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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士子风流 【作者:上山打老虎额】(完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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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百零二章:杀气

  在浙江总督衙门里,方献夫略显不安,书信写出之前,!方献夫一直处在不安之中。这种不安的情绪与近来的际遇夹杂在一起,又使他的情绪之中,带着几分怒火。

  他当然有理由怒气冲冲,堂堂直浙总督,居然被架起来,被人当做了庙里的泥菩萨。方献夫为官多年,从未遭遇过这样的处境。人,不能被欺负到这个地步。至今为止,大明朝的总督并不多,不过寥寥数人,可是如此尴尬的,他方献夫却是头一个。

  方献夫是个有理想的人,官场之人,理想便是内阁,到了他这个地步,纵然是出身不如人,资历不如人,可是既然已经到了地步,谁不希望再进一步。

  原本,他是能看到曙光的,直浙总督,领尚书衔总督江南,只要做得好,再往前跨一步,便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

  只是可惜,姓徐的把他坑了,原本他是代表内阁,对新政进行打压,可是现如今,却不得不改旗易帜。

  改旗易帜倒也罢了,大不了支持新政,弄出一点实绩,就如浙江上下官员一样,为自己的资历上狠狠添上浓重的一笔,只是这个算盘很美好,现实却更残酷。

  一次次的挫折,使这位方总督心情变得越来越坏,他渐渐已经感觉到,自己已经成为了朝廷的弃婴,没有人关注他,没有人再看重他,朝廷诸公们已经忘了他,而浙江上下官员,更是记他不起。

  这种忽视,是方献夫决不能容忍的,他可以做墙头草,他可以打压新政,也可以做新政的先锋,但是他不能被人忽视。

  书信已经寄了出去。

  接下来是更加的不安。

  朱茂这个人,到底可靠不可靠?他有没有可能·拿着这封书信,前去邀功?

  这种怀疑,一次次的鞭挞着他的心,他开始失眠·开始变得对任何人都带着狐疑目光。

  可是,有时他又突然想,或许这一次,姓朱的能让徐谦栽个跟头,到时······

  因此,他时而又陷入亢奋之中,这种亢奋的情绪·让他突然洋洋自得,自信满满。

  这几日,他没心思当值·每日都将自己关在了书房。

  书房里,只有一盏孤灯,有一个最忠实的老仆照料他。

  这个人,跟着方献夫从广西到京师,又从京师到了浙江,兢兢业业。

  方献夫唤他方叔,平时对他礼敬有加,这个人伺候了他的父亲,而如今·也是他最信得过的人。

  书房里的光线昏暗,老仆方叔端着茶水进来,他如以往一般·蹑手蹑脚,将房门开了一个缝隙,又迅速钻进来·而后小心翼翼的,将茶盏放在书桌上。

  方献夫写一封去京师的信,他见老仆方叔进来,眼眸微微眯起,下意识的用袖子去遮挡桌上的书信,这在从前,从未有过。

  方叔却似乎没有意识到·将茶盏放在书桌上,咳嗽几声·喘了几口气,一脸关怀的道:“老爷,人怎么能把自己关起来呢,这样下去,老爷的身子怎么办?这是小人给你斟来的茶,您趁着热喝,自己的身子要紧啊,老爷已是封疆大吏,就算外头有闲言碎语······”

  “闲言碎语,什么闲言碎语?”方献夫眯起了眼,眼眸中掠过一丝冷然。

  方叔眼神连忙躲过方献夫咄咄逼人的目光,期期艾艾的道:“没什么,只是一些坊间流言……”

  方献夫冷酷一笑,淡淡的道:“不该听的话,不要乱听,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

  他这一句话,竟是丝毫没有给方叔一点情面,方叔愕然了一下,目瞪口呆的看了方献夫一眼,似乎不曾想到,方献夫对他这样的严厉。

  “是,是,小人知道了。”方叔`不敢和方献夫顶嘴。

  方献夫淡淡的道:“好了,你出去吧,这里没你的事了。”

  他的口吻,带着拒人千里之外的意味。

  方叔目中掠过了一丝不落冷,他想不明白,老爷为何会变成这个样子,他不由道:“老爷,我……”

  “滚!”方献夫突然咆哮,脸色变得无比狰狞起来,怒视方叔,似乎一个滚字还不解恨,抄起手中的茶盏,一盏热茶,啪的随着茶盏摔落在地。

  茶盏的碎片溅射开来,宛如枪弹一般,无数细小锋利的颗粒,直接射入了方叔的脸上。

  殷红的血,滴答流淌下来,方叔年纪老迈,一时受惊,又猛地受伤,竟是一下子昏厥了过去。

  方献夫余怒未消,盯着趴下的方叔依旧还在扑哧扑哧的喘气。

  他的眼眸,依然杀机毕露,仿佛眼前这个人,就是可恨的徐谦,眼前这个人,是!自己不共戴天的政敌。!

  他冷笑,旋即又将眼帘微微的拉下,捋了捋袖子,而后淡然的去拿了书桌上的草纸,擦拭掉桌上的茶渍,而后,他淡淡的道:“来人,来人……”

  “老爷……”有个仆役进来。

  方献夫坐下,拿起了书,眼睛停留在书上,宛如老僧坐定,而后,他的目光穿过了书,落在了这一脸惊讶的奴仆身上。

  他慢悠悠的道:“方主事方才不小心摔了一跤,扶他出去。”

  奴仆更是惊讶,一时手足无措,因为若是以往,方叔若是摔了一跤,以老爷和方叔的关系,为何还如此镇定自若,更不必说,就算是摔着了…···

  “扶出去!”方献夫加重了语气。

  仆役不敢怠慢,连忙扶着方叔出去,而后又折道回来,要对书房进行清扫。

  至始至终,方献夫都在看书,他看得很认真,很投入,甚至到了精彩之处,竟不禁摇头晃脑的吟出来。

  恰在这时,幕友周到却是来了,看到书房里的一片狼藉,不由皱起眉。

  方献夫见了他,倒是来了兴趣,朝那仆役努努嘴,仆役乖巧的点点头,连忙退避出去。

  “怎么,又有什么事?”方献夫淡淡的道。

  “大人,南京传来的最新消息,那应天府尹,果然去寻了姓吴的大夫。”

  方献夫松了口气,道:“是吗?有没有查到此人和姓徐的有什么接触?”

  周到摇摇头,道:“并没有。”

  方献夫微微一笑,这才彻底放了心。

  周到不由疑惑的道:“大人,学生有些话,不知当问不当问。”

  “你说!”方献夫此刻的心情,显然好了不少。

  周到道:“大人为何要让那府尹去寻姓吴的大夫,这里头,不知有什么蹊跷?”

  方献夫淡淡的道:“因为这里头,涉及到了一个很大的秘密。”似乎是突然回复了自信,又或者是因为觉得自己聪明,一个人突然自我膨胀,不免有些憋不住,恨不得向全天下人炫耀自己,他沉吟了一下,最后才道:“老夫这封书信,没什么问题,只是说恩师身体不好,而恰好,有个姓吴的大夫给恩师看病。”

  周到附和道:“是,这信自然没有问题,只是,写了这封书信,又有什么用处?”

  方献夫慢悠悠的道:“当然有用处,阳明先生毕竟是老夫恩师,老夫岂能害了他,这个吴先生,却是知晓不少恩师不少事,我修书去告诉这应天府尹,而这府尹定能看出信中的蹊跷,姓吴的大夫倒也没什么毛病,就是爱钱,你懂老夫的意思了吧?”

  周到深吸了一口气,道:“大人的意思是说,这个吴大夫,能……”

  方献夫压压手,打断他道:“这件事,休要再提了,心里清楚就好,姓徐的拿阳明先生来做文章,那么不妨,我们也以他来做文章,事到如今,多说什么也是无益,那徐谦不完蛋,老夫就要完蛋,姓徐的不垮台,老夫也要垮台,既是你死我活,那也无话可说了。”

  方献夫慢悠悠的继续道:“近来,你多去结交一些朋友,无论是三教九流,这浙江,老夫不信是完全铁桶一块的,姓徐的在南京栽了跟头,回到浙江,肯定也要闹事,老夫想来想去,也要有所预防。好啦,你下去吧,老夫乏了。”

  周到点点头,道:“学生告辞。”从书房里出来,周到左右张望一眼,突然朝那在外头候着的仆役勾勾手,这仆役脚步飞快地走上前,笑呵呵地道:“周先生有什么吩咐。”

  周到淡淡地道:“方才出了什么事?怎么这书房里头一片狼藉?”

  仆役左右张望一眼,附在周到的耳边低语几句。

  随即,周到的眼眸里掠过了一丝诧异。

  通过这仆役的描述,他大致已经清楚了事情的经过,深吸一口气,周到已经意识到,自家的东翁,这直浙的总督,性情已经发生了改变,他隐隐感觉得出来,总督大人这是在铤而走险。

  自己最不愿意面对的事似乎即将发生。

  周到叹了口气,他抬眸,看到了天边的霞云,夕阳西下,日落西

  出门在外,真是挺累的,不过字还得继续要码,再坚持两天,回到家就能恢复正常了,给我自己也打打气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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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百零三章:拼了

  周到气定神闲地回到了自己的公房。!

  他的公房很简陋,唯有一桌一椅,墙上是几幅墨宝,大多也都是从前留下。

  周到本身就是个简朴的人,他呆坐在公房里,沉吟良久,旋即叫了个差役来。

  这差役并不是周到的心腹,不过此时,周到一双眸子死死地盯住了这个差役,手中握着笔头,笔头笃笃的敲击着书案,良久,他淡淡道:“有些消息,还请传给周将军,务必要半个时辰之内送到,在南京……”

  一一交代之后,周到长长松了口气,似乎整个人轻松起来,他心里说不上有什么愧疚,只是愧疚的事一旦做出,那些所谓的节操,便不再重要了。

  一炷香之内,一个最新的消息传到了周泰的案头上。

  周泰吃了口茶,他的脸色很是平淡,已经见惯了大场面,这点小事,他显然还不放在心上。

  只是方总督终于有了动作,反而让他心里舒服起来,等了这么久,等的就是你,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小偷要光临不可怕,可怕的是有一颗定时炸弹埋在自己身边,而现在,这颗炸弹终于要有动作了。

  周泰在此之前,就曾做过许多的准备,过不了多久,许多人便登门,上到布政使司衙门,下到杭州府县的主官,再到厂卫、新军,大家济济一堂。

  所有人都没有吭声,过目了周泰命人分发来的简报之后,这些人的脸色,骤然变得冷冽起来。

  周泰沉默一下,慢悠悠的道:“事到如今,老夫也不多言了,消息已经传去了南京,南京的事,自有抚台大人处置可是浙江的事,我等只怕也力有不逮。”

  这倒是一句大实话,南京的事,他们鞭长莫及至多,也就是给徐谦提个醒。可是浙江的事,他们难道还能拿办了总督?

