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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侠玄幻] 雪中悍刀行(12月22日 更新至“第一百四十四章 天下姓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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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章 急着投胎


      若是寻常膏粱子弟携带仆役出行,主人如此受辱,少不了帮闲一跃成为帮凶,对口无遮拦的少女就是一顿教训,可让宁宗愈发坐立难安的是不光正主一笑置之,两桌男子也都不甚在意,尤其是白头年轻人隔壁桌上两位,看待胡椿芽的眼神,竟有几分直白的佩服,好像小丫头说了这句重话,就是江湖上第一流的女侠了。宁宗原本心底期望着两桌人勃然大怒,他好从中斡旋,只要能息事宁人,就说明不是冲着黄大人来的,别说面子上的赔笑赔罪,只求一份平安的宁宗就是阴沟里翻船,彻彻底底装一回孙子,也无所谓。

      可事态发展好到出乎意料,那帮人没有任何要兴师问罪的迹象,兴许是当做胡椿芽的童言无忌了,白头公子哥也没有强卖那半坛子酒,黄裳潦草吃过了饭食,宁宗迅速付过银钱,一行人便离开了客栈,如浮萍水上逢,各自打了个旋儿,也就再无交集,这让上马启程的宁宗心中巨石落地,忍不住回望一眼客栈大门,依稀看到那名早生华发的俊逸公子哥给身边雄奇男子倒了一杯酒。给相识多年的同伴狠狠瞪了好几眼,胡椿芽犹自愤懑,使劲一马鞭挥在马臀上。

      子承父业拉出三百铁骑的王麟身负重伤,少了一条胳膊,可依旧乐天知足,相比南下之行事事谨小慎微的卢崧,在徐凤年面前也大大咧咧,欠缺尺寸感,等黄裳一伙离开客栈,就舔着脸端碗坐在少年戊身边,蹭酒来了,徐凤年才给袁左宗倒酒,顺手就给王麟倒满一碗,这小子嘴上说着谁都不当真的马屁言语,一脸嬉笑,没规矩地盘腿坐在长凳上,说道:“那毒舌妮子肯定不知道自个儿在鬼门关逛荡了一圈呐,公子酒量好,肚量更大。”

      徐凤年笑了笑,没有搭话这一茬,只是望向袁左宗,询问道:“袁二哥,咱俩出去赏会儿山景?”

      袁左宗点了点头,两人一起走出客栈,客栈外头搭有一座简易茅棚,棚顶积雪沉重铺压,棚子有岌岌可危之感,徐凤年跺了跺脚,抖落雪泥,望向龙尾坡远方,再往南,便是旧南唐国境,大秦皇帝曾迁徙四十万流民戊守六岭,三面环山,北滨大江,地形自南向北徐徐向下倾斜,这颗偏挂一隅的大葫芦就成为易攻难守的四战之地,春秋硝烟四起,南唐大将军顾大祖提出守南唐万万不能坐守一隅,敌来之路多达十四处不止,四面拮据,一味死守门户酒江和国都庐州两险,必有一懈,提出守南唐,务必要战于南唐境外。可惜不为南唐君主采纳,空有精兵三十万困守酒江庐州两地,被围之后,不战而降,哪怕期间顾大祖亲率南唐水师在波涛湖上,佯装撤退驰援酒江,诱敌深入,几乎全歼了离阳临时拼凑而成的十万水师,棋盘上一地得失,一样无关大局。南唐覆灭,陆战水战皆是战绩卓著的顾大祖也不知所踪,世人都说顾大祖生而逢时,唯独生错在南唐,要是身为离阳子民,功勋建树,今日未必不能跟徐骁顾剑棠一争高下。

      徐凤年晃了晃头,轻声道:“韩生宣在神武城守株待兔,是存必死之心的。做宦官做到了貂寺,当上了司礼监掌印,毕竟还是宦官,又无子嗣,他选了皇子赵楷作为效忠对象,我一直想不明白。投靠当时声势正隆的大皇子赵武,哪怕是太子赵篆,其实都是稳赚不赔的,因为两位皇子同父同母,肥水不流外人田,任何一个当上储君,韩貂寺都不至于如此冒险。我曾经让寅携带春秋一次往返,恳请隋姓吃剑老祖宗在剑上留下一缕剑意,老前辈何时借剑去东海武帝城,也算有个模糊的把握,我要是不好好演一出苦肉戏,王麟卢崧的八百骑哪怕归降北凉,心里肯定照样不服气,关键是韩貂寺也会心生戒备。说到底,人猫自恃指玄杀天象,还是太大意了。东海一剑去,可不是天象那么简单。不过现在回想起来,还是有些后怕。”

      袁左宗笑问道:“姓隋的剑仙?”

      徐凤年笑道:“我也是才知道,李淳罡曾经说过他当年从斩魔台下山,已然跌境厉害,这位真人不露相的老前辈前去比剑,不愿占半分便宜,李老头儿境界虽降,可两袖青蛇威力还在巅峰,隋姓老祖宗的问剑,一直只问对手最强手,故而互换一臂,算是没有分出胜负。当今天下,恐怕除了北莽军神拓跋菩萨,也就这位老祖宗可以跟王仙芝酣畅淋漓打上一架了。只是不知为何,武帝城那边一直没有消息传出,以隋姓老祖宗的行事,向来不屑做雷声大雨点小的勾当,雷声小雨点大才对。”

      说到这里,徐凤年不知为何想起北莽敦煌城外邓太阿与那位白衣魔头的倾城比剑,后者风格如同隋姓老人,甚至更甚,她分明不用剑,却问剑邓太阿,足见其自负。黄河龙壁外,她当真死在了汹涌河漕之中?

      袁左宗感慨道:“屈指算来,殿下第二次游历,就惹来了吴家剑冢的剑冠剑侍,天下第十一王明寅,后来独身深入北莽腹地,更是先杀魔头谢灵,再战拓跋春隼,继而连提兵山第五貉的头颅都带回。这次又宰了韩貂寺,一直都没闲着。离阳藩王子孙,不论嫡庶,恐怕得有数百人,就没一个像殿下这么劳心劳力的。”

      寒风拂面,夹杂有山野特有的草根气,沁人心脾,徐凤年微笑道:“大概是多大的瓜田招来多大的偷瓜贼。瘸汉子丑婆姨,才子佳人,都是门当户对。有这些在两座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对手死敌,我该感到荣幸。袁二哥,这些年你一直深藏不露,陈芝豹都入圣了,你要是不弄个天象境说不过去啊。”

      袁左宗哈哈笑道:“袁某单打独斗,远远比不上方寸天雷的顾剑棠和梅子酒的陈芝豹,不过长于陷阵厮杀,不知何时能跟殿下一起沙场并肩驰骋?”

      徐凤年双手插袖叹息道:“在北莽听一个北凉老卒说他这些年经常铁马冰河入梦来。”

      袁左宗望向远方,轻声道:“我不看好西楚复国。”

      徐凤年点头道:“就像徐骁当年不反,看似寒心了许多将士,可他那是明知不可为而不为,好不容易眼望天下得天平,当什么皇帝,用他的话讲,就是当上皇帝,老子还能三宫六院嫔妃三千?还是能一顿饭多吃几碗肉?打天下靠人强马壮刀快,治天下却要不计其数的门阀士子,群策群力,聚沙成塔,既然民心根本不在徐骁这边,他做个划江而治的短命皇帝,我注定活不到今天。”

      袁左宗由衷笑道:“义父从不耍小聪明,是大智慧。”

      徐凤年转头说道:“凤年以前纨绔无良,让袁二哥看笑话了。”

      袁左宗没有跟这位世子殿下对视,眺望白茫茫山景,“袁左宗愚忠,不输韩生宣。”

      龙尾坡山势转为向下,马车内,老爷子摇头笑道:“委实是黄裳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可惜了那半坛子酒啊。”

      除了即将赴任要职的黄裳,车厢内还坐着李怀耳,老人知道这孩子的糟糕马术,就干脆让他弃马乘车,当夜城内一场巷战,为少年所救,黄裳嘴上不曾赘言,心中实在是念情得重,只不过黄裳自己尚且朝不保夕,也不好承诺什么。只想着让少年李怀耳远离是非,若是能够在京城站稳脚跟,少年若是心中那个江湖梦不死,不妨再拉下一张老脸给他求来一本武学秘笈,他年悄悄转赠李怀耳。少年此时战战兢兢,他哪里跟当官的面对面独处相坐,往年在铁庐城中游手好闲,见着披甲的巡城士卒都退避三舍,对他们可以披甲胄,持铁矛,那都是满心艳羡得紧。看出少年的局促不安,朝野上下清望出众的老爷子会心一笑,主动寻找话题,跟少年询问了一下鸡毛蒜皮的琐碎事,正当黄裳问及李怀耳大伯一年私塾教书可挣钱几许,密林深处,一根羽箭破空而来,一心一意驾马的老仆头颅被一箭贯穿,向后寂然倒去,尸体扯动车帘,性情伶俐的李怀耳当下就拉着老爷子趴下。

      当宁宗看到不远处一只信鸽掠空,猛然间快马疾驰。这次护驾黄大人赶赴太安城,惹上了不光是广陵道西部那几十只一根线上蚂蚱的文官老爷,还有十数位武官将领,其中一员在春秋中全身而退的骁将更非杂号将军可以媲美,手握精兵两千人,光是骑兵就接近四百,如果不是此人官场口碑极差,为人跋扈,跟毗邻州郡的其他实权将军历来多有磕碰,这次风波,乐见其成的沿途几位将军都各自放出话来,大队人马胆敢堂而皇之穿越辖境,一定要让他吃不了兜着走。可宁宗仍是把情况预料到最糟糕的境地,除了早早在马车三壁添有拼接而成的厚实檀木,以防箭矢破壁偷袭。还让两名轻功不俗的江湖好汉担当起斥候的职责,跟他们五骑一前一后首尾呼应。

      密集攒射之下,大多数箭矢都钻过了外车壁,最终为昂贵紫檀硬木阻滞,但有几根仍是倔强地露出箭尖,足见这批刺客的膂力之大,两拨箭雨都没能建功,瞬息过后,仅有一箭破空。

      砰一声巨响!

      不光是穿透双层车壁,还炸出一个橘子大小的窟窿。

      是那铁庐军镇中第一神箭手丁策无疑!

      这根羽箭钉入了后壁紫檀木中,尾端犹自颤颤巍巍,就这般示威地悬在李怀耳脑袋之上。

      少年心死如灰。

      那匹年迈军马虽说脚力孱弱,可也有好处,就算没了马夫驾驭,短时间马蹄慌乱之后,很快就主动停下,并没有撒开马蹄四处逃窜,否则山路狭窄,右边一丈临崖,很容易乱中生祸。

      宁宗心知临时担当斥候的江湖侠客已经遭遇不测,来到马车附近,不奢望一气呵成冲出箭雨,当机立断,让徐瞻和周姑娘尽量抵挡接下来的泼水箭雨,他和武力平平的胡椿芽去搀扶一老一少上马返身。

      黄裳和李怀耳分别与宁宗和胡椿芽共乘一骑,少女已经面无人色,顾不得男女授受不亲,策马狂奔,让那个一直看不顺眼的邋遢货低头弯腰,一起向龙尾坡山顶客栈疾驰。

      丁策一箭朝黄裳后心口射去,被徐瞻一棒挑斜落空,可一箭去势雷霆万钧,让徐瞻几乎就握不住那根缠丝棍棒,丁策第二次双箭齐发,一箭继续针对老人黄裳,一箭则追杀少年,这一手连珠箭极为炫技。

      山路中间有女子身形如一只墨黑燕子,飘落马背,倒退而行,一剑劈断一根箭矢,可手掌瞬间划出一道深刻血槽,借着反弹之力,飘回马背上,单脚蜻蜓点水,继而扑向距离少年后背近在咫尺的第二箭,眼看救之不及,只得丢剑而出,砸中箭矢尾羽,将其逼迫偏离目标,可不等身形曼妙如飞仙的女子喘气,远处丁策再次挽弓激射,眨眼间就刺向女子眉心,她若是侧身躲避,这一箭肯定要射死少年少女所骑乘的那匹红枣骏马,女子一咬牙,低头却伸出一双五指如青葱的纤手,死死攥紧箭矢,五指连心,一阵刺骨剧痛传来,不肯撤手的女子更是被这一箭带离得向后滑行数丈,始终保持后仰之势的她几乎已经感受到马尾翻摇的击打脸颊,双脚深陷泥地,用以卸去箭矢力道,当她终于能够将那根沾血的羽箭丢去,摇晃身体差一点就要坠地,撞入马蹄下。

      一个鹞子翻身,女子飘向红枣马马背站定,看到徐瞻的骏马已经射死,只能徒步,且战且退,好在徐瞻棍术跟内力相得益彰,即便是无奈后撤,也不见太多的颓势,行走之快,几乎媲美奔马。

      宁宗心中哀叹,这次迫不得已的后撤,有祸水东引的嫌疑,真是对不住先前客栈那帮来路不明的陌路食客了,只求那些人别被太过于牵连。

      路在茅棚和客栈之间,徐凤年刚好和袁左宗走向客栈,宁宗一骑就这么狂奔撞来,后者大惊失色,嚷道:“让开!”

      徐凤年给眯眼杀机的袁左宗使了个息事宁人的眼色,两人几乎同时往茅棚方向一退,短短两步,步伐轻灵飘逸,也就躲过了宁宗那一骑。

      随后胡椿芽一骑也恰好擦肩而过。

      少年戊早就听到马蹄踩踏,大踏步出门凑热闹,这小子可没有什么好脾气,见到这等惊扰公子的可恶场景,咧嘴阴阴一笑,弓身狂奔,钻入马匹腹部,猛然站起,扛着整匹骏马就继续向前奔走,竟是刹那之间就超过了宁宗那一骑。

      健壮少年仍是嘴上大笑道:“这马也跑得忒慢,小爷送你们一程!”

