动身前往太原。

  若是太原城破,尽量接秦绍和南返,只要秦绍和活着,秦家就会多一份根基。

  阴沉的春雨之中,众多的事情烦乱得如同乱飞的苍蝇,从完全不同的两个方向搅乱人的神经。事情若能过去,便一步天堂,若过不去,种种努力便要土崩瓦解了。宁毅未曾与周喆有过接触,但按他以往对这位皇帝的分析,这一次的事情,实在太难让人乐观。

  当初他只打算辅助秦嗣源,不入朝堂。这一次才真正意识到千万努力被人一念摧毁的麻烦,更何况,即便未曾亲见,他也能想象得到太原此时正承受的事情,人命可能正数十数百数千数万的消亡,这边的一片平和里,一群人正在为了权力而奔走。

  事不能为,走了也好。

  这天夜里,他坐在窗前,也轻轻地叹了口气。当初的北上,已经不是为了事业,仅仅为了在战乱中看见的那些死人,和心头的一丝恻隐罢了。他毕竟是后世人,哪怕经历再多的黑暗,也看不惯如此**裸的惨烈和死亡,如今看来,这番努力,终究难有意义。

  如此想着,他面对着密侦司的一大堆资料,继续开始手上的整理归总。这些东西,尽是有关南征北伐之间各个大员的秘闻,包括蔡京的揽权贪腐,买卖官员,包括童贯与蔡京等人合力的北上送钱、买城等一系列事情,桩桩件件的归档、证据,都被他整理和串联起来。这些东西完全拿出来,打击面将涵盖半个朝廷。

  皇帝或许知道一些事情,但绝不至于知道的如此详细。

  心冷归心冷,最后的手段,还是要有的。

  这种东西拿出来,事情可大可小,已经完全不能估测,他只是整理,怎样用,只由秦嗣源去运作。如此伏案整理,渐至鸡鸣响起,东方渐白。二月十二永远的过去,景翰十四年二月十三到了,随后又是二月十四、十五,京中的情况,一天天的变化着。

  北方,直至二月十七,陈彦殊的部队方才抵达太原附近,他们摆开阵势,试图为太原解围。对面,术列速按兵不动,陈彦殊则不断发出求援信函,双方便又那样对峙起来了。

  过得几日,对求援函的回复,也传回到了陈彦殊的手上。

  太原城,在女真人的围攻之下,已杀成了尸山血海,城中虚弱的人们在最后的光芒中希冀的援军,再也不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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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二九章 春寒料峭 逝水苍白(下)

  景翰十四年二月二十一,太原南面,祁县,春雨。

  天空黑沉得像是要坠下来。

  雨打在身上,彻骨的寒冷。

  马在奔行,慌不择路,陈彦殊的视野摇晃着,然后砰的一声,从马上摔下来了,他翻滚几下,站起来,摇摇晃晃的,已是满身泥泞。

  几名亲兵慌忙过来了,有人下马搀扶他,口中说着话,然而映入眼帘的,是陈彦殊木然的眼神,与微微开闭的嘴唇。

  “……陈大人、陈大人,你怎么了,你没事吧……”

  呼喊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来,又晃到很远的地方去了。

  两个时辰前,武胜军对术列速的大军发起了进攻。

  自汴梁城外一败,后来数十万大军溃散,又被召集起来,陈彦殊麾下的武胜军,拼拼凑凑的收拢了五万多人,算是诸多军队中人数最多的。

  这一路北上,陈彦殊不仅在向后方求援,也在以朝廷的名义,召集周围的厢军、义军。宗翰屯兵太原时,对于太原南线有过一定的扫荡劫掠,后来宗望的大军过境,也打乱了这些地方的防线布置,然而武胜军的到来,命令发出,还是带起了不少的响应和号召。这一号召的结果,是在太原城南,当陈彦殊终于决定对术列速发起进攻时,整支军队的规模,已经达到七万之众。

  而其中的问题,也是相当严重的。

  自汴梁带来的五万大军中,每日里都有逃营的事情发生,他不得不用高压的方式整肃军纪,四面八方汇集而来的义军虽有热血,却乱七八糟,编制混杂。装备良莠不齐。明面上看来,每日里都有人过来,响应号召,欲解太原之围,武胜军的内部,则已经混杂得不成样子。

  但他没有太多的办法。随着后方传来的命令愈发坚决,二十一这一天的上午,他还是强令大军,发起进攻。

  如同山一般难动的大军在随后的春雨里,像泥沙在雨中一般的崩解了。

  女真人扫荡而来,他也只能夺路而逃,到这里时,他真的已经心力交瘁。

  亲卫们摇晃着他的手臂,口中喊话。他们看到这位身居一军之首的朝廷大员半边脸上沾着污泥,目光空洞的在空中晃,他的双唇一开一闭,像是在说着什么。

  “……完了……完了……不当初……”

  “大人,你说什么!?大人,你醒醒……女真人尚在后方”

  “……悔不当初……完了……”他猛地一挥手,“啊”的一声大叫,将众人吓了一跳。然后他们看见陈彦殊拔剑前冲,一名侍卫要过来夺他的剑。差点便被斩伤,陈彦殊就这样摇晃着往前冲,他将长剑倒转过来,剑锋搁在脖子上,似乎要拉,踉跄走了几步。又用双手握住剑柄,要用剑锋刺自己的心口。四野阴沉,雨落下来,最终陈彦殊也没敢刺下去,他歇斯底里的大喊着。跪在了地上,仰天大叫。

  “啊悔不当初啊完了”

  那叫声伴随着令人心悸的哭声。

  “完了啊……武朝要完了啊”

  他终于将长剑从心中刺了过去,血沫涌出来,陈彦殊瞪着眼睛,最后发出了咕咕的两声,那哭喊如同不祥的谶语,在空中回荡。

  没有人知道陈彦殊最后在这里说的话,不久之后,几名亲卫砍下了他的人头,向追赶过来的女真人投降了。

  太原城外的这场战争,在春雨中,惨烈、而又波澜不惊。相隔数百里外的汴梁城里,还无人知道北上救援的武胜军的结果,这些天的时间里,京城的局势一波三折,犹如火烧,正在剧烈的变化。

  朝堂仍未作出给太原增兵的决定,虽已派出了武胜军北上,但汴梁城外的战果,大家有目共睹。普通百姓或许没有概念,但是在众多读书人乃至于官员之中,每日里都有着大量的议论。太原仍未沦陷,因此这样的议论,便愈发激烈。

  这样的议论中,每日里书生们的请愿也在继续,要么请求出兵,要么请求国家振作,改兵制,除奸臣。这些言论的背后,不知道有多少的势力在操纵,一些激烈的要求也在其中酝酿和发酵,例如向来敢说的民间言论领袖之一,太学生陈东就在皇城之外请愿,求诛朝中“七虎”。

  这“七虎”包括:蔡京、梁师成、李彦、朱勔、王黼、童贯、秦嗣源。

  “今日之事,有蔡京坏乱于前,梁师成阴谋于后。李彦结怨于西北,朱勔结怨于东南,王黼、童贯、秦嗣源又结怨于辽、金,创开边隙。宜诛此七虎,传首四方,以谢天下!”

  这七虎之说,大概便是这么个意思。

  秦嗣源算是在这些奸臣中新加上去的,自辅助李纲以来,秦嗣源所施行的,多是苛政严策,得罪人其实不少。守汴梁一战,朝廷呼吁守城,每家每户出人、摊丁,皆是右相府的操作,这期间,也曾出现不少以权势欺人的事情,类似某些小吏因为抓人上战场的权力,淫人妻女的,后来被揭露出来不少。守城的人们牺牲之后,秦嗣源下令将尸体全数烧了,这也是一个大问题,而后来与女真人谈判期间,交割粮食、草药这些事情,亦全是右相府主导。

  往日里秦嗣源在民间的风评顶多是个酷吏,最近这段时间的有心酝酿下,即便有竹记为其开脱,关于秦嗣源的负评,也是甚嚣尘上,这中间更多的原因在于:相对于说好话,普通人是更喜欢骂一骂的,更何况秦嗣源也确实做了不少违背乡愿的事情。

  汴梁守城战的三位英雄当中,李纲、种师道、秦嗣源,如果说人们非得找个反派出来,毫无疑问秦嗣源是最合格的。

  顺藤摸瓜,在背后操纵这些言论的势力各种各样,又与朝堂局势的一日日变化有关系:在几天以前。秦嗣源就已经称病求去,但与之一同到来的,是逐渐变多的抨击和弹劾秦嗣源的折子,最初是捕风捉影的类型,譬如说秦嗣源为女真人输送粮草,致使民怨沸腾这纯属找抽。秦嗣源负责,不还得上面发命令么。一开始的几个人被下狱之后,后来的折子,便愈发有真材实料了。

  如秦嗣源在右相任上的一些权宜之计,再如同他曾经为武瑞营的军饷开过后门,再如同对谁谁谁下的黑手。周喆力保秦嗣源,将这些人一个个扔进大牢里,直到后来人数愈发多了,才停止下来。改做训斥,但同时,他将秦嗣源的称病视作避嫌的权宜之计,表示:“朕绝对相信右相,右相不必担心,朕自会还你清白!”又将秦嗣源的请辞驳了。

  随后秦桧带头上书,认为虽然右相清白无私,按照惯例。有如此多的人参劾,还是应当三司同审。以还右相清白。周喆又驳了:“女真人刚走,右相乃守城功臣,朕有功尚未赏,便要做此事,岂不让人觉得朕乃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之辈,朕自然信得过右相。此事再也休提!”

  这些明面上的过场掩不住暗地里酝酿的雷鸣,在宁毅这边,一些与竹记有关系的商户也开始上门询问、或是试探,暗地里各种风声都在走。自从将手头上的东西交给秦嗣源之后,宁毅的注意力。已经回到竹记当中来,在内部做着不少的调整。一如他与红提说的,如果右相失势,竹记与密侦司便要立刻分开,断尾求生,否则官方势力一接手,自己手头的这点东西,也免不了成了他人的嫁衣裳。

  竹记的核心,他已经营许久,自然还是要的。

  当然,这样的分裂还没到时候,朝堂上的人已经表现出咄咄逼人的架势,但秦嗣源的后退与沉默未必不是一个策略,或许皇上打得一阵,发现这边真的不还手,能够认为他确实并无私心。另一方面,老人将秦绍谦也关在了府中,不让他再去操控武瑞营,只等皇帝找人接手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了。

  然而太原在真正的火里煮,瞎了一只眼睛的秦二少每日里在院中焦灼,整日练拳,将手上打得都是血。他不是年轻人了,发生了什么事情,他都明白,正因为明白,心中的煎熬才更甚。有一日宁毅过去,与秦绍谦说话,秦绍谦双手是血,也不去包扎,他说话还算冷静,与宁毅聊了一会儿,然后宁毅看见他沉默下来,双手紧握成拳,牙关咔咔作响。

  “立恒,太原还在打啊!”他看见秦绍谦抬起头来,眼睛里充血殷红,额头上青筋在走,“大兄还在城里,太原还在打啊。我不甘心啊……”

  宁毅沉默了片刻,憋出一句:“我已派人去救了。”

  秦绍谦咬牙切齿,全身发抖,许久才停下来。

  从相府出来,明面上他已无事可做,除了与一些商家大户的沟通往来,这几天,又有亲戚过来,那是宋永平。

  这位官宦家庭出身的妻弟先前中了举人,后来在宁毅的帮助下,又分了个不错的县当县令。女真人南来时,有一直女真骑兵队曾经袭扰过他所在的县城,宋永平先前就仔细勘探了附近地形,后来初生牛犊不怕虎,竟籍着县城附近的地势将女真人打退,杀了数十人,还抢了些战马。战事初歇厘定功劳时,右相一系掌握实权,顺手给他报了个大功,宁毅自然不知道这事,到得此时,宋永平是进京升官的,谁知道一进城,他才发现京中风云变幻、山雨欲来。

  此时的宋永平多少成熟了些,虽然听说了一些不好的传闻,他还是来到竹记,拜访了宁毅,随后便住在了竹记当中。

  他对于整个局势毕竟了解不算深,这几天与宁毅聊了聊,更多的还是与苏文方说话。先前宋永平乃是宋家的凤凰儿,与苏家苏文方这等不成器的孩子比起来,不知道聪慧了多少倍,但这次见面,他才发现这位苏家的表兄弟也已经变得成熟稳重,甚至让坐了县令的他都有点看不懂的程度。他偶尔问起问题的大小,说起官场解围的方法。苏文方却也只是谦和地笑笑。

  “事情可大可小……姐夫应当会有办法的。”

  “我等操心,也没什么用。”

  苏文方每每如此说,宋永平心中便有些着急,他也是意气风发的读书人,最后的目的乃是在庙堂上成宰相帝师般的人物的,自觉就算年少。说不定也能想个办法来,助人脱困。这几日苦苦酝酿,到得二月底的这天中午,与宁毅、苏文方碰头吃饭时,又开始细细打听其中关窍。

  “正所谓一人计短,两人计长,弟自幼生于官宦人家,每日里耳濡目染,对朝堂之事。也知晓一二,此次过来,听闻眼前事情,实在担心。这具体事态,不知已严重到何等程度,还望姐夫不吝告知,弟虽不才,家父却还有些关系在朝中。虽不能涉足宰相之事,但姐夫这些生意若要脱身。或有办法……”

  他一番热心,宁毅不好推拒,点头想了想,随后捡一些能说的大概说了说,期间宋永平询问几句,宁毅便也做了解答。他是有心让宋永平放心的。倒也不可能将事态全部告诉对方,譬如皇帝跟宰相间的博弈,蔡京跟童贯的参与等等等等。还只说了片刻,竹记前方陡然传来骚乱之声,三人起身往外走。随后有人过来报告,说前方有人捣乱。

  “是什么人?”

