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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盛唐风月(12月26日 更新至"第一千零九十二章 群情激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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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百六十六章 奚奴白狼
  
      晌午时分,当杜士仪带着寥寥数人从代州州学中出来的时候,面上不知不觉露出了几分笑意。

      李白、王之涣、王维、孟浩然……这些放在后世都是如雷贯耳的名士诗人,现如今都云集在小小的代州雁门,给本地士子谈诗论文,和本地名士之中的佼佼者酬唱往来,一时间,名篇佳作层出不穷,以至于代州的雕版印刷竟是得到了相当的发展,一套诗集印个几百卷,远销河东河北不在话下。若不是他想到如今识字的人还在少数,而且活字印刷对于排字工的要求实在太高,而现在也不到把这样的利器用上的时候,只怕还会印出更多来。

      只可惜,刘长卿已经去了长安参加来年省试。他隐约记得其人科场运来得晚,但刘长卿之前临走时,轻轻松松说只是去碰个运气,他也就没泼什么凉水,而是勉励了几句。须知以颜真卿的功底和名声,去年回京尚且没能在京兆府试和省试中一蹴而就,更何况别人?

      “郎主,起风了。”

      回头一看,见给自己披上披风的是身后的刘墨,杜士仪便微笑道:“不会怪我把你家娘子支使得团团转吧?”

      听到杜士仪如此问,刘墨顿时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随即才低声说道:“只是着实有些想念……”

      “等你赤毕大兄把人手都操练好,你就去给你家娘子和她叔父帮手。你不用紧张,不是我不要你,而是那边一样要紧。你们这些人都跟了我这么多年,本来早该从部曲放为良民,之所以一直拖到现在,是因为人手一直调派不开,但现如今不用担心这个了。”杜士仪笑着一拍刘墨那坚实的臂膀,见其神色一正,随即深深弯腰下拜,他就轻声说道,“到了哪儿都是一样辅佐于我。”

      “是,我必定不负郎主信赖”

      知道杜士仪对于真心信赖的人从来都不会出言试探,刘墨没有再推辞,而等到骑马跟上了杜士仪之后,他突然想起一件事,遂拨马上前一步轻声说道:“对了郎主,听说契丹裹挟了奚人阿会氏和处和部去投突厥,但因为突厥左贤王阙特勤年初就死了,突厥毗伽可汗如今也不太有兴趣顾得上东边,所以只是象征性地给了可突于一个叶护的名头,而且只是口头上的。而可突于对于笼络过来共投突厥的奚人也不是十分信任,拉拢分化无所不用其极。就在今早,度稽部吉哈默俟斤命人转送了一批奚奴到代州来发卖,说是之前被打残的一个奚族小部落的剩余族人。”

      杜士仪如今以代州长史行都督事,经手的事务众多,有些不那么重要的事,就由亲信梳理掉了。此刻听到这话,他不禁若有所思地问道:“一共多少人

      “不到三十人。”

      一个再小的部落,少说也会有数百人,如今却只剩下了不到三十人,所谓被打残也就没什么好奇怪的了。吉哈默的度稽部尽管如今定居云州,但为了保持一定的进攻性,仍然不时派出兵马进入饶乐都督府的奚族故地进行袭扰,有时候也受命云州扫荡周围的马贼。因为记得杜士仪从前提出过的奴隶交易,所以但有俘获,吉哈默都会交给云州都督府处置,像这样作为奴隶送到代州也不是第一次,但这次竟然是发卖……

      不过,已经没了部族家人的异族奴隶,不管是卖给哪个唐人,日子总会比在草原上流浪求生来得安稳,所以奚奴伤主的事,这几年来还从未有过。

      “去看看吧”

      杜士仪正好今日便装,又有些闲暇,再加上这是契丹和奚族争斗之后的结果,他便想当面看个仔细。当下刘墨便对其他从者吩咐了几句,自己在前头引路。当众人来到代州东市的时候,这里赫然是沸反盈天热闹非凡。因为是十五,东市百戏云集,有胡人吞火,有民间艺人的绳戏和刀戏,再有卖艺的、杂耍的、表演幻术的……加上林林总总各式各样小摊小贩,越发显出了富庶安定的氛围。

      “也只有初一十五,人才会这么多,不过那些铺面已经有不少抱怨了,说是外头这些杂耍的和小摊贩占了地方,害得他们做不成生意。”

      刘墨所言,杜士仪听了不禁莞尔。等到再前行不远,各种声音就更加杂乱了。这种特有买卖奴婢的人市,他从前很少会涉足,如今放眼看去,两边各种各样的招牌全都是挂在一个个男男女女的身上,昆仑奴也好,新罗婢也好,甚至胡姬、侏儒,应有尽有,让人目不暇接。大多数人的眼神中并不仅仅只有麻木,而是还流露出希望和期冀。毕竟,倘若能够落在一个好主人的手中,也就意味着下半辈子终于有了依靠。

      至于那将近三十名奚奴,则是身处人市最中央,一家最大的商行之中。大约是因为家园被人焚烧灭亡,族人在眼前死去,而后在流亡途中又被奚族度稽部掳获,紧跟着颠沛流离被转卖到了这里,每一个人都显得消瘦而憔悴,眼神黯淡无光。而他们的这种状态,让吃下了这一批奚奴的商行主人百里鸿很有些着恼。

      一早上也有不少买主过来,听说是奚人的战士,原本打算买来作为护卫,可一看到这样的精气神便大摇其头。若非考虑到几鞭子上去,只怕会让原本就萎靡不振的他们更加糟糕,他恨不得兜头兜脸把这些家伙狠狠教训丨一顿。正当他想着万一人卖不出去怎么收拾这些家伙的时候,就看见一行人进了门。他立刻端着笑脸迎了上前,可等到他认出为首的那年轻人身后随侍的刘墨,立刻大吃一惊,若非刘墨向他打了个手势,他险些一嗓子嚷嚷了出来。

      擦了一把汗的他小心翼翼把一行人迎了进来,又偷眼瞥看了杜士仪一眼,这才赔笑问道:“这位……郎君,是来看这些奚奴的?”

      “看上去无精打采……”

      杜士仪眉头一挑,随即便径直来到了一个壮年奚奴跟前,直接用奚语也就是契丹语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他连问了好几遍,那个胸前一道长长刀疤,年约三十余的奚奴方才抬起头来茫然地看了他一眼。

      河东河北两道之中,能够通晓奚语的人并不少,早上也有买主直接用奚语问过,但没有等到回答就不耐烦了。此刻,那奚奴盯着杜士仪看了半晌,这才迸出了两个字:“白狼。”

      “是以白狼水还是白狼山为名?”

      这个问题再次让名叫白狼的壮年奚奴为之愣住了。会说奚语的人固然不少见,可要知道白狼水,只有去过营州,抑或是亲自进入过奚族故地的人。他涣散的眼神微微聚焦了一些,继而便用沙哑的声音说道:“是以白狼水为名。”

      “可还有家人?”

      一听到家人这两个字,白狼的脸色顿时变得无比狰狞。不但是他,他身边的其他几个听到谈话声的人也都变了脸色。也不知道是谁突然低低嘶吼了一声掩面而泣,终于有一个人惨笑道:“家人?我们哪里还有什么家人?都死了,都被那些契丹狗给杀了我们的父母,我们的兄弟姐妹,我们的妻子儿女,全都没有了这里活下来的,全都是抛弃了所有的家人,只换回来自己这条命的人”

      “谁说的?我至少救回了我的弟弟”

      白狼突然声音嘶哑地驳斥了一句。可紧跟着,就有人冷笑了起来:“救了你的弟弟?那小家伙只剩下半条命了要不是你一路上抵死护着,他根本熬不到代州看看他现在痴痴呆呆的样子,你能担保有买主在买了你之后把他一并买走,就算买走之后,他这幅德行不被人打死才怪我们奇钦部已经再也没有了,你以为你还是当年奇钦部的第一勇士?连大旗都丢了,连兵器都丢了的第一勇士,你只保护了他一个人而已”

      “闭嘴,你给我闭嘴”

      白狼终于勃然大怒。尽管手上脚上还用草绳粗粗捆着,但他只是一用力,这些束缚就为之尽去。狂怒的他一把揪住了说话那家伙的脖子,一击把人打得飞了出去,随即才蹒跚来到了一旁的少年身边,伸出手来摩挲着他的脑袋,竟是完全无视了周围的其他人。

      “阿柳,有哥哥在,你不要怕……”

      面对这一幕,百里鸿先是又惊又怒,右手一把抓住了环在左手的鞭子,但随即便注意到了旁边还站着杜士仪,立刻蹑手蹑脚又退了回去。

      看着这些形态各异的幸存者,沉吟了好一会儿之后,杜士仪方才头也不回地对百里鸿说道:“把那对兄弟给我送去,你应该知道送到哪儿。”

      “是是是。”百里鸿连声答应,见杜士仪带着众人转身就走,他慌忙送到了门口,眼见得众人上马后离去,他方才长舒一口气抬手擦了擦额上汗珠,心里纳罕到了极点。

      人本来就是代州都督府转送了他这儿发卖的,怎么那位名声赫赫的杜使君又会亲自前来看人?