      龙尾坡上有少年扛马而走。

      门口卢崧笑而不语,王麟坐在门槛上翻白眼。

      站在马背上的黑衣劲装女子犹豫了一下,飘落在地,接应稍稍落在后头的徐瞻,后者原本已经跃过客栈茅棚一线,见她停步,也停下阻截板上钉钉是铁庐军旅健卒的刺客。

      三十余骑气势汹汹尾随而至,清一色棉布裹足的雪白战马,士卒披有旧南唐风靡一时的白纸甲,跟大雪天融为一体。

      为首一骑魁梧男子手提一张巨弓。

      兴许是军令在身,在杀死黄裳之前不想节外生枝,浪费时间,这名将领一骑冲来,只是对站在茅棚前的碍眼白头年轻人冷冷瞥了一下,就转向那名数次坏他好事的该死女子。

      袁左宗笑问道:“怎么说?”

      徐凤年摇头道:“能不搀和就不搀和。”

      神箭手丁策不愿分心,只想拿黄裳的脑袋去领取保证可以官升一级的大军功,他手下一些手痒痒的跋扈部卒可不介意热热手,几乎同时,左右两拨箭矢就射向徐凤年袁左宗,卢崧王麟。

      卢崧摇了摇头,一手拨掉箭矢。

      王麟吃饱了撑着没事干,单手握住箭矢,故意喊了一声,向后倒去。

      卢崧眼神有些怜悯,望向这批出手狠辣的军卒。

      都快过年了,也不知道让阎王爷舒舒服服偷个闲,一个个非要急着投胎。(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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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酒里有杀气

      铁庐锐士动辄羽箭杀人,只是不等徐凤年和袁左宗有所动作,就有一道魁梧身形大踏步赶至,背对两人,一手抓住一根箭矢,对那帮策马而过的披甲士卒怒目相向,吼道:“洒家淮南段淳安在此,贼子安敢伤人?!”

      丁策勒马停下,拨转马头,神情阴鸷,对于江湖上的绿林好汉,这名军职在身的神箭手一直视如草芥猪狗,原本麾下箭手几枚箭矢,不过是告诫闲杂人等老老实实袖手旁观,能躲掉也算本事,他们铁庐军也懒得刨根问底,躲不掉就只能怨命不好,天大地大非要出现在龙尾坡上。可这个姓段的淮南莽夫,就坏规矩了,竟敢主动启衅铁庐城,丁策耳力敏锐,已经听到另一支骑队冲上龙尾坡,阻截退路,黄裳等人注定是被一锅烩的下场。他就乐得抽空先跟这批人玩一玩,一手提弓,一手从鲸皮箭囊拈出一根特制雕翎箭,居高临下,冷笑道:“哪只眼睛见到我们伤人了,分明是你们干扰铁庐剿匪军务,若非士族,按律轻则发配千里,重则就地当斩。”

      身高八尺的汉子涨红了脸,愤懑至极道:“你这厮睁眼说瞎话,端的可恨!洒家今天便是……”

      不等汉子说完豪言壮语,不愿听他呱噪的丁策就直直一箭射来,出身淮南的江湖好汉本想空手夺箭,可心中迅速掂量一番,一箭破空,声势堪称迅雷不及掩耳,不敢撄其锋芒,狼狈躲过,心有余悸。不等他平稳心绪,披有旧南唐国库中遗留下来一件上品纸甲的丁策就抖搂了一手连珠箭,双箭齐发,却是一前一后,轨迹看似摇摇坠坠,如同灵性活物,刁钻至极,在两淮武林薄有名声的汉子心中叫苦,正当他打算不要脸皮弯腰使出驴打滚,只觉得眼前一花,直腰定睛一看,白面男子不知何时走出一步,也不知如何玄妙手法,地上便多了四截断箭,雄伟男子一跺脚,四节箭跳起,丁策脸色剧变,拈出四根雕翎箭,一拨射出,可四节断箭仍是把先前四名跋扈挽弓的骑卒给刺出一个透心凉,甲破人亡心碎烂,沉声坠马。

      马嵬坡坡顶落针可闻。

      丁策脸色阴沉,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中崩出,“擅杀甲士,株连九族!”

      徐凤年双手插袖,笑眯眯道:“在下京城人氏,姓徐名奇,兵部双卢侍郎,卢白颉卢升象,都曾打过交道。是不是株连九族,你一个杂号将领说了不算,我得问他们兵部有没有这份军律。”

      丁策皱紧眉头,脸色阴晴不定,当下念头急转,京城徐家?太安城鱼龙混杂百万人,姓徐的家族门户,那可茫茫多了去,有资格入殿朝会的不说几十家,一双手肯定数不过来,万一真跟两位权势正值炙热的侍郎大人有交情,哪怕是淡薄的点头之交,也不是他一个杂流校尉可以轻易撼动。京官在京城不管如何低眉顺眼小心做人,到了外地,一直自恃高人一等,广陵道上军镇如林,割据雄立,不是没有人敢不卖面子,可惜他丁策不算其中一个。

      一听是来自京城的官宦子弟,段淳安原本感激这一行人的解围救命之恩,立马就淡了几分,那份结交之心更是烟消云散。他本是两淮武林执牛耳者梁老爷子的不记名弟子,这次暗中护卫黄大人北上,不到万不得已不得露面,梁老爷子的良苦用心,混江湖饭的,都心知肚明。春秋世族豪阀已毁,一座武林更是支离破碎,最有资格称得上地头蛇的,就是那些执掌军镇大权的大佬,惹上官府还好,惹上动不动就喜欢拿剿匪说事的军镇,那就真是裤裆里给塞进一泡黄泥,不是屎胜似屎,甩都甩不掉。此时形势是徐凤年袁左宗两人,加上段淳安站在茅棚前,丁策和将近三十骑人马拉伸,如一条白蛇横在马嵬坡坡顶路中,客栈门口卢崧王麟袖手旁观看好戏,丁策身后女子和徐瞻忧心忡忡,不知如何收场,只想着拖延时间。

      逃命两骑竟是给驱逐回来,才死战一场的女子回头望去,心中哀叹。龙尾坡有一支规模更大的骑队蜿蜒而上,不下四十骑,之后更有步卒健步如飞,火速登山,气焰凌厉。扛马而奔的少年戊放下了那匹红枣马,马背上胡椿芽和李怀耳这对苦命鸳鸯,已经吓得魂飞魄散,少年双手抱住女子纤细腰肢,搁在往常,少女早就拳打脚踢过去,此时也是忘了教训这个小色胚。前有狼后有虎,难道今天真要死在这里?胡椿芽双手捧面,泫然欲泣,她还不曾大红头巾嫁为人妇,还不曾神仙眷侣闯荡江湖,如何能甘心。

      徐凤年转头遥望跟宁宗共乘一骑的年迈言官,朗声笑问道:“黄大人,卢侍郎让我在此接应,咱们饮过几杯酒,再去京城?卢侍郎已经摆好酒桌,为大人接风洗尘。”

      丁策心神一震,如果年轻公子哥嘴中此“卢”是棠溪剑仙卢白颉,还有斡旋余地,可若是广陵道第一名将卢升象真的搀和其中,别说他无名小卒丁策,就是那个势在必得的正号将军亲自出手,也得惹上一身腥臊。春秋声望仅次于徐骁顾剑棠这几位天大人物的卢升象虽然离开了广陵王赵毅,荣升兵部侍郎,可嫡系心腹犹然遍布广陵,随便拎出一员,那都是打个喷嚏就能让州郡震三震的悍勇角色。丁策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再无法胸有成竹。

      黄裳平淡笑道:“跟卢侍郎有过数面之缘,都是以文会友,此次劳累侍郎大人亲自布置,入京之后,黄某定要先行自罚三杯。”

      丁策半信半疑,黄裳官阶不高,可交游甚广,虽然台面上没有传出他跟大将军卢升象有过香火情,可官场上狡兔尚有三窟,难保一只老狐狸没有埋下几手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伏笔,这次各道清流言官鱼贯入台,都说是皇帝陛下要开始钳制张首辅一手遮天的相权,着手扶持晋兰亭这类庙堂当红新贵,控扼言路,以便造就新兵圣陈芝豹联手兵部双卢对抗老尚书顾剑棠、以御史台敲打张巨鹿的政局新气象,卢升象和言官之一黄裳的无疑都是重要棋子,落子可震朝野,那同出广陵的卢黄暗中眉来眼去,倒也不算突兀。丁策生性疑神疑鬼,给自称京城世家子的白头公子哥这一记无理手祸害得越来越胆战心惊,聪明人自被聪明误,一时间进退失据,撕破脸皮硬杀一通,成不成都两说,就怕万一惹恼了卢升象这尊远在太安城一样能让广陵道鸡飞狗跳的大菩萨,丁策几条命都不够赔罪。可就此无功而返,少不得以后被穿小鞋,如果不小心中了空城计,更是难以收拾残局,只要黄裳入京,广陵道西部诸州肯定要脱几层皮,掉下好些颗戴官帽子的脑袋。

      徐凤年笑了笑,没有火上浇油,而是主动给了丁策一个台阶下,“你们慢慢商量,我与黄大人先去客栈坐下喝酒,你们商量好了,是礼送出境,那徐奇记下这份情,青山绿水后会有期。不肯放人,就划下道来,先撂下几十具尸体,捅到京城兵部,然后各自比拼身后靠山的官帽子大小。不过我想,广陵道上除了藩王赵毅,也没谁能比卢侍郎更大的官了。”

      听闻赵毅二字。

      丁策眼皮子一颤,此子竟敢直呼藩王名讳,当真是太安城里那些个眼高于顶的公子哥?这帮依仗父辈恩荫的兔崽子可是公认只认君王不认藩王的浑人!

      黄裳在如履薄冰的宁宗护送下,走入客栈,徐凤年留下少年戊和卢崧,带着袁左宗和王麟跨过门槛,跟黄大人同坐一桌,落座后,开门见山道:“在下徐奇不假,可跟卢升象卢侍郎没什么交情,也就是在太安城远远见上一眼,满口胡诌,要是吓不住那帮挡道豺狼,少不得还要一番恶战。先前老爷子走得急,没能喝上一口酒,桌上还余下小半坛子,这会儿解解馋?”

      黄裳为官行事古板近迂腐,可也曾写出过不少意气风发的佳诗雄文,为人其实并不一味苛刻不近人情,此时身陷死境,反而豪气横生,主动拎过酒坛,晃了晃,闭眼一闻,睁眼后洒然笑道:“憋得慌了,喝过了酒,过足了酒瘾,再死也不迟,到了黄泉路上还能砸吧砸吧酒香余味。”

      一起进屋的宁宗段淳安几人闻言都是面有戚容,黄大人如此清官能吏,落得如此下场,是个良心没被狗吃掉的汉子都要感到心酸。豺狼盈道,善人寸步难行呐。黄老爷子一手卷起补服袖口,一手倒酒几碗,除了眼前胆大包天的白头徐公子,一路相随的宁宗和仗义出手的段淳安都没有忘记。抬头眼见那名断箭杀人的伟岸男子没有坐下,仅是站在徐公子身后,老爷子笑道:“这位英雄好汉不来一碗?”

      袁左宗笑着轻轻摇头。

      才脱离险境的胡椿芽小声嘀咕道:“黄大人,小心这些人跟官府是一路货色,狼狈为奸给咱们使了一出苦肉计。酒里要是有蒙汗药……”

      宁宗猛然缩手,没有急于端碗饮酒。

      段淳安原本已经大大咧咧端碗到嘴边,这会儿喝也不是,放下也不是,只好假装凑近鼻子闻酒香,有些滑稽可笑。

      徐凤年面容恬淡,修长手指摩挲碗沿,依旧没有动怒。

      黄裳爽朗大笑,“黄某年轻时候曾经跟人学过相术,看相望气,还算略懂皮毛,徐公子是多福多缘之人,北人南相,本身就是富贵不缺,加之惜福惜缘,更是殊为不易。”

      徐凤年举起酒碗,跟性情豁达的老爷子一碰而饮。

      徐瞻和周姓女子始终守在客栈门口,小心翼翼提防着铁庐甲士暴起行凶,她先前没有多看气度翩翩的白头公子哥,扫视一眼,仅是好奇他如何生了一双好看的丹凤眸子,此时见他跟黄大人磊磊落落对坐对饮,才多瞧了几眼。卢崧傲然站立客栈门口,双手环胸,闭目养神。先前让所有外人大吃一惊的壮硕少年一屁股搁在门槛上,百无聊赖,只恨那帮不长眼的甲士畏畏缩缩,不能让他杀个尽兴,神武城外,他那一手连珠箭,未建寸功,本就憋屈难受,龙尾坡上那狗屁将军的连珠箭,在他看来实在是小娘子绣花鞋,扭扭捏捏,让他瞧不上眼。

      半坛子酒不够分,徐凤年对挂帘边上蹲着的客栈老板笑问道:“掌柜的,可有地道好酒,别藏着掖着了,少不了你酒钱。”

      五大三粗的汉子摊上这等市井百姓畏之如虎的泼天祸事,一脸不情不愿起身,察言观色伺候人多了,习惯性弯着腰,嚅嚅诺诺。徐凤年笑着打趣道:“事已至此,多一坛酒也多不了一分祸,还不如先把银子拿到手捂热再说。”

      胡椿芽瞥了眼这个客栈掌柜,亏得这家伙满脸横肉,相貌骇人,胆小如鼠,活该他在这种小地方勉强挣温饱。徐凤年探袖摸出一锭分量不轻的银子,轻轻抛去,掌柜匆忙踉跄接住,拿袖子擦了擦,背过身去使劲咬了一口,确认真金白银无误,这才嘀嘀咕咕返身去拿酒。胡椿芽最见不得男子小气和邋遢,一阵白眼。倒是李怀耳一路上所见不是杀人如麻的军士,就是黄裳这般大官和徐瞻这些武艺超群的江湖侠士,都让少年可望不可即,终于逮着一个习气相近的家伙,悄悄浮起一脸会心笑容,又给胡椿芽瞅见,记起方才被这惫懒穷货揩油,一脚就恨恨踢过去,少年倒抽一口凉气,蹲在地上抱住小腿,也不敢声张喊冤。

      少女眼角余光始终盯住那来路不明的白头公子,觉得这家伙就是城隍娘娘害喜,没安好心,怀的是鬼胎!

