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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盛唐风月(12月26日 更新至"第一千零九十二章 群情激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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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百零五章 三蕃朝千秋

  河陇吐蕃激战正酣,安西北庭正忙着给突骑施的内乱添火,幽州和平卢依旧对契丹的反扑虎视眈眈,而在朔方,杜士仪已经带着回纥、葛逻禄、拔悉密的三部使臣,踏上了前往长安恭贺李隆基千秋节的旅程。前年他送了一面别出心裁的千秋镜,由是让李隆基另外设镜阁供奉这所谓的太上金镜,差点就因此而蠲免了朔方的赋税,而今年他又促成了回纥三部的朝贡,有些人早已在背后议论,当年铁骨铮铮的杜十九,如今也变成趋附君王之徒了。

  杜士仪对此却毫不在意。从前他打出名声,是为了不出名就没办法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现如今他官高爵显,对于名声早已没那么在乎了。

  这一路和杜士仪前一次急匆匆回去述职不同,节度仪仗俱全。一路树节,六纛开路,沿途所有驿站全都腾出最好的房间,让第一次走这条驿路的吐迷突、阿史那仲律和吉尔查伊全都对大唐的富庶惊叹不已。

  驿路上三十里一驿,但凡通衢大道上的上驿,专供来往官员以及番邦使节住宿,富丽堂皇,环境清幽,他们目不暇接,禁不住浮想联翩大唐的帝都长安又会是怎样光景。而且,即便杜士仪为防扰民不进城池,可他毕竟身兼关内道采访处置使,不少关内道州县主官都会闻风前来拜见,若非杜士仪留足了路上的时间,到最后于脆令牙兵打前站,吩咐各州县不用理会他过境,否则就几乎不用走了。

  一行人最终抵达西京长安,已经是八月初一。八月初五便是千秋节,自从开元十七年,这一天正式成为了大唐的节日之一,天下各州县官员敬献千秋镜就成为了一个惯例。最初只是一面铜镜而已,倒也不花费什么,可随着时间的推移,下头官员有的在镜子上动脑筋,有的则想方设法献上其他的礼物,试图博得天子青睐,尤其是州府这一层级,往往都会派长史司马这些上佐前来贺寿献礼,彼此之间明争暗斗不断,甚至使得两京物价为之腾贵,不逊科举。

  而较之州府,各镇节度使的排场又要更大一倍,多数都是委派亲信的节度判官前来贺寿。而这一年亲自前来的,则只有奉诏领回纥等三部入觐的杜士仪一位。按照历来的规矩,节度使入朝未见则不入私第,杜士仪此次带的还有使臣,因此黄昏抵达之后,先在长安之外的城东驿停留奏报,暂不进城。驿站上下本以为恐怕要明日一早方才会正式入宫觐见,却不料在城门关闭之前,一行人便风驰电掣地抵达了驿馆。

  为的是中官林招隐,他在宫中算是极富盛名的,从前也不是没来过这里,驿馆立时有人飞报杜士仪。等到两人一打照面,杜士仪宛若熟人似的和林招隐打过招呼,旁人退下后,他便隐晦表示有朔方土产相赠。

  林招隐往日奉诏去见各州县官员,收礼素来收到手软,杜士仪简在帝心,还曾经整死了牛仙童,却对自己如此,他也觉得面上有光,当即态度更热络三分。于是,等入了长安城,进了兴庆宫,身边没了外人,杜士仪一问天子情形,他自不吝提点。

  “千秋节在即,大家原本心绪很好,可连日边疆有警,大家不免操心了些,所以精神有些倦怠。好在,四处传来的都是好消息。”

  说到这里,林招隐便看着杜士仪,笑眯眯地说道,“所以说,杜大帅真是慧眼识人。陇右节度使杜希望呈报,说是他率兵五千人筑成盐泉城,不料吐蕃三万兵马突然兵临城下,危急时刻,鄯州临洮军正将南霁云身先士卒,亲率精兵一千余人突入敌阵,使得敌军溃乱,杜希望紧跟着率兵蹑上去追杀,一时大胜,吐蕃闻风丧胆,不敢再犯,故而他遣使报捷请功。”

  听到这个消息,杜士仪原本还担心夺下盐泉桥之后吐蕃兵马反扑,此刻顿时舒了一口大气,随即也不免赞叹杜希望不忌麾下建功,着实是个实诚人。再想到如此一来,南霁云算是真正奠定了其在陇右中的地位,他不禁更加为其高

  于是,他顺势笑道:“陇右这个胜仗一打,陛下便可安心了。”

  “正是。杜希望还奏称,将河州镇西军迁徙到盐泉城镇守,大家二话不说就准了。中书省赏赐陇右兵马的制书不日即将下,南霁云因功升左领军将军,这一步能跨过去,方才算是入了我大唐名将的行列”林招隐见杜士仪显然为之欣喜,这才清了清嗓子,继而压低了声音说道,“听说幽州张大帅将云州守捉使侯希逸调了去,那侯希逸也是大帅昔日部将,在张大帅手下的日子不那么好过啊”

  “林将军的意思是……”

  林招隐挑了挑眉,语带双关地说:“张大帅居功自傲,瞧不起别人,嫡系军将更是个个骄悍,侯希逸上了血书请调营州,这才刚刚得到允准。啧啧,张大帅屡破契丹,功劳赫赫是不假,可这容人雅量着实叫人不敢恭维。”

  张守畦功勋彪炳,深得天子之心,即便有自高自大的缺点,此前述职的时候还起过龃龉,但杜士仪也没太理会。可如今身为天子近臣的林招隐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他不得不思索其中深意。而侯希逸当年曾经因为张说爱重取名,不久就受了王竣的责难,而后虽在奚王牙帐立下大功,却被闲置多年,还是他到云州之后将其招揽了过来。此后罗盈远赴漠北,南霁云调任陇右,他孤零零一个人在云州,又被张守畦横插一杠子调到麾下,可以说仕途多劫难。

  可是,侯希逸那所谓的血书请调平卢,也是他事先与其有所默契的。尽管自己不顺,可侯希逸留在平卢的家人却开拓了一条和契丹的商路,这些年来赚得盆满钵满,回平卢虽不能说是衣锦还乡,可也并不如别人看着那样愤懑狼狈

  可张守畦的所谓骄悍之名,到底是为什么会在京城如此流传?

  尽管南薰殿中曾经有皇子溅血,但时隔一年多,这里已经看不出任何当初那惨烈一幕的情形了。李隆基没有在兴庆殿,而是在这里接见杜士仪,在内臣们眼中,这自然是表示亲近。外官当中,除却中书令李林甫,就连侍中牛仙客都很少踏足这里。果然,在杜士仪见礼之后,兴致极好的李隆基便含笑说道:“朕本待明日召见,可思来想去,却还有话想要问你。没想到如今天色已晚,你且先去用了晚饭再来。林招隐,到时候直接把杜卿带去梨园。”

  杜士仪行前随便吃了点胡饼垫饥,此刻倒并不饥饿,可天子都这么说了,他也就没有故作客气。谁知道李隆基会留他多久?

  即便是在宫中用饭,也并没有琳琅满目多少道珍馐,在公务繁忙,吃上头却一定要讲究,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没事就琢磨该怎么个吃法的杜士仪看来,也就是勉强可以果腹而已。当他填饱了肚子,跟着林招隐又来到了梨园,就只见天子正在欣赏一曲剑舞。领头的那女子身着戎装,容姿焕,但只见人若惊鸿剑光耀人,分明已经得到了公孙大娘的真传。而他这一驻足,一旁的林招隐便叹了一口气。

  “李十二娘算是少数得了公孙真传的弟子了,只可惜公孙那场大病后便撒手人寰,大家曾经扼腕叹息许久。”

  公孙大娘当年遍游北地,表演乐舞,何尝想困在区区皇宫之中?如今犹如困于浅滩的蛟龙遇到了瓢泼大雨,怎不承风飞去?

  杜士仪嘴里附和,心中却为公孙大娘感到高兴。等他来到了正凝神欣赏乐舞的李隆基面前,正值李十二娘一曲剑舞终结,下拜行礼,李隆基却没有抚掌赞叹,而是笑了笑说:“果然较之从前大有进益,然则要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李十二娘,你还需更加精益求精才是公孙剑舞,精气神无一可缺,尤其是那种纵横睥睨的威势,你还需得好好学学

  尽管李隆基如此挑剔,可李十二娘还是受宠若惊,慌忙再次拜谢后,方才带着其他舞姬一同退下了。这时候,李隆基方才看着杜士仪道:“杜十九郎,你当年琵琶曾是两京一绝,如今居于高位已久,旧时技艺是否生疏了?”

  李隆基不问朔方形势,军事内政,而是突然问什么琵琶,杜士仪不禁有些意外,但随即就开口说道:“臣如今心境不同,同一曲子,和当年弹奏起来却也截然不同。而且因为两任节帅,若再加上云州和代州的经历,掌兵的时候多,故而连春江花月夜这种舒缓的曲子,都能不知不觉弹出杀伐之音来。”

  大约是没料到杜士仪会如此回答,李隆基不禁为之大笑,随即屏退了闲杂人等,只留下林招隐在身侧,这才问道:“杜卿,回纥三部叛离已久,如今却随你前来朝觐上贡,其中缘由,你可清楚?”

  “陛下,蕃夷之人,有利则附,无利则叛,如今前来朝贡,无非是为了四个字,有利可图。”杜士仪直言不讳地挑明此节,这才继续说道,“此次他们不跟着突厥使臣前来,而是径直到朔方请求在千秋节朝觐,无非是表明态度。如今突厥内乱,登利可汗并非什么明主,他们免不了会有扩张之心。可突厥和大唐议和之后,多年未曾有大战事,他们要图谋突厥,自然少不了要探明我大唐的态度。恕臣直言,他们此前就向臣提出过灭突厥之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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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百零六章 灭国之功何不图?


  既然知道回纥之主骨力裴罗野心勃勃,而且尚在盛年,又曾经让张兴向自己转达了联手覆灭突厥的提议,杜士仪可不想将这种事拖到回纥抑或是拔悉密葛逻禄抢先对天子提出,于脆就直接对李隆基明说了。而他这样直截了当的坦陈态度,无疑让李隆基颇为满意。在沉吟片刻之后,李隆基就原封不动地将这个问题打了回来。

  “君礼怎么看?”

  今日相见,李隆基先是亲昵地直呼杜十九郎,而后又改称杜卿,如今又呼他表字,杜士仪隐约能够体会到其中的细小差别。在当初张兴从西受降城回来,他就一直在仔细考虑这个问题,中间也和一众亲信文武商量过此事,如今天子垂询,他故意思量了一会儿,这才欠了欠身。

  “陛下,当年太宗皇帝命李靖带兵征战东突厥,是因为突厥当年时常出兵南下骚扰,甚至一度在太宗皇帝即位之初,率兵十万直达渭水,故而后来发兵征伐名正言顺,而太宗皇帝得卫国公李靖擒获颉利而不杀,亦是为时人称道。如今回纥三部虽提出愿为大唐覆灭大唐,可即便真的成了,将来三部之中很可能会有一部脱颖而出,成为雄踞北面的霸主。如今他们固然恭顺,日后是否会恭顺,那就未必可知了。”

  “你的意思是,将拔悉密、葛逻禄、回纥这三部的提请置若罔闻,只当没这一回事?”

  李隆基的口气虽然并无愠怒,但杜士仪还是能够听出那隐隐的不快。自从太宗受各部的天可汗称号以来,大唐的历代皇帝虽然不像太宗那样,正式受各部上天可汗尊号,但对外诏命全都以皇帝天可汗自称,而各部上表,也常常以天可汗之名称呼大唐皇帝,一直到开元都是如此。然而,在李隆基看来,这终究和太宗皇帝还有差距。而如今的突厥,最让他无可忍受的就是登利可汗的封号。

  所谓天可汗,较之当年隋帝的圣人可汗更加尊贵。因为天在突厥语中兼具高尚以及权力的意思,若是将天可汗中的第一个天字按照突厥语音译,也就是登利可汗,或者叫腾格里大汗。登利可汗既没有默啜可汗的勇武,又没有毗伽可汗的智慧,却竟敢僭称天可汗,这怎不教素来自视极高的李隆基恼火?

