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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醉枕江山(完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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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百一十八章 连环计

  周军披盔戴甲,昼夜疾行。

  大队人马行进中,脚步声踏得地皮都在轻轻颤动。

  每个士兵都携带了五天的口粮,自备锅灶、睡袋等一应器物,骑兵为了保持一定的马力以应付特殊情况,行走一段时间等战马疲惫时就会跳下马来牵马而行,既活动了身子,又让马匹少些负重,一旦开战马就是他们保命的本钱,岂能不加爱惜。

  尽管如此,高强度的行军还是使一些士兵掉队了,掉队的士兵没人去管,只管让他们和后面的步兵作伴去吧。

  军令已下,不能及时赶到者,军将皆斩,兵不叙勋,虽说如果所有人都迟到,张大将军未必会执行这道命令,可要是大部分兵马都赶到了,那迟到的人就一定倒霉。

  行进中间,各营官兵你追我赶,编制和队列已混乱不堪,不过这些都不是问题,他们首要的是赶到卢龙,到那里再稍加整顿,探清前线的最新情况后,再决定下一步的行动也不迟。

  午夜时分,三军原地驻扎,稍作歇息。

  士兵们纷纷解下睡袋,嚼着干粮、灌着凉水,还要准备草料、饲喂战马,忙碌了大半个时辰,才沉沉睡下。

  五更天,司号手被巡夜的官兵推醒,揉着眼睛爬起来,吹响军号唤醒睡得漫山遍野的士兵,稍加整顿,便又匆匆上路。

  又是一天急行军,离黄獐谷山口只剩下半天的路程,这时已经到了二更天。燕大总管下令原地休息,明日一早穿过山谷,明晚之前抵达卢龙。军令一下,三军便原地驻扎。安排饮食休息,恢复体力。

  摸着黑埋锅造饭、喂养马匹,等疲惫不堪的将士钻进睡袋,枕着腰刀。正要沉沉睡去时,他们忽然感觉身下的大地发出了一阵阵轻微的颤动。

  “大事不好!”

  不用将领吩咐,经验丰富的老兵就知道坏了,因为随着那大地的震颤,密急的马蹄声已经传进了他们的耳朵,在这个地方突然出现大批的骑兵,而且听这蹄声急骤,分明是正在冲刺,这绝不可能是自己的人马。

  当士兵们连喊带叫地钻出睡袋。顾不得衣衫不整。也来不及去披戴盔甲。只管抱起马鞍,匆匆放上马背,还没等系紧丝绦。轰隆隆的马蹄声就在耳边开始轰鸣了。

  千军万马,挥舞着雪亮的钢刀。从黑暗中猛扑过来,如同一只只幽魂厉鬼,一个仓惶失措的新兵只看到一抹黑影从自己身边带着一股劲风一扫而过,随即前方更远处就响起了同伴的惨叫声。

  惊骇的士兵正庆幸自己逃过一劫,又一道黑影裹着劲风从他身边疾掠过去,这一次他没有那么幸运,锋利的马刀把他由肩至胯劈成了两半。

  这是一场残酷的屠戮,人困马乏的周军早已是强弩之末,而且又是在全无防备、最为松懈的时候受到了敌骑的攻击。

  敌人的攻击之快,连外围的游哨都没来得及把警讯报回来。仓促间周军就算想在原地结阵自守都成了妄想,更不要说是有力的反扑。

  攻击的契丹人虽然看着散乱,毫无阵形,但是自幼参加游猎,早把他们培养成了精锐的骑士,他们通常很默契地三人一组,组成一个锐角攻击阵形,互相配合,剪除一切给战友造成的阻碍,保持最快的冲锋速度。

  而每一个攻击锐三角之间,又保持着足够的距离,确保他们冲入敌阵之后,后方的战友依旧马速不减,以同样的速度展开第二轮攻击。

  攻击在整个周军驻扎的营地上展开了,每一个地方,契丹人势如破竹的突击都保持了至少五轮的冲锋,这五轮的冲锋足以斩杀五分之一的周军,并给他们造成极大的混乱,从而保证穿营而过的契丹人返身再进行第二轮扫荡时,周军仍无法形成有效反击。

  周军陷入了绝对的混乱当中,没有人能在这种情况下对全军做出统一的指挥和调遣,他们更没时间去弄清楚这支突如其来的契丹人马究竟是什么人,从哪儿来,他们只能各自为战。

  这个时候,精锐一些的部队就完全显现出了他们的能力,凭着以往的作战和操练经验,他们自发地结成了圆阵,外围的士兵以长枪刺杀敌军骑士,用横刀在昏暗的夜色下削砍敌军的马腿,用自己的性命替护在中间的战友争取着时间,以便他们能尽快披鞍上马。

  在这样的突击态势中,他们连个密集枪阵都组织不起来,没有骑兵对抗,全军将注定被全部消灭。

  很快,束装整齐的骑兵自内围杀出,同敌人的骑兵战在一起,与他们的步卒战友配合着向其他自发形成的防守阵营靠近,互相融合,结成一个更大的圈子。

  因为在契丹骑兵的突击下,他们已经被分割成了大大小小的阵营,如果不能尽快汇合,他们的死亡也只是时间问题。

  得益于从未放下的技击训练,经过一天一夜的急行军,杨帆还能保持着远比同伴更加充沛的体力。

  但是他所在的这路人马是由各地府军汇编而成的,相互之间的配合并不默契,当他奋力砍杀了几名契丹骑兵,并且夺过一匹战马,翻身上马之后,借着黯淡的星光和散落各处的火把,他已经在周围找不到任何一个哪怕是十人以上的小团队。

  契丹铁骑如铁流漫卷,他们根本不停下来原地厮杀,而是利用他们的冲锋优势,对周军阵营进行反复的践踏和冲锋,杨帆只能混在往复不断、冲杀不停、不断收割着周军性命的契丹铁骑之中,一面交战,一面努力救援自己的同伴。

  契丹人在凿穿周军大营,圈马回来再施行了一轮凿穿式突击之后,速度终于缓和下来。开始围着一个个结成小圆阵的周军开始围攻,不断地射箭、甚至投掷标枪。

  终于稳下阵势来的周军也向外激射着箭弩,用长枪短刀抵挡着他们的进攻。

  像杨帆这样零散的游骑,大部分已经被契丹人顺手歼灭了。杨帆胜在武艺高超,在这种昏暗和混乱之中,敌人又无法集中优势兵力对他进行攻击,得以坚持到现在还活蹦乱跳的。

  厮杀之中。前方一群结阵自保的周军终于发现了游魂似的在契丹兵中游走厮杀的杨帆,立即向他大叫起来:“杨校尉!”

  杨帆已杀得精疲力竭,他在厮杀之中向那个方向匆忙看了一眼,借着一只掉在地上的火把微弱的光亮,他看清了呼喊他的人,那是他的别驾史睿。

  杨帆大喜,马上圈马向那个方向厮杀过去。

  史别驾匆匆聚拢了少数残兵败将,利用死马和长枪组成了一个小小的壁垒,正在竭力阻挡着契丹人的攻击。

  契丹人圈马绕着他们的小阵奔走不休。时而射一枝冷箭。时而拔出细长而略带弧度的锋利马刀猛冲他们的薄弱防御点。二十几个周军在防御圈内疲于奔命。

  杨帆举着卷了刃的钢刀,一步步向那座阵营逼近,隔着还有五六丈的距离。一个契丹骑士率先进了周军的防御圈,抡起锋利的马刀左劈右砍。展开了大屠杀。

  骑兵之于步兵,除了策马骑射和步兵永远无法超越的机动力,就是纵马搏斗时借着马匹冲走之势居高临下挥刀猛劈,这等纵马斜劈的战术对步兵而言是无法抵挡的凶厉杀法。

  杨帆见状大急,可他当面至少还有五六个敌兵,有人举着势大力沉的三股托天叉,有的抡着势大力沉的马刀,根本不是短时间就能解决掉的。

  冲入周军防御圈的那个契丹骑兵马刀凌空,尽情杀戮着,钢刀每一次落下,便于一道寒光之后收割一条人命,其势劲锐无匹,所向披靡,后边的契丹骑兵已经借着这个突破口猛冲过来。

  史睿一见,立即挺起长枪冲了过去,垫步拧腰,长枪一抖,正要刺向那个杀得肆无忌惮的契丹人,又一个契丹人从缺口处纵马跃了进来,骏马横空,前蹄还未落地,那马上的骑士手中雪亮的钢刀就从史睿后颈掠过,一颗人头连着半片肩膀,飞得不知去向。

  “史别驾!”

  杨帆一声大呼,血贯瞳仁,手中卷了刃的钢刀向前方的敌人狠狠劈去,那使托天叉的契丹大将见这名唐将整个身子都从马上探了出来,手中刀带着一股厉啸迎面劈来,不由大骇,急忙把钢叉一横,只听铿地一声,杨帆手中的刀应声而折,终结了它的使命。

  那契丹大将心中大喜,钢叉一转,叉柄砰地一声扫在力道一空、身形前坠,正努力想要坐回马上的杨帆肩头,把他一叉扫落马下。

  一个契丹兵提马上前,一枪就向杨帆后腰刺去,那契丹大将使钢叉一挡,“铿”地一声将枪震开,锋利的叉尖紧紧逼住杨帆后心,看了看他背上的猛兽图案,冷笑道:“这是一员唐将,绑了!”

  壁垒中只剩下五名周军局缩在一个角落里,各个身上带伤,当连续几名契丹人跃过障碍,在这小小的圈子里兜马转身,准备一个冲锋将他们杀光的时候,五名周军丢掉了兵器,乖乖举起了双手。

  然而,契丹人并没有放下他们手中的刀,他们到处流窜,哪可能收容俘虏。

  契丹人在黄獐谷占据有利地形,以逸待劳、多施欺诈,诱敌深入,又利用烟火攻势令周军自相践踏,死伤不计其数,因此以极小的代价便全歼了周军骑兵,随即便对周军步兵展开了一面倒的大屠杀。

  在黄獐峡谷中,那些步卒根本无从抵抗,歼灭他们同样没有消耗多少兵力。如今,除李多祚拱卫粮草辎重殿后的兵马,再加上被他们急行军远远拉在了后面的步兵,周军这支骑兵主力不过三万人。

  在当前这种以逸待劳,夜施突袭的情况下,就算是周军倍于契丹,也是无力回天的必败之举,更何况是以六万对三万,契丹人占据了绝对的兵力优势。

  当东方晨曦破晓的时候,大地就像染上了一层霞光,遍地血污,横尸遍野。

  契丹主力又马不停蹄地奔着唐军延后的步卒和殿后的粮草辎重而去……(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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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百一十九章 千里相寻

  插在尸体上面的枪矛刀剑,比原野上旺盛的野草还要蓬勃,无主的战马在染了血的草原上踽踽而行,尸骸枕积中,偶尔会爬起一个浑身血污的战士,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不是肠穿肚破就是残肢少腿,迟缓地挣扎着,仿佛一具僵尸。

  两个行经此处的路人似乎被这无穷无尽的尸体吓傻了,其中一个人牵着马,僵硬地向前迈着腿,只走出几步,便脚下一软,跌坐在地上,另一个青衣汉子急忙把他拖起来。

  被他拖起的削瘦汉子目光呆滞地看着横尸遍野的战场,脸色纸一样苍白,旁边那个颊上生了两颗黄豆大的黑痣青年不安地看着他,低声道:“宗主武功高强,他……应该会安然无恙的。”

  很奇怪,这么一个形貌丑陋的汉子,说话的声音居然是一副柔和悦耳的女声。

  “不……可能的。艺业再高,在这千军万马中,也……也不可能……”那个脸颊削瘦的汉子颤声说着,终究没有把这句话说完,他的眼中已有晶莹的泪光在闪烁。

  这两个人,正是天爱奴和古竹婷。

  天爱奴磨了小蛮好几天,央她答应自己,其实阿奴完全可以不告而别,但她不想这么做。她是个很聪明的女子,她知道要和小蛮姐妹般相处,一直保持亲密关系,是这个家庭和睦的关键。

  杨帆临走时,把这个家交给了小蛮,以小蛮的脾气,如果她孤意独行,小蛮固然不会因此对她如何,但两个人的关系却难免要产生隔阂。

  有时候,水火不容。就是从一丝嫌隙隔阂发展而来的。

  关系就是齿轮,时时需要润滑和保养。

  等到小蛮受磨不过,终于答应她之后,古竹婷马上通过“继嗣堂”查清了杨帆所在的队伍,然后启程循踪而来。却不想,等她们赶到这里时,只见到一地死尸,无穷无尽的死尸,仿佛这里就是修罗地狱。

  古竹婷见阿奴神色绝望。不禁大皱眉头,说道:“阿奴,十余万大军不可能都杀光了。我们来时路上,不是看到了三三两两的败兵?你看这里还有人活着,宗主固然有战死的可能。更大的可能却是还活着,你先这般吓唬自己却为哪般?”