      而走在回去的路上时,杜士仪突然勒马停了一停,等到身后刘墨上来,他方才轻声说道:“回头送信给云州,这样的奴隶不用转送代州,就在云州当地消化,按照从前的政令来办,垦荒满年限便放良。代州不比云州,这些人送过来,无论是大户人家买去充当护卫,抑或是其他,只会成为不安定的因素相反,每次度稽部派人出边,务必把详细战报送给我剩下的奚奴,回头知会赤毕来挑一挑,由他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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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百六十七章 夺其心志,许其复仇

  
      代州都督府这个地方,对于寻常百姓来说自然是神秘到了可望而不可即,对于白狼兄弟来说,也是从来未曾想过的地方。

      路上受了重伤,被白狼背着方才捡回一条命的阿柳因为连日高烧,这会儿仍然连路都没法走,整个人几乎是靠在兄长身上方才能够前行。而白狼浑身上下受伤多处,甚至连骨头都断了几根。百里鸿是买卖奴婢的商人,又不是慈善家,也就是让人随便抓了点草药给他外敷而已。然而,踏入代州都督府之后,他就尽力让自己和弟弟都显得精神一些。因为和他同样境遇的那些人已经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但他还有弟弟,还有父母过世之后他唯一的亲人要照料

      百里鸿原本还打算把人洗刷洗刷于净再送到代州都督府,但杜士仪既然吩咐是原样送,他思量再三后,就把这两个看上去遍体鳞伤的奚奴送了过来。而早已在门前等候的刘墨还给两人一人披了一件连帽斗篷,以至于进进出出的书吏差役等等全都忍不住往他们身上打量,直到人被带进了都督府二门之后,那些窥视的目光和窃窃私语方才被完全隔绝在外。

      等到刘墨把两人带到书斋外头,他回头对两人打了个眼色,继而就上前叩门说道:“使君,人已经带来了。”

      “带进来。”

      直到白狼搀扶着弱弟上前,杜士仪这才抬起头来打量着两人。兄弟俩之中,弟弟浑浑噩噩,进了屋子,眼神依旧没有焦距,而兄长则是用警惕的目光四下里打量了一下,当发现他身上那醒目的大红官袍时,方才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随即一言不发拉着弟弟一同跪了下来。尽管此前已经搜过两人周身并无武器,但刘墨还是悄悄退到了杜士仪身侧站定。

      “看来,你应该已经知道我是谁了。”

      杜士仪用娴熟的奚语,以这一句话作为开场白。果然,他就只听低着头的白狼沉声说道:“我们兄弟不过亡族灭家之人,没想到竟能见到代州杜使君当面。”

      “奇钦部是怎么灭的?”

      尽管再回忆那一场突然燃起的战火,对于自己来说就如同撕心裂肺一般疼痛,但白狼更希望能够有人能够救救弟弟。所以,他在片刻的犹豫之后,便一五一十声音低哑地诉说了起来。

      “奇钦部只是奚族的小部落,一贯附庸阿会氏族老勒里奇,勒里奇是响应可突于的号召去投突厥的阿会氏第一人,本来和可突于关系密切,可因为他在此前阿会氏一场内斗中被杀,所以可突于就打算直接吞并他的族人和兵马,我奇钦部族长因为勒里奇还有两个儿子,第一个表示反对,便遭到了灭族之祸。可突于此人,连契丹王都敢杀,更何况是我奇钦部?”

      若非那个固守老一套,不肯听劝的族长,他们怎么会落到现在这个地步?

      杜士仪听到这场争斗的前因后果,沉吟了片刻后,便又详细问了不少细节,见白狼事无巨细回答得井井有条,他想到之前有人嚷嚷说,这个壮年大汉乃是奇钦部第一勇士,他就直截了当地问道:“之前有人说,你是奇钦部第一勇士?那在奚人五大部之中,若单论勇武,你自忖可能排得上号?”

      白狼之所以表现出恭顺配合到甚至有些卑躬屈膝的态度,仅仅是为了弟弟。此时此刻,听到杜士仪问出如此开门见山的问题,他不禁侧头看了一眼旁边的阿柳,挣扎了片刻便深深吸了一口气道:“奚人五部虽有勇士数万,但我在没有受伤之前,有自信能够和号称阿会氏第一勇士的库洛一拼高下他若不是仗着手中有名匠所制的最锋利长刀,又有奚族最好的骏马作为坐骑,怎会有奚族第一勇士之称?这次要不是他……要不是他临阵倒戈可突于……”

      一想到族长在那一刀下高高飞起的首级,一想到甚至连老弱妇孺也几乎被杀戮殆尽,为的只是杀鸡儆猴,一想到弟弟被那种遍地血海的情景吓得动弹不得,继而身中两刀,倘若不是自己拼死营救,早已和其他人一样化成了一堆枯骨……白狼的眼睛里终于喷涌出了熊熊的仇恨怒火。

      他突然提高了声音道:“如果再次相遇,我一定会杀了他,一定”

      盯着那张杀气腾腾的脸好一阵子,杜士仪便对刘墨颔首道:“你把他弟弟带下去,先吃点东西休息休息。”

      这话他是用奚语说的,白狼顿时呆若木鸡,继而心头狂喜,他几乎是下意识地重重磕头道:“谢谢杜使君,谢谢杜使君”

      等到刘墨会意地拉开了阿柳的手,将其拉了出去,杜士仪方才看着伏跪在地肩头抽动,显然激动不已的白狼,沉声说道:“你刚刚说,如果再次相遇,一定会杀了那个库洛。但你可曾想过,他既然投靠了可突于,就有了坚实的靠山,又有阿会氏的族民可供驱策,你如今只剩下一个病弱的弟弟,真的狭路相逢,你拿什么去报仇,拿什么去杀他?”

      白狼一下子呆住了,好一会儿,他方才抬起头说道:“当年默啜可汗征拔曳固,大破拔曳固兵马得胜而归,却被拔曳固勇士突袭掩杀,最终夺其首级。我虽然只有一个人,但也是能够做到的杜使君不是也希望我能够杀了库洛,甚至杀了可突于吗?”

      听到这家伙就差没有直接说出,他杜士仪就是希望他去当一个刺客,这才允诺收留其弟了,杜士仪不禁大笑了起来。

      “当初拔曳固的勇士确实杀了默啜,可结果如何?突厥立了新可汗,而为了立威,拔曳固被打得溃不成军,甚至连立足之地都丢了,最终投靠我大唐方才能苟延残喘。可他们还不死心,想要重回漠北故地,可又在和回纥争夺水源之中大败亏输,我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从今往后,漠北已经再没有拔曳固部匹夫之勇,不过是萤火之光,不能和日月争辉”

      此话一出,白狼登时面如死灰。而杜士仪并没有就此放过他,反而又漫不经心地说道:“更何况,当初拔曳固不过是被打残了,仍然剩下不少兵马,可你奇钦部除却侥幸逃脱生天的这区区不到三十人一盘散沙,还剩下什么?你那些族人已经心如死灰,吓破了胆子的人,谁还敢跟着你去拿命拼?更何况,可突于也好,库洛也好,出行前呼后拥,麾下勇士无数,你一个人若是能够杀了他们,简直是笑话”

      刚刚白狼只是自忖对杜士仪也许还有些用处,可被这些话一再打压下来,他终于从失望变成了绝望。可是,想到哪怕成了奴隶,好歹还遇上了一个名声不错的主人,他猛地捏紧了拳头,借着那刺痛感来让自己提起精神,可紧跟着,耳畔就传来了其他的话。

      “当然,如果你真的想复仇,我可以给你机会。可突于在东北蹦跶得太久了,大唐不会看着他继续这么逍遥下去。”

      杜士仪满意地看着那个低垂的脑袋猛然一震,继而抬了起来,脸上满是希望和狂喜,他便淡淡地说道:“如果你能够把握好机会,那么,也许有很大的可能不仅能够杀了库洛,还能杀了可突于”

      如果说刚刚只是怦然心动,那么此时此刻,白狼的心中蹭地窜上了一股难以抑制的渴望。多少年了,就因为奇钦部实在是太小,他英雄无用武之地;就因为老族长始终因循守旧,刚愎自用,所以奇钦部没办法扩展,甚至被别人挤压得几乎没有生存空间;别说和库洛一较高下了,甚至连其他小部落的战士,也常常在他面前趾高气昂。而现在,他更是亡族破家,除了弟弟,什么都没有了

      “杜使君,我愿意奉献所有的力量为您效命”

      当刘墨再次回来复命的时候,杜士仪和白狼的对话已经结束。当着白狼的面,杜士仪对刘墨嘱咐道:“在城内寻找一处合适的宅院,安置他们兄弟养病养伤。记住,大夫要守口如瓶,绝不多嘴的可靠人。”

      知道杜士仪必定有什么事要交给这白狼去办,所以才会如此谨慎,刘墨答应了一声后便领着白狼悄然退出。等到他们走了,杜士仪站起身来,来到另一边的墙前,亲自动手拉开了帘子。

      这是一副细致详尽地绘制出了山川地理各种风貌,包括了河东河北以及奚、契丹、鞍羯、室韦等等各族分布在内的地图。

      按照他的本意,做一个巨大的沙盘就更加理想了。可他如今并不是统军大将,职权中虽有治兵的部分,但更重要的还是治民,否则,他也不会在岢岚军那场动乱后,除了详细的陈情之外,只是向天子上了一道加强募兵筛选,以及拔擢军官时家属随迁州城,以便管理等等的奏疏。

      他总不能真的把河东节度使该干的事都给抢过来。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即便李量也好,宋之悌也好,都是好相处的人,可他还是不能太随便了。

      傍晚,杜士仪料理完一天的公务,回到了后头妻子的寝堂时,就只见杜广元正在乳媪婢女的看护下满地乱走,而王容则是满脸笑容地斜倚在软榻上,见他进来方才慌忙起身相迎。然而,他却快走两步硬是把她按了下去,随即才笑道:“好容易我们才又有了一个孩子,还不好好养着?”