  因此,杜士仪立刻摇头道:“陛下,臣并无此意。东突厥已经覆灭于贞观年间,默啜崛起之后,方才再次据有故地,默啜也好,毗伽也罢,其实名不正言不顺,如今这登利更只是跳梁小丑,原本就是僭称可汗,所以陛下代天征伐,原本就是理所当然。”

  见李隆基果然面露欣然,他便继续说道:“可是,漠北倘若少了一个突厥,却多了一个另外一统的大国,于我大唐有害无利。所以,不能放任拔悉密葛逻禄回纥三部行事,需得控制他们的进度。”

  李隆基虽说渴望覆灭突厥之功,可还没有就此昏头,杜士仪的言下之意他很快就听明白了。他当即颔首道:“你所言也不无道理。那你说该当如何?”

  “此次陛下千秋节,回纥三部都派了使臣来朝觐道贺,突厥牙帐却并无半点动静,以此行文问罪,这是其一。”

  杜士仪言辞犀利地指出这第一点,果见李隆基欣然点头,他便继续说道:“倘若突厥惶恐派出使臣,则陛下可以进一步要求,让突厥遣王子前来国子监。这并不是质子,须知就连渤海,也有王子在两京随侍,陛下作为天可汗,藩属派王子入京随侍,这是应尽的义务。这是其二。”

  渤海新罗之类全都是小国,因此王子乃至于贵族子弟在大唐太学中求学的情形司空见惯,至于突厥吐蕃这样的大国,就很少出现如此例子了。想到如果突厥不肯,异日出兵就有相应的口实,如果肯,自己让突厥臣服,此等威势就会传遍天下,李隆基又轻轻点了点头。

  “突厥自从默啜以来,雄踞北疆,鞭笞驱策诸部犹如仆隶,如今虽说已经日暮西山,可妄自尊大的习惯,不是那么容易改变的,否则,伊然即位月余便突然崩殂,登利也不会取了那样的尊号。再加上有拔悉密等三部居中作梗,十有**突厥会以虚词搪塞,未必就此奉诏。如果是这样,先断其互市,对突厥之中的实力派加以笼络,甚至可许以册封,譬如登利得位不正等等均可作为理由……”

  接下来,杜士仪对拔悉密三部的反应,动向,彼此之间的关系,骨力裴罗的野心林林总总全都对李隆基做了一个详细的剖析和说明。足足耗费了大半个时辰。因为事关灭国之大事,李隆基没有半点不耐烦,一边听一边不时提出种种问题,杜士仪亦是不断修正,而一旁侍立的林招隐不免就呆得有些无趣了。可这种场合能被留下就意味着信任,他只能耐着性子站在那儿,不时更换双脚的重心。

  至于更多被遣退的内侍们,这一等就是说不出的心焦了。远远能够看到天子和杜士仪的身影,可根本听不到两人在交谈什么,而且时间过了这么久,甚至超过了等闲宰臣受召见的时辰,怎不叫人心生猜测?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们终于看到那边君臣二人的身影有了变化,却是杜士仪起身告退。等到林招隐送了人出来时,就有外头领头的一个内侍上前陪笑道:“宫门下钥了,外头业已宵禁,高将军传话说,他已让人安置好了杜大帅的随从。”

  林招隐深知高力士对杜士仪素来绝不平常,当即笑着说道:“如此就好。我送杜大帅出宫,尔等去侍奉大家吧,全都打起精神来。”

  此话一出,那领头的内侍顿时苦了脸。自从武惠妃薨逝之后,漫漫长夜对于李隆基来说,就变成了漫长的折磨。尽管他绝不会后悔逼死了武惠妃,可后宫妃嫔也好,无数宫人也好,在他看来都犹如泥雕木塑一般滋味全无,他也动过不少新鲜的主意,希望能够让自己从武惠妃的阴影中解脱出来,但还是没有什么女人能够取代那个死人的位子。而如此一来,随侍李隆基的内侍们便多了一样最难以完成的任务。

  那就是让李隆基能够高兴

  看到杜士仪在随自己往外走时,有些疑惑地瞥了一眼那几个唉声叹气的内侍,林招隐倒也不吝稍稍透了个底。得知李隆基连蜂蝶召幸的主意都用出来了,最终却仍旧觉得宫中佳丽数千无一能入眼,杜士仪忍不住很想翻白眼。又想要柔情蜜意,又想紧紧捏着至高权力,一天到晚猜忌来猜忌去的,枕边人也是同床异梦,却还希望能够找到合心意的伴侣,这世上哪有这么十全十美的事情?他回头一定要去一趟玉真观,让玉奴赶紧死遁了才算解脱

  宫门下钥还可从小门进出,城内宵禁还能由金吾卫护送在街道上行走,但开城门回驿馆就不现实了,故而杜士仪和自己的随从会合之后,便回了宣阳坊私宅。京城这边早就得知了他要带着拔悉密葛逻禄和回纥三部使臣前来朝觐的消息,从内到外都已经安排好了,寝室中换上了簇新的被褥,以至于杜士仪沐浴了睡下之后就进入了梦乡。睡梦之中,他就只见大漠苍凉,铁马金戈,到最后惊醒过来时,却几乎不记得任何梦中情景了,

  唯独知道的,就是他梦到了一场战争。

  “虽说我不是战争狂人,可该打仗的时候,就不能手软,否则他日受制于人时就晚了”

  自嘲地笑了一声,杜士仪见屋子里仍是漆黑一片,窗纸上迎着朦朦月光,他便再次躺了下来,心中却在思量着今天收获的各种讯息。林招隐这种天子近侍,如果没有必然的趋势,是不会把某些消息透给自己的,比如张守畦的刚愎自用,比如后宫无人能得天子之心。

  难不成,是天子继撤换了河西节度使崔希逸之后,就连幽州节度使张守畦也不得圣意了?侯希逸和化名李明骏的白狼如今正在经略平卢,如果真的是张守畦下台已经进入了倒计时,那么,他就得再做些准备了。安禄山这个外表憨肥的家伙可不是省油灯上天注定了安禄山并没有在寒微时撞在他手里,当然他也没怎么耐心去找过安禄山,可他也不会被动等着某一天的到来。

  次日一大清早,杜士仪梳洗更衣用过早饭出城,再次和吐迷突等人会合。未过多久,鸿胪寺官员就已经到了,奉命接待这些番邦使臣,杜士仪把人交割过去,算是了却了一桩事务,再加上昨日已经见过了天子,却是无事一身轻。

  既然如此,他便放了王昌龄的假,自己轻车简从来到了辅兴坊玉真观。还没到门口,他就只见一个年轻少妇正站在门前和人争执,不禁大为诧异。

  竟然还有人在敕建玉真观前和人吵架?

  “我是寿王妃的阿姊,寿王妃和我素来亲近,绝不会不见我的”

  听到这么一句话,杜士仪凝神打量这面容姣好的少妇,一下子认出了人来。可不是玉奴的三姊杨玉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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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百零七章 姊妹如花


  杨玉瑶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在玉真观门前碰壁了。她自然知道,即便玉真公主不在,里头那位出身庶女的固安公主也绝不是好对付的,可现如今皇太子李的册封之礼已经行过了,在外人看来,寿王李瑁已经可以说是铁板钉钉的失宠,至于被天子亲自命令送回玉真观的寿王妃杨氏,那就更加是失尽圣心,没见连月以来玉奴再也没有入宫过一次

  寿王李瑁没能成为太子,这对于杨家来说已经是莫大的打击。可是,如果之前看来颇得天子欢心的玉奴也就此万劫不复,杨家可就算是真的栽了

  所以,面对杨家的愁云惨雾,杨玉瑶自己在夫家裴家也有些抬不起头来,只能硬着头皮一次次到玉真观,希望能够至少见上玉奴一面,能用当头棒喝把那个傻丫头给震醒了。今天得知玉真公主奉诏入宫去了,玉真观应该只有固安公主留着,她便鼓起勇气再次找到了这里。面对守门的女冠毫不通融的态度,她终于忍不住大喊大叫了起来,期冀那声音能够越过高高的围墙,让里头的人听见。

  她可是玉奴的亲姐姐,难道她还会害了妹妹不成?

  就当她情急之下,不顾往日最在乎的贵妇脸面,打算撕破脸大闹一场的时候,突然只听到身后传来了一个淡淡的声音:“原来是杨家三娘子。”

  这个声音在杨玉瑶听来,有几分熟悉,甚至乍然入耳后,有一种惊悸从骨子里窜出来。她缓缓回过头来,待认出是杜士仪时,一下子神色大变。她至今还清清楚楚地记得,那时候她收了王毛仲的妻子一根玉簪,将杜士仪和玉奴的某些事情透露出去之后,杜士仪曾经是怎样对待的她,说出了怎样的话。那时候,杜士仪的官职还并未像如今这样臻至顶尖,还不像现在那样只是一眼便让她觉得心惊胆战,可仍然让她无地自容。

  “杜……杜大帅。”勉强迸出了这三个字之后,杨玉瑶发狠地突然一咬舌尖,等到那股刺痛感在整个口腔中蔓延开来,脑子也彻底清醒了,她这才打起精神,勉强笑道,“没想到这么巧,我是来探望妹妹的。不知和杜大帅是否一样?”

  “那就不巧了,我只是好容易回京一趟,所以前来探望小女,顺便领她四处游玩走走,却是和三娘子并非同路。”杜士仪对于贪慕富贵,心机太多的杨玉瑶没什么好感,随口说了一句,就下马来到观前。果然,门前女冠一见是她,立刻露出了欣喜的表情。

  “原来是杜大帅。玄真娘子昨日得知大帅抵达长安,就高兴得了不得,一直苦苦等到宵禁方才不情愿地睡下,我这就去禀报贵主和张娘子”

  固安公主从云州迁回之后,曾经有诏令在长安营建公主宅,但她借口独居寂寞,很少回那里住,大多数时候都和玉真公主同住玉真观。李隆基怜惜一母同胞的妹妹在胞姐金仙公主逝去之后郁郁寡欢,思量固安公主既然对玉真公主脾胃,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理会,任由并未出家的固安公主一直赖在这儿。此刻,张耀匆匆迎出来后,便看都没看杨玉瑶一眼,笑吟吟地说道:“总算是把大帅盼来了快进来,给玄真娘子一个惊喜”

  见杜士仪欣然随张耀进门,被冷落在那里的杨玉瑶看着面前两扇大门须臾紧闭,差点没把嘴唇给咬破了。她今天好容易才候着里头那女冠出来洒扫的机会,想要通过吵闹一场把玉奴惊动出来,可被杜士仪一搅和,这就什么都落空了。

  凭什么?凭什么玉奴轻而易举就能获得所有人的欢心,杜士仪收其为徒教授琵琶,玉真公主收其为弟子度为女冠,而后又嫁给了寿王李瑁这样两京无数贵女梦寐以求的尊贵皇子,可却一丁点都不知道珍惜?东宫太子妃,异日的皇后,一切竟然只差一步,为什么她就是不争气?

  杨玉瑶并不知道当初玉奴在李隆基面前说过的那一番话,若她知道东宫之位和寿王李瑁失之交臂,竟然还和玉奴有关系,恐怕就要更加气得七窍生烟了。好在李隆基下了严令,若有泄露半个字者,立时全部连坐,斩无赦,外人甚至连李林甫都不知情。于是,她只能愤愤朝那天子亲题的玉真观三字牌匾狠狠瞪了一眼,随即快步上了牛车,喝令驭者驾车离去。

  当杜士仪随着张耀来到一处竹林时,就只见张耀回身冲着自己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随即示意自己凝神倾听,他立刻竖起了耳朵。须臾,里头就传来了两个声音。

  “阿姊,阿姊,这张乐谱上的这个符号是什么意思?”

