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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大明望族【作者:雁九】(10月29日更新至“第四百六十三章 回肠九转(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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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三十章 与人为善(五)


  沈琴被揭破,“哈哈”笑了两声不说话了。

  沈宝对沈瑞道:“之前还没来得及给瑞哥道喜呢,瑞哥真厉害,去年就过了童子试,我与琴二哥两个今年也参加院试,不过都不在榜上。族兄弟当中,今年只有全三哥一个在榜单上……”

  他虽这样说着,面上并无多少沮丧。

  南直隶读书人多,科举本就不容易,即便是闻名远近的才子大儒也有落第的时候,他们族兄弟年纪在这里,落第一次两次实不算什么。

  “也是靠运气。真能院试下场的,都是肚子里有墨水的,剩下的就看运气了……珏哥今年预备的足足的,无奈考官出的几个偏题,也只能等下一科。”沈瑞道。

  沈宝点头道:“全三哥也这样说。幸好全三哥今年运道不错,顺顺利利地过了院试……”

  听他们提及科举,沈琴忍不住道:“要说运气,谁能比得上沈琰、沈呢?再也想不到,那兄弟两个如今一个已经是举人老爷,一个是秀才……前年乡试时,族叔、族兄们下场的有五、六个,结果颗粒无收,反而沈琰风风光光名列榜上……十九岁中举人,在哪里论起来都是少年得意。还有沈,去年过了童子试,才十六,要是回松江来,亦是炙手可热。也就是二房大伯如今位高权重,族老们都不敢生事,念叨着让他们归宗的可不是一个两个……”

  沈宝白了沈琴一眼道:“眼前瑞哥在,琴二哥犯得着去羡慕旁人?瑞哥去年才十四”

  沈琴直直地看了沈瑞一会儿,叹道:“要不是宝哥提起,我又忘了这个。瑞哥如今看着都比我高了,站在这里说是十七、八也有人信,还真是忘了他的岁数。”

  沈瑞闻言,不由失笑,摸了摸自己的脸道:“我……这是长得有点着急?

  沈琴点点头,又摇摇头:“也不是说的长相,就是这个气度。前年回来时,差距还不那么大,如今两年没见,瑞哥身上半点孩气儿都没有了……”

  沈宝道:“瑞哥已经有了功名,还取了字,本就不是孩子了”

  几人正说着话,就见一人走了近前。

  是沈瑾来了。

  眼前留下这几个都是同沈瑞亲近的,自然就瞧着沈瑾不顺眼。

  不过沈瑾年纪在这里,到底是族兄,大家还是你推推我、我推推你,不情不愿地起身打招呼:“瑾大哥”

  沈瑞也随着众人起身。

  沈瑾对众人点点头,带了几分不好意思道:“我有事寻瑞哥,扰了你们说话了……”

  无人应答,场面上有些冷场。

  沈瑾神色有些黯然,看了沈瑞一眼。

  沈瑞对众人道:“各位族兄、族弟先聊着,我与瑾大哥出去转转。”

  众人自然无异议,沈瑞就随沈瑾踱步出来。

  “族长太爷丧事即了,还要一直在宗房那边住么?眼看就要中秋节?”沈瑾直接问道。

  沈瑞摇头道:“想去鸿大婶子那边住几日,明日就去同宗房大老爷说,等到了中秋节后,就与全三哥一道北上。”

  沈瑾犹豫了一下:“母亲那里祭奠?”

  “正也要寻瑾大哥说此事,想要安排在中秋节前。”沈瑞道。

  沈瑾点头道:“瑞二弟定下了日子就打发人告诉我一声,我陪瑞二弟同去

  沈瑾虽有心想要接沈瑞回四房团聚两日,可想到张老安人,就只能将心思歇下。

  五房与四房毗邻而居,等沈瑞去了五房,他想要探望也便宜些。

  沈瑞也想到张老安人,道:“瞧着老安人身边是离不开人的,瑾大哥明年却需往南京应乡试,倒是如何安置?”

  虽说四房仆从不少,可也没有撇下瘫痪的祖母独自赴考的道理,那样是传出去,沈瑾的德行就要受质疑。

  沈瑾苦笑道:“我曾与父亲去信问过此事,父亲说到时自有安排,却没了下文。如今还有一年功夫,我也不好追问的太急。”

  看着沈瑾面带乏色,想着他的处境,沈瑞道:“眼下最要紧的就是乡试,其他的都可以靠后。要是为旁的分了心,耽搁了考试,反而得不偿失。”

  不管四房长辈怎么折腾,还是让沈瑾先得了功名吧那样不管他们怎么折腾,也有沈瑾在前头顶着。否则瞧着沈瑾的精神状态,再磋磨几年灵气也被散了差不多了。

  这也是“死道友不死贫道”的另一种演绎,说到底还是因沈瑞怕麻烦的私

  可是落到沈瑾耳中,就满是关切。

  沈瑾满心感激,忙不迭点头道:“嗯,我也是这样想的,定不会在乡试上分心……我还盼着早日进京……”

  接下来,就是未尽之语。

  进京,可以与郑氏母子团聚,可以与沈瑞兄弟相缘,可以从张老安人无休止的抱怨与辱骂中托身。

  只要一想想,沈瑾就充满了希望。

  不远处,沈琴拉着沈宝,正留神沈瑞这边。

  他是看不惯沈瑾,生怕沈瑞受欺负,才拉了沈宝跟过来,正听到兄弟两个的对话。

  眼见这兄弟两个打不起来,沈琴反而觉得没意思起来,拉着沈宝离开。

  沈琴低声道:“还是瑞哥厚道,这样的人,何苦为他着想?”

  沈宝说了句公道话:“当年的事,瑾大哥又做不得主,不过随波逐流罢了,已经吃了苦头。”

  人人心中都有一杆秤,沈瑾如今虽是得了嫡母遗产,又成了记名嫡子,可族人谁不晓得他的出身底细。即便早先有觉得他虽是庶出却也读书争气的,现下也多半会觉得他当年是心里藏奸。

  看似“名利双收”,却是“海市蜃楼”,否则也不会在说亲时被人挑剔。

  沈琴嗤了一声道:“这才是老天有眼……要是让他风风光光的,那还往哪里说理去?如今一副无辜模样,就真的无辜了?要是我是瑞哥,才不会这样厚道劝他科举为重,说不得要日日诅咒他永远落第不如意方好。”

  沈宝忙道:“人人都有苦衷,说起来都不容易,瑞哥都不恼了,琴二哥跟着白生气作甚?瑞哥如今在京中,不比在四房强的多?既是如此,还追究过往也没意思。”

  “还是善恶有报的好,要不然这老天爷是叫咱们做好人,还是做恶人呢?”沈琴轻哼道:“做了恶人,咱们心里不落忍;去做好人,又怕好人没好报,可不是为难人?沈瑾这样的,还有三房大伯那样的,都是嚼着亲人的骨血,还喊冤道无辜呢……”

  沈宝沉默了好一会儿,道:“旁人是旁人,我们行事,还是且凭良心吧…

  一夜无话,次日众人随着送殡大队伍回了城,方各自散去。

  沈、沈全兄弟没有离开,随着沈瑞、沈珏到了宗房,与宗房大老爷禀明了来意,要接沈瑞、沈珏过去小住。

  沈瑞已经先一步随宗房大老爷说了,宗房大老爷倒是没有拦着,不只是沈瑞这边,还有沈珏那里。

  宗房上下操持完族长太爷丧事,就是漫长的守孝期。沈瑞与沈珏继续在这里,多少会有些不便宜。

  五房不是外人,真要论起亲近来,沈瑞与那边更亲近一层;至于沈珏,毕竟已经出继,族长太爷后事完了,也当随堂兄沈瑞准备回京事宜,继续留在宗房守孝就说不过去了。

  “太爷给珏哥留了念想,今日就搬过去吧……”宗房大老爷从贴身口袋里拿出一串钥匙,看了精神恍惚的沈珏一眼,递给沈瑞道:“瑞哥是哥哥,就劳烦瑞哥帮忙收一下。”

  本就有“长者赐、不可辞”的话,更不要说眼下还是族长太爷“遗赠”,沈瑞自然是双手接过。

  宗房二老爷与三哥、四哥都在,沈械与沈也在座。

  眼见着沈瑞接了钥匙,三哥、四哥就有些着急,那不是一枚钥匙,是一串钥匙,一个钥匙一口箱子,也足有五、六口箱子了。

  都是孙子,恁地不公平?除了长孙沈械得了两口箱子遗赠之外,其他人不过一人一口箱子罢了,作甚到了沈珏这里就翻了几倍?

  不等四哥看着三哥,三哥刚想起身,却被宗房二老爷瞪了一眼,又缩了回去。

  看着那一串钥匙,沈械不由蹙眉,沈神色也有些僵硬。

  即便是至亲骨肉,可财帛动人心。

  宗房产业是不菲,可大头是祭田、祭产,只传宗子一脉,二老爷当年分家出去,不过得了两个庄子一个铺子,日子过的不过是中等人家;同理,即便长房以后分家,能落到沈手中的产业也有限。

  他们盯着族长太爷的馈赠,一部分是因钱财,一部分则是因心底那点不平

  二老爷想的是,自己是太爷的亲儿子,自家孙子是太爷的亲孙子,即便太爷偏心长房,可也当想着二房生活不易,贴补一二才是。

  沈则是因这些年都是他在父祖身边,打理庶务,侍奉尊亲,即便不求亲长们偏爱,也当与长孙、幼孙一视同仁。

  沈瑞握着钥匙,自是察觉出堂上暗潮涌动。

  不过既是族长太爷指明给沈珏的东西,那就是沈珏的,就算宗房这边再有人不平,也别想夺了回去。

  这会儿功夫,宗房大老爷已经吩咐人抬了箱子过来,都是三尺长、两尺宽、两尺高的花梨木箱子,足有六口。看着都是有年份的,清一色黄铜大锁。

  沈珏却瞧着也不瞧箱子那边,只呆呆地看着宗房大老爷,木然表情满是渴望不及的孺慕。

  看着这样的小儿子,宗房大老爷觉得自己的心都要碎了。

  可是他不是糊涂蛋,为了族长太爷的“遗赠”生出的闲言碎语,他也知晓的清清楚楚。他既恨二老爷与子侄们的短视,又心疼幼子。

  要是幼子没有出继,即便族长太爷偏心孙子,将全部私房都赠给沈珏,旁人也说不出什么来;如今能被亲人骨肉挑剔,不过被抓着“名不正、言不顺”六字罢了。

  可叹,二房嗣亲长辈,尚且顾念骨肉生恩,并不拦着沈珏与这边走动亲近;宗房这边,未来几口不知到底装了何物的箱子,就生生将亲骨肉当成外人。

  宗房大老爷心中又气又恼,可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为了猜疑骨肉就此生嫌隙

  因此,宗房大老爷便道:“瑞哥,开了箱子吧,让我们这些儿孙也再见见太爷留下的念想……”

  宗房二老爷、三哥、四哥等人,闻言都齐刷刷望向沈瑞。

  沈瑞不由皱眉,并没有应答,而是望向沈珏。即便他年小辈低,可钥匙如今既在他手中,要是沈珏不愿意,也没人能在他面前开了箱子。

  沈珏后知后觉,终于留意到客厅上的几口箱子。

  他“腾”地一下站起身来,走到箱子跟前,摩挲着,喃喃道:“这……这是太爷西屋里的箱子……”

  他打小就养在族长太爷院子里,对于祖父房里的物件自是相熟。

  三哥、四哥闻言,眼睛不由发亮,又带了几分踌躇?

  既是太爷屋子里的箱子,装的指定是好东西,难道真的要便宜沈珏?

  沈袖口里的拳头握得紧紧的,心中无法平静。宗房沈械出仕,致仕前都不会回松江,宗房未来接任族长一脉的,未必是沈械,说不得反而是他沈。

  族长太爷是真的老糊涂了么?竟看不到这点,一心只顾念出继的幼孙?

  身为长房次子,家产捞不着多少,连浮财长辈们也没想起自己?

  宗房产业以后既是沈械的,那他沈劳苦劳累十来年算甚么?难道真要跟三房沈涌几个似的,为长房卖命半辈子,最后几乎净身出户?

  沈珏眼泪已经止不住,簌簌落下,跪在一口箱子面前,摸着上面的锁。

  宗房大老爷心疼的不行,见沈瑞没反应,忙咳了一声道:“瑞哥,钥匙?

  沈珏闻言,也望了过来。

  沈瑞虽不喜堂上宗房诸位这种“临检”的气氛,可见了宗房大老爷两次开口,还是上前将钥匙递给沈珏。

  即便宗房其他人看沈珏不善,可宗房大老爷这亲老子总不至于坑儿子。

  沈珏接过钥匙,因过于激动,手哆嗦着,对了好一会儿,才打开第一口箱子的钥匙。

  即便面上故作镇定,可宗房各人还是不约而同地伸长了脖子;就是旁观的沈琦、沈全兄弟两个,也是满心好奇地望向箱子。

  看着箱子里的东西,沈珏却一下子匍匐在箱子上,哽咽道:“太爷,太爷

  沈瑞因方才过来递钥匙,站在两步外,看着真切,不由怔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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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百三十一章 一脉香烟(一)


  箱子里是什么?旁人尚且看不真切,沈瑞站的近,却是看得真真的。

  苏松地区常见的孩儿枕头——布老虎枕头,且不是一只两只,而是足有五、六只,尺寸从一尺长到尺半不等。布枕头下边,还有几只孩童用的竹枕。

  不用说,这是沈珏幼时的旧物。

  “太爷竟然还都留着……”沈珏抓着一只老虎枕头,泪如雨下。

  这会儿功夫,旁人也瞧见他手中物件,却是神色各异。

  这一箱是沈珏旧物,那其他的呢?别的孙辈得的“遗赠”可是文玩古物都有,难道沈珏这个太爷最疼爱的孙子反而例外?若真是那样,是不是有“欲盖弥彰”之嫌?