      “谁知道盼了这么久没动静,突然之间却来了。”王容摩挲着自己稍稍显怀的小腹,见乳媪和婢女知机地把杜广元给抱了出去,她便低声说道,“杜郎,明年真的要对契丹用兵?那到时候,你可会一起……”

      “用兵是一定的,但不论我是否出战,总不能面对这么大的一场战事,一点好处都不拿。”说到这里,杜士仪便看着王容笑道,“否则不是枉费了娘子往突厥倾销各种金银珠玉绫罗绸缎,岳娘子又费尽心机打探到不少消息的苦心?大唐自开国以来就喜欢用蕃将,我便投其所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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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百六十八章 出兵和留守



  正如同朝中内外的猜测一样,李隆基已经忍了足足一年有余,如今户部侍郎裴耀卿终于能够将户部理出头绪来,他立时就不能再忍受可突于那样一个跳梁小丑竟然在东北上蹿下跳了那么久,自己却腾不出手来出兵。不过,开元二十年的正月,朝中出兵的人事却和开元十八年那道先颁布再取消的出兵令有所不同。

  忠王李浚依旧是挂着名义上的大总管大元帅之名,其实却根本不随军出征。真正领兵的大将,河东河北道行军副大总管却是信安王李炜,而户部侍郎裴耀卿则作为李炜的副手,随军调派粮秣军械,至于当年中书舍人裴宽在河东道征发的壮丁早已归田,如今因为事出紧急,不得不从河东节度以及幽州节度麾下征调兵马。因河东节度使宋之悌作为太原尹,坐镇太原走不开,杜士仪这个河东节度副使自然就不得不负责征发河东兵马,于三月率军到幽州与信安王李炜会合。

  三月的江南已经大地回chūn暖意融融,往rì里三月的幽州究竟是如何天气,却要看天公是否作美,但这一年,仿佛天公也知道天子对契丹的叛乱很不满,因此竟是不但已经回暖,而且除了早晚,午间甚至已经热到可以穿单衣。据前方回报,营州的天气虽不如幽州这样温暖,可也只要穿夹衣便可,从将校到偏裨再到士卒,自然全都是如释重负。

  天寒地冻,往往是对契丹和奚人作战的最大危机

  作为临时帅府的幽州大都督府,这会儿正济济一堂尽是大将。信安王李炜这一年已经五十有五,早就不再年轻了。尽管出身宗室的他早年并非是武将,但自从开元十五年官拜左金吾卫大将军,随后从朔方到河陇,建功无数以来,谁也不敢否认,这一位已经是功勋卓著的名将。李炜往主位上一坐,赫然不怒自威,目光所及之处,纵使那些出身资历无不丰富的属下将领齐齐凛凛然,就连赵含章也对那针刺似的犀利目光感到有些不舒服。

  此刻,杜士仪因为代表着河东节度使宋之悌,和幽州长史知节度事赵含章分坐左右,仅在副总管户部侍郎裴耀卿之下。李炜那凌厉的目光他自然也感觉到了。只不过,他和裴宽这些年通信渐多,所以他对李炜的xìng格更了解。这位吴王之孙,出身宗室的大将,是个丁是丁卯是卯的人,打起仗来令行禁止,和人相交也更多的是君子之交淡如水,所以纵使李炜曾经和萧嵩并肩为战,但彼此的情分也只是寻常,大可不用担心因为宇文融的关系,李炜就给他下什么绊子。

  “此次兵分两路,我率军从幽州北,直击奚王牙帐,然后直奔突厥腹地,而赵大帅从平卢出兵。十rì后进发,不得有误。”李炜用言简意赅的安排作为开头,随即把麾下将领一一配属给两路军马,末了才对裴耀卿和杜士仪道,“有劳裴户部和杜使君留守幽州,调拨粮秣军械,防范奚人契丹便道突袭。”

  这样的安排裴耀卿并无异议,他在长安令任上就表现出了卓越的财计之能,却因为不容于当权者而始终在外任上晃悠,后来还是因为宇文融拜相举荐,这才得以回朝执掌户部。他深知自己在军略上不过平平,答应了李炜的分派后,不禁又悄悄瞥了杜士仪一眼,却发现杜士仪面sè纹丝不动,同样凛然答应了。等到散席之后,见杜士仪落在最后,他便有意放慢了脚步,等到杜士仪到身侧时,他便笑问道:“君礼,听说摩诘如今正在代州?”

  杜士仪和裴耀卿并不熟悉,只知道其和裴宽裴宁兄弟一样,属于南来吴裴。此刻听其直呼自己的字,他哪里不知道裴耀卿是故意表示亲近,当即笑着说道:“正是,摩诘和浩然本是打算游历代州之后便回太原,结果被我三言两语给拖住了,再加上士林敬仰,州学士子们都想要瞻仰风采,学习诗赋,所以和李太白王季凌等人一块,暂时逗留代州。只不过我这次受命将河东兵马到幽州来,他们趁着我不在溜之大吉也说不定。”

  听杜士仪说得幽默,裴耀卿不禁哈哈大笑:“摩诘清雅飘逸,能够在一地呆这么久确实难得。据说代州文治在你上任之后大有进展,我出发的时候今科省试尚未开始,据言代州拔解的刘长卿也希望不小。能够把代州治理得如此欣欣向荣,君礼着实下了不少功夫此番我们留守幽州,只望能够jīng诚合作”

  “裴户部之名,我敬仰已久,如今能够侥幸同僚,自当尽力到时候若有请教之处,还请裴户部不吝指教。”

  杜士仪说得谦逊,又是一口一个裴户部,裴耀卿自是更觉得对方年纪轻轻不骄不躁。不论是冲着杜士仪和南来吴裴一贯良好的关系,还是冲着杜士仪此刻表现出来的态度,抑或是因为杜士仪和王维乃是朋友,他都对其很有好感,此刻索xìng与其一路回居所。路上说到财计时,杜士仪仿佛随口说出的一些名词和条规,竟听得他眼睛一亮,到最后索xìng邀了共度晚餐,杜士仪自然满口答应

  等到辞了裴耀卿回自己的居所,杜士仪才走到半路,就被人拦了下来。来者恭恭敬敬地做了个揖,继而便道出了来意。

  “杜使君,静塞军杜司马有请。”

  杜孚去年年底实授静塞军司马,与其最初只是摄渔阳令,兼知判营田,可谓是直线擢升。而且,在收到的家书上,杜孚还得意洋洋地提到如今已经假绯服鱼,这自然让杜士仪为之大讶。只不过,这是赵含章的用人之道,他就算犯嘀咕,也不会去阻人飞黄腾达——更何况,他有足够的自信能够压下杜孚的气焰。

  跟着这个前来邀请的从者,他来到幽州大都督府后头的一处幽静院落。一进居中的正房,他就看到杜孚脸上挂着矜持的笑容站起身来。

  “十九郎,难得这次你到幽州来,我还以为能够并肩为战,想不到信安王竟然让你留守幽州”

  听到杜孚这么说,杜士仪眼皮子都没眨一下便气定神闲地说道:“术业有专攻,此次信安王麾下名将如云,我就不用献丑了。正好我对裴户部敬仰已久,正好趁着这个机会向其讨教讨教。”

  杜孚本来还想炫耀自己这次会作为赵含章的副手,可杜士仪竟然对此轻描淡写不接话茬,他这话就说不下去了。尽管他并不相信杜士仪大老远从代州赶到幽州,却被李炜闲置不用,心里会没点想头,可这会儿直接说李炜的不是不妥,他就只能懊恼地附和了一句,随即方才强笑道:“难得我们叔侄重逢,你就留下一块用晚饭。今天晚上我命人备了水酒,赵大帅也会过来。”

  听到这话,杜士仪万般庆幸自己已然有约,可脸上还不得不露出遗憾的表情:“叔父相邀,原本不该辞,但此前在堂上议事散去之后,裴户部已经相邀我晚上去他那儿共进哺食,一来我和裴户部第一次共事,少不得要多了解一些,二来我也想请教裴户部一些财计之事。实在要辜负叔父的好意了。”

  刚刚大堂议事,杜孚即便是静塞军司马,但区区一军司马还不够资格与会,所以一直等候在外,赵含章一出来,他就亟不可待地去打听此次出兵的安排了,故而根本没顾得上杜士仪。此刻听到杜士仪已经和裴耀卿有约,他登时有些面sè不好,可裴耀卿身为户部侍郎,在朝中的地位甚至可以说还要高于幽州长史赵含章,所以他竟没法说什么其他的话,当杜士仪坐了片刻告辞之后,他唯有恼火地用手在扶手上一拍。

  此次大军征伐,杜士仪因为不得信安王李炜的待见,显然是捞不到什么战功了,回去之后代州长史的官职是否能保住还未必可知。可就是这样,杜士仪竟然还在他面前摆架子,不知好歹亏他本来还想在赵含章面前替其美言几句,届时赵含章劝一劝李炜,杜士仪还能跟随他这一路军马建功

  不用敷衍杜孚这个长辈叔父,杜士仪自然心情畅快。等到把手头河东军马调派的事情做完,趁着和裴耀卿相约的时间还早,他就召见了此次随行的代州军兵马使段广真和云州军兵马使南霁云。知道他们必然已经知道,自己不会随军的消息,他就只是少许一提,继而就沉声说道:“我虽不随军,但信安王令行禁止,你二人在其麾下,务必记得遵守军令,严守军期,至于胜败进退,你们都是久经军阵的人,不用我教你们了。”

  段广真还好,南霁云却还年轻,忍了再忍,还是忍不住问道:“使君真的不出征么?别人都说,此次必胜,只要随军必定都有军功,所以……”

  “别人说?倘若兵多将广就必胜,从前天后秉政末年,缘何会在营州之战中屡次败北,而且连损王孝杰等大将?”杜士仪严厉地打断了南霁云的话,这才一字一句地说道,“你好好记在心里,不要因为大军进发就轻敌。这不比当年固守云州,因为兵马太少,于是不得不行险一搏。大军进发,宁稳勿乱,不可冒进你如果有什么不明白的,记得时时观察别人,也可咨询段将军。”

  说到这里,他就看向段广真道:“段将军,正明年纪太轻,你记得多多提点他。大军进发,不是儿戏,不容出一丁点的差错”

  他在南霁云还这般年轻的时候就将其放到了如今的高位,固然是因为其坚韧又有功,但可不是为了揠苗助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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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百六十九章 度支精髓,令君提亲

  
      这场大唐对契丹和奚人叛军的大战,之所以选择幽州作为大本营,固然因为幽州北面就是奚族故地饶乐都督府,以及契丹故地松漠都督府的缘故,但也有另外一个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幽州可以联通江南的便捷水运。从扬州的漕渠到汴州,然后转运黎阳,再从永济渠从黎阳直通幽州,全程水路要比陆路既节省人力,也节省物力。毕竟,这样大军进发所需要的军粮,只通过河北和河东两道固然也能够征用,但对于当地百姓的负担自然非同小可。

      即便如此,要精确地计算补给的日程,民夫的数量,车马骡子的所需,以及居中统筹安排这林林总总,全都不是简单的事。尽管杜士仪不是初出茅庐的新进士了,可还是比不上裴耀卿的效率。而按照裴耀卿那天晚上和他饮酒谈天时无意中的一声叹息,宇文融当初主持户部的时候,效率何止更高一筹