      段淳安起身离桌从掌柜手里接过一坛子酒,撕去泥封,是江南常见的小曲米酒,香味爽净,入口绵软,不易上头,主动给在座众人倒酒,黄裳还有心思自嘲,“等死的滋味不好受,不过要死不死,还能喝上几碗酒,关键还不用自己惦念酒钱,当得人生一大幸事。”

      王麟没敢跟徐凤年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只是闻着酒香就犯浑,厚颜无耻讨要了一碗,去隔壁桌上慢饮。

      徐凤年喝了一口,高高举起酒碗,皱眉喊道:“掌柜的!”

      蹲在挂帘下的汉子站起身,一脸忐忑,梗脖子强自硬气道:“这位客官,咱可没有往酒里掺水,不退银子!”

      徐凤年一脸郑重其事说道:“这酒不对。”

      黄裳一头雾水,宁宗段淳安两位老江湖以为酒里下毒,当即翻脸,准备动手。

      稍远的徐瞻也握紧棍棒。

      不曾想徐凤年嬉笑道:“从酒里喝出了杀气,银子给少了。”

      在龙尾坡当了很多年掌柜的结实汉子满脸茫然。

      徐凤年又丢过去一锭银子,“徐骁说过南唐有个领兵的家伙,浑身是胆,双眼无珠。该赏!”

      除了心中了然的袁左宗,所有人都面面相觑,如坠云山雾海。

      黄裳最先回过神,却没有任何异样情绪流露,低头酌酒一口,自顾自啧啧叹道:“确是酒水有杀气,毕竟那可是整座波阳湖的十数万水军亡魂,都掉在这碗里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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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两锭银,买一春秋名将送一铮铮文臣

      徐凤年和黄裳一起打哑谜,除了岁数不算小的宁宗依稀抓住蛛丝马迹,大多数都觉得这两人觉着仅仅喝酒太过无趣,就学那文人骚客故弄玄虚。尤其是落在段淳安这等粗人耳中,只觉得浑身不自在,权且当做耳边风,低头喝闷酒,多喝一口是赚一口,门外铁庐精锐骑卒就接近八十,更别提还有大批步卒,好一个瓮中捉鳖,段淳安想到这里,对那个将自己一伙人引入客栈的公子哥就又有一些怨言,觉着这般提心吊胆,还不如当时一鼓作气杀将出去,也好过坐以待毙。

      得手两锭银子的粗犷汉子目无表情,好似全然听不懂言外之意,眼神呆滞,那白头小子犹然不肯消停,一边饮酒一边笑言,“招降东越水师大都督顾准字之后,离阳水师如虎添翼,势如破竹,十数万大军杀到波阳湖,光是停在湖口之外的大型战舰乘龙、扶蟹就有六十余艘,临危受命的波阳湖守将佯装斩杀立誓死战不退的同僚杜建康,接管杜部水师,强令撤出湖口和莲花洲两座要隘,离阳水师误以为波阳湖水师决心突围而逃,各部争抢军功,笨重难浮的扶蟹乘龙停在外江,只让轻捷灵活的舢板战船悉数驶入内湖,殊不知波阳湖守将让死而复生的杜建康杀了一个回马枪,此人更是亲率三千亲卫死士,将湖口狭窄水卡堵住,使得离阳水师拦腰斩断,首尾无法呼应,再让两个儿子冲入扶蟹乘龙之中,小舟装满油坛,放火烧船,与巨舰同归于尽,终于一锤定音,让原本势不可挡的离阳水师全部截杀在波阳湖上,那一场传言南唐举国可见的大火,烧了三天三夜,此人儿子死绝不说,连两个出身江湖世家的儿媳妇都戎装上阵,一起殉情波阳湖,可谓一人白发送满门黑发人。家族香火断绝,是谓大不孝。此战功成,波阳湖水师登岸,怀必死之志驰援京师途中,却不知南唐君主早已对离阳招降赏赐南国公动心,怒斥此人大不忠,派遣密使赐下两壶毒酒。波阳湖水师不战而降,八旬老将杜建康赐死后被割头颅,装入匣中,南唐国主身披麻衣开城门,捧匣请罪,跪迎帝王师。那一日南唐国灭。”

      黄裳火上浇油,接口说道:“事后南唐这个亡国昏君,跟春秋其余几国的难兄难弟一起赶赴太安城,离阳先帝笑言十数万水师战死,才拿来杜建康一人抵命,仍是欠朕一颗头颅。当日被封南国公,当日死于南国公府邸,沦为笑谈。宋家老夫子编撰春秋国史,关于南国公是赠予恶谥还是美谥,跟老首辅起了争执,最终折中,仅是赐下一个不恶不美的平谥。南唐洪姓人,当年的国姓,如今人人皆以姓洪为耻。”

      客栈掌柜的那张横肉脸庞抽搐了几下,欲言又止,伸手抹了一把脸皮,笑了笑,眼神不再浑浊不堪,轻轻走向酒桌,轻声笑问道:“几位客官,打赏乡野村夫一碗酒喝?”

      徐凤年摊手道:“坐。”

      掌柜的搓了搓手坐下后,望向徐凤年,“公子是离阳赵勾里掌权的大人物?那可真是年轻有为,一般人可进不去这地方。”

      徐凤年摇头笑道:“跟赵勾勉强算是斗过,也跟北莽蛛网打过交道,都是沾手就要脱层皮的难缠货色,能不碰就不碰。你放心,我这趟出门游历,只是偶然经过龙尾坡,起先只是好奇怎么有人会在这种荒郊野岭弄一家客栈,若是求财,那眼光也太差了,说是求个安稳,那还差不多。黄大人说他会些相术,我其实也略懂一二,掌柜的分明甲子高龄,可面相还是太嫩了,恰巧府上有人精于面皮织造,初见面时就有些纳闷,说实话,养护一张面皮,跟养玉背道而驰,养玉越养越圆润如意,可一张千金难买的生根面皮,也不好戴上二十年。但对此我也只当做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相逢是缘,喝过酒也就罢了,可当我走出客栈去了茅棚赏景,视野所及,猜测天气晴明时,可见南唐波阳湖。而掌柜的言语词汇,先前搭讪,虽然刻意遮掩,已经跟本地口音无异,可有几个字眼,咬得有些根深蒂固,分明是南唐旧音,你说巧不巧,我就是个附庸风雅的纨绔子弟,好的不学,坏的都会,又恰好对南唐音律曲调有些了解,就愈发好奇了。”

      掌柜老汉瞥了一眼懵懵懂懂的段淳安,继而爽朗大笑:“公子学而有术,见识驳杂,真是让我这种半截身子在黄泥里的老头子,不服老都不行,后生可畏啊。”

      始终关注掌柜神情的黄裳见到他那一瞥,心中悚然,赶忙亡羊补牢,对宁宗和段淳安温声说道:“宁兄弟,你带段大侠去门口看一看外头动静。”

      一身冷汗宁宗如获大赦,起身拉住段淳安胳膊就使劲往门口拖拽。

      老掌柜身上再无半点市侩气,淡笑道:“问个惹人厌的问题,公子对老朽好奇,老朽亦是好奇公子方才所说,对离阳赵勾北莽蛛网都熟识。寻常世家子弟,可没这份待遇。”

      即将入台成为京官的黄裳冷不丁插话说道:“黄某人今日只占便宜喝酒,他日也只说喝酒事。若是两位信得过,我继续坐着蹭酒喝,若是信不过……”

      不等黄老爷子说完,徐凤年笑着提起酒坛子,给黄裳还有半碗的酒碗倒满,都是聪明人,尽在不言中。

      掌柜的眼神柔和几分,咕哝咕哝使劲喝了一口酒,然后抬头望向一直不动声色的袁左宗,直截了当说道:“袁白熊,公主坟一场死战,老朽神往已久。”

      袁左宗眯起眸子微笑道:“比起波阳湖一战,差了十万八千里。”

      黄裳先是惊愕难言,顿时了然于心,面露苦笑,最后洒然,低头呢喃道:“就说天底下没有白占便宜的好事,不过这酒喝得辣口,不过暖心,今日这一坐,此生倒也无大憾喽。”

      掌柜死死盯住徐凤年,语不惊人死不休,“听闻北凉世子三次游历,离阳北莽都走了遍,总不至于是吃饱了撑着?这位徐公子,能否为老朽解惑一二?”

      徐凤年不再喝酒,双手插袖,“一开始是逃难,后来那一趟是想走走看看,走一走老爹当年走过的路,看一看他打下来的大好江山,至于为何去北莽,真要说起来,桌上这小半坛子剩酒可不太够。”

      掌柜的摇头道:“真没有酒了。”

      揉了揉脸,座位临窗,他望向窗外,轻声笑道:“望南唐巨湖,下九层高楼,通八方气,撑半壁天,好山好水都从眼底逢迎。乡音不改,乡音不改。当风清云阔,上几坛劣酒,论两朝事,纵横青史。大嚼大啖浇尽胸中垒块,岂不快哉?岂不快哉!”

      徐凤年轻声道:“是非功过有青史,善恶斤两问阎王。”

      本该老老实实噤声的黄裳听闻此言,痛饮一碗酒,抬袖抹了抹嘴角,感慨道:“历朝历代青史所写,不过是帝王心中所想,成王骂败寇,五字而已。”

      老掌柜反复呢喃败寇二字,竟是老泪纵横,猛然抬头,酒水泪水一碗饮尽,“顾大祖满门尽死无妨,到底还犹有南唐遗老说上几句好话,可我南唐先帝,背负骂名,死得冤啊。自古而下五千年,有几个坐拥江山的皇帝,宁肯愧对先祖,不愧百姓一人?!世人都说杜建康喝下毒酒之前,曾跳脚痛骂先帝昏聩,放屁!说他杜建康临死之前要自剐双目丢入波阳湖,好睁眼去看先帝如何凄凉下场,放屁!世人都说顾大祖领兵战于南唐国境之外,足可保下南唐国祚绵延二十年,放屁!好一个善恶斤两问阎王,好一个成王骂败寇!顾大祖二十年苟延残喘,也就今天听了两句人话!”

      徐凤年起身平静道:“北凉徐凤年,见过顾将军。徐骁曾说顾大祖浑身是胆,南顾远胜北顾,是庙堂之上的李淳罡。师父李义山亦是对顾将军的《武笈灰烬集》推崇备至,堪称当代兵书第一,高过古人。”

      老掌柜摇头不语。

      黄裳放下酒碗,轻轻问道:“京城有人言,要让北莽不得一蹄入中原,当真?”

      徐凤年正要说话,身后袁左宗冷笑道:“黄大人可知北凉老卒六百声恭送?”

      黄裳笑道:“听说一二,以前不信。”

      徐凤年转头说道:“袁二哥,给你半碗酒时间。”

      袁左宗笑着离去,往客栈门外走去,留下一句:“足够了。”

      黄裳神情微变,轻轻叹息。隐姓埋名当掌柜的顾大祖揉了揉鬓角,眼中有些会心笑意。

      徐凤年接下来说的一句话,真是巨石投湖,“北凉步军还欠缺一个副统领,顾将军收了两锭银子,总得给我一份交待。至于黄大人,也别去京城送死了,北凉道的文官座位,随你挑。去不去由不得黄大人,徐凤年铁了心要先兵后礼,就是敲晕了,绑也绑去。反正铁庐军士因你死得干干净净,黄大人就算跳进波阳湖一百次也洗不清,还不如跟我去北凉。”

      顾大祖哈哈笑道:“手段爽利,不愧是徐骁的儿子,对胃口。事先说好,一分银钱一分货,什么副统领,步军大统领还差不多,让那蹲茅坑不拉屎的燕文鸾给老子打杂。”

      黄裳无奈道:“那恳请世子殿下先将我敲晕了。”

      徐凤年双手插袖,笑得像只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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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三章 魔高一丈


      龙尾坡上一把大火,把简陋客栈和甲士尸体都烧得一光二净,徐凤年蹲在一旁懒洋洋摊手取暖,看着满地烟灰,让他不由得记起顾大祖的兵书《灰烬集》,洋洋洒洒十六卷,详细论述了古今将略、疆域形势、舆地要津、水战江防等诸多要素,并且首先提出方舆是经国用兵之本,对天地各地进行精辟概述,襄樊是天下之膂,北凉是狮子搏兔的雄地,其实都出自一部灰烬集。其次,形势与朝政相互辅佐,缺一不可,尤其注重山脉砂矿探究,不可谓不包罗万象,李义山眼界何等之高,对《灰烬集》尚是由衷叹服,赞其为后世兵家新开一方洞天福地,可惜南唐倾覆,十六卷手札半数收缴国库,大多被藏书成癖的顾剑棠以各种形式收入私囊,其余八卷散失民间,北凉仅得三卷,徐凤年少年时经常被李义山罚抄杂书,三卷《灰烬集》无疑让他吃尽苦头,世事无常,那会儿哪里想到今天能跟兵书撰写之人同桌饮酒,并且即将同归北凉。再早一些相逢,指不定师父就多一个酒友了。

      胡椿芽直愣愣盯着这个吊儿郎当的家伙,使唤扈从杀得龙尾坡血流成河不说,竟然还有心思慢悠悠烤火发呆,还不赶紧麻溜儿撒腿跑路?她对这个一身白的家伙,那可是指甲盖那么小的好感都欠奉,死里逃生后,根本没有想到要感激涕零,更不会报恩什么,就是觉得他不顺眼,要是能在他雪白身上踩上几脚,印上几下鞋底板的灰黑泥印才好。不过胡椿芽下意识瞥了眼不远处身高九尺的男子,正是此人走出客栈,几口酒的功夫,外头就彻底清净了,拖死狗一般将那个铁庐城的神箭手将军尸身,丢进熊熊大火的客栈,看得她躲在茅棚那边差点呕出苦水。至于不谙世事的少年李怀耳,从头到尾都在瞪圆眼珠子,傻乎乎看人收尸,坚信是这帮精锐甲士遭了天谴,打死不信是为人所杀。

      茅棚没有烧掉,顾大祖和黄裳两个老人站在棚内,一起远望南方,各有唏嘘。

      人以群分,宁宗徐瞻和周姓女子自然而然聚在一起,女子趁着大火,去捡回了佩剑,她双手血肉模糊,好在不曾伤筋动骨,抹了独家秘制金疮药,裹以洁净丝布,也就不再上心。不论独行还是结伴,行走江湖,金银细软都是必须,而盛放药膏的精巧瓶罐更是不可或缺,周姓女子年纪不大,却已是老江湖,万事靠己接近三品实力,对于一名谈不上半点家传师传的女子,称得上是一桩奇迹。

      胡椿芽说话从来都是横冲直撞,这次也不例外,没心没肺问了个让宁宗眼皮子直颤的问题,“这家伙会不会杀我们灭口?”