  “一些混混,似是太尉府在背后搞事。”

  此时留在京中的竹记成员也已经久经考验,过来报告之时,已经弄清楚了事态,宁毅与苏文方对望一眼,自侧门出去,到路上时,看见竹记前方酒楼里已经开始打砸起来了。

  宋永平眉头紧蹙:“太尉府敢在台面上闹事,这是不怕撕破脸了,事情已严重到此等程度了么。”

  宁毅将目光朝周围看了看,却看见街道对面的楼上房间里,有高沐恩的身影。

  “东家,怎么办?”那竹记成员询问道。

  “不可硬碰。”宋永平在一旁说道,然后压低了声音,“高太尉有殿前指挥使一职,于汴梁硬碰,只会正中其下怀,对方既然叫来混混,我等不妨报官就是。”

  那竹记伙计在等着宁毅的表态,宁毅点了点头:“让他们砸,不过也不用报官了,随他们去吧。”

  宋永平愣了愣,随后也点头道:“确实,若是报官,对方说空穴来风未必无因,也是麻烦……”

  他是聪明人,一说就懂,宁毅也赞许地微微点头。目光望着那竹记酒楼,对那伙计低声道:“你去让人都出来,避开一点,免得被打伤了。”

  在京中已经被人欺负到这个程度,宋永平、苏文方都不免心中憋闷,望着不远处的酒楼,在宋永平看来,宁毅的心情想必也差不多。也在此时,道路那头便有一队衙役过来,迅速朝竹记楼中冲了过去。

  宋永平只以为这是对方的后手,眉头蹙得更紧,只听得那边有人喊:“将闹事的抓起来!”闹事的似乎还要辩解,然后便噼噼啪啪的被打了一顿,待到有人被拖出来时,宋永平才发现,这些衙役居然是真的在对闹事混混下手,他随即看见另外有些人朝街道对面冲过去,上了楼拿人。楼中传出声音来:“你们干什么!我爹是高俅你们是什么人”竟是高沐恩被拿下了。

  宋永平等人看得迷惑,道路那边,一名穿黑袍的中年男子朝这边走了过来,先是往宁毅拱了拱手,随后也向宋永平、苏文方示意般的拱手。宁毅拱手以礼,对方又走近一步,轻声说了一句话。

  “鄙人太师府管事蔡启,蔡太师邀先生过府一叙。”

  他话语不高,宋永平听得还不怎么清楚,宁毅道:“现在吗?”

  对方点点头,伸手示意,从道路那头,便有马车过来。宁毅点点头,看看宋永平与苏文方,道:“你们先吃饭。我出去一趟。”说完,举步往那边走去。

  苏文方皱着眉头,宋永平却有些兴奋,拉拉苏文方衣角:“蔡太师,看来蔡太师也看重姐夫才学,这下倒是有转机了,就算有事,也可左右逢源……”

  苏文方却没有说话,也在此时,一匹奔马从身边冲了过去,马上骑士的穿着看来便是竹记的衣裳。

  奔马在宁毅身边被骑士用力勒住,将众人吓了一跳,然后他们看见马上骑士翻身下来,给了宁毅一个小小的纸筒。宁毅将里面的信函抽了出来,打开看了一眼。

  长街混乱,被押出来的混混还在挣扎、往前走,高沐恩在那边大吵大嚷,看热闹的人指指点点,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漫漫的天光都收了起来。

  宁毅站在马车边看着手上的讯息,过得许久,他才抬了抬头。

  “……宁先生、宁先生?”

  那黑袍中年人在旁边说话,宁毅缓缓的转过脸来,目光打量着他,深邃得像是渊海,要将人吞噬进去,下一刻,他像是无意识的说了一声:“嗯?”

  然后他道:“……嗯。”

  他卷起函件,走上马车。

  掀开车帘时,有风吹过去。

  一个时代已经过去了……

  二月二十五,太原沦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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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三〇章 心至伤时难落泪 恶既深测犹天真(上)

  窗外混混沌沌的,有灯笼燃烧的光芒,声音从很远的地方蔓延过来。这不知是夜晚的什么时候了,宁毅从床上翻身起来,摸了摸胀痛的额头。

  右相府,丧事的程序还在继续,深夜的守灵并不冷清。三月初四,头七。

  秦绍和已经死了。

  二月二十五,太原城终于被宗翰攻破,守军被迫陷入巷战。虽然在这之前守城军队有做过大量的巷战准备,然而苦守孤城数月,援兵未至,此时城墙已破,无法夺回,城内大量残兵对于巷战的意志,也终于湮灭,此后并没有起到抵抗的作用。

  屠城于焉开始。

  此时,聚集了最后力量的守城军队仍旧做出了突围。籍着军队的突围,大量仍有余力的民众也开始逃散。然而这只是最后的挣扎而已,女真人围城四面,经营许久,即便在这样巨大的混乱中,能够逃离者,十不存一,而在顶多一两个时辰的逃生间隙过后,能够出来的人,便再也没有了。

  秦绍和是最后撤离的一批人,出城之后,他以主官身份打出大旗,吸引了大批女真追兵的注意。最终在这天傍晚,于汾河畔被追兵围堵杀死,他的首级被女真士兵带回,悬于已成地狱景象的太原城头。

  作为密侦司的人,宁毅自然知道更多的细节。

  二月二十五,太原城破之后,城内本就混乱,秦绍和带领亲卫抵抗、巷战厮杀,他已存死志,冲锋在前,到出城时,身上已受了多处刀伤,浑身浴血。一路辗转逃至汾河畔。他还令身边人拖着大旗,目的是为了拖住女真追兵,而让有可能逃走之人尽量分头逃散。

  秦绍和最终跳入汾河,然而女真人在附近准备了船只顺水而下,以鱼叉、渔网将秦绍和拖上船。试图活捉。秦绍和一条腿被长鱼叉洞穿。仍旧拼死反抗,在他猝然反抗的混乱中,被一名女真士兵挥刀杀死,女真士兵将他的人头砍下,然后将他的尸体剁成数块,扔进了河里。

  秦绍和在太原期间,身边有一小妾名占梅的。城破之时已怀有他的骨肉。突围之中。他将对方交由另一支突围队伍带走,后来这支队伍遭遇截杀被打散,那小妾也没了下落,此时不知道是死了,还是被女真人抓了。

  李频暂时失踪,成舟海正在回来京城的途中。

  这零零总总的讯息令人头痛,秦府的气氛,更是令人感到心酸。秦绍谦几度欲去北方。要将大哥的人头接回来,或者至少将他的骨肉接回来。被强抑伤心的秦嗣源严词教训了几顿。下午的时候,宁毅陪他喝了一场酒,此时醒来,便已近深夜了。他推门出去,越过院墙,秦府一侧的夜空中,有光芒弥漫,一些民众自发的吊唁也还在继续。

  在竹记这两天的宣传下,秦绍和在一定范围内已成英雄。宁毅揉了揉额头,看了看那光芒,他心中知道,同一时刻,北去千里的太原城里,十日不封刀的大屠杀还在继续,而秦绍和的人头,还挂在那城墙上,被风吹雨淋。

  头七,也不知道他回不回得来……

  ***

  “砰”的一声,铜钱准确掉入酒杯杯口里,溅起了水花,矾楼之上,姓龙的男子哈哈笑起来。

  “龙公子玩这个好厉害啊,再这样下去,人家都不敢来了。”旁边的女子目光幽怨,娇嗔起来,但随后,还是在对方的笑声中,将酒杯里的酒喝了。

  此时,楼下隐约传来一阵人声。

  “……自然要痛饮这些金狗的血”

  随后有人呼应着。

  那姓龙的男子面色淡了下来,拿起酒杯,最终叹了口气。旁边的花魁道:“龙公子也在为太原之事伤心吧?”

  “……国家如此,生民何辜。”他说了一句,然后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自然是……有些感怀的。”

  “妾身也细细听了太原之事,方才龙公子在下面,也听了秦大人的事情了吧,真是……那些金狗不是人!”

  女子的斥骂显得娇柔,但其中的情绪,却是真的。旁边的龙公子拿着酒杯,此时却在手中微微转了转,不置可否。

  此时这位来了矾楼几次的龙公子,自然便是周喆了。

  武胜军的救援被击溃,陈彦殊身死,太原沦陷,这一系列的事情,都让他感到剐心之痛。几天以来,朝堂、民间都在议论此事,尤其民间,在陈东等人的煽动下,几度掀起了大规模的请愿。周喆微服出来时,街头也正在流传有关太原的各种事情,同时,一些说书人的口中,正在将秦绍和的惨烈死亡,英雄般的渲染出来。

  但对于这事,旁人或被煽动,他却是看得清清楚楚的。

  那竹记好算计,这类煽动民心的小手段,倒是用得熟练!

  不过,那宁立恒旁门左道之法层出不穷,对他来说,倒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了。

  反正,时局危殆之际,小丑总也有小丑的用法!

  转着手上的酒杯,他想起一事,随意问道:“对了,我过来时,曾随口问了一下,听闻那位师师姑娘又不在,她去哪里了?”

  “龙公子原来想找师师姐姐啊……”

  “倒不是。”周喆笑了笑,“只是矾楼之中,最为才貌双全的几位此时都在,她却跑出去了,有些好奇罢了。”

  “师师姐去相府那边了。”身边的女子并不恼,又来给他倒了酒,“秦大人今日头七,有许多人去相府旁为其守灵,下午时妈妈说,便让师师姐代我们走一趟。我等是风尘女子,也唯有这点心意可表了。女真人攻城时,师师姐还去过城头帮忙呢,我们都挺佩服她。龙公子之前见过师师姐么?”

  “虽身处风尘,仍旧可忧心国事,纪姑娘不用妄自菲薄。”周喆目光流转,略想了想。他也不知道那日城墙下的一瞥,算不算是见过了李师师,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几次过来,本想见见。但每次都未见到。看来,龙某与纪姑娘更有缘分。”事实上,他身边这位女子名叫纪烟萝,乃是矾楼正当红的花魁,比起稍稍过时的李师师来,更为甜美可人。在这个概念上,见不到李师师。倒也算不上什么遗憾的事情了。

  那纪烟萝嫣然一笑。又与他说了两句,周喆才微微皱眉:“只是,秦绍和一方大员,灵堂又是宰相府邸,李姑娘虽有名声,她今日进得去吗?”

  “呃,这个……烟萝也不清楚,哦。以前听说,师师姐与相府还是有些关系的。”她这样说着。旋又一笑,“其实,烟萝觉得,对这样的大英雄,咱们守灵尽心,过去了,心也就算是尽到了。进不进去,其实也无妨的。”

  “也是……”

  周喆回答一句,心中却是微微轻哼。他一来想到太原民众此时仍被屠杀,秦嗣源那边玩些小手段将秦绍和塑造成大英雄,实在可恨,另一方面又想起来,李师师正是与那宁毅关系好,宁毅乃相府幕僚,自然便能带她进去,说是守灵,实际上或许算是相会吧。

  这两个念头都是一闪而过,在他的心中,却也不知道哪个更轻些,哪个重些。

  **

  只是周喆心中的想法,此时却是估错了。

  虽然去到了秦府附近守灵吊唁,李师师并未通过宁毅请求进入灵堂。这一晚,她与其余一些守灵的百姓一般,在秦府一侧燃了些香烛,然后默默地为死者祈求了冥福。而在相府中的宁毅,也并不知道师师这一晚到过这里。

  穿过秦府后院的廊道,宁毅去往平素秦府幕僚汇聚的院子。

  这一夜为秦绍和的守灵,有不少秦家亲朋、子嗣的参与,至于作为秦绍和长辈的一些人,自然是不用去守的。宁毅虽不算长辈,但他也不必一直呆在前方,真正与秦家亲近的客卿、幕僚等人,便大多在后院休息、停留。

  由于还未过子夜,白天在这里的尧祖年、觉明等人尚未回去,闻人不二也在这里陪他们说话。秦绍和乃秦家长子,秦嗣源的衣钵传人,要说尧祖年、觉明等人是看着他长大的也不为过,死讯传来,众人尽皆伤感,只是到得此时,第一波的情绪,也渐渐的开始沉淀了。

  而配合着秦府眼下的局势,这沉淀,只会让人更感伤怀。

  秦绍和的生母,秦嗣源的原配夫人已经年迈,长子死讯传来,伤心病倒,秦嗣源偶尔无事便陪在那边。宁毅与尧祖年等人说了一会儿话后,秦嗣源方才过来,这些时日的变故、乃至于长子的死,在眼下看来都并未让他变得更加憔悴和苍老,他的目光依旧有神,只是失去了热情,显得平静而深邃。

  “绍谦的事情,多亏立恒与不二了,你们在,他也好受一点。只是听说立恒饮酒过度了,我让丫鬟准备了参茶,待会立恒喝一点……”

  略略寒暄一阵,众人都在房间里落座,听着外面隐约传来的动静声。对于外面街道上主动过来为秦绍和吊唁的人,秦嗣源也对宁毅表示了感谢,这两三天的时间,竹记不遗余力的宣传,方才组织起了这么个事情。

  宁毅却是摇了摇头:“逝者已矣,秦兄对此事,想必不会太在乎。只是外面舆论纷纭,我不过是……找到个可说的事情而已。平衡一下,都是私心,难以邀功。”

  秦嗣源也摇头:“无论如何,过来看他的那些人,总是真心的,他既去了,收这一份真心,或也有些许安慰……另外,于太原寻那占梅的下落,也是立恒手下之人反应迅速,若能找到……那便好了。”

  老人话语简短,宁毅也点了点头。其实,虽然宁毅派去的人正在寻找,并未找到,又有什么可安慰的。众人沉默片刻,觉明道:“希望此事过后,宫里能有些顾忌吧。”

  尧祖年也点了点头。

  虽然要动秦家的消息是从宫中传出来,蔡京等人似乎也摆好了架势,但此时秦家出了个殉国的英雄,旁边手上或许便要缓缓。对秦嗣源下手,总也要顾忌许多,这也是宁毅宣传的目的之一。

  众人随后说了几句活跃气氛的闲话,觉明那边笑起来:“听闻昨日王黼又派人找了立恒?”

  宁毅神态平静,嘴角露出一丝嘲笑:“过几日参加晚宴。”

  “左右逢源哪。”尧祖年微微的笑了起来,“老夫年少之时,也曾有过这样的时候。”随后又道:“老秦哪,你也是吧。”

  虽然眼底哀戚,但秦嗣源此时也笑了笑:“是啊,少年得意之时,几十年了。当时的宰相是候庆高侯大人,对我提携颇多……”

  他们都是当世人杰,年轻之时便暂露头角,对这类事情经历过,也早已见惯了,只是随着身份地位渐高,这类事情便终于少起来。一旁的闻人不二道:“我倒是很想知道,蔡太师与立恒说了些什么。”

  “坐而论道,私下拉拢呗。”宁毅并不避讳,他望了望秦嗣源。事实上,当时宁毅刚刚收到太原沦陷的消息,去到太师府,蔡京也正好收到。事情撞在一起,气氛微妙,蔡京说了一些话,宁毅也是跟秦嗣源转达了的:“蔡太师说,秦相著书作文,煌煌高论,但一则那立论厘定规矩道理,为文人拿权,二则如今武朝风雨之秋,他又要为武人正名。这文人武人都要出头,权力从哪里来啊……大概这样。”

  宁毅这话语说得平静,秦嗣源目光不动,其余人微微沉默,随后闻人不二轻哼了一声。再过得片刻,宁毅便也摇头。

  “说句实在话,这次事了之后,若是相府不再,我要抽身了。”

  众人挑了挑眉,觉明正坐起来:“抽身去哪?不留在京城了?”

  尧祖年也大为皱眉:“立恒大有可为,这便心灰意冷了?”