  在座之人,乌纱帽最大的,也不过是布政使赵明而已,看上去,好像权利不小也算半个封疆大吏,只是从正德年起,布政使的权利已经不断压缩不但屈居巡抚之下,至于总督,那更是相差十万八千里。

  徐谦可以坑总督,大家仗着徐抚台的势,或许对方总督视而不见,可是这并不代表,他们能干掉总督,甚至连与方总督叫板的能力,都欠缺的很。

  周泰接着道:“可是这方总督既然已经动了手,而抚台打人恰好还在浙江逗留,一时顾忌不到这边那么……我等,就免不了要事先做好一些准备了。”

  说罢,周泰朝赵明笑了笑道:“这等事,还得请赵大人安排。”

  赵明咳嗽一声,颌首点头,旋即道:“诸位,方才周将军说了,群策群力,这话不错其实总督大人几乎已在周将军掌握之中,而我等呢自是暂时按部就班,杭州府这边,该如何就如何,至于新军,要有些戒备,若有总督衙门派人吩咐什么,不必理会。倒是得差人去明报那边,做些文章了,至于这文章怎么做……”赵明淡淡的道:“就看王先生了。”

  赵明说罢,又微微一笑,道:“总而言之,大家现在都装糊涂,还得防着方总督狗急跳墙,等抚台回来,再一并处置便是。”

  众人纷纷点了头,各自散去。

  只是这赵明,脸色却是阴沉,私下和周泰商量,道:“这姓方的,定会闹事,要时刻关注他的举动,不要让他钻了什么空子,只要你我不出疏漏,他也成不了什么事,周将军可要盯紧了,出了岔子······”

  周泰连忙接茬:“放心便是,我晓得轻重,倒是大人,一面要忙新政,一面还要为此事费心,却是……”

  赵明微微一笑,身为布政使,这段时间他是春风得意,官粮押解上去,不但使徐谦在京师从被动化为了主动,另一方面,徐谦对赵明也更为倚重,官粮的事,虽然都是徐谦在背后操作,可是真正经办的人,却是赵明,拿主意是拿主意,可是执行也极为重要,徐抚台向朝廷交了一份漂亮的成绩单,而他赵明,也同样给徐抚台交了一份漂亮的成绩单。

  现如今,赵明这布政使,已经渐渐成为新政的干将之一,便是在朝廷,也有了一些影响,将来若是新政铺开,他赵明平步青云的时日,也就到了。

  “这件事,这个无妨。困难毕竟是一时,只要抚台回了杭州,一切都好说了。

  周泰看了赵明一眼,突然道:“大人,其实末将有个想法,这方制台既然铁了心要和我们过不去,还不如索性,现在将他办了,设个圈套……”

  赵明为谨慎的人,连忙摇头道:“不必,一切都等徐抚台来再说。”

  周泰默然点头,没有再劝。

  浙江又陷入了平静,新政的推行自然而然的,朝着正确的方向蹒跚前行。

  尝到了甜头的浙江官吏们,已经不必在巡抚衙门督促和指导,已经自觉的开始制定出各种所谓的工程方案,竟都上呈布政使司,他们唯一的目的,其实就是像钱粮局要钱。

  银子才是根本,有了银子,才能继续拓宽一些支脉的河道,修筑道路,唯有这样,商贾们才肯蜂拥而入,甚至于淳安县最是夸张,一口气竟是要改建三十多座石桥,再拓宽和清理四百多里的河道,理由是原先的石桥,架设在河道上,大大的限制了货船的载货量,因此,必须建设更高的石桥,才能保证河道的贯通,除此之外,还有河道、道路,总计下来,竟是索要钱粮局六十三万两纹银。

  布政使司这边的官吏,差点没有一口老血喷出来,这些人,还真敢要,六十万两纹银,这还只是一个县,淳安县县令,想来是疯了,要知道,国库的岁入,一年也不过三四百万两纹银而已,便是钱粮局现在财大气粗,也绝不至于奢侈到这个地步。

  只不过,从前是钱粮局和巡抚衙门敦促各府各县拓宽河道,修筑道路,那个时候,各府各县都抱有抵触心理,谁都觉得,这是糟蹋银子,是折腾,这种大胆的尝试,对于各府各县来说,委实是大胆尝试,若不是徐抚台靠着新政推行,就算把银子送上门,人家也未必有这个动力。

  可是现如今虽然矫枉过正,可是好歹,至少大家的思想彻底的扭转过来,虽然修筑工程的事,都是钱粮局管着,自己经手不了一分银子,没有贪墨可能,可是大家却都知道,这是好事,不但有政绩,吸引了商贾进来,还能得到大量利益的输送,何乐不为?

  而这淳安县令,上辈子多半是折翼的奸商,深谙漫天要价落地还钱的道理,全然一副奸商嘴脸,让人很是觉得刺眼。

  各府各县的官员一打听,自己报的不过十几二十万的工程,人家却是六十多万,一个个暗中捶胸跌足,只怪自己太过善良,争取明年报出八十一百万,而钱粮局这边,一番劈砍,三下五除二,总算将淳安的数目,砍掉了七成,不过淳安县那边,似乎也觉得满足,倒也没有闹事。

  整个社会在悄然改变的同时,人们的生活形态,也在静悄悄的发生变化,这官场亦是如此,从前的许多东西,大家突然发现不再适用,于是,一些新的官场规矩,却在悄然形成,因此,也出现了一个个荒诞不羁让人喷饭的现象,而这些现象,显然也只是开始。

  南京城。

  卯时未到,所有人都起了大早。

  今个儿是个大日子,好事者们特意早起,依旧津津乐道的谈论近来没有衰退的新鲜话题。

  “听说今日卯时,王部堂和徐抚台就要祭孔,此外参加的,还有礼部以及各衙的官员,咱们要早一些去,在夫子庙占个好位置,去的迟了,到时候人满为患,便是想去瞧热阄,也是来不及了。”

  “据闻这是王部堂和徐抚台第一次公开祭祀夫子庙,只是不知,这祭文如何。”

  “祭文能有什么出奇?想来和其他的差不多,最大的看点哪里是祭夫子,而是祭朱夫子,这朱夫子的祭文,却不知如何写,礼部那边肯定是准备了的,就是不晓得,王徐两位大人,肯不肯用礼部的祭文,若是用了,那些旧学之人,不免又要出言讥讽,可是不用的话,这朝廷的规矩还要不要?哎······这件事,怕是棘手的很,若我是徐抚台,何必要惹着一身骚。

  “你知道什么?不去也是不成的,旧学抨击我们王学,哪一次不是用这个来做文章,说咱们离经叛道,若是不去,正好授人以柄,这样也好,迟早都要去,索性光明正大一些。”

  这种议论和争论,早就不新鲜了,而夫子庙这里,此时也早已是人满为患,这大清早的,竟是堵住了几条的街道,所有人翘首以盼,看向街道的尽头,带着几分好事者的激动,又不免有几分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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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百零四章:大哉吾师

  “来了,来了,来的是礼部的费大人……”!

  人群中一阵骚动,许多人发出一阵阵低呼。

  很快,混乱就发生了,许多差役出来,打出一条道来,许多人纷纷后退,自然免不了几声叫骂。

  费宏坐在轿里,听到外头的叫骂声,充耳不闻,轿子进了夫子庙里,紧接着,南京各部的大人们已是陆续来了。

  道路变得越来越拥堵,好在有差役勉力维持次序,倒也没什么乱子。

  至于王守仁和徐谦则是姗姗来迟,掐准了卯时,才终于到了。

  他们一到,人群中发出一阵欢呼,这一次大家到时乖了,倒是不必差役驱赶,自然而然,便有人让出一条道路,南京乃是王学的发源地之一,王学最是昌盛,王守仁在王学中的地位,便是王学中的程子、朱子,而徐谦亦是王学之中,最受瞩目的人物。

  许多人对他们二人,带着某种自发的敬意,甚至王守仁轿子过去的时候,不少人纷纷朝王守仁的轿子长揖作礼。

  进了夫子庙里,许多人已是济济一堂。

  上到公卿官员,还有不少大儒,甚至还有一些生员,都受邀来此,大家没有寒暄,这等庄重场合,见了面,颌首示意即可。

  至于夫子庙里的祭官们,此时压力可就不小了,因为时间仓促,并没有太多准备时间,官祭的人又是太多,许多祭官生怕出什么乱子,小心谨慎的过份。

  倒是大家都是懂规矩的人,按部就班,先是在祭官引领,紧接着便是各部尚书,再后则是按品级鱼贯而入,先入大成殿,众人分班列好焚香之后,便是礼乐,所谓“闻乐知德,观舞澄心识礼明仁,礼正乐垂,中和位育”,因此这舞乐,便是祭祀的重中之重,一时之间,大成殿乐声阵阵男性舞者身穿儒衫翩翩起舞。

  只是这个场景,实在他娘的亮瞎了徐某人的眼睛,跳舞倒也罢了偏偏一群宽袖的大男人,胡子拉碴的跳出来手舞足蹈一番,实在让徐某人大倒胃口。

  礼乐之后,便是祭文,这祭文自是礼部之手,所谓祭文,一方面是讲给鬼神听得,另一方面,却也是说给自己听的礼官声调铿锵,殿中语调悠扬:“文圣吾祖,恩泽海宇……”

  这等冗长的祭文足足用了一炷香,最后才终于以伏惟尚飨,为祷为祈结尾。

  祭文之后上下官员生员人等俱都毕恭毕敬的行了学生礼,之后又转道启圣殿,祭祀了圣人先祖,一通大礼行下来,气氛紧张不说,不少人已是有些疲惫,许多人的额头上已是被汗水浸湿。

  祭拜了启圣殿的诸位先贤祖先之后,礼官们便请诸位先到偏殿歇息因为祭祀孔庙,本就礼仪冗长,没有四五个时辰,也不能结束,而官方的场合,祭祀的大人多是年纪不轻,徐谦这样的年轻人,比较还是绝少数,因此中间不免要歇息一二。

  偏殿里,诸位大人纷纷落座,礼官、祭官命人奉来茶铭,众人也不客气,纷纷吃用起来。

  这个时候,却是所有人紧张的时刻,费宏眯着眼,自有礼部尚书的矜持,显出沉默寡言之态,其实他心里,却暗暗有几分防备,祭文俱都是礼部草拟的,也就是说,这一切,也都是礼部的安排,可问题的关键却在于,王守仁为首的王学官员,并没有要求修改,也就是说,他们似乎很认可祭文。

  假若如此,一切都按着礼部的剧本走下去,王守仁这位王学的领袖,不但要拜朱夫子,而且,还要大大的颂扬朱夫子一番,只是,他们如此大张旗鼓,甚至于对朱夫子如此恭谨,将他同样称之为至贤先师,难道,就不怕打自己的脸吗?

  要知道,这时代其他事都可以好好商量,可你要是在政见、学问上做出妥协,这是十分避讳的事,王学和理学的学争,正是因为两者的理念背道而驰,水火不容,连基本的宗旨都是全然不同,因此才有如此尖锐的争端。一旦你承认了朱夫子的崇高地位,亦将他称呼为万世师表,既是师,那么岂有弟子门生推翻自己恩师的?