  “这是宫调,宫商角子羽,每个调子都各有不同……”

  “阿姊的琵琶弹得真好,比阿爷更好”

  “蕙娘这话可不能胡说,想当初我这琵琶还是跟着师傅学的。就和我教你指法似的,师傅也手把手教了我很久,还特意送了一把小琵琶给我。”

  听着这一大一小两个声音,杜士仪只觉得胸口满溢温暖。他悄然走了过去,见竹林深处的小溪旁边,玉奴和杜仙蕙正同时坐在高出地面一大截的木屋地板上,四只脚全都没有穿鞋子,只着白袜,正在那轻轻地晃动着,说笑的同时,杜仙蕙还亲昵地往玉奴怀里钻,那种温馨美好的一幕看得他为之失神,好一会儿方才笑着说道:“如若让别人看到听到,恐怕会以为你们是亲姊妹了。”

  玉奴倏然回头,见是杜士仪,她顿时不可思议地惊呼了一声。而一旁的杜仙蕙则反应更大了,她甚至都顾不上穿鞋,就这么只着袜子匆匆下了木台阶往杜士仪冲了过来,小脸上满是欢喜和兴奋。杜士仪弯下腰一把将她抱了起来,不假思索地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这才笑着说道:“蕙娘,阿爷来看你了。”

  “阿爷说话不算数,都说了会和阿娘一块常常来看我,可一直都不来”杜仙蕙说着眼睛就红了,声音里头也带了几分哭腔,“我想阿爷阿娘,你们不能不要我……”

  “阿爷哪会不要你,这次来时,你阿娘特意让我告诉你,年末她会带着你阿兄回来,陪你一块过年。”

  “啊”杜仙蕙顿时两眼放光,可随即敏锐地发现只是阿娘和阿兄来,并没有阿爷和弟弟杜幼麟,连忙又不依了起来,等到杜士仪大费唇舌解说了一大通,自己身为朔方节度使不能擅离职守,而杜幼麟还小,她方才不情不愿地撅着嘴认了,随即便由得杜士仪抱着她来到了玉奴跟前。

  “师傅……”尽管去年杜士仪回来述职时,玉奴也曾经见过杜士仪,可时过境迁,如今的情势却和那时候大不相同。无主的东宫有了一位新太子,却不是她的丈夫寿王李瑁,而是三皇子李,而这一切,很可能正是因为她的一番话。那时候她说出口的时候毅然决然,可事后她便醒悟到,李瑁若知道必定会恨透了她,就连杨家也一定容不下她,故而她犹如鸵鸟似的呆在玉真观中寸步不离。

  知道张耀必定会在外头守着,不会让任何无关人等闯进来,杜士仪放下了手中的杜仙蕙,随即上前去挨着玉奴坐下。

  “寿王没有成为太子,你没有成为太子妃,别人也许会愤怒,会失望,但我只觉得高兴。”

  “师傅”玉奴有些不可置信地抬头看着杜士仪,见他亦是转头看着自己,脸上没有半点勉强的表情,几乎没有经过任何权谋熏陶的她顿时疑惑了。师尊和固安公主不责备她,那是因为她们的关心爱护,可杜士仪竟然直言不讳地说高兴,她心中那种罪恶感不知不觉又减轻了许多。她突然双手紧握放在身前,好一会方才低声说道:“那是师傅不知道,我在陛下面前都说了什么……”

  听到玉奴将自己对李隆基的陈情一股脑儿都说了出来,杜士仪固然惊讶于她的胆量,但更深的体悟是,从前因为对家人的迁就而选择嫁人的玉奴,终于在残酷的现实面前长大了。他当然知道,李隆基早就选择了李,玉奴的陈情不过是另一个契机,而且,那位天子频频召见玉奴,只怕也确实是做给别人看的烟雾弹,事后这连月以来就仿佛忘了这个儿媳似的,便是最好的证明。

  可这也是最好不过的,否则若李隆基真的动了什么歪心思,那就麻烦了

  “你这么说才好,如果你对陛下说,寿王是太子的最佳人选,恐怕如今我也不可能在这儿见到你了。都这么多年了,你还是和当年一样,有什么说什么,一根肠子通到底”

  “师傅,我都担心了整整几个月,你还这么笑话我”对于一根肠子通到底的评价,玉奴顿时气得俏脸绯红,忍不住一捶身下的地板,嗔怒地叫了一声。那些话她连玉真公主和固安公主都不敢吐露,始终郁结于心,若不是还有杜仙蕙为伴,她甚至都撑不下去了。如今终于有人可以吐露,她只觉得心头轻松无比,抗议过后方才回过神来,“师傅是说,陛下根本就不是因为我的话,这才立了现在的皇太子?”

  “当然如此,你以为你一个女人的话就能让陛下改弦易辙?”杜士仪说话时,一旁的杜仙蕙玩心大起,竟是冷不丁捏了捏玉奴的鼻子,后者惊叫一声,立刻追着小丫头去了,一时间两人一前一后在竹林这木屋前后打闹成一片,他不禁笑了起来。

  玉奴既是能够把心一横不见嫡亲三姊杨玉瑶,也许这次能说动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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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百零八章 凶威高炽


  在千秋节前的这几日,杜士仪这个朔方节度使空闲得很。他特意腾出两天,带着杜仙蕙以及乔装打扮的玉奴和固安公主畅游曲江,又赏玩了城内不少名胜,玉奴和杜仙蕙全都喜形于色。固安公主虽是早已过了天真烂漫的年纪,可多年和各种诡谲阴谋打交道,总算得了这两天看似无忧无虑的时光,她也感到惬意非常,就连自己最初反对过都忘了

  “你如今节度朔方,蕙娘是你的亲生女儿也就罢了,我和玉奴若跟着你们父女一块,被人说闲话是轻的,捅到陛下面前可就麻烦了”

  “玉奴如今不是常常入宫,深得圣眷的寿王妃,而是呆在玉真观,不受天子待见的寿王妃,我身为当年的授业师长,带着她散散心有什么关系?阿姊你都已经从云州回来了,如今独身一人,爱和谁交往和谁交往,谁吃饱了撑着说这些闲话?再说,有蕙娘这块挡箭牌在,闲言碎语自可遮挡不少。”

  这天黄昏,将人送回玉真观的时候,杜士仪想起这两天的轻松写意,自觉一路疲惫的辛劳全都无影无踪。可眼看她们依依不舍地进门,他正要上马离去的时候,却只见大路那一头,鲜明的仪仗护送着一辆牛车行来。认出那是玉真公主的旗号,他少不得驻足停留片刻。果然,牛车停下后,车门一开,扶着霍清之手下车的玉真公主就有些嗔怒地横了他一眼。

  “趁着我不在家,你倒是逍遥游起了长安”

  “观主恕罪,我也没料到你竟是这么巧进宫去了。”

  “在宫中耽搁了两天,却成全了你”玉真公主嘴里这么说,可想起玉真观中传来的讯息,自也觉得颇为欣慰,“总算你帮了我一个大忙,想来观中众人的心绪好得多了。听阿兄说,你在长安过了千秋节恐怕就得走,我之前既是和你错过,这会儿你陪我去金仙观,拜祭一下阿姊如何?”

  自从金仙公主去世,玉真观对面的金仙观便失去了主人,但并未对寻常官民百姓开放,由太府寺派人定时修缮,里头原有的女冠依旧在此清修。杜士仪一直将金仙公主当成岳母一般,此刻便立时答应了。到了金仙观门口,霍清上前叩门,未几就有人出来,得知缘由后慌忙打开大门让了两人进去。这里的殿阁楼台,一草一木,全都保持了当年的光景,睹物思人,玉真公主的脸上流露出了深深的悲戚之色,杜士仪也颇觉惘然。

  等来到当年金仙公主的正寝,如今供奉其神主的祭堂,杜士仪跟随玉真公主一同祭拜过后,站起身又默默祷祝了几句。好一会儿,他才听到身边的玉真公主低声说道:“我这次入宫,是陪阿兄谈论道法。他往日虽尊崇道教,可那只是为了长生,却不像这次一样仿佛是当心灵寄托似的。宫中妃嫔为了引他召幸,手段无所不用其极,可却少有成效。高力士甚至都开始在宫外物色解语花似的俏佳人了。”

  此事林招隐也曾经透露过,杜士仪忍不住眉头大皱,低声应道:“观主,从前玉奴常常应召入宫,如今身在玉真观,陛下再不相召,而寿王也不理会,唯有杨家人一再登门,她不胜其扰。既然武惠妃都已经死了,东宫也已经有了新主人,你能不能和阿姊一起,带着玉奴和蕙娘暂且搬到王屋山阳台观去?”

  玉真公主立刻转身直视杜士仪,见他亦是如此看着自己,她不禁明白了他的意思。武惠妃是怎么死的,他们彼此都心中有数,寿王李瑁如今是怎么一个尴尬情形,他们更是心知肚明。至于为何搬到王屋山阳台观去,自然是为了在那种天子手够不着的地方,要做什么事比较方便,例如死遁。沉默良久,玉真公主终于点点头道:“好,等到阿兄千秋节一过,我就立时迁居王屋山阳台观”

  千秋节这一日,整个长安便仿佛过节似的,四处一片喜庆氛围,连宵禁也解除了。早朝乃是文武百官以及番邦使臣的朝觐道贺。中午时分天子赐宴,等到了晚上兴庆宫勤政务本楼下官民云集,但只见教坊歌舞不绝,京畿道所辖的各州县也煞费苦心地献上了各种表演。演到酣处,百姓们欢呼不绝。

  楼上李隆基在高处俯瞰那盛大的景象,又见整个长安城视野之中,不禁露出了异常得意自矜的表情。当楼下出现了两队北门禁军,两两对峙,竟是要在御前上演一场拔河之际,他更是站起身来。

  “朕听闻拔河之戏,必兆丰年,故而便命北军在今日演习此戏,以求风调雨顺,天下太平”

  他既是如此说,下首从宁王李宪开始,自是齐声称颂,一丝异声也无,没有一个人敢煞风景。李林甫瞥了一眼杜士仪,见其和别人一样光景,他不禁在心里冷笑了一声。果然,杜士仪和宋憬韩休张九龄这些一个劲只会顶撞劝谏的直臣根本就截然不同,惯会见风使舵

  而宁王李宪作为如今天子硕果仅存的同辈嫡亲兄长,更是凑趣地说道:“陛下既是因体恤百姓之心,方才在这千秋佳节令北军拔河,何妨赋诗一首以全今日胜景?”

  李隆基本就暗自占得佳句,见李宪如此说,他便顺势笑道:“既如此,朕便口占一诗,以记今日千秋观拔河”

  “俗传此戏,必致年丰。故命北军,以求岁稔。”四句序言一出,下头文武赞口不绝,尤其是李林甫更是奉上了一长串赞誉,若是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以诗赋见长,最会评判高低的才子。而李隆基在这种人人拍马屁的氛围中,非但不觉得异样,反而更加兴高采烈。

  “壮徒恒贾勇,拔拒抵长河。欲练英雄志,须明胜负多。噪齐山岌窠,气作水腾波。预期年岁稔,先此乐时和。

  “好一个预期年岁稔,先此乐时和”御史台诸人中,突然传来了这样的一个声音,“陛下此诗,末两句最佳若无胸怀天下之气骨,绝无如此妙句”

  众人闻声回头,见说话的赫然是一个三十余岁的年轻人,身量俊挺,风仪翩翩,赫然是侍御史王缙。尽管自从李林甫拜相之后,王缙一路青云直上的仕途就变得有些停滞了,可他在御史台中仍是声望卓著,尤其那一手冠绝时人的书法,更是让他博得了无数称赞。此刻这许多才俊未曾开口,他却占了先机,一时立刻引得众人七嘴八舌地附和,却盖不过他抢先出言之功了。

  而李隆基并不忌讳别人评点自己的诗句,此刻不禁欣然朝说话那人望去,听得旁边侍者说是御史台王夏卿,他便诧然问道:“莫非是王摩诘之弟?”

  这时候,高力士便笑着说道:“正是。”

  “朕记得张九龄当年,曾经用王摩诘为右拾遗,如今只见其弟,不见其兄,是何缘故?”

  李林甫对于王缙的突然开口有些意料不及,此刻见天子竟然还记得王缙是王维的弟弟,甚至由此问起了王维,他顿时感到心头咯噔一下,随即强笑道:“陛下忘了?之前王摩诘以监察御史之衔,赴凉州宣慰,至今还留在凉州为节度判官。”

  “哦,凉州……记得崔希逸转迁河南尹之后不久就病故了,如今的河西节度使是……萧炅?”李隆基如此问了一句,见李林甫连忙点头,他便若有所思地说,“王摩诘俊才,河西凉州却是民风彪悍之处,他在那里一呆便是一两年,是不是有些屈才了?”