      周姓女子掌心搭在剑柄上,默不作声。佩剑对剑士而言,既是情人美眷,情之所钟心生爱怜,有些时候又是严苛前辈,望剑如望人,让人时刻记起李淳罡也曾握剑木马牛,邓太阿也拧转桃枝如握剑,吴家剑冢九剑更是握剑,直至战死北莽荒原上。江湖上多有刀客转为练剑,少有剑士转提其它兵器,年幼练剑到年老,从一而终,哪怕一辈子练不出个成就也不中途弃剑,更是不知凡几。徐瞻素来不苟言笑,不同于姓名生僻的周亲浒那般无亲无故,徐瞻虽说家道中落,可受死骆驼比马大,家底仍是不薄,其父徐大丘所著《观技经》,堪称棍法集大成者,提及两淮徐家,便是草菅人命的草寇湖匪,也得竖起大拇指,只因为相传徐大丘年轻时候游历江湖,有幸偶遇枪仙王绣,当时正值声名鼎盛的大宗师见徐大丘根骨不俗,传授了一段口诀秘术,这在两淮武林人士眼中,那无异于跟货真价实的陆地神仙攀上交情,只是福祸相依,王绣为陈芝豹斩杀之后,常年借势枪仙的徐家基业开始江河日下,不复当年景象,徐大丘郁郁而终,徐瞻见惯人情冷暖,性情就越发生冷。他对那名高深莫测的公子哥,比起胡椿芽出自本能的纯粹厌恶,多了几份隐蔽的嫉妒和敬畏,可又不想被周亲浒察觉,憋得慌。

      周亲浒平淡道:“只听说黄大人暂且不去京城,要转道去一趟上阴学宫访友,我信不过这批人,一同随行,宁伯伯和徐公子作何打算?”

      宁宗摇了摇头,实在是不敢打肿脸充胖子,铁庐甲士死了一百多号,他的全身家当都在那边,走得了和尚走不了庙,得赶紧回去补救。既然黄大人暂时确保安然无恙,宁宗也没侠义心肠到不顾家族存亡的境界,宁宗也没遮掩,直白说道:“亲浒,出了这档子大事,我是肯定去不了上阴学宫。”

      徐瞻沉声道:“宁世伯请放心,我会跟亲浒一起尽力护下黄大人的周全。”

      宁宗松了口气,拍了拍徐瞻的肩头。

      胡椿芽雀跃道:“周姐姐,徐公子,那你们可以去我家做客。”

      宁宗笑了笑,这趟之所以带上这丫头,一方面是她执意要入伙,另一方面宁宗心中也有计较,胡椿芽是采石山山主的独生女,采石山在两淮地域威望超然,是酒江一带首屈一指的宗门帮派,采石山赵洪丹使唤一手醉剑,对人技击切磋,喜好提酒豪饮,越是熏醉,剑法越是羚羊挂角,罕逢敌手,实打实的三品实力,那也相当于江湖上的六部侍郎之一了。这还不止,胡椿芽不随赵洪丹姓赵,是因为采石山真正当家的,是赵洪丹的媳妇胡景霞,那可是一头出了名的母老虎,胡椿芽的外公是一位退隐江湖的南唐遗老,春秋战事中曾统率过数千猛士,性格暴戾,杀人如麻,赵洪丹算是入赘了采石山胡家。

      草草葬了侍奉黄裳多年的老仆,宁宗龙尾坡底跟众人抱拳辞行,一骑径直南下,段淳安则一骑匆忙北上报信。先前袁左宗故意留下了几匹战马没有一并送去阎王殿,此时都派上用场,徐瞻周亲浒胡椿芽三骑,徐凤年顾大祖袁左宗三骑,随驾两车。黄裳和少年李怀耳同乘一车,卢崧担当这辆车的马夫,死士戊驾驶另外一辆,王麟不愿在车厢里,就坐在少年身后碎碎念,说那周姓女子臀如满月眉梢上挑,不但好生养,而且内媚尤物,拐进家门以后一定能生一大窝带把的娃,闺房情趣极佳。少年戊从神武城外起,就一直跟王麟拌嘴,这会儿说起女子身段,破天荒站在同一阵营,孩子便是如此,在这种话题上最是不肯示弱,生怕被当做没尝过荤的雏鸟。

      才出龙尾坡,尚未折入驿道,有一伙人拦下去路,大概二十骑左右,扎堆以后气势甚是凌人,这截道二十骑穿着衣饰可谓五花八门,有大冬天仅穿五彩薄衫的妖娆女子,怀中依偎着俊俏玲珑的稚嫩少年。有干脆上本身袒胸露乳、腰间以一尾活蛇做裤腰带的的粗野汉子,有锦衣华服的老者打着瞌睡,头颅点点如小鸡啄米,有持折扇披狐裘俊美公子,有身高一丈手捧一颗铜球的铁塔巨汉,还有那蹦蹦跳跳的侏儒,站在一匹与身形不符的高头大马上,大袍子几乎曳地,光怪陆离,让人直以为坠入酆都鬼城。胡椿芽瞧得神情呆滞,这回儿真是一语中的,白天见鬼了。徐瞻和周亲浒视线交汇,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一抹惊骇,二十骑虽说都是剪径拦路,可各自位置都泾渭分明,两人都认识靠后一骑,一颗点有结疤的光头如僧侣,却披了件既不像龙虎山也不似武当的罕见道袍,肩头站了一只羽毛绚烂的鹦鹉,此人堪称两淮江湖上的头号心腹大患,随意杀人只凭喜好,梁老爷子都在他手上吃过大亏,采石山当初恼火山中女子为其凌辱致死,不惜倾巢出动,调动了一百轻骑家丁,在赵洪丹和几位江湖大侠合力出手的情况下,都没能围剿成功。

      但这般令人倍感棘手的魔头,都只在二十骑中靠后而停,江湖上处处论资排辈,身怀几分实力便坐第几把交椅,实力不济,就得老老实实在一边凉快去。

      二十骑为首一人,独独跟身后拉开一段距离,是个貌不惊人结实汉子,不论相貌还是装饰,都显得不起眼。他身后五彩薄衫春光乍泄的妖艳女子嘴上啧啧,故作惊奇道:“龙尾坡上鬼哭狼嚎,奈何桥上又多递出一百多碗孟婆汤,这位公子端的好手腕,比起咱们魔教也是丝毫不差。”

      徐凤年皱了皱眉头,魔教?甲子之前,大真人齐玄帧在斩魔台上以一己之力荡平六尊魔教天魔,惊天动地。如日中天的魔教从此一蹶不振,如同过街老鼠,只敢鬼祟行事。怎么今天凑出这么一大堆徒子徒孙来了?该不会是招徕自己入魔教?

      难不成听说齐玄帧转世的洪洗象自行兵解,这些家伙就真以为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是时候东山再起了?

      徐凤年轻轻一夹马腹,马蹄轻快,笑问道:“怎的,想让我当你们魔教的教主?好眼光!”(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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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四章 乌鸦嘴


      听闻徐凤年口出狂言,女子像头深山古寺里走出的狐妖,纤手推开怀中俊俏如女子的惨绿少年,捧着心口,佯装幽怨春情,媚眼如丝道:“奴家倒是不介意公子去当教主,可奴家人微言轻,说话做不得数呀。”

      徐凤年马术精湛,即便双手插袖不挥鞭,战马也心有灵犀一般停下,一脸讥讽笑问道:“你们魔教制霸江湖百年,不过给齐玄帧一人折损得元气大伤,这几十年如同丧家之犬,听说二流门派都敢骑在你们头上拉屎撒尿,我当这个名不副实的教主,有什么好处?总不会是掏银子管你们的衣食住行?瞧瞧,你这位婶婶衣裳都买不起厚实的,还有那位捧铜球的贫苦汉子,上半身都空落落的,再有后边那个肩上停鹦鹉,我瞅瞅,品种不行啊,才是几百两银子一只的报春,换成我,不是百金难买的禧妃,哪里有脸皮行走江湖。”

      胡椿芽白了一眼,愤愤道:“这家伙真是不知死活。丧门星!若不是他,咱们也不会碰上这群大魔头。”

      被称呼婶婶的狐媚妇人嫣然一笑,娇滴滴言语道:“婶婶穷酸得穿不起暖和衣衫,不是还有公子你嘛,咱俩回头找张鸳鸯锦被盖上,坦诚相见,依偎取暖。”

      满脸涨红的胡椿芽使劲呸了一声,不知羞的骚娘们。妇人怀中的俊美少年似乎打翻醋坛子,只是不等他出声,就给体态丰腴的妇人悄悄伸手,指甲嵌入他脸颊,吃疼得厉害,顿时噤若寒蝉,妇人面朝徐凤年秋波流转,满脸春色,一转视线就迅速翻脸,阴冷瞥了眼少女胡椿芽,杀机重重。她作势抬袖挽起鬓角一缕青丝,胡椿芽眼前出现一只翩翩起舞的漂亮彩蝶,少女心怀惊喜,没有深思,就想拈指去抓住这只讨喜的玩物,却被身边周亲浒迅猛抽出青虹剑,一剑将彩蝶劈成两半,只是那只本该死亡的彩蝶,非但没有飘零落地,反而一死二生,变作两只摇翅彩蝶,扑向少女,胡椿芽这才知晓轻重利害,匆忙勒马后撤,周亲浒神情凝重,变斩为拍,剑身与彩蝶撞击,竟然发出两声砰然闷响,彩蝶亦是没有死绝,弹出数丈以外,悠悠返身。妇人笑得前扑后仰,胸口摇晃汹涌,愈发像一只修炼成精的狐狸精,笑着提醒道:“这位使剑的黄花闺女,寻常利剑就算削铁如泥,也杀不得奴家精心饲养的憨笑蝶,不是道门符剑,就别浪费气力了。好好的姑娘家,练什么剑,不知道世间男子腰间都挂剑吗,那一柄剑,才是真正的好剑,唉,可惜你没尝过滋味,不知道厉害,尝过几回以后,定要欲仙欲死,婉转求饶,心愿认输。”

      妇人转头望向徐凤年,问道:“公子,你说是不是?”

      为首骑士平淡道:“够了。”

      玩蝶的妇人立即识趣闭嘴。魔教一行人中最没有高手气度的骑士望向徐凤年,“在下陆灵龟,在世人所谓的魔教里担当右护法,这趟是奉教主命迎接公子入教。”

      徐凤年笑道:“逐鹿山群龙无首六十几年,怎么有新主子了?逐鹿山形同庙堂,设置两王四公侯,群雄割据,这六位素来自诩外化天魔,你们护法不过是给他们端茶送水的狗腿子,看来逐鹿山的诚意不太够啊。”

      魔教护法陆灵龟没有动怒,平静道:“只要公子进山,不出意外可以直接封侯,只要日后为逐鹿山立下大功,封王指日可待。”

      似乎陆灵龟身后二十余骑都是第一次听说此事,再看徐凤年,眼神中就多了几分由衷的艳羡和敬畏,连那个打盹的锦衣老头都骤然睁眼。当年魔教最为鼎盛时,传言浩浩荡荡三万人,英才辈出,高手如云,隐然可以跟一座小国正面抗衡,甲子前的江湖,就是正道人士跟逐鹿山拼死相斗的血泪史,几乎历史上十之七八的武林盟主,都相继死在了魔教手上,死一个推选一个,前仆后继,以至于后来这个香饽饽的座位,成了所有江湖人士都心知肚明的鸡肋。

      如果说曹长卿的醉酒呼喝脱靴,李淳罡的一声剑来,邓太阿的骑驴看江山,王仙芝的天下第二,这些风流人物的存在,给后辈们的感觉是江湖如此多娇,每每记起,都是心神摇曳。那么跟逐鹿山牵扯上的大小魔头,随便抓出几个,好像都是劣迹斑斑,不是拿人心肝下酒,就是采阴补阳,要不就是弹指间灭人满门,尤其是历任逐鹿山的一教之主,以及六位天魔,似乎称雄武林问鼎江湖还不够,还要逐鹿江山才过瘾,中原失鹿,天下英豪共逐之,这便是逐鹿山的寓意所在。徐骁当年亲率铁骑马踏江湖,原本最后矛头所指,正是云遮雾绕不知所踪的逐鹿山,因为那里传闻数百年积攒,金银不可计数,富可敌国,可惜北凉铁骑止步于龙虎山。

      徐凤年一时间走神,陆灵龟也不急于催促,只是陆灵龟按耐性子没有动静,身后那名被徐凤年言语调侃的铜球莽夫,就没这份闲情逸致在大冬天里等着挨冻了,一掌高过头顶,托起数百斤重的硕大铜球,怒喝一声,砸向那个笑脸尤其可憎的小白脸。铜球如同山岳压顶,袁左宗一骑突出,不知何时右手多了一杆铁矛,左手一挥,轻而易举拍飞铜球,一人一骑一矛疾驰而去,气势如虹,陆灵龟原本心中有些恼火,对于袁左宗能够一掌挥去沉重铜球,不以为意,只是当此人一矛在手,直冲而来,陆灵龟就开始脸色凝重,嬉耍彩蝶的妇人第一个侧马躲避,摆明了不凑热闹,陆灵龟有心试探白头年轻人的真实底蕴,稍加犹豫,也勒马侧开,后边几骑也依样葫芦,于是仅剩下袁左宗跟没了铜球的莽汉狭路相逢。

      莽汉嗤笑一声给自己壮胆,双臂肌肉鼓胀如虬龙盘曲,正要玩一手徒手夺矛,杀一杀对面的锐气,下一刻,他便身体悬空。

      一矛穿透汉子的健壮身体,不仅如此,巨大侵彻力还将其撞离马背,斜斜挑在空中,矛尖回抽,体魄强健的莽汉就坠地断气。

      提矛袁左宗在魔头环绕的包围圈中拨转马头,优哉游哉旋转一周,竟然没有一人胆敢挑衅出手。

      胡椿芽张大嘴巴,一脸惊骇。

      这就完事了?