      两人固然因为那一次的交心而更进一步拉近了关系,但平日里自然更多的是公事公办。因为裴耀卿官居户部侍郎,又是此次行军的副总管,居于主导地位,而杜士仪更多的是具体负责统筹执行,所谓上行下达,各处协调他都是亲力亲为。因而李炜赵含章那两路军马不过出发了十天,他几乎也是跟着忙了十天,根本一刻都不得闲,这种时候,他才算是真正体会了后勤人员的辛苦。

      功劳全都是前头浴血奋战的将士得了——这固然无可厚非——可后头忙得焦头烂额的支援人员却没有半点嘉奖,有时候着实是一件让人没精神的事,尤其是广大具体执行相应任务的人。他就曾见到幽州都督府一个地位低微的小吏,忙了三天三夜,最终在他巡视的那天就这么斜倚在仓库中的粮袋旁边,竟是沉沉睡了过去。那时候,尽管幽州仓曹参军紧张得想要上前把人推醒,但他却出手阻止了对方,而且还解下了大氅上前去轻轻盖在了这位小吏的背上。

      矫情也好,感触也好,前方流血,后方流汗,一直以来都是如此

      此时此刻,他在接到前头赵含章令人快马传达初战告捷,要立时三刻预备好犒赏的军令之后,召见了留守幽州,这些天来几乎眼睛都熬出了血丝的幽州大都督府诸曹参军时,再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布置下了这新的一轮任务后,随即便沉声说道:“前头将士能够获胜,固然是因为他们浴血奋战不遗余力,但也是因为后头能够及时补充各种物资军需。所以,我知道大家辛苦,但这辛苦若是能换来大胜,能换来前头少死伤几个人,便是值得的尽管军功簿上,未必有大家的一份,战后犒赏,也未必会赏赐大家的苦劳,但勒石记功的时候,裴户部已然允诺,必不会忘了大家这些天不眠不休的辛劳”

      尽管这些听上去只是漂亮话,但杜士仪并不是自己当甩手掌柜,也是和别人一样忙得连轴转,每天睡觉的时间少得可怜,裴耀卿亦是如此,因此,这番话说出来的效果,自然让疲累欲死的官吏们稍稍提起了些精神,利既然没有,能够得到名,也总好过一无所获。当杜士仪又说,每日将会在一日三餐之外,额外提供绿豆汤等等解暑佳品作为犒劳的时候,众人都露出了会心的笑容。

      谁让今年的天实在是热得太早了,这晌午的大太阳底下只要站上一会儿就能出一身大汗,简直就已经提早进入夏天了

      将新的任务安排了下去之后,杜士仪就收起了脸上的笑容,径直拿着战报往后头去见裴耀卿。踏进屋子的时候,他就只听得裴耀卿正在对身旁一个令史模样的小吏吩咐着什么,尽管声音不大,但他还是依稀听清楚了其中的字眼。

      “……军粮……算好日子……不可多亦不可少……”

      那一瞬间,杜士仪便明白了李炜留下裴耀卿主持幽州留守,以及军粮统筹供给事宜,而裴耀卿也甘之如饴的精髓。毕竟是如此大军,尽管大唐很少有文官监军甚至于宦官监军,而且如今那位带兵主将李炜又是宗室,在西北前线的赫赫军功已经人尽皆知,忠诚也绝无问题,可李炜需要谨慎,裴耀卿需要提防,这都是他们身为人臣必须善尽的义务。于是,等到那令史退下之后,他才从门口缓步进去,到了裴耀卿身前时,仿佛什么都没听到似的呈上了赵含章的战报。

      裴耀卿也仿佛自己什么都没说似的,笑着接过了战报,一目十行浏览了一遍,他便眉头微蹙道:“首战告捷?应该说是不战而胜才对吧契丹和奚人均是不战而退,所谓的俘获,也是他们丢弃不要的东西。大军进发,虏寇望风而逃固然好,可赵大帅不会忘了穷寇莫追吧?”

      杜士仪只在这次到幽州方才第一次见赵含章,此前只听杜十三娘提起过,说是赵含章此人自信到有些自负,说话亦是常常居高临下。想到此次李炜于脆分兵,让赵含章独领幽州军马,只怕也是看穿了这一点,他就若有所思地说道:“算算日子,信安王大军理应就快和赵大帅的军马会合了,应该不会有什么闪失才对。而且,赵大帅是从平卢出兵,平卢的乌家兄弟可不是无名之辈”

      “说的也是。”裴耀卿当即就笑了起来,“两年前之所以陛下会暂时止兵不行,也是因为乌承毗一个人就大破契丹兵马的缘故。既有如此勇将随行,赵大帅应该不至于出什么纰漏才对……对了,说起来,我记得君礼你的叔父是静塞军司马,此次也在赵大帅随行军将当中?”

      “是有此事。”杜士仪淡然点了点头,“叔父深得赵大帅赏识,由渔阳县丞,摄渔阳令,兼知判营田,一直到如今的静塞军司马,假绯服鱼,此等际遇,不过几年中事,叔父也曾经对我说过,赵大帅厚爱,他粉身碎骨也难以报答

      裴耀卿顿时瞪大了眼睛。他虽然当过刺史,可也从来没有节度一方,纵使当年在济州刺史任上赏识王维,可也不可能这样**裸地擢升提拔,而赵含章竟是这样用人,他不禁喃喃自语道:“既掌军权,又兼民政,甚至还能如此荐举用人,节度之权,实在是太大了”

      不管裴耀卿只是一时感慨,抑或是打算回去上奏,杜士仪并没有附和。尽管此次这一场大战,他看来是只能呆在后方了,但他早已做好了先手准备,白狼如果能够抓住机会,那么就能够发挥出相当的作用。当然如果不能,那也没有太多好遗憾的,不过是他看错了人而已。

      等到辞了裴耀卿出来,他就径直回到了自己的直房。正打算处理案头那些堆积如山,需要批示处置的公文,他看了一旁伏案到专心致志,完全没注意到自己进来的张兴一眼,正要开口说话时,突然身后的门口传来了一个声音。

      “杜使君,有自称是您叔母的人带着一位郎君求见。”

      听到这话,杜士仪刚刚的好心情顿时无影无踪。待看到刚刚还在伏案疾书的张兴抬起了头来,有些疑惑地揉着手腕,他便微微笑道:“张兴,你这个掌书记代我去应付一下我那叔母韦夫人。不太过分的要求就答应下来,但若是过分的,就推在我身上。只说我忙得不可开交,抽不开身就行了。”

      尽管杜士仪确实忙,可显然还没到这个地步,张兴哪里不知道这是推托之词。可当他露出苦色想要推辞的时候,杜士仪却已经快步来到了他那张小书案前,随便翻阅了几样文件后,就不由分说地摆摆手道:“这些事我亲自来,快去”

      官高一级压死人,更不要说官高数级了

      即便暗自叫苦,张兴也只得从命。等到了大都督府外头,因见一辆牛车停在那儿,车前车后大约十余名从者护卫,看上去颇为精悍,他就于咳一声拱了拱手道:“可是韦夫人?”

      话音刚落,那车帘就被人一把打起,探出了一张金玉满头,却显然韶华老去的脸,正是韦氏。用挑剔的目光打量了张兴一会儿之后,韦氏就不无恼火地问道:“十九郎呢?怎不来见我?”

      若非知道来的是这样的长辈,杜士仪怎会避而不见,把麻烦丢给他?

      张兴暗自腹诽,面上却恭恭敬敬地说道:“我是河东节度掌书记张兴,奉杜使君之命前来迎接夫人。杜使君奉命和裴户部留守幽州,手头事务实在是太繁忙,所以实在抽不出空,还请韦夫人见谅。”

      “繁忙?前头打仗的人都不说忙,他这个安安生生呆在幽州的却说忙?真是笑话了”韦氏刻薄地冷哼一声,随即便气恼地说道,“那你转告十九郎,我替他弟弟二十四郎定下了一门婚事,是蓟州卢使君的女儿。如今二十四郎的父亲正在前头打仗,他既是兄长,这下定之类的事情,自也该出面主持”

      此话一出,张兴脸上纹丝不动,心里却是忍不住替杜士仪苦笑连连。既然求人办事,竟然还端着这种居高临下理所当然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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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百七十章 结亲还是结仇?



  “杜望之?打算迎娶蓟州刺史卢涛之女?而且赵含章还曾经亲自出面,向卢涛去提?”

  此时此刻,杜士仪一时情急直呼卢涛之名也就罢了,甚至连赵含章都不用尊称,面上甚至隐隐之中露出了铁青之sè,张兴就知道,杜士仪此刻的心情肯定是极其糟糕的。观母见子,既然杜士仪那位叔母韦氏是如此自以为是的人,那么其子杜望之必然也不是什么xìng子好的,否则,杜士仪就算不是乐见其成,也不会这般气急败坏了。果然,他只不过默立了一会儿,又听到砰地一声,抬头一看,却发现是杜士仪在书案上用力击了一掌。

  “简直荒谬”

  杜士仪已经顾不上这属于家事的范畴了,心中又气又恼。倘若是勤学上进的杜黯之也就罢了,可杜望之是什么人?从小不喜欢读书,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尽管杜孚在赋闲的那几年间曾经严厉督促过了这个嫡子,可在调任幽州之后,又因为公事繁忙,而且要下死力为赵含章出谋划策,免不了再次疏忽了这个儿子。据他所知,杜望之现如今已经十七八岁了,可经史几乎只是装个样子也就算了,拉不得弓骑不得马,其余一无所长,可以说就是个窝囊废

  就这样的一个儿子,还要奢求蓟州刺史之女?不说卢涛是他恩师卢鸿的从祖弟,就算没关联,范阳卢氏总是幽州大族,谁乐意嫁女儿才有鬼了偏偏赵含章还去恃强力压,这简直是一个不自量力,一个昏庸自负,这一对主从怎么就偏偏全都自以为是?

  “我记得,蓟州卢使君今天回到幽州来?”