  沈全坐在沈琦下首,旁观者宗房各人神情,嘴角多了几分讥讽。

  就算是开了箱子“验看”了又如何?说不得在他们心中,只当宗房大老爷故意如此,金块银锭子等值钱的东西都藏了起来,偷偷给了沈珏。

  既生小人之心,那眼中也就只能见“鬼祟之举”了。

  剩下的五个箱子一一开了锁,又有四箱是沈珏儿时旧物,其中两箱子是文具,当年启蒙时的描红册子都在;两箱子玩具,各色小儿玩具,有木质的,有铜的,有玉的,还有一匣子各色长命锁。

  剩下一个箱子,装的几色金玉摆件,还有一副玉石玛瑙的棋具,看着倒都是古意盎然,价值不菲。

  沈珏恍若未见,一件件地拿出来,最后捞在手上一串黝黑油亮的手串,紧紧的抓在手中。

  沈瑞、沈琦、沈全等人,即便瞧着这手串眼生,不过瞧着沈珏的宝贝样儿,也能猜到这是族长太爷的贴身之物了。

  这下宗房各人倒是有些猜不准。

  太爷只给沈珏留了这一箱子东西?虽说其中有几件摆件是掐金丝嵌宝的看瓶,确实值些银钱,可也并不算惹眼。其他孙辈得的私房中,也不乏三、两件好东西,倒是没必要眼气沈珏的。

  旁人尚且犹疑不定,宗房四哥是庶子,最是爱财,也脸皮最厚,起身凑了过来,带了几分羡慕道:“这不是太爷戴了一辈子的沉香手串么?还以为随了太爷去,没想到竟留给了珏哥。这可是稀罕物件,听说当年是由高僧开过光的

  沈珏并不看四哥,将手串带进手腕上。

  四哥看着散落一地的物件,眼睛跟长了钩子似的,恨不得伸手去翻翻,看看是否有夹带,又碍于宗房大老爷、二老爷在,不敢动手。

  宗房二老爷看着庶子模样实是不堪,不由皱眉。

  别说太爷没给沈珏留什么东西,即便是倾尽私房,难道还能夺回来不成?当尚书府是吃素的?

  沈瑞自送了钥匙过去,一直没回座位。瞧着他那模样,要是有人敢为难沈珏,立时就要对峙似的,虽略显狂妄,可对沈珏的呵护可见一斑。

  二老爷起身道:“大哥,既是太爷事了,我们就先家去”

  宗房大老爷也厌恶两个侄儿满眼冒贼光,点点头道:“忙了这些日子,你也乏了,回去好生歇歇。”

  四哥虽不甘心,可也不敢违逆老父,被二老爷瞪了一眼,灰溜溜地随着下去了。

  走了三口,沈械与沈两个也觉得意兴阑珊。

  沈偷偷关注宗房大老爷,倒是与沈全猜测的一样,疑起亲老子来,总觉得以太爷对沈珏那般偏爱,留着的应不单单是这点东西,定有些金银庄票等物,说不得还有私产之类,定是让大老爷给偷偷藏起来了。

  不过老子要是偏心,当儿子的再不忿,也只能忍了。难道还要闹将出来,让旁人看笑话不成?

  沈械在官场久了,做什么都想到目的与利益攸关上。

  他倒是没有怀疑太爷另有值钱的馈赠,只是猜测着太爷将这些旧物送给沈珏的用意,这是让沈珏不忘旧情,还是让沈珏隔断旧情呢?

  二房如今看似风光,却是外强中于,沈沧已老,沈瑞还小,沈洲既外放出京,能不能再回京城还是两说。

  按照沈械的本意,即是同为族人,沈家各房本应该一处使劲,在官场上也为互为援助,比姻亲同年之类的更可靠。可是有二房不与族人相亲的例子在,沈理对于族亲也都是不冷不热,五房那边又是投靠了二房。

  沈械身为宗孙,本应该在小一辈中执牛耳,可众族兄弟却是不给面子,各自为政。归根结底,还是二房开的坏头。

  要不然当初二房举家搬迁,离了松江,不服族中管束,其他房头的族人也不会有样学样,各房头家务自治,使得宗房在族中的分量越来越轻,只能打理些琐事。

  沈械对于二房的不满,早已不是一日两日。

  原以为沈珏过继二房,二房与宗房会亲近起来,可未能如愿,这使得沈械的不满又翻了一倍。

  看着神色越发阴沉晦暗的两个儿子,宗房大老爷不由一阵气闷;再看看在沈珏旁边两步外站着的沈瑞,也觉得没意思起来。

  沈琦眼见着冷场,“小声”道:“瑞哥,是不是该告辞了,母亲那边还等着?”

  沈瑞点点头,转身对宗房大老爷道:“叔父,侄儿带珏哥先去鸿大叔那边了”

  宗房大老爷叹了口气,点点头道:“去吧过两日再回来……”

  沈瑞没有应答,而是道:“过几日侄儿想去祭拜四房婶娘……”

  孙氏是沈瑞生母,沈瑞回到松江,自然要祭拜,此为孝道。

  宗房大老爷点头道:“理应如此”

  沈珏方才见了旧物,一时失态,现下已经擦了眼泪,将拿出来的金玉摆件又放回箱子,垂手站在沈瑞身后,看着宗房大老爷小声道:“孩儿也随二哥去了”

  爹是不能叫了,“伯父”沈珏一时也叫不出口,只能含糊。

  宗房大老爷强笑道:“去吧,这些日子也苦了你……”说到这里,又对沈琦道:“琦哥,瑞哥、珏哥两个就麻烦你们多看顾了……”

  沈琦起身道:“伯父尽管放心,家母向来视瑞哥、珏哥与自家孩儿一般无

  旁人还罢,沈械想起沈瑛、沈琦兄弟在京城时的不服顺,脸色就有些发黑。在他看来,五房兄弟如此不识抬举,不过是势利眼,更巴结尚书府那边罢了

  沈瑞过继二房小长房,使得五房有了攀附的契机;要是当初过到继小长房是沈珏,五房还敢与他虚头巴脑么?

  沈珏打小被家人娇惯,是个没心机的孩子;沈瑞却是城府异于常人,明明与沈珏一般大,却将沈珏压制得服服帖帖。

  如此下去,宗房这个儿子可是白给出去了。

  沈珏哪里会想到同胞而出的两个兄长,一个因了钱财、一个因了权势,都在猜忌他。他抬头看了看两个兄长,见他们脸色不好,也只当是还沉浸在太爷之丧没缓过来。

  他又想到宗房大太太,犹豫着要不要去告个别,可见宗房大老爷没提及,想着自己走前还要过来,便也没有开口。

  等到沈琦兄弟带了沈瑞、沈珏离开,沈械就迫不及待地的找到宗房大老爷

  “老爷,是不是该提醒珏哥几句?”沈械忧心忡忡道。

  宗房大老爷诧异道:“提醒珏哥什么?”

  “沈瑞心机不浅,珏哥性子又实在……毕竟血脉已远,不过是名分上的兄弟。”沈械道。

  宗房大老爷闻言,立时沉了脸,盯着沈械:“大哥怎想起说这个?”

  “老爷不在京城不知道,沈瑞如今极得二房大老爷夫妇看重,不仅亲事早早就订了,这两年也开始插手尚书府家务,年节时人情往来,也担起了大半。”沈械道。

  “这有什么好奇怪?瑞哥是嗣子,传承香火去了,自然当早定亲,早日开枝散叶;他是那边长子,打理家务也好,人情往来也好,不是正应当?”宗房大老爷沉声道。

  “他是风光,又是中秀才,又是寻了大学士做岳父,却是将珏哥比到尘埃里……珏哥同沈瑞一般大,早年瞧着比沈瑞聪明也不是一星半点,怎么去了尚书府,反而不如在家里长进?二房大老爷夫妇行事也太恁地不公道……”沈械道。

  宗房大老爷听着长子抱怨,既是恼怒他言语中带了挑拨,存心不良;也是听出他连一声“伯父”、“伯母”都不愿叫,俨然与二房生分的模样。

  宗房大老爷寒着脸道:“疏不间亲,,如今珏哥与瑞哥才是堂兄弟,计较起来反而没意思……以后这样的话还是勿要再开口……”

  沈械还要再说,宗房大老爷皱眉道:“瑞哥是珏哥唯一的堂兄,不去依靠瑞哥,还能依靠哪一个?珏哥到底已经出继,有嗣亲长辈为他操心,大哥有功夫寻思这个,还是想想明年起复的事……说不定到了那时,还需瑞哥帮你做人情呢……”

  沈械嗤笑道:“不过是黄口小儿,挂着尚书公子的名也上不得台面”

  原来沈瑞回松江这些日子,松江官场多少也得了音讯。虽说不过是刑部尚书的公子,不是吏部、户部的,管不到地方官头上,不过结份善缘,却是大家都乐意的。

  就有不少官员接着吊祭之名,过来宗房,又“无意听闻”大司寇家的公子也回乡吊祭,少不得想要见见,开口“慰问”一二,送上些许表礼。

  不过也不是人人有都资格开口相见的,毕竟那是尚书公子,不是寻常衙内

  松江不是南京,地方官最高不过是知府。

  虽说知府比郎中品级高,可架不住大明以京官为贵,因此在沈械眼中,知府压根算不上什么。

  可是沈瑞出来待客,却是谦和有礼,丝毫没有衙内公子的气度。寻常见面礼就谢过收了,稍贵重的就婉言谢绝;对于私下邀约,更是以居丧为名,一处也不接。

  在沈械看来,委实太小家子气。

  宗房大老爷的看法,与长子正好相反。

  吃人嘴短,那人手软。官场之上,人情关系复杂,保不齐就被绕进去。沈瑞行事如此谨慎,才是稳妥之道,否则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出去与人应酬,说不得就吃了暗亏。被人占了便宜是小事,要是惹出麻烦影响到沈沧身上才是大事。

  宗房大老爷见沈械面上还带讥色,大怒道:“就你上得了台面?早年见你还稳当,作甚如今轻浮起来?还是你自觉地得了贺家做依靠,就能飞黄腾达?这天下哪里有不劳而获的事?要是贺家大老爷那么有能耐,作甚不提挈自家族人,反而要提挈你这隔房外甥?你勿要忘了自己姓沈不姓贺?”

  沈械闻言皱眉,不服气道:“即便不是嫡亲舅舅,可大堂舅这些年对儿子也看顾有加……尚书府那边不过是族亲,眼看就要出了五服。他们将松江族人是穷亲戚,巴不得撇的于于净净,谁敢往跟前凑……”

  “我倒是不知,自己的儿子竟成了白眼狼?当年要没有二房大老爷照拂,你能留在京城任京官?能短短数年功夫就从主事升郎中?现成的恩情在这里摆着,你倒是忘得于于净净,反倒生出怨愤来?还真是‘升米恩、斗米仇,,你这般秉性,别说不过是族侄,就是嫡亲的侄儿,也没人敢提挈贺家大老爷打小就精明,除了一张嘴说的好听,何曾让旁人占过半分便宜?你都将四十人,居然还分不清远近亲疏?”宗房大老爷气得浑身发抖。

  不管多偏疼幼子,寄予厚望的始终是长子,没想到长子打小乖顺,如今将四十岁,却开始犯糊涂了。

  沈械被骂得满脸通红,挺着脖子道:“当年儿子越资升迁,那是正好赶上刑部清理旧案,立了功劳……”

  宗房大老爷冷笑道:“你老子虽没做过官,可也知晓九年一转,多少人做了一辈子官,熬到老也不过是五品……你早早升了五品,再过几年升四品的资历都有了,已经强过旁人太多去。这是太顺当,早早就觉得官帽小了……”

  沈械低声道:“前年京察,要是那边有心帮扶,不指望升迁,平调吏户礼总不是难事……”

  见儿子冥顽不灵,宗房大老爷也懒得再说教,心灰意冷道:“你不过是丁忧一年,且看你的好舅父如何提挈你?只盼你到时真的长志气,用不到你的族亲方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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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三十二章 一脉香烟(二)

  族长太爷既已经入土为安,丧事告一段落,那除了宗房一脉需服丧守孝之外,其他房头无服亲从福地归来后也就除服,不碍应酬交际。

  沈珏还罢,身上有大功之服,旁人也多体谅他是族长太爷亲孙;沈瑞却是代表二房南下的,其他房头族亲长辈少不得使人来相邀。

  就是外头的帖子,沈瑞也收到不少。

  族亲长辈这里,是需要去拜会的,毕竟沈瑞代表着二房回来,该进的礼数还是要进到;至于外头的帖子,旁人还好,牵扯不大,松江知府刘琬的帖子沈瑞却不得不接。只因这刘琬是弘治十四年进士,与杨廷和是同年。官场之上,同窗、同乡、同年这都是顶顶重要的关系。沈瑞这杨门之婿,既是知晓了这重关系,便也只能行晚辈礼。

  另外就是孙氏之祭,对沈瑞来说是头等大事。

  只是祭祀之事,不是想要过去祭拜就祭拜的,需择吉而行。

  因八月十三宜祭祀,最后就择定八月十三这日。

  因祭祀前需斋戒,沈瑞就选了初八、初九两日出门交际,初八这日往各房族亲长辈处拜访了一圈。

  三房有老太爷在,且与二房在五房内,沈瑞先拜访的就是三房。因沈珏带了孝,不宜交际,随同沈瑞前往的就是沈全。

  三房老太爷也是八旬开外的人了,须发皆白,看着并不如前几年硬朗。

  陪客除了三房大老爷之外,还有三房宝贝秀才沈珠。不过同三年前意气风发相比,现下的沈珠沉寂许多。

  “瑞哥啊,老朽晓得当年是珠哥的错,惹了你们着恼……老朽叫他与你赔不是……”三房老太爷拄着拐杖,一边咳着,一边道。

  沈珠已经出列,对着沈瑞躬下身去:“瑞哥,当年是我不对……”

  三房老太爷虽殷切看着,可沈瑞还是避开,躲过沈珠的礼。

  沈珠见状,面色发白,三房老太爷咳的越发厉害。

  沈瑞不看沈珠,对三房老太爷道:“老太爷,当年令曾孙用热茶泼的是珏哥,即便要赔不是,也当寻了正主方好……”

  三房老太爷闻言,皱眉皱的紧紧的,道:“不过少年口角,还要记一辈子不成?”