      不是这帮恐怖魔头撵打着那白头小子满地打滚才对吗?

      徐瞻眼神异样,江湖古语有云三分棍法七分枪,棍棒与枪矛两者同气相连,只不过一般来说,枪扎一条线,圈点伸缩妙不可言,棍打一大片,劈捣如意似滂沱大雨,徐瞻浸淫棍术多年,父辈更是此间成名大家,对于袁左宗那轻描淡写的一矛,外行看来就是快了一些,并无异常,可徐瞻知道这一矛的意义,已是父亲徐大丘《观技经》中出神入化的巅峰境界,练武之人在登堂入室之前,总被那些武学秘笈上密密麻麻的繁琐招式给弄晕头,可一旦跨过门槛捅破窗纸之后,总是越来越简单明了,哪有多少字诀去死记硬背,更不会有什么几十一百手的花架子套路让你连环使出,高手迎敌,往往就是这般生死立判,活者声名薄上添冤魂,死者就乖乖投胎去。

      陆灵龟对死掉的汉子无动于衷,淡然称赞道:“不愧是号称春秋马上战力第一的袁白熊袁大将军。”

      袁左宗拖矛慢马撤退,风采无双。

      看得胡椿芽这个钻牛角尖的姑娘都有些目光恍惚,真是怎么一个潇洒了得啊。她继而死心眼地腹诽,真是可惜至极,如此英武的英雄好汉,竟是给那种只知道呈口舌之快的家伙当奴仆。

      徐凤年笑道:“幸好武当王小屏没在这里,否则你们一个都走不掉。”

      说话时,二十骑身后出现一名背负崭新桃木剑的中年道人。

      神武城一役后,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武当剑痴,这一次摆出了黄雀在后的阵仗。

      徐凤年很无赖地笑道:“我就说我是乌鸦嘴,果然次次灵验。”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可今天偏偏是道高你三百丈。(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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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丑八怪

  
  先有袁左宗掠阵,后有王小屏压阵,逐鹿山这伙人都是修炼成精的货色,大多数都没了争强斗胜的心思,美妇人见机不妙,便果断收回了那对彩蝶,双蝶在她之间缠绕飞旋,复归于一,缩回袖中。世间公认武当神荼剑和顾剑棠的南华刀并列为天下符器第一,顾剑棠身在庙堂中枢,对江湖来说只是一尊遥不可及的塑像,王小屏则不同,尤其是妇人这类钻研旁门左道的魔头,简直就是命中克星,在王小屏面前玩巫蛊邪术,等于嫌命太长。王小屏的符剑,堪称一剑破万法。只是陆灵龟在内几头在逐鹿山也算排得上号的魔道巨擘,哪怕见到武当剑痴亲临,也没有颜色尽失,陆灵龟更是沉静如面瘫,轻声道:“逐鹿山此次在龙尾坡下静候公子大驾,只为恭迎公子入山封侯,并无启衅的念头,之所以多凑了些人数,也是担心公子嫌弃逐鹿山诚意不够……”
  
  不善言辞的陆灵龟正在小心字斟句酌,就给不长记性的胡椿芽一阵清脆笑声打断,不过这一次周亲浒诸人也没有过多责怪小姑娘,委实是眼中一幕太过出人意料,陆灵龟身后将近二十骑也都各有反应,窃窃私语。徐凤年哭笑不得,背负桃木剑的武当道士来也匆匆却也匆匆,一下子就把所有人晾在一边,大概是不喜徐凤年的狐假虎威,双手插袖的徐凤年随意抬起袖口,抹了抹脸颊,这个粗俗动作,惹来妇人一阵娇躯摇曳,她怀中那位容颜柔媚的俊美少年更是恨极了占尽风光的徐凤年。
  
  徐凤年今天心情奇佳,也不介意这些魔教中人拦路扫兴,说道:“逐鹿山要是真有诚意,就让你们教主亲自来见我,否则免谈。入山封侯?亏你们拿得出手!”
  
  那些原本先入为主的魔头,坐一山观天地习惯了,此时也想起眼前年轻公子哥,总有一天会世袭罔替北凉王。离阳藩王,权势煊赫谁能胜过北凉王?逐鹿山这趟的确是小家子气了。陆灵龟还真是脾气好到没边的泥菩萨,对此也没有异议,只是嘴角浮现一抹古怪笑意,“陆某在山中有幸见过教主一眼,教主曾说跟公子你还有些渊源,既然如此,陆某也不敢擅自行事,这就回山面见教主,将公子的要求转告。”
  
  徐凤年笑问道:“听你的口气,你们教主很有来头?”
  
  陆灵龟平静道:“陆某不敢妄言一二,不过可以告诉公子一个事实。教主从入山到登顶,半日功夫,就将原先两王四公侯给屠戮殆尽,此时逐鹿山已经招徕一品高手四人入山,指玄金刚各半,除了陆某来迎接公子,还有两拨人同时在迎人入山。教主更是亲自去找西楚曹长卿,要这位儒圣担任逐鹿山的大客卿。”
  
  徐凤年就跟听天书一样目瞪口呆,调侃道:“那你们的教主怎么不干脆让王仙芝做副教主,然后把邓太阿也选为客卿,接下来就可以一口吞掉吴家剑冢,然后称霸武林谁敢不服,那才叫威风八面。”
  
  陆灵龟一板一眼说道:“陆某会将公子的建言转述教主。”
  
  徐凤年学某个小姑娘呵呵一笑,算是下了逐客令。陆灵龟还算手段利落,也不再废话,拨转马头,带人离去。穿着清凉的美妇人不忘回眸一笑。徐凤年在原地发呆,对于逐鹿山这帮实力不容小觑的魔头倒是不太上心,只是那个如烟云中蛟龙露出一鳞半爪的教主,有些忌讳,别看徐凤年方才半点不信陆灵龟的言辞,可心里丝毫没有掉以轻心。逐鹿山屹立江湖八百年不倒,甲子之前那场劫难,在魔教历史上也非最为惨烈,一百年前,几乎历任剑仙,除去前后五百年第一人的吕祖,无一例外,都曾御剑去逐鹿,大杀一通。各个王朝,立国者大多雄才伟略,继承者也多半不输太多,可之后就江河日下,偶有一位中兴之主力挽狂澜,也不过是延长国祚,但是逐鹿山的教主,到上一任刘松涛为止,总计九人,俱是只差王仙芝一线的江湖霸主,教主座位,宁肯空悬几十年,也绝对不会让庸碌之辈坐上去,只要谁成为教主,不管在逐鹿山以外是如何籍籍无名,必定都是不世出的大风流人物,像那刘松涛,走火入魔后,出逐鹿山,杀人过万,以至于江湖和朝堂都是坐立不安,纷纷死命拦截,可仍是全无裨益,春秋九国,光是皇帝就给刘松涛杀掉两个,一个在龙椅上给刘松涛分尸,一个在龙床上莫名其妙丢了脑袋,中原大地上的公卿将相更是不计其数,传言最终是龙虎山那一任天师赵姑苏亲赴龙池,折损气运紫金莲六朵,借天人之力烙下九字谶语,万里之外用浩浩荡荡九重天雷钉杀刘松涛。与刘松涛同一辈的惊采绝艳之人,不论剑仙还是三教中人,无一例外,都不曾证道长生,约莫是天意震怒其袖手旁观,天门紧闭二十年。
  
  徐凤年自嘲一笑,早个几年,最喜欢听刘松涛这样的人这样的故事,可真当自己在泥泞里来回滚上几趟,也就不羡慕了。成天飞来飞去的,几百刀下去都砍不死的,算哪门子的江湖人,都是神仙人。徐凤年轻轻撇了撇头,晃去絮乱思绪,不去想什么逐鹿山什么教主,一手抽出袖口,做了个前行的手势。狮子大开口要了一个北凉步军统领的顾大祖轻轻跟上,两人并肩,不再暮气沉沉的老人轻声笑道:“殿下,先前厚脸皮跟你要了个烫手的官职,切莫当真,如今北凉铁骑缺什么,要什么,顾大祖也知道些,就不给你添麻烦了。”
  
  徐凤年也没有打肿脸充胖子,点头道:“先前让怀化大将军钟洪武卸甲归田,我的手脚并不光彩。马上再去动燕文鸾,就算是徐骁亲自出手,也不容易,何况还是我。不过顾将军请放心,说好了的步军副统领,肯定就是你的。”
  
  顾大祖笑问道:“我顾大祖在水战方面还有些名气,当这个步军副统领,殿下就不怕给战功卓著的燕文鸾排挤得灰头土脸?连累你这个举荐人也跟着丢人现眼?”
  
  徐凤年摇头道:“表面看上去天时地利人和都在燕文鸾那边,可我当年初次游历江湖,在客栈墙壁上有句话说得好,站得高不能坐得太久,莫仗一时得意遮住后来人。燕文鸾培植嫡系二十年,导致一潭死水,此人看着如日中天,在北凉步军中一言九鼎,其实也不是真的铁桶一座,官场上,地头蛇有地头蛇的优势,过江龙也有过江龙的优势,再说了,如果燕文鸾吃相太难看,真要跌份儿跟我这种纨绔子弟怄气到底,我就借驴下坡,让他陪钟洪武一起含饴弄孙去。”顾大祖回首瞥了一眼黄裳所乘坐的马车,感慨道:“如果黄裳是愚忠酸儒,就不会去北凉了。”
  
  徐凤年笑了笑:“北凉将军后人,即是所谓的将种子孙,除了些二三流家族,少有让宗族子弟去边境上戎马生涯,骑军统领钟洪武就没有让钟澄心从军,一来是不愿断了香火,二来是眼神毒辣,认准了武人治凉二十年,积弊深重,到头来肯定还要换成熟谙治政的文官接手,可这些年朝廷小锄头挥得起劲,挖起墙脚来不遗余力,以前是严杰溪成为皇亲国戚,接下来又是晋兰亭得势,又有大儒姚白峰入京为官,都是千金买骨的大手笔,致使北地本就不多的士子蜂拥入京。其实对我而言,即将赴京入台的黄裳有多少斤两的真才实学无所谓,关键是他这个清流言官肯去北凉为官,就足够。朝廷恶心北凉整整二十年了,以后也该风水轮流转。”
  
  顾大祖闻言豪迈大笑,十分酣畅。心底一些敲定的试探举措,也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白头小子年纪轻轻,已是这般大气,他一个老头子何须小心眼行事?
  
  兴许是否极泰来,在龙尾坡甲士截杀和坡下魔教拦路之后,一行人走得异常平静,稳稳当当临近了采石山,进山之前路边有座酒摊子,卖酒的老伯见着了胡椿芽,就跟见到亲生闺女一般,死活不要酒钱,拿出好酒招呼着马队众人,胡椿芽也没拿捏架子,亲自倒酒给黄大人徐瞻周亲浒几人,至于徐凤年这帮让她又惊又惧的角色,自行忽略不计。徐凤年一直对这个刁蛮女子没有好感,此时心想确实是不管如何惹人生厌的女子,到底还有几分心柔的时候,胡椿芽兴许一辈子都不会知道她最讨喜的时候,不是她浓妆艳抹红妆嫁人时,不是她意气风发走江湖,可能就是这种无关痛痒的一颦一笑。徐凤年坐着喝酒,顾大祖一碗酒下肚,喝出了兴致,抬头看山,满眼大雪消融之后的青绿,朗声道:“天不管地不管,酒管。”
  
  黄裳一口饮尽,抹嘴后也是笑道:“兴也罢亡也罢,喝罢。”
  
  徐凤年没有凑热闹,只是笑着跟袁左宗碰碗慢饮一口。
  
  采石山情理之中远离城镇闹市,入山道路四十里,皆是狭窄难行,否则早就给官府打压得抬不起头,不过之后二十里,给人豁然开朗的感觉,大幅青石板铺路,可供三辆马车并驾齐驱,可见采石山的财力之巨,道路在青山绿水之间环绕。胡椿芽在跟山上一名地位颇高的中年汉子在前头低声言谈,她时不时转头朝徐凤年指指点点,汉子面容深沉,眼神凶悍,显然对这个不速之客没什么好观感。徐瞻周亲浒两人自然不希望惹是生非,可在采石山,胡椿芽便是那当之无愧的金枝玉叶,徐瞻可以提醒几句,可他不愿说,周亲浒想说,却知道不好开口,一时间道路上的气氛就有些诡异了,随着迎接胡椿芽的人马越来越壮大,几十骑疾驰而至,气势半点不输龙尾坡上的军伍健卒,一声声大小姐此起彼伏,更是让胡椿芽得意洋洋,神态自矜。
  
  尤其是当一名神态清逸的青衫剑客孤骑下山,出现在视野,更是让胡椿芽眼眶湿润,好似受到天大委屈,气态不俗的剑客应了那句男人四十一枝花的说法,越老越吃香,腰间挎了一柄古意森森的长剑,两缕剑穗摇摇坠坠,除了剑,还有一枚醒目的酒壶。青衫男子在马上弯腰,眼神爱怜,摸了摸女儿的脑袋,然后对众人抱拳作揖致礼,徐瞻周亲浒这两个后辈也都赶忙恭敬还礼。采石山财大气粗,人多势众,他们这般单枪匹马逛荡江湖,万万招惹不起,出门在外靠朋友,尤其是无名小卒行走江湖,跟希冀一鸣惊人的年轻士子闯荡文坛是一个道理,都讲究一个众人拾柴火焰高,能够结下一桩善缘才是幸事。名声靠自己拼,更靠前辈们捧,老江湖都懂。
  