  武朝官场,起起伏伏的事情,常常都有。这一次虽然事情严重,对许多人来说,几近锥心之痛,但即便老秦被罢官甚至被入罪,国难当前,年富力强又显然被多方亲睐的宁毅终究还是可以做许多事情的,因此,他说要走,尧祖年与觉明,反倒觉得可惜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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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三一章 心至伤时难落泪 恶既深测犹天真(下)

  “立恒大有可为,这便心灰意冷了?”

  想要离开的事情,宁毅先前未曾与众人说,到得此时开口,尧祖年、觉明、闻人不二等人都感有些错愕。

  秦府的几人之中,尧祖年年事已高,见惯了宦海沉浮,觉明出家前乃是皇族,他明面上本就做的是居中牵线说和的富贵闲人,这次就算局势动荡,他总也可以闲回去,顶多以后谨慎做人,不能发挥余热,但既为周家人,对这个朝廷,总是放弃不了的。而闻人不二,他乃是秦嗣源亲传的弟子之一,牵扯太深,来策反他的人,则并不多。

  相对而言,宁毅周旋的空间,要大得多了。童贯、蔡京先后示好,此时纵然受些闲气,接下来天下也都可去得。秦家的事业虽然受到打压,但当次危时,总不至于说受了挫折,就不干了。

  当然,官场这么多年,受了挫折就不干的年轻人大家见得也多。只是宁毅本领既大,心性也与常人不同,他要抽身,便让人觉得可惜起来。

  宁毅却摇了摇头:“早先,看传奇志怪小说,曾看到过一个故事,说的是一个……扬州妓院的小混混,到了京城,做了一番为国为民的大事的事情……”

  此时外间守灵,皆是悲伤的气氛,几人心情愤懑,但既然坐在这里说话聊天,偶尔也还有一两个笑容,宁毅的笑容中也带着些许嘲讽和疲累,众人等他说下去,他顿了顿。

  “……说这小混混啊,在扬州就是个偷奸耍滑的家伙,最喜欢听说书,爱慕书中绿林豪杰的事迹,一日,倒真让他遇上绿林反贼了……”

  宁毅语气平淡地将那故事说出来,自然也只是大概,说那小混混与反贼纠缠。随后竟拜了把子,反贼虽看他不起,最后却也将小混混带来京城,目的是为了在京城与人碰头举事。谁知阴差阳错,又遇上了宫里出来的深藏不露的老太监。

  “……如此这般,他替了那小太监的身份,老太监眼睛既瞎,倒也识不破他。他在宫中日日盘算着怎么出去。但宫禁森严,哪有那么简单……到得有一日,宫中的管事太监让他去打扫书房,就看到十几个小太监一块打架的事情……”

  “……阴差阳错,他便与小皇帝,成了兄弟一般的情谊。后来有小皇帝撑腰,大杀四方,便无往而不利了……”

  他这故事说得简单,众人听到这里,便也大概明白了他的意思。尧祖年道:“这故事之想法。倒也是有趣。”觉明笑道:“那也没有这么简单的,历来皇家之中,情谊如兄弟,甚至更甚兄弟者,也不是没有……嘿,若要更妥帖些,似汉代董贤那般,若有大志,说不定能做下一番事业。”

  觉明后半段笑得有些轻率,汉代董贤。便是断袖分桃中断袖一词的主角。说汉哀帝喜欢于他,荣宠有加,两人形影不离,同床共枕。一日哀帝醒来有事,却发现自己的衣袖被对方压住了,他担心抽走衣袖会打扰爱人睡觉,便用刀将衣袖割断。除此之外,汉哀帝对董贤各种封赏无数,甚至对董贤说:“吾欲法尧禅舜。何如?”连皇帝的位子,都想要给他。

  哀帝驾崩后数年,王莽便篡位了。

  觉明说得狭促,似尧祖年、闻人等人,也微微笑了笑。

  宁毅也笑:“只是,若成事都得如此,那做起事来,也没什么意思了。”

  几人沉默片刻,尧祖年看看秦嗣源:“陛下即位当年,对老秦其实也是一般的重视荣宠,否则,也难有伐辽定计。”

  尧祖年说起这事,秦嗣源也微微叹了口气:“其实,当年陛下刚刚即位,欲振作奋发,老夫行事常有坚决之处,故而对了陛下胃口罢了。此一时,彼一时。陛下心中,也有……也有更多的考量了。只是,将诸位卷了进来,老夫却未能洞悉圣意,致使步步出错,绍和之殁,也算是……对老夫的惩戒了吧。”

  要以这样的语气说起秦绍和的死,老人后半段的语气,也变得愈发艰难。尧祖年摇了摇头:“陛下这几年的心思……唉,谁也没料到,须怪不得你。”

  “如今太原已失,女真人若再来,说这些也都晚了。”宁毅喝了一口参茶,“左右逢源之事便放一边吧,我回江宁,或求些朋友照拂,再开竹记,做个富家翁、地头蛇,或收起包袱,往更南的地方去。汴梁之事,不想再参合了,我虽不是小混混,却是个入赘的,这天下之事,我尽力到这里,也算是够了。”

  “既是天下之事,立恒为天下之人,又能逃去哪里。”尧祖年叹气道,“异日女真若再来,立恒也知,必是生灵涂炭,就此归去,苍生何辜啊。此次事情虽让人心寒齿冷,但我辈儒者,留在这里,或能再搏一线生机。入赘只是小事,脱了身份也不过随意,立恒是大才,不当走的。”

  “阿弥陀佛。”觉明也道,“此次事情过后,和尚在京城,再难起到什么作用了。立恒却不同,和尚倒也想请立恒三思,就此走了,京城难逃大祸。”

  “我便是在,怕京城也难逃大祸啊,这是武朝的大祸,何止京城呢。”

  “总是多一份力气,先前立恒说,北上做事,乃是见人凄惨,为了心中恻隐之心。你这一去,恻隐之心如何安抚。”

  “君子远庖厨,见其生,不忍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我固有恻隐之心,但那也只是我一人恻隐。实则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武朝几千万人,真要遭了屠杀屠戮,那也是几千万人一同的孽与业,外逆来时,要的是几千万人一同的反抗。我已尽力了,京城蔡、童之辈不可信,女真人若下到长江以北,我自也会反抗,至于几千万人要死了,那就让他们死吧。”

  觉明皱了皱眉:“可京中那些老人、女人、孩子,岂有反抗之力?”

  “然而天地不仁,岂因你是老人、女人、孩子。便放过了你?”宁毅目光不变,“我因身处其间,不得已出一份力,诸位也是如此。只是诸位因天下苍生而出力,我因一己恻隐而出力。就道理而言,无论老人、女人、孩子,身处这天地间,除了自己出力反抗。又哪有其它的方法保护自己,他们被侵犯,我心不安,但即便不安为止了。”

  随后微微苦笑:“当然,主要指的,自然不是他们。几十万读书人,百万人的朝廷,做错了事情,自然每个人都要挨打。那就打吧、逃吧……我已尽了力、也拼了命。或许伤时落下病根,此生也难好,如今局势又是这样,只好逃了。再有死人,就算心中不忍,只得当他们活该。”

  他言辞冷漠,众人也沉默下来。过了一会儿,觉明也叹了口气:“阿弥陀佛。和尚倒是想起立恒在杭州的那些事了,虽似不近人情,但若人人皆有反抗之意。若人人真能懂这意思,天下也就能太平久安了。”

  宁毅笑起来:“觉明大师,你一口一个反抗,不像和尚啊。”

  “立恒心中想法。与我等不同。”尧祖年道将来若能著书立说,流传下来,不失为一门大学问。”

  宁毅的说法虽然冷漠,但尧祖年、觉明等人。又岂是一般的庸人:一个人可以因为恻隐之心去救千万人,但千万人是不该等着一个人、几个人去救的,否则死了只是活该。这种概念背后透露出来的,又是何等昂然不屈的珍贵意志。要说是天地不仁的真意,也不为过了。

  他原就是不欠这苍生什么的。

  宁毅摇了摇头:“著述什么的,是你们的事情了。去了南面,我再运作竹记,书坊私塾之类的,倒是有兴趣办一办,相爷的那套书,我会印下去,年公、大师若有什么著述,也可让我赚些银子。其实这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我走了,诸位退了,焉知其他人不能将他撑起来。我等或许也太自大了一点。”

  “惟愿如此。”尧祖年笑道,“到时候,即便只做个闲散家翁,心也能安了。”

  “只是京城局势仍未明了,立恒要退,怕也不容易啊。”觉明叮嘱道,“被蔡太师童王爷他们看重,如今想退,也不会简单,立恒心中有数才好。”

  “我知道的。”

  “若是此事成实,我等还有余力,自然也要帮上立恒一帮。”觉明道,“也罢,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只要保重,他日必有再见之期的。”

  他们又为着这些事情那些事情聊了一会儿。官场沉浮、权力跌宕,令人嗟叹,但对于大人物来说,也总是常事。有秦绍和的死,秦家当不至于被咄咄相逼,接下来,就算秦嗣源被罢有指责,总有再起之机。而就算不能再起了,眼下除了接受和消化此事,又能怎样?骂几句上命不公、朝堂黑暗,借酒浇愁,又能改变得了什么?

  毕竟眼下不是权臣可当道的年岁,朝堂之上势力众多,皇帝若是要夺蔡京的位子,蔡京也只能是看着,受着罢了。

  这天祭奠完秦绍和,天色已经微微亮了,宁毅回到竹记当中,坐在楼顶上,回想了他这一路过来的事情。从景翰七年的春天来到这个时代,到得如今,刚刚是七个年头,从一个外来者到逐渐深入这个年代,这个年代的气息其实也在渗入他的身体。

  从江宁到杭州,从钱希文到周侗,他因为恻隐之心而北上,原也想过,做些事情,事若不可为,便抽身离开。以他对于社会黑暗的认识,对于会受到怎样的阻力,并非没有心理预期。但身在期间时,总是忍不住想要做得更多更好,为此,他在许多时候,确实是摆上了自己的身家性命,想要杀出一条路来。而事实上,这已经是对比他最初想法远远过界的行为了。

  在最初的打算里,他想要做些事情,是绝对不能危及到家人的,同时,也绝对不想搭上自己的性命。

  如果一切真能做到,那真是一件好事。如今回想这些,他每每想起上一世时,他搞砸了的那个开发区,曾经光明的立意,最终扭曲了他的路途。在这里,他自然有用许多非常手段,但至少道路并未弯过。即便写下来,也足可告慰后人了。

  如果能够做到,那真是一件完美的事情。

  但当然,人生不如意者十有八九。云竹要做事时,他叮嘱云竹不忘初心,如今回头看看,既然已走不动了,放手也罢。其实早在几年前,他以旁观者的心态推算这些事情时,也早已想过这样的结果了。只是处事越深,越容易忘记那些清醒的告诫。

  只是答应红提的事情尚未做到以后再做就是。

  至于这边,靖康就靖康吧……

  一方失势,接下来,等待着皇帝与朝堂上的夺权纷争,接下来的事情复杂,但方向却是定了的。相府或有些自保的动作,但整个局面,都不会让人好受,对于这些,宁毅等人心中都已有数,他需要做的,也是在密侦司与竹记的剥离期间,尽量保存下竹记当中真正有用的一部分。

  既然已经决定离开,或许便不是太难。

  他是如此估计的。

  历史发展如滔滔大流,若从事后往事前看,如果此时的一切真如宁毅、秦嗣源等人的推想,或许在这之后,金人仍会再来,乃至于更之后,蒙古仍会兴起,那位名为成吉思汗铁木真的魔头,仍将驭铁骑挥长戈,横扫天下,生灵涂炭,但在这期间,武朝的命运,或许仍会有些许的不同,或是延长数年的性命,或是建立抵抗的基础。

  然而纵然大潮不改,总有朵朵意外的浪花自洪流之中撞击、升起。在这一年的三四月间,随着局势的发展下去,种种事情的出现,还是让人感到有些心惊肉跳。而一如相府意气风发时皇帝意向的陡然转变带来的错愕,当某些恶念的端倪频繁出现时,宁毅等人才骤然发现,那恶念竟已黑得如此深沉,他们之前的估测,竟还是过分的简单了。

  海浪拍上礁石。水流轰然分开。

  那一刻,夕阳如此的绚烂。而后便是铁蹄纵踏,长戈漫舞,修罗厮杀,苍龙溅血,业火延烧,人间千万生灵沦入地狱的漫漫长夜……

  那最后一抹阳光的消逝,是从这个错估里开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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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三二章 一腔热血,半缕忠魂,说与野狗听(上)

  景翰十四年春,三月中旬,阴沉的春雨降临龙城太原。

  闪电偶尔划过时,显出这座残城在夜幕下坍圮与嶙峋的身躯,即便是在雨中,它的通体仍旧显得焦黑。在这之前,女真人在城内放火屠杀的痕迹浓重得无法褪去,为了保证城内的所有人都被找出来,女真人在大肆的搜刮和劫掠过后,仍旧一条街一条街的放火烧荡了全城,废墟中触目所及尸体累累,护城河、广场、集市、每一处的井口、房舍各处,皆是凄惨的死状。死尸汇集,太原附近的地方,水也漆黑。

  巨大的尸臭、弥漫在太原附近的天空中。

  如果是多愁善感的诗人歌者,可能会说,此时春雨的降下,像是老天也已看不过去,在洗涤这人间的罪恶。

  但实际上并不是的。

  雁门关,大量衣衫褴褛、如同猪狗一般被驱赶的奴隶正在从关口过去,偶尔有人倒下,便被靠近的女真士兵挥起皮鞭喝骂抽打,又或是直接抽刀杀死。

  太原十日不封刀的劫掠过后,能够从那座残城里抓到的俘虏,已经不如预期的那般多。但没有关系,从十日不封刀的命令下达起,太原对于宗翰宗望来说,就只是用于缓解军心的道具而已了。武朝底细已经探明,太原已毁,他日再来,何愁奴隶不多。

  十天的屠杀过后,太原城内原本幸存下来的居民十不存一,但仍有上万人,在经历过惨无人道的折磨和虐待后,被驱赶往北方。这些人多是女子。年轻貌美的在城内之时便已遭受大量的侮辱,身体稍差的已然死了,撑下来的,或被士兵驱赶,或被绑缚在北归的牛羊车马上,一路之上。受尽女真士兵的肆意折磨,每一天,都有受尽凌辱的尸体被队伍扔在路上。

  就算侥幸撑过了雁门关的,等待他们的,也只是无穷无尽的折磨和屈辱。他们大多在此后的一年内死去了,在离开雁门关后,这一生仍能踏返武朝土地的人,几乎没有。

  雨仍在下。

  南方,距离太原百余里外。名叫同福的小镇,小雨中的天色晦暗。

  女真人的到来,劫掠了太原附近的大量城镇,到得同福镇这边,烈度才稍稍变低。大雪封山之时,小镇上的居民躲在城内瑟瑟发抖地度过了一个冬天,此时天气已经转暖,但南来北往的商旅仍旧没有。因着城内的居民还得出去务农砍柴、收些春日里的山果充饥,因此小镇城内还是小心地开了半边。由士兵心中忐忑地守着不多的进出人口。

  女真正在太原屠杀,怕的是他们屠尽太原后不甘心,再杀个回马枪,那就真的生灵涂炭了。

  小雨之中,守城的兵丁看见城外的几个镇民匆匆而来,掩着口鼻似乎在躲避着什么。那士兵吓了一跳,几欲关闭城们,待到镇民近了,才听得他们说:“那边……有个怪人……”

  “不知道是什么人,怕是绿林好汉……”

  “臭死了……背着尸体……”

  雨天里背着尸体走?这是疯子吧。那士兵心中一颤。但由于只是一人过来,他稍稍放了些心,拿起长枪在那儿等着,过得片刻,果然有一道身影从雨里来了。

  那身影骑马,步伐不快,马上汉子披着黑斗篷,身上衣衫褴褛,显然受了伤,手中提了一根棍子,背后则是大大的黑色包袱,不知道装了些什么。仔细嗅嗅,在小雨里,空气中也隐约散发着臭气。他看不清那人样貌,只隐隐觉得犹如鬼怪一般。壮了壮胆,方才说话。

  “你是何人,从哪里来!”