  沈瑞摇头道:“若是真要赔不是,就要有赔不是的诚意,否则也没意思了

  这几年三房日子每况愈下,三房大老爷看似分了家产大头,却放了几个会经营的兄弟自由身。他自己不善经营,被掌柜管事们糊弄,十停生意已经败了五停;京城铺子,更是早就保不住,易了主。

  三房与宗房的关系,也因当年沈珠欺负沈珏的事,变得微妙起来。

  三房不思前因,反埋怨宗房小气,这才想要抱上二房这棵大树。

  如今让沈珠赔不是是引子,接下来才是正文。

  “我上了年纪,总要看着儿孙齐全才好,玲哥一去两年,也不知如何了?”三房老太爷叹气道。

  沈瑞看了沈珠一眼,道:“都说三房子孙繁茂,如今众族叔都在松江么?怎么听说涌二叔去了南京?”

  沈涌生性厚道,即便从三房分家出来,也不愿与兄弟相争,避到南京另起一摊生意。只是人离乡贱,南京又是都城,想要立足岂是那么容易?正好沈洲有同年在南京为官,特意写了信去关照。他在家书中提及此事,沈瑞才记得这一茬。

  三房老太爷讪笑两声道:“正是因为涌官儿不在,老朽才越发惦记他们这一房……听说玲哥已经娶妻生子,如此大事,怎么能不回乡告祭祖宗?”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道:“老朽正要打发珠哥去南昌府换了玲哥回来……他老子不在,他是长子,代他老子留乡尽孝也说得过去……”

  沈瑞神色不动,并不接三房老太爷的话茬。

  沈洲从松江带走两个族侄时,同沈涌与九房太爷都写了契书,即便没有收那两人为养子,可也立了字据,两侄归族亲沈洲教导,婚丧嫁娶、前程安排皆有沈洲定夺,自家长辈不得插手。

  三房老太爷想要凭一句话就让沈珠对沈玲“取而代之”那是做梦,他即便辈分再高,也是对三房众人说的,对于二房老爷们来说,不过是几辈子无往来的隔房堂叔祖父。回到松江时,过来探望就是给了面子,要是再想要求其他,却是奢想。

  见沈瑞不接话,三房老太爷皱眉道:“瑞哥怎么不说话?可是觉得老朽安排的不妥当?百善孝为先,为人晚辈,还是当以孝顺为主,这才是做人道理

  沈瑞神色淡淡的道:“如何用人,到底用什么人,是家叔之事。没有叔叔身边的事,侄儿随便开口的道理,这也合了老太爷说的孝顺之道,您觉得是不是?”

  三房老太爷一下子被噎住。

  沈瑞却懒得再应付三房老太爷,起身道:“还要往八房老太爷那边请安,就不叨扰老太爷了……”

  三房老太爷本想要从沈瑞这里借个人情,眼见他一句话都不接就要走,不免着急,连声咳了起来。

  三房大老爷陪坐在一旁,见状不由有些着恼,对沈瑞皱眉道:“瑞哥这架子也恁大了吧?今日为了款待你,太爷早早就吩咐从饭庄订了八珍席面……”

  沈瑞抬了抬眉毛道:“长辈赐饭,本不应辞,只是另有尊亲长辈不曾拜会,晚去无礼。因此早在送帖子过来时,侄儿就打发从人代为说项,看来是从人无状,竟是忘了侄儿吩咐。”

  三房大老爷于瞪眼,也被堵得说不出话了。

  沈瑞打发人递帖子时,确实叫人提前打了招呼。

  沈珠神色有些灰败,不过却没有开口说什么。

  沈瑞瞧着他的精神不对劲,出了三房,便与沈全问道:“沈珠怎么了?科岁考试又没考好?沈玲那边不算什么美差,怎么还被三房老太爷惦记上了?”

  沈玲跟着沈洲在任上打理庶务,名义上是族侄家人,可行的不过是管家事。沈珠却是被三房上下寄予厚望的读书种子,两人分量压根就不一样。

  沈全点点头道:“去年岁试考了四等……错过上次乡试,还能说是年纪小文章火候不足,如今可是又三年过去了……廪生没指望,岁科考试总是不好,怕是三房也着急了……”

  沈瑞道:“即便着急也没有……就这一个读书种子,还舍得放弃不成?二叔那边,有什么他们好看上眼的?还是想要效仿沈玲,通过结亲官宦多一门助力?

  沈全摇头道:“不是这个。忘了跟你说了,沈珠已经定亲了,不是旁人,就是他姑父董举人家小娘子,年底就要完婚了……”

  沈瑞闻言,不由自主地想到沈琰。

  这算不算“夺妻之恨”?不过同沈琰相比,沈珠差了可不是一星半点,不知董举人会后悔成什么模样。

  沈全笑道:“去年初两家就订下了,本是去年年底要迎娶的,结果为了聘金与嫁妆的事好一番扯皮,差点没黄了,后来不知怎么又谈拢了……”

  沈瑞挑眉道:“董夫子看着并不像贪财之人……”

  “不是董家多要聘金,是想要少要,可是湖大婶子却不肯依,姑嫂两个为了这个,差点都动手了……啧啧,骨血倒流,本就要被人说道,还闹出这些笑话来,这是结亲还是结仇?”沈全道。

  松江婚嫁习俗,女子要厚嫁。没有体面嫁妆,压根说不上门当户对的亲事

  按照约定俗成,这男方的聘金是女方嫁妆的一半,具体数字在正式过定前两家都要私下协商。要是女方收了男方聘金,准备不出相应的嫁妆,那受嘲笑的就是娘家人。

  “董家就忍了这口气?”沈瑞不解道:“董夫子没出仕,家里不是还有儿子做知县么?三房连个支撑门户的人都没有,作甚还这样猖狂?”

  沈全道:“谁让董夫子早年得岳家提挈,欠着三房人情……他要是敢翻脸,被戳脊梁骨的就是董家人了……”

  沈珠既不是为了结亲,那是为了什么想要往南昌府去?

  “不会是看上二房的荫监了吧?”沈瑞寻思了一下,道。

  沈全道:“还能有什么?去年你过了院试的消息传回松江,有赞你出息的,也有觉得北直隶科考好考的……沈珠这模样,继续在松江混日子,以后乡试能不能下场还两说,真要入了北监,就能避开岁科考试,参加顺天府乡试……

  “倒是敢想真要觉得岁科考试艰难,直接花银子入南监不也一样?照样能乡试下场……看来是连乡试的底气都没有,八成是盼着直接恩萌入仕……”沈瑞摇头道:“只是这般异想天开,当二房长辈是傻子么?”

  北监不容易进,南监就省事许多。南直隶士绅子弟,想要避开童子试,直接参加乡试的,直接花钱买个出身都是寻常。就是得了秀才功名,想要去南监正经读几年书的,也不是什么难事,当年沈琦乡试前就曾在南监读书。

  二房长辈即便提挈族亲晚辈,现成的进士、举人好几个,还用得着在一个秀才身上使劲?更不多要说沈珠为人不良,在二房长辈跟前已经记档。

  三房,老太爷房里。

  老太爷耷拉着脸,看着跪着的曾孙,不耐地皱眉道:“怎地?我舍了老脸为你筹划还筹划错了不成?”

  沈珠满脸祈求道:“老太爷,我不去南昌府,不去换玲二哥……再给孙儿三年功夫,孙儿一定在乡试上一搏……”

  “哼连岁试都过不去,还有脸谈乡试?族中秀才不是只有你一个,可谁像你这样连乡试门槛都摸不到?就算是乡试落第,也要先能进了场方好……想想沈琰,十九岁就中了举人,你今年都二十了……”老太爷毫不客气地说道。

  当年有多希望,如今就有多失望。

  早先瞧着自己曾孙不能说是同辈中翘楚,也是其中佼佼者,如今却有泯灭众人之意。

  老太爷既指望沈珠光耀门楣,怎么能看他如此水波逐流,自然是全心为他操心筹划,不想沈珠压根不领情。

  沈珠白着脸道:“孙儿晓得老太爷是为了孙儿好,可是孙儿还想要试试…

  有一句话,沈珠没有说,那就是老太爷即便想要算计二房,也是白算计。

  二房大老爷、大太太并不是慈和的性子,即便前几年开始二房就与松江族人恢复往来走动,可松江这些房头,有谁真正占过二房便宜?

  更不要说他与沈珏、沈瑞有嫌隙在前,二房即便肯提挈族亲晚辈,也不会提挈他。

  与其自取其辱,还不若奋发图强……

  初九则是拜会知府刘琬。

  刘琬是大前年继蒋知府为松江知府,之前在南京为御史。不过因他早年曾在上海县任知县,早就听闻松江沈氏与贺氏之名,对于松江府士绅倒是也相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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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三十三章 一脉香烟(三)



  因八房也有曾祖辈老太爷在世,沈瑞、沈全从三房出来,就越过六房、七房,先去了八房。

  八房虽家贫,门风却正,即便是欢迎沈瑞做客,也没有像三房上下那样谄媚,倒是只做寻常亲戚待的模样。沈宝之父沈流已经做了教职,如今带了妻子幼子在外任上,并不在松江。

  八房老太爷见了沈瑞,叙了几句家常,就吩咐沈宝陪着了。

  随即沈瑞又去了九房。

  九房日子本就不富裕,六年前因参合侵占孙氏嫁产之事,损失不少。沈瑞早已想不起这一茬,九房太爷却是记得牢牢的,生怕沈瑞心中记了仇去,连族祖父的架子也摆不起,极尽讨好之态。

  倒是弄得沈瑞与沈全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急匆匆告辞出来。

  见过这些辈分高的族老,沈瑞又去了六房、七房打了个照面,就算应付完族人。

  八月初九这日,沈瑞就去了松江府衙,见了知府刘琬。

  刘琬已经五旬开外的人,沈械之所以没将刘琬这父母官放在眼中,也同他的年纪有关。等到刘琬知府任满,升到正三品也到了致仕年纪,前程有限。沈械正值盛年,又是京官,且有京堂为族亲姻亲,自然是瞧不上刘琬一个小小知府。

  沈瑞却是想着苏松富甲天下,能到松江任上做知府,那绝对不是一般人。刘琬官声清明,并没有明面上党附哪位阁老,可真要半点背景都没有,也不会在现下这个位置上。

  沈瑞态度谦卑,刘琬面上的笑容就真挚许多。两人之间的称呼,从“府尊”到“世叔”,从“沈相公”到“世侄”,倒是一片和乐。

  刘琬似乎还随意地提及前几年进京叙职时与杨廷和的小聚。

  沈瑞不动声色听着,心中生出几分疑惑。

  听着刘琬的话中之意,似乎对杨廷和颇为推崇,并未提及其他朝臣,他身后竟然没有旁人,只有杨廷和不成?

  沈瑞心中有些讶然,莫非未来权相现下就开始在不知道的地方铺陈人脉?可南直隶的缺本就是肥缺,松江知府又是掌印官,肥缺中的肥缺,单凭杨廷和有这样大的能量?还是杨廷和幕后,另有其他?

  沈瑞心中虽存疑惑,可与刘琬到底是面子上往来,只做到晚辈的礼数就是了,并不深谈。\bIX Iage\

  至于沈家各房,拜会完一圈长辈后,其他同辈、小一辈的应酬,沈瑞就借口斋戒全都推了。

  沈瑞年纪,半大不小,尚且未通男女之事,所谓斋戒,不过是素食三日罢了。

  等到三日斋戒完毕,就到了八月十三。

  虽说不过是沈瑞私祭,可各房头都盯着他在松江举动,有的是想要故意卖个好,有的是真心念着孙氏生前仁善,各房头长辈虽没露面,可都派了玉字辈的子孙过来陪祭,倒是将“小祭”做成了“大祭”,将“私祭”办成了“公祭

  眼看着门前一溜马车,各色穿着素服的几十号族亲兄弟,沈琦摸着下巴,喃喃自语道:“会不会太招摇了?”

  众族亲晚辈既来五房陪祭,少不得要先见长辈请安问好。

  鸿大老爷也瞧出不对头,私下对妻子道:“会不会过了?”