  李林甫当初把王维打发出去,就是忌讳王维乃张九龄大力提拔的人。然而,他已经从最初的猝不及防中回过神,当即便不慌不忙地说道:“陛下此言极是,臣也这么想过。王摩诘诗赋双绝,人人称道,在河西凉州萧炅幕下为官,恐怕确有屈才。如今岭南正行文来报,说是因为前两年知南选的官员不尽责,以至于俊贤才子无处进身,有所怨言,而王摩诘之才无人不服,何妨令其为选补使,前往岭南知南选,为陛下遴选俊才?”

  牛仙客在一旁听着,只觉李林甫着实翻手为云覆手雨。岭南和黔中的南选,自高宗朝开始,为的是从偏远的岭南和黔中挑选才俊之士,以示朝廷对于南人的重视。这样的职责说重要自然是极其重要,可要说不重要,也就无足轻重。因为南选多半是就地委官,难以进入京官序列,而真正出色的人才,选补使则需要举荐他们赴京应试。最最重要的是,今年南选应该已经进入了中期,王维此刻赴任,一任三年,任满时,说不定天子已经完全把你给忘了。

  可他和王维王缙兄弟没有半点交情,李林甫既然已经进言,而且李隆基分明深以为然,他也就谨守缄默是金的原则,一声不吭。

  “也罢,就如此吧。将王维从河西凉州调回来,迁殿中侍御史,知岭南南选。”

  李林甫立刻高声应下,随即方才用得意而凶狠的目光扫了一眼王缙,继而又看向了杜士仪。然而,让他意外的是,身处众官前列,分明应该听得到他对天子如何进言的杜士仪,却仿佛没事人似的,正在和左右人等谈笑风生,犹如根本没有听见王维转瞬便从河西凉州调去了岭南。

  杜士仪确实是听得清清楚楚,可心里却反而如释重负。河西节度使萧炅乃是李林甫的左膀右臂,王维留在其幕府完全是暴殄天物,而即便是去岭南知南选,可总比回到京城被人排挤的强,那可是张九龄的老家即便南选授官,大多是州县佐官,难有上缺,但终究总比度日如年的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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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百零九章 千秋节之夜


  入仕十八年,杜士仪如今爵封泾阳侯,勋拜上柱国,官居银青光禄大夫,检校兵部侍郎,安北都护,灵州都督兼关内道采访处置使,朔方节度使,关内道支度营田使,权总留后事。长长的一串官名,连他自己有时候都觉冗长得可怕。可正因为身居高位,单单俸禄就足够他根本花销不完,而在千秋节这样的场合,座次完全按照官职排位,他就能够位居前列,只在裴耀卿李林甫牛仙客以及尚书省诸位尚书之后。

  在这一大堆少说五十开外的人中,如今才刚刚三十有五,年富力强的他显得鹤立鸡群,格外引人瞩目。

  尤其是在第一次入朝,第一次见识了长安那些整齐里坊,兴庆宫中富丽堂皇宫阙的吐迷突、阿史那仲律和吉尔查伊看来,放眼看去就只见四处都是身着朱紫的文武官员。若不是他们因为是番邦使臣,序列较为靠前,根本就连天子的脸都看不见。而杜士仪的位子也远在他们之前,听到梨园弟子在下头高奏凉州曲时,他们看到李隆基突然招手示意杜士仪上前,含笑对这位年轻节帅说着什么。

  而李林甫见李隆基当着文武众臣之面,不吝表示对杜士仪的亲近,他眼珠子一转,笑吟吟地说道:“今日千秋,杜十九郎何妨赋诗一,贺陛下佳节?”

  见众多人都看向了自己,杜士仪便不慌不忙地说道:“陛下贤明,朝中名臣云集,如裴丞相,两位相国及诸位尚书,尽皆在座,我怎敢献丑?”

  裴耀卿罢相以来,虽有尚书右丞相之名,平素宴饮的排位固然都在李林甫前列,可但凡趋炎附势的官员,说话时都会把李林甫放在最前头,因此这会儿听到杜士仪仍然以自己居前,他不禁朝杜士仪看了一眼。不等李林甫开口,他就淡淡地说道:“杜君礼久在边陲,闻听做诗也是杀气凌厉。我记得你所用掌书记王少伯,亦是开元十五年进士,人称一时才俊,何妨令他先口占一,抛砖引玉?”

  今日杜士仪确实带了王昌龄来。因各大节镇多是节度判官前来,杜士仪亲至,要多带一个王昌龄,自然无人置喙。可今日能够上勤政务本楼的,固然有六品以下,可那都是拾遗补阙以及御史之类的近臣,王昌龄一个节度掌书记在朔方兴许位高权重,但在京师着实不算什么。而且,他放眼看去找不到李白以及其他熟悉的人,于脆就一个人坐在那喝闷酒,须臾已经酒意上涌。故而裴耀卿提到他名字的时候,他竟然还没反应过来。

  等到背后一个小内侍低声提醒了一句,他这才恍然回神。见一双双眼睛都注视在了自己身上,换成别人恐怕得惊惶一阵子,可他素来天不怕地不怕,这会儿在众目睽睽之下起身,见不远处的李隆基也看向了自己,他凝神细听了一阵子楼上乐曲楼下歌,突然高声吟道:“胡部笙歌西殿头,梨园弟子和凉州。新声一段高楼月,圣主千秋乐未休。”

  “少伯的七绝,独步一时,我不能及也”杜士仪第一个做了评判,听到四座一片叫好声,而李隆基显然也满意非常,他方才气定神闲地说道:“我刚刚观下头乐舞,占得半阙诗,斗胆献给陛下,以飨此千秋佳节。”

  历来应制诗都是每个文人必备的本领,即便如今李林甫和牛仙客当权,也密寻文采斐然者,每逢饮宴便先做好诗备着,身后更常常有诗赋娴熟的从者跟着。故而,除非是被人挤兑或是给个苛刻的题目,他们也少有露出窘态。如今见杜士仪竟是声称只做得出半,牛仙客倒无所谓,李林甫见竟是成全了王昌龄,顿时心中大为恼怒。

  他费尽心思请人做了一千秋节献千秋镜辞,只希望能够盖下那些自诩文采斐然者的气焰,谁知道王昌龄随口占了一对仗工整的七绝不算,杜士仪立刻调转话题,把这等奉圣应制诗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格调都给改了。半?杜士仪号称杜三头,他竟是想得出来

  李隆基却被激起了兴趣,立刻说道:“君礼且吟来”

  “御气云楼敞,含风彩仗高。仙人张内乐,王母献宫桃。罗袜红蕖艳,金羁白雪毛。舞阶衔寿酒,走索背秋毫。

  区区八句,道尽今天千秋节的胜景,毫不逊色于王昌龄适才七绝,听上去仿佛已经完整了,而杜士仪竟说这是未完的半诗,一时四座窃窃私语不断。幼年便被视作为神童的裴耀卿更是纳闷地问道:“君礼这八句大见功底,若说是全诗也无可厚非,可既然说没完,还竟然续不下去了?”

  续是能续下去,可且不提前面还有半,后面更有四句,若是接上,那就不是庆贺千秋节,而是诅咒天子了。因此,杜士仪微微一笑,继而便苦笑道:“看来我是江郎才尽了,也或许是因为陛下这千秋圣寿佳节,区区一诗道不尽这普天同庆的景象,因而故意教臣无法接上下半截。还请陛下恕罪。”

  别人最怕人说自己江郎才尽,杜士仪却毫不在乎地自嘲,随即又不动声色地捧了天子一番,这时候,有人赞叹有人不屑,可不论如何,李隆基却是极其得意。仙人张乐,王母献桃,区区几句诗,他这个天子的地位权威彰显无遗。更何况他今日心情很好,杜士仪早已明言只得半诗,他也就不为己甚,故作没好气地摆了摆手说道:“也罢,今日便放过你,诸卿若有好诗赋,不妨立时吟来”

  这样一展所才的机会,文官们自是求之不得,武将们也不会甘于落后,不论是在家里已经让人做好的,还是立时三刻绞尽脑汁现场做,每个人都不会放弃这样的机会。可对于连汉语都说得不大流利的吐迷突三人来说,这就是无聊之极的煎熬了。

  他们行前都得到了严密嘱咐,见到天子后应该如何说话,可无论骨力裴罗也好,阿史那仲律也好,全都根本没有见到过大唐天子。在他们设想中,大唐天子也就顶多和突厥可汗差不多,不过防守严密一些,排场大一些,可谁知道大唐的所谓排场根本是突厥无法比拟的。

  被鸿胪寺的官员引领进入长安,然后被中书省的通事舍人安置在四方馆,前几天固然有人领他们遍览长安风光,甚至还进了东西两市,可要见天子却门都没有。到了今天这千秋节,他们终于如愿以偿进宫拜见,可结果却是根据之前鸿胪寺官员反反复复告知的礼数,随众远远叩头拜见,根本连一句多余的话都没能说出来。这会儿也是,他们已经算距离天子够近的了,但这个近只是相对而言。整整三十步的距离,竟根本无法跨越过去

  吐迷突焦虑,吉尔查伊忧心,而阿史那仲律就是难以抑制的狂躁了。尤其是当杜士仪趁着群臣争相献诗,悄然走过来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抱怨道:“杜大帅,陛下什么时候能够单独接见我们”

  “单独接见?”杜士仪故意挑了挑眉,随即哂然一笑道,“你大概弄错了。大唐天子,不但是我大唐文武群臣官民百姓的君上,也是四夷君长所遵奉的天可汗。日理万机,垂拱宇内,就连二位相国这样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人物,也不是想见就见,一个月能够单独面见天颜的机会,只有寥寥几次,更不要说其他人了。从前吐蕃使臣也好,突厥使臣也罢,都很少有单独觐见陛下的特例。”

  此话一出,他果然就只见三人同时傻眼。回纥拔悉密和葛逻禄都不比突厥吐蕃,因为要看人脸色过日子,从前那些年随大流地觐见固然有过几次,可像这次正儿八经前来朝觐贺寿,还想借机谈一谈大事之际,竟是根本没办法单独见到大唐天子,这怎能不教他们失望?

  于是,他见吐迷突面色变幻,仿佛打算破釜沉舟,他便突然于咳一声道:“不过,我也知道你们跋涉数千里前来不易,已经设法前去通融。你们全都耐心一些,别闹出什么事情被驱逐出长安,到时候我可救不了你们”

  三言两语把这三个使臣先是撩拨得心急火燎,然后又四两拨千斤地说出已经前去设法,最终方才是告诫,杜士仪就只见他们立刻都老实了。其中,为人最稳重的吉尔查伊甚至赶紧赔笑斟酒送上,用讨好的口气说道:“一切都拜托杜大帅了”

  “不用心急,今夜这千秋节还只是刚刚开始。”

  这还只是刚刚开始?

  吐迷突和阿史那仲律这两个之前看不惯彼此的人对视了一眼,同时有一种欲哭无泪的感觉。自家兄长也不是没有庆贺过节日或生日,可大块吃肉大碗喝酒之后,便是和下头献舞的女人们胡天胡帝狂欢,哪有如同现在这样左一个花样右一个花样?