  入赘采石山的赵洪丹知道自己女儿习性,对于一些泼脏水的言语,貌似全然不信,反而对“徐奇”格外看重,上山时主动勒马缓行,温声说道:“椿芽不懂事,她这趟出行,多亏徐公子照应着,这次造访采石山,有招待不周之处,还望徐公子一定要直言不讳,既然相逢,那都是自家兄弟了,那就把采石山当成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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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西佛东魔,白衣逐鹿

  日薄西山。
  
  烂陀山山巅有一座画地为牢将近四十年的土胚子,出现一丝松动,刹那间金光熠熠,如同泥菩萨开裂,现出一尊璀璨的不败金身。山巅除了这座土墩,还有一位盘膝坐地身披破败袈裟的年迈和尚,垂垂老矣,雪白双眉垂膝还不止,在泥地上打了个转,风吹日晒,使得皮肤黝黑褶皱,如同一方枯涸的田地,衬得两缕白眉愈发惨白。当他看到土胚松动,泥屑落地,分明是几乎细微不可察,可好似在这尊密宗法王耳中,却好似那惊雷响在耳畔,两根长眉纷乱飘拂,身形愈发不动如山。作为烂陀山上号称一生不曾说过一字妄语的正嫡大僧,身口念三无失,他与另外一名高僧已经在此轮流静候二十余年,白眉老僧站起身,低眉顺眼,只见碎屑不断跌落,遍体金光四射,真人露相。烂陀山这一刻,蓦然诵经琅琅,山势在颂唱声中更显巍峨,宝相庄严。面向东方的老僧回首望西,夕阳西下,不知是否错觉,随着那座土墩如同一头酣睡狮子,终于不再打盹,睁眼之后,抖去尘埃,开始要气吞山河,余晖骤亮,比较那如日中天的光辉,绚烂程度,竟是不差丝毫。
  
  大日如来。
  
  年迈法王缓缓转头,视线中出现一个好似阴冥转头回到阳世的老僧,比起一百岁有余的白眉老僧更为老朽昏聩,干枯消瘦,恐怕连九十斤体重都不到,如此体魄,真可谓弱不禁风。烂陀山虽说不尚武,可历代高僧,像那位仅算是他后辈的六珠上师,境界修为亦是不弱。菩萨低眉慈悲,同时也能怒目降伏龙象。而白眉高僧视野之中的老僧,无声无息无生气,死寂异常。密宗宣扬即身证佛,东土中原一直视为邪僻,归根结底还是儒道两教心怀芥蒂,如今离阳王朝和北莽几乎同时灭佛,实则灭的是禅宗,可白眉老僧却要去洞察这场佛法浩劫之后的大势,他自身做不到,只能够寄希望于眼前这尊发下宏愿要即身证佛还要众生成佛的无垢净狮子。
  
  枯朽老僧终于开口,声音未出,先是一口浊气如灰烟缓缓吐出,“己身心垢恰似琉璃瓶,可以一锤敲破。可众生百万琉璃瓶,大锤在东方。”
  
  白眉老僧面色动容,双手合十,佛唱一声。
  
  “自西向东而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比烂陀山上百岁法王还要年迈的枯槁老僧说完这句话后,伸出一手,抚在自己头顶,如同一锤砸在自身,锤散金光,山巅遍放光明。
  
  白眉高僧面露悲戚。
  
  一锤敲烂琉璃心垢瓶,本该即身证佛,成就无上法身佛,可高僧却知道,眼前僧人根本不是如此。西山之上一轮光辉反常明亮的骄阳,像是失去支撑,在僧人自行灌顶之后,迅速昏暗,敛去余晖,急急坠山。
  
  站立时两根白眉及膝的僧人再抬头望去,已不见一悟四十年的老僧踪影。两禅寺曾有顿悟一说,这一顿,可是有些久了。耳中仅是满山诵经声,老僧轻轻叹息一声。
  
  铁门关外一位老僧掠过荒漠掠过戈壁,一次停脚,是手指做刀,剐下手臂肉,喂养山壁缝隙之间的幼鹰,一次是在沙漠中蹲坐,看那虫豸游走。当原本身容垂垂将死的老僧来到夔门关外,好似年轻了十几岁,在雄关之外站定,怔怔出神,眼神昏昏,只看那入关或是出塞羁旅之人的来去匆忙,一看就是几天几夜,当关塞甲士准备前去盘问几句,老僧已经不知所踪。西蜀北境多险山深涧,蜀道难于上青天,一位僧衣老者身形如鸿鹄,来去如御风,见高山越山巅,遇大河踩江面,一身枯木肌肤已经开始焕发光彩,如同冬木逢初春,可眼神愈发浑浑噩噩,袈裟飘荡,下一步落脚处随心所欲,偶遇纤夫在浅滩之上拉船,僧人出现在船尾,踩在冰冻刺骨的河水中,听着蜀地汉子的号子,缓推大船二十里,然后一闪而逝,在深山老林中一掠几十丈,砰一声,老僧猛然停足,双手捧住一只被他撞杀的冬鸟,手心之上血肉模糊,老僧眼神迷茫,先是恍然醒悟,无声悲恸,继而又陷入迷茫,双目无神,这一站就是足足半旬,期间有大雨滂沱压顶,有雪上加霜侵透身骨,直到一日清晨,旭日东升,然后蓦然回首再往东行,这一路走过黄沙千里,路过金城汤池,千寻之沟和羊肠小径后,终于踏足中原,又在小镇及肩之墙下躲雨,观撑伞行人步履,在高不过膝的溪畔看人捣衣,在月明星稀之下听更夫敲更,在名城古都遇见路边冻死骨,这一日,已是年衰仅如花甲之年的老僧在在一处荒郊野岭一座孤茔小冢边,看到字迹斑驳的墓碑上一字,不知为何行万里路看万人,已是忘去自己是谁,所去又是何方,所见又是何人,偏偏在此时只记住了一个字,刘。
  
  懵懵懂懂的老僧继续东行,某天来到一座青山,风撼松林,声如波涛。心神所致,飘上一棵古松,眺望远望,听闻松涛阵阵,足足一旬之后,才沙哑开口,“松涛。”
  
  一个死死记住的刘字。加上此刻松涛如鼓。
  
  老僧已经不老,貌似中年,四十不惑,对这位东行万里忘却前尘往事的烂陀山僧人来说,这一刻确实称得上是不惑了,面露笑意,“刘松涛。”
  
  江湖上很快知晓西域来了个年纪轻轻的疯和尚,一路东游,口中似唱非唱,似诵非诵,所过之处,忽而见人便不合心思便杀,忽而面授机宜传佛法。
  
  在一望无垠的平原之上,如同及冠岁数的年轻僧人高声颂唱,御风而行,仍是那一首开始在中原大地上流传开来的无用歌。
  
  “天地无用,不入我眼。日月无用,不能同在。昆仑无用,不来就我。恻隐无用,道貌岸然。清净无用,两袖空空。大江无用,东去不返。风雪无用,不能饱暖。青草无用,一岁一枯。参禅无用,成甚么佛……”
  
  大摇大摆前行的年轻僧人突然停下脚步,举目眺望,像是在看数百里之外的风光。
  
  他捧腹大笑,哇哈哈一串大笑声,顿时响彻天地间。
  
  并未收敛笑意,身上破败不堪的袈裟开始飘摇飞舞,身形所过之地,不见足迹,撕出一条沟壑,年轻僧人疾奔六百里,面壁破壁,入林折木,逢山跃山。
  
  最终跟六百里外一位同是狂奔而至的白衣僧人轰然撞在一起。
  
  方圆三里地面,瞬间凹陷出一个巨大圆坑。
  
  一撞之后,年轻僧人竟是略作停顿偏移,继续前奔,一如江水滔滔向东流,嘴上仍是大笑,“帝王无用,无非百年。阎王无用,羡我逍遥。神仙无用,凡人都笑……日出东方,日落西方,我在何方我去何方……”
  
  天下何人能挡下这个年轻疯和尚的去路?
  
  邓太阿已是出海访仙,曹长卿一心复国,难道是那武帝城之中的王仙芝?
  
  世人不知疯和尚和王仙芝之间有一山。
  
  逐鹿山主峰,白玉台阶三千级。
  
  一位新近入主逐鹿山的白衣魔头君临天下。
  
  一赤一青两尾灵气大鱼,似鲤非鲤,似蛟非蛟,鱼须极为修长,双鱼浮空如游水,在白衣身畔玄妙游曳。
  
  白衣身边除去两尾奇物,靠近台阶还有一站一坐两名年龄悬殊的男子,年轻者不到而立之年,身材矮小,面目呆滞,坐在台阶上托着腮帮眺望山景。年长者约莫四十岁出头,背负一条长条布囊,裹藏有一根断矛。
  
  中年男子轻声问道:“教主,让邓茂去拦一拦那西域僧人?”
  
  竟是北莽言语。
  
  白衣人平淡反问道:“你拦得住拓跋菩萨?”
  
  自称邓茂的男子自嘲一笑,摇了摇头。教主的意思很简单,拦得住拓跋菩萨,才有本事去拦下那个灰衣和尚,毕竟此人连白衣僧人李当心都没能成功。
  
  矮小男子开口道:“就算他是当年逃过一劫的刘松涛,巅峰时也未必打得过如今的王仙芝和拓跋菩萨。”
  
  白衣人冷笑道:“等你先打赢了天下第九的邓茂,再来说这个话。”
  
  邓茂轻声笑道:“迟早的事。北莽以后也就靠洪敬岩和这小子来撑脸面了。”
  
  白衣人没有反驳,缓缓走下台阶。
  
  匍匐在台阶之上的近千位大小魔头尽低头。
  
  白衣人面无表情看向西面。
  
  李当心不愿纠缠不休,那就由我洛阳来跟你刘松涛打上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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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两顾之争

  稚子胡言乱语,何况还是说那禅祠外出现精怪的荒诞论调,自然惹不起波澜,采石山这边起先没有如何理睬,只是喜欢热闹的胡椿芽跟孩子们一起来到溪边,当她看到那家伙半生不熟的背影,不知为何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触,胡椿芽犹豫了一下,走过去站在溪边,瞥了一眼一身雪白的男子,原本依照她的性子,在外头吃瘪,回到了家里,总要找回场子才能舒服,可当下愣是说不出刺人的言语。正当孩子们一头雾水的时候,禅祠里走出一名衣裳华美的腴态妇人,如同一朵腴艳牡丹,比起青葱年岁的胡椿芽,胚子轮廓相似,只是要多出几分岁月沉淀下来的成熟风情,妇人见到女儿身影,愣了一下,流露笑颜,姗姗而行,等她临近,身材修长的白头男子已经站起转身,妇人大吃一惊,本以为是上了岁数的采石山客人,不曾想竟是个如此俊雅风流的年轻公子,尤其是那一双丹凤眼眸,妇人心中赞叹一声,此物最是能勾留女人心呐,稳了稳心神,正要无伤大雅女儿调笑几句,那年轻人已经自报家门,待人接物滴水不漏,言谈清爽,妇人自视眼光不差,心想若是能让这个年轻人入赘采石山,也算不亏待了椿芽。一番攀谈,妇人都是丈母娘看女婿的眼神,让胡椿芽臊得不行,好说歹说才拉着娘亲往山上走去,偏偏妇人还一步三回头与那俊逸公子搭讪,要他明儿得空就去山上赏景,那个年轻人都应承下来,等到娘俩几乎要消失在视野,这才下山去住处,恰好妇人转头对视一眼,他笑着挥了挥手,一直在禅祠内吃斋念佛的妇人转头后,笑意敛去几分,小声询问道:“椿芽,这个徐奇是什么来头?”
  
  胡椿芽就絮絮叨叨把龙尾坡上下两场风波都说了一通,妇人苦笑一声,笑话自己竟然还有要他入赘的念头,感叹道:“那可就不是一般的将种子弟喽,采石山庙太小,留不下的。”
  
  胡椿芽愤懑道:“留他做什么,要不是看在周姐姐的脸面上,我才不让上山蹭吃蹭喝。”
  
  妇人伸出手指在女儿额头点了一点,打趣道:“知女莫若母,在娘亲面前还装什么母老虎,别看你现在这么疯玩,娘亲却知道你以后嫁了人,定是那贤妻良母,会一心相夫教子。”
  
  胡椿芽挽着娘亲的手臂,撒娇嬉笑,好奇问道:“娘怎么知道那家伙是将种子孙?”
  
  妇人便是远近闻名的采石山悍妇胡景霞,轻声道破天机:“这个年轻人身上有股子跟你外公一般的气势,非得是血水尸骨里滚过的人物才能如此,官府衙内们就算同样脸上跟你客气,志骄意满在骨子里,可也万万不是这个味儿,再者你又说这男子在龙尾坡上说杀就杀光了一百多号铁庐甲士,要知道离阳庙堂,文臣武将,向来是井水不犯河水,家中没有军伍出身的大佬坐镇,万万不敢如此胆大包天,否则任你是六部尚书的嫡子嫡孙,也不会如此跋扈行事,你又说此人的扈从,坐在马上轻轻一矛就捅死了那尊魔教魔头,分明是一位战场陷阵上的万人敌,椿芽,咱们采石山不能掉以轻心,这就跟娘一起去你外公那边细说一遍。”
  
  胡椿芽赌气道:“我不去!”
  