  “源大嫂子生前解危扶困,帮衬了多少族人,难道还当不起族亲晚辈一次祭拜?”郭氏轻哼道:“要我说,早就该如此,如今已经算晚了的……可见再多恩情,也是人死灯灭,记得的人少;反倒是权势,不管什么时候,都能动人

  这次回乡,对于五房诸人来说也是感触颇深。

  不说远在京城的二房,就是松江八房中,五房如今风光也是不亚于宗房,乡邻族亲上门巴结的人不是一个两个。福姐不过七岁,可话里话外打探福姐亲事的人家已经好几家。

  鸿大老爷固然是向来好脾气,也被扰得不厌其烦。要不是身子实在弱,经不得连番奔波,他都有心立时返京。

  郭氏向来行事谨慎周全,并未露出丁点儿得意张狂,反而越发约束下人管事,对于五房旁枝与娘家人也软硬兼施,敲打一二,生怕旁人借着五房的名义为祸乡邻,给沈瑛几兄弟招惹是非。

  还真是未雨绸缪,让她发现一处不妥当来。那就是鸿大老爷庶叔家的堂弟,私下打着五房的名义,在松江商家那边放贷。

  五房虽富庶,可从来不沾这些有碍阴私的行当。郭氏闻言,立时恼了,打发人拿了帖子直接去县衙,将鸿大老爷堂弟家的管事告了,告他“假冒家人招摇撞骗”。

  那管事一顿板子熬不住,自然是将自己主人咬出来。

  五房“知晓”是亲戚行事,就撤了状子,不过两家就此没了往来。倒是无人指责五房人情冷淡,反而觉得他们夫妻两个厚道,没有继续追究此事。

  沈瑞看着前来陪祭的众族兄弟,并未觉得有什么值得欣喜的。只是不管心中作何想,宗法社会,沈瑞也不好特立独行,只能谢过众族兄弟盛情,倒是一副领情模样。

  沈瑾在旁,眼见这番热闹,却是心情复杂。

  沈瑞已经出继,礼法上已经不是孙氏之子,可孙氏体面却依旧是从沈瑞身上得,而不是从他这个记嫡儿子身上。

  当年孙氏故去时,沈珏不过九岁,在长辈眼中还是稚子,灵堂之上能避讳就让他避讳了,生怕阴灵冲撞了孩子。因此,对于沈瑞当年处境,沈珏听闻的多,眼见的少。

  过后虽同情沈瑞失母,不再争锋相对,可到底难以感同身受。

  如今祖父故去,沈珏千里迢迢地回来,在灵堂上也守了十数日,至亲死别,宛如割心之痛;再看沈瑞,想着他当年处境,越发觉得他不容易。

  看到众族兄弟凑上前来,真心的少,虚情假意的多,沈珏就有些不耐烦,与沈全抱怨道:“这是赶大集么?”

  沈全忙道:“勿要胡说,到底是各房长辈的心意……”

  沈珏眉头皱眉死死的:“源大婶子去了六年了,要是真念她的好,早做甚么去了?”

  沈全低声道:“这些年逢年过节记得祭拜伯娘的族亲好友,也大有人在。

  五房就是如此,就是这两年五房客居京城,松江这边也安排管事每年几次祭扫孙氏墓地。

  沈珏讪讪道:“是小弟失言了……只是觉得今日情景太过滑稽,也就是二哥脾气好,还受得了他们这些虚套……”

  该请安见礼的见过,该打招呼的打过,剩下的就是要出城前往福地。

  十数辆马车,加上骑马随行的仆从小厮,拉着的香烛纸钱,浩浩荡荡地出了沈家坊。

  沈家各房族人,知晓其中缘故,想起孙氏生前的为人品性,不免又是一番感慨。要是孙氏尚在,以孙氏与人为善的品格,各房都能沾了光;不过话说回来,要是孙氏真在,也没有独生儿子与人做嗣子的道理。

  外姓街坊邻居,不知其中详情,少不得打探一二。

  待晓得是为了祭拜沈家四房先头大太太,大家想起六年前的出殡场面,便只有啧啧称奇道:“不过是举人娘子,竟有恁地风光……就是诰命夫人,也未必有这般体面……”

  沈瑞这边,由亲近的沈珏、沈全、沈瑾、沈宝、沈琴等人陪着,又有沈琦约束着其他不甚相熟的族亲兄弟,跋山涉水,终于到了四房福地。

  四房阳宅这边,早已准备好祭祀用的各色物件。

  沈瑞上次来福地,还是三年前随徐氏离松江前。

  三年光景,孙氏墓地变化不大。

  只能说坟上的新土成了陈土,墓碑上的字迹也因风吹日晒不再那样簇新。

  墓碑前,已经摆了一桌祭席。

  沈瑞看着眼前墓碑,精神有些恍然。

  他察觉出哪里不对了。

  之前离开松江前,他有心想要将孙氏嫁妆捐出去,可因有顾虑,并未实现。孙氏的嫁妆没有捐,那诰命是不是也就没有下文了?

  可话说回来,都说“夫贵妻荣”、“母以子贵”,古人女子并不是独立个体,而是“三从四德”。她们能得到的诰命,也是因丈夫或者儿子。

  孙氏诰命,真的是因捐赠嫁妆修路搭桥才得?还是因丈夫或者儿子有了仕途功名?

  沈举人已经奔五十的人,即便现下任教职,也不过是从九品,想要给妻子挣得“四品恭人”诰命,这辈子是没指望。那剩下能指望的,就是沈瑾?

  沈瑾出仕,且仕途到了正四品?

  可恨他上辈子只看了一笔孙氏记载,并未去查看她的丈夫与儿孙的记录。

  沈瑞摸了摸太阳穴,只觉得方才那一瞬间,针扎似的疼,不过是六年功夫,上辈子的事情竟然像是隔了好些年,渐渐模糊起来。

  “二哥,怎么了?这是头疼?”沈珏正留心沈瑞,见状不由担心道。

  沈瑾闻言,也带了担忧之色望向沈瑞。

  沈瑞摇头道:“没事,就是想起早年的事……”

  沈瑾低下头,神色有些黯然,沈珏则是转过头,望向宗房福地的方向。

  孙氏故去六年,沈瑞想起还如此难受;太爷还没有出百日,为何自己从寝食难安到如今的寻寻常常,像是已经适应了太爷离去,眼泪流不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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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三十四章 一脉香烟(四)


  对于耄耋老人来说,六年光阴不过转眼而过;对于十来岁的少年来说,六年却是漫长无比,使得记忆都有些模糊了。

  随祭沈族众少年,年长些的或许还记得孙氏当年仁爱慈和;稍年幼些的,对于这位“四房大伯母”、“四房大叔母”,已经记得不真切了。

  留下的印象就是这位族亲长辈说不上幸还是不幸,幸的是她以商贾之女的身份,嫁入沈家这样的大户人家,且稳稳坐在主母之位将三十年;不幸也正是此处,没有娘家做靠山,人到中年才生一子,结果人没了,亲生子出继,庶子继承香火。

  想到这里,大家望向沈瑞就不再觉得他是“高大上”不可亲近的尚书府嗣子,心中念叨着“昔日四房小可怜”,倒是越发亲近热络。

  对比着,大家望向沈瑾这“鸠占鹊巢”的四房名义嫡长子,就带了质疑与挑剔。

  对于沈瑾来说,顾不得旁人反应,自从准备这次小祭,就全心悼念起嫡母来。

  越是见识了外头的世态炎凉,沈瑾越是感激孙氏当年宽容慈爱。

  他跪在沈瑞旁边,对着孙氏墓碑,毕恭毕敬地跪了下去。

  沈瑞看着沈瑾一眼,心里很是纳闷。上辈子姐姐可是推断孙氏无子或有子早丧,所以嫁妆才会不留给儿孙,如今沈瑾却是记在孙氏名下,到底这诰赠怎么来的?是自己改变了历史,还是四房另有变动?

  如今自己来了大明朝,五百年后的族谱还会如上辈子记载么?

  沈瑞心中也拿不准了。

  沈瑾见沈瑞神情懵住,只当他思念孙氏心中难过,忙扶了他的胳膊,低声道:“二弟莫要难过,如今你读书有成,亲事也定了,母亲泉下有知,也只有欣慰的。”

  沈瑞看了沈瑾一眼,见他手无缚鸡之力的弱书生模样,倒是有些担心,道:“瑾大哥就算一心举业,也要当爱惜身体,以图长久才是,先人香火还需大哥供奉。”

  沈瑾使劲点点头,道:“二弟放心,我一定不负二弟所望”

  他这般信誓旦旦,沈瑞不由后悔自己多话了。

  在“万般皆上品,惟有读书高”的大明朝,为了功名损了身体的可是寻常事,就是沈家各房头中,因读书损身英年早逝的也不是一个两个。

  各房族兄弟,之所以不待见沈瑾,一是沈瑾读书太过出色,十四岁的秀才,又是“小三元”的廪生,是属于父母口中“别人家的孩子”;二则是瞧不起他的出身,多少也是为了不得罪沈瑞的缘故。

  在他们看来,沈瑞被夺了嫡长子之位,即便后边出继尚书府,也不能抹去前仇,定是视沈瑾如仇人。

  不想沈瑞待沈瑾反倒比旁人亲近,倒像是不计前嫌模样,对沈瑾还颇为关切。

  如此一来,即便是看在沈瑞面上,也没有人会不知趣地给沈瑾脸色瞧。

  其实真要说起来,别说沈瑾如今记名孙氏名下,为四房嫡长子;就是沈瑾依旧是四房庶长子,身份也不比旁人低什么。

  即便族兄弟咬着“嫡庶之分”想要轻贱沈瑾,也要看看是不是有那个本事

  沈瑾即便是庶出,可生母出身书香人家,亲生舅舅如今是官身,自己又争气成了秀才,是同辈中的佼佼者。

  如今当年族学中的孩子也都长大了,大家都晓得人活着不能随心所欲,否则他们也不会都一窝蜂地过来亲近沈瑞、沈珏兄弟。

  如今沈瑞既是肯亲近沈瑾,旁人就也乖觉,一口一个“瑾大哥”的叫起来

  沈瑾并非不通世事的性子,之前与族兄弟们不亲近,一是因专心读书,没有心思用在人际上;二是少年气盛,骨子里多少有些傲气,知晓族亲对自己身份的挑剔,不爱去贴旁人的冷脸。

  如今有沈瑞做桥梁,族中兄弟主动示好,沈瑾便也接了。

  沈全念着昔日情分,对于沈瑾现下处境早就看在眼中,心中、不落忍。眼见沈瑞似乎有心促进沈瑾与族兄弟的关系,沈全自是乐见其成,也在旁边打边鼓。

  一时之间,大家的气氛倒是热络起来。

  沈宝性子宽和,且有几分内秀,说起书画来,倒是也能与沈瑾说到一块去,道:“前些日子在某世兄还见过族兄画作。”

  沈瑾淡笑道:“不过是早年同窗游戏时所做,让宝哥见笑了。”

  只有沈琴,是嫉恶如仇的性子,因心中对沈瑾成见已深,始终离的远远的,只跟在沈珏旁边说话。

  还有沈珠,虽说今日也随众族兄弟过来,却无当年张扬,混在人群中,寡言无语。早年围着他奉承的族弟们,如今都是不冷不热。

  谁让前年三房分家失了公道,使得其他房头对于三房大老爷这一脉多是敬而远之。对相依为命的手足兄弟都能不厚道,何况寻常族人?还有就是沈珠在京城之事,也渐次传开,使得大家心中忌惮。

  加上沈珠虽是秀才,却是岁科考试等次都不好,前程无期,大家言行中不由自主地就也带了几分轻视。

  沈全见沈珠处境尴尬,犹豫了一下,到底没有上前。

  三房如今既打着二房主意,自己还是敬而远之的好。否则以三房老太爷的厚脸皮,直接攀附不上二房,说不定就要揪着五房与瑞哥的亲近关系,回头来难为五房了。

  五房虽不怕他什么,可到底老爷子辈分在哪里摆着,起了纠纷也让人难受

  等到一行人回到城里时,正好是午饭饭时。

  郭氏早就吩咐厨房预备了素席,也沈珏都无需避讳,众族兄弟就都在五房留的饭。

  用了午饭之后,众人方各自散去。

  沈瑾没有回去,而是被沈瑞留下来说话。

  沈瑞是想到上辈子的事,拿不准历史到底会是遵循上辈子的轨迹,还是会有变动,有些心惊了。

  沈瑾到底是做了官给嫡母请了诰赠,还是无子早夭,使得孙氏断了香火?

  对于旁人来说,不管如何都不相于,对于沈瑞来说却是无比重要。

  “本不该我多嘴,只是全三哥与沈珠都与瑾大哥同龄,今年都要成亲,瑾大哥这里是不是也当想想成家的事?成家立业,成家立业,家中有了嫂子,安排琐事,瑾大哥也能不为庶务分心。”沈瑞带沈瑾去了客院,打发旁人下去,独兄弟两个说话。

  沈瑾闻言,面色不由变得苍白,露出几分苦笑道:“老爷与新太太不在松江,无人为此事做主……”

  沈瑞皱眉道:“瑾大哥真的放心将婚姻大事交给老爷与邵氏安排么?”

  因沈举人那般奇葩人品,沈瑞实不能相信他会为沈瑾寻一门好亲事。那样对四房来说是好事,可对于如今将钱财看的重于一切的沈举人来说,却未必愿

  明年就是乡试之年,等到沈瑞榜上有名,不管出身名誉有多少瑕疵,媒婆也会踏破门槛。真要拖到那个时候,说不得沈举人待价而沽,直接给沈瑾寻个商户人家做岳父,既能赚好大一笔嫁妆,还能压着对方身份,使得对方不能接手家务。

  沈瑾神色越发苦,幽幽地叹了一口气道:“婚姻大事,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又哪里有我说话的余地?”

  沈瑞犹豫了一下,道:“不能让郑知州帮忙寻人选?要是他开口保媒,老爷那里怕是也不好说什么……”

  要是沈举人没有出仕,背靠沈氏家族,或许不会将一个知州放在眼中;可沈举人如今已经出仕,知晓厉害轻重,未必敢得罪郑大舅。

  沈瑞不可能为了沈瑾出面与沈举人对上,总要有个人看顾沈瑾,省的他真的被沈举人的私心耽搁祸害了。

  沈瑾抬起头,脸上满是惊诧:“我……我……还好与郑家往来么?”

  毕竟沈瑾名义上的外家已经是孙家,并非郑家。即便孙家如今没人,沈瑾也需避讳,否则落在旁人眼中,就是“忘恩负义”。

  沈瑞道:“这世上最割不断的就是血脉亲缘,二房长辈不禁珏哥亲近宗房是如此,瑾大哥如何为了虚名就隔绝骨肉?”

  即便沈瑾这边不主动联系郑大舅又能什么样?他是计划接郑氏奉养的,到时候还能让郑氏与胞弟与断了往来不成?