  “绿林人,自太原来。”那身影在马上微微晃了晃,方才见他拱手说了这句话。

  “太、太原?”士兵心中一惊,“太原早已沦陷,你、你莫非是女真的探子你、你背后是什么”

  “在下并非探子……太原城,女真大军已后撤,我、我护送东西过来……”

  “什么……你等等,不许往前了!”

  “人头。”那人有些虚弱地回答了一句,听得士兵大喝,他停了胯下瘦马的脚步,然后身体从马上下来。他背着黑色包袱驻足在那儿,身形竟比士兵高出一个头来,颇为魁梧,只是身上衣衫褴褛,那褴褛的衣衫是被锐器所伤,身体之中,也扎着表面污秽的绷带。

  此时城上城下,不少人探出头来看他的样子,听得他说人头二字,俱是一惊。他们位于女真人随时可来的边缘地带,早已担惊受怕,随后,见那人将包裹缓缓放下了。

  “女真人屠太原时,悬于城门之首级。女真大军北撤,我去取了过来,一路南下。只是留在太原附近的女真人虽少,我仍然被几人发现,这一路厮杀过来……”

  他身体虚弱,只为解释自己的伤势,然而此言一出,众皆哗然,所有人都在往远处看,那士兵手中长矛也握得紧了几分,将黑衣汉子逼得后退了一步。他微微顿了顿,包裹轻轻放下。

  “女真斥候早被我杀死,你们若怕,我不进城,只是这些人……”

  他放下棍子,跪倒在地,将面前的包裹打开了,伸手过去,捧起一团看来不光沾满粘液,还污秽难辨的东西,缓缓地放在城门前,随后又捧起一颗,轻轻放下。

  这些人早被杀死,人头悬在太原城门上,风吹日晒,也早已开始腐烂。他那黑色包裹稍稍做了隔离,此时打开,恶臭难言,然而一颗颗狰狞的人头摆在那里,竟像是有慑人的魔力。士兵退后了一步,手足无措地看着这一幕。

  “……这些人,皆是为守太原而死的忠臣义士,我伤势不轻,不能再送,就此劳烦诸位了。忠臣热血。但求不令他们化为……野鬼孤魂。”

  那人缓缓说完,终于站起身来,抱了抱拳,随即随后几步,上马离开了。

  同福镇前,有春雷的光芒亮起来。摆在那里的人头一共七颗,长时间的腐烂使得他们脸上的皮肉皆已糜烂,眼睛也多已消失了,没有人再认得出他们谁是谁,只余下一只只空洞可怖的眼眶,面对城门,只只向南。

  过了许久,才有人接了上官的命令,出城去找那送头的义士。

  ****

  汴梁城外军营。阴天。

  营地里的一块地方,数百军人正在演武,刀光劈出,整齐如一,伴随着这虎虎生风的刀光而来的,是听着颇为另类的歌声。

  “……狼烟起,江山北望!龙旗卷,马长嘶。剑气如霜!心似黄河水茫茫!二十年纵横间,谁能相抗……”

  “……恨欲狂。长刀所向……”

  在这另类的歌声里,宁毅站在木台前,目光平静地看着这一片演练,在演练场地的周围,不少军人也都围了过来,大家都在跟着歌声应和。宁毅许久没来了。大伙儿都颇为兴奋。

  他倒也没想过这样的歌声会在军营里传起来。并且,此时听来,心情也颇为复杂。

  当初在夏村之时,他们曾考虑过找几首慷慨的军歌,这是宁毅的提议。后来选择过这一首。但自然,这种随性的唱词在眼下实在是有点小众,他只是给身边的一些人听过,后来流传到高层的军官里,倒是想不到,随后这相对通俗的歌声,在军营之中传开了。

  众人一面唱一面舞刀,待到歌曲唱完,各队都整齐划一的停下,望着宁毅。宁毅也静静地望着他们,过得片刻,旁边围观的队列里有个小校忍不住,举手道:“报!宁先生,我有话想问!”

  宁毅看了他一眼,略想了想:“问吧。”

  “先生,秦将军是否受了奸臣陷害,不能回来了!?”

  他这话一问,士兵群里都嗡嗡的响起来,见宁毅没有回答,又有人鼓起胆子道:“宁先生,我们未能去太原,是否京中有人作梗!”

  随后有人道:“必是蔡京那厮……”

  这话却没人敢接,众人只是看看那人,随后道:“宁先生,若有什么难处,你尽管说话!”

  “是啊,我等虽身份低微,但也想知道”

  “我等誓死不与奸人同列”

  军营之中群情汹涌,这段时间以来虽然武瑞营被规定在军营里每日操练不许外出,但是高层、中层乃至底层的军官,大都在私下开会串联,议论着京里的消息。此时高层的军官虽然觉得不妥,但也都是昂然站着,不去多管。宁毅站在那里沉默了很久很久,众人停止了询问,气氛便也压抑下来。直到此时,宁毅才挥手叫来一个人,拿了张纸给他。

  “这是……太原城的消息,你且去念,念给大家听。”

  太原城沦陷,而后被屠杀的消息京中的人们早已知道,军营之中当然也是知晓的,那人微微一愣,然后站在那儿,低头大声念起来。

  “二月二十五,太原城破,宗翰下令,太原城内十日不封刀,其后,开始了惨无人道的大屠杀,女真人紧闭四方城门,自四面……”

  密侦司的消息,比之普通的线报要详细,其中对于太原城内屠杀的顺序,各种杀人的事件,能够记录的,或多或少给予了记录,在其中死去的人如何,被强暴的女子如何,猪狗牛羊一般被赶往北面的奴隶如何,屠杀之后的情景如何,都尽量平静冷漠地记录下来。众人站在那儿,听得头皮发麻,有人牙齿已经咬起来。

  “歌是怎么唱的?”宁毅陡然插入了一句,“狼烟起,江山北望!龙旗卷,马长嘶,剑气如霜!心似黄河水茫茫!嘿,二十年纵横间,谁能相抗唱啊!”

  众人愣了愣,宁毅陡然大吼出来:“唱”这里都是饱受了训练的士兵,随后便开口唱出来:“狼烟起”只是那调子分明低沉了许多,待唱到二十年纵横间时,声音更明显传低。宁毅手掌压了压:“停下来吧。”

  他吸了一口气,转身走上后方等待将领巡视的木头台子,伸手抹了抹口鼻:“这首歌,不正规。一开始说要用的时候,我其实不喜欢,但想不到你们喜欢,那也是好事。但军歌要有军魂,也要讲道理。二十年纵横间谁能相抗……嘿,现在只有恨欲狂,配得上你们了。但我希望你们记住这个感觉,我希望二十年后,你们都能堂堂正正的唱这首歌。”

  宁毅顿了顿:“至于秦将军,他暂时不回来了,有其他人来接手你们,我也要回去了,最近看太原的消息,我不高兴,但今天看到你们,我很欣慰。”

  他的目光扫视了前方那些人,然后举步离开。众人之间顿时哗然。宁毅身边有军官喊道:“全体立正”那些军人都悚然而立。只是在宁毅往前走时,更多的人又汇聚过来了,似乎要挡住去路。

  有人大喊:“是否朝中出了奸臣!”有人喊:“奸臣当道,陛下不会不知!宁先生,不能扔下我们!叫秦将军回来谁作梗杀谁”这声音浩荡而来,宁毅停了脚步,陡然喊道:“够了”

  那声音随内力传出,四方这才渐渐平静下来。

  “我有我的事情,你们有你们的事情。现在我去做我的事,你们做你们的。”他如此说着,“那才是正理,你们不要在这里效小女儿姿态,都给我让开!”

  军营之中,众人缓缓让开。待走到营地边缘,看见不远处那支仍旧整齐的队伍与侧面的女子时,他才微微的朝对方点了点头。

  红提也点了点头。

  天阴欲雨。

  随着女真人撤离太原北归的消息终于落实下来,汴梁城中,大量的变化终于开始了。

  第二天,谭稹麾下的武状元罗胜舟正式接替秦嗣源位子,调任武胜军,这只是无人知道的小事。同天,皇帝周喆向天下发罪己诏,也在同时下令严查和肃清此时的官员系统,京中群情振奋。

  知错能改,此即为振作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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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三三章 一腔热血,半缕忠魂,说与野狗听(中)

  冬天的积雪已经完全融化,春雨潇潇洒洒,润物无声。

  三月中旬,随着女真人终于自太原北撤,经历了大量伤痛的国家也从这猝然而来的当头一棒中醒过来了。汴梁城,政局上层的变化点点滴滴,犹如这春日里解冻后的冰水,逐渐从涓涓细流汇成浩荡江河,随着皇帝的罪己诏下来,之前在酝酿中的种种变化、种种激励,此时都在落实下来。

  在这场战争中的有功官员、军队,各种的封赏都已确定、落实。京城内外,对于众多死者的优待和抚恤,也已经在桩桩件件地公布与实行下来。京城的官场动荡又肃然,一些贪官污吏,此时已经被查处出来,至少对于此时京城的普通百姓,乃至士人学子来说,因为女真南下带来的伤痛,武朝的朝廷,正在重新整肃和振作,桩桩件件的,令人欣慰和感动。

  政局的肃清,加上京城一整个冬天被围,此时大量商贩、南来北往的旅客涌入,一时间,整个京城中的氛围,生机盎然。文人们依旧开诗会,主题大都变成了知耻后勇、奋发振作的精神,间中夹杂着抨击女真人残暴,犹如禽兽猪狗的控诉诗词。也有些大文人洋洋洒洒、高屋建瓴地写下文章,详述人与畜生的区别,论证女真鞑子性情野蛮,有悖天理人伦,迟早不得好死,在文人圈子里流传出来,也不免让人心潮澎湃、热血沸腾,让人心甘情愿地赞美此公此翁的词锋凌厉。

  这是普通人眼中的京城局势,而在上层官场,明眼人都知道。一场巨大的风暴已经酝酿了许久,即将爆发开来。这是关系到守城战中立下大功的臣子能否一步登天的大战,一方是蔡京、是童贯、是王黼这些老势力,另一方,是被皇帝重用数年后终于找到了最好机会的李、秦二相。一旦过去这道坎。两位宰相的权力就将真正稳固下来,成为足以正面硬抗蔡京、童贯的巨头了。

  这风暴的酝酿,令得大量的官员都在私下活动,或求自保,或选择站队,即便是朝中小吏。或多或少都受到了影响,知道了事情的严重性。

  于和中、陈思丰便是这当中的两人。

  作为师师的朋友,两人的起点都不算太高,籍着家中的些许关系或是自行的经营走动,如今两人一在户部、一在吏部。任个小吏员,最近这段时间,不时的便被大量的政局内幕所包围,其中倒也有关于宁毅的。

  京城之中,要说政局与民间的接轨点,往往便是如同矾楼一般的青楼楚馆了。官员来到矾楼,偶尔透露些东西,再通过青楼的消息渠道传入民间上层的富贵人家里去。这些消息大多模棱两可,有真有假,于、陈两人偶尔也会过来一趟。说说这些事情。

  “……早两日城外武瑞营,武状元罗胜舟前去接手,不到一个时辰,受了重伤,灰溜溜的被赶出来了,如今兵部正在处理这件事。吏部也插手了。旁人不知道,我却知道的。那武瑞营乃秦绍谦秦将军麾下的部队,立恒也身处其间……老实说啊。如此跟上头对着干,立恒那边,也不聪明。”

  矾楼师师所在的小院里,陈思丰压低了声音,正在说这件事。师师皱了皱眉,为他斟茶:“现在闹出什么问题了吗?”