  胡景霞嫣然一笑,只是牵住女儿的冰凉小手,往山上缓缓走去。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可惜大多由深转浅,相忘江湖。
  
  徐凤年回到幽静竹楼,发现顾大祖和黄裳两人似乎等候许久,致歉两句,就跟竹楼丫鬟要了一壶酒,加上袁左宗四人一同围炉而坐,炉子四脚驻地,中间搁了一个大腹铁盆,盆内盛放木炭,夹以木炭燃烧过后的灰烬,蹲在炉边的丫鬟握有一枝铁钳,在一边轻巧拨弄翻转盆中木炭,让炭火不至于太过旺盛烫人,也不至于熄灭,她蹲在那儿,火光映照着一张俏脸微红,徐凤年知晓了处置这种陌生火炉的法子,就笑着从丫鬟手中接过铁钳,让她先去休息,等丫鬟走出屋子,笑道:“要是有地瓜,或是南边的粽子,烤上一烤就香了,烤成金黄色,那才叫一个美味。第一次出门游历,比较落魄,可也不全是饿极了才觉着好吃,是真好吃。”
  
  顾大祖点了点头,敷衍附和之后,沉声说道:“先前跟殿下谈论,殿下确是对《灰烬集》烂熟于心,并非临时抱佛脚跟想着我这个老家伙套近乎,既然我顾大祖想去北凉贫寒之地施展手脚,那有些话就不藏着掖着,正如《灰烬集》开篇所述,天下险关雄镇,归根结底,不在地利之险,而在得其人而守之,北凉贫寒,这个贫不光在银钱与地理之上,更在人之一字上,北凉王治军,顾大祖佩服得很,可这些年朝廷处处刁难北凉,使得北凉一直形成不了有气象的士子集团,原本好不容易有个姚家,姚白峰就给朝廷弄去京城,算是填了宋家倒塌之后留下的窟窿,好似那一个乡野婆娘常年跟城里阔绰爷们眉来眼去,终于嫁入高门做了小妾。加上春秋一直为天下士子视为大不义,北凉王被当成了折断读读书人脊梁的罪魁祸首,更不会有豪阀世族前去投靠你们徐家,生怕在青史上留下污名,愧对先祖。北凉这亩田地的青黄不接,已经是燃眉之急,李义山是当世大才,同样难就南在无米下炊。如今陈芝豹出凉,使得大批将领赴蜀,隐然要自立门户,就等他获封蜀王,掣肘北凉,更是让北凉成了一座四面漏风的飘摇屋子,这时候就需要大量新鲜人物去缝补围墙窗纸,北凉的院门外墙还好,有北凉王麾下三十万铁骑,一时半会不论是离阳朝廷,还是虎狼北莽,都不敢轻易挑衅,可让屋子暖和的窗纸,终归得靠文臣能吏去搭手,武人骑得烈马提得铁矛,可要他们去做绣花针的活计,不合时宜!”
  
  徐凤年平静道:“青党执牛耳的陆家,离阳八位上柱国之一的陆费墀,算是货真价实的两朝权臣,在兵户吏三部都曾呆过,致仕之前连首辅张巨鹿也要对其执弟子礼,这位老柱国有意让陆家一名女子嫁入北凉。这趟返回北凉,去上阴学宫是私事,去青州拜见陆费墀,才是正事,我试图说服老人举族北迁。”
  
  徐凤年伸手拨动炭火,笑道:“以前开不了这个口,一来是联姻之事尚未板上钉钉,就怕北凉这边到头来是自作多情,我丢脸没事,徐骁可丢不起这个脸。再则火候不到,当时青州在朝廷以抱团著称的青党,还没有像今天这样树倒猢狲散,如今在张巨鹿一手操控之下青党分崩离析,青党其余两家各自攀附张党顾党,想必陆家也是时候为自己谋求退路,毕竟陆家当年最为势大,给其余两个豪阀挤压得抬不起头,彻底分家之后秋后算账,是怎么都算不过其余两家的。因为这会儿陆家可就是寡妇睡觉了。”

  一直没有插话的黄裳纳闷问道:“寡妇睡觉?此话怎讲?”
  
  顾大祖大大咧咧笑道:“上边没人!”
  
  堂堂正正做人规规矩矩行事的黄裳悄悄呲牙,赶忙低头喝酒。
  
  徐凤年笑道:“势力盘曲的陆家全族入凉,是一剂猛药,而单枪匹马的黄大人孤身赴凉,是一贴温药,对北凉来说缺一不可。除此之外,北凉也愿意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很快全天下就会知道陈锡亮和刘文豹。”
  
  黄裳咀嚼片刻,轻声道:“寒士,好一个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顾大祖言语向来直白,“读书人读的是圣贤书,可少有一门心思去当圣贤人,实则还都是在求名求利,那些久居高位的世家士族可以不在乎北凉,可没有根基的寒士不同,虽说朝廷这边在张巨鹿组阁执政后,不遗余力吸纳寒士,可谁也不是傻子,这么多年,也就那一小撮人出人头地,更多读书人就算考取了功名,一样给世家子弟打压得灰飞烟灭。如果北凉的悬赏,确实拿得出手,少不了郁郁不得志的士子如鲫过江入凉地,说不定许多在北莽的春秋遗民都有可能南下。”
  
  黄裳
  
  顾大祖喃喃自语:“京畿之地自古是四战之地,西蜀最易生长割据势力,出了一个韩家满门忠烈的蓟州则可制天下之命,东南诸地,地非偏兵非弱,是那进取不足,才导致自保不足,顾大祖敢断言当世前后千年,都会是坐北吞南的格局形势。北凉地域狭长,看似夹缝求生,未必不是一种不幸中的万幸,凉地养兵,比起南疆养兵,不可同语。说实话,我顾大祖就是只知带兵的莽夫,不去北凉能去哪儿。难道离阳能给我一支十数万的精兵,还不得天天担心我顾大祖会不会造反?嘿,我真就想造反!好好跟顾剑棠打上一场!顾剑棠灭南唐,好大的本事!”
  
  不说南唐遗民顾大祖言语中的反讽意味,光是造反二字,黄裳就听得一头冷汗。
  
  北顾顾剑棠,南顾顾大祖。
  
  李义山曾经在听潮阁内评点江山,南唐覆灭,非顾之罪。
  
  黄裳瞥了一眼徐凤年,年轻人神情平淡,对于顾大祖的大不敬谋逆言辞,似乎无动于衷。
  
  一行人走入竹楼,赵洪丹胡景霞夫妇都在其中,为首满头霜发的老人身材魁梧,老当益壮,毫无暮气。一物降一物,胡椿芽在谁面前都天不怕地不怕,在这个外公跟前却是异常温顺乖巧,老人姓胡名恭烈,南唐遗民,曾是南唐边境重镇上的一员骁将,南唐灭国之后,仍是在采石山拉起一支骑军,似乎一日不听那战鼓擂马蹄如雷就睡不安稳。胡恭烈是出了名的暴躁性子,此时进入竹楼,更是龙骧虎步,屋内顾大祖所坐位置背对大门,胡恭烈正要开口,看到顾大祖背影,愣在当场,赵洪丹这些年虽说名义上是采石山的主人,可始终有种寄人篱下的积郁,从未见到老丈人这般忐忑情形,一时间有些摸不着头脑。
  
  顾大祖转过身,没有说话。
  
  胡恭烈摆了摆手,对女儿女婿下令道:“你们都出去。”
  
  屋内就只剩下他一人站着。
  
  在采石山一言九鼎的胡恭烈没有坐下,而是猛然跪下,双拳撑地,沉声道:“南唐滑台守将胡恭烈参见顾大将军!”
  
  顾大祖淡然转过身,不看那跪在地上的胡恭烈,自嘲笑道:“如何认得我是顾大祖。”
  
  胡恭烈默然无声。
  
  顾大祖喟叹道:“起来吧。当年你胡恭烈随先帝一起出城,跪得还少吗?南唐就这么跪没了。”
  
  胡恭烈泣不成声,额头贴地。
  
  顾大祖平淡道:“当时很多人跪出了个高官厚禄,你胡恭烈最不济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好了,起来说话。”
  
  胡恭烈站起身后,转头抹了抹脸庞,一开口便是让黄裳头疼的言语,“大将军,听说西楚要复国,是不是咱们南唐也要揭竿而起?大将军你放一百个心,采石山上哪个姓胡的小兔崽子敢皱一下眉头,怕被砍脑袋,胡恭烈第一个把他脑袋拧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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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九十之争

  胡恭烈也算是历经沉浮的老家伙,哪怕刀斧加身也未必如何惊惧,可当他知道围炉而坐其余三人的身份后,一样瞠目结舌,言官黄裳还好,一个春秋白熊袁左宗就足以让胡恭烈大吃一惊,何况还要加上一个世袭罔替傍身的北凉世子,跟随顾大祖去了另外一栋竹楼密谈,得知顾大祖即将赶赴北凉之后,毫不犹豫就开口要举家迁徙,用他的话说就是在采石山也是苟延残喘,指不定哪天就要被离阳朝廷砍头祭旗,还不如去北凉给胡家子孙挣得一个搏取军功的机会,顾大祖既没有异议也没有给承诺,只是离别前拍了拍胡恭烈的肩膀。
  
  徐凤年不清楚两名南唐遗老的叙旧内容,只是把黄裳送回竹楼后,收到一只军隼捎带来的密信,是褚禄山这个北凉头号大谍子亲手调教出来灵物,密信上简明扼要阐述了两桩事,一件是一些类似王麟扎根离阳的隐蔽家族,都开始拔地而起,向北凉靠拢。另一件就有些莫名其妙,说烂陀山走出一个亦佛亦魔的疯和尚,出山以后便返老还童,连李当心都不曾拦下,让世子殿下小心北行,最好不要撞上。徐凤年写好顾大祖和黄裳之事,放回军隼,跟一直没有离去的袁左宗坐在火炉前,将字迹独具一格的密信丢入炭火之上,一缕青烟袅袅,徐凤年弯腰捡起火钳,在火炭上稍微扑了些轻灰,轻声道:“江湖上也不太平,烂陀山大概是不服气两禅寺出了个拎起黄河的白衣僧人,一个僧人出山时还是活了两三甲子的腐朽老人,等他从西域来到中原后,就成了个年轻人,一路上一通滥杀,远远称不上金刚怒目的降妖除魔,不知道他到底想做什么。当时在北凉初遇烂陀山的龙守僧人,只说是身具六相的女法王要跟我双修,我就屁颠屁颠跑回阁翻阅秘录,除了知道她是个四十来岁的老女人,大失所望,还顺便知道了烂陀山在那个六珠菩萨之前,还有三位辈分更高的僧人,其中一位画地为牢将近四十年,比起吴家剑冢的枯剑还来得惊世骇俗,当时还没练刀,不懂仙人的逍遥,就好奇不吃不喝怎么活下来,这会儿想来真是自己坐井观天了。我估计这和尚多半是已经走火入魔,话说回来,孤身一人就把整个江湖杀得半透,能有这般气概的,我想也就只有百年前的魔教教主刘松涛。一代江湖自有一代风流子,刘松涛那一代也不是没有同在一座江湖的剑仙和三教圣人,既是交相辉映,也是相互掣肘,再说了一直公认武道之上有天道,既然历经千辛万苦站在了武道巅峰,更多是羊皮裘老头和邓太阿这样继往开来的正道人物,哪怕被赞誉为可与吕祖酣畅一战的王仙芝,也不算邪道中人,刘松涛和疯和尚胆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半点不怕被天谴,真是少之又少。可惜骑牛的不在,否则哪里轮得到这和尚发疯,早给开窍后的武当师叔祖一剑送去西天。”
  
  袁左宗双手伸向火炉,感受着冬日暖意,微笑道:“如果这个和尚真能跟刘松涛站在一线,就算是替天行道的齐玄帧,一剑估计也不行。”
  
  徐凤年哈哈笑道:“天底下两个说法最大,一个是皇帝君王的奉天承运,一个是三教中陆地神仙的替天行道。反正我都不沾边,也就只能看看热闹。对了,袁二哥,知道这个刘松涛到底是怎么回事吗?逐鹿山虽说被江湖硬生生套上一个魔教的名头,可在我看来其实除了行踪诡谲做事果决之外,比起所谓正道人士的伪君子,可要好上很多,而且历任教主都以逐鹿天下为己任,不是什么只知道杀人的大魔头,这个刘松涛在江湖上的传闻事迹也寥寥无几。”
  
  袁左宗眯起眼,冰冷道:“年轻时候听一位世外高人说起过,刘松涛曾经数次行走江湖,交恶无数,在离天人之差一纸之隔时,这位魔教教主在逐鹿山闭关时,一名相貌平平的女子不知为何便被说成了是他的女人,流落江湖,下场惨烈,让人悚然,总之不光是正道江湖人士,就是很多帝王卿相也分了一杯羹,女子最后被吊死在众目睽睽之下,死前仍是赤身裸体,刘松涛不知为何知晓此事,强行破关而出,为女子背棺回逐鹿,这之后,便是一场谁都无法挽救的浩劫了,当时陆地神仙纷纷避其锋芒,也非全都示弱于确实无敌天下的刘松涛,更多是不愿出手。我们后人回头再看,可见那场阴谋的幕后指使者,手笔之大,心机之重,仅是逊色于黄三甲颠覆春秋。”
  
  徐凤年脸色阴沉,咬牙不语。
  
  袁左宗弯腰从火炉中捻起一块火烫木炭,轻轻碾碎,淡然道:“跟我提及此事的隐士,说刘松涛死前曾笑言,料此生不得长生,为甚急急忙忙作几般恶事。想前世俱已注定,何不干干净净做一个好人。虽然我猜多半是后人托辞,不过听着真不是个滋味,本来这种话,都该是圣贤流传千古的警世言语,却假借一个杀人如麻的魔头说出口,活该那一辈江湖上的陆地神仙都不得证道。我袁左宗若跟刘松涛同处一世,少不得替他多杀几个。”
  
  徐凤年冷笑道:“难怪师父曾说阴间阎王笑话阳间人人不像人。”
  
  袁左宗倒了一杯酒,仰头一饮而尽,这个在北凉清心寡欲甚至还要胜过小人屠陈芝豹的盖世武将,望着指尖空荡荡的酒杯,自言自语道:“义父能够走到今天,对谁都问心无愧了。袁左宗不过一介武夫,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都不去想,这些年也在北凉境内见到许多肮脏的人和事,也是袖手旁观,只想着义父走后,能有一个人站出来,只要站在凉莽边境上,就能让北莽百万铁骑不敢南下一步。”
  
  徐凤年摇了摇头,“我恐怕做不到。”
  
  袁左宗笑了,“此生不负北凉刀,就足够。”
  
  徐凤年突然说道:“不知怎么回事,北莽回来以后,我经常做同样一个梦,站在一个高处,看到百万披甲死人朝我涌来,身后亦是有百万阴冥雄兵。身边树有一杆大旗,写得不是徐字,而是秦。”
  
  袁左宗无奈道:“战阵厮杀还成,让我解梦就算了。”
  
  徐凤年也懒得庸人自扰,笑道:“袁二哥,咱们聊一聊北凉军以后的整肃步骤?”
  