  “是。”张兴连忙应了一声,又点了点头,“卢使君此次并不在从赵大帅出征之列,但渔阳屯田,乃是整个河北道的重中之重,所以,在转运的粮食之外,蓟州所供粮秣也很不少。”

  “那好,等到卢使君来时,第一时间通知我。”

  卢涛这一天下午方才抵达,他先去见了裴耀卿,一出来之后便已经有人候着,说是代州杜使君有请。原本就算只因为杜士仪乃是他的从祖兄卢鸿门下,他也应该客气一些,可一想到从去岁年底以来,自己最喜爱的幼女便被杜孚惦记上了,求亲被他婉辞不果后,竟又说动赵含章出面。他强耐压力一再推拒,结果果然恼了赵含章,此次出征他举荐的人一个都没用,甚至还流露出一丝威胁,一时间,他连带着连杜士仪也一并痛恨上了。

  谁让他是杜孚的侄儿?

  所以,当卢涛踏进杜士仪如今占据的那偌大一间直房的时候,脸sè自然好不到哪儿去。尽管蓟州是前两年刚刚以渔阳县为州治刚刚新设的,固然比从前复置的云州要好那么一星半点,但他这个蓟州刺史不受赵含章待见,职权又被杜孚这个静塞军司马摄渔阳令给分去了大半,但此刻身为范阳卢氏子弟的傲气以及他心里的那团怒火占据了上风,以至于他进屋之后,连互相见礼都等不及就生硬地吐出了一句话。

  “不知杜使君有何见教?”

  卢涛的态度一目了然,杜士仪哪里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对留在屋子里的张兴使了个眼sè,见其知机地退到外头掩上了门,他便苦笑着上前一步向卢涛深深一揖。然而,卢涛却立时疾步闪开,眉头更紧皱了起来。

  “莫非杜使君也要逼迫我嫁女儿不成?范阳卢氏女虽并不娇贵,但也决不能所托非人”

  听到所托非人这四个直截了当的字都出来了,杜士仪叹了口气,直起腰后便诚恳地说道:“卢使君,不瞒你说,我也是今rì叔母携子到幽州都督府求见,继而严词责我替二十四郎求亲的时候,我才知道有这么一件事。婚姻乃两姓之好,门当户对只是其一,最重要的却是两人xìng情相合。二十四郎自幼顽劣,不喜读书,如今快要及冠却依旧一事无成,远不如他那庶兄。倘若早些知道此事,平心而论,我是绝不会赞成的”

  卢涛没想到杜士仪竟是如此鲜明地表示了自己的态度,一怔之后,脸上神情便缓和了许多。他盯着杜士仪看了片刻,随即肃手一揖道:“刚刚是我不该妄自揣测,更失了礼数,还请杜使君见谅。自从去岁年末,杜司马提出此事以来,我是夜夜辗转反侧,连觉都睡不好。我两子两女都是拙荆所出,儿子也好,女儿也好,全都是习经史,通礼训丨如今只剩下了幼女未嫁。我不求将其许给公卿子弟,也不求将其许给闻达显贵,只希望她能够嫁给一个踏踏实实的人

  说到这里,他竟是疾言厉sè地说道:“可那杜望之轻浮小儿,只因在路上看见小女容貌便生出了觊觎之心,而后杜司马求亲,赵大帅威逼,一而再再而三,几乎要迫得我无路可走杜使君既然并不愿意威逼于我,那我也不妨撂一句明白话在此,杜望之要想娶我的女儿,今生今世休想就算我死了,长兄如父,他的兄长也绝不会答应”

  这么斩钉截铁到甚至带着几分赌咒发誓似的话,从一州之主的口中吐出来,其意义不言而喻。见卢涛显然是完全不同意这桩婚事,杜士仪想了想便开口说道:“我会设法去劝一劝叔父和叔母,然则我毕竟是晚辈,这又是他们嫡亲儿子的婚事,恐怕未必会听我劝告。不过,我会设法去请裴户部提醒赵大帅一声,这样恃强力逼的风言风语传出去,对谁都不好听,他们应该会有所取舍。

  得知杜士仪竟然愿意去说动裴耀卿出面,卢涛登时露出了一丝喜sè,但紧跟着,他就黯然摇了摇头:“赵使君上任这几年,他的为人秉xìng我算是看透了,刚愎自用,不听人言。即便是裴户部,他也未必会听,至于杜司马,裴户部回京之后奈何他不得,他就更加不会善罢甘休了。杜使君的心意我领了,只是事到如今,不是人死,就是我死,既然已经把我逼到那份上,我也不会束手待毙”

  说到这里,他没有去看杜士仪那一时惊愕莫名的脸sè,垂下眼睑拱了拱手,涩声说道:“倘若杜使君没有别的事,容我先行告辞了”

  卢涛一出门,张兴就立时闪了进来。在门外的他就算不想听,那一番对话他也听得清清楚楚,暗自咂舌之余,他更听出了杜士仪也许没有听出来的弦外之音。因此,快步走到杜士仪身边之后,他就轻声说道:“使君,我听卢使君的意思仿佛是说,倘若赵大帅和杜司马执意逼迫,他打算……鱼死网破”

  杜士仪正在恼火这么一桩突如其来的事,听张兴这一提醒,他立时醒悟了过来。赵含章先夺卢涛的职权,然后又强逼其嫁女给杜望之,不从之后就硬生生将其撇在一边,新仇旧恨交织在一起,卢涛会怎么选择也就不奇怪了。他想了想之后,便看着张兴说道:“清官难断家务事,依你之见,我可应该去请裴户部出面?”

  知道杜士仪实在是焦头烂额了,张兴顿时苦笑道:“使君既然知道是家务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少一个人知道的好。再者,卢使君也已经明说了,赵大帅为人刚愎,恐怕不是听人言的,到时候杜司马反而会对你怀恨在心。事到如今,还不如看看卢使君究竟有什么杀手锏。就算杜司马是使君叔父,可又不是同地为官,他有什么事情,也不至于牵连到使君身上。”

  平rì里隔岸观火,杜士仪没什么不乐意的,可事情出在自己的极品亲戚上,他着实就没有那样的好兴致了。犹豫再三之后,他只得轻轻点了点头。

  “就依你此言。”

  卢涛的后手如何尚未揭晓,来自前方的战报在数rì后便再次传来。裴耀卿的话仿佛一语成谶一般,竟是应验了。赵含章因为虏寇望风而逃,一时带兵紧追不舍,结果中了埋伏,若非平卢裨将乌承毗率军突击,又有一支奚人偏师突然臂扎红巾直击敌后,而后李炜的主力也堪堪杀到,只怕原本以为的十拿九稳进兵,就要变成了另一个结果。据说李炜事后一度对赵含章的轻敌冒进大发雷霆,一反此前在幽州时对赵含章尚存有的几分客气。

  “此战因赵含章之故险些败北,只怕他是不能继续留在幽州了。”

  裴耀卿对赵含章的印象不过平平,此刻屈指弹了弹那份战报就站起身道:“不过,可突于已经北逃,信安王的意思是,穷寇莫追,再者东北多崇山密林,万一中伏就得不偿失了,所以会尽快回师。我们就预备接应王师凯旋”

  想起昨rì又来磨叽的叔母韦氏,再想想刚刚的战报,杜士仪不禁哂然一笑。不知道一心以为杜孚此去必会建下功勋,回来之后能够风风光光为儿子办婚事的叔母韦氏,在面对这样一份出人意料的战报时,会是什么样的反应在恶意地揣测之后,他就把此事丢在了脑后,而是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尽管只是战报上寥寥一笔提起,但那支恰到好处赶到的奚人偏师,想来应该是出自白狼了。臂扎红巾这样的敌我识别方式,还是他特意提醒那家伙的,否则万一被不分敌我的唐军一刀砍了,那才冤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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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百七十一章 大动干戈,不死...



  李炜回师凯旋,幽州上下自然又是忙得好一阵人仰马翻。除了此前的两路八万兵马,白狼率兵来归的两百余契丹人,尚有奚人阿会氏族酋李诗率五千余帐,也就是将近三万人来降。而这些人口安置在饶乐都督府,有复叛的危险,而安置在幽州腹地,又有其万一为乱的风险。因而,在李炜行文裴耀卿,裴耀卿又找来杜士仪商量过后,两人最终拿出了一个方案——将这将近三万人口安置在幽州以北的妫州,然后报请朝廷。

  至于白狼所领的两百余军马,相对于唐军显得微不足道,而且聪明的白狼打的是复仇的旗帜,隐没自己是奚人不提,只自陈是契丹小族的继承人,在信安王李炜面前哭诉当初部族被可突于屠灭之事,自己流落沦为奴隶,而后逃归北边,纠集了各处因为契丹劫掠而沦为马贼的勇士,一举于关键的时刻在可突于大军那柔软的背部狠狠刺了一刀。

  因为是这么一支奇兵突袭,方才使得赵含章大军免于溃散大败的命运,所以李炜对白狼及其麾下自然颇为器重,当即满口答应替其向天子请功。

  至于出师险遭大败的赵含章来说,纵使心中憋气,但如今更需要担心的是这场因冒进而惹来的败绩被御史弹劾是什么后果。倘若他是此次领兵的主帅,那么,他也许还能够遮掩一下这次的事情,又或者颠倒黑白,又或者敷衍塞责,可主将是信安王李炜,关键时刻还是李炜大军赶到,方才为幽州军解围,故而他很清楚,这桩败绩是必定掩盖不住的。因此,在路上时,他便对自己最信赖的心腹杜孚倒了好一番苦水。

  “三年镇守幽州,我从未出过半点纰漏,可就因为如今这一次败绩,我便要遭左迁,真是恨煞我也”

  赵含章心中忧虑,杜孚又何尝不是如此?主忧臣辱,主辱臣死,他能够有如今的地位,全都是赵含章赏识提拔,而一旦赵含章左迁,他还会有什么好下场?一想到此前蓟州刺史卢涛始终未曾答应婚事,他就悔得肠子都青了。早知如此,他要么当初在出征前鼓足劲头把婚事定下来,如此卢涛也不好对他这姻亲落井下石;要么当初就索xìng知难而退,不再逼凌。现如今,并未随军出征的卢涛安然无恙,他这个静塞军司马安知不会被一同追责?