  沈瑾面色涨的通红,带了几分局促道:“我不是为了虚名……我是怕欲壑难填,自己成了什么都不想放弃的小人……”

  沈瑞皱眉道:“瑾大哥是觉得,太太当年遗命将你记嫡,就是为了让你做个抉择?不说骨肉情深,只说因果,郑姨娘昔日即便家贫无嫁妆,可以秀才之女的身份与品貌,想要嫁出去做正头奶奶也不是难事,之所以委身为侧室,为的是供养寡母幼弟,对于郑知州来说不是天大恩情?如今郑知州已经是官身,提挈外甥不过举手之劳,也算回报当年善果,又有何不可?”

  实际上,沈瑞虽没见着郑知州,不过印象并不好。

  要是郑知州有心,会对沈瑾这唯一的外甥不闻不问?

  沈瑾讪讪道:“前年姨娘去山西后,那边就打发了管事过来,想要接我北上……只是当时我一心准备乡试,也不愿节外生枝,就谢绝了那边好意……后来那边知晓我尚未定亲,郑家舅舅也写信过来想要许嫁嫡出表妹,只是我怕门不当、户不对,也怕提及郑家惹怒老爷,再生事端,便婉拒了此事……”

  沈瑞看着沈瑾,半响无语。

  莫不是真的读书读成书呆子了?亲生舅舅的照拂不接,偏生指望人品不怎么地的生父,这不是蠢是什么?

  沈瑾虽面带讪讪地说这了一番话,可双目清明,并无懊悔之色。

  沈瑞倒是生出几分真心敬佩来,沈瑾的行为虽有些“迂腐”,却是颇为原则,并不是唯利是图之人,称得上是“君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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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三十五章 一脉香烟(五)


  “伯娘,吃饼饼”四哥坐在三太太怀里,伸着短短的小胳膊,手中拿着一角月饼,伸向徐氏。

  “谢谢四哥了……”徐氏笑着接了过来,对四哥慈爱的点了点头。

  四哥“嘻嘻”一笑,又取了月饼递给玉姐:“大姐姐……”

  玉姐亦接过,轻轻地摸了摸四哥的大光脑门。

  又逢中秋,家家都要开团圆宴,不过尚书府实说不上人团圆,不过十来口人,竟分了好些去处。二老爷在南昌府,沈瑞、沈珏在松江,二太太在昌平庄子,家里只有老少六口人在。

  都是至亲骨肉,家宴便也没有男女分作,直接做了一个圆桌。

  三老爷颇为感概道:“少了瑞哥、珏哥两个,家里一下子就冷清下来。”

  大老爷道:“他们出京也有些日子,堂叔那边的大事也该了了,过了中秋他们兄弟两个就当返京了……”

  三老爷犹豫一下道:“真不叫珏哥去南昌么?二哥到底是怎么想的?有提挈族侄的心思,好生教导沈珏不好么?将珏哥的事情全部托付给大哥、大嫂,到底珏哥是二房嗣子,还是长房嗣子?”

  大老爷闻言,不由皱眉,瞥了三老爷一眼。

  三老爷看到玉姐、四哥在,不由后悔,忙拿了一片西瓜,咬了一口,道:“今年雨水太大了,西瓜都不甜了……”

  大老爷叹气道:“京畿十年久旱,好不容易盼来个雨水充沛的年份,又过了,直隶还好,山东、河南已经是大涝……”

  大老爷掌印刑部前,在户部为侍郎多年,对于民生钱粮多为留意。

  三老爷撂下西瓜,道:“天公不作美,又有什么法子……说到底今上已经是难见的仁慈天子,爱惜民生是出了名的,要是能再约束约束外戚就好了……

  今年中秋节前,京城中最热门的话题就是外戚张家又得厚赐。皇后娘娘的大弟某某侯张鹤龄从侯升为公,二弟建昌伯张延龄从伯升为侯。张家一门两公侯不说,且张鹤龄又得赐保定府良田八百余顷,张延龄没有得良田,禄米却升了几百石,如今兄弟俩年禄米都是一千六百石。

  不仅恩及张家兄弟,连张家兄弟的姻亲也鸡犬升天,入职锦衣卫的入职锦衣卫,入职中书舍人的为舍人。

  为了这次赏赐,几位阁老没少与皇帝较劲。虽说加封外戚爵位是常例,可也没有厚重的道理,如今皇太后、太皇太后都健在,那两家不过是侯爵、伯爵,张家人兄弟都得爵位,已经比其他外戚强出太多,本不当再加恩。

  不过皇帝爱重皇后,世人皆知。几位阁老的劝阻,都不能影响皇帝重赐张家的决心。随后就有不平的御史上了折子,也都是雷声大、雨点小,也没有谁真的就死掐张家。

  说到底,张家不单单是后族,还是太子的外家。真要有谁不看眼冲着张家使劲,就要有得罪两代帝王的决心。御史都是十年寒窗苦读出来,又一步步熬上来的,有些不平事可以开口,却不能犯拧,否则就是与自己的乌纱帽过不去了。

  大老爷摇头道:“勿要人云亦云,南城书院那边的结社,无知酸儒太多,你以后少去两回”

  三老爷闻言一愣,不由自主地望向三太太。

  三太太面上有些讪讪,却不敢插嘴。

  大老爷道:“你即有心仕途,就当以学业为主,还轮不到针砭时事的事情。人云亦云清谈,除了浪费口水,徒劳无益。即便想要开拓视野,增长见闻,也当从留心民生经济上,而不是关注那些那些勋贵纠纷、内廷密事。”

  就算三老爷会试顺当,也不过是从低品级做起,要学习的东西还多,高层之间的纠纷博弈还波及不到他身上。

  大老爷是正经教导,三老爷便起身听了。

  如此一来,三太太、玉姐也不好再坐着,跟着起来。

  四哥从三太太膝上出溜到地上,察觉出气氛的肃穆,拉着三太太的袖子,乖巧地站着,眼睛忽闪忽闪地望向大老爷。

  听大老爷说完,三老爷面带羞愧道:“是我这些日子轻浮了……以后再也不会了……”

  三太太面上滚烫,下巴已经顶到胸口上。这一年来,眼见丈夫经常往南城书院去,三太太心中是欢喜的。丈夫乐意亲近自己娘家,自己也跟着沾光,多回了两趟娘家。

  可她即便有些私心,也是三从四德教导出来的淑女,自然是晓得孰轻孰重

  丈夫是她的依靠,同与娘家亲近相比,自然是丈夫的前程更重要。南城书院虽名扬在外,汇集了不少大儒,可那些人书生意气也重。

  不管皇帝如何重视外戚,那都是皇家的事,本不该随口议论。祸从口出,这个道理古今同。

  自己老爷早年醉心书画,并不喜欢谈政治,这两年来却是变化颇大。如今想想,多半是南城书院那边的影响,其中未必都是好影响。

  三太太羞愧不已,几乎要站不稳了。

  徐氏瞧着不对,笑着对大老爷道:“你们兄弟要说话就往小书房说去,我们娘几个还要拜月。”

  眼前就这几个人,三太太的窘迫都在大老爷眼中,大老爷却只做未见。不是他爱操心,去理会弟弟、弟媳妇的家事,只是三老爷这两年与田家走的太近了。

  在三太太眼中,田家是至亲,可在沈家人眼中,田家只是一门姻亲,大老爷不希弟弟太过亲近田家。有今日因,就有明日果。三老爷夫妇都亲近田家的话,就会影响到四哥。

  虽说四哥与两位堂兄相差十多岁,可大老爷还是希望以后这堂兄弟三人能如同胞手足似的抱团。

  沈瑞、沈珏都没有能依靠的外家,四哥这边也远处点好,否则等到沈家老一辈过身,田家人站在四哥身后,四哥到底该亲近那边?一边是嫡亲舅舅,一边是无血缘的嗣堂兄,似乎也不难抉择。

  那样的结果,是大老爷不愿看到的。

  大老爷希望小一辈兄弟三人,能互相扶持,将二房传承下去。

  三老爷最是乖觉,见长兄脸色不好,打诨道:“大哥,要不咱们也随着大嫂拜月?”

  “胡闹”大老爷白了他一眼,道:“还不随我去书房,我可要考校考校你的学问如何了……瞧着你如今三、五日就要出门交际一次,实也没有个读书的样子。你还是叔叔,且想想瑞哥的毅力……”

  三老爷笑道:“我也是顶顶佩服瑞哥的,不是我夸自家侄子,就是南城书院那些寒门学子,也未必有咱们瑞哥的刻苦劲儿……明明不过十几岁年纪,却是迫不及待地模样,一日都不肯离了书本去,天道酬勤,到底没有白白辛苦。珏哥即便资质不让瑞哥,可也败在瑞哥的勤奋下……”

  大老爷与徐氏听到“迫不及待”四字,老两口对视一眼,都带了几分沉重

  待大老爷与三老爷去了小书房,徐氏就吩咐红云带人去花园摆祭桌。

  女不祭灶,男不拜月。

  中秋这晚,女眷都要拜月的。

  三太太心乱如麻,没有闲情逸致,随着徐氏在花园拜了月神后,便道:“大嫂,都是我的错,都是我贪玩老想着娘家,才怂恿三老爷常往书院去……”

  四哥已经乏了,由嬷嬷带了下去,玉姐却在。

  眼见气氛不对,玉姐素来乖觉,忙起身道:“母亲,三婶,玉儿有些乏了,先回房去了……”

  徐氏点点头,叫人挑着灯笼送玉姐回去,妯娌两个在花园的亭子里说话。

  “弟妹勿要多心,男人在外边的事,怎么能怨到内宅妇人身上?老爷只是担心三弟,怕三弟走了性子。三弟既是有心仕途,‘谨言慎行,这四字需铭记。狂儒可信口拿皇家的事情说笑,旁人也不会与之计较;朝廷官员若是如此,说不得就是倾家之祸。”徐氏对三太太正色道。

  三太太认真听了,点头道:“大嫂说的正是,我之前听着三老爷提及皇家秘辛也觉得不妥当,正是这个道理。以后我一定规劝三老爷,少出门交际。”

  徐氏摇头道:“岂能因噎废食?也不是就要让你们做聋子、做瞎子,对外头的消息不闻不问,只是不管听到什么,心里有数就行,勿要拿出来说嘴。”

  三太太犹豫了一下,道:“方才大伯……似不喜三老爷常去南城书院?”

  徐氏皱眉道:“弟妹也不是外人,我也就说几句实在话。真要为了三弟好的话,那边少去几趟就少去几趟吧……”

  三太太脸色苍白,哆嗦着嘴唇说不出话来。

  她虽是个以夫为天的女子,可到底也是田家女儿。

  徐氏叹气道:“弟妹别误会,我之所以这样说,不是指质疑亲家太爷、亲家舅爷人品,而是因书院的夫子们。那边虽集中了不少京中大儒,可多是在科举上不如意或是仕途受挫之人……他们太过书生意气,对于朝廷多有怨愤不平之语,三弟要是受其影响,就得不偿失了……”

  三太太既是书香门第出身,如何不知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句话?就是历代贤德女子中,还有“孟母三迁”这个典故在呢。

  三太太点头道:“我晓得了,以后定规劝三老爷,不会让大哥、大嫂再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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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三十六章 山高水长(一)


  松江府,沈家坊,四房内宅。

  一青衫小婢站在门口,满脸为难道:“大哥,老安人正歇着……”

  上了年岁的人觉轻,张老安人每天寅正(凌晨四点)就醒了,到了中午精神就不足,总要小憩半个时辰到一个时辰。

  沈瑞已经定了归期,明早就要乘船返京。别的地方还罢,四房长辈这里却需要道别。

  今日来的“巧”,正好是张老安人午歇时。

  沈瑾听了小婢的话,转过头来对沈瑞道:“瑞二弟……”

  “不好扰了老安人休息,就在外头磕几个头……”沈瑞痛快道。

  不仅沈瑾为张老安人提心吊胆,他自己也不耐烦应付张老安人,上次是凭着张老安人没留意迅速地遁了,这次告别要是被抓住,少不得又是一番啰嗦。

  因此,在沈瑾“无意”说了张老安人的作息习惯后,沈瑞就掐着点上门来道别。

  即便无人盯着,沈瑞还是毫不含糊地在张老安人的院子里跪下叩首。不管他心里对张老安人作何想,该做的还是要做,这就是“孝道”,孝道有亏,德行就有瑕疵,为人轻鄙。

  沈瑾看着沈瑞,面上带了几分不舍。

  兄弟小聚数日,明朝又面临别离。

  沈瑞叩完首,站起身来,就与沈瑾回到前院来。

  沈瑾想到长随万宁,犹豫了一下:“让万宁随瑞二弟回京,会不会太麻烦瑞二弟?”