  袁左宗爽朗笑道:“那可得多要几壶酒。”
  
  ————
  
  逐鹿山上,天下新武评排在第九的断矛王茂站在山巅,崖边罡风凌冽,使劲拍打在这名男子脸颊上,身边坐着一个貌不惊人的矮小男子,后者一直是这种脾性,能坐着绝不站着,作为北莽两大皇姓之一的年轻贵胄,年纪轻轻就跟那个同是皇亲国戚的胖女子一起跻身一品高手之列,一起成为北莽皇室继慕容宝鼎之后的绝顶武夫,王茂之所以跟随那个女魔头一起来到离阳中原,是因为输给了她,世间第九败给接连跟邓太阿和拓跋菩萨都打过一架的天下第四,也不奇怪。不过他要是王茂,肯定不会认赌服输,之所以厚着脸皮来南边,是听说有个比他还小的年轻人去了趟他们北莽,连第五貉都给宰了,他觉得怎么都该在离阳杀个指玄境高手才解气,那个比他胖,更该死的是比他要高出两个脑袋的臃肿娘们,总嘲笑自己只有窝里横的本事,就想着怎么要在这边闯出名堂,回去以后才能让那婆娘乖乖认输。
  
  矮小青年双手抱胸,一本正经问道:“王茂,你说洛阳拦得住那疯和尚吗?”
  
  王茂长呼出一口气,“五五之间吧。”
  
  年轻人瞥了眼王茂,“烂陀山的六珠上师也不过是不算圆满的大金刚境,距离真正金刚不坏的李当心还差得远,怎的这个和尚就如此厉害了?洛阳在极北冰原之上,差点就坏了拓跋菩萨酝酿二十年的好事,显然比起敦煌城跟邓太阿一战,洛阳的实力又上了一个台阶,像她这样的,别说登上一个台阶,就是一个抬脚的趋势都难如登天。既然都这么个境界了,胜负还只是五五之间?”
  
  王茂笑道:“若是拦下,魔教教主就一战天下知。拦不下,咱们离开离阳之前就可以等着王仙芝出城。”
  
  年轻人叹气道:“那还是拦下好些。”
  
  两人知道北莽魔道第一人洛阳成了魔教第十位教主,却不知道洛阳所要拦截之人,是那曾经的第九任教主。
  
  这一战的壮阔,未必就输给王仙芝与李淳罡决战在东海之上。
  
  浑浑噩噩的年轻疯和尚除了知道自己姓甚名谁,还知道自己是真的疯了。杀人之时并无悔意,只觉得这些人该死便是,再去细想因果,就头疼欲裂,疼得几乎要在地上打滚,自知疯疯癫癫,让他一路走得哭哭笑笑,情不自禁。每走过一地见过一人,便迅速忘却一地一人,次次想要停步回头,可总是做不到,好似那本该西游却东行,佛国在西,却偏偏背其道而行之,最终愈行愈远。仅剩一丝清明,只想知道自己到底在西方放下了什么,去东方又要拿起什么,一首无用歌从开始的四字,演变成了洋洋洒洒一百多字,没有去死记硬背,却总能脱口而出。
  
  疯和尚可能已经忘记,但中原江湖已经是风声鹤唳,除了举世闻名的白衣僧人率先试图阻拦这个年轻僧人的脚步,随后还有吴家剑冢当代剑冠吴六鼎仗剑拦路,被疯和尚一撞便撞溃散了剑势,之后前奔脚步之快,快过了吴家驭剑,再之后,龙虎山年轻一辈最为惊采绝艳的小天师赵凝神也出手,一僧一道面对面相迎,但是没有相撞,僧人埋头前奔,这位传闻是天师府初代天师转世的赵姓道人便同步后退,坚持八十里之后,赵凝神便侧身让开,任由疯和尚继续大笑前行,而赵凝神则迅速盘膝坐地,七窍流血,服下一颗龙虎秘传金丹这才勉强止住伤势。
  
  整座江湖都忌惮此僧的气势如虹。
  
  在一条大江畔,疯和尚停下身形,跟当初感知白衣僧人李当心在前路如出一辙,咧嘴一笑,然后蹲下,掬起一捧水,低头凝视手心浑水,如同寻常人物捧住滚烫沸水,匆忙洒落在地上,站起身茫然四顾。
  
  那一刻,年轻僧人泪流满面,扪心自问:“我在这里,你在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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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剑仙晚到一百年

  这条南北向的大江名青渡江,江水喧腾,江面阔达二十丈,相传道教上古仙人曾在此乘一叶青苇载人渡江。年轻疯和尚的直线东行,让江湖人士摸准了大致路径,早早就有一堆看客在此等候,原本零散而站,后来不由自主就汇聚在一起,委实是忌惮那僧人的势如破竹,生怕给无辜撞杀,觉得一伙人扎堆,活命的机会要大一些,就算真倒霉到踩在了那条直线,也是大家一起死,黄泉路上好作伴。于是五六十人抱团聚集,鱼龙混杂,有成名已久的江湖豪客,有藏头缩尾的绿林好汉,有才入江湖的无名小卒,有中人之姿便已让人很是垂涎的年轻女侠,几对宿怨仇敌,这会儿也顾不得拔刀相向,可都暗中提防,几位吃香的女侠,要么是笑脸凑到声名鼎盛的豪侠那边献媚,要么是冷着脸被多位江湖儿郎殷勤搭讪,在当下这个拎砖头打过巷战就敢自称武林中人的江湖,万里黄河与泥沙俱下,总不能奢望谁都是李淳罡邓太阿那般潇洒不羁的大才,前些年就有一位口碑不俗的年轻俊彦,扬言要仿照古人做出近似一苇渡江的壮举,还真给他做成了,当时赢得无数喝彩,可怜没几天就给江湖同行揭穿,说之所以能踩水飘过江,是前一夜在江面几尺之下悬了一条铁链,只得灰溜溜退隐江湖,这家伙别说临近二品的轻功修为,三品都欠奉。而江湖的精彩就在这里,你永远猜想不到某位货真价实的天才会做出何等壮举,也永远料不准下一个可以佐酒下菜的大笑话是何等滑稽。
  
  已经闯下滔天凶名的年轻僧人一个骤然停顿,就让那些以为这个无用和尚会径直过江的看客心头一颤,只怕他会像个行人,见着一个碍眼蚁穴,就要伸出一脚碾死他们那一窝蝼蚁,不过接下来一幕让众人如释重负还不止,更有莫大的意外惊喜,只见僧人面对的青渡江对岸来了一袭陌生白衣,视线模糊,雌雄莫辩,只见一脚跨江,恰好年轻僧人捧水自照后也回过神,脚尖一点,掠向江面,两人一触即散,一直所向披靡的疯和尚竟然被白衣人一脚斜斜踏在光头之上,白衣人飘回东岸,每一次踏足泥地都是一声闷响,疯和尚也跌荡回西岸,身形既像醉汉踉跄,又像戏子抖水袖。
  
  一踏之威,汹涌江水顿时一滞,等到两人落定,才恢复奔势。
  
  袈裟破败的年轻僧人毫不犹豫展开第二次渡江,白衣人不约而同跨江拦截,这一次后者一脚狠狠踩在僧人胸口。
  
  两人身底整条大江便是一晃。在所有人眼中,好不容易认清面容的白衣人那叫一个英武俊逸,自然是那不出世的仙人,别看瞧着年轻,肯定活了百年岁月,无用和尚则是当之无愧披袈裟的魔头巨擘,今日注定是要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了。这一次各自在正邪顶点的双方后撤落脚点,几乎与先前一模一样,远观旁人根本难以察觉其中差池。白衣天人面无表情,根本不管什么事不过三的训语,那个曾经在烂陀山大日如来的僧人亦是大袖招摇,掠向大江之上,这一次脚踩一双破烂草鞋的年轻僧人一掌推出,按在白衣人鞋底,这一次争锋相对,两人身后都出现肉眼可见的一层层气云涟漪,僧人身形坠落,草鞋在江面上倒滑十丈,直直飘回岸上,白衣人倒退速度稍缓,只是僧人站在了临水岸边,白衣人的落足点就要超出前两次,此消彼长的情形,让看客忍不住一阵揪心,难道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才对?
  
  僧人低头看了眼随手编织的草鞋,让人匪夷所思地开始发呆,高手生死之争,往往就在毫厘,这个疯疯癫癫成天吟唱无用歌的家伙是不是急着投胎去了?还是说根本没有将那位白衣天人当做死敌?果真如他所唱,天地都不入他眼?好在白衣人没有让看客失望,三次后退,没有半点疲态,这一次不再一步跨江,而是跃到了江心,脚尖一拨,挑出一道水桶粗细的水柱,水剑凌厉前刺,人随剑后,破草鞋破袈裟的无名僧人轻轻抬头,抬起一臂,大袖遮手,所掩覆一手结密印,那道水剑凶猛撞击在僧人一丈之外,便像是以卵击石,轰然碎烂,绽放出漫天水花,白衣人竟是知难不退,更是以降魔印去破僧人袖覆手印。双印僵持不下,白衣人抬脚就是一记鞭腿,僧人洒然一笑,任由一腿扫中脖子,身形在空中颠转,落地时已是跏趺坐,手指弯曲结环如萤,妙不可言。白衣人似乎动了真火,第一次生冷出声,一掌拍向僧人那颗光头,“五字摄大轨!”
  
  僧人再次硬抗一掌,跏趺依旧,身形旋转,旋入江面坐定,江水滚滚南下,我自浮水岿然不动。白衣人退回年轻僧人坐地处往东一丈,右手往上一提,江水被硬生生拔出一柄水剑,曾经在敦煌城跟邓太阿以剑对剑的她朝那尊人间不动明王当头劈下,水剑折断,不知是那烂陀山圣僧还是那魔教刘松涛的疯和尚半身陷入水中,换做面南而卧,右手支颐,愈发安祥如意,他得了大自在,可青渡江的江面已是炸溅起水珠万千,兴许是嫌那帮隔岸观火还要一惊一乍的看客太过呱噪,在北莽一路杀到北莽女帝和拓跋菩萨跟前的洛阳随手一挥,泼雨如泼箭,五六十人不出意外就都要无一例外暴毙当场。
  
  一名身穿武当道袍的年轻道人长途奔走,总算堪堪赶上这场杀机重重的泼雨,站在看客与泼水之间,双手画圆,将所有水珠都凝聚在双手之间的大圆之中,变成一个几乎等人高的水球,然后推入滚滚流逝的江水。
  
  洛阳皱了皱眉头。
  
  那年轻道人却没有跟这位白衣人言语,而是对那个趁空缓缓起身的疯和尚说道:“清风有用,为我翻书。昆仑有用,我去就山。青草有用,我知荣枯。参禅有用,但求心安。大江有用,一瓢解渴。日月有用,照我本心。我在此地,我去去处……”
  
  看似胡言乱语,这武当道人终归是对疯和尚的无用歌给出了自己的见解。不曾想那僧人站起身后,眼神不再浑浊,清澈如泉,双手负于身后,一坐一站之间,容貌已是眨眼便有十数年变化,年轻僧人变成了中年僧人,先前的懵懂迷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睥睨天下的雄浑气态,这一刻的刘松涛才是巅峰时的魔教第九任教主,站在江面之上,瞥了一眼年轻道士,转而正视白衣洛阳,轻笑道:“当下的江湖,真是让人大开眼界。记得当时在天下剑林一枝独秀的剑仙魏曹,不知死活御剑逐鹿山,刺了我腹部一剑,我就还了他一剑,刺入他嘴中,挂尸山顶。这样牵连出来的仇家,实在是太多了,可当我最后一次行走江湖,很少碰上勉强称得上势均力敌的对手,那样的江湖,死气沉沉,现在不一样了。”
  
  洛阳只是报以一声冷笑。
  
  刘松涛低头看了眼袈裟,陷入沉思。
  
  摇了摇头,刘松涛抬头笑道:“想不通也无妨,既然真真切切记起了是谁,总不能白来一遭,我也不管你是谁,你既然要拦我,我又不知道何时会失去清醒,要不然咱们打个赌,赌我能否前去东方三百里。你输了,我刚好去逐鹿山,我输了,你就是刘松涛之后的魔教教主。”
  
  洛阳平静说道:“你要是藏藏掖掖,别说三百里,三十里你都走不出去。”
  
  她身后远处浮现一尾赤色大鱼,鲤身龙须。
  
  刘松涛哈哈大笑,抬手一招,从一名看客腰间借来一柄剑,横剑在胸,屈指一弹,声响不在身前,而是从九霄传下,“世人只知刘松涛是滥杀无辜的魔头,向来喜好徒手杀人,只有一人知晓有剑和没剑的刘松涛,天壤之别。说来好笑,那一代江湖,连同魏曹在内,好歹出了五位陆地神仙,我出关之后,竟是无一人值得刘松涛出剑。”
  
  刘松涛望向三百里外逐鹿山,眼神温柔沉醉。
  
  “你说要亲眼见一见剑仙的风采,我来了。那一次是晚了六天,这一次是可能晚了整整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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