  这漫长的千秋节之夜,吐迷突三人只觉得屁股都已经给硌疼了,直到子时,方才渐渐告一段落。他们三人眼见得群臣起身再贺之后,赫然恭送李隆基回銮,一时情急不禁都站起身来。可就在这时候,他们突然只听得背后一个尖细的声音传入耳畔。

  “回纥、葛逻禄、拔悉密三部使臣,兴庆殿入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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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百一十章 文人皆宫怨


  子夜时分,兴庆殿见番邦使臣,这是很少见的情况,内侍宫人们眼看除了那三个服色和大唐官员截然不同的使臣之外,还有朔方节度使杜士仪,无不明白这恐怕事关军国大事。果然,须臾大殿中人便被悉数屏退,能够留在天子身侧的,只有林招隐。也有人见机悄悄去内侍监知会高力士,却没有得到高力士的什么答复。这位天子面前最得信赖的权阉只是嗯了一声,就仿佛没事人似的完全不以为意。

  而天子的召见大约持续了小半个时辰,才由林招隐亲自将三位使臣带了出来,他随后又挑了两个稳妥的内侍,让他们送三人回四方馆。而杜士仪则是单独又留了大约一刻钟,这才告退了出来。而这一次,又是林招隐亲自送了他出宫门。

  因为收了杜士仪一份极其厚重的礼物,林招隐对这位出手大方的节帅无疑很满意,此刻一路送人出去时,他便笑吟吟地说道:“日后杜大帅有什么事情,尽管使人来吩咐一声,只要能帮得上忙的,我必定义不容辞。”

  “林将军既出此言,我可就当真了。”

  一来一回寒暄承情彼此承诺,须臾杜士仪就到了宫门,等到随从会合之际,他就发现王昌龄赫然也在其中,这下子不禁吃惊不小:“少伯?我不是早就说过,你尽可先回去休息,怎么还等在此处?”

  “心情不好,回去也是独守空房,还不如在这儿等大帅同行。”王昌龄脸色酡红,酒意至今还没退下去,打了个酒嗝后见杜士仪翻身上马后,一甩缰绳策马来到了他的身侧,他便叹了一口气道,“达夫去了河东,浩然和季凌兄全都回了故里,摩诘人在河西凉州,就连太白也听说告病辞官去了洛阳,杜子美尚在外乡为县尉,王夏卿忙得脚不沾地,几乎就没说两句话,放眼偌大长安,我一次次拜访,旧友却一个都不在,我就好比外乡人似的”

  这是在宫阙之下,杜士仪不欲王昌龄多说,立刻喝令随从上来帮忙看顾好他,匆匆带着人回家。等到了宣阳坊私宅,他见王昌龄脚下虚浮,索性让人架着他走,等到将其安顿好了在客房中,灌下了不少醒酒汤,他方才舒了一口气

  幸好这个王大炮被他给拐走了,否则留在长安或是洛阳,恐怕没几日就被人贬到不知道什么犄角旮旯去了

  夜色已深,杜士仪却没有多少睡意。今天回纥等三部使臣面圣,那种如遇生父的做作样子,实在是连他这个惯会演戏的人都看得叹为观止。虽说演技稍嫌生硬夸张了一点,但李隆基满意,两边达成了相应的意向,这也就够了。也多亏他提前对天子挑明了此节,否则三人一个个陈情的时候,就凭阿史那仲律隐晦地提出他只重回纥,不重拔悉密,说不定会造成什么麻烦。现如今这报批天子的第一关过去,接下来就是执行问题,一样容不得半点马虎。

  他能不能在李林甫的眼皮子底下牢牢把根子扎在朔方,就只在此一举了如今不比从前,他不能在一个个地方不停地挪窝建立自己的势力,即便是他曾经很想去安西四镇,现如今也只能将其托付给别人李林甫当初既然力挺了他去朔方,他不好好报答对方这一番苦心怎么行?

  还能在长安停留一天,后日就要启程回去了。长安虽好,可对于他来说,从来就不是根基所在。

  虽然回了长安,但杜士仪的任务已经基本完成,也就不用和那些朝官一样起早贪黑地去上早朝。如今天子多在兴庆宫中主持朝会,故而大明宫中那漫长到足以⊥老臣昏厥休克的龙首道暂时没了用武之地,而且秋日的天气不冷不热,清晨也就是稍微吹点凉风,还不至于熬不住,可从前大冷天上朝的苦楚,杜士仪至今还记得。这还是他常常在外为封疆大吏,起居八座一呼百诺,用不着遭这份罪,那些兢兢业业始终在京官任上的人,哪个不是痛并快乐着?

  这天早上巳时过后,昨天直到半夜方才睡下的杜士仪还在睡梦中时,便被一阵低唤给叫醒了。睁开眼睛看到是龙泉,杜士仪用手背遮住了外头照进来的那光线,这才懒洋洋地问道:“什么时辰了?”

  “大帅,已经快巳正了。原本也不敢惊扰大帅安睡,是因为王侍御求见。”

  还未清醒的时候听到这样一个称呼,杜士仪足足好一会儿方才醒悟到那是说的王缙。想到昨天王维方才被李林甫巧妙地打发到岭南去数星星,他支撑着坐起后趿拉了鞋子站直身体,随手抓了一件衣裳后,便对龙泉吩咐道:“你去告知他一声,我昨夜睡得晚,等我收拾好了就去见他。”

  等杜士仪真正见到王缙,已经过了一刻钟。一打照面,他就只见王缙连寒暄的功夫都没有,霍然起身后疾步走上前,继而便直截了当地说道:“君礼,我不能眼看着李林甫那样折腾我阿兄,求求你,帮我想个办法你和阿兄是多年老友了,就算把阿兄要去你的幕府,也比让他上岭南强”

  尽管杜士仪觉察到王缙入仕这些年来,心性也好,行事手段也好,都和当年那跟随在兄长身后不显山不露水的样子完全不同,可如今王缙这般焦急的样子,又让他想到了当年王维被贬济州司仓参军后,那个为了兄长而将张嘉贞苗延嗣等辈恨之入骨的身影。他想了想,还是决定对王缙将利害剖析清楚。

  “我要摩诘入幕,看起来自然很简单,但你昨天也应该听到了,陛下既然认为摩诘才俊,在边地乃是暴殄天物,朔方和凉州尽管一个在北一个在西,但全都是边镇,又有什么不同?而且,近日看似安定的朔方也会有一场惊天动地的变局。”

  见王缙顿时眉头一挑,分明已经有所不快,杜士仪也没放在心上,继续说道:“至于岭南,是被罢相的张九龄出身之地,虽听似蛮荒之地,遍地蛮夷,可这些年来也渐渐多有才俊,否则也不会多出南选来。以摩诘的为人秉性,选人定然对他心悦诚服,而若有杰出之士能够得他举荐到京城来参加科举,名列前茅的可能性自然很不小。到了那个时候,你难道不是如虎添翼?”

  如果不是昨天杜士仪在千秋节那场夜宴结束后,就被天子召入了兴庆殿,王缙早就来了。今天上完早朝他在御史台应付了一下就匆匆赶过来,正是寄希望于杜士仪能够帮忙。最初得到那样的答复,他心里不无怨怼,可听到最后,他不得不承认,杜士仪说的也确实有些道理。可是,一想到李林甫当政这几年来,他几乎无有寸进,而且几次被调出朝中,他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又提出了另一个提议。

  “阿兄之事,我可以依你,不过,我也另有一件事想问君礼。李林甫在朝一手遮天,你虽镇守朔方在外,可难保他不设法蒙蔽君王。与其生死荣辱决于这么一个奸相之手,你就没有想过自己入政事堂拜相么?你固然还不到四十,可入仕十八年,历官十任,无人可以指摘你的资历而且,只要你振臂一呼,必然应者云集,届时只要把李林甫这块绊脚的石头搬走,你尽可施展抱负我虽不才,可这些年也结交了不少志同道合的友人”

  是啊是啊,连叶建兴那种志大才疏之辈,也是你结交的人

  杜士仪腹诽了一句,但说出口的话却缓和得多:“夏卿,你所言虽说美妙,可却太高看了我,小觑了李林甫。这么多年来,他历经众多要职,很少出过纰漏,吏部侍郎任上,我好容易找到他一个错处,可却被他摘得于于净净。更何况,人人都知道他亲近惠妃,乃是寿王党,可如今即便太子立了旁人,他依旧深得圣眷,屹立不倒,看到这些,你还不明白么?”

  “你的意思是……”

  王缙不比王维,权力的**也好,为官的眼光以及手段也好,全都更胜其兄何止一筹。他一下子明白了杜士仪的言下之意,尽管他很想否认那种潜在的可能性,但武惠妃之死,他通过之前努力交好的宫中内侍,隐隐约约也听说过一些风声,所以对于李林甫竟然能够屹立不倒,他一直觉得匪夷所思。也只有天子打算让李林甫和太子两两抗衡,自己坐山观虎斗,这样方才能够解释李林甫为何还能安坐相位

  “真是没想到……好,我就只当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咽,忍下这口气明日你启程回朔方,我怕是无法相送了,告辞”

  王缙来得快走得快,以至于王昌龄宿醉醒来时,这位御史台排名前列的侍御史就仿佛没有出现过似的。

  留在长安的这最后一日,杜士仪和王昌龄两人少不得抽出空来看了看这些日子拜访者留下的墨卷,其中虽少有极其出类拔萃的,但也有些人值得称道。当王昌龄翻开其中一卷一目十行看完之后,突然击节赞赏道:“好一个绿钱生履迹,红粉湿啼痕”

  杜士仪被王昌龄这一声吓了一跳,等其送了那墨卷到眼前,看到那一首《长门怨》时,他暗自嘀咕了一声但凡文人,都爱自比妃妾,写什么宫怨诗,随即便念出声来:“君王嫌妾妒,闭妾在长门。舞袖垂新宠,愁眉结旧恩。绿钱生履迹,红粉湿啼痕。羞被桃花笑,看荨独不言……咦,是岑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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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百一十一章 大雁塔上揽才俊


  丰邑坊位于长安城的最西边,靠近延平门,素来乃是偏僻之所。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地方,出入士子却极多,其中不少都赁居在景云观中。这年头的佛寺道观却不是慈善家,多余的屋舍租赁给科举士子,按照时间收取赁钱。这里多半是家境贫寒的普通读书人,最贵的屋子也不过是千二百文,最便宜的只要五百文就能住上一个月,却比旅舍客馆要便宜多了。

  在这样的地方,岑参已经赁居了大半年。即便五百文的房钱已经算是极其便宜了,可他仍然感到囊中羞涩。他自幼丧父,是兄长岑况将他抚养长大,供他读书,三年前他前去洛阳参加科举,结果却名落孙山,献书权贵以求提携也同样杳无音信。辗转两京之间这些年,他曾经几度丐食于南阳同乡,只觉得看不到任何希望。而自从寓居景云观后,他才发现,自己的境况远远不是最凄惨的。

  整个景云观住了二十余个士子,其中年纪最大的年近五旬,而混迹于科场已经十五六年,未有寸进,从来没有回过故乡,只听得家中同乡带话说妻子已经改嫁,儿女寄人篱下。这种窘迫的情景他只要想一想,就觉得心惊胆战。

  可是,两京那些权贵,他几乎已经投谒遍了。大多数根本见不着人,墨卷投进去石沉大海,少数能够见到人的,也许会赏识他的才华,比如当年博学鸿词科高第的李白,可李白自己都不无苦涩地表示不得重用,又哪来的能耐提携他?于是,他只能一次次尝试一次次失败,这次得知朔方节度使杜士仪回京,想到其昔日三头及第,曾经提携过不少文人,他便抱着一丝希望又投了墨卷,谒见信之后附的是自己闲来所作的一首宫怨诗。

  这天他懒得出门,正和其余几位同住景云观的士人说话时,便有人不无愤懑地说道:“都说朔方杜大帅虚怀若谷,礼贤下士,可我投书已经好几日了,却没有半点音信。如今看来,不过是和别人一样的尸位素餐之辈!”

  岑参这才知道,并不单单是自己听闻杜士仪回京,死马当活马医地前去投递墨卷,一样想法的人也很不少。果然,有人起了个头,其他几人也唉声叹气地跟着附和。但凡科场失利的士人,前几年多半自认为怀才不遇,再跟着就动辄愤世嫉俗,然后渐渐产生自我怀疑,最后是抓着什么都会当成救命稻草,早已不顾任何颜面了。所以,才只四处碰壁三年的岑参,还没到那种地步,只觉得这些人在背后指摘着实有些没品,便打算找个借口离开。

  就在这时候,他突然只听得背后有人叫道:“岑郎君,有人前来拜会!”