  阿奴的眼神亮了亮,喃喃地道:“不错!只要还没找到他的尸体,他就未必是死了,也许……也许他还活着?”

  阿奴忽然站了起来,挣脱古竹婷的扶持,急急奔向前方的尸体。一具具地检查起来。

  古竹婷连连摇头,抢过去一把拉住她,喝道:“阿奴,你在干什么?”

  阿奴焦急地道:“古师。你快帮我,我们两个人一起找快一些!”

  古竹婷牢牢扣住她的手臂,厉声道:“阿奴,你醒醒!这样不是办法。这里足足有几万具尸体,我们两个如何查得完?再说。这里死了这么多人,朝廷很快就有人来善后,到时候我们在这里,如何向他们解释自己的身份?”

  阿奴失魂落魄地道:“那你说怎么办,我们该怎么找到他?”

  阿奴的手紧紧抓着古竹婷的手臂,扣得古竹婷的臂骨隐隐生疼。

  古竹婷由她抓着,柔声道:“靠我们两个人,不管宗主是生是死,我们都不可能找到他!阿奴,你听我的,距这里最近的是千金冶城。我们到那里去,这些将士的尸体,十有八九要发动冶城军民前来处置的,有什么消息,我们在那里可以用最快的速度打听到。

  对了!我们可以换一个身份,以路经此地的富商身份,为阵亡于此的将士行一桩善举,为他们举行“荼毗”,这么多将士的尸体是不可能运回去的,只能火化,然后把骨灰运回他们的家乡。”

  阿奴的眼神清明起来:“对呀,除非是大将军,才会被装敛棺椁,运回京师,其他人只能就地火化,如果我们出钱揽下这件差使,每个人的身份当然是要先确认的,遗物也要单独整理出来,我们可以因此确认每一具尸体的身份。”

  古竹婷道:“不错,我们做这种善举,是需要军队和地方官府派人配合的,我们还能从他们那儿了解到更多的消息。如果死者中没有宗主,那么宗主就还活着,说不定不等咱们做完善事,就打听到宗主的消息了。”

  阿奴破啼为笑,急不可耐地道:“走!咱们马上去千金冶城!”

  ※※※※※※※※※※※※※※※※※※※※※※※※※

  一处以树干为躯,青青的枝条树叶为盖的简陋帐篷里,李尽忠宽了上衣,赤裸着脊背趴在一堆柔软的青草上,在他的后脊上,插着一枝狼牙箭,因为久未拔出,伤口周围已经瘀青浮肿。

  “可汗,忍着些!”

  旁边一个单膝跪地的大汉语气粗重地对他说了一声,李尽忠点点头,孙万荣递过一块软木,李尽忠一口咬住。

  大汉拔出小刀,在弓箭四周迅速切开一个十字,用力一拔,李尽忠闷哼一声,带着倒钩的狼牙箭便从他背上拔了下来,有些乌色的血汩汩流出,那大汉将小刀在旁边的火堆里上下翻烤一阵,看那血液渐渐转红,猛地将小刀贴在了李尽忠的伤口上。

  李尽忠身子一绷,虽然年迈却依旧结实,肌肉块垒、虬结有力的臂膀顿时鼓了起来,小刀“嗤嗤”地灼烫着李尽忠的伤口,等那伤口微微结痂,大汉便抓过一把草药,也顾不得苦涩难当,塞进口中便大嚼起来。

  他把嚼烂的草药小心地敷在李尽忠的伤口上,又用布条帮他包扎好伤口,这才站起身来。骆务整递过一个水囊,大汉满口绿色,苦涩难当,是以也不说话,接过水囊,拔下塞子便仰头灌了一大口水。迅速走出篷帐。

  帐里,孙万荣和骆务整、何阿小等契丹首领关切地围到李尽忠身边,李尽忠嘿嘿一笑,道:“放心,老子命硬,死不了!来,扶我起来!”

  骆务整和何阿小上前把他架起,坐在草堆上,李尽忠沉声问道:“咱们的伤亡怎么样?”

  ……

  那个为李尽忠疗伤的大汉走出帐篷。连灌几口水,口中那股苦涩的味道还是挥之不去,舌头都麻得没有感觉了。他四下一看,见坡下二十多丈远有一棵野梨树,枝头沉甸甸地压满了果子。便大步向坡下走去。

  杨帆倚着粗大的梨树树干坐在地上,他的双手被反绑在树上,手腕上绑着牛筋,这东西最是柔韧,即便挣扎到牛筋入肉,割断腕筋,也休想挣得断。

  在附近几棵树下还绑着几个人。都是军中的将领,看样子,契丹人也不是有勇无谋之辈,他们也知道多抓一些将领在手。一旦情形不妙,和朝廷便有讨价还价的本钱。

  不过杨帆仔细看了看,那几位将领他都不认识,从军服看。不过是些鹰扬郎将、果毅都尉一类的将领,比自己只高个一品半品的。行军大总管燕匪石、行军副总管宗怀昌等高级将领一个也没有。

  这时,那个为李尽忠疗伤的大汉走到了树下,从树上摘了两个梨子,在衣服上擦了擦,便咔嚓一声咬了一口。那些梨子刚开始灌浆,不涩不酸,却也不甜,还说不上是一种什么味道,不过嚼上两口,对祛除口中的苦味儿倒是很有帮助。

  杨帆一见那大汉走到自己身边,便盯着他看,他觉得这人有些面熟,仔细辨认一番,杨帆恍然大悟,这大汉就是昨夜使三股托天叉的那员契丹将领,杨帆到现在都还记得他那两膀子气力。

  大汉咬了两口梨子,发觉他在注视自己,不禁嘿然一笑,道:“怎么,不服气?是不是还想跟我比划比划?”

  杨帆淡淡地一笑,摇头道:“败了就是败了,败军之将,岂敢言勇?”

  大汉撇撇嘴,摇着手中的梨子道:“行了行了,少跟我拽文,当兵的这么文诌诌的干嘛,大唐军中就是因为有了你们这么一些人,才会变得这般不中用!想当初我在军中,那时大唐兵威……嘿!”

  大汉摇了摇头,又摘了一个梨子,转身就走。

  杨帆神情一动,急忙追问道:“你说什么?你在大周军中当过兵?”

  大汉懒洋洋地转过身,瞟了他一眼,纠正道:“不是大周,是大唐!老子没给那臭婆娘当过兵!”

  杨帆道:“是是是,大唐,不是大周。你在大唐军中当过兵?是义从还是族兵?”

  杨帆琢磨着他是契丹人,应该不是大唐的正规官兵。

  大唐的军队杂得很,其中只有府军、禁军、边军、募军是正规军,至于其他的就太多了。

  像当年李世民征高句丽,出征的除了随驾的禁军、卫军、府兵、边军,还有平卢、卢龙等地的团练军,突厥、羌、鲜卑等族的蕃兵,附从的契丹、奚等藩部的族兵,新罗、百济等属国的从军,以及临时招募的“义从”,浩浩荡荡数十万之众。

  大汉晒然道:“费某当初可是吃军粮拿军饷正儿八经的兵,费某那时虽是一小小伙长,却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功劳。可恨边将残暴,克扣军饷不说,对我族人又是百般压迫,如同强盗一般。有一次我那队正试图强暴我族一位姑娘,当着兵,却连自己的族人都不能保全,这兵当来何用?费某一怒之下,便宰了那厮,逃回家乡!”

  大汉上下瞧瞧杨帆,不屑地道:“看你如此年轻,居然做了校尉,怕不是抱那武氏奸贼的大腿才爬得这么快吧?”

  杨帆正色道:“这你可说错了,杨某本是河源道行军大总管黑齿常之大将军麾下的兵,可是立下百战军功,才有今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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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百二十章 被俘

  “你是黑齿常之大将军麾下?”

  费姓大汉一听,果然来了兴趣,转身便在杨帆身边蹲下来。

  黑齿常之是百济人,却做了唐国的大将军,一生戎马,罕逢败迹。

  杨帆曾经在西域待过大半年的时间,同高舍鸡等西域军卒有过很频繁的接触,知道在边军系统当中,尤其是少数民族士兵心中,对黑齿常之奉若神明,许多人都把他当作自己效仿的榜样。

  费姓大汉兴致勃勃地问道:“你真是黑齿常之大将军的兵?黑齿常之大将军当年还在我们这地方打过仗呢,可惜那时候费某的年纪还小,要不然就投到黑齿常之大将军麾下当兵去了。”

  杨帆道:“杨某正是黑齿常之大将军麾下的兵,因为我为人机灵,一直在大将军麾下做斥候兵,立过不少战功。后来黑齿大将军遭奸人陷害,没有死在战场上,却丧命在牢狱之中,令我等噬齿痛恨!”

  费姓大汉对黑齿常之崇拜之极,提起黑齿常之的恨事,禁不住破口大骂。费姓大汉唾沫横飞地骂了一通朝廷,又乜了杨帆一眼,向他问起西域情形,以及他如何得以升官的经过,杨帆知道他对自己还存有几分警惕,于是小心地应答起来。

  他说黑齿常之死后,娄师德把他收到了自己帐下,成了娄大将军的亲兵,在与突厥的一次战斗中,他又恰巧救了娄大将军一命,这才得以提拔,步步高升。这一次朝廷为了北征,从各地抽调兵卒,他才率部从河陇回来。

  杨帆对河陇地区非常熟悉,说起那里的地域地理、景物环境乃至风情民俗。完全了如指掌,他还把高舍鸡做斥候时的许多事迹“高冠杨戴”地安到了自己身上。

  这费姓大汉当兵时,曾经被调到河陇地区参加过战斗,对当地的风情风貌很了解,他对斥候兵的生活习惯和刺探敌情的一些事迹同样很了解,听了杨帆所说,再与他所知一一印证,这个貌似鲁莽实则心思细腻的大汉才真的相信了杨帆的话。

  他们两人虽然还是敌我关系,但是毕竟一方已经被俘。不需要兵戎相见,因此这一番话谈下来,两人的关系不知不觉便融洽了许多。

  费姓大汉和杨帆互通了名姓,这费姓大汉名叫费沫。费沫拍拍杨帆肩膀,遗憾地道:“若你只是一个小小兵卒。我便擅作主张放你走人也无不可。可惜你是朝廷的将官,这事儿,我可做不了主。”

  杨帆道:“我明白,你我各为其主,理应如此。能得足下如此相待,杨某足感盛情了。不过……”

  杨帆扭头向其他几棵树下绑着的人看了看,问道:“你们抓这许多将官作甚。可是打算跟朝廷求和么?”

  费沫的貌相虽然粗鲁,心眼儿却不粗,他并不直接答复,只是嘿嘿一笑。道:“我们契丹人没有野心称王称霸,只是想要一条活路走,可是朝廷不给我们活路啊,要不然。我们现在正在草原上高高兴兴地放牧呢,又怎会在此打打杀杀?”

  “好啦!”

  费沫拍拍屁股站起来。说道:“放了你是绝不可能的,念你是黑齿大将军旧部,我可以关照你些,叫你不受虐待,比其他俘虏吃饱一些。不过,你也要老实一点才成,要是想动什么歪脑筋,费某第一个就杀了你!”

  杨帆道:“杨某如今是你们的阶下囚,能得如此照料,足感盛情了。我只是不明白……,我们足足十六万大军,兵精将足,怎么会……怎么就会一败涂地呢?”

  杨帆这一问正挠到费沫的痒处,费沫又蹲下来,自得地笑道:“在你们唐人眼中,我们契丹人都是只会牧马放羊不堪一击的牧人,你们根本没把我们放在过眼里,你们败就败在这分狂妄上了!

  你以为我们契丹人真就是那么好欺负的?就算是你们最忌惮的突厥铁骑,屡次从凉州、灵武进侵大唐,为什么不从我们的草原侵入再南下呢?你以为是靠着你们朝廷的庇护吗?我呸!”

  费沫重重地吐了口唾沫,说道:“那是因为我们契丹人并不好对付,我们能征善战,是草原上的英雄。一直以来,我们受朝廷欺压,受你们的边将边军欺压,忍气吞声,始终不肯反抗,是因为比起大唐我们族群的太弱小了,可我们一步步忍让,换来的是什么?换来的是你们的得寸进尺!”

  费沫说到愤懑处,眼睛都要喷出火来。

  杨帆忙道:“杨某只是一个小小校尉,这些事情我过问不了,我只是奇怪,你们顶多六七万人马吧?怎么就能吃掉我们十六万大军,而且是一口吞下。”

  费沫冷笑道:“那是因为你们太狂妄!”