  当这一rì赵含章跟着李炜身后,穿过了满城迎接凯旋之师的百姓,而后踏进了幽州都督府的时候,他敏锐地感觉到,进进出出的属官差役看自己的目光里,仿佛透着几分诡异。本能觉着不对劲的他眼看大堂在望,脚下忍不住一阵迟疑,可见到前头裴耀卿和李炜谈笑风生,而自己身边刚刚也同样到城门迎接的杜士仪也是面sè如常,他沉吟片刻,最终还是把心一横继续前行。

  是非曲直还要天子决断,他已经命人快马加鞭前往如今天子所在的东都洛阳陈情,未必就没有挽回的希望

  “我和君礼已经商议过了,庆功宴虽说要等陛下圣意,但军中上下劳顿已久,先行赐酒肉大酯,却也是应有之义。”裴耀卿笑着对李炜如此建议后,见其颔首表示认可,发现已经到了大堂门口,他便停下步子转身看着赵含章,淡淡地说道,“赵大帅,蓟州卢使君弹劾你知幽州节度期间,坐赃巨万。此事非同小可,卢使君的奏疏已经快马加鞭发往洛阳,所以还要劳动赵大帅和卢使君早rì前往洛阳,君前质辩。”

  对于赵含章来哦说,此话就犹如晴天霹雳一般,那轰然巨响震得他几乎连站都站不稳了。不止是他,他身后的杜孚同样面sè惨白,嘴唇哆嗦双膝颤抖。尽管此次败绩必然会对他们的仕途造成不小的影响,可左迁这种事,只要朝中有人设法,捱过去之后未必就不能出头。可卢涛这一道弹劾,而且是不管不顾誓要闹得人尽皆知的弹劾,简直就是落井下石雪上加霜

  “这是……这是子虚乌有的污蔑”

  李炜本就对赵含章这次险些把好好的胜仗给打成败仗心中不满,见赵含章此刻如此说,他皱了皱眉就冷冷地颔首道:“是非曲直,陛下自有公断。赵大帅先回去预备,其余人等,随我进来议事。”

  尽管暂时还没有牵涉到自己,但自己也没有进去议事的资格,杜孚在赵含章低声吩咐了他几句离开后站在外头等候时,只觉得每一刻的时光都如同一天甚至一年一般漫长。他也不知道等了多久,终于盼到了内中各路行军总管的集议告一段落,盼到了一个个人三三两两出来。即便隔着一段距离,他仍然能够听到这些人在窃窃私语赵含章被卢涛弹劾坐赃的事,而且还有人用轻蔑的口吻提到了此前的败绩……听着这些话语,杜孚只觉得心中如遭针刺,要多难受有多难受。

  倘若之前他们那一仗是大胜,卢涛可还敢那样不管不顾地弹劾,这些家伙可还敢这样不敬地议论?

  可是,那些行军总管是出来了,杜士仪却始终没有出来。而刚刚没资格跟进去的将校偏裨们,此刻都跟着各自的主将走了,只剩下他孤零零一个人等在外头。如果不是回去预备前往洛阳的赵含章吩咐他一定要找杜士仪打听一个清楚,他根本不想在这众目睽睽之下杵在这种显眼的地方当笑话

  “既然如此,信安王,裴户部,我就先告辞了。”

  杜士仪因为被裴耀卿留下来商议犒赏之事,因此多留了一会儿,眼见得裴耀卿似乎还有话要对李炜说,他就知机地告辞出来。一离开大堂,他就看见杜孚正在外头来来回回踱步,显而易见是在等他。于是,他索xìng三两步下了台阶,随即咳嗽了一声。

  “啊,十九郎你出来了”

  原本有些走神的杜孚瞬间醒悟,赶紧露出了满脸笑容迎上前去,随即用最亲切的口吻说道:“你也留在幽州忙了这许久,不若今天晚上就到我那私宅一块聚一聚?正好我得信说,你叔母以及二十四郎都到幽州来了。”

  “叔母和望之来了的事,我早就知道了。”杜士仪笑了笑,继而就淡淡地说道,“叔母一到幽州就来寻我,让我代为向蓟州卢使君提亲,结果我不过在卢使君面前提了一句,就碰了满鼻子灰。据说,叔母还就此以为我不把她的事放在心上,亲自带着婢女截了卢使君一行,一再纠缠。”

  杜孚只觉心中咯噔一下。杜士仪这言简意赅的话他怎么会听不出来?卢涛本来就对他和赵含章恼恨有加了,他们率大军进发期间,妻子韦氏还带着杜望之到了幽州,不但唆使杜士仪去继续提亲,甚至还当街去拦卢涛的车马纠缠不休,显然,这就是卢涛吃了秤砣铁了心,一本参奏上去的直接原因此时此刻,他只觉得脑袋发胀心口发疼,好一会儿才憋出了一句话来。

  “我实在是没想到…”见杜士仪没有答话的意思,他只能勉强厚颜问道,“十九郎,裴户部可曾露出什么口风么?”

  “蓟州卢使君乃是一州刺史,有直奏之权,对裴户部也只是知会一声而已。”知道杜孚还抱着万一的侥幸,杜士仪索xìng又点穿了最关键的一点,“卢使君说,他已经豁出去了,大不了就此致仕,既然有这样的决心,恐怕不能等闲视之。”

  杜孚终于再也站不住了,他强自点了点头就跌跌撞撞往外走,过大门门槛的时候还险些被绊了一下。可是,他已经完全顾不得这些。等来到赵含章的书房时,熟门熟路的他一推开房门就面sè凄惶地说道:“卢涛是豁出去了,他打算拼着官职不要,也要把大帅拉下马”

  这大热天里,赵含章却点着火盆正在烧东西,随着一张一张的纸丢进去,火光正好照在他那大汗淋漓的脸上。然而,当听到杜孚这句话,他仿佛如遭雷击,整个人顿时呆在了那儿。身边这些往来文书等等证据,他可以想办法处理掉,可是,卢涛作为和幽州只有百里之隔的蓟州刺史,很多事情都瞒不过去,而且如此不死不休的弹劾不可能没有证据,难不成他这次真的要栽了?

  “没想到卢涛看似一个谦谦君子,竟然会这么大动于戈”

  杜士仪在回到自己的地头后,见到张兴的第一句话便是如此。后者尽管年纪不大,但在底层呆了很多年,因此阅历反而相当丰富,当即两手一摊苦笑道:“卢使君看来是真心疼爱女儿,否则,既然赵大帅亲自提亲,他顺势答应下来就好了,何至于一而再再而三推拒而遭冷落排挤,如今更是破釜沉舟来这一招?不过,如此一来,卢使君还真的可能就此断送仕途希望。毕竟,这样不死不休弹劾上司,而且传开了说是因为私怨,rì后谁还敢用他?”

  “倒是幽州,赵含章一去,继任者未知是谁?”

  杜士仪尽管对幽州长史知节度事这样一个美缺眼热得很,但也知道,这等从三品的高官,他至少还得再熬几年资历方才能够企及。即便如此,他问出此话时的眼神,仍然让张兴一时瞧了出来。

  别人一连两次外任,巴不得回朝,杜士仪还真的不同寻常的异数,怎么对外任官如此热衷?

  “对了,我让你打听的事,可曾有什么消息?”

  “回禀使君,我已经让人在幽州城内四处打探过,并无叫做安禄山、轧荦山,或者阿荦山的人。”

  看来时机未到啊

  杜士仪耸了耸肩,有些遗憾。可想到就是找到现如今尚属寒微的安禄山之后该怎么办,他就不禁叹息了一声。

  以他如今的官职地位,如果找到人,把人悄悄一刀砍了那是轻轻巧巧,可是,纵使没有安禄山,这盛唐就真的能够永远延续下去?

[ 本帖最后由 fi62773490 于 2014-5-6 22:57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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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百七十二章 抚恤善后,帝王心术
  
      尽管杜孚恨得几乎想要休妻杀子,可事情都已经出了,他纵使再痛骂韦氏和杜望之母子,也无法弥补此事的严重后果,因此,当朝廷旨意终于来临,召卢涛和赵含章回京质辩,他就毅然决然选择了辞去官职,跟着赵含章回洛阳打点照应。韦氏经此一事已经成了惊弓之鸟,即便舍不得这好容易才到手的大红官袍和银鱼袋,可也知道若是丈夫没了赵含章这大靠山,在幽州同样呆不下去。而如果跟着恩主不离不弃,日后还有复起之机,所以也只能随着上路。

      至于杜望之,狠狠挨了一顿家法的他再惦记卢氏女的美貌,可眼下生存的危机笼罩在头上,他就是有那色心也没那色胆了

      这一家人凄凄惨惨戚戚地跟着赵含章上路,杜士仪耳畔顿时为之一清。尽管幽州节度使出缺,但天子仿佛并没有让李炜执掌幽州的意思,而是下令犒赏各方兵马之后,令将校各自将其领回驻地,而后召李炜回洛阳。至于杜士仪,自然也辞了裴耀卿回代州。云州军因为走另一条经妫州、蔚州而至云州这段路最近,所以他提前一日接见了前来道别的南霁云。

      此次的征战,上上下下的有功将士都得了相应的勋官,但其他的赏赐却不多,如南霁云就因为中规中矩的表现,不过勋官涨了一级而已,段广真亦然。两个人都是第一次在征战时独领一军,因此更多的是熟悉这种感觉,可是,因为此次奚人降户,比如依附云州的度稽部,依附幽州的奥失部、元俟折部,也都派出兵马随同唐军作战,而且据说还会得到丰厚的赏赉,因此两人都有一种不服气的感觉。

      “厚蕃将而薄唐军,陛下此举实在是不公”南霁云年轻气盛,一句话说出来后方才有些后悔。可此次征战虽顺利,军士之中仍然有几十死伤,这些都是他亲手练出来的袍泽,自然又是痛惜又是不平。

      “此次死者每人抚恤不过十贯,而伤者更是只有两贯汤药钱,回乡之后,死者家中有老弱妇孺,伤者甚至还要其他人照顾,这点钱几乎都不够疗伤的。”段广真说到这里,声音又低沉了一些,“此次除却河北河东各军镇本来就有的募兵之外,听说,因为兵员不足,尤其是幽州还征了各地不少丁口。如今战后一律放归家园,而这些人都在赵大帅麾下,是死伤最严重的。”

      杜士仪也知道幽州军这次险些溃败,死伤自然不少,可既然是之后的大胜,那么朝廷只会宣扬大胜,对于死伤将士的抚恤,自然远远少于对高阶将校的犒赏,甚至也少于对奚人降军的犒赏。所以,他只能用无力的语言安慰了两人几句,随后又嘱咐南霁云,回到云州后,让云州都督府早日定下抚恤死难的章程。不能越过朝廷在钱财上做文章,那么,就在职务以及抚恤老弱妇孺上头做文章。

      回程的时候,段广真就忍不住问道:“使君对小南将军说的话是真的?”