  这景云观的道童们并没有出家人的出尘,市侩的xi气倒沾染了不少,平日要想听他们一声郎君,那是想都别想,直呼其名都是客气了,要不干脆就张三李四这般混叫一气。于是,岑参大为意外地回头一看,就只见陪同人来的竟然不是平日的道童,而是景云观一个有头有脸的道士。他连忙站起身来,正要开口询问时,那道士已然笑容可掬地对他介绍了来人。

  “这位是朔方节度掌书记王公,他说是特来拜会岑郎君的。”

  朔方节度掌书记!

  一听到这样一个官职,刚刚还在背后愤愤不平指摘杜士仪的众人顿时全都闭上了嘴。杜士仪幕府中人都有谁,早已和他这个幕主一样人尽皆知,除却早年的张兴之外,后来的王昌龄、高适等人都颇有名气。王昌龄如今是朔方节度掌书记,而高适则奔赴河东王忠嗣麾下为掌书记。两人近年诗集,都是杜士仪这个幕主亲自出资,让人印刷流传于两京,故而名声极大。王昌龄又是进士及第,因此名气更胜高适一筹。

  王昌龄这一年已经四十了,在场众人尽管有的人比他年纪还大,但刷的一下围上来之后,全都一口一个王公,叫得异常恭敬,反而作为当事者的岑参不知不觉就被人挤到了后头。可岑参已经没工夫去反感这些人的一拥而上了,情知王昌龄是来见自己的,足可见自己兴许入得杜士仪法眼,他心下顿时狂喜,脸上也不知不觉带了出来。才二十出头的他,还远没练成喜怒不形于色的城府。

  尽管被杜士仪戏称为王大炮,可王昌龄的待人接物却还是有分寸的。他得体地应付了这些上来自荐甚至攀交情的人,最后见这些人实在犹如牛皮糖似的甩不脱,他这才轻咳了一声道:“我明日便要随同杜大帅回朔方,今日前来拜会岑郎君,时间有限,不能和各位畅谈,日后若有机会,一定做东请诸位畅所欲言,今日就实在不便了。”

  王昌龄以朔方节度掌书记前来相见,却还说了拜会两个字,一个个人看岑参的目光自然是既羡且妒,可也不得不让出路来。而王昌龄走到岑参跟前,见其慌忙行礼不迭,他便笑着说道:“天气尚好,岑郎君可有兴趣和我同游慈恩寺浮图?”

  知道这景云观不是说话地方,岑参连忙答应。他尚有一个小书童在,但在两京落拓时间长了,仅有的一匹坐骑也已变卖,只有一匹驴子代步。跟着王昌龄出门时,他方才陡然想起此节,一时尴尬无地自容。可好容易盼到了这样的机会,难道他还要因为颜面而拒绝此行?

  等到了景云观外,他就只见外头尚有两个随从,但坐骑却赫然多出了一匹。他正有些发懵,王昌龄就笑着说道:“我初次见岑郎君,无物可赠,此为突厥良骏,便送君代步吧!”

  初见就是一匹良驹,王昌龄这样的手笔,岑参不禁讷讷难言。他往同乡亲友处去丐食,别人资助一两千文就已经是极其慷慨了,而一匹马的市价,在朔方这种市马之地,大抵是四十匹绢换一匹马,而到两京之地,至少得六十甚至八十匹。一匹绢二百文,一匹马至少得一万两千文,这还是寻常的马匹,王昌龄出手相赠的总不会是那样的货色,其价值就又更上一层楼了。

  虽则对于这样的馈赠有些惭愧,但王昌龄出言诚恳,岑参也就只好答应了下来。等到上马随同王昌龄同行,他只觉得这匹坐骑极好驾驭,脚力亦是颇佳,心中更觉感激,等来到慈恩寺大雁塔前,见四下士人众多,其中不少人都在兴致勃勃地议论着雁塔题名,他不禁心生向往,可突然就听得旁边传来了一个声音:“少伯可把人带来了。”

  “君礼。”

  见王昌龄和一个突然出现的白衣青年打招呼,岑参连忙朝对方看去。但只见来人仿佛比王昌龄小个几岁,和寻常士子相比,多了几分勃勃英气,双眸看人时,仿佛直入心底一般。他暗赞了一番果然如王昌龄这般名人就是相交不凡,可转瞬之间就想起这君礼二字在何处听过,这下子登时大惊失色。还不等他把那三个字叫出来,他就只见白衣青年将一根手指放在嘴前,继而笑吟吟地说道:“这慈恩寺浮图,素来是士人最爱之地,你可不要出声给我惹麻烦!”

  岑参立刻想到,只要自己失声叫出杜大帅三个字,立刻会有无数人蜂拥而至,当即赶紧点了点头。可他哪敢和王昌龄那样直呼杜士仪表字,憋了老半天,索性用极低的声音赔了个礼:“不想杜大帅亲至,岑参何其有幸。”

  “没什么有幸的,我也只是一介寻常人。”杜士仪突然伸手指了指那高达七层的大雁塔,笑着说道,“既然来了,同登此浮图如何?”

  岑参自然求之不得。杜士仪和王昌龄当即留下随从,和岑参一同登塔。因大慈恩寺乃是长安城有名的佛教胜地之一,达官显贵也常常微服来此游玩,因此所谓的大雁塔却也不是你想登就登的,若没有布施一二,守塔的僧人就会委婉拒绝登塔。岑参到长安这么久,也只有某次同乡相聚的时候来过一回。此时,见僧人从王昌龄手中接了钱券后请三人录名,随即恭恭敬敬请得三人登塔,岑参不禁在心里暗叹了一声。

  这年头,便是僧道也如此势利!

  七层浮图登顶,但只见整个长安就在脚下,虽周围尚有别人,心旷神怡的岑参仍不禁开口说道:“登高望远,只觉心胸都仿佛开阔了,这慈恩寺浮图果然是宝地!”

  整个长安,除却高高的宫阙之外,大概就只有大雁塔这等身居佛寺之内的建筑,方才能够有如此的高度。因此,杜士仪也同样觉得心情舒畅。他突然侧头一看岑参,饶有兴致地说道:“今日登塔,未知岑郎君可能随兴赋诗否?”

  王昌龄来邀,杜士仪亲见,面对这样的机会,岑参知道错过了就不会有下一次了。他当即一口答应了下来,沿着七层塔顶转了一圈后,他便开口吟道:“塔势如涌出,孤高耸天宫。登临出世界,磴道盘虚空。突兀压神州,峥嵘如鬼工。”

  一旁游览的士人们也多有吟诗为记的,可这时候听到岑参起头六句,在做诗的无不止口,冥思苦想的更是不觉看了过来,一时间偌大的地方只余呼呼风声。而在这样无数目光的中心,岑参反而更加来了精神。

  “四角碍白日,七层摩苍穹。下窥指高鸟,俯听闻惊风。连山若波涛,奔凑似朝东。青槐夹驰道,宫馆何玲珑。秋色从西来,苍然满关中。五陵北原上,万古青蒙蒙。”

  “果然好气势!”杜士仪禁不住赞叹了一声,而王昌龄想起之前那宫怨诗的小巧,不禁暗叹此诗大气。

  “净理了可悟,胜因夙所宗。我欲乘风去,觉道资无穷。”

  一时间,四周围赞口不绝,不少人纷纷围上来打听做诗的岑参,一时留下无数赞叹。等到被众人围住的岑参好容易脱出重围,杜士仪方才笑着说道:“岑郎君可愿离京就朔方?”

  今日王昌龄来拜会是一喜,能够见到杜士仪又是一喜,此刻再听到如此招揽,岑参简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立时应道:“参早有一游河朔之夙愿,今日得遇杜大帅相邀,正是平生有幸!”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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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百一十二章 雏鹰放飞


  天子千秋节才刚刚过去,各州县前来贺寿的官员们大多都正准备回程。一时间,长安城各座城门无不是出城者众多。而随着这一批官员的离去,城中不少旅舍都为之一空。杜士仪算是走得早走得快了,无论他,还是拔悉密、葛逻禄、回纥的使臣,全都归心似箭,这一路上虽需要爱惜马力,不能疾驰太过,可仍旧是起早贪黑赶路,以至于临时加入的岑参面对这样的行进速度,不得不庆幸之前承蒙馈赠了一匹好马。

  否则他就要和自己那个托付给商队的小书童似的,不得不掉队了

  过了会州,驿路两侧的城镇渐渐减少,多数都只是小小的村子,而每隔三十里的驿站就变成了临时的补给地。岑参从前游过京畿河洛,河朔却还是第一次来,面对那整齐的驿站,宽阔的驿道,时不时纵马疾驰而过的信使,他不禁对如今的盛世太平景象赞不绝口。而一行人所到之处,驿长也往往望风迎接,至于馈赠的所谓土产,杜士仪自然都婉言谢绝了。这一路回程,较之去程稍慢,众人抵达灵州城时,已经是八月十二了。

  吐迷突三人自有节度判官张兴继续将他们送去西受降城,由此转道回自己的部落。而来圣严接了杜士仪和王昌龄岑参回到灵州都督府灵武堂后,刚刚人前的气定神闲却被满脸的凝重代替。请了杜士仪在主位坐下,他便沉声说道:“李老将军已经去了中受降城。闻听突厥打探到回纥等三部不告而派出使臣,前往长安朝谒陛下千秋节,登利可汗为之大怒,而右杀伊勒啜亦是放出了狂言,要让三部知道谁才是漠北之主。”

  岑参初来乍到就听到这样的消息,登时遽然色变。而王昌龄终究经历得多了,只是微微皱了皱眉头:“登利这算是和伊勒啜穿一条裤子了?”

  “不过是色厉内荏,不想示敌以弱罢了,只可惜这一招在如今这情势下,没有什么作用。”杜士仪紧跟着便详细询问了三受降城的战备情况,得知已经井井有条,宥州胡户自有康庭兰坐镇,仆固怀恩则是回归夏州,在那些早年归附的突厥降户之中遴选适龄男子加以训练,以备不时之需,他便满意地点了点头,“少伯,你立时给我草拟一道檄文,回头给我发去漠北,以不朝天子,迫逼大唐属国使臣的罪名追罪于突厥。”

  王昌龄立刻答应。这时候,杜士仪方才指着一旁的岑参对来圣严说道:“这是南阳岑仲高,如今来子真既然居丧回乡守制,我便辟署了他为巡官。”

  说完杜士仪又对岑参颔首道:“子严当年事信安王为朔方节度判官,又跟了我两年有余,为人秉公无私,明理果决,乃是我的左膀右臂。”

  来圣严不意想杜士仪才回京不过几日,便又拐了一个年轻才俊回来,连忙和岑参互相见过。他论年纪已经差不多可以当岑参的父亲了,当杜士仪提出,让他带着岑参在灵州都督府中四处走走看看,他立时一口答应了下来。等到带着岑参出了灵武堂,他少不得打听了一下岑参入幕的经过,当得知是投递墨卷后得到赏识,而后王昌龄代杜士仪相邀其游大雁塔时,杜士仪亲口相邀,他不禁暗叹了一声。

  杜士仪真是雷厉风行

  王昌龄兴高采烈去炮制他那篇慷慨激昂的檄文,杜士仪便悄然回到了后院。王容早就从打前站的人口中得知他回来了,热水衣物早已预备了齐全,见丈夫沐浴完后神清气爽地过来,突然伸手拥了她入怀,她不禁嗔道:“老夫老妻的,还没个正经”

  “不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嘛”杜士仪笑了笑,嗅了嗅她颈间那熟悉的馨香,这才心满意足地说道,“这次回去,总算是抽出两天时间好好陪了蕙娘,得知你会带着广元回去陪她过年,她简直快高兴得疯了。玉奴如今也在玉真观,不过近日应该就会搬去王屋山阳台观去住。如果可以,我倒是更希望你们在那儿团聚,也不必沾染长安那些喧嚣纷乱。”

  王容静静听着杜士仪又絮絮叨叨地说起此行长安发生的种种,包括李林甫,包括他往日的旧识,包括他很陌生的那些新贵,她始终一言不发,只是环着他的腰。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耳边终于没声音了,她方才微微抬头:“你刚刚都说了什么?我走神了。”

  杜士仪顿时为之气结,见妻子狡黠地眨了眨眼睛,他无奈地将人松开后,这才轻哼一声道:“竟然耍我”

  “才不想你老这么得意对了,这次你回来又拐了个人,莫非是为了填补来稹的缺口?”