  他把黄獐谷口设下诱饵,引诱周军主力急进,然后利用山谷地形,掐断骑兵主力与步兵之间的联系,利用地利优势和大量的烟火导致周军主力骑兵不战自溃,惊马自相践踏,死伤无数,以致他们以极小代价就歼灭了这股骑兵的事情说了一遍。

  又得意洋洋地道:“骑兵全军覆没,你们那些步卒就倒霉了,除了少量逃上山去的兵丁中今还在丛林中做野人,从黄獐谷向前一直到我们昨日设伏的地方,这是一马平川的原野,最适合骑兵驰骋,那些向外逃的步卒怎么可能跑得过我们的马,他们已经被我们全歼了。

  我们原打算仍在黄獐谷设伏的,只是,这一路下来,死尸到处都是,根本来不及处理,你们若继续前进,一定能够发现疑点。所以我们大元帅又生一计,用缴获的军印,写下一份军令,诈称前路军大胜,要你们抛弃辎重,全速行军参与围剿!

  嘿!你们果然乖乖地来了,日夜兼程,跑得人困马乏。根本无力一战。而且骑卒和步卒之间拖拖拉拉,完全脱离,互相难为协同,行军行成这副样子,足见你们心中压根儿就没把我们当一回事,你们不败谁败?”

  杨帆想起那位打扮得跟金甲神人似的燕大总管,不禁苦笑一声,沉默片刻,才问道:“你们有了军印。自可伪造军牒,只是……那上面的大将军签名,难道也是伪造的?”

  费沫笑道:“这签名可是货真价实,是你们的右金吾卫大将军张玄遇亲笔所写。”

  杨帆暗暗咬紧了牙关。

  费沫见他生气,更加得意。道:“你们的人马被困在谷中,就像一群待宰的牛羊,数万大军拥塞其中,不等我们动手,惊马乱军自相践踏,死伤者已不计其数,我们轻而易举就歼灭了你们最难对付的这一路主力。活捉了你们的主将。

  那左鹰扬卫大将军曹仁师不肯在伪造的军牒上署名,被我们可汗一刀便砍下了他的狗头,结果你们那位右金吾卫大将军张玄遇吓得面如土色,忙不迭就签下了他的名字。嘿嘿,自始至终,他连个屁都不敢放!”

  杨帆的眼角跳了跳,恨声道:“轻敌冒进。葬送前军十万将士的性命,已是百死莫赎之罪。又贪生怕死,将后军六万将士送入虎口!张玄遇!嘿!好一个张玄遇!”

  费沫笑道:“你也不用如此怪罪于他,你们前路十万大军被全歼之后,剩下的这六万大军就已注定要灭亡了,没有那道伪造的军令,你们一样要死,那道军令对你们用处不大,对我们才有用处。有了这道军令,我们才能轻易吃掉你们的后路大军,连死带伤一共不过万余人,这还包括袭击你们辎重粮草时的伤亡。”

  杨帆大吃一惊,失声道:“你们还袭击了我们的辎重营?”

  费沫道:“打蛇打死,自然要趁胜追击了。你们后面那些步卒比起你们还要不堪,我们连夜杀去时,他们大部分人都睡得跟死猪似的,好不容易惊醒一些人,却也双腿酸软,举手无力,连只鸡都杀不死。

  我们砍瓜切菜一般解决了他们,随即就马不停蹄直奔你们殿后的辎重营。我们本以为辎重营最好对付,却不知你们押运粮草的是什么人,他挖了陷马坑,布了拒马枪,还拖来许多荆棘阻路,营盘外还扎了一道木墙,游哨远出十里。

  真他娘的,在唐人自己的地盘上,而且只住一晚,一大早就要启程的,用得着这么折腾么,结果……突袭是不成了,直到天光大亮,我们才清除外围,逼近营寨,那守将眼见守不住了,于是主动放弃粮草,集合残兵败将逃向马城。

  真他娘的,老子身为前路先锋,本想把他们这一路兵马也全数歼灭的,可恨那运粮的主将临走时还放了一把大火,如果我们要去追他,这粮草不免就要烧光了,没办法,老子只得回头救粮。”

  杨帆脱口问道:“那粮草烧光了?”

  费沫笑道:“你想得美,虽说烧了有近一半粮草,可是被我们救出来的粮食,也足够我们吃个把月了!”

  杨帆大失所望,沉默片刻,才道:“运粮的那位将军,叫李多祚,此番北征,若是李大将军为主帅,恐怕我们……未必会全军覆没。唉!李大将军退回马城,那我本部的主将呢?燕大总管也被你们生擒活捉了?”

  费沫道:“那个什么燕大总管,我们没看到,倒是你们的行军副总管宗怀昌,被我们给困住了,原想抓活的来着,结果他横刀自尽了。”

  听到这里,杨帆不禁又沉默起来。

  这时,有人在山坡上喊:“费沫,准备整军,向山里转移了!”

  费沫急忙答应一声,对杨帆匆匆摞下一句:“你安份些,便少吃苦头,否则,我也护不得你!”说完便急匆匆向山坡上跑去。

  杨帆试着挣了挣捆绑,便放弃了努力,心道:“这儿已经是山里了,还要往山里转移?是了,难怪一直没有看见女人和孩子,他们的老巢应该不在这里。若是到了他们的老巢,防范松懈下来,又有这费沫攀扯着交情,逃走或有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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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百二十一章 弃市两冤家

  武周朝讨逆征北十六万大军全军覆没,几位统兵大将军除了一个押运粮草的李多祚侥幸漏网,其余被一网打尽。

  左鹰扬卫大将军曹仁师身首异处,右金吾卫大将军张玄遇及新任司农少卿麻仁节被俘,行军大总管燕匪石死于乱军之中,行军副总管宗怀楚自尽。

  消息传回京师,举朝哗然。

  朝廷多久没有吃过这样的败仗了?

  即便是对敌突厥和吐蕃那样的强敌,朝廷虽然时有败仗,可是也从没败得这么迅速、这么凄惨,十六万大军,顷刻间灰飞烟灭,统兵大将几乎被一网打尽,这在以前是根本不可想象的事情。

  武则天犹如当头挨了一记闷棍。武周一朝,最大的也是唯一的一桩武功就是收复安西四镇,此前战绩实在是乏善可陈,不曾想转眼间又遭受了这么惨重的失败,尤其是败在从未被朝廷放在眼里的契丹人手中。

  朝野间一时风声鹤唳,对契丹人从一开始的不屑一顾茫目自信,转眼间就变成了极度的恐惧。十六万人就是十六万个家庭,消息传开,整个大唐到处一片凄风苦雨,无数为人父母、为人妻儿的,披麻戴孝,痛不欲生。

  武则天原打算让武三思为榆关道安抚大使,率大军屯兵胜州,为第二路讨逆大军的,其实主要目的是为这个侄儿镀金。

  虽说现在军队系统已经被武氏家族一手把持,可是武氏家族从未在战争中有过什么战功,而在军队中。一群寸功不立的将军,根基永远是不扎实的。

  武承嗣身体不好,近年来更是常常卧病在床,否则的话。武则天说不定把这个侄儿也会派上前线,让这两个在武氏家族能挑大梁的侄子都能立下自己的军威。

  但是现在,武周大军十六万人,一战便全军覆没。举朝震动,武则天可不敢再轻举妄动了。

  她这两个侄子都是读书人出身,少年时便被她改为蝮姓流放边陲,每日只为口食奔波。等她后来想要登基,发现外人不可靠,还得依仗武家人时,又赦免了这些侄子,把他们弄回京城,一个个委以重任。可这两个侄子是连几十人的军队都没指挥过的。让他们去打仗……

  然而大唐留下的名将几乎都被她杀光了。何况现在越是武氏一系的将领打了败仗,她越是需要武氏将领再打个大胜仗,以巩固武氏在军中的地位。于是武则天决定派出武攸宜为第二任讨逆大将军,远征契丹。

  武攸宜一直替她掌管羽林卫。在军中的时间最长,是武氏第二代子侄中最熟悉军旅的人,武则天马上下旨,命建安郡王武攸宜为右武威大将军,重新征召兵马,由其率领再伐契丹,同时任命陈子昂、乔知之为其总管府幕僚。

  一时之间召集不了那么多兵马,武则天就下令把各地关押的全部囚徒都押送京师来,让他们戴罪立功,同时征募士兵,组建新的远征兵团,又令太行山以东各近边诸州建设武骑团练,以备策应。

  怒气冲冲的武则天这一次没用宰相大臣们议事,行使专断之权迅速作了决定,怒气冲冲回返内廷,忽然想起曾替孙万荣求取三品官职的李昭德来,登时把一腔怨恨发泄在他的身上,传令即刻押赴刑场处死!

  张昌宗和张易之在她身边闻听,马上拐弯抹角地提起了来俊臣,盛怒之中的武则天又下令,把来俊臣一并斩首。

  李昭德是被来俊臣弹劾入狱的,如今竟和来俊臣同日行刑。

  还别说,这桩大事从一定程度上转移了朝野对于此番大败的追究,要知道曹仁师、张玄遇、麻少节、燕匪石、宗怀楚等大将,可都是武氏一系的将领,只有一个押运粮草的李多祚,算是不左不右的中间派。

  行刑之日,洛阳城万人空巷,行刑现场人山人海。

  行刑现场就设在北市,整个北市所有的店铺生意当日都没有开张,连做生意的都跑去看杀人了。

  武周朝第一酷吏,也是在各大酷吏相继授首之后,始终顽强不倒的不死小强来俊臣终于要被处斩了,而当日一同行刑的还有近几年来独霸朝纲,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强腕宰相李昭德,这事岂同小可。

  李昭德和来俊臣都口堵木球,身着死囚之服,被押赴刑场。

  这口堵木球之制是从垂拱四年开始的,那一年武则天处死太子通事舍人郝象贤,郝象贤在刑场上破口大骂、慷慨陈词,历数武则天的桩桩罪恶,连她与薛怀义通奸的丑事都说了出来,武则天十分难堪,从那以后,朝廷再处决人犯,一概口塞木球,让他在刑场上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李昭德和来俊臣都口塞着木球,挤得脸颊都有些变了形,被囚车拉着,缓缓向刑场走近。李昭德虽然过于跋扈了些,因此遭到百官厌憎,但是他在民间官声还是极好的,百姓们看到李宰相蓬头垢面、狼狈不堪,都不禁黯然叹息。

  不过,寻常朝代,京师百姓一辈子怕也见不到一个对宰相行刑的场面,而武周朝的洛阳百姓,不要说那些凤子龙孙的皇室王爷,光是宰相就见过杀了好几拨了,虽然为他叹息,倒也不至于过于震惊。

  随后押来的是来俊臣,来俊臣被押赴刑场的时候,场面却出现了奇怪的一幕。百姓们拥挤在那儿,无数人头攒动,死死地盯着囚车上背插死字牌的来俊臣,却出奇地没有一点声音,所有人都死死地盯着他,现场异常静谧,静得令人恐惧。

  李昭德被押上刑场,按跪下来,朝着监斩官的方向,紧接着来俊臣被押上刑台。来俊臣往日的威风霸道全然不见了踪影,嘴里塞了一只硕大的木球,连呼吸都有些困难,扭曲的面孔再也看不出往日的英俊风流。

  李昭德说不出话来,可是看着来俊臣失魂落魄地被拖上刑台,李昭德眼中却露出了一抹快意的笑容,他笑不出声来,可他仰起的苍白的头颅,却分明显示他正在大笑。李昭德的肩膀耸动着,无声地笑了许久,慢慢闭上眼睛,两行泪水从眼角缓缓淌下,流过他的腮边……

  来俊臣却与他不同,来俊臣自始至终没有看这个老对头一眼,他的头一直扭向皇宫的方向,当他被拖上刑台,摁倒在地时,他也依旧抻着脖子,直勾勾地盯着皇城方向,只盼着会有一骑飞驰而来,高声喊着“刀下留人!”

  这种事女皇并非没有干过,当初御史中丞魏元忠就是在行刑之前,被女皇特旨免死的。来俊臣始终坚信,他对女皇忠心耿耿,他为女皇杀过那么多对头,女皇得以登上皇位、坐稳皇位,他居功甚伟,女皇帝绝不会杀他。

  他期盼着、期盼着,监斩官干巴巴地念着圣旨时,他一句也没有听;刽子手拔去他肩后的死字牌时,他浑然不觉;他就像一只被主人抛弃的小狗,眼巴巴地望着家的方向,盼着它的主人回心转意。

  一条绞索套到了李昭德的脖子上,女皇宏恩,赐了他一个全尸,绞索猛地拉起,李昭德身子腾空,因为窒息,他的身体剧烈而奇异地扭动起来。

  可是令人惊奇的是,这个时候,居然没有一个人去看这位宰相之死,无数目光居然死死地盯着来俊臣。

  许多人掌心沁着汗,眼角紧张地抽搐着,心跳如擂鼓。

  他们似乎在担心什么,又似在紧张什么,那是一种奇怪的恐惧。

  来俊臣突然鬼使神差地醒过神来,把片刻不曾移开的目光从皇宫方向移向监斩台。

  监斩台上,刑部司刑郎中陈东面无表情地从签筒中抽出一枝血色的刑签,向台前狠狠一掷,冷肃地喝道:“斩!”