  这…···似乎很难解释,王学祭孔者倒是不少,可多是非正式的场合,祭了至圣先师,抬腿就走也没人管你,又或者是国家大典,你混在人群,也无人理会,可是今日,以王守仁的地位,显然很不合适。

  其实费宏心里犯嘀咕,其他的官员心里也在犯嘀咕,一个个心里不由猜测王守仁和徐谦的心思,可是偏偏,又一点头绪都没有,其实在坐!不少都是王学官员和大儒,大多数人,都为他们捏了把汗。

  只不过他们这个地位,在现在这个场合,似乎也只能谨言慎行,大家都是在沉默中吃着茶,一声不吭,可是心里头,却是十分复杂,有人悄悄去看王守仁和徐谦的脸色。偏偏王守仁是正襟危坐,不发一言,而徐谦似乎对孔庙的糕点很有兴致,也似乎是年轻人胃口好,还在那儿大快朵颐,另一只手抄着茶铭,似乎没把心思放在后续的祭祀

  敬陪末座的朱茂倒是显得气定神闲,那位姓吴的大夫已经找到了,他陡然发现,自己找到了杀手锏,有这杀手锏存在,他倒是一点都不担心,姓徐的人玩什么花样,似乎一切,都在掌握之中,倒也没什么可担心的。

  他甚至是阴冷的看了王守仁,心里露出几分不屑之色。

  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很平静,小歇了半个时辰,礼官们进来,请诸位到左右殿祭祀先贤,大家又纷纷动了身。

  皇帝不急太监急,里头的诸公们一个个淡然从容,却把外头的人急坏了,外头无数生员,虽然没有资格参与这样的盛举,可是心里头,对这场祭祀极为关注,一个个翘首盼着消息,而也有好事者,从里头的礼乐声还有动静,大致猜到了里头进行到了哪里。

  “快挺,乐声快完了,这礼乐之后,便是在大成殿拜祭至圣先师……”

  “噢,不错,这是第二阵礼乐,想来诸位已去了启圣殿,怕是不出半个时辰,启圣殿的祭祀就要结束,想来要再歇一歇,准备祭祀先贤了。”

  “只是不知,诸贤用的是什么祭文,这祭文非同小可啊。”

  “听里头的人说,似乎这祭文,一直是用礼部撰写的,礼部按部就班,看来……”

  “这却未必,你们难道不知道,还有加祭?”

  所谓加祭,是宋时流传下来的规矩,乃是当时一次国祭,天子亲率百官至孔庙祭拜,本来念完了祭文,却突然又一名官员或许是心情激动的缘故,突然跳出来,似乎是嫌礼部的祭文不足以表达自己对至圣和至贤的崇敬之情,又在这末尾,自由发挥,续了几句祭文。

  那时候,本来官面上的场合如此不守规矩,哪有你突然说话的份,这官员自觉失言,一时惶恐不安,谁晓得在当时,却一时传为了美谈,便是连天子,也都对此极为嘉许,甚至下了旨意表彰。

  到了大明朝,倒是没有出过这样出格的事了,可是大明在礼教上,对大宋推崇备至,某种意义来说,虽然没有人实践,可是这种情况,却都是大家默许的。

  只是大家都墨守成规,生怕成为众人的焦点,所以没有出格而已。

  而朝廷,对这样的事既不支持,也不鼓励,因为虽然是美谈,可要是鼓励一下,人人都去效仿,到时非要引起乱子不可。

  此时又是一阵礼乐之声,只是比之先前简短了许多,大家便已猜测到,这是祭祀先贤开始了,所有人屏住了呼吸。

  而在庙内,先贤们一个个祭拜过去,最后,也终于到了朱夫子这里。

  朱夫子的铜像下,礼官拿出了祭文,这份祭文,并没有什么出格之处。

  “岁次丁丑······大哉吾师,肇启鸿蒙,修德创始,韶德懿行……”

  从礼部的撰文来看,这一次对朱夫子的祭文显然给足了朱夫子的面子,其中大哉吾师,更是刺瞎了所有王学门人的眼睛,不过天下读书人本都是程朱的门生,说是吾师,谁也说不出二话,只不过现在王守仁乃是主祭人之一,就显得值得玩味了。

  这时候事师,讲究的是恭顺和敬服,也就是说,恩师是万万不能违逆的,朱夫子既是吾师,也自然而然,是你王守仁的恩师,你身为门生弟子,不发扬先师之学,却是反其道而行之,这便是欺师灭祖,罪莫大焉!

  至于其他王学的官员,听到这段祭文时,也都不由皱皱眉头,不禁看了礼部尚书费宏几眼,可是这心里,却不免有些嘀咕。

  基本每天都要开会,码字的时间不是很多,所以只能通宵码字了,唉,总算码好了,大家没什么必要真心别通宵,很伤身体,特别是这么冷的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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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百零五章:至德至贤

  祭文已经念出,木已成舟,自然不可能更改了。

  礼官见状,施施然朗声道:“行礼。”

  “且慢!”

  这个时候,有人在人群之中,有人突然打断了礼官。

  其实这祭祀大典突然被人打断,既是出人意料,又在大家的意料之中。

  这句话看上去矛盾,可是仔细一琢磨,却还真是这么一回事。大家都知道,王守仁和徐谦肯定不会甘心,而另一方面,打断大殿,敢在这孔庙之中闹事,却是在人意料之外。

  礼官顿时尴尬了,声音戛然而止。

  费宏脸色一冷,眼中掠过一丝冷意,随即狠狠看了徐谦一眼,却突然在脸上浮出了一丝冷笑。

  姓徐的不忿跳出来也是好事,敢在文庙里闹事的,这姓徐的算是独一份,这是找死,他自己非要撞到枪头上来,这样也好。

  费宏捋须,慢悠悠的道:“徐抚台何故中断大典,你也是读书人,想来知道中断大典,是对先贤们的大大不敬,怠慢诋毁先贤,这可是大逆不道。”

  话里话外,不免带着几分威胁。

  欺师灭祖的罪名,可不比欺君罔上要小,姓徐的要是真敢口出狂言,他身为南京礼部尚书,管你姓徐的和天子有没有一腿,都可以就地先把人办了,谁敢说半分不是?便是天子,难道真能冒天下之大不韪袒护?

  感受到了费宏口中的肃杀之气,所有人的目光,也都落向徐谦,许多人为他捏了一把汗。

  徐谦却是笑道:“大人,中断大典下官可不敢打你个,至于对先贤不敬。那就更是荒谬了,下官之所以情不自禁扰乱了大礼,反而是因为触景生情,因为站在这里,看着诸位先贤,心中感触万千,激动不已,因此觉得方才先贤的祭文,似乎不足以表现我等的崇敬之情。是以才大胆冒昧。还请大人毋庸见怪。”

  费宏脸色冷峻,自然不信他的鬼话,道:“大典岂容你一人中断,你有什么话,尽可以等到大典结束之后再说。”

  南京礼部尚书品级高。不过职权却是不大,表面上,他是负责江南各省的礼仪和外使接待,不过这都是假的,因为各省和朝廷息息相关,人家当然是拿北京礼部的话当圣旨,你南京礼部。算个什么东西。

  可是祭祀文庙这等事,毕竟发生在南京,这事儿还真归这位礼部尚书大人负责,有人坏了规矩。他也理所当然能站出来呵斥。

  徐谦道:“结束之后,就不好说了,诸位先贤的事迹,下官早已熟读。尤其是朱夫子,也是下官最首肯心折的贤人。礼部拟出来的祭文虽好,可是不足以表达下官的心情,宋时,就有加祭的规矩,如此才能表达心中对先贤的崇仰,大人莫非也不知这典故吗?”

  果然是加祭。

  费宏不吭声了,其实他也预料到过这种情况,姓徐的肯定不会轻易罢休,本来以为,礼部的祭文这个小子一定不会满意,谁知道祭文早就在祭祀之前给许多人过目了,而徐谦没有提出任何反对意见。费宏心里就在琢磨,这姓徐的莫非是要特地去文庙里闹。

  敢在文庙闹事的人,从大宋到大明朝,还真是鲜有,费宏当然不敢将徐谦等闲视之,人家既然要闹,就一定会有借口,借口就是加祭。

  只不过……

  这姓徐的左一句对朱夫子佩服,右一句对朱贤人首肯心折,口里这样说,待会儿莫不是想要出言讥讽?若是他当真敢出言讥讽,那就更有乐子瞧了,这可是先贤,对先贤讥讽,以后你别想在庙堂上的混了。

  心里这样想,费宏倒也不以为意,他的心里,既是隐隐有几分期盼,盼这徐谦一时脑子发昏,说出一些胡话出来。

  他是这样想,可是其他王学的官员,却都捏了一把汗,大不了王学被人拿朝拜朱贤人的事出来取笑也就是了,可是徐抚台若是真要做了什么糊涂事,那可就真要糟糕了,但愿这徐抚台,千万莫要说什么胡话才好。

  费宏现在没了说辞,自然也无人阻止徐谦胡闹。

  而徐谦咳嗽一声,道:“依我看,这之前,还应当加一句:承香火之连绵,历百朝而代嬗……”

  听到这句话,费宏呆了一下,祭文之中,加一段这样的话,倒也无妨,这句话也确实是朱贤人生平的写照,所谓承香火之连绵、历百朝而代嬗,其实就是继往开来的意思,也就是说,朱圣人最大的功绩的事迹就在于,他传承和创新了儒学,孔圣人的学说,经过他的改良之后,得以继续光大,香火和指的便是孔学,代嬗的意思就是传承,意思就是说,朱贤人继承了孔学,使之昌盛连绵,历经百朝的传承。

  这句话,可谓是大大的夸奖了朱夫子一番,就好像孔学没了朱熹,就要断了传承一般,不过这也是一句大白话,朱熹是继往开来的人物,他和孔子的关系就好像是汉太祖和光武皇帝一样,一个是开历史之先河,允文允武,创建了大汉,另一个则是光武中兴,使大汉朝的国乍得以连绵。

  徐谦笑道:“诸位大人以为如何?”

  费宏总觉得这句话有那么点不对头,可是想破脑袋,一时也想不出这其中到底有什么蹊跷,现在徐谦问到头上,而且人家这句话确实是对朱熹给予了极高的评价,你若是摇头说个不字,姓徐的保准会跳起来,骂自己不敬圣贤,这个大个帽子戴下来,纵是贵为礼部尚书费宏也吃罪不起。

  他连忙点头,道:“不错,不错。”

  徐谦便看向众人,问道:“诸位大人以为如何呢?”