  “是啊,我朔方杜大帅亲自出马,来稹留下的空缺立时三刻就给补上了。算算我这些年结交的文人墨客,最擅长写军旅边塞的大约都齐全了。

  “你呀”王容笑着摇了摇头,这才关切地问道,“被贺礼部口口声声赞为谪仙人的李太白呢?”

  “真的跑去洛阳,跟着裴果将军学剑了。”杜士仪一摊手,见王容忍俊不禁,他不禁轻轻吁了一口气,“李林甫当道,科场越发艰难,就算是已经入仕的才俊,也多半是千辛万苦难得上进。我让人给杜子美捎了个信,他这一任县尉期满,如果选官不利,不如就来朔方。至于李太白,就只看他是否还不死心了。裴果将军的剑术是战场上的杀人剑,较之公冶先生丝毫不逊色。”

  “阿爷,阿爷”

  听到这个声音,杜士仪不禁庆幸刚刚那亲昵的情景已经结束了。转头看到杜广元风风火火冲了进来,后头还跟着走路跌跌撞撞的杜幼麟,段秀实正如同保姆似的跟在后头,他不禁莞尔,摆摆手示意儿子们和弟子不必多礼,这才看着段秀实道:“秀实,你在朔方从学于我,也已经两年有余了。你宇文师兄已经进士及第,但他乃关中士族,却和你不一样。经史文章虽要从纸上学来,但我希望你能够从实际入手。你回头收拾一下,三日后启程去中受降城。”

  “什么?”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不是段秀实,而是杜广元。他不可思议地瞪着自己的父亲,突然嚷嚷道,“阿爷,你怎么能让秀实师兄一个人去中受降城郭将军在西受降城,仆固将军在夏州,康将军在宥州,李老将军虽说如今在中受降城,可很快就要回来的。秀实师兄在那儿人生地不熟”

  段秀实根本没来得及去阻止杜广元,而让他更加无奈的是,杜士仪根本不理会在那大声嚷嚷的长子,而是看着他说道:“中受降城远离黄河北岸,没有水患之扰,但也同时因为居中,需要策应东西两城,位置格外要紧。突厥和回纥三部近日应该就会摩擦甚至交战,我身兼安北都护,却暂时不能分身去中受降城,你便以我记室之名前去中受降城。我给你的任务是,精确统计中受降城中现如今的人户数量。

  定居的,胡汉皆要重新登籍,如果是没有户籍的浮户,那么,从其目的、来历、从前居处等各种方面入手,把相应的趋势给我分析清楚,最好能够摸索出一套详尽的外来人口登记措施。我拨给你精于吏员四名,牙兵三十人。”

  尽管段秀实并不太明白杜士仪的用意,可他从学杜士仪,本来就并不是为了经史。父亲段行琛曾经说过,有些事情靠天赋,有些事情考勤奋,他远远谈不上天赋异禀,若能得名师言传身教,比在乡野之间找一个大儒拜师学习强多了。所以,他仔仔细细记下了杜士仪的交待后,便躬身应道:“我一定尽力完成恩师的嘱咐。”

  “阿爷”杜广元简直都快急疯了。他怎么都想不明白,杜士仪为什么就非得让段秀实去中受降城。可是,当杜士仪侧过头来看他一眼的时候,他只觉得往日对自己素来亲切和蔼的父亲仿佛不一样了,到了嘴边的话不由自主就吞了回去。

  “广元,等到明年过年,你就十二岁了。”以这样一句话作为起头,杜士仪便微笑着说道,“我当年这个年纪的时候,正遭逢家变,自己亦是一场大病,和你姑姑甚至连今后的生活都不敢去想。你虽是读书学武,也被你阿娘丢去民家体味过民间疾苦,可终究还是犹如井底之蛙。我没打算让你秀实师兄一个人去中受降城,你也跟他一块去。”

  这一次,就连王容也同时感到了震惊。从前是她对儿子严格,杜士仪对儿子放纵,可现如今杜广元才不过十一岁,杜士仪便要放他去外地即便中受降城到灵州这条路并不算极其遥远,而且也在朔方节度使所辖范围之内,可终究是正当突厥兵锋之处,如果有什么万一,那后果不堪设想可是,看到杜广元那一瞬间从黯然变得熠熠生辉的眼睛,那一瞬间激动道无以复加的表情,她不禁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终究是杜士仪的儿子,骨子里的习气和他一模一样

  “阿爷是说真的?”杜广元还有些不敢相信,再次确认了一遍,“不是在哄我开心?”

  “只有一条,去了就别哭着回来”见长子连连点头,杜士仪便伸出一根手指道,“你带着于将一块去,记住,这次你需要在那呆至少半年中受降城中有拂云祠,从前是突厥人南侵之际一定要拜祭的地方,现如今,据中受降城主将阎宽禀报,那里也收容了不少因为战争或是马贼掳掠,最终流离失所的胡人孤儿,听说有四五十个。你要做的,就是在不透露自己身份的情况下,把人给我招揽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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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百一十三章 故人何纷纷


  北庭节度使下辖的伊州伊吾县,其历史可以上溯到秦汉时期。然而在那时候,居住在此的乃是戎人。直到汉时窦婴班大破西域,方才在此筑城,而后历经多年岁月,定居此地的始终是戎人居多。到了隋时,在汉代伊吾城的东边筑起了新城,名为伊吾郡,但隋末天下大乱,原本屯驻在此的兵马纷纷再次东迁,于是这里又成了异族聚居之地。

  直到唐初,太宗皇帝命侯君集大破高昌之后,此地方才再次款附,于是建伊州,以伊吾县为治所,其后又设立了柔远和纳职两县。由于这里乃是控御突骑施、坚昆、突厥的要地,整个州内的汉蕃民户历经大唐建国百年,人口也只翻了不到一倍,如今不过万余口人,其中蕃人占据了七成以上。伊州曾经受辖于河西节度使,但后来北庭节度使设立之后,由于地处极西,便和西州一块划到了北庭节度使的下辖范围中,境内设有三千人的伊吾军。

  王翰这个伊州刺史,如今便兼任伊吾军使。从欣欣向荣的云州调回朝,又调到了这种荒僻之所,别人自然会认为他是左迁,可他自己倒反而乐在其中。他素来最擅长赋诗描绘边塞军旅,到任以来各种雄奇诗篇做了不计其数,就连早先对他的到任有些疑虑的属官们,也渐渐对这位好酒豪爽的刺史多了几分真心敬重。这一天,正值上任伊州的新任长史司马这两位上佐到任之际,他亲自出去迎了人,等到了书斋后,他就拍着他们的肩膀哈哈大笑了起来。

  “这下可好,我们这三个本家又碰头了仲清也就罢了,王芳烈,好好的江南为什么不待着?”

  到伊州上任的除了长史王泠然,竟然还有司马王芳烈

  面对王翰的打趣,王芳烈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这才老老实实地说:“我家阿爷说,我这人性子冲动,在别人手下为僚佐,极有可能一言不合恶了上官,既然有机会,还不如赶紧和从前一样,跟对人才是正经。使君为人豪阔,我就算说错话做错事,想必也是不要紧的”

  王翰顿时有一阵大笑,复又看着王泠然道:“仲清也是,我一说伊州少有人愿来,你就给我自动请缨,难道拾遗补阙这等旁人求之不得的美官,你就毫不在意?”

  “朝中有李林甫这等人当道,言官谏臣如同摆设,我就算呆着,说不定也哪天左迁,还不如前来辅佐子羽兄”王泠然见王翰赫然已是两鬓霜白,他不禁感慨万千,“想起当年咱们在云州开创基业的时候,还是开元十五年,如今一转眼,就是十一年过去了。”

  “是啊,十一年……”王翰也不由得面露惘然。他已经五十出头了,最精华的岁月都放在了那座北面的坚城,现如今那里却已经一个故人都不在了。唯一可以值得欣慰的是,王忠嗣调任河东,他们当初的一番心血也不至于白费。而如今在这地处西域的伊州,三位故人重逢,也是值得浮一大白的喜事

  当然,若非伊州这种地方,朝中大佬根本就瞧不上眼,他们怎么可能这么容易调任一地?

  “咱们三个在伊州,南霁云如今是陇右大将,侯希逸回了平卢,罗盈带着岳娘子飘忽得连踪影都没有了,据说去了漠北。至于当年的杜十九郎,如今已经是朔方节帅,统领重兵云州出来的,个个都是栋梁豪杰”说到这里,王翰突然若有所思地问道,“对了,老郭呢?”

  “老郭当初乃是宇文融简拔之人,原本李林甫也对他丢过暗示,可他的性子大家都知道,自然是拒绝了。于是这下子,我们到了西边,他去了东北,如今是蓟州长史。”王泠然终究比王芳烈消息灵通,解说了一句后便说道,“这是贵主给我送的讯息,还嘱咐我们不用担心,她坐镇京城,自然会竭尽全力完成杜大帅的一应安排。”

  “贵主还真是巾帼英豪。”王芳烈敬佩地竖起了大拇指,却没注意到王泠然的那一丝怅惘。

  叙旧之后,王翰便招来一个从者吩咐了一声,很快,那从者便带着一个细瘦的青年进了书斋。他把从者打了到外头去看守,便对众人解说道:“我给你们引见一下,这是封常清,当初君礼以他为才俊,举荐给了前任安西四镇节度使来曜来大帅,于是来大帅辟署其为巡官,但盖大帅上任之后却弃之不用,就给我捡了个现成便宜。他对于北庭以及安西四镇的情形极其熟悉,而且熟知各族语言,你们有什么不明之处,尽管问他。”

  封常清自从投奔王翰以来,性情疏阔的王翰对他言必听计必从,这让他的人生总算是有了价值。现如今王翰对别人如此介绍自己,他更觉得受到了重视,连忙谦逊了几句。王泠然和王芳烈虽则一个是典型的文士,一个出身草莽,可在云州那个圈子里浸淫了那么久,王泠然当年的恃才傲物早已磨灭得涓滴不剩,不会小看其貌不扬的封常清,当即相谈甚欢。就在这时候,外头突然传来了刚刚那从者的声音。

  “使君,庭州盖大帅传令”

  盖嘉运乃是典型的军人,在这样的人辖下当刺史,绝不是什么容易事,换一个文士来早就气得挂冠而去了。好在王翰本来就是大度的性子,前几次相见时总算还过得去,此刻他当即站起身来,环视左右后就沉声说道:“看来,对突骑施怕是要动手了。如若伊吾军要出动,你们也都得做好准备”

  王泠然王芳烈和封常清立时应喏。而王翰亲自出去见了盖嘉运的信使,接了军令之后展开一看,果然就只见盖嘉运命其编练伊吾军,随时备战,年末他会亲自前来校阅。他也不多言,赏过信使后回到书斋。

  随手将手头军令交给众人传阅,他就沉声说道:“伊吾军我从前也曾经去视察过数次,三千兵马中,马匹只有三百匹,多靠军中私马,而且蕃军多达两千人所幸我三人在云州,耳濡目染,并非一介文吏。芳烈,你武艺群,对于军中人士来说,无疑更容易服众,你和常清先去军中,给他们一个下马威。”

  王芳烈当即朗声应道:“使君放心我此来带了骁勇家丁五十人,皆是我王氏健锐,必然不会让他们堕了使君的威风”

  伊州这边战火将起,陇右鄯州湟水城,因为亲率兵马突击大胜,南霁云不但得了朝廷升赏,杜希望自然对他更是刮目相看。

  这天把南霁云叫来商谈军情,他便推心置腹地说道:“以你此次战功,升任刺史原本都不在话下,然则河州刺史安思顺,洮州刺史和廓州刺史姚峰郭建,全都是昔日陇右战将,故如今并无位置腾挪他们,故而只能委屈你了。”

  虽说杜士仪和王忠嗣先后被调走,南霁云心中不免愤懑,可杜希望这个上司,军略虽说不上极其出类拔萃,但为人处事却很好,因此他对其也颇为敬服,此刻便摇头说道:“我尚未年满三十便为鄯州临洮军正将,已然升迁极,不敢再有奢求。此次大胜,是杜大帅居中指挥有方,将卒用命。”