  “罗胜舟是谭稹的人,出了这等事情,谭大人的面子怎么可能挂得住。而且此时京城内外风声都紧,尤其兵部一系,如今是重中之重了,出了这等事,一定是要严查的,武瑞营在守城时有大功,桀骜不驯,说不定童郡王都要被惊动。”

  于和中道:“立恒毕竟没有官身,以往看他行事,有意气任侠之风,此时难免有点不管不顾,唉,也是不好说的……”

  两人平素与宁毅来往不多,虽然因为师师的缘故,说起来是儿时旧友,但实际上,宁毅在京中所接触到的人物层次,他们是根本够不上的。或者是第一才子的名声,或者是与右相的来往,再或者拥有竹记这样庞大的商贸体系。师师为的是心中执念,常与两人来往,宁毅却不是,如非必要,他连师师都不太找,就更别说于、陈二人了。因此,此时说起宁毅的麻烦,两人心中或许反有些坐观的态度,当然,恶意倒是没有的。

  师师便问道:“那军营之中的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陈思丰摇了摇头:“对那罗胜舟是怎样受伤的,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师师你也不必太过担心了,立恒虽与武瑞营有关系,他又不是真正的主官,哪里会要他来担如此之大的干系。”

  他对于武瑞营的事情毕竟不是很清楚,说了可能与宁毅有关,待到仔细想想,眼下这关键时刻,宁毅又岂能掀动这么大的事情。随后几人也就转开话题,说起一些其他的八卦来,例如唐恪等主和派最近的活动,种师道似乎遭到了冷落,蔡京麾下大佬们的聚集等等等等。

  师师消息灵通,却也不可能什么事都知道,此时听了武瑞营的事情,多少有些担忧,她也不可能因为这事就去找宁毅问问。其后几天,倒是从几名将军口中得知,武瑞营的事情已经得到解决,由童贯的亲信李柄文亲自接手了武瑞营,这一次,终于没有闹出什么幺蛾子来。

  那罗胜舟重伤的事情,这期间倒也打听到了。

  “……那罗胜舟乃是武状元出身,自负武艺高强,去武瑞营时,想要以武力压人,结果在军中与人放对……第一阵两人皆是赤手空拳,罗胜舟将对方打倒在地,第二阵却是用的兵器,那武瑞营的士兵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哪里是好惹的。说是两边换了一刀,都是重伤……”

  那过来的将领说起武瑞营的这事,虽然简单。却也是惊心动魄,随后却是出乎师师意料的补了一句:“至于你口中那宁毅,是竹记的那位吧,我倒是也听说了一些事情。”

  “嗯?”师师瞪圆了眼睛。

  能够在师师面前表现,那将领便也颇为得意:“说那罗胜舟进了武瑞营后。虽然有些不知自量,最后落得灰头土脸,但毕竟是谭大人倚重的亲信,跟他过招的不过是区区一个小兵。姓罗的重伤之后,武瑞营是接不下了,他那一口气。又哪里咽得下去。兵部一系要以军法将那小兵严办,听说罗胜舟也放出话来,定要那小兵性命。先前几日,便是那竹记的宁立恒出面奔走,找了不少关系。求爷爷告奶奶的,也拜托了几位大人出面,最终才将那小兵保下来……”

  “私下里,也听说那罗胜舟使了些手段,但到得如今,终究是未有成事。”那将领说着,“说起来,这位宁先生为了区区一个小兵。如此出面奔走,最终将事情办下来,有古代侠客之风。我也是颇为佩服的。此时童郡王已出面接手,想必不会有更多的麻烦了。”

  对方的话是这样说,弄清楚来龙去脉之后,师师心中却感到有些不妥。此时京中的形势变化里,左相李纲要上位,蔡京、童贯要阻止。是众人议论得最多的事情。对于下层民众来说,喜欢看到奸臣吃瘪。忠臣上位的戏码,李纲为相的几年当中。性格正气耿直,民间口碑颇佳,蔡京等人结党营私,大伙儿都是心中清楚,这次的政治斗争里,虽然传出蔡、童等人要对付李相,但李纲堂堂正正的作风令得对方无处下口,朝堂之上虽然各种折子乱飞,但对于李纲的参劾是几近于无的,旁人说起这事来,都觉得有些欢欣雀跃。

  李纲之后是种师道,越过种师道,秦嗣源的身影才出现在众多人的眼中。秦家毁誉各半,唱盛与唱衰的都有,但总的来说,武瑞营于夏村迎击郭药师大胜,秦绍和太原殉国,这使得秦家目前来说还是相当为人看好的。可……既然如此看好,立恒要给个小兵出头,为何会变得如此麻烦?

  她在京城的消息圈子里这么些年,早已有些秋风未动蝉已先觉的本领。每一次京里的大事、党争、朝上的勾心斗角,虽然不会第一时间就准确地反应在矾楼的消息系统里,但在混乱而复杂的消息中,只要有心,总能理出些这样那样的端倪来。

  其后两三天,各种各样的消息里,她心中不安更甚。秦家在这次的女真南侵中,长子殉国,二公子眼下又被夺了兵权,莫非这次在这混乱漩涡中的一刀,竟要砍到右相府头上?

  这天夜里,她遇上妈妈李蕴,闲聊之中,却听得李妈妈说了一句:“宁立恒那织燕楼,还不如卖给我呢。”

  李师师愣了愣:“什么?”

  宁毅创办竹记,酒楼一间间的开过去,这织燕楼便是京里的酒楼之一。李蕴看她一眼:“我倒也不是很清楚,只是无意中听人这样说起,道那织燕楼似是抵给了别人,你既然都不知道,或是假的。嗯,你最近未去找他?”

  师师的目光疑惑,口中道:“他事情太忙,我也不可能老去寻他,况且矾楼与竹记……”她说到这里,想起年初时李妈妈做的决定,对于竹记对于战争事迹的大肆宣传和搜集,李妈妈并未让矾楼配合,虽说也不阻止师师等人帮忙,但实际上,却是有置身事外的态度的。想到这里,师师望着她道:“妈妈,莫非你……早就猜到……”

  “猜到什么?”李蕴眨了眨眼睛。

  “猜到……右相失势……”

  “我哪里知道。”李蕴迟疑了片刻,“不过,你也在猜这件事?我是最近才觉得风声有些不对,若是真的,你那冤家便是在准备南撤抽身了……可惜啊,老身一直觉得他实在是个厉害角色。”

  师师沉默下来,李蕴看了她一会儿,安慰道:“你倒也不用想太多了,官场厮杀,哪有那么简单,不到最后谁也难说胜者是谁。那宁立恒知道内幕绝对比你我多,你若心中真是好奇,直接去找他问问便是,又有何难。”

  师师点了点头。

  这天夜里。她在房间中想着这件事情,各种思绪却是纷至沓来。奇异的是,她在意的却并非右相失势,盘旋在脑海中的念头,竟始终是李妈妈的那句“你那冤家便是在准备南撤抽身了”。若是在以往。李妈妈这样说时,她自然有诸多的办法娇嗔回去,但到得此时,她忽然发现,她竟很在意这一点。

  他可能要走了?

  回想起来,与宁毅的重逢。直至现在,两人之间的关系,其实都有些奇怪,细细咀嚼,甚至有些不真实的味道。他们说起来是旧识。但即便是年幼之时,也未曾有过多少接触,重逢之后,一开始她将他当成没有本领而入赘了的男子,后来逐渐发现其中的古怪,他诗词写得好,是江宁第一才子,性情也奇怪。相处起来,没有与于和中、陈思丰在一块的感觉。

  后来他来到京城,他去到山东。屠了梁山匪寇,配合右相府赈灾,打击了屯粮豪绅,他一直以来都被绿林人士追杀,却无人能够得逞,随后女真南下。他出城赴战场,最后九死一生。却还做成了大事……她其实还没有完全接受自己有个这么厉害的朋友,而忽然间。他可能要走了。

  这一切并不是没有端倪,一直以来,他的性情是比较直接的,梁山的匪寇到他家中杀人,他直接过去,剿灭了梁山,绿林人来杀他,他毫不留情地杀回去,各地豪绅富商屯粮害人,势力何其之大,他仍旧没有丝毫畏惧,到得此次女真南侵,他也是迎着危险而上。前次见面时,说起太原之事,他语气之中,是有些沮丧的。到得此时,若是右相府真的失势,他选择离开,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可是忽然间……他要离开了……

  最近这段时间京中风云变幻,一般人难以看得清楚,他显然也是各处奔走,自元宵节后,两人没有见过面。这天夜里,她抱着被子,忽然间想到:他若是要离开了,会过来告诉自己一声吗?

  然后她觉得,他们的关系,并不如想象的那般好。

  ***

  静谧的夜渐渐的过去了。

  当大量的人正在那混乱的漩涡外旁观时,有一些人,在艰难的局面里苦苦挣扎。

  第二天是景翰十四年的三月十八,右相府中,各种树木植物正抽出新的嫩绿的枝芽,花朵绽放,春意盎然。

  下午时分,大量的兵丁与宣旨的官员进了相府,由于朝中纷纭的指控与参劾、民间的物议汹汹,周喆不得已的让三司同审秦嗣源在为相期间的一系列案子,以还他清白。

  在经过了些许的波折之后,武瑞营的指挥权已经被童贯一系接手过去。

  然后这一天,秦嗣源下狱。

  宁毅踏入相府之中时,右相府中,并不见太多哀戚的情绪。早几日因为秦绍和的死讯而倒下的秦家老夫人此时主持着家中的事物,指挥着家中下人、亲属收拾东西,随时准备离开,而在秦绍谦愤懑得想要闹事的时候,也是这位平素慈和的老夫人拿着拐杖,声色俱厉地喝止了他。

  为了阻止这一天的事态,要说右相府的幕僚们不作为也是不公平的,在察觉到危机到来的时候,包括宁毅在内的众人,就已私下里做了大量的事情,试图改变它。但自从意识到这件事情发端来自高高在上的皇帝,对于事情的徒劳,众人也做好了心理准备。

  包括那位老夫人也是。

  “……他(秦嗣源)的一生为国为民,问心无愧,如今皇帝让他走,那我们也就走好了……武朝立国,不杀士大夫,他于国有功,他们总得放他一条生路。”

  那白发苍苍的老妇人是这样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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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三四章 一腔热血,半缕忠魂,说与野狗听(下)
  
  景翰十四年三月十八,秦嗣源下狱之后,一切出乎意料的急转直下!
  
  风声的变动,快得令人咋舌,并且,尽管在之前就做好了挨打的准备,当几个关键的点忽然出现时,宁毅等人才真正嗅到不祥的端倪。
  
  在三月十八这天,当秦嗣源被以自证清白为名下狱的同时,有一个案子,也在众人尚未察觉到的小地方,被人掀起来。
  
  那是时间追溯到两年多以前,景翰十一年冬,荆湖南路衡山县令唐沛崖的枉法受贿案。此时唐沛崖正在吏部交职,拿人之后立刻审问,过程不表,三月十九,这个案件延伸到尧祖年的长子尧纪渊身上。
  
  尧祖年是京城名宿,在汴梁一带,也是家大业大,他于官场浸淫多年,从十八到十九这两天,他一直在负责厘清秦嗣源的这个案子。十九这天上午,衙门派人去到尧家请尧纪渊时,还颇有礼貌,只道稍稍问话便会任其回来,尧家人便没能在第一时间通知尧祖年,待到尧祖年知道这事,已经是十九这天的晚上了。
  
  老人当即察觉到不对,他匆匆招来已经放回家的长子,询问经过。同时,选择通知了觉明、纪坤、宁毅。此时尧祖年、觉明两人在高层官场上关系最多,纪坤对相府控制最多,宁毅则在市井以及吏员的触手与眼目最多。
  
  在这之前,大伙儿都在估测这次皇帝动刀的范围,理论上来说,如今正处于赏功的风口,也得给所有的官员一条生路和榜样,秦嗣源问题再大,一捋到底就是最坏的结果。当然,怎么捋是有个名头的。但这件事弄出来,性质就不一样了。
  
  几人当即寻找关系往刑部、吏部伸手,与此同时,唐沛崖在刑部大牢自杀。留下了血书。而官面上的文章,已经因为尧纪渊,与秦家接上了线。
  
  一条简单的线已经连上,事情追溯往两年前的赈灾。秦嗣源以官府的力量维护商路。排开地方势力的阻挡,令粮食进入各个灾区。这中间要说没有结党的痕迹是不可能的,唐沛崖当晚留书自尽,要说证据尚不足,但在三月二十这天的早朝上。已有七本参奏的折子涉及此事,两本拿出了一定的证据,隐约间,一个庞大犯罪网络就开始出现。
  
  此时京中负责同审秦嗣源案件的本是三个人:知刑部事郑司南,大理寺判汤刿,御史台的田余庆。郑司南原本是秦嗣源的老下属,汤刿也与秦家有旧,田余庆在秦桧手下办事,按说也是本家人,因为这样的缘故。下狱秦嗣源大伙儿本以为是走个过场,审理之后就算有罪,也可轻拿轻放,顶多皇上不想让秦嗣源再任实权右相,退下去便了,但这次七本折子里,不光涉及到秦嗣源,同时巧妙地将郑司南、汤刿两人都给划了进去。
  
  有些是捕风捉影,有些则带了半套证据,七本折子虽然是不同的人上来。结合得却颇为巧妙。三月二十这天的金銮殿上气氛肃杀,不少的大臣终于察觉到了不对,真正站出来试图理智分析这几本折子的大臣也是有的,唐恪便是其中之一:血书存疑。几本参劾奏折似有串联嫌疑,秦嗣源有大功于朝,不可令功臣寒心。周喆坐在龙椅上,目光平静地望着唐恪,对他颇为满意。
  
  “唐卿不愧是国之栋梁,大公无私。往日里卿家与秦相素有争执,此时却是唐卿站出来为秦相说话。秦相忠直,朕何尝不知,倒也不必如此谨慎了,女真之祸,朕已下罪己诏。这次之事,有问题,要查出来,还天下人一个公道,没问题,要还秦相一个公道……这样吧,郑卿汤卿不妨先避避嫌,秦相之事,我另派两人处理。这事事关重大,朕须派素有清名之人处断,这样吧……燕正燕卿家,你暂替汤卿署理此事,另有一人,唐卿啊,既然你最信秦相,朕也信你,便由你替郑卿,为朕处理好此事吧……”
  
  这天下午,周喆召见了秦桧。
  
  “右相之事,三司同审,原本御史台卿家是最合适的,这些年卿家任御史中丞,忠直不二。朕未派这差事给你,你知道为什么?”
  
  “臣须避嫌。”秦桧坦荡答道。
  
  “是啊,卿须避嫌。”御书房长桌后的周喆抬了抬头,“但并非卿家所想的那般避嫌。”
  
  “臣不解。”
  
  “御史台参劾天下官员,肃清吏治,你任御史中丞,要的是大公无私。先不说右相并非你真的本家,就算是本家,朕信你,就得放你去审,否则,你早人头不保,御史中丞岂是人人都能当的?”
  
  秦桧躬身行礼,不卑不亢:“臣谢陛下信任。”
  
  “朕信任你,是因为你做的事情让朕信任。朕说让你避嫌,是因为右相若退,朕换你上去,这里要避避嫌。也不好你刚刚审完右相,位子就让你拿了,对吧。”
  
  秦桧迟疑了一下:“陛下,秦相素来为官端正,臣信他清白……”
  
  周喆摆了摆手:“官场之事,你不要给朕打马虎眼,右相何人,朕何尝不知道。他学问深,持身正,朕信,未曾结党,唉……朕却没那么多信心了。当然,此次审理,朕只秉公,右相无事,国之大幸,若是有事,朕属意在你和谭稹之间选一个顶上去。”
  
  “女真刚刚南侵,我朝当以振作军力为第一要务,谭大人曾主兵事,可为右相。”
  
  “谁可为右相,朕心里有数。”周喆看他一眼,“你很好,下去吧。”
  
  主审官换人的消息传入相府后,右相府中,纪坤、闻人不二等人还有点乐观:御史台秦桧性情忠直,若加上唐恪,二比一,或许还有些转机。尧祖年却并不乐观,他对于秦桧,有着更多的了解,信心却是不足。三人之中,唐恪固然清廉持正,但坦白说,主和派这些年来受到打压。唐恪这一系,基本上散沙一盘,在朝堂内除了清名之外,基本上就没有什么实质的影响力了。觉明正在皇室奔走。试图扭转上意,未曾过来。
  
  “这是要赶尽杀绝啊。”唯有宁毅愣了半晌,低声说出这句话来,还有些心存侥幸的众人看看他,都沉默下来。
  
  如同皇帝的新衣一般。这次事情的端倪已经露了这么多,很多事情,大伙儿都已经有了极坏的猜测,心怀最后侥幸,不过人之常情。宁毅的这句话打破了这点,此时,外面有人跑来通报,六扇门捕头进入尧家,正式缉拿尧纪渊,尧祖年皱了皱眉:“让他忍着。”随后对众人说道:“我去大牢见老秦。按最坏的可能来吧。”众人随即分散。
  
  右相府的反抗和活动。到此时才提升到只求保命的程度,然而已经晚了。席卷京城的巨大变动,在周喆、蔡京、童贯、王黼各系的推动下,籍着京城赏功罚过、再度振作的积极之风,已经全面铺开。
  
  ***************
  
  常来矾楼的人,忽然换了不少。
  
  京城风声鹤唳的时候,每每如此。来到风月之地的人群变化,往往意味着京城权力核心的转变。这次的转变是在一片大好而积极的赞誉中生的,有人击节而哥,也有人义愤填膺。
  
  “……真料不到。那当朝右相,竟是此等奸人!”
  