  大家一个个不知徐谦卖什么关子,可是无论还是王学还是理学,此时也只有点头的份,纷纷道:“不错,不错,此句一出,为祭文增色不少。”

  徐谦便毕恭毕敬,道:“朱夫子继往开来,下官拜服,此乃孔学推陈出新之功,更是我等后辈效仿的楷模。下官无以为敬,唯有焚香三拜为礼,聊表敬意。”

  此时大典的规矩他也不守了,去点了香,果真朝朱熹的画像三拜之后,这才站起。

  所有人看的目瞪口呆,这姓徐的是怎么了,你不是王学的人吗?怎么就做起墙体草来了?正当大家惊愕之际,徐谦已经站起,却是又道:“至孔圣人以降,如朱贤人这般的宗师已是善乏可陈,朱贤人为我们后辈做了榜样,做了楷模,所谓孔学虽贵,可是若无程朱注解,这圣人的经典,又有几人能读的通?”

  费宏目瞪口呆,想叱徐谦这家伙擅自祭拜,不走流程,不过说起来,人家这些举动,表达的都是对先贤的敬意,这事传出去,只会是美谈,你若是管这闲事,就算名正言顺,可是终究还是显得小家子气,不免要被人嘲笑。

  现在又听徐谦很是得瑟的大大的高谈阔论,费宏感觉自己吃了苍蝇。

  徐谦接着又道:“不过……江山代有人才出,大宋出了个朱贤人,而我大明,却也有人循着朱圣人的脚步,出了个王夫子,王先生以朱夫子为标榜,参悟孔学,并不拘泥经典文章,更是推陈出新,始创王学,王学一出,顿时天下震动,下官学习之后,亦是拜服不已,自朱夫子以降,天下的读书人,大多唯唯诺诺,死读硬背,唯王夫子效朱贤人,所谓承香火之连绵,历百朝而代嬗,也是王先生的生平写照。”

  他不等所有人反应过来,旋即又是朝朱夫子的画像拜了三拜,郑重其事的道:“朱贤人至德至贤,只是后世不孝,竟是后来无人,想来朱贤人在天之灵,亦是抱憾不已。今日下官徐谦,亦是圣学门生,特来祭告,愿朱贤人在天有灵,庇我圣学长运万世。”

  费宏目瞪口呆,他不得不目瞪口呆,这姓徐的,满口胡言,简直就是满口胡言。

  至于其他人,无论他们是什么出身,又官居何职,更或者是旧学还是王学的门人,现在脑子有点儿转不过弯,一时之间,也是无言以对。

  王守仁方才一直按部就班,可是现在听了这些话,却是老眼一张,顿时明白了徐谦的心意。早闻徐谦激灵,黑死人不偿命,捧起人来更是高端大欺上档次,人人都以为自己和朱熹是死对头,谁知这家伙,硬生生是把自己和朱熹联系起来,而且还说的如此振振有词,让谁人都挑不出刺来。

  而徐谦这家伙,自是深知打铁要趁热的道理,不给所有人缓冲的时间,接下来,毫不犹豫朝王守仁行了弟子礼,正儿八经的道:“门生徐谦,见过王先生,王先生始创王学,承香火连绵,历百朝代嬗,此乃至德至贤之善举,门生无以为敬,唯有拜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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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百零六章:倒打一耙

  遭辑非常重要。!

  明明是两个不相干的人,甚至理念全然不同,势同水火,秉持着各种不同思想的宗师级人物,徐谦硬是把他们拉扯到了一起。

  方才虽然吹捧的朱熹,可是现在,徐谦添了一句承香火连绵,历百朝代嬗,却既是吹捧了朱熹,同时,又将王守仁捧到了朱熹一样的地位。

  朱熹的在孔学中最大的功绩就在于完善了孔圣人的理论,将孔学的理论,推到了一个新的**,顺应了时代的发展。

  而现在,徐谦一句后来无人,呜呼哀哉,这就是说,后世的子孙们不孝,孔学延续数千年,除了朱夫子延续了孔学,可是后世之人,却只知道闷头读书,却从来没有为广大孔学门楣添砖加瓦,由此,可见朱熹实是非常人,乃是千年才出一个的贤人,地位崇高。当然,言外之意,也是告诉大家,既然大家都是儒门中人,一味的死读书,跟着贤人后头亦步亦趋,邯郸学步,这不但不是什么很值得长脸的事,反而是大大的不孝,你为孔学做过多少贡献,朱贤人能做,你为何不能做?你实力不济,力有不逮也就罢了,可是又为何,连尝试都不敢尝试,反而遇到新的学说,就全力打压。

  最后,就是图穷匕见的阶段了,直接把王守仁拉了出来,很是感慨的说,朱夫子之后,唯有王先生能够媲美,而王先生可不是朱夫子的背叛者,反而是效仿朱夫子,与朱夫子一样穷首皓经,心怀完善孔学的大志,为孔学添砖加瓦。

  徐谦最无耻的地方就在于,话锋一转,又转到了王夫子身上,说是王夫子在天有灵,必定会很高兴·为什么高兴?因为后世的子孙虽然都不孝,但是总算,出现了一个王先生这样的人物,这个人以你朱夫子为楷模·效仿你朱夫子,开宗立派,建立了自己的学说,并且完善了孔学的理论基础,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身为朱贤人,当然会高兴。

  这里头最关键的问题就在于·朱夫子已经死了,死了几百年,人死了·你怎么编排他他都没话说,反正也不能跳出来,既然他不能跳出来矢口否认,那么他对王守仁是什么看法,只能由别人来解释,这个别人,就是徐谦,徐谦掌握到了朱夫子的话语权,他的厉害之处就在于·他说朱夫子高兴,谁也不敢矢口否认。

  毕竟朱夫子既然是贤人,那么必定是心胸宽广·心怀天下的人物,这样的人物,你会因为后辈出了一个牛人就不高兴吗?宰相肚子里能撑船·贤人的肚子里,至少也得装一个船队吧,难道还装不下一个王守仁。

  然后,大家呆住了。

  因为这个场合,你要说朱夫子定会暴跳如雷,那就是侮辱圣贤,圣贤怎么会心胸如此狭隘·你这般侮辱圣贤,是什么居心?

  于是·大家都不吭声。

  再然后,徐谦朝王守仁这一拜,彻底把祭祀的活动推向了**。

  圣庙之中,不是什么人都可以接受别人的弟子礼的,只有圣贤才有这个资格。

  可是姓徐的借题发挥,若是给大家半天时间,琢磨出一个抨击徐谦奇谈怪论的理由,或许也不至于如此被动,可是现在,他们的智商显然不太足。

  毕竟徐谦是蓄谋已久,人家摆明着就是把这个坑挖好了,就等着你们来跳。

  可是这一拜,却也是让许多王学的官员和大儒们醒悟过来,徐大人这是借着朱夫子,是借此来抬高王夫子的地位,王夫子地位水涨船高了,王学自然也就更有发扬光大的本钱。

  大家再不犹豫,紧接着有人同样拜下,恭恭敬敬的道:“门生吴泓,拜见王先生。先生创始王学……”

  一个个人,纷纷拜倒,都向王守仁行弟子礼。

  而王守仁,却只能苦笑。

  虽然明知道这是徐谦的花招,可是他不得不佩服这个徐谦,虽然他不愿意树大招风,可是现如今王学已经老树盘根,身为创始者,他就算再想低调,那也不成了,树欲静而风不止,他所能做的,只能是随波逐流。

  顷刻之间,近七八成的官员和大儒纷纷拜倒,在这祭祀十贤的庙堂里,向王守仁行礼。

  众人自然是将王守仁大大吹捧一番,什么始创王学,什么功若朱贤,什么儒门宗师,这些人学的是王学,对朱熹只是敬重,还谈不上爱戴,可是对王守仁,却满腔都是敬服和喜好。

  至于那些非王学的门人,却都是目瞪口呆,鹤立鸡群一般,突然发现自己被彻底孤立

  这一巴掌,实在打的太重,以至于许多人,还没有回过神来,本来大家是来看王学的笑话,谁晓得,似乎自己成了笑话,这个玩笑开的太过份,让他们不知如何是好。

  费宏已经恼羞成怒,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失策了,不但失策,而且是严重的误判了形势,他自然不能向王守仁行礼,在他看来,自己这个礼部尚书,比起王守仁这个兵部尚书,档次却还是要高了那么一级,他自持自己的身份,而且又自认自己是理学中人,自然不能和这些人厮混一起。

  碰到这种事,费宏突然发现,自己不能再留在这里了,留在这里,只是受辱,于是他恼羞成怒的骂道:“疯了,都疯了,圣庙的地方,也容得你们胡闹,徐谦,你等着老夫的弹劾吧,老夫必定要弹劾你。”

  这句话,显然是小孩子吵架,打不赢的小孩子不想挨打,要抽身离开,可是又觉得面子上过不去,尊严受损,于是少不了要丢下一句,你等着,我叫我爹来。

  徐谦不怕他弹劾,自然也懒的理他,因为徐谦,实在没有什么可挑剔的地方,人家又没有侮辱圣贤,人家也是尊师重道,而且人家的道理也说的很明白,更何况还有加祭的先例摆在那里,你能如何?

  当然,朝廷整人,一向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要办你,你能如何。不过,徐谦可不是软柿子,不是随便人可以栽赃一两个理由和罪名,就可以随意欺负的,所以几乎可以预料,费宏的弹劾奏书递上去,必定会引起轩然大波,然后······然后就是无休止的抨击和争辩,无休止的争吵,无非就是争吵而已,学争早就吵习惯了,徐谦一点都不怕,吵得越凶,说明王学的影响越大。

  费宏丢下这句话,自然毫不犹豫,气冲冲的出殿。

  其他一些不肯和王门‘同流合污,的官员和大儒,此时也觉得羞愤,比如那应天府尹朱茂,本来以为胜券在握,手里还捏着王守仁的把柄,可是现在,这把柄却是用不上,事情又闹到这个不可开交的地步,显然也不宜久留了。于是乎,只能灰溜溜的跟着费宏,连忙退出去。

  数十个人怒气冲冲的出了圣庙。

  外头的好事者本来以为是典礼结束了,可是等了许久,也不见其他人出来,又见出来的人一脸杀气,心里便不由琢磨起来。

  “到底出了什么事,里头发生了什么,是了,里头的礼乐声还没有断,为何就有人事先出来,这似乎不合规矩。”

  “是啊,王先生和徐抚台都没看到人影呢,莫非是出了什么变故?”

  众人惊疑不定,各种版本的猜测纷纷出来,只是怕谁都没有想到,里头到底发生了什么。

  可是这事儿太过离奇,越是离奇,越是让人津津乐道。

  在圣庙之中,众人拜过了王守仁,一个个心情激动不已,王学出了个徐抚台,就是痛快,人家做事,那叫一个干脆利落。更何况,但凡是什么事,都是徐抚台站出来,有什么关系,都是徐抚台自己承担,大家跟在后头便是。

  说起来,这王门亚圣之名,确非浪得虚名,徐抚台对王学的理解未必就比其他人高,可是人家总是这么鲜明,这么出众,这么拉风,总能做别人想做不敢做的事,你不服也不成。

  而接下来,徐谦一句话,差点没把大家的老血都喷出来。

  只听徐谦道:“哼,朱夫子都未祭拜,这些人竟是擅自离开,实在是胆大妄为,难道祭祀的规矩,都可以不遵守吗?堂堂礼部尚书如此失礼,本官职责所在,看到这样的不礼行径,必定要上书弹劾,倒是想问问朝廷诸公,礼部尚书主祭圣庙,是否可以中途退场,尚未祭拜朱夫子,是否可以扬长而去。”

  这是倒打一耙的典型范例,所谓颠倒是非,就是如此,可是你稍一琢磨,徐抚台说的还真他妈的有理,这可是官祭,礼部尚书说走就走,这算什么意思?