  来俊臣突然明白过来,赦免的圣旨永远也不会来了,女皇真的抛弃了他!

  他突然从地上一下子弹了起来,这么直挺挺地跪着,本来是很难站起来的,但是来俊臣居然一下子就跳了起来。

  他喊不出声音,两只眼睛瞪得异常的大,仿佛眼角都睁裂了,他死死地瞪着皇宫的方向,看着那一角飞檐,看着那耸立入云的天枢,脑海中一阵眩晕。

  不等两名刽子手的助手上前把他摁倒,他的双膝一软,又重重地跪在了刑台上……

  “嚓!”

  锋利的鬼头刀从他颈间滑过,刽子手这一刀,使出了他这一辈子最好的一刀。

  刀锋准确地从来俊臣颈间骨缝里滑过,没有片刻阻碍,人头和着一腔鲜血,喷出一丈多远,重重地摔到地面上,向前滚动了几圈,停住了。

  来俊臣无头的尸身以一个缓慢倾倒的姿势慢慢向前倒去,“嗵”地一声,倒在地上。

  这时,李昭德的尸身刚刚停止最后一丝抖动。

  刑场上继续保持着令人恐惧的寂静,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当刽子手有些惊异地向人群中看去时,人群突然爆发出一阵山呼海啸的呐喊,无数人向台上冲过来,负责拉着绳索阻挡观刑百姓的帛役像稻草人似的,一眨眼就被沸腾的人群淹没。

  无数的人涌上刑台,争相撕扯来俊臣的尸体,有一个人冲在最前面,像狼似的一头扑到来俊臣身上,狠狠咬下一块肉来,还没等他咽下去,就被疯狂的百姓拖到一边,然后更多的人蚂蚁般添充了他留出来的空隙。

  这人咬着一嘴的血肉,仰天狂笑!

  他叫段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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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百二十二章 众里寻他千百度

  “来俊臣弃市,本应晒尸三天的,可是许多百姓拥上台去,挤开公差,争啖其肉,须臾间,来俊臣就骨肉离散,抉眼剥面,披腹出心,腾踏成泥了。”

  丽春台上,张易之亦步亦趋在跟在花丛间转悠的武则天身边,绘声绘色地向她描述着今日行刑的场面。

  “哦?来俊臣如此招人痛恨?”

  武则天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马上站住脚步,向张易之追问。

  在得到张易之准确的答复之后,武则天愤怒起来:“朕真是被他蒙蔽了,此獠如此招百姓痛恨,必是罪大恶极,真是死有余辜!应加赤族之诛,方雪苍生之愤!传旨,籍没其家,尽数发配为奴!”

  来俊臣用他的死,成功地转移了朝野间对于讨逆军大败的注意,又用他的粉身碎骨籍没全家,把百姓们对于亲人逝去的悲怆化成了对他伏诛的泄愤。来俊臣被他的主子真是利用得淋漓尽致,发挥了全部的光和热!

  ……

  “千金冶”在马城东北方向,这里盛产铁矿,很多铁矿石就裸露在地表,无需深采。边域地区战乱最为频繁,所以对于钢铁的需求尤其强烈,因此当地有许多以土法炼铁的铁匠,久而聚集成城,称为“千金冶”。

  时至今日,“千金冶”已经出现了多个规模很大的铁矿厂和炼铁铺子,因之此城不缺铁器,也不缺强悍有力的男子,契丹人之所以没有打这座小城的主意,原因就在于此。此城虽小,却不易对付。

  古竹婷和天爱奴主意已定,便变换了身份,先雇佣了几个仆从。再赶到千金冶城。此时,周军大败,自黄獐谷下来,百十里的地面上到处都是周军尸体的消息已经传开。千金冶城也是人心惶惶。

  县令李洛云是垂拱二年的进士,多年的媳妇熬成婆,好不容易利用他的杰出政绩,再加上上下打点,谋了个七品正堂的县太爷,到“千金冶”走马上任还不是一个月,便碰到了这么一档子事,真是晦气。

  他刚刚到任,对在此任职多年、根基深厚的主簿、县尉乃至关系盘根错节的诸多胥吏还不能如臂使指。得知消息后。有心派县尉带人去察探一下。县尉担心路上碰到契丹兵马,托辞不肯前去。

  主簿比县尉反应还快,第一时间就告病卧床了。李县令倒是个忠于职守的好官,指使不动别人。只好换了一身便服,带了几个衙差,亲自去明察暗访了一番,确认契丹人大胜之后已经劫了粮草入山,这才返回县城。

  自黄獐谷出来,周围非常荒凉,并没有什么城阜,“千金冶”城是距这片战场最近的县城,就算他们不肯出面,等到府道官员得了消息,安置阵亡将士遗体的事也必然要着落在他们身上,与其如此,不如主动出面,还能给自己增添些政绩。

  李县令打定主意,便找主簿和县尉共同商议。

  既然城外已经没了危险,县尉大人原本“在忙的事儿”马上就解决了,主簿老爷的“病”也不治而愈,两人也晓得这是一桩政绩,倒是很想和这位新任县太爷好生合作,这件事办好了,人人有功,两人和新任县令的关系也能亲近一些,毕竟人家是一县主官,不能太拧着干。

  可是不管是派工收敛尸体还是火化,哪样不需要钱?

  上任县太爷在临卸任以前,把县里多年积攒下来的一点节余拼命地开销出去,一点儿都没剩下,如果想寅吃卯粮,县里自己接下来的日子就不好过,主管钱粮的主簿为此又打了退堂鼓。

  李县令思来想去,觉得这笔钱只能着落在本县几个大铁矿厂和大铁匠铺子上,正打算宴请本县那些以冶铁发了财的土财主,利用县太爷的面子募捐一笔钱财,天爱奴和古竹婷便到了县城。

  古竹婷扮成一位富商,天爱奴扮成她的书僮,主动找到县太爷李洛云,愿意为阵亡将士做一桩大善行,由她出资雇请敛尸工人、购买火化尸体所需的煤炭,并代为购买十余万只骨灰坛子。

  这笔钱数目不菲,李县令若是向人募捐,也只能满足前期费用,后续资金还是要向上面申请,如今碰到一个家资巨万的大善人,真是喜从天降,连忙全力配合,并满口声称要为这位古大善人的义行向朝廷请求嘉奖。

  古竹婷在李县令的配合下,向盛产陶器的地方定购了大量的骨灰坛子,又在千金冶城外安排火化场地。这城以冶金为主,煤炭、木炭储备极多,只要有钱,可以直接向那些大铁矿厂购买,至于炼尸的炉子,直接用了一些铁矿已经报废了的旧炼铁炉。

  当地的大铁矿商也并非一毛不拔的铁公鸡,此番义行的大头都由这位路经此地的古大善人包了,他们便主动减少了自己的铁矿这段时间的挖掘和生产任务,腾出大批劳力去收敛周军阵亡将士的遗体。

  对那些矿工和铁匠们来说,干哪个活儿都有钱赚,这活儿比打铁挖矿还要轻松些,边地百姓见惯了生死,对尸体也没什么厌弃恐惧,自然甘愿去做,一时间大批的尸体便源源不断地运到了“千金冶”城,开始炼化尸体装敛骨灰。

  李县令组织了大批文吏,又劝说本县的读书人出面帮忙,在现场对每一具炼化的尸体提前进行登记,并把他们的遗物分别装袋,做好标记。

  这样的场面固然热闹,可是源源不断的尸体运进来,炼尸炉日以继夜地喷吐着火焰,把一具具曾经鲜活的生命炼成了一坛坛雪白的骨灰,是没有人兴高采烈的,哪怕是那些按日结算拿钱的矿工和铁匠,

  而天爱奴更是饱受折磨,一天没有杨帆的消息。她就寝食难安,每送来一具尸体,她都心惊肉跳。

  这段时间,李县令真把古竹婷当成了他的活菩萨。李县令从逃到城里来的士兵口中问出多少消息,古竹婷便能从李县令那里打听到多少消息,她和阿奴渐渐了解了整个战役的情况,也知道有些将领被契丹人生擒活捉了。

  虽然这一次周军轻敌冒进。连中埋伏,以至于十六万大军灰飞烟灭,不过这么多人是不可能杀光的,所谓全歼只是说把他们杀得无法保留任何一支成建制的部队,完全失去了作战能力。

  幸存逃散的士兵陆陆续续地逃了出来,向最近的千金冶城靠拢的人最多,阿奴每天最喜欢的事就是看到远处有周军零零散散地走来,虽说几天时间里千金冶城已经收容了三四千名伤兵败将,却始终没有她最熟悉的那副面孔。毕竟给了她一个希望。

  这段时间里。她们也联系上了“继嗣堂”在北地的分支。虽说“继嗣堂”在本地势力薄弱,还是尽全力给予了协助,派人在附近诸如马城、卢龙等地安排眼线。查勘所有幸运逃脱的士兵,以求找到杨帆的踪迹。

  只不过。“继嗣堂”的核心力量并不多,这许多分支并不知道宗主的身份,甚至不知道有“继嗣堂”的存在,“继嗣堂”对他们的控制完全是利用经济手段,因此他们并不知道叫他们寻找的那个人是谁。

  这些分支派往各个城池的伙计,只知道他们东家的生意主要靠着一个大富商,而他们要找的这个人与那个大富商有着极密切的关系,如果找到此人,不但能讨好那个大富商,让他们东家获得更多的生意,找到杨帆的人还有一笔丰厚的赏金,因此格外卖力。

  ※※※※※※※※※※※※※※※※※※※※※※※※※※

  参天的古树隔绝了尘世的一片喧嚣,在这里,不管是马的长嘶还是人的呐喊,都只能映衬得这山谷更加的静谧,而不会有嘈杂的感觉。

  密林的边缘,有一片青青的草地,阳光正照在这片草地上。

  正被众里寻他千百度的杨帆躺在柔软的草地上,百无聊赖地摇着一朵狗尾巴草,眯着眼睛,任那温暖的阳光照在自己身上。

  这里林深树密,易守难攻,而且一路过来时,瞪大了眼睛的杨帆就已经转悠迷糊了,这一路上都是山、都是树,根本没有一个明显的标志,全都是相似的山水树木,根本无法记得住路。

  同杨帆一同被抓的,大约有十几名将官,此刻也都散布在这片山坡上,或站或立。这些人杨帆都不熟悉,被俘的这批将领中官职最高的张玄遇和麻仁节被契丹人重点看管起来,押在山那边的山洞里,即便是放风的时间,杨帆等人都没有看到过他们。

  山洞里潮湿阴暗,不晒晒太阳,纵然不是老寒腿,在洞里关上三天也要生病。所以,尽管已经觉得阳光有些毒辣,杨帆还是不舍得回山洞去,这里是山洞前面他们仅有的一块活动场所。

  远远的,费沫走了过来。

  虽然彼此是敌人,但是费沫很喜欢和杨帆聊天,说到朝廷的黑暗时,杨帆会和他一起大骂,说到黑齿大将军的惨死时,杨帆会和他一起惋惜,说到契丹人遭受的边将的欺压和勒索,杨帆会对他深表同情……

  费沫并不缺少心机,虽然在杨帆来说,这是刻意的应和,是为了降低费沫的戒心,拉近他们之间的关系,但是他的态度,费沫看得出来,确实是发自内心。于是,虽然彼此还是敌人,费沫却越来越喜欢跟他聊天,一有时间他就会到杨帆这儿来。

  杨帆听到沉重的脚步声,轻摇的狗尾巴草不由停了一停,他听得出这是费沫的声音。他一直觉得,即便自己被抓了,他还是应该做点什么,只是他一直想不到自己能做什么,直到昨天夜里,他终于想到了一个主意。

  于是,这一整天他都在等费沫,费沫终于来了。

  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杨帆哼着歌,继续摇起了手中的狗尾巴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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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二十三章 出师要有名


  “做俘虏做到你这份儿上的,倒是少见!”

  费沫走到近前,见杨帆一副乐逍遥的模样,不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他揶揄了一句,在杨帆身边坐下,顺手递过一张比巴掌还大的草叶子,里面包着一把桑甚,有的已经熟透了,紫黑紫黑的,发出诱人的甜香味儿,有的还是红彤彤的。

  “做俘虏已经够倒霉了,难道还要每天愁眉苦脸地折磨自己么?”

  杨帆笑吟吟地坐起来,扔掉狗尾巴草,接过草叶包着的桑甚,顺手拈了一颗丢进嘴里,果肉丰厚,微酸极甜,果然很可口。

  杨帆乜着费沫,问道:“你们已经派人进京了?”