      杜士仪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嗯,什么话?”

      “就是让负伤的士卒进入怀仁县廨以及云州都督府,接受相应的培训丨通过审核者成为编外吏目,然后报吏部流外铨,而死难将士的遗孀以及孤弱,由官府定期出资赡养,直到孤弱成年,而遗孀改嫁或病故?”

      “嗯,我是这么想的。”杜士仪点了点头,遮了个凉棚看了看一碧如洗的天空,这才徐徐说道,“负伤的将士本来就是因为国打仗而伤残身躯的,从这些人中遴选出合适的,担当官府公务,比一般的滑胥之吏要可靠。至于抚恤战死者遗留下来的老弱妇孺,异日朝廷募兵的时候,方才会更加应者云集。”

      杜士仪还有一句话放在肚子里没说。倘若不是云州和代州的财政都不是最最吃紧,而且云州军和代州军的死伤都不算多,他这样的法子必定会因为没钱而成为空谈。只可怜幽州军上下那么多的死难者,也不知道会让多少家庭肝肠寸断。只希望,他对裴耀卿的建议,能够被这位户部侍郎转奏天子。

      如果真的是赵含章坐赃巨万,那么籍没之后的所得,不是没入国库,而是应该首选用于抚恤幽州军中战死和负伤的军卒这种事他不想让人知道是自己的提议,更不想让人觉得自己是意在邀名,所以只需裴耀卿回去之后面奏天子,让当今天子李隆基去得这个仁义之名就行了当然,也要李隆基能够愿意这么做。

      当杜士仪带着三千代州军,从幽州回归代州雁门城的时候,赵含章和卢涛经过千里驰驿,也风尘仆仆地抵达了洛阳。

      李隆基这位天子自从即位之后,已经是数次巡幸洛阳,而且每次一呆少则一年,多则两年,其中最重要的缘由,就是因为关中出产的粮食根本无法供给天子妃嫔王公贵戚以及庞大的官僚队伍,所以,天子每数年带着妃嫔儿女文武百官到洛阳来,让关中和长安能够休养生息一段日子,这几乎是没有办法的办法。甚至可以说,倘若不是当初武后就曾以洛阳为都城,而且洛阳不像长安,能够据险而守,李隆基早就迁都了

      此时此刻,面对案头卢涛的弹劾,赵含章的申辩,他就看向了面前站着的中书令萧嵩以及刚刚从中书舍人任上转任御史中丞的裴宽。作为天子,他能够容忍某些重臣在某种程度上的贪赃受贿,但对于镇守一地的边臣,他却万难容忍这种举动。边臣倘若聚敛钱财,然后又用这些钱财来收买人心,其中结果不问自知。所以,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就看向裴宽道:“裴卿一贯刚正廉明,赵含章之案,就由你挑头去审理。记住,朕不要和稀泥,要真真切切的结果”

      “臣遵旨。”

      将裴宽打发了下去之后,李隆基便示意萧嵩上前来,等其到了面前堪堪只有数步的地方,他方才轻声说道:“朝中有人谏劝,杜君礼先督云州,再督雁门南北六州,多有收买人心之举,前时容留拔曳固老弱妇孺便是如此,而后在代州躬耕劝农,大兴州学,无非是笼络民心,据闻代州甚至还有民众打算立碑为其纪念,萧卿觉得这些非议如何?”

      萧嵩顿时愣住了。有一瞬间,他甚至很想反问天子,可是裴光庭有过某些言语,但他须臾就忍住了。在默然伫立了片刻之后,他就低声说道:“倘若爱民如子的贤臣却要被人说成是别有所图之辈,臣无话可说。”

      李隆基盯着萧嵩看了好一会儿,顿时哈哈大笑:“不错,萧卿果然公允。杜君礼所作所为,细细再看,全都是身为州官应尽职责,别人没有做到的事,便污蔑他是笼络民心,实在是太过了而且,他督雁门期间,更多的精力是在民政,而不是在军务,只简拔了代州西陉关一旅帅为代州军兵马使,而并未有大刀阔斧整军之事,甚至还转奏了岚谷县令孙万明求恢复府兵之议,足可见他知道军中情弊,却能够审时度势。”

      天子难得这样详尽地评论一个人,而且还是一个外臣,所以萧嵩一时之间竟有些闹糊涂了。要说真的对杜士仪有所不满甚至怀疑吧,天子说后头这些于什么?而倘若只为了褒扬,前头那些指摘之语,于嘛又要说给他听?难不成……是考验他这个宰辅是不是有容人之量?

      萧嵩的纠结,李隆基看在眼里,笑在心里。他若有所思地轻轻敲了敲扶手,继而轻描淡写地说道:“裴卿由中书舍人而转御史中丞,想来萧卿的左膀右臂少了最得力的一个。朕有意将杜君礼召回朝中任中书舍人,知制诰,萧卿意下如何?”

      上次裴光庭还提出过让杜士仪回朝任给事中,天子却给否了,此后将杜士仪从云州长史迁代州长史,现如今怎么又突然生出将杜士仪调回朝的打算,而且是塞到自己的中书省?萧嵩只觉得脑袋实在是有些不够用,然而,他文采平平,用兵的谋略不错,可内斗的经验就不算太充足,这会儿愣了一愣后,最终迸出了一句话来:“杜君礼三头及第,文采斐然,足可胜任中书舍人。”

      “那就如此吧,等到杜君礼回到代州,再行文。”

      李隆基微微颔首,等到萧嵩告退离去的时候,他就坐直了身体。

      参奏杜士仪的这些事,是从去岁到今年最多,他虽不信,但不得不审慎对待,而且,有人说是秘书少监张九龄因为外间流言迁怒杜士仪,因而支使相应人等所为。又有人说此前告张九龄在岭南按察使任上有不法事的是杜士仪,原因则是宇文融流死一事。既然一时分辨不清楚是否两人隔空斗法,那么,就让两人一同知制诰,如此一共事,是非曲直想必就能看得很清楚了。想来以杜士仪的文才,知制诰一职应该绰绰有余了

      御前的这一番对答,因为有内侍在侧,当天晚上便传到了李林甫耳中。他笑着自己斟满了一杯,随即一饮而尽,隔空敬道:“杜君礼,希望你可不要让我失望就凭你待宇文融那一片诚心,想来也不会容忍张子寿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于你。张子寿,要怪就怪你眼光不好,非得用了个周子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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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百七十三章 逝者已矣,生者犹不息

  
      杜士仪从代州这一走,从去年年底到现在,就是将近三个月,尽管并未上战场,但人在后方并不轻松,再加上杜孚闹出的事情,回到代州之后的他竟是有些心力交瘁。回到都督府的当天,他甚至来不及过问上下事务,稍稍填饱了肚子后就直接躺下了。等到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却发现面前正趴着一个小小的人儿,天光已经大亮。认出是长子杜广元,他不禁笑着一伸手把人抱到了身上,随即就听到了一声声软乎乎的阿爷。

      “广元,是谁带你来的?你阿娘呢?”

      杜士仪抬起头四处一看,发现不见王容,就对杜广元问了一声。让他没想到的是,儿子咧嘴笑道:“阿娘说,让阿爷多睡一会儿,不让人吵你。可我想阿爷了,就上床陪阿爷一块睡”

      又好气又好笑的杜士仪把儿子拎到一边,翻身坐起叫了一声来人,须臾,外间便有人进来,却不是任何侍婢,而是王容本人。见其手中托着一个红木条盘,里头显见是早点,吓了一跳的他赶紧下床趿拉着鞋子迎上前去,接过东西后就埋怨道:“你这都已经是有身孕的人了,怎么还凡事亲力亲为?”

      “只是给你送点东西,难道我连这点事情都做不了?”王容笑了笑之后,看了一眼如今已经高高隆起的小腹,继而就唤了婢女进来服侍杜士仪梳洗,等到人复又退了出去,她看着杜士仪犹如饿死鬼投胎似的,把从粥到小菜到汤饼全都吃了个底朝天,她不禁打趣道,“看你这吃相,莫非是到幽州这些天饿着了?”