  这时徐谦正色道:“好啦,好啦,我等还未向至德至贤的朱夫子行礼,请礼官继续唱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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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百零七章:替天行道

  惊疑不定的礼官当然不敢放肆,草草的将整个祭祀仪式结随即众人郑重其事的向朱夫子磕头,这场祭祀,也就正式落入了尾声。

  可是对徐谦来说,这还只是个开始而已。

  徐谦直接寻了祭官,正色道:“大人,下官要问,若是有主祭官员,中途立场,这是何罪?”

  祭官是夫子庙的小官,官职也不过六七品而已,而且这种差事是世袭的,自幼就要进行祭祀的操练,而且还要熟读四书五经,待成年之后,经过礼部考核,若是通过,那么这一辈子,便可高枕无忧了。

  不过在圣庙里,他就是老大,无论是尚书还是抚台,都得给予他足够尊重,所以徐谦才称呼他一声大人。

  只是现在徐谦如此咄咄逼人,口里客气,可是话里的意思,却带着浓重的杀气,让这位半辈子都呆在夫子庙里混日子的祭官心惊胆寒,忙道:“按大明律法,读书人若是……”

  徐谦不耐烦打断他:“是不是欺师灭祖?”

  “算……算是。”祭官尴尬的笑了。

  徐谦颌首点头,便不再搭理这祭官了,气冲冲的对其他王学的官员道:“诸位可是亲眼见了,这姓费的实在是岂有此理,身为礼部尚书,理应主持祭祀,可是他拜了圣人,拜了其他贤人,唯独到了朱夫子像前,却是不拜,反而是拂袖而去,这是什么意思?朱夫子乃是十贤之一,对圣学居功至伟,这样的人物,他居然说走就走,他想做什么?他疯了吗?徐某人近来虽然学的是王学,可是心底深处,对朱夫子这样的圣贤却是敬服有加,他自称理学大家却是这般不敬,不但失礼,还是犯罪!”

  众人一起道:“是啊,是啊我们也是很敬服朱夫子的。”

  也有人道:“这般怠慢贤人,便是老夫的敌人,老夫绝对和他誓不罢休,不共戴天。”

  有人捶胸跌足:“朱圣人岂容受小人侮辱,一定要代朱圣人讨个公道。”

  徐谦深吸一口气,见大家反应如此热烈,心里自然畅快无比朗声道:“这便是了,若无孔圣人,你我如今皆是不知礼的禽兽可是若无朱贤人,我等即便穷首皓经,怕也难以领会孔圣人的经典。王学能有今日,是因为前人种树,我们后人乘凉,若无朱夫子完善了孔学,王学站在了他的肩膀,纵是王先生乃是文曲下凡,怕也难以始创王学是以,我认为,朱夫子这样的圣贤人物谁要是敢对他不敬,便是我们王学的敌人,这件事我不会轻易罢休,我定要上书,弹劾这些官员侮辱圣贤!”

  一番话,掷地有声,简直就把自己当成了朱夫子的代表,要是费宏知道姓徐的这家伙这般的编排他,非又要吐血三升不可。

  可是在场的官员和大儒却是能领会徐谦的意图虽然大多数人心里苦笑,纷纷去看王守仁王守仁显然已经疲乏到了极点,不过没有做声。

  于是众人纷纷道:“对,一定要弹劾,今日有人这般侮辱圣贤,若是放纵,明日还不知会有人效仿,做出什么骇人听闻的事来。

  众人一阵激动,王守仁却是觉得有些过火了,道:“老夫乏了,诸位散了吧。”

  徐谦意犹未尽,不过王守仁发了话,却也是没有法子,连忙搀着王守仁动身,至于其他人,自然是在后头亦步亦趋。

  二人和后头的官员和大儒离得比较远,徐谦突然压低声音,道:“先生,有个姓吴的大夫,先生认得吗

  王守仁诧异了一下,旋即道:“认得。”

  徐谦淡淡道:“有人已经联系了这位吴大夫,不过王先生放心,这件事,我已经解决了。”

  王守仁没有吭声了。

  许多事点到即止即可,不过他不得不佩服,徐谦这家伙的手段,一个人单单靠小聪明是不够的,徐谦能有今天,显然靠的也不是小聪明。

  他看了徐谦一眼,道:“不要为难吴大夫,不管怎么说,老夫和他有些私交,他至多,也就是贪财一些罢了,老夫的那个小妾的事,虽然有辱家门,不过……就算宣扬出去却也无妨。”

  徐谦点点头,可是接下来,他却是道:“只是这个吴先生,还有周氏的事,显然不是应天府尹捅出来的,而是有人在杭州修了一封书信给他。”

  王守仁眯起眼,他深深的看了徐谦一眼,道:“你是说叔贤?”

  徐谦无言的点点头。

  王守仁叹了口气,旋即笑了起来,道:“好的很哪,世人都看老夫是宗师,可是老却是自知,老夫至多也就是个教书匠而已,授人学问告诉他们事物的道理,至于他们,会成为什么样的人,会做什么样的事,老夫又能说什么?王艮你是知道的,他四处倡议王学,可是王学已被你和他篡改的面目全非,其实这无妨,学问本来就是顺着事物的发展而变化,只要谨记王学宗旨,也就是了。既然他要光大王学,老夫屡叫不听,老夫能有什么法子?”

  说到这里,王守仁苦涩一笑,又郑重其事的道:“至于叔贤,他本是个很聪明的人,可是聪明人最容易自误,毕竟,他的心太大了,只是,你打算怎么处置他?”

  徐谦微微一笑,道:“我不过是一省巡抚,他却是三省总督,处置二字,似乎是王先生言重了。”

  王守仁满是倦意的脸上,却并没有觉得自己的认知是错误的,他毫不客气的道:“这些话,你骗得了别人,却是骗不了老夫,你能将他架起来,也能把他打下去,是吗?”

  徐谦不吭声了,他淡淡的道:“那么王先生以为,我当如何?”

  王守仁道:“人都会犯错,何必要纠缠不清,有些事,过去了也就过去了……”

  他有这样的心胸,倒也不足为奇,这个一生跌宕起伏的垂暮老人,看多了太多的事,也认识过太多的人,这些形形色色的事和形形色色的人光怪离奇,以至于让他变得麻木,再坏的人他也见过,再阴险狡诈的心思他也能看穿,方献夫这点手腕,在他眼里,似乎还是可以改正。

  只是徐谦却是挑挑眉,道:“先生太仁善了,不过先生可以仁善,学生却是不能。方献夫若是不死,将他留在浙江,学生心里总是放心不下,这世上的人,孰好孰坏学生不关心,可是一旦他惹到了学生头上,那么学生,是绝不会妇人之仁的。”

  王守仁眯了眼看了徐谦一眼,旋即摇头,没有做声了。

  他感觉的到,这个盛气凌人的年轻人并不容易说服,正如王守仁自己一样,也绝不会轻易改变自己对人和事的看法,因为他心里有自己的道。

  这个道,就是他的理念,王守仁为了追求他的理念,可以突破固执的理学枷锁,一心一意的追逐自己的理念,任何人都阻止不了他,正如你可以消灭他的**,但是你永远消灭不了他的‘道,一样。

  他看的出来,徐谦看上去是个拿着王学来投机的家伙,可是这个家伙,王守仁却隐隐感觉到,此人的身上,也有他的‘道,,这个道看的见摸不着,可是姓徐的家伙,却一直都在恪守。

  王守仁摇摇头,随即一笑,慢悠悠的道:“去老夫那儿坐坐如何,吃口茶解解乏吧。”

  徐谦道:“恭敬不如从命,学生也很想听一听先生的许多见解。”

  等到徐谦等人从孔庙中出来,外头人山人海的生员和好事者们见了,顿时一阵欢呼,有人四处询问,到底这孔庙中发生了何事,四处打听,居然还真透出了那么星点的消息,这些生员,顿时振奋不已,孔庙不但祭了,使得王学更加确认了孔学的身份,另一方面,却是当众打脸,将王先生的地位拔高到了朱夫子的程度,虽然这只是一种心理上的慰藉,可是对读书人们来说,意义却是非同凡响。

  到了次日清早,整个南京城里但凡是有官身的,都在奋笔疾书。

  昨天夜里,大家都在打着腹稿,如今清早起来,谁都没有迟疑,一个个开始撰写奏书。

  费宏为首的一批人痛斥徐谦等人搅乱祭祀,甚至胆大包天,居然要将王守仁也擅自拿来当作贤人来拜,这种事,当然算是大逆不道,简直就是破坏了学规,岂有此理。

  而徐谦为首的一批人,当然也不客气,痛骂费宏胆大妄为,侮辱圣贤,欺师灭祖。

  大家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相互攻讦是理所应当,所谓不骂白不骂,骂了还想骂。

  而接下来,费宏送出了弹劾的奏书,也听到了一些风声,这时候,他心里就不太好受了,他预感到,自己的弹劾奏书并不能起效,而这姓徐的,不但把自己涮了,似乎接下来,还有许多的小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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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百零八章:冲突

  徐谦确实是在做各种的小动作,他是一个不甘寂寞的人,一个人不甘寂寞了,就免不了想唱唱卡拉ok,可是很明显,这里是大明朝,大明朝的现实是,这里并没有什么徐某人瞧得上的娱乐活动,所以,在上书骂人之余,徐谦少不了还要做一些有意义的事。

  这一次祭孔,将徐谦在南京的声望上升到了云端。

  紧接着,各处的学院也开始热闹起来,纷纷邀请徐谦前去讲学,这种事,徐谦自然也不客气,当然毫不犹豫的应下来。

  而他到每一处学院,便有无数人风闻之后蜂拥而至,每次听讲的生员,都有千人的规模。

  徐谦要讲的,多是一些王学和新政的关系,在他看来,单纯去说知行合一,这是他的软肋,和那些王学大儒比起来,他的理论水平实在差的太多,而新政,则是他的擅长,理论可谓一套一套,倒是博得了许多的拥护。

  当然,不乏会有一些生员直接问到现实问题,这新政,能在南直隶铺开吗?按理,朝廷既然已经下旨,褒奖了新政,那么这新政,为何南直隶不效仿?