  费沫点了点头:“嗯!已经走了两天了,大元帅当年在中原做质子时,身边带有几个侍卫,也都极熟悉你们中原情形,这一次派了其中一个去。”

  杨帆摇摇头道:“我看效果恐怕不大。”

  费沫睨了他一眼道:“怎么说?”

  杨帆又丢了一个桑甚入口,说道:“没错!你们是打了胜仗,可是朝廷从来不曾把你们放在眼里,你们现在打的胜仗越多,女皇帝越拉不下脸来跟你们谈和。如果是吐蕃或者突厥,或许还有回旋的余地,可你们……,”

  费沫道:“我们抓了你们十几员大将,那个姓武的婆娘若是不答应,你们一个都活不了!”

  杨帆嘲讽道:“老费,你以为这是你们两个部落之间打仗呢?你们抓了他们几个大头领,就可以让他们用牛羊、草场来赎回?这是朝廷,不管是因为女皇的体面还是朝廷的体面,都绝不可能向你们低头!”

  费沫黑黝黝的脸庞胀红了:“一直以来,朝廷要打仗,让我们出兵,我们就出了,自备粮食、兵器、马匹,先是跟着太宗皇帝打,再是听高宗皇帝的旨意打!朝廷要我们纳贡,我们纳了,每年都选最好的毛皮、最肥的牛羊进贡。可朝廷是怎么对我们的?

  你们的边军不守在我们的外围,保护我们这些朝廷的子民,反而守在我们内侧,突厥人要靠我们去防守,而你们还要像防贼一般防着我们,我们拿牛羊和边地的汉人百姓换些米粮,你们的边将还要抽无数的重税!

  我们现在想要的并不多,我们依旧愿意尊奉朝廷为主,我们只要求对我们少一些苛待,少一些压迫,允许我们平等地和你们汉人买卖牛羊,撤走你们所谓的边军!这要求很过份吗?”

  “很过份!”

  杨帆道:“在你看来,固然是理直气壮。可是你要清楚,你们不是吐蕃或者突厥,不是一个国家,你们没有资格先造反,杀了朝廷的兵,抓了朝廷的将,再同朝廷谈判,讨价还价地提条件!

  对你们这般作为,朝廷惟一的选择就是严厉地打击,杀一儆百。如果朝廷答应你们,那不仅仅是面子问题,朝廷的疆域很大,有许多像你冇们一样的部族,今天对你们破了例,别人就可以有样学样,到时候朝廷何以自处?“

  费沫沉默片刻,冷笑道:“没得谈,那就继续打好了!只不过。”朝廷既然抛弃了你们,你们也就没什么用处了,等我们的使者从朝廷带回不好的消息之后,可汗一定会处死你们的!”

  杨帆把桑萁放到草地上,仰天躺倒,枕着手臂,喃喃地叹了口气,说道:“我没死在万马军中,能多活这许多时日,已经很幸※运了。如果终究难免一死,我也没什么好遗憾的。不过,如果我死了,黄泉路上也不怕寂寞的,反正用不了多久你就会来陪我!”

  费沫重重地呸了一口唾沫,骂道:“你少说晦气话!我才不会死呢,你们朝廷兵马很厉害么?十六万大军,还不是被我们一口就吞下去了。”

  杨帆竖起一根手指,悠然摇动,说道:“话可不是这么说的,这一次,朝廷吃了大亏,亏就亏在太骄狂了,从将到兵,就没有一个人把你们当回事儿,下一次,你以为朝廷的兵马还会这么大意?”

  费沫冷笑不语,心中暗想:“你以为我们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向朝廷求和上么?我们可也不只做了一手准备。

  ”只不过,这是极度机密,即便杨帆已是阶下囚,告诉他也不怕泄露出去,费沫也是不能说的。

  杨帆继续道:“你也是当过兵的人,想必知道些古往今来的故事,你看那些做流寇的,哪有一个能扑腾得起半点浪花?不管最终成败,但凡曾经辉煌过的,都必须掌握两点!”

  费沫神色一动,忙问道:“哪两点?”

  杨帆道:“第一,是要有一个稳定的根基之地,要有民可驭,有粮可筹,到处流窜始终没有一个根基之地的,是折腾不了几天的。”

  费沫沉默片刻,又道:“那第二点呢?”

  杨帆道:“第二,就是要有一个明确的主张,要让天下人知道你想要什么,你为何而战。而且你想要的,正是天下人想要的,这样才能得道多助。陈胜吴广不过是两个泥腿子,都知道喊出‘伐无道、诛暴秦”以号召天下人响应。

  商汤反夏,说‘时日昌丧,予及汝偕亡!,赤眉军的樊崇,一个不识字的匹夫,也知道喊一句‘杀人者死,伤人者偿创”张角说‘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王莽伪造天命,汉光武帝则说‘刘氏复起,李氏为辅”至于本朝……”呵呵,试问,你们有什么?”

  费沫反驳道:“全是废话!你以为凭我们契丹部落可以独立一国甚至推翻大唐?如果我们那么说,就真的成了造反,朝廷不歼灭我们誓不罢休!”

  杨帆道:“你以为你们现在没有喊出独立一国或者推翻大周的口号,你们的所作所为就不是造反了?汉七王之乱,虽不敢喊出造反的口号,也要喊一句‘清君侧、诛晃错”告诉天下人他们意在晃错,不在天子,以避免天下人共讨之。”

  费沫沉思起来,半晌,方缓缓言道:“我们……,能喊什么口号?”

  杨m道:“武周当朝,可天下百姓依旧心思李唐,如果你们能喊出拥戴李唐、拥护相王李旦、拥护庐陵王李显的口号,那么就可以顺应天心民意,百姓们对你们的抵触就不那么强烈了,而朝廷要对付你们也会引起种种非议。”

  费沫眼睛一亮,一拍大※腿道:“着哇!界然好主意,若是如此,我们便出师有名,反要陷朝廷于不义了,朝廷派了大军来,官兵中但凡志在匡复李唐的,也不会全力围剿我们。”

  杨帆微笑道:“正是如此!”

  费沫兴冲冲地道:“我去跟可汗和大元帅说!”

  费沫趴起身来拔腿就走,杨帆暗暗松了口气,经过这些时日的相处,他也知道这费沫的心思不像粗犷的外表一样粗鲁,还真怕不能说服他呢。

  眼见费沫远去,杨帆又拿起那包系菩,吹去几只爬上去的蚂蚁,拈了一枚桑萁丢进嘴里细细咀嚼,味道很甜。

  过了片刻,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杨帆一扭头,就见费沫去而复返,又出现在面前。

  杨帆诧异地挑了挑眉头,费沫阴沉着脸色,一字一句地道:“你是在利用我,是不是?”

  杨帆心中一跳,忙故作平静地道冇:“何出此言?”

  费沫道:“你是黑齿常之大将军旧部,而黑齿常之大将军是被武周朝廷所害。你一定痛恨武周,希望能匡复李唐。你给我出这个主意,是希望利用我们契丹人,对朝廷施加压力,迫使皇帝在皇储人选上不敢妄动手脚,是不是?”

  杨帆的目的太明显了,他和契丹人本是敌对关系,根本没理由帮他们想一个能够扯起大义名义立足的主意,费沫只要稍一转念,想不猜到他的用心都难。

  杨帆把心一横,干脆爽快地道:“没错!我就是在利用你们,替李唐的两位王子出力。我不喜欢这个朝廷,我也不喜欢一个女人做皇帝,为了保住她的权利,肆意滥杀!可是我这个主意,对你们并没有害处,不是么?”

  费沫嘿嘿一笑,道:“不错!只要能给那婆娘添乱的主意,对我们而言就是好主意!我回来,只是想告诉你,别拿费某人当傻瓜!”

  费沫转过身,哈哈大笑着离去。

  这些天来的交流,费沫早已了解了杨帆的态度,这个周将显然极为厌憎他的皇帝和武周朝廷,所以杨帆会帮他出这么一个主意,他一点也不意外。

  打出这个口号,明显能改善他们尴尬的境遇,汉人虽然不至于因此投奔,攘臂响应,毕竟他们是契丹人,不是李唐的王室,但是那婆娘想要征召兵马平叛,怕也不会有那么多人响应了。

  眼见费沫大笑离去,杨帆暗暗松了口气,这是一个极好的契机,忠于李唐的力量正在渐渐恢复,并暗暗搜取着权力,如果以契丹人为压力,迫使朝廷调整它的政策,李唐势力无疑将进一步复苏,并迅速发展。

  只不过,想做到这一点,光靠契丹人喊出这个口号还不行,必须得有人在朝中配合。杨帆如今身陷敌手,是无法在这件事上起主导作用了,不过他相信“观天部”那帮老家伙会敏锐地抓住这个机会。

  李老太公等七宗五姓的老狐狸们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狄仁杰等那些被放逐的宰相重臣们听到这个口号也不会无动于衷,而太平那只狡猾的小狐狸同样不会让这个大好机会从掌心白白溜走。

  想到这里,杨帆不禁轻轻叹了口气,被抓进敌营做了俘虏,反而可以对朝廷产生前所未有的重大影响,实是始料未及。

  可是,如何才能逃出生天呢?这可不是凭一副伶牙俐齿就能做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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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百二十四章 内忧外困中的女皇

  宁珂进入洛阳城时,皇帝已经严厉拒绝了契丹人的谈和条件,议和条件被拒绝的契丹人再度入寇河北,同时打出了一个鲜明的政治口号:“还我庐陵、相王来!”

  庐陵王李显和相王李旦是先帝李治硕果仅存的两个儿子,两人都曾经被立为皇帝,又先后被武则天罢黜,李显被贬为庐陵王,实际上一直软禁在房州。李旦由皇帝变成了太子,不过人人都知道他是个摆设。

  契丹人打起为李显和李旦鸣不平的旗号,这对武则天来说,其杀伤力远比十六万大军全军覆没的事情冲击力更大。她迫不及待地想要整军再战,全歼这路反贼,但是兵马一直筹措不齐。

  太平公主听说杨帆失踪的消息之后,也是牵肠挂肚,暗暗使人寻找,深悔自己不该乱出主意,让杨帆重返军伍,以致酿成大错。

  但是当契丹人宣布了他们的政治纲领之后,虽然明知道这是他们为了减少阻力、蛊惑人心的一个口号,但是却未尝不可利用,太平公主纵然正心乱如麻,还是敏锐地发觉了这个机会,马上收拾了乱糟糟的心情,开始做出安排。

  这些年,太平公主用她高明的政治手腕,逐渐收服了一批人,暗中也掌握了一批朝廷的职位,只不过,她一方面需要继续掩饰自己的力量,一方面也确实无力与武承嗣、武三思和二张公开竞争,所以得到的职位并不是特别重要的。

  但是这些平时不是特别重要的职位,在战争时期却有着非常重要的作用。这些职位都是一些后勤、辎重、兵械、粮草乃至户口管理方面的职位,在正常情况下这些官职既不风光也谈不上如何有权,最重要的是人事权、财权、兵权和司法权。

  然而在这个关键时刻,太平公主授意安插在这些职位上的门下消极怠工。降低朝廷的运作效率,却起到了极大的作用。

  武则天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十四岁入宫,六十多年来一直待在深宫里。她长于宫闱权谋,于外部的诸多运作并不十分了解,她只知道自契丹人喊出了为庐陵王和相王正名的口号以来,武周朝廷庞大而有效的战争机器便陷入了步履惟艰的地步。

  各大世家也迅速发现了契丹人的这个政治口号可以加以利用,但是需要他们推波助澜,让这个口号产生实际的效果,扩大它的效应,给那位高高在上的女皇帝敲敲警钟,于是他们也马上安排起来。

  他们控制着地方的经济。一个庞大的家族其影响力就可以遍布一州一道。想在暗中做些手脚。抵消朝廷政令的影响再容易不过。因此,尽管朝廷一遍遍的下敕旨催促,可是地方上筹粮筹饷、招募士兵的事却始终没有进展。

  除了李唐皇族和世家暗中发力。这些年来流配地方的那些李唐派的官员,无疑也起了重大作用。他们之所以被贬谪,就是因为他们身上打着李唐的烙印,女皇信不过他们,而他们也矢志匡复李唐,这个时候不给武则天上眼药才怪。

  他们原本是朝廷高官,到了地方要么是一州一县的主官,要么凭着他们的威望和资历,也足以凭副职、闲职的身份对当地主官产生重大影响,在他们的作用下,这些州府对于朝廷筹粮筹饷和招募兵员的事情同样严重迟滞。

  整个帝国都因为某些不可宣照的理由延续了它的运作速度,身在中枢、足迹不出宫门的皇帝陛下对这种秘密而隐晦的抵抗完全无法察觉,对这种莫名的迟缓也完全无能为力,她只能把原因归结于百姓对李唐的怀念。

  忠于李唐的力量竟然依旧这么庞大,这么深入民心?