  沈瑞摇头道:“麻烦什么?顺路而已……”

  虽说对于沈瑞来说,即便沈瑾不打发长随跟着上京,他直接在京城帮沈瑾或赁或租或买一处宅院都是举手之劳,不过他并未开口往自己身上揽。

  沈瑾即便中了举,进京备考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况且还有郑氏之事,沈瑞不愿搀和太多。真要那样的话,他自己嫌麻烦不说,二房长辈知道心里也会不舒坦。

  沈瑾还是郑重道:“如此就多谢二弟了……”

  除了四房,宗房那边沈瑞也要去一趟。

  三年前徐氏回松江省亲时,曾在宗房留了一笔银钱,为的是在松江置产。如今田产早已经置下,由宗房大老爷使人代为管理,相关田契早已送到京中,沈瑞今日过去,除了与宗房诸位告别,还要去清点一笔银钱,是庄田这几年的受益。

  因这个缘故,沈瑞就没有在四房继续逗留,反正今晚还要见面,族兄弟们今晚会来五房为沈全、沈瑞等人践行,沈瑾自然也在其中。

  沈珏昨天就被沈接回宗房过中秋去了,原本也要连同沈瑞一起接的,被沈瑞婉拒了。

  除了沈珏之外,沈瑞对宗房其他人都不怎么熟,自然是愿意留在五房过节

  宗房有孝,过节冷清,便也没有勉强沈瑞。

  沈瑞过来宗房时,正好沈珏在书房与宗房大老爷说话。

  “那边二太太到底是个什么情形?”只有父子二人,没有外人在,宗房大老爷便直言道。

  沈械得知的消息,就是二房二太太身体不好,回京奔丧后就开始卧病,今年还挪到庄子上休养去了。

  要说这其中没有猫腻,宗房大老爷才不相信。可乔氏毕竟是沈珏嗣母,真要有不好,宗房大老爷怕影响到沈珏身上,才主动相问。

  换做旁人相问,沈珏自是晓得“家丑不可外扬”,会隐下此事,可是亲爹问,他犹豫了一下,便道:“二太太买通人要给四哥下药做局,想要用三老爷刑克亲人为名抱养四哥……”

  至于罚他雪地里下跪之事,沈珏不愿宗房大老爷担心,就略过没提。

  即便如此,宗房大老爷依旧是黑了脸:“抱养四哥?有了你这个嗣子还不知足,那算什么?”

  “四哥生辰是珞大哥祭日,听说四哥长相与珞大哥幼年时肖似……二太太有此心结,也不是一日两日……当初南下时,便想要半路回京,为的就是舍不得刚落地的四哥……”沈珏道。

  沈珏对乔氏并无多少怨恨,反而心里有些可怜她。

  要是沈珞还在,乔氏也不至于几成癫狂。归根到底,还是丧子之痛影响太深,失了心智,越来越糊涂。

  宗房大老爷却是对乔氏毫无好感,皱眉道:“不贤妇人,不甚清明,同二房大太太还真是天壤之别……他那娘家兄弟也是糊涂人,竟要沈琰做女婿,这不是给你添麻烦么?以后亲戚往来,到底是走动,还是不走动?”

  即便以前宗房大老爷对于沈琰兄弟并无厌恶,可如今站在沈珏立场,自然希望那兄弟两个离二房敬而远之。

  “老爷勿要担心这个,如今沈琰兄弟两个就在京中,前几个月我还随着瑞二哥过去见过他们兄弟……瞧着大伯父意思,不同那兄弟两个亲近,可也没有禁瑞二哥与我同他们往来。”沈珏道。

  宗房大老爷闻言,颇为意外:“那年二房大太太态度可是决绝的很,怎么又改了主意?”

  沈珏不以为然道:“难道还要赶尽杀绝不成?说到底也不于他们兄弟两个的事。”

  宗房大老爷还是觉得有些古怪,可一时也猜不到缘由。

  想起另外一事,宗房大老爷迟疑道:“你二哥办了糊涂事,我已经罚了他,珏哥可是恼了?”

  沈珏挑了挑嘴角,带了讥讽道:“我恼不恼算什么,老爷还是想着怎么与瑞哥解释……”

  宗房大老爷叹气道:“子不教、父之过,等瑞哥过来,我亲自与瑞哥赔罪

  沈珏皱眉道:“二哥已经是将三十的人,既是敢打发人悄悄去客院翻箱子,就不敢有点担当来道歉?老爷能护他一次两次,还能护他一辈子不成?”

  宗房大老爷面上带了几分颓废:“当年瞧着你大哥为人方正,你二哥机灵通透,如今这才几年功夫,怎么就都走了样?要是早知你两个哥哥如此,我无论如何都不会将你出继出去……”

  沈械的性子自以为是,人情淡薄;沈又聪明的过了,只盯着利益好处,这两人都不是做族长的性子。

  身为族长,就要公正豁达,才能调和族亲关系,否则谁会信服?各房头都是出了五房的关系,沈氏一族本就松松散散,得不到各房信服的族长,维系不了宗族关系,沈家早晚要分宗。

  反倒是沈珏,看似傲慢任性,实际上是个最重情分心软的孩子。

  沈珏没有接宗房大老爷的话,这些马后炮全无意义,真要自己开口说想要归宗,第一个跳出来反对的就是宗房大老爷。

  想到这里,沈珏低头苦笑。

  说起来他从松江去京城不过三年功夫,竟像是过了半辈子那么长久。如今回到宗房,不仅他自己不自在,就是宗房其他人也不自在。

  宗房大太太见了他,除了勉强的笑,似乎没有第二个表情。沈殷切中带了打量,沈械则是严肃中带了几分挑剔,两个嫂子客客气气的不像是对家人。

  父子两人相对无语,书房里一片缄默,气氛压抑。

  门口小厮的声音,打破了这份压抑:“老爷,瑞少爷来了……”

  宗房大老爷忙道:“快请进来……”

  沈珏在旁,已经站起身来。

  宗房大老爷见状,心里破不是滋味。要是沈瑞比沈珏年长几岁,那他也就不说什么了,偏生这兄弟两个只差一日,沈瑞就占了堂兄的名分,且沈珏也是真心实意地敬重沈瑞。

  沈瑞的脸色有些难看。

  他并不是喜怒形于色的性子,如此摆在脸上,也是表达他对宗房的不满。

  即便这几日他去了五房小住,可大行李还是在宗房客房这边。方才过来后,他先去客房,不想却听闻客院下人上午不懂规矩闯客房的事。他带来的行李箱中,有一只装了金银的,是三百两金子,一百两银子,是带在身边以备不时之需。这个箱子,本是锁着的,被撬开了。

  虽说宗房这边后来找到手脚不于净的下人,将金银都追回来,可这事情也太恶心人。

  眼见沈瑞恼了,沈珏就有些讪讪。

  沈瑞虽不在,他这两日却是在的,却让人摸进屋子翻箱倒柜,实在是太废材了。

  沈瑞瞥了沈珏一眼,便望向宗房大老爷。

  宗房大老爷面上带了几分不自在道:“瑞哥过来了……”

  沈瑞正色道:“海大叔莫要说什么下人手脚不于净的话,不告而取为盗,谁会做这样的事,谁有胆子这般行事,海大叔心中有数。我只想问,当如何罚

  宗房大老爷长吁了口气:“依照家法,当打三十板子……瑞哥放心,一下也没有少……”

  沈的野心与狂妄也不是一日两日形成的,可宗房如今只剩下两个儿子,沈械又是在仕途,不能常在松江,宗房大老爷夫妇跟前只有沈一个,自然是一日比一日倚重。

  要非如此沈敢如此放肆,坐出这样的事来。

  这般唯利是图,倒是真像了贺家那边人的秉性。

  沈瑞倒是有些同情宗房大老爷了。

  可是真要让沈这样利益熏心的人继任族人,谁晓得会给沈氏一族惹出什么麻烦。

  沈瑞想了想道:“海大叔名下虽只有两子,孙辈却繁茂……小栋哥一辈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海大叔何不择两个孙辈留在身边尽孝……”

  宗房大老爷闻言,心下一动,捻着胡须,沉默半响,最后点点头:“瑞哥说得有道理……”

  沈械虽为宗子,却为官身,无暇顾及族务,宗房大老爷原本想要将族人一职交给沈手中,如今又瞧出次子的不妥。

  眼见孙辈相继长大,从小长房孙辈中择一人好生教导,接手族中庶务,以后越过沈械这一辈直接继任族长,也是一个好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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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三十七章 山高水长(二)


  宗房,内宅,西侧院。

  看着脸色苍白、趴在床榻上的丈夫,二奶奶坐在床榻边,眼泪不由一串串落下来:“老爷也太心狠了……即便是下人犯错,也是管家不是,怎就怪罪到二爷身上?”

  沈股间火辣辣的,正在心烦,闻言皱眉道:“胡吣甚么?老爷行事也是你能说嘴的?”

  二奶奶哽咽道:“妾身还不是替二爷委屈。这些年忙里忙外,半点好处没落下,落得满身不是,大伯回来又乌鸡眼似的盯着二爷……”

  沈越发心烦,道:“行了,行了,赶紧下去,耳朵都要出茧子了……”

  二奶奶一边拭泪,一边还要再说,就听有婢子小声道:“奶奶,太太来了”

  沈闻言,忙起身望向门口,就见宗房大太太站在那里。

  二奶奶吓的一激灵,忙站起身来,颤声道:“太太……”

  “家里本没有事,都是你这长舌妇挑拨出来的好好的爷们,都叫你们教唆坏了”宗房大太太面色不善地瞪着二奶奶。

  二奶奶身上一哆嗦,已经跪了下来,求饶道:“太太,不是媳妇无事犯口舌,实是见二爷被打的太狠了……”

  沈挣扎着要下床,却是扯到股上伤口,忍不住呻吟了一声,面上露出痛苦之色,额头立时渗出冷汗。

  宗房大太太见状,顾不得教训hl忙走上前去,关切道:“二哥,到底因何缘故,怎么就惹得老爷动了大怒?别与我说是管教下人不严什么的话,老爷才不会因下人迁怒到你身上”

  沈也是奔三十的人了,又一直在父母身边尽孝,今日宗房大老爷直接叫人打了他板子,半点脸面都不留,这其中牵扯的定不是小事。

  二奶奶虽还跪着,可也忍不住提起了耳朵。

  她方才也问过丈夫详情,只是丈夫却闭口不谈。她还以为是大伯在公公面前吹了歪风,才使得丈夫折了颜面,挨了这顿打。

  沈脸上涨红,半响说不出话来。

  越是如此,宗房大太太越是觉得不对劲。

  她回头看了跪着二奶奶一眼,道:“杵着作甚?还不去厨房看看,给二哥要些补汤来?”

  二奶奶心里虽不情不愿,可不敢违逆婆婆,应了一声,便低头出去。

  宗房大太太又摆摆手,打发门口的婢子出去,方低声问道:“可是因你大哥的缘故?”

  沈械回乡已经大半月,他是宗子,大奶奶是宗妇,两口子都是闲不住的。偏生现下管家的是沈夫妇,兄弟妯娌之间就有了摩擦。

  宗房大太太都看在眼中,只是心中埋怨两个媳妇多事,却也没有将此事揭开说。毕竟沈械是官身,在松江留不了多久,等老太爷烧周年后就要起复了。

  沈听了宗房大太太的问话,满脸羞愧,忙摇头道:“不于大哥的事,是儿子行事不当,自作自受,合该当罚。”

  宗房大太太越听越糊涂,道:“二哥到底做了什么?”

  沈望了望窗口,低声道:“儿子前些日子太乏,一直用着人参酒,太太也晓得……”

  这件事宗房大太太也知晓,红白喜事最是累人,何况太爷又是一族之长,死后哀荣,丧事办得极为风光。宗房大老爷为父丧难过,这丧事基本都是沈操办的。等到丧事办完,沈瘦了整整一圈不说,还有些气短风寒的征兆,显然是累的狠了。

  人参酒补气驱寒,是家中的老方子。即便孝期当禁酒,可那是药酒,自然是另说,宗房大太太也是知晓的。

  宗房大太太皱眉:“可是酒瘾犯了?还是做了其混账事?”

  要是真是犯了酒色之事,那也就怨不得老爷如此气恼。毕竟太爷出殡才几日,如今还是百日热孝中。

  沈忙道:“太太想到哪里去了?儿子是那样荒唐的人么?只是这几天阴天,潮湿的厉害,儿子身上也乏,昨晚家宴后回去就多吃了几盅人参酒……”

  说到这里,他耷拉了脑袋,小声道:“当时脑子就浆糊了,不知怎地就想到太太身上……太太这些日子为了五哥难受,儿子心里也不落忍……也不知太爷作何想,将五哥打小的东西都打包给了五哥,家里连个念想都没有,儿子就随口吩咐杨妈妈让她今日去客院子那边悄悄取些五哥的物件留下……五哥明儿就要启程北上,还不知何年何月能再回松江……”

  宗房大太太坐在那里,已经听得怔住,脸上露出苦痛之色。

  沈这半日,心中已经懊悔无比。

  他这些年经常代表宗房出门交际,并不是没有酒量之人。实是昨晚中秋家宴的气氛太过闷气,胞兄那目中无人的身份也刺得他难受,父母全部慈爱又都落在沈珏身上,他才会回了书房后纵容自己多吃了几盅酒。因杨妈妈过来问他关于沈瑞、沈珏两人仪程,他才鬼使神差地想到沈珏那几口箱子上,随口吩咐了杨妈妈几句。

  等到今早起来,他早已将昨晚的事情撇到脑后,直到宗房大老爷叫管家来叫他去问话,他才知晓杨妈妈真的听他的吩咐去了客院,还被沈珏身边服侍的人给抓了个现行。

  这般愚蠢的行为,真是拖累死人了,可是杨妈妈是他的乳母,又是尊他的吩咐,他也不能不管。

  沈羞愧的不行,只能将方才这套说辞在宗房大老爷跟前说了。

  可是这套说辞能糊弄宗房大太太,却糊弄不住宗房大老爷。

  宗房大老爷冷笑道:“想要留五哥旧物做念想,怎么翻到瑞哥的行李里去?你要是敢做敢当,我还佩服你;竟厚颜无耻打着孝顺太太做幌子,真是令我恶心这家里是缺了你吃、还是少了你穿,盯着莫须有的银子连贼都做得了?