  “……朝廷尚未审结此事,可不要瞎说!”
  
  “哪有瞎说,如今每日里下狱的是些什么人。还用我来说么……”
  
  “秦家大少可是在太原死节的义士”
  
  “太原城围得铁桶一般,跑不了也是真的,何况,即便是一家人,也难保忠奸便能一样,你看太师父子。不也是不同路”
  
  “楼下说书的先前每日说那秦家大少,这两日,可不是不说了”
  
  “右相结党,可不逊蔡太师,而且此次守城,他赶人上城墙,指挥无方,令那些义士全葬身在了上面,后来一句话不说,将尸体也全烧了,你说,哪有将人当人用过”
  
  “说这七虎,我看啊,他与……不,他就是最大的害人之虎”
  
  近来师师在矾楼之中,便每日里听到这样的说话。
  
  她如今已经弄清楚了京中的大势展,右相一系已经从根基上被人撬起,开始垮塌了。树倒猢狲散,墙倒便有众人推,右相一系的官员频频被下狱,三司会审那边,案子的牵扯则每天都在变大,虽还未形成定罪的形势,但在眼下的情况里,事情哪里还跑得脱,只是最后定罪的大小而已了。
  
  舆论开始转向与朝廷那边的风声有关系,而竹记的说书人们,似乎也是受到了压力,不再说起相府的事情了。早两天似乎还传出了说书人被打被抓的事情,竹记的生意开始出问题,这在商人圈子里,不算是稀奇的新闻。
  
  但底层一系,似乎还在跟上方对抗,据说有几个竹记的掌柜被牵扯到这些事情的余波里,进了开封府的大牢,随后竟又被挖了出来。师师知道是宁毅在背后奔走,她去找了他一次,没找到,宁毅太忙了。
  
  李妈妈每每说起这事,语带叹息:“怎么总有这样的事……”师师心中复杂,她知道宁毅那边的生意正在瓦解,瓦解完了,就要走了。心中想着他什么时候会来告辞,但宁毅终究未曾过来。
  
  时间到得三月二十七,这天在矾楼之中,大伙儿都在议论着李纲受封的事情,秦嗣源案子的事情,师师倒在楼中现一个人,那人一袭蓝衫,样貌消瘦,似乎还有伤在身,不时咳嗽,师师对他有些印象,依稀记得这人原是相府幕僚,叫做成舟海的,他大概是约了人来矾楼谈事情,可能也在为相府奔走。师师才现他不久,便有人匆匆赶来,与那成舟海说了几句话,成舟海便匆匆出去了。
  
  随后也有人跟师师说了事情:“出大事了出大事了……”
  
  “什么大事?”
  
  “右相府中闹出事情来了,刑部要拿秦家二公子下狱问罪。秦家老夫人挡住不许拿,两边闹起来,要出大事了……”
  
  师师脸色一白:“一个不留?这做得……这做得……秦家毕竟于国有功啊……”
  
  “嘿,功过还不知道呢……”
  
  那人报完信便去看热闹,师师想了想,连忙也叫人驾车,赶去右相府。到得那边时,周围已经聚集许多人了,这次涉及到秦绍谦的是另一个案子,刑部主理,过来的乃是刑部的两位总捕,带了文书、捕快队伍,却被秦家老夫人挡在门外,此时叫了不少秦家子弟、亲朋手拉手在门口挡住,成舟海也已经赶了过去,两边正在说话协商,偶尔年轻人与捕快也会对骂几句。
  
  往日里秦府何其权重,但有事情,说句话也就解决了,此时弄成这个样子,给人的感觉便只有权势离散的凄凉,纵然秦嗣源尚未问罪,颓丧之感已经出来了。秦府之中,秦绍谦似乎闹着要出来,堵住门口的老夫人拿拐杖打他:“你给我回去你给我回去你出来我立刻死了”
  
  总捕铁天鹰在外头喊:“老夫人,此乃国法,非你如此便能抵挡”
  
  外围的一些捕快低声道:“哼,权大势大惯了,便不讲道理呢……”
  
  人群里随后也有人如此义愤填膺,窃窃私语。府门那边,却见人群有点推推搡搡起来,那成舟海挡在前方说道:“秦绍和秦公子在太原被金狗分尸殉国,如今尸骨未寒,二公子曾在城外率军大破怨军,既是英雄,也是相爷唯一血脉。成某在太原九死一生,刚刚回来,尔等欲灭功臣满门,不妨从成某身上踏过去。”
  
  那铁天鹰道:“功便是功过便是过,岂能混为一谈。本人此次只为请秦公子过去分辨清楚,未说便要将其入罪,尔等如此阻挠,是心虚么?而且,秦绍和秦大人在太原殉国,太原被女真人屠杀,几乎无人幸存,你又是如何回来,你贪生怕死……”
  
  “贪生怕死”那成舟海大喝一声,撕开了上衣,消瘦的身体上密密麻麻的还都是绷带,他将绷带往外撕,“尔等知道太原是何等情形,四面无援!粮草不足!女真人强攻时,我等为求杀敌,粮食只给士兵吃,我是官员,每日里吃的糠粉都是减半的,我伤未痊愈,捕头,你看看这伤是否是贪生怕死来的”
  
  右相府门外成舟海的这番做派令得铁天鹰有些呐呐无言,李师师却是明白,若是秦绍谦乃是另起一案,或许就还不大,京中总有些官员可以插手,右相府的人此时必然还在四处行动奔走,要将这次案件压回去,只是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赶来,又能否有些成效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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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三五章 凌空半步 刀向何方(上)
  
  长街之上的吵嚷还在继续,成舟海以及秦绍俞等秦家子弟挡住了过来的捕快,柱着拐杖的老太太则更是颤巍巍的挡在门口。有成舟海带着伤痛一阵阻拦,铁天鹰一时间也不好用强,但他是带着刑部手令来拿人的,天生便带有正义性,话语之中以退为进,说得也是慷慨激昂。
  
  “……我知你在太原英勇,我也是秦绍和秦大人在太原殉国。然而,兄长殉国,家人便能罔顾国法了?尔等便是这样挡着,他迟早也得出来!秦绍谦,我敬你是英雄,你既是男儿,心怀坦荡,便该自己从里面走出来,咱们到刑部去一一分说”
  
  这番话带动了不少围观之人的应和,他手下的一众捕快也在添油加醋,人群中便听得有人喊:“是啊。”
  
  “有罪无罪,去刑部怕什么!”
  
  “是清白的就当去说清楚……”
  
  这些说话之人多是百姓,女真围城之后,众人家中、身边多有去世者,性情也大都变得激愤起来,此时见秦绍谦连刑部都不敢去,这哪里还不是枉法的证据,分明心虚。过得片刻,竟有人指着秦家老夫人骂起来。
  
  “……老虔婆,以为家中当官便可一手遮天么,挡着公人不许进出,死了也好!”
  
  “是啊是啊,当京城是她家开的了……”
  
  “秦家本就跋扈惯了……”
  
  这样的声音此起彼伏,不一会儿,就变得群情汹涌起来。那老妇人站在相府门口,手柱着拐杖一言不。但手上明显是在颤抖。但听秦府门后传出男子的声音来:“母亲!我便遂了他们……”
  
  随着那声音,秦绍谦便要走出来。他身材魁梧结实,虽然瞎了一只眼睛,以牛皮罩住,只更显身上沉稳煞气。然而他的脚步才要往外跨。老妇人便回头拿拐杖打过去:“你不许出来”
  
  铁天鹰在外面喊:“好,秦绍谦你是条汉子!”
  
  成舟海回过头来咳了两句:“回去!回去!”
  
  前几次秦绍谦见母亲情绪激动,总被打回去。此时他只是受着那棍子,口中喝道:“我去了刑部他们一时也不能拿我如何!能说清的,自能说清!若说不清,我迟早是死!母亲”
  
  “你回去!”
  
  “我不可丢了秦家声名”
  
  人群中有人喊:“你秦家还有声名。有声名的大公子已经死了,他跟你们不是一路人!”
  
  秦绍谦虎目圆睁,往这边人群里扫过来,他仅剩的那只眼睛已经充血赤红,沉声道:“我在城外拼命。救下一城……”他或许想说一城畜生,但终于没有出口。老夫人在前方拦住他:“你回去,你不回去我死在你面前”
  
  “娘”秦绍谦看着母亲,大喊了句。
  
  “他们总得留我秦家一人活命”
  
  到得此时,秦绍谦站在那里没法回去,老夫人也只是挡住他,柱着拐杖。其实秦嗣源虽已下狱,极刑不过流三千里。但以秦嗣源的年纪,流放与死何异,秦绍谦却只是武人。进去刑部,事情可以小可以大,他在外面跟在里面的周旋难度,委实天渊之别。
  
  这些日子里,要说真正难受的人,非秦绍谦莫属。
  
  他先前掌管军队。直来直往,就算有些勾心斗角的事情。手上一把刀,也大可斩杀过去。这一次的风声急转。父亲秦嗣源召他回来,军队与他无缘了。不光离了军队,相府之中,他其实也做不了什么事。先,为了自证清白,他不能动,文人动是小事,武人动就犯大忌讳了。其次,家中有父母在,他更不能拿捏做主。小门小户,别人欺上来了,他可以出去打拳,大门大户,他的爪牙,就全无用了。
  
  而这些事情,生在他父亲下狱,长兄惨死的时候。他竟什么都不能做。这些时日他困在府中,所能有的,唯有悲愤。可即便宁毅、闻人等人过来,又能劝他些什么,他先前的身份是武瑞营的掌舵,只要敢动,别人会以雷霆万钧之势杀到秦府。到得旁人还要攀扯到他身上来,他恨不能一怒拔刀、血溅五步,可是面前还有自己的母亲。
  
  眼前这生养他的女人,刚刚经历了失去一个儿子的痛苦,老伴又已进入大牢,她倒下了又站起来,苍苍白,身体佝偻而单薄。他就算想要豁了自己的这条命,眼下又哪里豁得出去。
  
  周围的喊声、骂声,都在传来,在城外豁出命去与女真人、与怨军对阵的大英雄,此时前后都无路了。
  
  他只能握着拳站在那里、目光充血、身体颤抖。
  
  人群中又有人喊出来:“哈哈,看他,出来了,又怕了,孬种啊……”
  
  便在此时,有几辆马车从一旁过来,马车上下来了人,先是一些铁血铮然的士兵,随后却是两个老人,他们分开人群,去到那秦府前方,一名老人道:“要抓秦绍谦,便先将我等也抓了吧。”却是尧祖年,他这架势显然也是来拖时间的。另一名老人先去到秦家老夫人那边,其余士兵都在尧祖年身后排成一线,大有哪个捕快敢过来就直接砍人的架势。
  
  铁天鹰愣了片刻,后方的那些分明是西军士兵。汴梁解围之后,这些士兵在京城一带还有不少,都在等着种师道带回去,全是刺头,不讲道理真敢杀人的那种。他武艺虽高,但就凭眼前这十几个西军士兵,他手下这帮捕快也拿不了人。
  
  当然,这倒不在他的考虑中。若是真的能用强,秦绍谦眼下就能召集一帮秦府家将现在冲出来,一条街的人都得死完。而真正麻烦的,是后头那个老头的身份。
  
  人群中此时也乱了一阵,有人道:“又来了什么官……”
  
  “倚老卖老徇私枉法的……”
  
  “武朝便毁在这些人手里……”
  
  “秦家可是七虎之一……”
  
  几人说话间,那老人已经过来了。目光扫过前方众人,开口说话:“老夫种师道,来保秦绍谦。”
  
  众人沉默下来,老种相公,这是真正的大英雄啊。
  
  那铁天鹰朝种师道恭敬地行了礼:“在下素来敬佩老种相公。只是老种相公虽是英雄,也不能罔顾国法,在下有刑部手令在此,只是让秦将军回去问个话而已。”
  
  “问个话,哪有如此简单!问个话用得着这样大张旗鼓?你当老夫是傻子不成!”
  
  “种相公,此乃刑部手令……”
  
  种师道乃是天下闻名之人。虽已年迈,更显威严。他不跟铁天鹰说道理,只是说常理,几句话挤兑下来,弄得铁天鹰更是无奈。但他倒也不至于害怕。反正有刑部的命令,有国法在身,今天秦绍谦非得给拿走不可,若是顺便逼死了老太太,逼疯了秦绍谦,秦家倒得只有更快。
  
  人群之中的师师却知道,对于这些大人物来说,很多事情都是背后的交易。秦绍谦的事情生。相府的人必然是四处求援。尧祖年去请种师道,种师道若非是没有找到办法,也不至于亲自跑过来拖延这时间。她又朝人群中看过去。此时里三层外三层,看热闹的怕不聚集了好几百人,原本几个喊话喊得厉害的家伙似乎又收到了指示,有人开始喊起来:“种相公,知人知面不知心,你莫要受了奸人蛊惑”
  
  “他们若是清白。岂会害怕去官府说清楚……”
  
  “是啊是啊,又不是立刻问罪……”
  
  “老种相公。你一世英名……”
  
  人群因此喧闹起来,师师正想着要不要挺身说点什么打乱他们。陡然见那边有人喊起来:“他们是有人指使的,我在那边见人教他们说话……”
  
  另一边又有人道:“没错,我也见到了!”
  
  “你们含血喷人”
  
  “没有,不信你们看街角那人”
  
  “有什么好吵的,有王法在,秦府想要阻挠王法,是要造反了么……”
  
  “谁说造反的,把他看住了,别让他走”
  
  周围顿时一片混乱,这下话题反被扯开了。师师左右环顾,那混乱之中的一人竟是在竹记中依稀见到过的面孔。
  
  相府前方,种师道与铁天鹰之间的对峙还在继续。老人一世英名,在这里做这等事情,一是与秦嗣源在守城时的交情,二是他确实无法从官面上解决这件事这段时间,他与李纲虽然各种褒奖封赏无数,但他已经心灰意冷,向周喆提了折子,这几天便要离开京城返回西北了,他甚至还未能将种师中的骨灰带回去。
  
  便在此时,陡然听得一句:“母亲!”秦绍谦的身前,秦老夫人摇摇晃晃的便要倒在地上,秦绍谦抱住她,后方的门里,也有丫鬟家人慌忙跑出来了。秦绍谦一将老人放稳,便已陡然起身:“铁天鹰!我要你狗命”
  
  被人抱住的老夫人扬了扬手,没能抓住他,秦绍谦已经几步跨了出去,刷的便是一抹刀光擎出。他先前虽然憋屈无奈,然而真到要杀人的程度,身上铁血之气凶戾惊人,拔得也是前方一名西军精锐的腰刀。铁天鹰不惧反喜,当先一步便要拦开种师道:“来得好!种相公小心,莫让他伤了你!”
  