  这令她暗暗惊慌。

  她不明白,她的大周江山已经建立这么久了,为什么人们对李唐还是念念不忘,就因为她是一个女人么?

  她不服气!

  她一定要把契丹人彻底打败,她要把武周江山永远传下去,她要作开国太祖,千秋万代!

  ※※※※※※※※※※※※※※※※※※※※※※※※※※

  洛阳城南嘉庆坊,这里有一幢宅院,坊里的百姓都知道这幢宅子的主人是外地的,很少到洛阳来,即便逢年过节,也很少看到这户人家有主人出现,只有一个老家人时常出门买菜,大家还熟悉一些。

  这幢实际上属于独孤世家的宅子,在空旷了多年之后,如今终于迎来了它的一位主人。

  宁珂在这里已经安静地住了三天了。

  月光下,优雅幽静的花园里传出一阵淡淡的琴音,琴音仿佛天上轻笼着月光的薄云,隐隐约约,若有若无。

  园中有淡淡的夜雾,窗下月前,一琴横亘,宁珂轻轻拨着琴弦,琴声哀而不伤,中正清雅,把那难言的思绪尽付于琴音,漾入袅娜的迷雾中去。

  恨与思,只对月,难与人言。

  十指纤纤,琴上一按,袅袅的余音顿时戛然而止,宁珂怅望一叹,俏颜月下如霜。

  脚步悉索,船娘轻轻走到了她的身后。

  宁珂轻声问道:“听到些什么?”

  船娘道:“自契丹人造反,与其毗邻的突厥便阵兵边境,虎视眈眈。契丹人大败朝廷讨逆大军之后,契丹人马上兵侵凉州,又攻灵州,再攻胜州,一直杀到胜州,才被平狄军副使安道买阻住去路。

  他们如今在胜州城外屯扎了重兵,看样子还想一举攻下胜州,东侵中原。是以,西域和靠近西域的诸州,不需要有人刻意拖延,也不可能抽出一兵一卒参与北伐了,那里必须得储备兵力,以防突厥。”

  宁珂淡淡地应了一声,问道:“吐番呢?吐番人不可能不趁火打劫吧?”

  船娘微微一笑。道:“小姐所料不错,吐番人当然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不过吐蕃人王相争权,内部正斗得如火如荼。暂时不想与朝廷交兵,所以他们派了信使与朝廷和谈,所议内容包括安西四镇以及两国接壤的一些地区。”

  宁珂一针见血地道:“安西四镇,朝廷已经吃到嘴里。就绝不可能再吐出去,这可是朝廷引以为傲的最大武功。吐蕃人也知道这一点,他们拿安西四镇说事儿,是用来让步的,他们想要的是那些边界难分的地区。”

  船娘道:“小姐说的是!”

  宁珂信手拨着琴弦,一声一声,沉吟半晌,方道:“女皇年事已高,精力不济。已经无法完全掌握这个帝国。于此内忧外患之际。她一定会做出让步!”

  船娘小心地问道:“这样的话。对咱家在西域的生意会有所影响,要不要把这些分析告诉公子?”

  宁珂摇头道:“不必,大兄才是一家之主。有些事,他应该想得到。我应该尽量减少对他的影响。”

  船娘低低应了声是,又道:“杨帆……依旧下落不明,杨氏夫人悲痛欲绝。奇怪的是,杨家二夫人却没有什么消息,似乎不在府上,小姐……你看要不要上门探望?”

  宁珂的眼神黯淡了一下,幽幽地道:“去做什么呢?没有人帮得了她,除非杨帆有了音讯。再说,我以什么身份登门?”

  宁珂幽幽地道:“每一个人,早晚都要死的,悲伤,只能让自己难过,于死者有什么助益呢?既然无所助益,那又何必悲伤?呵呵,其实我这个人很薄情的,不只是情,我什么都看得很淡、很淡……”

  两颗清清的泪水,无声地自她眸中滴落,悄无声息地落入她的裙裾。

  宁珂轻轻站起身来,回眸一笑:“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可不许伤心!”

  船娘望着那张清素削瘦的容颜,心中一恸:“小姐!”

  宁珂淡淡一笑,道:“人,总归都要死的,你说对不对?”

  船娘默默地看着宁珂走向房门的身影,她的身姿纤纤如月,弱不胜衣。

  船娘低声道:“姜业淳姜大医士明日就回洛阳,到时我请他来,再为小姐诊治一番。”

  宁珂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轻轻掩上了房门。

  ※※※※※※※※※※※※※※※※※※※※※※※※※

  第二路北征大军还没聚齐,突厥便对河陇发起了攻击,而吐蕃于内乱之中也不放过机会,派遣使臣向武周施加外交压力,武则天内忧外患,焦头烂额,而且这几年她的身体每况愈下,精力严重不足,也实在应付不了这么复杂的局面了。

  无奈之下,武则天不得不做出了一定的让步。

  她下旨,召狄仁杰、魏元忠还京,并拜兵部侍郎姚崇为相。这几个人都是旗帜鲜明地保皇嗣派,起复狄仁杰、魏元忠,是给国人一个强烈的政治讯号:“皇储一定是李家的,皇帝不会易武氏子侄为太子!”

  眼下这种情况,北边的契丹人闹得风风火火,突厥和吐番在西边趁火打劫,南边的诸蛮叛乱刚刚平息……

  而且武则天还收到消息,契丹人似乎正在和奚人进行联络,奚人现在也不像太宗、高宗时候那么恭顺了,近年来对武周朝廷常有阳奉阴违之举,如果他们也参与叛乱,无异是给重病缠身的武周朝廷又往心口捅上一刀。

  一向强势、从不低头的武则天面对如此局面,也不能不做个姿态了,只是她还抱着万一的希望,只把保皇嗣派的狄仁杰和魏元忠调回了京城,并没有对两个儿子的现状做丝毫改变。

  她还盼着平息契丹之乱后,再解决了来自于突厥和吐蕃的威胁,那时再覆手为雨,把利用已尽的保皇嗣党打压下去。现在暂且忍一忍,正好利用这次危机,让那一些态度一直暖昧不明的保皇嗣派也跳出来,到时候一网打尽。

  只是,她既没有想到今日这般困局,竟是她派往辽东的小狐狸杨帆一手促成,又怎会想到被她请回京城的老狐狸狄仁杰,又会给她带来一些什么惊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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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百二十五章 政治是可以交易的

  狄仁杰和魏元忠回到了久别的洛阳城。

  洛阳城依稀还是他们离开时的模样,只是宫城前面多了一根参天巨柱,宫城里面少了一座恢宏壮观的万象神宫,“天堂”里那尊可以沿着定鼎大街一直望到龙门的巨佛也没了踪影。

  两个人依稀还是当年的那副样子,只是狄仁杰脸上的皱纹更多了些,魏元忠头顶的白发更多了些,他们都老了,如果再被流放一次,或许已不会有活着回到洛阳的机会。

  两个人一生都是几起几落,其中尤以魏元忠为甚,加上这一次,他已经是第四次被流放再召回,照理说他早该泰然处之了,但是这一次似乎对他的打击很大,他变得沉默寡言了,前往相迎的知交旧友很明显地感觉到了这一点。

  除了一次最主要的接风宴,他再没有接受任何宴请。这一次回京,他升官了,他升任凤阁侍郎、同凤阁鸾台平章事,也就是当朝宰相。

  他搬回了自己的宅第,很少出门,每日他都到政事堂去办公,但是大臣们很快发现,他似乎变成了第二个苏味道,凡事惟模棱而已,昔日的峥嵘和锐气,全然不见了。

  不仅魏元忠如此,大家更加寄予厚望的狄国老比魏元忠还要消沉。他被女皇任命为鸾台侍郎、同凤阁鸾台平章事,同样是当朝宰相,但他一回京就抱病不起,连朝都不上,连一次接风宴都没有参加过,只是闭门不出,谁也不见。

  耿直忠正的两位老臣,似乎都被磨去了一身锐气,本来期盼着狄仁杰和魏元忠回朝后能够给萎靡不振的朝堂带来一丝生气的女皇和文武大臣们大失所望。

  把这两位老臣召回朝堂委以重任。却对国事没有丝毫的作用,魏元忠圆滑了,狄仁杰消沉了,而女皇居然也一反常态,没有对两人这种变化予以任何的训斥。

  这一天,到了散衙的时间,魏元忠正要收拾收拾回家去,刚刚升任宰相的原兵部侍郎姚崇忽然走进了他的签押房。

  “你们出去!”

  姚崇冷目如电,扫了殿上几个小内侍一眼。沉声吩咐。

  几个小内侍连忙退出殿去,姚崇眉宇间蓦地涌起一抹怒气,大步走到魏元忠面前,沉声道:“仆听闻魏公返京,荣升宰相。欢欣鼓舞,夜不能寐。却不料,魏公回到京里,尸位素餐,消沉若厮,比之苏模棱当年更加不如,真是令人大失所望!”

  一直摆出一副落落寡欢、沉默寡言模样的魏元忠坐在案后。瞪了姚崇半晌,忽然笑了:“呵呵,元之啊,你如今已经做了宰相。怎么性情脾气还是一如既往,我本以为你还要再忍几天才会来质问老夫。”

  姚崇一怔,怒气顿消,疑道:“你知道我会来?你……你这个老家伙。你这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元之,你呀。真是糊涂!”

  魏元忠点了点姚崇道:“你坐下!”

  姚崇满腹疑窦,捡个座位在魏元忠身边坐下,魏元忠沉默片刻,道:“契丹人喊出‘还我庐陵、相王来’的口号,你觉得,此事如何?”

  两人是志同道合的朋友,姚崇对他自然知无不言,他压低了些声音,说道:“这对我们自然有莫大好处,如果此事利用得当,那么……”

  魏元忠挥手制止了他接下来的话,缓缓地道:“仆不知是何人给那些契丹蛮子出了这样一个好主意,也帮我们制造了一个好机会。可是,你注意到没有,他们的口号是‘还我庐陵、相王来!’”

  姚崇想了想,还是不明白,纳罕道:“这句话有什么问题?”

  魏元忠在桌面上叩了叩手指,加重语气道:“庐陵王在相王之前!”

  姚崇呼了口气,苦笑道:“魏公啊,你这到底是闹得什么玄虚?庐陵王年长于相王,而且当初本是庐陵王称帝在先,被女皇罢黜后才是相王登基,等女皇登基的时候,相王又从皇位上退下来……,不管从哪儿论,把庐陵王放在相王前面有何不对?”

  魏元忠轻轻摇头:“相王如今可是太子,难道不该把太子放在前面么?”

  姚崇疑惑地道:“魏公,你是说?”

  魏元忠一字一顿地道:“弄不好,我们就要为他人作嫁衣!”

  姚元崇听了,脸色顿时一变。

  虽然同样是以匡复李唐为目标,但是以李唐忠臣自居的这些人也有他们的小团体。一批人是以如今的庐陵王李显为拥戴目标的,而另一批人则是以现任的太子李旦为拥戴对象。

  魏元忠和姚崇都是相王派的人,眼下这位相王殿下虽然还担着个皇太子的名号,可人人都知道他和武氏水火难容,女皇武则天也不看好他,如果武则天真的想把皇位交给他的亲生儿子,那么远在房州的李显远比李旦机会更大。

  姚崇一听就明白了魏元忠的话,不过他思索了一阵,还是摇头道:“话虽如此,可这毕竟是匡复李唐的一个大好机会,如果放过了,对谁都不是好事。我们要争,也不该这时就争!”

  魏元忠道:“我自然明白此时还不是争的时候。不过,我们必须得利用一切机会为扩大相王的力量而努力。我如今这番作派,不是给皇帝看的,而是给狄仁杰看的,那头老狐狸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姚崇点点头,道:“嗯!不过,还是要适可而止,以免过犹不及。对了,狄仁杰此番回京之后,一直卧病不出,他……不会是抱着同一目的,想给你我一点颜色看看吧?”