  徐谦的回答倒是很简单:“能。”

  生员们激动了,有人不由问:“大人,既然能铺开,那么为何南直隶不效仿浙江。”

  徐谦微微一笑,道:“这个,就要问南直隶的诸位大人了。”

  生员们激动了,顿时明白了什么意思,徐抚台这句话用意很深哪。

  其实近来加征官粮。已经闹得整个南京上下不得安宁,生员们在骂。地主们也在骂,虽然说有厂卫在侦缉。那些官员还不敢放肆的对小民动手,可是不要忘了,地主们加征官粮,重新清丈土地,若是当真让他们全部负担,岂不是让他们去喝西北风?

  因此,最终这些压力,还是要压在那些佃户们头上,地租不免要涨一涨。于是,平民百姓要嘛就是背井离乡,索性跑路,要嘛还是骂。

  听说单单南京一府,就不知有多少人破产,地主们索性掀起了卖地的热潮,这些人,本来是求稳的,也自持身份。不愿意去从商,但凡只有这地主还做的下去,他们也会一直苟延残喘。可是现在,连地主都做不下去了。不加租子,粮税这么高,地租又连降了两年。一大家子人,已经很难维持。可你要是加了租子。佃户们就要跑路,毕竟现在不比从前。从前你被地主随意盘剥,可是现在,他们有了选择,实在地租太高,大不了携家跑路而已。

  南京的土地,开始大量的兜售,许多人得了现银,纷纷前去城里做买卖,大量的土地抛售,又出现了一个新的问题,那就是地价开始暴跌,原来一亩水田三十四十两银子,现在却是直接腰斩,毕竟一般的土地,除了种粮,实在没有太多作用,而种粮本就是折本的事,最后的结果就是,购买土地的热情越来越低,而卖地的热潮却在高涨。

  许多中小地主,种粮维持不下去,另一方面,土地又烂在手里,几乎陷入了绝境。

  不少不愿背井离乡的农户也是如此,他们一方面不愿承受高地租,另一方面,却又不愿意冒险。

  这些人,和士人其实息息相关,这样的矛盾,在南直隶已经越来越尖锐起来。

  听课的生员,听到了徐抚台的鼓励,又听多了乡里之间的抱怨,顿时怒不可遏。

  整个南京的情绪,开始在慢慢的酝酿,空气之中,似乎都多了几分戾气。

  而导火线终于出现了,南京高淳县的一个地主,因为土地无人耕种,又被官府勒索,官差虚报了他的田亩数,以至于缴不出官府所需的官粮,结果悬梁自尽。

  人死如灯灭,可是谁也不曾想到,这件事立即引发了一场震动。

  死去的地主姓王,单名一个尘字,王尘在地方上也算是名流,只是到了他这一代,家道略有中落,不过好歹家里有四五百亩土地,家里十几口人,倒也勉强有口饭吃。

  可是谁曾想到,近来土地的地租日降,使得王家的收益越来越低,于是不得不节衣缩食,毕竟家里人口多,身为一个地方名流,多少还得摆点谱,迎来往送的事,花费也是不小。

  人嘛,能混着也就混着,可是王尘是混不下去了,他这辈子,只要不娶太多女人,没有染上赌博的恶习,可谓是高枕无忧,毕竟地租少也是地租,祖上的宅子田地都还在,可是谁知,官府要清丈土地了。

  其实他的土地不多,毋须瞒报,可是差役们接了上头的死命令,一定要清缴出五万亩的土地的官粮出来,那些大族,你敢诬赖他?既然不能,像王家这样的正好下手,于是,清丈之后,差役们得出王家有土地一千七百亩。

  而王家的真实土地,不过四五百亩而已,可是要缴纳的官粮数目,却是真实土地的三四倍。

  差役们不容易,不完成任务,县官就要打他。而王家更不容易,一年到头,不吃不喝,也没法子缴清这些官粮,换做别人,早就变卖土地跑路了,可是这位王先生却是后知后觉,觉得这是祖产,舍不得,等到差役们向他伸手讨要时,他才急着变卖土地,可是谁晓得,土地的价格暴跌,一亩地,已经连十五两银子都卖不到,就算十五两银子,也没人敢去接这烫手山芋。

  差役们几经催促之下,王尘的心理素质实在低下,一下子想不开,索性就死了。

  可是他这一死,家里人就不干了。

  欺人太甚,地主你也敢欺负。

  你要明白,寻常的佃户百姓,你怎么欺负是一回事,因为这些人,心里本身就将自己化为了低贱的位置上,有人欺负他,他大多自嘲一笑,谁叫自家轻贱呢,这是理所应当的。有人打他一顿,他至多也就背地里骂骂咧咧,可是见到了官人们,却依旧还是带着笑。

  可是士绅不一样,士绅是属于特权阶层,他们本身就自视甚高,交往的也都是名流,本来应当是他们欺负人,可是不曾想到有人把自己到逼死的地步。

  人死了,几个儿子却是受不了,其中一个儿子,还是县学里的童生,到了如今这个地步,只能闹了。

  于是乎,整个王家发动起来,又纠集了上百个族人,直接抬了棺材来了南京。

  来南京是有策略的,毕竟王家不是那些寻常的百姓,他们很有头脑,县里现在满脑子想的就是征粮,这件事,县尊肯定会包庇,因为今日为了这个事责打了那些差役,以后这征粮的事,就算是黄了。为了县尊的政绩,他肯定不会管。

  既然县里讨不到公道,那就去南京,南京毕竟有这么多部堂,有这么多的老爷,而且王家在南京,多少也认得一些人,想清楚之后,他们也不迟疑,接下来,变浩浩荡荡的出现在了南京府衙门门口。

  导火线已经点燃,而火药桶顿时炸开。

  若只是一人的冤屈,倒也无妨,因为人往往都是自私,你家遇到这种事,大家深表同情,至多也就跟着骂几句罢了,毕竟这种事不具普遍性,可是现在自从加征官粮之后,许多人利益受损,几乎所有人都有了共鸣。

  再加上徐抚台四处讲学,一些南京的官员也开始大谈新政的好处。

  这些人,隐隐感觉到,官府并非是铁桶一块。

  终于,在十一月十九这一日,阴雨连绵之下,在应天府的门口,却是无数人蜂拥而来。

  一个个攒动的人头,和一个个义愤填膺的人,此时将这应天府团团围住。

  他们的诉求都不一样,有的是要求减免粮税,还有的索性要推行新政,应天府的差役已经呆住了,想要驱赶,却见对方人多势众,生怕酿出什么事故,可是若是无动于衷,只怕大人那边……

  已经有人立即传报给了应天府尹朱茂,朱茂大惊失色,他随即破口大骂:“一定是姓徐的,一定是姓徐的捣的鬼,姓徐的胆大包天,居然煽动百姓闹事,他要造反吗?”

  骂归骂,可是你咬死了是徐谦煽动,却是一点证据都没有,一点证据都没有,却是想掰倒徐谦这样的抚台,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而朱茂现在要做的,是一定要让事情平息下来,一旦事情闹大,无论是对是错,朝廷弹压或者不弹压,他都要倒霉,这个黑锅,非要他来背不可。

  想到这里,朱茂倒是不敢迟疑了。虽然心里不忿,可是现在,实在没有心情计较这个,他亲自带着三班差役到了大门这边,看到外头乌压压的人,一时心里有点儿发怵,却不得不命人打开了衙门,正待开口安抚。

  谁知人群中有人道:“狗官出来了,这狗官出来了,便是他要加征官粮,逼的我们没了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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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百零九章:大礼议

  人群顿时骚动,有人妄图要冲进应天府衙门,朱茂自然vp一跳,连忙命人关了府门,躲到了衙里去。

  人是很容易冲动和极不理智的,尤其是人群聚集起来,这是很大的隐患。

  朱茂可不敢冒险,现在只能做缩头乌龟。

  他现在有些害怕了,做官的,谁不怕这种事,可是你不敢去直面外头失控的百姓,眼下难道坐以待毙?

  当然不能,朱茂连忙请了衙里的属官们来,属官们济济一堂,纷纷看向朱茂。

  朱茂今日倒也没有打什么官腔,直截了当的道:“诸位,眼下……”

  “大人。”坐在下首位置的同知周生毫不客气的打断他:“外头的百姓,所求的不过是减免税赋,只是希望官府不加征粮税,效仿浙江而已。”

  一个而已,却是气的朱茂暴跳如雷,身为一府主官,平时他说话的时候,哪里有这个同知说话的份,可是今日周生一点都不客气,让朱茂觉得自己的权威大大受损,而且减免粮税,不另加官粮,这怎么可以,现在上头督促着各府缴粮,户部拿出了定额,若是不缴清,自己的乌纱帽,还保得住保不住。

  至于减免粮税,这就涉及到了新政的范畴,朱茂对新政尤为敏感,自然不肯答应。

  “哼,这件事,不予考虑。这是祸国殃民的事,什么新政,简直就是胡言乱语。”

  周生却是淡淡笑了,道:“可是下官听说,苏州、常州等府,已经敢为南直隶先,已经公布了文告,两府自此之后,开始实施新政,大人莫非不知道吗?”

  这样的公文往来,本来应该第一时间告知朱茂的可是朱茂竟还不知,他不由恶狠狠的瞪了一眼府里专司文书传递的承发房经承一眼,经承在应天府里只是不起眼的八品官,掌握承发房事务这位仁兄平时对朱茂言听计从,可是今日,却是坐的纹丝不动,面对朱知府的恶眼,也只是一笑置之。

  朱茂冷笑:“新政断不可取,且不说朝廷有许多人对新政反感,这一次朝廷加征官粮谁要是办新政,减免了粮税,那么势必缴不出粮来,到时候,他们都要乌纱不保,这苏州、松江、常州等府,这是自己作死。”

  谁晓得周生又是一笑,道:“大人,据闻他们的官粮问题已经解决了,是钱粮局为他们解决的。”

  朱茂一听,顿时愕然了旋即明白了,钱粮局的声名,他是晓得的

  这钱粮局就是财大气粗的代名词,假若真是钱粮局出了面,拿出了一笔银子虽说现在市面上的粮食紧张,可是双屿港那边,依旧有半船半船的粮食源源不断的运来,时间允许,再在市面上收购一些,应付几万担的亏空,还不是跟玩儿似得?

  朱茂突然感觉到自己似乎要完蛋了,苏州等府若是上缴了亏空的官粮而作为南直隶最大的应天府,却反而缴不出亏空,甚至还闹出了民变的事故,他这乌纱帽,保得住吗?