  杜希望端详着年纪轻轻壮健魁梧的南霁云,只觉所谓英雄出少年之说真是一点不假。尤其是南霁云这等谦逊的态度,更是历来将校中少见,因而他欣然一笑,当即承诺道:“总之临洮军交给你,我就心安了吐蕃如今贼心不死,你且操练兵马,不可有半点懈怠”

  南霁云嘴里答应着,可想起杜士仪昔日在时,河陇和吐蕃相安无事,除却零星纷争之外,少有大战,如今却是一年数战,虽则大唐屡屡得胜,可死伤的英魂却已经很多了。至于经由鄯州赤岭入吐蕃的商道,也几乎为之断绝。当年杜士仪苦心派张兴入吐蕃,和金城公主搭上的线,竟也就此断了。

  既然从军,哪会怕打仗可即便要打,这次河陇大战的节点却实在不佳。而且,河西节度使萧炅那家伙,仗着朝中有李林甫,动辄对陇右指手画脚

  被南霁云腹诽的河西节度使萧炅,这才笑容可掬地亲自办了一场送行宴,算是给节度判官王维送行。谁都知道,和李林甫一样寡学术的萧炅对王维素来不待见到了极点,若非王维即便无事可管,也从不会出言相争,恐怕上下之间早就撕破脸了。即便如此,仍有不少属官对王维的境遇极其同情。这会儿眼见萧炅殷勤劝酒,众人无不暗自犯嘀咕。

  一场送行宴,王维酒只稍稍沾唇,筷子几乎就没怎么动过,直到席终人散之际,几个和他还算交好的属官聚起来向他道别之际,有人让他前往岭南一定要珍重身体,有人婉转劝他不若辞官,他却在团团作揖抱拳谢道:“诸位好心,我领了。岭南虽恶处,却也是人才辈出之地。若能遇到知心知己,更是不枉此行。诸位留在河西,也不必时时顶撞萧大帅,须知明哲保身。”

  当年正当年少时,王维游历两京,为宁王岐王座上嘉宾,一诗出则两京纸贵,可一举夺下状头后,却因故左迁一路蹉跎,虽则曾经有张九龄的重用提拔,可随着张九龄的失势,他也自然而然受到了牵连。此时此刻,听到他竟是连明哲保身的话都说出来了,几个属官不禁心头都是沉甸甸的。

  “难不成这天下就没了公理正义不成?”

  “也许有,也许没有。”王维淡淡一笑,目光看向了极北之地。如果换成杜士仪处在自己这境地,绝不会说出这样颓唐的丧气话,只会绞尽脑汁想办法挽回,这一点,他那弟弟王缙和杜士仪却像得很。只不过,王缙这么多年兜来转去就没离开过中枢,这就比不上主政一方经验丰富的杜士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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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百一十四章 分崩离析


  随着段秀实和杜广元乔装打扮,在牙兵和从者的随侍下奔赴中受降城,整个朔方诸军,全都进入了战备的状态。用杜士仪的话说,并不是立刻就要和突厥交战,但通过这种交战前夕的气氛,充分调动将卒的士气以及决心,这才是最重要的。尽管回纥三部的使臣才刚刚去过长安朝觐天子千秋节,可他也需要提防这三部如同之前唆使左杀骨颉利攻朔方一样,再次挑唆那位能力大于名头的登利可汗一怒之下来攻朔方。

  所以,在王昌龄的那一篇问罪檄文发出,而西受降城并未立刻关闭互市的情况下,他让人将之前回纥等三部使臣在兴庆宫勤政务本楼,与其他各大番邦参加千秋节夜宴的情形散布了出去。从李隆基如何礼遇,如何回赐,如何在夜宴之后再次召入兴庆殿……林林总总真真假假的传闻不计其数。而在这种互市可能会随时关闭的刺激下,前来市马的突厥人立刻把马价小小浮涨了一成,可随即就得到了西受降城方面郭子仪的激烈反应。

  “我大唐如今并不缺马匹,开放西受降城互市,只不过是因为之前突厥和大唐两国友好,可如今登利不朝天子,反而以回纥三部派出使臣朝见为由兴师问罪,简直视我大唐于无物倘若不是大帅未有明令因此停互市,我早就下令把尔等都驱赶回去了若要浮涨马价,那很简单,尔等立刻就此回去”

  郭子仪亲自召见了那些驱马而来的突厥人,此话一出,众人顿时都蔫了。自从大唐接受了突厥毗伽可汗的议和,两国之间不复有大战事之后,朔方西受降城市马,从前一年少则五六千匹,多则上万匹,而在如今杜士仪引入了招标民间商人参与其中,只抽取互市税的情况下,朝廷只需要负担原本需要的那部分马匹,其余的则自有民间商人吃下,却是两全其美,而市马的数量有时候竟然能够高达一万七八千乃至两万。

  故而那些自有牧场的突厥贵族对此趋之若鹜,千里迢迢赶来自家蓄养的马匹,在西受降城换取绢帛以及茶叶甚至各种奢侈品。马匹在突厥固然重要,可多了就没用了,哪个贵族想丢掉这样一条财路?于是,在郭子仪的强硬表态下,突厥人只能以原价市马,随即带着这些消息匆匆回还。至于回纥以及拔悉密葛逻禄三部的市马之人,则是在更早些就匆匆回去了。

  随着朔方节度副使李俭从中受降城回来,也带来了来自突厥牙帐的另一个消息。原本因攻朔方兵败被杀的左杀骨颉利堂弟判阙特勒,正式接任了左杀。尽管骨颉利的旧地一度被众人瓜分,可此人打着当年默啜可汗之子的旗号,复又号召了不少不满登利可汗以及右杀伊勒啜以及回纥拔悉密葛逻禄的中立部落。尽管声势还算不上极大,但已经在突厥之中掀起了轩然大波。

  而都播之众骤然东迁的举动,更是在突厥牙帐中引起了骚动。都播有乌弥之女坐镇的传闻本就是如今漠北草原上的一大传说,尽管这些年来,几乎没人见过那位乌弥之女,可毗伽可汗最后时刻王帐喋血的那一幕,仍然铭记在无数人心中。故而都播那两万余众的西迁,顿时成了人心惶惶的导火索。

  登利可汗原本还打算奋力一搏,趁着大唐在河陇和吐蕃激战,安西四镇则被突骑施牵制的情况下,强令纠集各部兵马南攻朔方,可这时候左杀判阙特勒和右杀伊勒啜齐齐发难,质疑他这个可汗不派人朝觐大唐天子,以至于回纥拔悉密葛逻禄三部钻了空子,他连扑灭后院失火都来不及,甚至腾不出手来对付回纥等三部,就更不用说南侵朔方了。

  朔方节度副使李俭此次是从中受降城日夜兼程赶回来,将这些讯息一一说完之后,他就笑着说道:“总而言之,这下突厥人是够喝一壶了从骨咄禄、默啜一直到毗伽,东突厥连出了三代颇有作为的可汗,竟是硬生生让一度覆灭的东突厥重新崛起于北疆,可有道是富不过三代,毗伽老而昏庸,偏宠妖妃,儿子一个个就没有成器的。伊然即位月余就被人刺杀,登利更是没本事还大言不惭地给自己挑了这么一个尊号,简直是笑话”

  看人笑话的感觉自然轻松愉快,可杜士仪轻轻用手指敲了敲凭几,拉回了其他人的注意力,这才开口说道:“可突厥既然内乱之兆已成,又腾不出手来收拾拔悉密、葛逻禄和回纥,他们三部反而可以趁着已经朝觐过陛下的借口,吞并其他实力不足的小部落,这一点不可忽视。”

  “可如今漠北大乱之局已成,贸然插手反而不美,不若坐山观虎斗。”来圣严在朔方多年,此刻少不得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而张兴却突然开口说道:“若是单纯坐山观虎斗,眼下朔方虽是不发一兵一卒,便可坐收渔翁之利,但一旦漠北连番交战之后,终于决出了新的主人,那朔方就再也插不进手去了以我浅见,不如以突厥内乱为由,请陛下旨意,诏谕小部落内附,不但朔方,河东也可如此办理只要我们的步调稳一些,慢一些,而且善待这些降户,在这样的乱局中火中取栗,未必不可能。”

  “可如何甄别?”岑参虽是初来乍到,可已经渐渐融入了这个氛围。他和王昌龄轻而易举就成了好友,饮酒谈诗论赋,几乎无话不谈,而来圣严因为杜士仪的吩咐,也派于练的吏员引导他一步步接触到朔方的种种军政大事,还带着人去丰安军转了一圈,故而他已经能够在议事的时候提出自己的看法。“须知突厥降户素来都是首鼠两端,前有康待宾之乱,后有先头王大帅坑杀降户,万一他们聚众为乱,那就适得其反了”

  “这就是我把广元和秀实两个孩子派去中受降城,希望他们了解体悟的。”杜士仪站起身来,环视一众文武之后,一字一句地说,“我并不怕用兵,朔方文官皆一时才俊,武臣皆智勇兼备,更何况打仗原本便是磨砺将卒的手段。可是,当年太宗皇帝麾下名将济济,在打的同时恩威并济,就连一度肆虐北疆的颉利仍然饶了性命,这才让万邦臣服。如今我坐镇朔方,不说什么汉夷一视同仁,可是,让降户蕃人体会到实实在在的好处,用绝对的实力让他们不敢生出歪心,所谓示之以威,而后示之以恩,就是如此道理。”

  说到这里,杜士仪便看着张兴道:“奇骏,既是你首倡此议,这件事我就交给你。该抚则抚,该杀则杀带上米罗诗等蕃将以及所部,也好让人得知,虽说他们出自昭武九姓,可只要如他们这般能够忠心耿耿立下功勋,我自会一一奏闻,朝廷不会亏待他们”

  “是,定然不负大帅厚望”

  谁都知道张兴能文能武,其一身武艺甚至连郭子仪都赞不绝口,这等事情托付给他极其自然。起初意见不同的来圣严和岑参都无异议。而王昌龄还沉浸在自己之前那篇檄文中,此时此刻仍旧意犹未尽,当即陪笑道:“大帅还有什么檄文要写吗?”

  杜士仪见王昌龄那光景,顿时哑然失笑。要说王昌龄这个七绝圣手费尽心机写檄文去给突厥人,那简直是媚眼抛给瞎子看——白搭,可这样的檄文还要原封不动传一份给朝中的,故而他自然不吝表现出自己麾下的人才济济。他摩挲着下巴想了一想,随即便抚掌笑了起来。

  “这样,你和仲高二人彼此相和的诗赋,都整理出来给我,我令人送回长安去结印成集”

  见王昌龄和岑参齐齐露出了古怪的表情,杜士仪便笑吟吟地说道:“朔方河曲虽在关内道,常有士人前来游历,但肯留下的少之又少。为了避免有些人给灵州都督府以及灵武县廨里头塞上各式各样的钉子,若是肯踏踏实实做事的人,我自然不吝荐举,使其在朔方有用武之地”

  敢情是通过出身贫寒而又文采卓著的王昌龄和岑参钓人上钩呢

  四周顿时传来了善意的笑声,李俭见几位将军也都在偷笑不止,他就笑着说道:“大帅既然乐意为我朔方招揽人才,我们当然没意见。要说之前从禁军之中调来的那批人,却不是我抱怨,没几个真正像样的。操练也好,哨探也好,值守也好,总而言之是一个个偷懒耍滑,能躲则躲。我朔方倒是不介意养几个闲人,可如果让他们一直这样下去,难免会引来其他的将卒效仿,甚至于怨尤。虽则其中多有两京公卿子弟,可一直放任不是办法。”

  尽管那都是自己亲自挑的,可除非是李光弼这样早就如雷贯耳,大多数杜士仪也就是察其言,观其行,几十个人中能挑到几个好的就已经要谢天谢地了,故而之前固然听说过这些人在诸军之中大多数表现平平,杜士仪也就容忍了。可是此次李俭这个朔方节度副使再次提出来,足可见已经到了不整顿不行的地步,他不免踌躇了起来。

  “这些人中有不少非富即贵,再加上年轻气盛,稍受挫折便自怨自艾,我抽空见两个人,余者李老将军不妨给予颜色,以肃军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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