  魏元忠微笑道:“我想……他是为了和女皇讨价还价。”

  ※※※※※※※※※※※※※※※※※※※※※※※※※※※※※

  狄仁杰“抱病”朝觐之后就闭门不出了,既不上朝也不会见任何朋友。他把自己关在府里,静静地盘算,思索着未来。

  他老了,来日不多,很多事情不能按照他的构想按部就班地进行,他需要把方方面面的事情都考虑清楚。

  他也是志在匡复李唐的,但他更倾向于庐陵王,魏元忠的表现他看在眼里,已经明白了对方的顾虑。

  经过几天的深思熟虑,他渐渐拿定了主意。

  匡复李唐,现在还只是有了一线曙光,远未到分享胜利果实的时候,一切反武的力量都要团结,现在不可以与相王党产生严重的分岐,那么如何在这件事中既壮大庐陵党,又能让相王党满意,就是他最需要考虑的事。

  其实,壮大庐陵党这事好办,只要他能复出,凭他的资历和威望,注定会成为政事堂首席执笔,这就是庐陵党最大的胜利,他需要考虑的,是用什么手段让相王党满意,从而使相王党也成为他的助力。

  他要复出,要成为政事堂首席执笔,第一个重大考验就是能否应付得了北疆战事和突厥的侵略,而武三思和武承嗣是肯定要扯他后腿的,如果相王党再从中作梗,任他本领通天,怕也难有作为。

  如今的政事堂里面,属于相王党的宰相可是已经有了两位。所以作为与相王党妥协的条件他必须先想好。同时,女皇虽已年迈,对这个庞大的帝国的掌控力已经大不如前,但是她的獠牙利爪还没有剥落,如何对待这位女皇,也是需要他提前定好分寸的。

  狄仁杰在流经花园的伊水河畔慢悠悠地转着,思路渐渐清晰起来。这时,老管家匆匆跑来,气喘吁吁地喊:“阿郎!快……快去迎驾,皇帝到府上来了!”

  狄仁杰大吃一惊,急忙回转内宅,换了一身衣袍,再匆匆转向客厅。

  女皇是微服私访,她习惯性地换了一身男装,但是那身男装已经衬托不出她的雍容与优雅,这几年她衰老的很快,即便是一身剪裁得体、质料考究的笔挺长袍,也遮掩不住她的老态了。

  狄仁杰匆匆踏入客厅,拱手揖礼:“陛下驾临,臣有失远礼,恕罪!”

  武则天握着一柄折扇,正静静地欣赏着墙上的一副字画,听到狄仁杰的声音,她收回了目光,转身在座位上坐下,轻轻瞟了狄仁杰一眼,并没有假惺惺地探问一下他那心照不宣的“卧病在床”。

  武则天只是喟然一叹,低声道:“这几年,朕愈发疲倦了。”

  狄仁杰欠了欠身子,没有答话。

  武则天长吁道:“来俊臣死了,死无全尸。朕听说以后,很受触动,朕觉得……你说的对,天下已经大定,不应该再用严刑峻法了。”

  “是的,陛下!”狄仁杰低声道:“一个王朝只有在建国初,才应该大刀阔斧。治大国若烹小鲜,陛下开创大周久矣,现在应该用些温和的手段,这样或者只需几年,就能重现贞观年间的繁荣了!”

  武则天微笑起来:“朕也希望看到那一天呐,可是现在不太平啊,契丹反了,突厥入侵,吐蕃又在那里敲敲打打,北面需要用兵,西面也需要用兵,粮草一时又筹措不及,朕一直倚国老为股肱,国老可以为朕分忧么?”

  狄仁杰躬身答道:“臣愿为陛下竭诚尽忠。不过,臣以为,要解刻下之危,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顺应民意,以太子为帅,募兵却敌,定可收以奇效!”

  “以太子为帅?”

  武则天微微有些动容,她闭上眼睛沉思一阵,缓缓颔首道:“朕,答应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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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百二十六章 身陷敌营的阿基米德

  天气越来越炎热了,柳枝蔫蔫地垂着,一丝风都没有,曝晒在阳光下的人很快便汗出如浆。

  无云的天空像是因为炎热把云彩都稀释了似的,白茫茫一片,白茫茫中那轮太阳没有任何映照物,看起来比一张胡饼也大不了多少,可它那火辣辣的光茫,却肆无忌惮地向大地喷吐着灼热,那威力便是滔天大火也望尘莫及。

  林边有一片洼地,周围植有一圈榆树,是一片难得的阴凉所在,前几天这里刚下过一场雨,地面的积水看起来很深,因为树干上还能看到被水淹过的痕迹,但是现在地上已经一滴水都没有了,皲裂的地皮像瓦块儿似的,一块块地翘起来。

  林边有一口井,井口挤满了契丹战士,一桶桶的水被他们很轻松地提上来,人和马都已经饱饱地灌了一遍,现在他们正用冰凉的井水洗头、洗脸、洗马,井口周围的地面被踩成了一片烂泥。

  一个凉棚下面,杨帆用布条小心地把大腿裹好,又看看旁边的费沫。费沫的伤处很不雅,杨帆是大腿中了一箭,而费沫中箭的地方是屁股,他很郁闷地趴在一张半新不旧的凉席上,一个大汉粗手大脚地刚给他包扎好伤口。

  杨帆看了他一眼,便忍不住想笑,那个大汉倒是真不吝啬,旁边有几匹从大户人家抄来的白叠布,他足足用了一匹白布把费沫黑黝黝的大屁股裹了个严严实实,费沫现在不用穿袍子都不用担心“春光外泄”,不过看那白布缠裹的架势,费沫尿急的时候恐怕会比较麻烦。

  朝廷拒绝了契丹人的议和要求以后,李尽忠、孙万荣便率领大军出山,再战河北了。他们野战还是很厉害的,可是攻城伐地却是不行,稍大一点的城池都很难攻下来,而小地方的粮草又供应不了这么大的一支军队。

  无奈之下,李尽忠只得把主力分成许多小队。利用他们强大的机动力。游袭各处,抄没粮草。还好,自他们打出“还我庐陵、相王来”的口号以后,为了争取民心,他们也不敢做出太过份的事情。

  对于小门小户的穷苦人家他们少有骚扰,反正那样的人家也没什么油水,可是那些大户人家就倒了霉。粮食、布匹、牛马、药材,就没有他们不要的,若是乖乖奉上还罢,如果舍命不舍财,那就连财带命一并抄走了。

  可李尽忠这支队伍是烂泥扶不上墙,注定了不可能长久的。虽然他们很聪明地选择了一个正确的政治口号。也只是在政治上占据了主动,对朝廷造成了一定的压力,对他们的处境却没有什么改善。

  他们依旧没有根据地,也没有一套长远的战略计划,其行为还是与流寇无异。只是因为他们想博得民众的支持,喊出了拥戴李唐的口号,凡事不好做得太过份,比起蝗虫过境一般吞噬一切的流寇。其破坏力没有那么大。

  契丹人打家劫舍。混混噩噩地过了一个多月,战略前景毫无起色。倒是和奚人的联系越来越紧密,奚族人见契丹人纵横河北,朝廷束手无策,昔日那头威震东方的雄狮确实已经老了,终于答应与他们合作了。

  契丹人最初与奚人进行接触的时候,这还是高度机密,但是随着双方接洽的越来越频繁,并且确定了联盟关系之后,这个消息就公开了。李尽忠公开这个消息,也是为了给将士们打气。

  奚人的地盘和契丹人固有的游牧之地接壤,彼此间原本就联系密切。这些年来,朝廷的边疆政策和民族政策做的不好,女皇的心思一直放在朝廷上,放在剪除一切反对力量、传承武周江山上,对边陲疏于治理。

  世袭该地的边军边将们还兼任着边地政府的治理权限,抽丁收税、治理边民。他们趁机横征暴敛,对边地各少数民族实行敲骨吸髓般地敲榨,以致边地各族与武周朝廷的关系越来越紧张。

  奚族这次决心与契丹人联盟,其实是没有什么政治主张的,他们没有扩张地盘的野心,更没有妄想推翻朝廷,在与契丹人联盟后,也没有提出任何政治目的,他们纯粹是为战而战,是多年积怨的一个总爆发。

  这时,建安王武攸宜的大军终于赶到了。

  武则天接受了狄仁杰的条件,在私访狄府的第二天,她就下旨,鸾台侍郎、同凤阁鸾台平章事狄仁杰再加银青光禄大夫,兼纳言,擢政事台首席执笔,赐紫袍、龟带,并亲自在紫袍上为他写下“敷政木,守清勤,升显位,励相臣”十二个金字以作嘉勉。

  与此同时,她又按照狄仁杰的要求,任命太子李旦为大元帅,狄仁杰为副元帅,募兵征讨突厥。武则天当然不可能真把太子放出去做大元帅,万一太子手中有了兵马,挥师反攻京城怎么办?

  太子这个大元帅只是一个虚职,狄仁杰以副元帅代理元帅事,尽管如此,这个举动还是得到了太子党的认可。

  太子党也知道事情不可能一蹴而就,利用这件事,能够扩大太子的威望和影响足矣。于是,魏元忠、姚崇等太子派大臣从非暴力不合作转而全力配合狄仁杰的行动,拉起太子的大旗招兵买马。

  太子党、庐陵党、太平党等李唐皇室的残余势力、再加上各大世家豪门的全力配合,使得先前的阻力变成了一股最大的推动力,他们迅速征募了一支大军,并且筹备了足够的粮草。

  仅仅用了一个太子的名号,便有这么大的威力,便会受到这么多人的拥戴?武则天并不清楚那些潜势力在其中的运作,见此结果只是暗暗心惊,对于把江山传承于武氏后人的坚定想法慢慢动摇起来。

  她不想二世而终,她认为自己作为史上惟一的女皇帝,是足以与秦始皇和隋文帝相提并论的伟大帝王。惟其如此,她不想步秦始皇和隋文帝的后尘,如果她选定的继承人如此不得民心,不要说她的帝国不能传承,怕是她的坟墓都不得保全,让她死后都难以安宁。

  这件事,动摇了武则天的决心。她开始重新谋划对于帝国未来格局的设想了。

  她亲自为狄仁杰饯行。狄仁杰作为武周帝国的新任首席宰相,率领着大军浩浩荡荡地杀向西域,会合河陇边军,向突厥可汗默啜发起了反攻。

  而北路,因为皇帝的让步,政治目的已达,国内各反武派力量也不可能任由契丹人在北方坐大。从而对朝廷产生更大的危害,所以武攸宜的大军也终于凑足了人数,开始奔赴河北战场。

  只不过,北路军中,有大量的囚犯和士庶家奴,这些人打仗或许悍勇。军纪却实在太差,偷鸡摸狗、冒领军功、奸污妇女一类的事情层出不穷,比起契丹人对当地百姓造成的危害,他们也不遑稍让。

  武攸宜率军到了河北之后,因为先前十六万大军全军覆没的事情,对契丹战力极为畏惧,这时又传出奚王发兵,欲与契丹联手的消息。因此他采取了保守的对峙策略。他把主力集中在渔阳、幽州一线,北抗奚人。南敌契丹。

  契丹人当然不会蠢到主动寻之决战,他们依旧袭扰四方,只是避过了武攸宜屯扎重兵的所在,双方就此进入对峙阶段,契丹人继续祸害河北,朝廷兵马稳如泰山,十余万大军屯扎在河北一线,钱粮消耗如流水一般。

  契丹人不敢进攻有重兵屯扎的城池,便只能扫荡一些小村镇,已经被扫荡过的村镇再去了也没什么好抄的,渐渐的粮草补给严重不足。无奈之下,李尽忠和孙万荣只得再度打起了卢龙的主意。

  卢龙城是一座重要城池,而其周围又少有其他城池可以驻兵协防,是最好的选择目标,如能攻克此城,补给问题马上就能解决。武攸宜不敢坐视这么重要的城池失守,闯讯后马上派重兵赴援。

  契丹人攻卢龙不克,朝廷援军又已赶到,他们便重施故技,利用骑兵的机动优势,日夜兼程,奔袭檀州。不过,这种把戏他们已经玩过一次了,周军岂会上当,檀州城高墙厚,只要早有防备,凭契丹人的骑兵想要攻下来根本是痴心妄想。

  契丹人无奈,又因缺少粮草不能马上逃回山中,只得在附近转悠起来。如今被他们攻克的是妫州以及周边村镇,妫州就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涿鹿。

  这个地方在周军驻守的各个城池中间,一直以来,契丹人担心进攻此处会被周军包围,所以不敢轻犯,不过他们一来是急需粮草补充,二来经过这么一段时间的对峙,他们也清楚了武攸宜的战略,料定武攸宜不敢主动出战,因此才大胆地对涿鹿发动了攻击。

  涿鹿城本有周军一部约三千人据城坚守,城中还有退守此处的团练兵约两千人,虽然城墙不高,要攻下来伤亡也不小,因此一开始契丹人想利用被俘的周军将领作肉盾,轻松取下涿鹿。

  不料他们把被俘的周军将领们押到了城前,城内周军居然乱箭齐发,把用来当肉盾的周军将领都一起射杀了,俘将和押着俘将攻城的契丹人登时被射成了一只只刺猬。

  杨帆也是肉盾,幸亏他眼疾手快,周军那边刚刚扬弓搭箭,他就见势不妙顺势躺倒,滚向旁边一个稍有起伏的土丘,同时把费沫也一脚给踹趴下了。最终只有这两人幸免于难,连滚带爬地逃了下来。

  早在朝廷拒绝议和的时候,张玄遇和麻仁节两位主将就被李尽忠枭首泄愤了,若非孙万荣及时阻拦,说这些降将还有用处,其他十几位俘将也都死了。

  孙万荣当时打的主意就是想用这些俘将做肉盾,可他完全想错了。唐人没有因人质而妥协的传统,如果有人挟持人质,官府向来是毫不在意人质死活,宁可一起果断击杀,也绝不向罪犯妥协。

  虽然如今是在军中,并不是一起普通的刑事案例,可是周军也不会因为他们就畏首畏尾,束手待毙。杨帆救下费沫也是迫不得已,契丹人中就只费沫一个对他有好感,如果费沫死了,就算他逃过了周军的弩箭,也得被愤怒的契丹人杀死,费沫就是他的保护伞。

  “还我庐陵、相王来”这个口号是一个支点,而契丹人的大军和朝中的各种反武势力就是撬棍的两端,杨帆利用这根撬棍,轻易就改变了武则天从登基时起就煞费苦心经营出来的政治局面,但是对于自己的处境,却始终束手无策。

  好在,这次肉盾事件把他的处境稍稍改善了一些,由于杨帆一直以来所表现出的对于武周朝廷的态度,再加上他这次对契丹将领的救命之恩,契丹人对他已经不再抱有太多的敌意,除了依旧限制他的自由,已完全把他当成自己人看待了。

  杨帆逃脱敌营的希望已经大增,不过他还是需要机会,眼下身在一重重契丹人的中心,想逃走依旧是一种痴心妄想,而且他偏偏腿上中了箭伤,这时更难采取行动。

  费沫费力地想要爬起来,可是挣扎了半天也动不了,不禁没好气地骂道:“你他娘的怎么包扎的?老子两条腿分都不分开!”