  沈被老父揭破心思,不敢也无言再辩,就生受了三十板子。

  即便他将此事推到酒醉上,也不过多了一重孝期酗酒的罪过,徒劳无益。

  宗房大太太终于忍不住,眼泪簌簌而下,道:“都是我的命,是我对不住珏哥,我当年怎么就那么狠心应了将他过给旁人?那是我的儿子啊,如今却只叫我婶娘……这次是为太爷奔丧,才能再见一面,等到下次见面,就要等到我和老爷的大事……”

  “太太快别哭了,哪里就生离死别了呢?大哥以后还要回京城做官,太太什么时候想五哥了,就往京城小住……”沈见状,忙安慰道。

  宗房大太太哽咽道:“太爷是怨我呢,才半点念想都不给我留,倒是连累了我儿为我操心……”

  沈珏在宗房生活十二年,用过的旧物怎么会只有几口箱子?只是其他的让太爷早年都散出去了,留下的只有这些,如今统统收拾起来,全部作为遗赠给了沈珏,真的一件也没有给宗房这边留。

  沈这几日寻思着,也品出祖父这番安排的用意。多半是怕沈珏因嗣子身份在本生家与嗣父母家为难,才想要断绝这边与那边的念想。

  太爷最是疼爱沈珏这个孙子,这番安排也是大有苦心,只是对于宗房大老爷夫妇来说太无情了些。

  “今日之事是儿子自作自受,五哥本也懂事了,就是直接与他开口,他还能拒绝不成?本不该行这样鬼祟之举,不说五哥作何想,瑞哥那里怕是要恼了……”沈苦笑道。

  虽说京城与松江远隔千里,他不出仕守着祖业,并不需要巴结二房什么,可是平白得罪一个前程大好的族弟,也不是他所愿。

  却是埋怨不到旁人身上去,谁让他自己这些日子念念不忘太爷的私房,鬼迷心窍了,才惹出这样不堪祸事。

  “我儿委屈了,我去与瑞哥解释,总不会叫他误会了你……”宗房大太太闻言,就有些坐不住,忙道。

  她虽为骨肉即将生离难过,可对长子次子也是一般疼爱。

  沈忙拉住宗房大太太的胳膊,带了祈求道:“太太,老爷已经责罚了儿子,此事告一段落,还是勿要再提及……不管怎么说,都是儿子不对在前,真要将昨晚多吃了几盅酒的事情说出来,儿子又多了一重罪过不说,还要背负不孝之名……大哥为人最是方正,倒是不用老爷吩咐,大哥就要再教训丨子一顿了”

  宗房大太太左右为难,道:“那也不能让瑞哥白误会了我儿啊?他如今可不是四房之子,要是心中记恨了你可怎好?”

  沈忙摇头道:“我瞧着瑞哥宽和大气,不是那等小肚鸡肠之人……太太郑重其事的去说,倒显得咱们不认错,刻意狡辩似的,还是儿子私下去道歉的为好……不管怎么说,到底动的是瑞哥的行李,总要有个交代……”

  宗房大太太想想,也是这个道理,点头道:“如此也好,那我就不多事了

  客房里,沈珏满脸羞惭道:“是我连累了二哥,才被人这般轻慢……”

  他与沈瑞虽情同骨肉,感情深厚,可那边也是他的同胞兄弟,他既觉得愤怒,也觉得丢脸。

  沈瑞心中愤愤,对于沈的人品不置可否。即便是贪婪,也不当这样愚蠢,但凡稍看重沈瑞与沈珏两个几分,也不敢这样放肆。

  归根结底,不过是仗着是沈珏胞兄的身份,觉得沈珏不会计较,才敢如此行事。

  宗房大老爷倒是知趣,早早地打了沈三十板子,让人说不出话来,要不然这样翻箱倒柜的行为,定要给二房一个说法。

  不过恼归恼,沈瑞也明白,此事真要闹出来,是宗房的笑话,可沈珏也少不得被人说嘴。

  “左右明日就走了,珏哥也别想太多,多陪陪海大叔就好……”沈珏道。

  他已经瞧出来,沈珏对于宗房并无多少归属感,对于这边舍不得也只有宗房大老爷一人而已,连对宗房大太太也是淡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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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百三十八章 山高水长(三)


  宗房大太太虽在沈跟前答应好好的,不插手今日之事,不过等回到房里,不免心中难安。她倒不是畏惧二房之势,怕沈瑞因此事记仇,而是担心沈珏会对胞兄沈心生嫌隙。

  即便如今名分上成了族兄弟,可这世上为同胞血脉的却是他们兄弟三个。沈珏年岁又小,以后读书也好,出仕也好,难道全凭二房长辈安排么?即便二房两位老爷如今位高权重,也是有年齿的人了。十年、二十年后,沈珏能依靠的,还是宗房这边的胞兄。

  这般想着,宗房大太太就坐不住了。

  “五珏哥呢,还是老爷那边吗?”宗房大太太叫来个管事婆子,问道

  待听说沈瑞过来了,沈珏随之去了客房,宗房大太太就站起身来。

  走了几步,她又停了下来,吩咐道:“去请珏哥过来,就说我有事相请。

  那婆子应了一声,出了正房,心中腹诽自家太太的心狠。珏少爷回松江大半月,在宗房前后也住了十多天,自家太太却是能忍住,除了在人前,私下里见也不见。

  谁家亲娘能这般狠心肠?

  如今“有事相请”?别是二哥的事吧,要是为了那个才寻了珏少爷来,那珏少爷还真是可怜

  这婆子心中唏嘘,去了客房。

  沈珏与沈瑞坐在树下吃茶说话,空出屋子吩咐小厮们收拾行李。

  那婆子快了几步,上前福了福身,堆笑道:“见过瑞少爷,珏少爷,我们大太太有事请珏少爷过去说话……”

  沈珏闻言,并无欣喜,反而皱眉道:“不知伯娘有何事吩咐?”

  “老奴不知。”那婆子强笑道。

  沈珏眉头蹙得更紧,面带犹豫,回头看着沈瑞道:“二哥?”

  沈瑞摆摆手道:“还磨蹭什么?既是婶娘吩咐,你过去一趟就是,还要让长辈等着不成……”

  沈珏这才不情不愿地起身,带了几分不耐烦道:“妈妈,走吧……”

  那婆子平素在宗房大太太跟前服侍,倒是也不觉得沈珏的态度有什么不对。要知道当年大太太因难产遭了大罪,极为不待见幼子,即便是生活在同一屋檐下,也是能不见就不见,见也多视而不见,母子两个情分实是淡薄。反倒是宗房大老爷,怜惜幼子,又当爹又当娘的,父子两个情分极深厚。

  沈瑞看着沈珏随着婆子出了客院,才举起茶杯,却是觉得寡淡无味。

  如今这个世道,礼法为重,要是沈珏一味亲近宗房,以嗣子的身份,就容易为人诟病;可真要是就此隔绝骨肉,对于十几岁的少年来说,也太残忍了些

  不管看似精明的沈为何犯下蠢事,宗房大老爷对于沈珏却是真心实意,希望宗房大太太也能在临别之际,显露几分慈母心肠,勿要伤了沈珏的心。

  上房里,宗房大太太站在窗前,不由心跳加速。

  朝思暮想的骨肉就在眼前,这些日子她如何不想?可是她却不敢私下相招,实是受不了亲生儿子一口一个“伯娘”,也是不知当如何面对幼子。

  眼见着婆子进了院子,后边跟着一素服身影,宗房大太太不由手足无措,忙转身回榻上坐着。

  “去取了……”宗房大太太忍下激动,开口要吩咐身边婢子,可说了几个字就说不下去了。

  沈械最爱吃藕合配清茶,沈爱吃白糖糕就团茶,就连小栋哥爱吃桂花窝丝糖就苦丁茶,她都记得真真切切,可却不知幼子到底是何口味。

  宗房大太太失魂落魄,说不下去了。

  这会儿功夫,婆子已经到了。

  沈珏没有直接跟进去,而是站在廊下候着,婆子先一步进来禀道:“太太,珏少爷到了……”

  “珏少爷”宗房大太太嘴里咀嚼着着几个字,心跟泡在黄连水里似的。是了,她的儿子,如今成了隔房的少爷,不再是宗房的人了。

  瞧着她神情不对,半响不吩咐,婆子小声提醒道:“太太,珏少爷在外头候着。”

  宗房大太太这才醒过神来,忙道:“快请进来”

  婆子应了一声,挑了帘子出去,请了沈珏进来。

  沈珏即便在沈瑞面前表现的有些不耐烦,可心中还是有些忐忑,也隐隐地存着几分期盼。

  不过因受宗房大太太冷脸多年,母子关系实是生疏,他即便对生母再多留恋,也做不出在父亲跟前那种骨肉难舍的孺慕模样。

  “见过……伯娘……”沈珏压下心中那丝激动,躬身见礼。

  听到“伯娘”二字,宗房大太太只觉得心如刀割,死死地盯着眼前少年,疼的说不出话来。

  沈珏被盯着头皮麻烦,忍了好一会儿,终于忍不住抬起头来,望向宗房大太太。

  宗房大太太却是已经先一步移开视线,望向沈珏身侧的屏风,母子两个的视线就这样错开来。

  这场丧事,宗房阖家受累,宗房大太太看着也清减不少。她也是五十多岁的人,即便头发梳得一丝不乱,身形端坐如山,可眼角细密皱纹、双鬓零星白发却是遮不住。

  小栋哥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再过几年宗房大太太就是要做曾祖母的人了。

  沈珏低下头,只觉得胸口闷闷的。

  不管他心里多羡慕沈瑞,觉得沈沧与徐氏这样的父母多么开明多么好,也从没有嫌弃过自己的生身父母。

  可是,是他们先舍弃了他……

  宗房大太太使劲掐着自己的手心,才让自己镇定下来。

  她慈爱地望向沈珏,挤出几分笑道:“珏哥,坐下说话……”

  沈珏应声坐下,却是低着头,盯着脚下水磨方砖。

  明早他就要走了,这一去山高水长,说不准什么时候能再回松江,太太这是要说什么?沈珏莫名地多了几分羞涩,有些紧张起来。

  就听宗房大太太道:“珏哥,杨妈妈是我吩咐的,你误会你二哥了……”

  沈珏只觉得这句话十分飘渺,深思不由模糊起来,杨妈妈是哪个?自己什么时候误会二哥了?

  “是我舍不得你,想要留下你儿时旧物做念想……”宗房大太太继续说道:“我又拉不下脸来与你直说,才吩咐杨妈妈悄悄取了。不想那老货糊涂,翻到瑞哥的箱子上去……”

  过了好一会儿,沈珏目光从迷惘转为清明,他抬起头来,望向坐在罗汉榻的老妇人,觉得既陌生,有是那样熟悉。

  宗房大太太被沈珏看的不自在,轻咳了一声道:“老爷稀里糊涂的,就归罪到你二哥身上,你可别误会了你二哥……瑞哥那边,要是真恼了,我就去赔罪,到底是我教导下人不严的缘故……”

  沈珏神情转为木然,这般慈母做派不是他打小常见的么?

  当年大哥、二哥有了什么过失,引得太爷、老爷责罚时,大太太就是这般做派,将两个儿子的过错都归咎到自己身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这般慈母心肠,依旧一如既往啊。

  不管沈行事有多么不当,这背后有什么不良用意;也不管自己被下人仆妇轻视慢待,有多么愤怒,眼前这慈母一心要护的却只有她的次子,这是她的习惯。

  见沈珏神色难看,宗房大太太只觉得嗓子发紧:“珏哥……”

  沈珏嘴角上翘,璀璨一笑:“直到今日我才知,伯娘竟是舍不得我的……

  宗房大太太满脸涨红,颤声道:“珏哥……”

  沈珏已经站起身来,对着宗房大太太如插蜡烛似的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宗房大太太吓了一跳,忙站起身来,上前要扶沈珏起来:“这是作甚?”

  沈珏却是面上一片清明,推开宗房大太太的胳膊,对着宗房大太太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额头落地,掷地有声,“砰砰砰”。

  宗房大太太只觉得浑身发软,心尖一颤一颤,看着沈珏额头青紫,红了眼圈。

  沈珏抬起头,额头一片青紫,却是满脸轻松,道:“伯娘上了年岁,怎么好因小侄凭添愁绪?那些念想,还是算了。若是偶尔记得小侄,伯娘说不得还要凭添厌恶,少吃一碗饭,彻底忘了却是省心。日后有械大哥、二哥承欢膝下,伯娘定当长命百岁、尊荣安乐……”

  一口一个“伯娘”,宗房大太太只觉得心里在滴血。

  眼前这俊秀少年带着璀璨笑颜,嘴里却说着世上最绝情、最刻薄的话,让宗房大太太生出几分惊慌之心。

  这是谁?是她的儿子么?

  看着宗房大太太脸上一副见鬼模样,眼神是陌生中带了戒备,沈珏并不觉得悲凉,反而想笑。

  “哈哈”

  他并没有克制自己,就这样任由自己笑出声来。

  宗房大太太脸色骇白,退后了两步。

  沈珏看了宗房大太太最后一眼,毫不犹豫地起身,就这样大笑着出了上房

  门外候着的婆子婢子,见沈珏如此神情,都纳罕不已。

  这骨肉临别,不是都应该含泪带悲么?这是说起什么高兴事儿,珏少爷笑得恁地开心?要知道珏少爷因太爷之丧,回到松江来,可从没有露出一丝笑模样。

  上房里,宗房大太太萎坐在罗汉榻上,泪如泉涌。

  晚上,五房那边虽是往来亲近的族兄弟齐聚,坐了两桌子,为沈瑞、沈全、沈珏等人践行,可因是在族长太爷百日热孝中,即便其他人都不是服亲,可有沈珏在,众人就省了酒。

  如此就多了克制,少了热闹,倒是消消停停地用了晚饭。

  沈珏下午出来前,吩咐小厮将宗房那边的行李都打了包,因此在五房用了晚饭后,就直接与沈瑞留在这边客房。

  沈全见状不由担心,悄悄拉了沈瑞到一边道:“明早一早就往码头去,不用劝珏哥回那边住么?”