  再看这位同知周生等人的表情,这些人对待自己的表情,只有冷漠二字。

  官场上,有人走茶凉之说,也有人没走茶就凉之说,所谓人不走茶就凉,就是朱茂现在的状况,因为府里的人都有预感,这位大人要完蛋了,既然要完蛋,谁还搭理你,和你走近了,一旦朝廷降罪,说不准还要和你一起背黑锅。、

  朱茂一时惊疑不定,他突然发觉,能解开眼下死局的,也只有徐谦了。

  假若徐谦肯出面,以他在南京的声望,只需一句话,外头聚集滋事的生员和百姓就会退避,而假如,假如自己施行新政,那钱粮局只要肯拿出一笔银子,自己这乌纱帽,也就保住了。

  可是,就此向徐谦的低头吗?朱茂自然不心甘情愿,可是不情愿没有办法,他固然对徐谦很反感,对新政很反感,可是涉及到了自己的前途,似乎不服软是不成的。

  想到这里,朱茂不由道:“立即想法子,派个人出去,让他拿着老夫的拜帖,去见见徐抚台。

  其实朱茂的行为,都在大家的预料之中,朱茂反对徐谦,这固然是有他的立场,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利益,因为他敏锐的感觉到,和姓徐的唱反调,更容易得到朝廷某些大人物的青睐,所以自然而然,做出了自己的选择,而现在他做出这个选择,显然也符合他眼下的利益。

  只是周同知却是差点笑出来,随即道:“今日一大清早,徐抚台已经走了。”

  “走了……”朱茂呆住了。妁沉入了谷底。!

  而事实上,徐谦确实已经走了,在浙江,他还有个大麻烦需要解决。

  至于南直隶的新政能否推行,也必须在解决这个大麻烦之后再说。

  他登上了船,沿着水道穿过一个个府县,放眼两岸的大好河山,在这块大明朝最肥沃和丰腴的土地上,他的心情,竟是出人意料的变得难以平静。

  曾几何时,他不过是个贱吏之子,那时候的他,是何其的卑微和不起眼,他在名利场上挣扎,在不断的翻滚,那时候的徐谦,一门的心思,想的就是出人头地。

  可是现在,现在的徐谦已经贵为封疆大吏,一举一动,都受所有人关注,他站稳了脚跟,并且开始培育了自己的势力,从京师到浙江,都有无数人尾随在他的身后,这个队伍已经越来越壮大,也正因为如此,徐谦才突然感觉到,自己不再是一个人,他肩负的,虽然不至于夸张到是一个民族的希望,但是至少,他的一言一行,都关乎到了许多人的身家性命。

  游戏,不会结束,还只是开始,一旦进入了这个游戏,那么,徐谦必须比别人更残酷,更加不择手段。

  坐在船舱里,他看过了几封从浙江来的奏报,心里对浙江的近况,又多了几分了解,直浙总督方献夫,眼下显然已经有鱼死网破的打算了。

  他心里冷哼,鱼死网破,你也配和我同归于尽吗?

  一封封奏报,传到了京师,相互攻讦的奏书满天都是,无一例外,却都是从江南传来的,这边骂对方胆大妄为,那边也在骂对方胆大妄为,一个简简单单的礼仪问题,仿佛一下子,成了整个大明朝的关键,似乎其他所有的事,都已经显得不太重要了。

  这就是斗争的真相,斗争的理由有很多种,根本的问题,就在于权利和利益之争,可是权利和利益,显然是不能摆到台面上,于是乎,礼仪之争又或者是学争,就成了遮羞布。

  斗争的根本,就在于礼仪,可是斗争的理由,必定高尚无比,于是乎,无数人冠冕堂皇,无数人举起了道义的大旗,更有无数人,打出了圣人的旗号,不把对方置之死地,谁也不肯罢休。

  江南的相互攻讦,也立即感染到了整个京师,京师这里,一场新的礼议之争也拉开了帷幕。

  首先跳出来的乃是杨慎,杨慎如今还是侍读学士,他这官二代,做的还真有点憋屈,身为首辅的嫡子,又是状元公出身,本来以为自己已经够牛了,升官对他来说,就像喝水一样,可是谁晓得,碰到了徐谦这个妖孽,人家是后来人,比他资历浅,也没一个好爹,可是急速窜起,竟是一下子,就已贵为了左副都御史,人比人气死人,尤其是杨慎这样傲气十足的人。

  杨慎很是好斗,没事都要斗上三分,在学争之中,他一度是旧学的急先锋,很是风光了一阵。

  现在礼议之争又起,他自然不甘寂寞,毫不犹豫的上了第一道奏书,奢谈王守仁妖言惑众,何德何能,能和朱熹比肩,徐谦和一干王学官员,竟然在庙中将王守仁比作朱熹,这显然是一次有组织,有预谋的颠覆活动,实则是扰乱人心,坏人心术,甚至可能,还有更深的图谋,请朝廷立即下旨,正本清源,处置犯事官员,以儆效尤。

  杨慎开了头,大家也不知这杨慎的意思是不是杨廷和的意思,不过既然他充作了急先锋,意味已经很明显,于是有不少人跟进。

  而另一边,刑部尚书张子麟以及户部尚书梁藤二人,自然也上书,直言南京礼部尚书主祭圣庙,竟不拜朱熹,要求朝廷处置。

  朝野上下,鸡飞狗跳,相互攻讦指责,仿佛这圣庙的事成了天大的事一般,已经关系到了社稷的稳定,关系到了百姓的福祉,一个个打了鸡血一样,痛哭流涕者有之,痛陈厉害者有之,要撞柱子的,捶胸跌足的大叫国家危亡旦夕的,竟是像沸腾的油锅里,突然掺杂了冷水一般,一下子失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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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百一十章:老虎归山

  大礼议事件爆发。!

  其实这场礼议事情,早就该爆发了。历史上嘉靖为了尊皇考,而酿成了大礼议事件。

  只不过当时,尊皇考表面上,只是一场所谓的礼议之争,实则却是新天子与内阁学士之间的权争。

  只是由于徐谦的出现,使得天子的权利逐渐巩固,尤其是宫里的内库掌握了财权,使得矛盾渐渐缓和,天子已经不必要在这上头树立威严,自然而然,这件事也最终无疾而终。

  而现在,这一场新的礼议,却是一下子推到了**,而大礼议的背景,却是当下最大根本的利益冲突,代表江南新兴利益集团的王学,和老旧地主阶级的理学,双方的矛盾在催缴官粮之后,已经到了势同水火的地步。

  既然要冲突,就得有理由,而现在,理由已经有了。

  杨慎来了个开门红,紧接着无数官员好不犹豫的跳进了坑里去,涉及之广,空前绝后。

  从京师到地方,无数的奏书,便是春雨一般络绎不绝,天下的事,仿佛再没有比这礼议之争更加重要,所有人围绕着南京孔庙的礼议之争,不断的进行激辩,相互攻讦。

  这当然只是开始,谁也没有打算结束。

  而天子,显然对于这种激斗并不关心,恰恰相反,似乎近来,没有人有心情来管他修仙的事了,以往隔三差五,总有人上书劝谏自己,而现在,似乎都不见了踪影。

  这反倒让嘉靖,有了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更感觉到自己智珠在握,想想看,用王学来制衡理学是他的念头,而现在,起了学争·所有人都在相互斗争,而他这天子的态度,变得尤为重要,便是杨廷和·对待自己也越来越恭敬,说到底,这是内阁也在害怕,害怕这个时候,天子若是站出来,大力支持王学,那么整个学争的力量对比·立即会失衡,甚至产生灾难性的后果。

  所以,杨廷和必须稳住天子·绝不能让天子支持王学,既然要稳住,就必须要有实际行动,一方面,一些重要的事,他开始心平气和的去和天子商量,甚至许多事的处置,也能十分恭顺的听取天子的意见。

  至于天子修仙或者是选秀女还有修宫殿,那也只能眼不见为净了·若是以往,杨廷和就算不吭声,怕也要悄悄知会一下言官·让言官们弹劾一下,可是现在,他却一直在避免这样的事发生·因为他太了解嘉靖的性格,嘉靖属于你们的事是你们的事,只要不吵到他头上,他则会选择用冷漠的态度来对付你们。

  你们要争,随便你们争,可要是谁敢插手到天子头上,到时候·就不要怪天子小鸡肚肠了。

  杨廷和的办法是对的,而他的办法·正对嘉靖的胃口,因为嘉靖觉得自己的目的达到了,朝臣们又一次被自己玩弄于鼓掌之中,这样的感觉,相当的好。使得嘉靖的修仙事业,也有了极大的进步。

  结果,宫中不闻不问,放任弹劾的奏书堆积如山,而整个京师乃至于大江南北,则是永远围绕着一个话题,相互叫骂不绝,数以万计的人牵涉其中,甚至于各部的尚书,都不免赤膊上阵,所有的人,都在绞尽脑汁,用一个个新的理论,去打击自己的对手。

  争论不但涉及到了庙堂,甚至还深入到了广泛的民间,同乡的生员,可能因为一言不合,直接翻桌子。诗会之上,甚至有人恶言相向,甚至国子监里也出现了不同的声音,闹的不可开交。

  不得不说,这样的争论,有利的推广了王学,使得王学第一次,达到了理学的高度,这个时代,宣传的作用毕竟有限,一个明报,暂时也只能拘泥于江南数个较为富庶的省份,至多也就在府城中流传,而现在,连乡下的生员,渐渐也记住了王学,通过各种关系,明白了王学的主张。

  杨慎是个绝顶聪明之人,明报在京师开始开张,并且开始兜售,与此同时,杨慎亲自办了理报,用以刊载理学观点,有了官面上的支持,这份报纸的销量也是惊人,尤其是在江北和京师,竟是隐隐占了明报上风。

  于是乎,争论开始出现了多种的形式,既有奏书,也有集会,现如今,也有了报纸,近来印刷术的广泛运用,印刷作坊为了降低成本,进行竞争,许多工艺已经进行了改进,使得报纸的价格越来越低,报纸的印制也越来越简便,报纸,不再只是奢侈品,甚至几个铜板,便能得来一份,就算是寻常的工匠和小买卖人,亦可以轻松购。!