  作为刑部总捕,铁天鹰武艺高强,当年围杀刘大彪,他便是其中之一,武艺与当初的刘西瓜、陈凡对拼也未必处于下风。秦绍谦虽然经历过战阵搏命,真要放对,他哪会害怕。只是他伸手一格种师道,本已年迈的种师道虎目一睁,也反手抓住了他的手臂,那边成舟海猛地挡在秦绍谦身前:“小不忍而乱大谋,不可动刀”
  
  如此拖延了片刻,人群外又有人喊:“住手!都住手!”
  
  这边的师师心中一喜,那却是宁毅的声音。对面街道上有一帮人分开人群冲进来,宁毅手中拿着一份手令:“全都住手,铁天鹰,此为左相手令,令尔等详查证据,不可攀诬构陷,胡乱查案……”
  
  那边人正在涌进来。铁天鹰一声冷哼:“我有刑部公文,刑部的案子,左相岂能一言而决……”
  
  “刑部耿大人手书在此……”
  
  “只是手书,抵不得公文,我带他回去,你再开公文要人!”
  
  这说话之间,双方已经涌到一起,宁毅挡在铁天鹰身前,伸手挡了挡他,铁天鹰却是武林人,反手格挡擒拿,宁毅手臂一翻,退后半步,双手一举,铁天鹰一拳打在他的胸口上,砰的一声,让宁毅踏踏踏的退了三步。
  
  相府出问题的这段时日,竹记当中也是麻烦不断,甚至有说书人被抓紧开封府,有幕僚被攀扯,而宁毅去将人全力救出来的情况。日子不好过,但早在他的预料当中,因此这些天里,他也不想惹事,方才举手退后就是以示诚意,却不想铁天鹰一拳已经印了过来,他的武艺本就不如铁天鹰这等一流高手,哪里躲得过去。退后三步,嘴角已经溢出鲜血,然而也是在这一拳之后,情况也陡然变了。
  
  四周杀气陡然爆开,沸腾汹涌而来,铁天鹰眉心刺痛,跟在宁毅身边的人陡然拔刀,便要斩杀过来,先前随着宁毅奔跑过来的跟班此时散布各方,一瞬间,锵锵锵的十余道刀光升起,凛然的杀气令得铁天鹰一时间都没动弹。
  
  前方那一排西军精锐也被这杀气引动,下意识的拔出钢刀,顿时间,随着宁毅的大喊:“住手”整个秦府前方的街道上,都是明晃晃的刀光。
  
  下一刻,喧嚷与混乱爆开(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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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三六章 凌空半步 刀向何方(中)

  已是黄昏的天色,右相府外街前,小拨的骚乱一下子就扩散开了。

  汴梁之战过后,如同大浪淘沙一般,能够跟在宁毅身边的都已经是最为忠心的护卫。长久以来,宁毅身份复杂,既是商人,又是书生,在绿林间是邪魔,官场上却又只是个幕僚,他在饥荒之时组织过对屯粮豪绅们的打擂,女真人来时,又到最前线去组织战斗,最终还打败了郭药师的怨军。

  这些事情,这些身份,愿意看的人总能看到一部分。若是外人,钦佩者轻蔑者皆有,但老实说来,轻蔑者应该更多些,但跟在宁毅身边的人却不一样,桩桩件件他们都看过了,如果说当初的饥荒、赈灾事件只是他们佩服宁毅的初步,经过了女真南侵之后,这些人对宁毅的忠诚就到了另一个程度,再加上宁毅平素对他们的待遇就不错,物质给予,加上这次大战中的精神煽动,护卫之中有些人对宁毅的敬佩,要说狂热都不为过。

  这些天里,眼看着右相府失势,竹记也遭遇到各种事情,憋屈是一回事,宁毅当众挨了一拳,就是另一回事了。

  人丛之中,如陈驼子等人拔出双刀就朝着铁天鹰斩了过去!

  其余的护卫也都是战阵中厮杀回来,何其惊觉。宁毅中了一拳,理智者或许还在迟疑,然而同伴拔刀,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转眼之间,所有人几乎是同时出手,刀光腾起,随后西军拔刀,宁毅大喝:“住手!”种师道也暴喝一句:“住手!”铁天鹰已挥出巨阙剑,与陈驼子拼了一记。周围人群乱声响起,纷纷后退。

  跟随铁天鹰过来的那些捕快这次才迟疑着拔刀对峙。他们之中倒也并非没有好手,只是眼下是在汴梁城中,皇城附近,谁料得到眼前的事态。

  周围的人群被吓得后退了不少,好在并未拥挤太过。倒也不至于引起踩踏。秦府门前,情况在方才的一刻动手后,又停了下来,场面凝固。双方对峙,气氛肃杀。宁毅跟种师道的威严终究还是有用的,暴喝之后,众人恢复理智,但刀已经拔了。一些竹记护卫与捕快面对面的站在一起,各自以气势吓人。

  竹记护卫当中,绿林人不少,有的如田东汉等人是正派,邪派如陈驼子等也有许多,进了竹记之后,众人都自觉洗白,但行事手段各异。陈驼子先前虽是邪派好手,比之铁天鹰,武艺身份都差得多。但几个月的疆场喋血,再加上对宁毅所做之事的认可,他此时站在铁天鹰身前,一双小眼睛逼视过来,阴鸷诡厉,面对着一个刑部总捕头,却没有丝毫退让。

  铁天鹰手持巨阙,反倒笑了:“陈驼子,莫道我不认识你。你以为找了靠山就不怕了,靠得住吗。”

  “烂命一条。”陈驼子盯着他道。“这次事了,你不用找我,我去找你。找你一家!”

  铁天鹰目光一厉,那边宁毅伸手抹着嘴角溢出的鲜血。也已经目光阴沉地过来了:“我说住手!没有听到!?”

  一众竹记护卫这才各自退后一步,收起刀剑。陈驼子微微低头,主动避让开,宁毅便站到铁天鹰身前来了。

  两人对峙片刻,种师道也挥手让西军精锐收了刀,一脸阴沉的老人走回去看秦老夫人的状况。顺便拉回秦绍谦。路边人群并未完全跑开,此时看见未曾打起来,便继续瞧着热闹。

  铁天鹰目光扫过周围,再度在宁毅身前停下:“管不住你家里人啊,宁先生,街头拔刀,我可以将他们全部带回刑部。”

  宁毅目光平静,此时倒并不显得硬气,只是拿出两份手书递过去:“左相与刑部的手令,见好就收吧铁总捕,事情已经黄了,退场要漂亮。”

  铁天鹰冷冷笑笑,他举起手指来,伸手缓缓的在宁毅肩膀上敲了敲:“宁立恒,我知道你是个狠人,所以右相府还在的时候,我不动你。但右相府要完了,我看你挡得住几次。你个书生,还是去写诗吧!”

  宁毅偏头看了看他的手,然后举起手令,往他的手里放:“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世间万物有起有落,铁总捕,我不想惹事,拿上东西走吧。”

  铁天鹰这才终于拿了那手令:“那如今我起你落,我们之间有梁子,我会记得你的。”

  “总捕手下留情。”宁毅疲倦地点了点头,然后将手往旁边一摊,“刑部在那边。”

  “哼。”铁天鹰笑着哼了一句,这才朝种师道那边一拱手,带着捕快们离开。

  秦绍谦出事,相府之中众人出动,尧祖年找的是种师道,宁毅去找李纲,闻人不二则去找了唐恪,同时也找下狱后的秦嗣源。此时宁毅终于赶过来解了围,一种秦家子弟、加上种师道等人便护着秦老夫人进府。宁毅站在那儿,看着周围的人群,随后成舟海也过来找他说话。附近围观者眼见事情就此揭过,这才如潮水般的散去。

  人群散去之后,留下一地狼藉,方才双方拔刀剑拔弩张之时,有些围观者转身就跑,终究碰到些东西,有买菜路过的人篮子被撞翻的,此时蹲在地上捡菜叶。一些人家已经开始掌灯了,师师从这边看过去,但觉夜风萧索,站在那边的宁毅虽然还是一身青衫挺拔,方才又面对了刑部的大捕头,但背影深处,终究还显得有几分疲惫了。

  师师原本觉得,竹记开始转移南下,京城中的产业被闹的闹、抵的抵、卖的卖,包括整个立恒一家,恐怕也要离京南下了,他却未曾过来告知一声,心中还有些难受。此时见到宁毅的身影,这感觉才变成另一种难受了。

  有时候有些人,总要担起比别人更多的东西的……

  她在这边这样想着。那一边,宁毅与一众竹记人在秦府门外站了一会儿,见围观者走得差不多了,方才进去询问老夫人的情况。

  相对于先前那段时日的刺激,秦老夫人此时倒没有大碍,只是在门口挡着,又大喊大叫。情绪激动,体力透支了而已。从老夫人的房间出来,秦绍谦坐在外面的院子里,宁毅与成舟海便也过去。在石桌旁各自坐下了。

  “今日之事,多谢立恒与成兄弟了。”坐了片刻,秦绍谦首先开口,语气平静,是压抑着情绪的。

  宁毅一只手握拳放在石桌上。此时砰的打了一下,他也没说话,只是目光不豫。成舟海道:“李相大概也不敢说什么话了吧?”

  “躲了这次,还有下次。”秦绍谦道,“总有躲不过去的时候,我已有心理准备了。”

  “话不是这样说,多躲几次,就能躲过去。”宁毅这才开口,“就算要秦家垮到起不来的程度,二少你也不是非入罪不可。”

  “能够下去。总要好些,否则等我来报仇么。”秦绍谦道。

  宁毅摇头不答:“秦相之外的,都只是添头,能保一个是一个吧。”

  如此说了几句,宁毅与尧祖年打了个招呼,方才离开相府。此时天色已晚,才出去不远,有人拦下了马车,着他过去。

  右相府所在,距离皇城不远。人其实是不多的,道路也宽。过来拦他的是广阳郡王府的管事,进了前方一处院子,上了二楼平台。却见前方站了一人,是曾经任了枢密使,如今在掌兵部的谭稹。前一次见到童贯时,谭稹便在一旁跟着,此次上来,只见到他一人。脸色却并不好,背负双手,瞥了他一眼。

  “这些时日,你事情干得不错啊。”

  “见过谭大人……”

  “见过我?宁先生左右逢源,怕是连广阳郡王都未放在眼里了吧。小小谭某见不见的又有何妨?”

  “呃,谭大人这是……”

  “王爷跟你说过些什么你还记得吗?”谭稹的语气愈发严厉起来,“你个连功名都没有的小小商人,当自己得了尚方宝剑,死不了了是吧!?”

  以他眼下执掌兵部的身份,对着宁毅发了这样的脾气,状况实在罕见。宁毅还未说话,另一道身影从旁边出来了,那身影高大沉稳,拿棉布擦着手。

  “谭大人哪,注意你的身份,说这些话,有些过了。”童贯沉声警告,谭稹便退了一步,拱手道歉:“……实在是见不得这等妄人。”宁毅也拱手行礼。从这二楼上小小平台望出去,能看到下方民居的灯火,远远的,也有街道车水马龙的景象。

  童贯看了宁毅几眼,口中说道:“受人食禄,忠人之事,如今右相府处境不好,但立恒不离不弃,全力奔走,这也是好事。只是立恒啊,有时候好心未必不会办出坏事来。秦绍谦此次若是入罪,焉知不是躲过了下次的大祸。”

  他顿了顿,又道:“你不用多想,刑部的事情,主要管事的还是王黼,此事与我是没有关系的。我不欲把事情做绝,但也不想京城的水变得更浑。一个多月以前,本王找你说话时,事情尚还有些看不透,此时却没什么好说的了,一切恩眷荣宠,操之于上。秦府这次躲不过去,不说大局,你在其中,算是个什么?你一无功名、二无背景、不过是个商人身份,就算你有些才学,大风大浪,随随便便拍下来,你挡得住哪一点?现在也就是没人想动你而已。”

  童贯目光严厉:“你这身份,比之尧祖年如何,比之觉明如何?就连相府的纪坤,根子都要比你厚得许多,你恰是因为无依无凭,躲过几劫。本王愿以为你能看得清这些,却想不到,你像是有些飘飘然了,不说这次,光是一个罗胜舟的事情,本王就该杀了你!”

  这声音回荡在那平台上,谭稹沉默不言,目光睥睨,童贯抿着嘴唇,随后又稍稍放缓了语气:“谭大人何等身份,他对你发脾气,因为他惜你才学,将你当成自己人,本王是领兵之人,与你说这些重话,也是不想你自误。今日之事,你做得看起来漂亮,召你过来,不是因为你保秦绍谦。而是因为,你找的是李纲!”

  他重重地指了指宁毅:“而今之事,你找蔡太师,你找本王。你去找王大人,都是化解之道,说明你看得清局势。你找李纲,要么你看不懂局势,要么你看懂了。却还心存侥幸,那就是你看不清自己的身份!是取死之道!早些时日,你让你下面的那什么竹记,停了对秦家的吹捧,我还当你是聪明了,现在看来,你还不够聪明!”

  童贯停顿了片刻,终于背负双手,叹了口气:“也罢,你还年轻。有些执拗,不是坏事。但你也是聪明人,静下来若还想不通本王的一番苦心,那也就不值得本王保你了。你们这些年轻人哪,这个年纪上,本王可以护你走一程,本王去后,谭大人他们,也可以护你走一程。走得久了,你才慢慢的能护别人往前走。你的理想啊、抱负啊,也唯有到那个时候才能做成。这官场如此,世道如此,本王还是那句话。追风赶月别留情,留情太多,于事无补,也失了前程性命……你自己想吧,谭大人对你拳拳之意,你要领情。跟他道个歉。”

  谭稹道:“我哪当得了这等大才子的道歉!”