  杨帆道:“让大汉绣花,也真难为了他。你趴着别动,我来吧!”

  他双手撑地,拖着伤腿,刚向费沫靠近了些,正琢磨着怎么解开他屁股上系得麻花一般的死结,几个契丹兵押着一群衣着考究的人走过来,头前一名契丹兵向费沫抱拳道:“费将军,本镇的士绅都带到了!”

  李尽忠和孙万荣已经进了涿鹿城,费沫因为在攻城过程中受了伤,当时就被撤了下来,留守在这座已经被占领的镇子上,如今涿鹿城已经被攻克,他们才顾得及眼下这座镇子。他们攻打涿鹿唯一的目的就是补给,这座镇子当然也不会放过。

  集中镇上的士绅进行恫吓,是契丹人几个月的劫掠生涯积累下来的经验,有些地主家的粮食是藏得极隐秘的,自行翻找的话费时费力。

  一见士绅们带到,费沫就暂时阻止了杨帆的动作,费力地跪坐起来,也不顾那“雪白”的大屁股还暴露在外,便顾头不顾腚地扮出一脸凶相,准备开始恐吓。

  杨帆没有在意这些士绅,只是随意扫了他们一眼,所以他没有看到士绅中有一个人,在看到他的时候,眼中蓦然露出一抹古怪惊异的眼神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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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百二十七章 两难之境

  费沫一脸凶相,恶声恶气地道:“你们想必也听说了,我们契丹人起兵,是因为替李家打抱不平,为了匡复李唐江山!如今,我们受到武周兵马攻击,缺少粮草,需要你们这些地方士绅帮衬一下。

  你们今日帮助了我们,来日我们扶保李唐匡复江山,你们就是有功之人,到时候朝廷自会把今日所借钱粮一一归还。如果你们不肯拿出粮草,那就是武周一党,是叛党奸臣,本将军的刀杀起人来,可也绝不会手软的!”

  这个镇子比起大多数的小镇要富庶一些,镇子上还有一个很大的庄园,里边没有什么豪华的建筑,这就意味着,这不是本地的地主,而是大城大阜的大地主在本地的一处别苑。

  费沫等人在各地抄了那么多的富有人家,已经很清楚,这就意味着,这户人家在此地拥有大量的土地,那么他们的别苑里或许别的不多,但是粮食一定不少。

  长期以来的劫掠经验使费沫知道,与其费时费力地逐家搜刮,不如通过恫吓,让这些大户主动交纳。

  费沫抓起凉席边上的长刀,往地上用力一插,厉声道:“一会儿你们各自回去筹粮,本将军丑话说在头里,如果你们有谁敢隐匿粮草,一旦被我们搜出来,那就满门抄斩,鸡犬不留!要钱还是要命,你们琢磨着办!”

  费沫的刀上血迹斑斑,这么用力一插倒也颇有骇人效果,只是他半褪着裤子,跪坐在席上,光着个白布包裹的大屁股,实在谈不上有多恐怖,反而有些可笑。

  众士绅中,那个刚刚看到杨帆时面露惊异骇然神色的人早已恢复了常态,同其他士绅一样,作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听着费沫训话。不再向杨帆多看一眼。但是他的眼角余光始终在捎着杨帆。

  经过反复辨认,他确信:“这个人一定就是杨帆!”

  这个混在士绅群里的人名叫梁爽,他不是当地士绅,而是豪门管事,他所在的豪门就是范阳卢家,河北地区的无冕之王。

  当初杨帆从南疆回来,初入长安时。卢家二公子卢宾之处心积虑地想要对付他,以便替大哥卢宾宓找回场子,当时派去查探杨帆底细的那个人就是他,所以他认得杨帆。

  那时的杨帆还只是朝廷一个钦差,之后杨帆取卢宾宓而代之,成为“继嗣堂”宗主。接着便与卢宾宓明争暗斗的一系列事情,对旁人而言或许是天大的秘密,但是卢宾之和他的心腹死党梁爽来说却是一清二楚。

  卢宾宓在虎牢关“羞愤自尽”的消息传回卢家后,卢家上下对杨帆痛恨已极。可是这件事明显是卢宾宓有错在先,而且杨帆已经很大度地放过了他,只是救回了自己的女儿,于情于理都没做错什么。

  如果是个寻常人家,卢家还可以蛮不讲理。只管利用卢家的势。把对方杀掉泄愤,可是杨帆不同。凭着杨帆今时今日的地位,在杨帆有理有据的情况下,卢家还真不敢不顾后果地采取行动。

  大哥的惨死,令禁足在家的卢宾之痛不欲生,他每天都咬牙切齿地诅咒杨帆早死,或许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吧,前不久卢家突然接到一个消息,令卢宾之大喜若狂,只道苍天有眼,因为杨帆失踪了。

  杨帆是在随大军北征时,在黄獐一役中失踪的。

  这一战,朝廷十六万大军一战尽没,陆陆续续逃回来的伤兵败将不足两万人,尸体遍布整个黄獐谷,从黄獐谷到马城的这一路上也是尸横遍野,千金冶城的炼尸炉日夜不停,现在也不过处理了三分之一的尸体。

  “继嗣堂”迄今还没有杨帆的消息,从此战大周将士的死亡率来看,杨帆很可能是凶多吉少了,“继嗣堂”已经由七大世家族长临时接管,一应重大事情和决定均由七大世家联合决定,这样固然严重影响效率,一些紧急事务甚至会贻误时机,可是做为应急手段,却也只能如此。

  作为为七大世家的卢家,这种事当然不可能瞒着他们,而身为卢家嫡房正宗,而且在大哥惨死后,俨然已是卢家这一代惟一的家族继承人的卢宾之,自然也就了解了一切,做为他的心腹,梁爽也是卢家少数几个知情人之一。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在公子心中早已战死的杨帆居然还好端端地活着,而且就在他的面前,就在契丹人军中。

  卢家在本地有一所大庄园,有近千亩的土地,本镇三分之一多的百姓是卢家的佃户,梁爽此番是奉公子之命来此处巡视的,结果正好契丹人攻打涿鹿,这座镇子遭了池鱼之灾,来不及逃走的他也被困在了庄园里面。

  此刻见了杨帆,梁爽的全部心思都放在了杨帆身上,他已不再关心自家庄园粮窖里的那些粮食,就算那里所有的存粮都被劫掠一空,对实力雄厚的卢家来说,也不过是九牛一毛,杨帆却是卢家的大仇人!

  梁爽的第一反应就是杨帆被契丹人俘虏了,可是从契丹士兵对杨帆的态度上来看,又不像是把他当成俘虏,至少敌意不深,这就令人奇怪了。

  梁爽倒不至于认为杨帆是契丹人的同党,因为不管杨帆出于什么目的想接触契丹人,他也不至于玩失踪的把戏,令继嗣堂为之大乱。梁爽对杨帆此刻所扮演的角色,不禁好奇起来。

  当日在长安对付杨帆,包括在曲池江畔、芙蓉桥上刺杀杨帆,梁爽都只负责暗中调查、调度和安排,他并没有赤膊上阵,所以并不担心会被杨帆看破身份,心中存了这个疑虑之后,他便想弄清楚杨帆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费沫恐吓了一阵,便让契丹兵押着这些士绅各自回去筹粮,梁爽异常配合,主动把庄园储藏的粮食都贡献了出来,其中还包括几个不易被人察觉的暗窖。

  在充分博取了契丹人的好感之后,梁爽旁敲侧击地把杨帆目前的情况打听了出来,获悉杨帆确是契丹人的俘虏,但契丹人并没有处死他的想法之后,梁爽暗暗着急。

  他并不认为契丹人能成大事。在他看来。在朝廷大军打击之下,契丹人的失败只是早晚的问题,到时候杨帆难免会获救。

  而且,一旦“继嗣堂”获悉杨帆的消息,也一定会全力搭救,相信以“继嗣堂”的财力,一定会用一个契丹人无法拒绝的条件做成这笔交易。

  虽然说。杨帆现在被裹挟在契丹乱军之中,战场之上刀枪无眼,他也未必就不会死,可那毕竟只是一种可能。收复安西四镇、立下不世之功、如今官拜宰相的王孝杰当年兵败被俘,都被抓进吐蕃王城了,最后还不是吉星高照。平安归来?

  二公子深恨杨帆,可惜却拿杨帆毫无办法,如果不能趁他病,要他命,难保他不会逃出生天。

  想到这里,梁爽心急如焚,奈何杨帆在契丹人手中,无形中等于多了一层保护。他根本奈何不了杨帆。思来想去。梁爽只想把这个消息速速报与二公子,由公子定夺。

  可是。他又担心契丹人像往常一样劫了粮草就走,那时兵慌马乱的他就无从寻找杨帆下落了。

  令人奇怪的是,这一次契丹人居然没有马上离开,下午的时候,费沫又召集镇上士绅,要他们腾房给自己的将士入住,看这样子是要在镇上住几天,梁爽心中暗喜,连忙悄悄安排了人,准备趁夜潜出,去涿州向二公子报信。

  ※※※※※※※※※※※※※※※※※※※※※※

  契丹人不是不想迅速转移,而是走不了了。

  契丹人走不了并不是因为武攸宜突然转了性儿,主动出兵前来围剿,而是因为他们的“无上可汗”李尽忠病危了。

  李尽忠上一次背上中了一枝冷箭,虽然及时敷了草药,包扎了伤口,可是伤并没有痊愈。他毕竟是六十多岁的老人了,身体康复的速度远不及壮年人,他的箭伤还没好利索,就又带兵出山再度征战河北了。

  在此过程上,他背上箭创迸裂了,这时正是炎热的夏季,戎马军中,到处征战,箭创又得不到很好的治疗,终于酿成了致命的大患。

  其实李尽忠也清楚他自己的伤势,不过,军中无粮,他这个可汗必须得统兵出战,解决粮食问题。为了避免动摇军心,再加上他当时正忙于同奚人议盟,所以对自己的伤势,他一直秘而不宣。

  李尽忠强拖病躯征战四方,身体早已是强弩之末,此番攻打涿鹿城,李尽忠立马城下亲自督战,烈日炎炎,一个身健健康的老人久了也受不了,何况是他,是以涿鹿城打下来,李尽忠刚进城门,便眼前一黑,堕马晕迷。

  他的伤势只有极少数几个人知道,大元帅孙万荣就是其中之一,一见可汗晕厥,孙万荣暗自惊慌,连忙救起李尽忠,暂且安置在一个大户人家,对外只是声称可汗中暑晕迷,丝毫不敢透露真相,暗中却悄悄打听本城名医,以便救治。

  这种情况下,他们当然不能立即转移,契丹人便占据涿鹿,在此驻扎下来。契丹人在唐军的优势兵力面前,最大的长处就是他们的机动性,如今走也走不得,可汗的伤势又不敢对外公布,孙万荣不禁陷入了两难之境。

  武攸宜惟一的一支机动力量已经派去卢龙,现在还没回来,得知涿鹿陷落的消息以后,出兵涿鹿他担心奚人会从他的背后攻击,据城自守又有见死不救之嫌,武攸宜登时和孙万荣做了一对难兄难弟,同样陷入了两难之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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