  现在天子既然不管,利用奏书来相互攻讦已经没有了任何意义,反正你再怎么弹劾,也弹劾不了对方,有这心情,还不如将心思放到传播更广泛的报纸中去。

  报纸,渐渐深入人心,而在京师,赵梦婷已经搭起了京师明报的架子,每日的销量,也是可观。

  这种争论,徐谦暂时没有心思去管,当他抵达杭州的时候,浙江上下官员纷纷抵达了码头,前来迎接这位抚台大人。

  徐谦下了船,和众人寒暄,如沐春风,教人受宠若惊。

  只不过,总督衙门并没有来人,一个人都没有,按理说徐谦好歹也是浙江的重要人物之一,固然方献夫不方便来,也该让一个幕友前来迎送一下,可是这位方总督,显然不愿让人去凑这个热闹。

  有心人自然能看出来,制台和抚台之间,似乎关系很僵。

  不过徐谦没有介意,在众人浩浩荡荡的迎接之下,回到了巡抚行辕。

  紧接着,一场会议召开。

  在座的人,自然都是徐谦的亲信,和整个杭州乃至于整个浙江的重要人物。

  这些人已经对徐谦死心塌地,忠诚不容置疑。

  大家关起了门来,自然也没有绕什么弯子。

  布政使赵明先简单扼要的介绍了近来浙江施政的情况。

  先是从各处的工程说起,由于前期主干河道纷纷拓宽并且大量清理淤泥贯通之后,使得整个浙江的交通便利起来,无论是商业或者是其他的活动,都开始变得频繁,因此,各地又开始纷纷上马了新的河道工程,毕竟有的县压根就没有主干的河道通过,既然如此,那么就必须挖掘运河,挖掘运河是项大工程,纵是钱粮局有的是银子,可是对待这种工程,却也不得不慎之又慎,不过依旧,还是批了许多的工程。

  除此之外,就是各县纷纷招纳工坊的问题了,由于海外甚至朝廷乃至于民间对商品的需求开始增加,这里的需求总共有三种,一种是海路安抚使司,海路安抚使司的贸易规模一直都在扩大,已经不再是单纯的丝绸和瓷器贸易,一些番商将大明的布匹、铁器以及其他商品在藩国里兜售之后,发觉销路不错,虽然利润不及丝绸和瓷器,可是依旧有很大的盈利空间,因此,他们开始大量的购入大明的各种商品。

  还有一种需求就是朝廷对大漠的动兵,一旦动兵,就是无数的消耗,而许多时候,朝廷供应不及,边镇的将军们,也喜欢商贾们来供货,毕竟商贾供货都有回扣,而朝廷给的都是实物,你就算克扣,不但是冒着杀头危险,而且还必须得把这些实物贱价兜售出去才成,于是乎,将军们都是找各种各样的进口,向朝廷讨钱,然后定制各种货物,供应大军的开销。

  至于另一种需求,就是民间的消费了。大量的人进了城,再不可能回到从前男耕女织的生活,近年来,在浙江和天津以及京师一带,有超过数百万的人口开始成为城里的工匠、学徒和劳力,这些人每月都有薪俸,有一定的消费能力,他们的衣食住行,再不可能依靠自给自足来补给,他们要满足自己的需求,就必须得消费。

  比如布匹的需求,就比之从前增加了数十倍,从前的时候,购买布匹的人往往只有一些富农和地主,还有极少的一部分中等人家,而寻常人家,往往都自己纺织,制作粗布,可是现在,女人的劳动也变得珍贵,比如纺织工坊就只招募女工,而且也由女人来进行管理,她们的工价也是不低,这些人,再不可能回家,为自己的丈夫和孩子织布和缝制衣衫,因此,寻常的工匠、学徒甚至劳力、脚力也开始购买布匹。

  甚至有人,连缝制衣衫和织鞋也变成了奢侈,毕竟时间有限,在城里,生活节奏往往比乡下快得多,于是乎,各种成衣和各种花样的鞋子也开始流行,于是,又一个新兴的行业诞生—成衣的生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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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百一十一章:这里轮不到他说话

  其实新政推行的越久,分工就越来越明细,而因为分工的不同,使得五花八门的商品也逐渐出现,比如成衣,比如成靴、成鞋,甚至还有冠帽诸如此类。

  新的商品出现,自然就带来了更多的商机,除此之外,还有道路的修筑,使得马车也渐渐开始流行。

  从前的时候,因为到处都是土路,一旦下雨,就道路泥泞,就算不下雨,道路也是颠簸难行,因此,马车的应用并不广泛,除了装载货物,许多人都愿意去坐。

  毕竟谁愿意坐在颠簸的车厢里,一路下来,把自己震得七荤八素,而且一旦遇到了特殊的路况,根本就不容通过,相比起来,还是轿子要舒坦的多。

  而现在,不但府城、县城的道路好了,便是一些重要的干道,也开始用砖石铺就,再抹上一层混凝起来的土,使道路平坦了许多,于是,各种类别的马车也就出现,甚至出现了专门对富户订制的马车。

  需求越多,商品也就更多,而商品种类的增加,又增添了不少的投资和岗位,更多人入城务工,使得这些需求,越来越大,以至于单单在杭州府,几年前布匹的销量不过是九万九千匹,而如今,却是高达七十多万匹之巨。

  巨大的消费力,使得新政终于爆发出无穷的力量,几乎可以确定,在明年,单单杭州府的需求,布匹就要高达百万匹之多,现在商贾们唯一做的,就是不断扩大生产,不断招募人力,疯狂的赚取这唾手可得的利润。

  赵明说到这些时,神情略显激动。因为现在各行各业,都在蓬勃发展,普通人或许感受不到这些,可是像他这样的官员,看到了这些井喷的数字,却不由荡漾,这些……虽然不知道算不算政绩,可是却给他带来了足够多的满足感。

  人是需要满足的,官也如此。当你发觉你能指点江山,你能推动如此庞大的车子向前滚动,这辈子,还有什么遗憾呢?

  “此外,还有造船。造船的发展最为迅猛,两年前,浙江有船坞七座,主要生产寻常的乌篷船,而如今,已有一百七十余座,招募工匠、学徒九万余人。既生产内河河道的货船、客船,海路安抚使司的海船,他们也有单子,可是即便如此。还是供不应求,毕竟现在各处河道纷纷竣工,而且各府之间的货物运输越来越多,对船只的需求。自然也是水涨船高。”

  “只是寻常的船倒也罢了,不过这海船。所需木料却必须经过特制,近来对船板的需求极大,可惜,好的木材又少,因此,下官已命人分赴各省,需求供应。船坞这么多,木材的生意近来也紧俏,许多商贾四处都购买山林,雇人砍伐,此外还有漆,因为船要涂漆防水,因而这种漆坊也有二十多座了,雇佣了六千多人。”

  他如数家珍,将浙江的情况一一道出来,显然是做足了功课。

  徐谦听到耳里,连连点头,事物的发展,已经超出了他的预料,这也难怪,在这么多利好因素的带动之下,这新政若是不蓬勃发展那才怪了。

  说到这里,赵明不由苦笑:“其实说起来,眼下还是缺人,眼下浙江的情况就是如此,商品越是畅销,就越是缺少人手,可是招募了一批人手进去,商品就更加畅销,结果这人手就更加不足,大人,眼下流民已经越来越少,浙江的人力,已经差不多了,这可如何是好?”

  人力,终究是个大问题,而且赵明也无意之中道出了一个新政的发展规矩,商品需求越大,人工需求就越多,可是你招募了更多人,反而商品的需求就越发大了,不得已之下,你只能继续扩充规模,招募更多人手。

  这就是滚雪球的效应,毕竟当你招募一个人,每月给他二两银子的薪俸,这些人从自给自足的经济活动中解脱出来,其实到手的薪俸,最后还是要消费出去,最后的结果就是,这些人被雇佣的同时,也成为了一个消费者。

  再加上现在北边的战争,还有海贸的疯狂扩大,不疯才怪。

  在座的这些官员,如今已经慢慢锐变成了新政的推手,他们渐渐开始对新政有了深刻的理解,甚至多少,已经掌握了一定的经济理论,甚至许多人在一些新政的细节方面,比之徐谦理解更为深刻。

  在这一点上,徐谦很是欣慰,因为这样新政,牵涉如此之广,单凭他一人,是不可能推动的。而现如今,有了这些骨干,自己肩上的担子也轻松了许多。

  徐谦微微一笑,对赵明道:“赵大人,往后这新政推动的事宜,就落在你们布政使司头上了。”

  这句话很平淡无奇,却让赵明jīng神一振,他原本只是代职,只是徐谦不在,他暂时做主拍板而已,因为布政使司自从朝廷有了巡抚之后,已经形同虚设,根本就没有了任何的实权,而现在,徐谦这句话,就等于是说,以后政务上的事,还是他来拍板做主,而巡抚衙门,显然只是一个最终拍板的衙门而已,至多,也就是握有监督和督促之权。

  这就等于是说,他这个可有可无的布政使,从现在开始,正式成为新政的有利主导者之一,再不只是一个应声虫。

  赵明忙道:“大人……”

  徐谦摆摆手,道:“你不必拒绝,本官呢,是个懒人,眼下千头万绪的事太多,浙江,已经不再是从前的浙江,难道你要累死本官吗?今rì趁着大家都在,索xìng本官就做个分工,省的将来出了什么事,有什么推诿。”

  徐谦这句浙江不再是从前的浙江,却是说出了所有人的心声。

  因为徐谦所言,确实如此。

  从前的时候,官府是不管事的,一方面,政权不下县,基本上乡下发生了什么事,都是由宗族来解决,而且城里人口也不多,其实一年到头,官员们要关心的,无非就是修修河堤,修葺一下县学,又或者催下粮食,所谓的诉讼,其实一年到头也没几件,毕竟乡里有纠纷,自有宗族和里长们出面,自设私刑,也没人去管,而一般的城里也没几个人,就算人多的府县,一般的事官府也是想管就管,不想管,把原告被告统统都打出去,人家也无话可说。

  可是现如今,由于分工的出现,使得要管理的东西,越来越多,也越来越繁杂,单凭一个巡抚,既想管军务,又想管学务,还想管政务,这简直就是不把自己的当人,真想拿自己当畜生一样使唤。

  这就比如,在明朝,天下有六部也就够了,可是在一两百年后的佛朗机,一个千万人口都没有的小国,单单部级的大臣就有数十个,什么教育大臣,什么外交大臣,还有国防大臣,内务大臣,文化和体育大臣,卫生大臣,以至于后来竟是出现了创新、大学及技能大臣这样的奇葩官衔。

  说到底,社会分工越细,事务就更繁杂,而现在,浙江其实也遭遇了这个情况。

  徐谦不可能事无巨细都去过问,抓权虽然要紧,可是分权也很要紧。

  沉吟了一下,徐谦慢慢的道:“布政使司呢,依旧管着政务,推行新政,除此之外,这提刑使司,得负责监狱、诉讼、还有近来成立的巡捕司……”

  那提刑使刘青听了,顿时心中狂喜,他这提刑使实在不太值钱,虽然品级高,在浙江,却是可有可无的人物,因为审判都是地方衙门管,他至多也就是复核,至于其他的权利,几乎没有,要嘛被地方衙门分去,要嘛就是被巡抚衙门分去。而这新近筹建的巡捕司可是了不得的东西,这是总督衙门搭起来的,在各府各县,都招募了巡捕,人数近万,规模可是不小,巡捕司有维持治安,逮捕嫌疑人等,甚至是派驻各地防止灾情隐患的责任,这治安之权,现在已经越来越重要,而巡抚将这巡捕之权交给刘青,这就使得刘青一下子跃升到了浙江有数的几个重要人物之一。

  对于这位可有可无,一直游离在浙江核心圈外的刘青来说,这简直就是一个天大的恩典,就在其他各省提刑使们都悲剧的时候,他却手握大权。

  只不过,对此,刘青颇有些疑虑,道:“大人,这巡捕厅,不是一直都在总督衙门名下吗,若是大人划归了提刑使司,只怕……”

  徐谦淡淡一笑,四顾左右一眼,平淡的道:“你是说方制台?放心,方制台是不会介意的,过不了几天,他就算是想介意,那也轮不到他说话了。”

  一句平淡的话里,却是隐现出了杀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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