  沈瑞摇头道:“方才过来前,珏哥已经随我去同海大叔与两位族兄作别…

  沈全叹气,道:“估计是怕明早临别时舍不得,倒是苦了珏哥……”

  宗房客房的意外,沈瑞并未告知沈全,也无心宣扬。不过想着沈珏下午见过宗房大太太后,额头青紫、面上带霜的摸样,就晓得自己的失望落空,宗房大太太肯定又让沈珏伤心了。

  沈瑞虽是外人,可对于宗房长辈依旧带了不满。

  如今只能往好了想,沈珏经历了这一遭,回到京城也能少几分思乡之情,不用再为思念松江寝食不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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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三十九章 山高水长(四)


  松江,官船码头。

  临着码头停泊着一溜的粮船,松江府每年负担着往内府输送白粮五万石的任务,从今年七月开始,就分几批北上运粮,今天要启程的这一批三十艘运粮船,是今年最后一批次北运白粮的船队。

  码头上站着一四十来岁中年人,穿着簇新素色儒衫,眺望远处,面上带了雀跃与紧张。

  旁边站着一十四、五岁的少年,不解道:“爹,您这也太郑重了?到底您是长辈,瑞二哥待人极为和气,何至于此……”

  “臭小子待会规矩些”中年人瞥了他一眼道:“真以为名为族兄弟,就是兄弟了?那是尚书府公子,没看各房嫡支老爷们都巴结奉承着……”

  少年撇了撇嘴道:“不说瑞二哥,还有珏三哥在呢,又不是外人……爹还如对大宾不成?”

  这少年不是旁人,正是宗房庶支子弟、沈珏从堂弟兼昔日族学同桌沈环,旁边这中年人是族长太爷庶侄沈渔。

  沈家是松江大户,各房头田亩数加起来,足有万顷,名下就有四个白粮粮长名额。

  要说大明开国初年,因粮长一职发家致富的乡绅不是一家两家,不过现下世道不如早年,水路关卡多,衙门里又流行卡拿要那一套,白粮北上耗费过甚

  即便朝廷一石白粮贴补一两多银子,可北上水路一直到京城衙门,重重关卡,稍倒霉些,这人情开支就大过于朝廷补贴,不赔都是好的,实没什么油水

  这样鸡肋职位,寻常乡绅人家得了,说不得就要折腾得倾家荡产,可松江士绅大族名下都挂着几个,不过是卖人情给地方父母,你好我好大家好罢了。

  沈渔也有秀才功名,不过入学多年连乡试下场资格都没捞到一次,就绝了上进心思。族里安排差事的时候,他就接了白粮粮长的差事,即便辛苦些,好歹有沈氏一族为后盾,倒是无需担心会亏空钱米,年底族中亦稍有补贴。

  虽说挂着粮长之名,可松江白粮粮长五十来人,也不是年年都要上京,上京人数都是之前排出来的,三、两年轮一次,今年上京粮长中,沈渔并不在内,不过因沈瑞、沈珏等人返京的缘故,沈渔就与这次上京的其他粮长做了调换,为的就是照顾沈瑞、沈珏等人方便些。

  俗话说得好,行船走水三分险。这北上因走运河,即便没了水匪的风险,可船行江上小两个月也辛苦。沈渔却是不用宗房大老爷开口,主动应下此事,且甘之如饴,还带了儿子出来。

  被儿子顶嘴,他也不恼,慢条斯理道:“即便是至亲骨肉,也要多往来才能相亲。松江族人数以百计,珏哥本家亲老子、亲叔父都在呢,我这逢年过节才见上一面的堂叔算甚了?前年二房二老爷南下,从族中挑选族侄去任上,作甚没选旁人,选的是三房玲哥与九房琳哥?还不是曾一路同船南下,处出来的交情……傻小子,仔细寻思去……”

  沈环虽晓得自家老子说的有道理,可还是有些别扭:“即便二房如今显贵,爹也不往京里去,这般……交好……作甚哩?”

  “目光短浅有现成的大腿不靠,等到有事想抱的时候也抱不上了你老子我是不行,你们兄弟几个我也瞧出来,能出个秀才就是谢天谢地,可你的侄儿们呢?沈家诗书传家,举业是根本。只要出来个举人,就有进京的一日……七房、八房那边,要不是靠着二房大老爷,能得了江南教职?与二房交好,总不是坏处。真要说起来,珏哥已经出继,就不是宗房的人,虽都是血脉亲缘,可嫡支反而不好大喇喇去亲近珏哥,还不如咱们这些堂亲更便宜……这条线若是搭上,就是嫡支那边也会念着咱们的好……”沈渔带了几分得意道。

  沈环耷拉下脑袋,心中暗暗叹了一口气。

  当年在族学时,虽说嫡房子孙稍强势了些,可旁枝庶房也并未受轻鄙,大家是差不多的族兄弟。如今却不同,官宦门庭的与寻常门庭的,有功名在身的与撂下书本的,身份地位就有了差别,随之时光流逝,这差别会越来越大。

  沈瑞、沈珏、沈全几个,都是早早起了,在五房用了早饭。

  虽说昨晚践行宴后,沈瑞已经说了“京城再聚”的话,可像沈琴、沈宝、沈珈这几个往来交好的族兄弟,依旧是起了大早过来相送。沈瑾身为沈瑞的本生兄长,自然也没有落下。

  倒是宗房那边,沈有伤卧床的缘故没有露面,沈械也没有出现,宗房大老爷亲自过来,又带了小栋哥、小桐哥随行。

  小桐哥是沈长子,当年沈珏离开松江时,不过是族学里的蒙童,如今已经是十来岁的小小少年。

  眼见宗房大老爷与鸿大老爷说话,旁人围着沈瑞说话,小桐哥就走到沈珏跟前,低声道:“五叔……”

  沈珏皱眉道:“怎么还折腾了你来?好好的,倒是累你起了个大早。”

  小桐哥从袖子里拿出一个巴掌大锦盒,带了忐忑道:“是我爹打发侄儿来,这是我爹吩咐侄儿带给五叔……”

  “程仪昨儿不是都给了么?怎么还有一份?”沈珏挑了挑眉道:“心意我领了,东西就算了,你拿回去吧……这五叔可叫不得了,即便是不习惯,总要学着改口。”

  小桐哥当年入族学时,都是沈珏这个小叔叔带着,只是到底是孩子,前年见面也没接触几次,今年见面时不免有些陌生。沈珏伤心太爷之丧,也没心情去哄小侄子,两下里才没往来。

  如今眼见离别,年幼的小桐哥只觉得心里不得劲,鼻子酸酸的,小声道:“可五叔就是五叔,私下里唤一声也不行么?”

  见他这般孩子气,沈珏反而笑了。

  他摸了摸小桐哥的头,道:“错了,我已经不是五叔,以后需改口叫我‘珏三叔,……排行改了,总算名儿还是这个,要不我还是我么?我会是谁呢……”后边一句却是自言自语,低不可闻。

  小桐哥似懂非懂,捏着手中锦盒,觉得似乎当改口,可是到底不习惯,张不开嘴。

  沈珏莞尔一笑,不再理会小桐哥,走到宗房大老爷跟前,带了几分埋怨道:“真是的,都说了不叫您来……”

  连句正经称呼也没有,又是这般口气,落在外人眼中就是失礼。

  宗房大老爷不以为忤,摸着胡子“哈哈”两声,道:“我向来起的早,就算不过来,在家里也起了……随你们去码头溜达溜达,又不费什么事……”

  “如今已经过了中秋,这一早一晚也不是闹着玩的,您倒是当自己还是年轻人不成?”看着宗房大老爷身上只是夹衣,沈珏皱着眉,解下自己身上斗篷,给宗房大老爷披上。

  “不用,不用,你小心着凉……”宗房大老爷忙要推开,沈珏哪里肯让?依旧是给宗房大老爷系上了。

  “你这孩子……真是不听话……”宗房大老爷拍了拍沈珏的胳膊,低声叹道。

  沈珏扶着宗房大老爷的胳膊,脸上依旧挂着笑容,却是比哭还难看。

  鸿大老爷与沈琦父子两个在旁,都有些傻眼。

  都说宗房大老爷疼爱幼子,如今算是眼见了,这父子相处也太过随意些了,不像是父对子、子对父的模样。不过却是并不碍眼,反而让人心里发酸。

  沈瑾、沈琴、沈宝这几个小辈,倒是并不觉得沈珏礼数上有什么不对,看着父子二人这般相处,倒是带了几分羡慕。

  即便是至亲血脉,如今也不再是一家人。沈珏这次是因奔丧才得以回松江,以后若无意外,多半也是如此,说不得生离既是死别,想到这里,众人心中又暗暗唏嘘。

  五房休整半年,明年还要回京城,小栋哥这里也是因与沈瑞、沈珏先前在京城年节常见的,沈瑾、沈琴、沈宝几个立志科举、想着早晚要见,因此最难受就独有宗房大老爷与小桐哥。

  小桐哥年纪在那里摆着,只是稍稍感觉舍不得,宗房大老爷却是狠盯着幼子,舍不得移开眼。他方才虽与鸿大老爷父子说话,可眼风一直没离开沈珏。眼见沈珏没有收小桐哥手中锦盒,他并不觉得意外,可心里却是越发难过。

  一行人出了五房,乘车的乘车,骑马的骑马,到了官粮码头。

  沈渔带着沈环,已经迎了过来,旁边还有个三十来岁的青年,却是吏员打扮。

  见到宗房大老爷,这吏员趋步上前,见礼道:“见过沈世伯……”

  宗房大老爷带了几分意外道:“这不是陆家三郎?不过是白粮北上,怎么是你上京?”

  那青年带了无奈道:“禅师去年从祖庭直接北上京城,至今未归,小侄奉祖父之命,前往京城接禅师回来……”

  “这样说来,洪善禅师如今竟在京城?”宗房大老爷听了,带了诧异,望向沈瑞:“瑞哥可晓得?”

  沈瑞摇摇头道:“小侄还是头一次听闻……当年家师与我在西林禅院受禅师照拂颇多,要是知晓禅师在京城挂单,小侄自当早去拜会……”

  这青年本打量着沈瑞,有些拿不准,实在是三年时间,沈瑞变化颇大,全无孩童模样,五官也张开了。

  听了宗房大老爷与沈瑞对话,他才露出欣喜来:“真是瑞哥这般高了,一时还真不敢认……”

  沈全上前抱拳道:“正是小弟,见过陆三哥……”

  西林禅院是陆氏私产,沈全当年寄居三年,却不是四房长辈安排,而是沈理一手安排。

  陆氏亦是松江大姓,仅次于沈家、贺家的二等人家,与沈家也是联络有亲

  沈理之亡母,就是陆氏旁枝之女,眼前这陆三郎论起来,算是沈理表亲。

  当年沈瑞在西林禅师守孝,沈理亦在母孝中,常登门与洪善禅师讲禅。慕其状元之名,不少陆氏子弟都往禅院听讲,其中就有这嫡支子弟陆三郎。

  因有一层表亲关系,陆三郎当年在禅院与沈理见了好几次,对于沈瑞也颇为亲近。

  像沈、贺两家,身为地方士绅大族,教导儿孙,都是以读书举业为重,嫡支子弟也看不上县衙小小司吏之职。

  陆家与章家却是因祖上德衡公遗命,子孙士农工商不禁,全凭天分悟性。嫡支子孙别说是出为吏员,就算打着算盘直接经商的也大有人在。

  一县政务,钱粮为首,户房最重。

  华亭县是大县,户房吏员数人,司吏为首。

  陆三郎即便有家世支持,可这个年纪能为户房司吏也是凭着真本事。就是宗房大老爷这样的世交长辈,私下也赞过陆三郎能于,只是在学习上不开窍,院试勉强过了,混上生员功名,岁科考试都是下等,只能绝了举业心思,倒是可惜了……

  由沈渔这族叔跟着照应,这负责运粮北上的又是沈瑞的旧识,宗房大老爷提着的心也算着放下些。

  这边粮船都是昨晚就装好清点完毕的,沈瑞、沈珏等人行李也是昨晚送上船,只等着今早天亮就出发。

  眼见时间差不多,陆三郎就与宗房大老爷、沈琦、沈瑾等人作别,带了沈瑞、沈瑞等人登船了。

  等粮船离了码头时,天色已经大亮。

  看着江面,宗房大老爷长吁了一口气。

  “祖父,珏三叔的斗篷落下了……”小栋哥看着宗房大老爷身上,道。

  他前几年在京城,改口改的早。

  宗房大老爷低头看了看身上,自言自语道:“这小子,倒是蹭蹭长个子,都要有我高了……”

  沈琦带了众族弟上前,道:“海大伯,上车吧,江边风硬……”

  宗房大老爷点点头,招呼着小桐哥,转身上了马车。

  其他人年长,都骑马相随。

  “既是回来,明年小栋哥是不是该应童子试?”沈琦随口问道。

  小栋哥点点头:“是啊,原也要今年年底回来的……”

  “京城书院,名师云集,小栋哥学了这些年,那边老师怎么说?院试可有了把握?”沈琦问道。

  小栋哥闻言,不见得意,反而眉眼间多了愁绪:“老师说要是在京城应试火候差不多,可是在南直隶这里,却是不好说,多少要看运气……”

  沈琦深有感触道:“谁让咱们这里是文章大省,百姓教化早,别的地方院试容易,乡试惨烈。南直隶这里,院试这里就要命。过了院试,一辈子摸不上乡试边的又大有人在不过你年纪小,也无需太多着急,你全三叔院试就考了三回”

  沈瑾少年登科,并不觉得有这样难处,沈琴、沈宝两个听了,却是心有戚戚然。

  一行人回了沈家坊,到了胡同口,各房少年上前与宗房大老爷别过,各自家去。宗房大老爷一行,则马车继续,回了宗房。

  宗房内宅,西侧院。

  沈趴在床上,不时望向门口,见到小桐哥进来,眼睛一亮,忙抬起身来:“回来了……东西可给了……”

  小桐哥面上带了不安,从袖子里拿出了锦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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