  童贯笑起来:“看,他这是拿你当自己人。”

  不久之后,谭稹送了宁毅出来,宁毅的性情从善如流,对其道歉又道谢,谭稹只是微微点头,仍板着脸,口中却道:“王爷是说你,也是护你,你要体会王爷的一番苦心。这些话,蔡太师他们,是不会与你说的。”

  随后谭稹回去二楼平台上,与童贯独处时,却道:“我看这小子颇为滑头,王爷一番苦心,也不知他领不领情。”

  童贯背负双手,摇头微笑不语。其实他心中明明白白,谭稹哪里是爱护那宁毅,早先武瑞营的事情,罗胜舟重伤,灰头土脸地被赶出来,谭稹等若当场被打脸,雷霆大怒,差点要对疑似背后黑手的宁毅动手,是童贯压住了他,他心中憋着一肚子火气呢。

  童贯也未必是真有多惜宁毅的才,这等年轻小辈,身上有冲劲,不知死活,却也不够老辣,可为先锋,难堪大用。只是秦嗣源去后,右相府的东西总得有人接手,他顺手敲打一番,不过是举手之劳。其实谭稹也好,宁毅也好,都不过是一般的性质,棋子而已,跳来跳去,他看着也只是觉得讽刺有趣,有时候还不免一声叹息。此时谭稹说起那宁毅的坏话,童贯也只是微微一笑,不做评论。

  宁毅从那院落里出来,夜风轻抚,他的目光也显得平静下来。

  已经决定离开,也已经预料过了接下来这段时间里会遭遇的事情,如果要叹息或者愤怒,倒也有其理由,但那些也都没有什么意义。

  这些天来,明里暗里的勾心斗角,利益交换,他见得都是这样的东西。往下走,找竹记或者宁毅麻烦的官员小吏,或是铁天鹰这样的旧仇,往上走,蔡京也好童贯也罢,甚或是李纲,如今能够关心的,也是接下来的利益问题当然,宁毅又不是李纲的心腹,李纲也没必要跟他表现什么慷慨激昂,秦嗣源下狱,种师道心灰意冷之后,李纲或许还想要撑起一片天空,也只能从利益上来,尽量的拉人,尽量的自保。

  宁毅却是要走的了。

  忍气吞声,装个孙子,算不上什么大事,虽然很久没这样做了,但这也是他多年以前就已经熟练的技能。如果他真是个初出茅庐胸怀大志的年轻人,童贯、蔡京、李纲这些人或实际或理想的豪言壮语会给他带来一些触动,但放在现在,掩藏在这些话语背后的东西,他看得太清楚,无动于衷的背后,该怎么做,还怎么做。当然,表面上的唯唯诺诺,他还是会的。

  就连嘲讽的心思,他都懒得去动了。“时局如此天下如此上意如此不得不为”,凡此种种,他放在心中时只是整个汴梁城沦陷时的景象。这时候的这些人,大抵都是要死的,男的被抓去北方做猪狗奴隶,女的被轮暴取乐,这种景象在眼下,连诅咒都不能算。

  也是因此,许多时候看见那些想要一枪打爆的嘴脸,他也就都由他去了。

  世界上有许多事情,不能说苦衷,也不是说理解谅解就能解决的。理解得多了,有苦衷的人,就只配去死,这是冰冷的现实,从不照顾人的些许乡愿。

  他心中已连叹息的想法都没有,一路前行,护卫们也将马车牵来了,正要上去,前方的路口,却又见到了一道认识的身影。

  这几天里,一个个的人来,他也一个个的找过去,赶场也似,心中或多或少,也会觉得疲惫。但眼前这道身影,此时倒没有让他觉得麻烦,街道边微微的灯火之中,女子一身浅粉色的衣裙,衣袂在夜风里飘起来,灵动却不失端庄,多日未见,她也显得有些瘦了。

  眼见她在那边有些小心地张望,宁毅笑了笑,举步走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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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三七章 凌空半步 刀向何方(下)

  “师师妹子,好久不见了。”

  昏暗的长街,不远处是皇城的外墙,从另一侧的院落里浸出的灯光带着馨黄的迷离。宁毅走过去时,身边的护卫们也跟随在旁边,但即便人不少,这街道上仍旧显得安静。

  师师一袭浅粉色的仕女衣裙,在那边的道旁,微笑而又带着些许的审慎:“那是……广阳郡王的别业吧,方才送你出来的……”

  “嗯。”宁毅回头看了一眼那边的院门,“王府的总管,还有一个是谭稹谭大人。”

  “他们……未曾刁难你吧?”

  进了这样的院子,最后由谭稹这样的高官和王府的总管送出来,放在别人身上,已是值得炫耀的大事了。但师师自非那般浅薄的女子,先前在秦府门前看过全程,此后广阳郡王这些人会截下宁毅是为了什么事情,她也就大概猜得懂了。

  宁毅已经走得近了,笑了笑:“骂了一顿,不是什么大事。”

  他说得轻松,师师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接话,转身随着宁毅前行,过了前方街角,那郡王别业便消失在背后了。前方长街依旧算不得明亮,离热闹的民宅、商区还有一段距离,附近多是大户人家的宅邸,一辆马车自前方缓缓驶来,宁毅、师师身后,一众护卫、车夫静静地跟着走。

  “记得上次见面,还在说太原的事情吧。感觉过了很久了,最近这段时日师师如何?”

  “也是一样,参加了几个诗会,见了这样那样的人。说起太原的事情……”

  “变成说大话了。”宁毅轻声说了一句。

  师师随着他缓缓前行,沉默了片刻:“旁人或许不清楚,我却是知道的。右相府做了多少事情。方才……方才在相府门前,二少爷被冤屈,我见到了……还好立恒你找了李相……”

  宁毅摇了摇头:“只是开始而已,李相那边……也有点自身难保了,再有几次,很难指望得上。”

  “谭稹他们便是幕后主谋吗?所以他们叫你过去?”

  “只是一部分。”宁毅笑笑。“人群里喊话,抹黑绍谦的那帮人,是他们派的。我搅黄了事情,他们也有点生气。这次的案子,是王黼下的令,铁天鹰意会而已,弄得还不算大,下面几个人想先做了,然后再找王黼邀功。所以还能挡下来。”

  他语气平淡,随后又笑:“这么久不见了,师师见到我,就要问这些不开心的事情?”

  “在立恒眼中,我怕是个包打听吧。”师师也笑了笑,然后道,“开心的事情……没什么很开心的,矾楼中倒是每日里都要笑。厉害的人也见到不少,见得多了。也不知道是真开心还是假开心。见到于大哥陈大哥,见到立恒时,倒是挺开心的。”

  “嗯。”宁毅点点头。

  师师想了想,有些犹豫,但终于还是说道:“立恒已经……准备走了吧?”

  宁毅抿了抿嘴,随后耸肩:“其实要看的话。还是看得很清楚的。李妈妈也早就看出来了吧?”

  “其他人倒是只以为立恒你要与相府理清关系,妈妈也有些不确定……我却是看出来了。”两人缓缓前行,她低头回忆着,“与立恒在江宁再见时,是在几年前了呢?”

  “呃。景翰……”宁毅皱着眉头。

  “是景翰九年。”师师点点头,目光望着前方的道路,面上有笑容,“转眼间,五年了。其实,从那时再见立恒,到后来立恒也来了京城,我有时觉得,大家住的近了些,有时候又老是觉得,与立恒之间,其实始终没有拉近过,现在看来,我终究有能看懂立恒的地方了。我很高兴,立恒却要走了,所以我也不知道,这算不算是高兴的事。”

  微风吹来,师师捋了捋头发,将目光转向一边,宁毅倒觉得有些不好回答起来。他走出两步,才见师师在后方停下了,回过头去,不算明亮的夜色里,女子的脸上,有明显的哀戚情绪:“立恒,真的是……事不可为了吗?”

  她的声音说到后来,微微有些颤抖。这情绪不止是为了宁毅离开而感到伤感,还有更复杂的东西在其中。如怜悯之情,人皆有之,眼前的女子对许多事情看来清醒,实际上,却大有悲天悯人之心,她先前为受冤屈的姐妹奔走,为赈灾奔走,女真人来时,她到城墙亲自照顾伤员,一个女子能发挥多大的力量且不去说,拳拳之意却做不得假。她知道宁毅的性格,不到最后不会放弃,此时的话语,开口之际或是因为宁毅,到得出口之后,便不免联想到这些,心中害怕起来了。

  宁毅站在那儿,张了张嘴:“很难说会不会出现转机。”他顿了顿,“但我等无能为力了……你也准备南下吧。”

  “我在南面没有家了。”师师说道,“其实……汴梁也不算家,可是有这么多人……呃,立恒你准备回江宁吗?”

  “暂时是这样打算的。”宁毅看着他,“离开汴梁吧,下次女真来时,长江以北的地方,都不安全了。”

  师师点了点头,两人又开始往前走去。沉默片刻,又是一辆马车晃着灯笼从众人身边过去,师师低声道:“我想不通,明明已经打成那样了,他们这些人,为何还要这样做……之前哪一次我都想得通,可这等时候,他们为何不能聪明一次呢……”

  “因为眼前的歌舞升平哪。”宁毅沉默片刻,方才开口。此时两人行走的街道,比旁的地方稍稍高些,往一侧的夜色里望过去,透过林荫树隙,能依稀看到这城市繁华而祥和的夜景这还是刚刚经历过兵祸后的城市了:“而且……右相府做错了几件事,其中一件最麻烦,挡不住了。”

  “什么事?”师师扭头看他。

  “女真攻城当日,陛下追着皇后娘娘要出城,右相府当时使了些手段,将陛下留下来了。陛下折了面子。此事他绝不会再提,但是……呵……”宁毅低头笑了一笑,又抬起头来,“我后来做复盘,再去看时,这可能才是陛下宁愿放弃太原都要打下秦家的原因。其它的原因有很多。但都是不成立的,只有这件事里,陛下表现得不光彩,他自己也清楚,追皇后,谁信哪。但蔡京、童贯,这些人都有污点,只有右相,把他留下了。可能后来陛下每次见到秦相。下意识的都要避开这件事,但他心中想都不敢想的时候,右相就一定要下去了。”

  师师双唇微张,眼睛逐渐瞪得圆了。

  “当时兵凶战危,我在城外一时间不知道,右相应该是能意识到这点的,但那种情况下,事情太多了。没有好的办法来补救。到后来时间过了,只能寄望于侥幸。”宁毅摇摇头。目光和语气都显得平静:“呵……不一定是真的,也可能是我以这些,也没什么意义了。不追究了。”

  听着那平静的声音,师师一时间怔了许久,人心上的事情。谁也说不准,但师师明白,这可能性是不小的。她又去看宁毅的脸时,想起先前在秦府门前他被打的那一拳,想起后来又被谭稹、童王爷他们叫去。“骂了一顿”,这些天来,估计围绕在他身边的都是这些事情,这些嘴脸了吧。

  师师是去了城墙那边帮忙守城的。城内城外几十万人的牺牲,那种生死线上挣扎的惨烈情景,此时对她来说还历历在目,如果说经历了如此重大的牺牲,经历了如此艰苦的努力后,十几万人的死去换来的一线希望竟是毁于一个在逃跑未遂后受伤的自尊心哪怕有一点点的原因是因为这个。她都能够理解到这中间能有怎样的心寒了。

  她便也多少能够感受到,这些天来眼前的男子周旋于那些大官小吏之间,如此的平静之后,有着怎样的疲惫和愤怒了。

  她将这样的心情收到心底:“那……右相府还有些人能保下来吗?若有用得着我的……”

  “你别掺合到这件事里来。”宁毅在一旁当即摇了摇头,“于事无补,还会惹上麻烦。”

  “总有能做的,我不怕麻烦,就像是你以前让那些说书人为右相说话,只要有人说话……”

  “所以没说了不是吗。他们铁了心要动右相府了,再宣传下来,我手底的那些说书人,也要被抓进大牢。右相这次守城有功,要动他,抹黑是必须的,他们已经做了准备,是没办法对着干的。”

  夜风吹过来,带着安静的冷意,过得片刻,宁毅又道:“你别多想了,去江宁吧,朋友一场,你没地方住,我可以负责安顿你原本就打算去提醒你的,这次正好了。其实,到时候女真再南下,你若是不肯走,我也得派人过来劫你走的。大家这么熟了,你倒也不用谢谢我,是我应该做的。”

  师师扑哧笑了出来:“那我倒想等你来抓我了……”

  街道上的光芒晦暗不定,她此时虽然笑着,走到黑暗中时,眼泪却不自禁的掉下来了,止也止不住。

  女真攻城时,她身处那修罗疆场上,看着百千人死,心中还能抱着微弱的希望。女真终于被打退了,她能够为之雀跃欢呼,高声庆贺。但唯有在此时,在这种安谧的气氛里,在身边男子平静的话语里,她能够感到绝望一般的悲伤从骨髓里升起来了,那寒意甚至让人连半点希望都看不到。

  愤怒和疲惫在这里都没有意义,努力也没有意义了,甚至于就算抱着会受到伤害的准备,能做的事情,也不会有意义……

  见她忽然哭起来,宁毅停了下来。他掏出手帕给她,口中想要安慰,但其实,连对方为什么忽然哭他也有点闹不清楚。师师便站在那儿,拉着他的衣袖,静静地流了许多的眼泪……

  *

  细节上或许会有差别,但一如宁毅等人所推算的那样,大局上的事情,一旦开始,就如同洪水流逝,挽也挽不住了。

  仿佛没有感觉到春天的暖意,三月过去的时候,秦嗣源的案子,进一步的扩大了。这扩大的范围,半为真实,半为构陷,秦嗣源复起之时,金辽的局势已经开始明朗,浪费了先前的几年时间,为了保障伐辽的后勤,右相府做过不少从权的事情,要说结党营私,比之蔡、童等人或许小巫见大巫,但真要扯出来,也是惊人的一大摞。

  作为主审官身居其中的唐恪,公事公办的情况下,也挡不住这样的推进他试图帮助秦嗣源的倾向在某种程度上令得案件更加复杂而清晰,也延长了案件审理的时间,而时间又是流言在社会上发酵的必备条件。四月里,夏天的端倪开始出现时,京城之中对“七虎”的声讨愈发激烈起来。而由于这“七虎”暂时只有秦嗣源一个在受审,他逐渐的,就成为了关注的焦点。

  随着这些事情的逐渐加深,四月里,发生了不少事情。四月上旬过后,秦绍谦终于还是被下狱,这一次他是扯进了父亲的案子里,无法再避免。宁毅一方,密侦司开始脱手,朝廷中派出的人,逐渐将原本相府掌管的事情接手过去,宁毅已经尽量润滑,其中自然还是发生了不少摩擦,另一方面,原本结下梁子的铁天鹰等人,此时也算是找到了机会,常常便过来挑衅,找些麻烦。这也是原本就预料到的。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宁毅早已有心理准备,预料到了这些事情,偶尔午夜梦回,或是在做事的空隙时想想,心底固然有怒意在加重,但距离离开的日子,也已经越来越近。如此,直到某些事情的忽然出现。

  这时候,已经是这一年的四月下旬了。

  时光似慢实快地走到这里。

  夏季,暴雨的季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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