      “那种忙法,一天吃五顿也累。更何况,上头压着一位信安王,一位裴户部,一位赵大帅,再加上一位位行军总管要这个要那个,还有下头那么多做事的人,我夹在当中,你说累不累?”杜士仪见杜广元趴着桌子站在一旁,眼睛直勾勾看着自己,他不禁笑着摸了摸儿子的头,随即便伸了个懒腰道,“还是回到自己的地头来得自在,我的地盘我做主,不用看人脸色。所以说,起居八座一呼百诺的封疆大吏,到底不比在两京窝着和人斗心眼”

      “可这一任之后,你想不回去都不行。”

      王容虽出身商贾,可跟着金仙公主耳濡目染多年,对于朝中升黜也有一定的了解。能够连续在五品这样的外任官上两任,那必定是政绩斐然,肯定要调回朝中的。至于回去之后是闲置还是重用,就得比拼各人的才能人脉以及其他各种资源了。见杜士仪耸了耸肩,显然也认同自己的说法,她便缓步来到杜士仪背后,轻轻从后头环住了他的脖子。

      “杜郎,我知道你是怕高处不胜寒,所以一直在预备后手,可你也不用太担心了。论资源论人脉论才具论圣眷,你不输给任何人”

      “前三者都还好说,只有最后那一项保不准。”杜士仪用嘴唇碰了碰妻子那依旧柔嫩光滑的手背,轻声说道,“不用担心的是你才对。为官十一载,我固然大多数时间都不在朝中,这次从云州到代州更是一连五年,但我也不是没有一丁点准备的。”

      王容轻轻嗯了一声,紧跟着,她方才想到了另一件事情,犹豫片刻还是低声说道:“你之前在幽州,我也没来得及告诉你。京师来信,源翁去世了。”

      对于源乾曜,杜士仪一直都是当成自家长辈那般礼敬的。尽管这位素来有些油滑,凡事明哲保身,但他能够京兆府试拿下解头,有源乾曜的默许;他能够在关试中拿下第一,也是源乾曜不顾张嘉贞的芥蒂帮衬了几句的关系;而后他在源乾曜的门下省为左拾遗,多有受其照顾的地方,纵使源乾曜也曾把跟从河南尹王怡前往长安处置权梁山谋逆这种棘手案子推给他,但总体来说,源乾曜对他可谓是有知遇之恩,就在两年多前,源乾曜还交托给了他一些至关重要的人脉。

      “是么,源翁竟然去世了。”杜士仪苦笑了一声,怅惘地说道,“人生自古谁无死……可真正听到这种消息的时候,仍不免心酸苦痛。”

      “因为之前病重,源翁没有随驾去洛阳,而是在长安病故的。陛下追赠幽州大都督。”见杜士仪没有说话,尽管很不想说接下来另外一个不好的消息,但王容还是不得不低声说道,“还有,你之前刚起行不久,王十五郎家中便来人报丧,说是他的妻子……亡故了。”

      杜士仪登时愣住了。王维和玉真公主之间的那段情缘,他知之甚深,也知道王维家中早已定下了妻室,不可能尚主,而玉真公主也无意脱下道装嫁人。至于两人最终分开之后,王维究竟迎娶了何人为妻,他自是不甚了了。此时此刻,他紧紧握住了妻子的手,一字一句地问道:“摩诘得知此事之后,是什么反应?”

      “我那时候没瞧见,一时半会说不好,但是……”王容都不知道怎么组织语言,足足隔了好一会儿,她才有些艰涩地说道,“但我派去打探回来的人说,王十五郎看上去失魂落魄,整个人几乎半点反应都没有。他和李十二郎在众人之间是关系最疏淡的,但这次还是李十二郎二话不说灌了一壶酒送过去,他大醉之后,李十二郎就让王家人套上马车送他回去了,小崔也跟着,料想路上会照应他。”

      王维和李白关系冷淡,杜士仪熟知的那段历史如此,而今这段历史也是如此。一个狂放,一个内敛,一个豪迈,一个出尘,相同的是一样才华横溢,一样文采风流,故而两人在代州州学讲课也是截然不同,私底下拥李派和拥王派还打过嘴仗,曾经还让杜士仪哭笑不得。可是,此刻想到王维在从前满腔抱负初入仕就遭贬,和玉真公主也就此一刀两断,如今却又丧妻,他只觉得百味在心头,说不清是什么感受。

      “去打探的人还说,王十五郎在大醉之后喃喃自语,说的都是……对不起

      对不起……是了,想来王维仕途受挫,昙花一现的爱情也因此终结,对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大约也不会投注多少精力。可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直到一下子完全失去了,方才会回过神来去想念那个从生命中逝去的人,而那个人也会在记忆中越来越刻骨铭心,以至于无法忘怀。

      想着想着,他情不自禁地松开了妻子的手,随即站起转身,动作轻柔地抱了抱她那已经不再纤细的腰肢,这才一字一句地说道:“这个世上,太多人都是失去方知珍惜,失去方知珍贵,其实却已经晚了。幸好,我不必像别人那样后悔。不管我们在一起的日子能够有多少,现在的每一时每一日,我们都要格外珍惜才行。幼娘,我们的孩子很重要,但你更重要”

      自从相识开始,杜士仪就一直都是主动的那一个,王容见识过他的大胆,他的热情,他的坚韧……林林总总的情话也听过不少,但没有任何一次,如同今天这样深深打动自己那颗原本就灼热的心。见他俯首吻了过来,她就再次伸手环住了他的脖子,几乎拼尽全力回应着他,直到几乎透不过气时,她方才听见身旁传来了一个稚嫩的声音。

      “阿爷,阿娘,我也要亲亲……”

      糟糕,刚刚那些动作绝对是儿童不宜

      杜士仪这才意识到,自己完全忘了身边还有儿子在。松开了怀抱中的妻子,他见杜广元眨巴着眼睛看着自己,他就一把将孩子抱了起来,随即一本正经地说道:“小家伙,记住,日后只有对自己最喜欢的女人才能这样,今天的事,不许再对第四个人说,这是你和阿爷阿娘的秘密”

      “嗯嗯”

      王容已是面如红霞,暗想幸好儿子过了年方才五岁,要按照周岁算的话,四岁都还不到,还不太懂事,否则看到这一幕,今后她怎么把严母的架子端起来?

      提到王维和崔颢离开代州,王容自然也不免要说起正月尚书省进士科省试的结果。这一年知贡举的是裴敦复,出了名的苛刻人,一科仅仅取中了二十四名进士。而作为代州拔解的刘长卿,到京城时打响了名气,也不知道谁人举荐了一把,裴敦复尽管没有将其放在前列,但竟是在第二十名取中了。同时进士及第的,还有杜士仪认识的一个熟人,那就是鲜于向鲜于仲通。而刘长卿要留在长安等待吏部关试,回来的只有另两个代州解送却在省试科场铩羽的士子。

      两人大约是受挫深重,回来的时候都垂头丧气的。尽管县试州试也是每场淘汰制,可他们全都在杂文试中犯韵被逐,实在是太丢人了

      代州年年解送,几乎年年全军覆没,说是陪太子读书毫不为过。因此,今年竟破天荒有人进士及第,即便是寄籍代州,而不是真正的本地人,也足以成为代州上下热议的话题。其中,刘长卿的舅舅最是欢欣鼓舞,在家连着摆了三日的流水席以示庆祝。除此之外,今年代州明经科也有两人及第,都是州学的学生,这也让代州州学成为了众所瞩目的焦点,被杜士仪邀请来的众位名士自然收获了不计其数的赞誉。

      可按照因为有主持嵩山卢氏草堂经验,被杜士仪赶鸭子上架硬逼着执掌代州州学的卢望之的话来说,这些名士全都是高谈阔论在行,实际经验缺缺。刚刚离开的王维和崔颢虽然进士及第,但两人的诗赋都是独树一帜的,所谓讲课也是只能意会不能言传。至于李白孟浩然王之涣这样的……对不住,倘若学生们都被他们给忽悠住了,今后恐怕也都会养就闲云野鹤一般的性子

      所以,卢望之按照杜士仪的要求,杜士仪的希望,直接祭出了杜士仪当初在嵩山卢氏草堂求学时的最**宝——题海战术三日一试赋,五日一试诗,然后他从限韵立意等各种因素进行全方面剖析,其精辟之处连这一日悄悄去旁听了一次的杜士仪和张兴全都赞不绝口。这一日午后,当主从二人出了代州州学的时候,张兴甚至不无敬仰地说道:“若是卢公子能够一直留在此地,只消三五年,代州文治必定能够上几个台阶。”

      他那大师兄能够呆得住?

      杜士仪满脸无奈地摇了摇头,却没回答。他正要上马时,却只见一个少年纵马疾驰而来,到面前利落地勒马跳下,疾步冲到了他的面前,正是吴天启。

      “郎主,长安阿爷派人送来了急信。”吴天启二话不说从怀中取了信呈上,眼看杜士仪就这么立时拆开扫了一眼,继而面色为之一变,他不禁大为纳罕

      “使君?”

      杜士仪看了身旁满脸疑惑的张兴一眼,随即哂然一笑道:“意料中事,只不过没想到来得这么快,我不日便要迁中书舍人。奇骏,你得做个选择了,是随我去两京见识见识,还是我举荐你给河东节度使兼太原尹宋公,毕竟,如今的你是河东节度掌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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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百七十四章 衣锦还洛阳

  
      代州长史兼河东节度副使杜士仪,擢中书舍人

      刚过而立之年的杜士仪陡然之间迎来了这样的擢升,他自己尚能够淡然处之,可别人就不一样了。

      代州上下官民百姓在这位名声赫赫的长史刚刚上任之后,还有人观望有人怀疑,可杜士仪上任之后,最初大刀阔斧,紧跟着推行的却是极其稳健的政令,并未一味推出各种各样让人适应不良的新政。尽管代州并没有能够推广木棉或者茶叶之类的经济作物,可因为杜士仪大力推行新型农具,又在田陌的帮助下,把水轮三事这种利器给设计了出来,去年又是风调雨顺,收成极其不错,再加上杜士仪重视刑狱,得知他即将离任的消息,立碑之类的提议再次风行了起来。

      万民伞和德政碑是明清最为风行的,但在如今这年代,对于在任上治政理狱极佳,风评极好的官员,立碑为记也是常有的事。然而,杜士仪固然很注重经营名声,对这种过犹不及的勾当却敬谢不敏,直接把自己敬仰的名相宋憬拿了出来当挡箭牌。他既是一口咬定宋憬在广州都督任上回京的时候也一力不允立碑,以温正义和裴明亚为首的代州耆老们也就只能怏怏打消了这个念头。

      然而,当杜士仪在离任之前最后一次召见他们,对于州学表现出了很高的期望时,他们立时都振奋了起来。

      “我那大师兄已经答应,会在代州州学再留一年,想来新上任的州官对于自己治下多出才俊也是乐见其成的,故而不至于去动州学。而代州军兵马使段广真深悉军阵,武艺出众,只在做官上头未免欠几分脑筋和盘算,你们既是本地耆老,还请多多照拂于他。”见温正义慨然答应,裴明亚微微颔首,面上仍有几分忧心,他便温言抚慰道,“我上任代州,总共两年有余,说实话实在是时间太少,并未造福百姓多少,所以方才执意不允立碑……”

      这话还没说完,温正义便霍然起身道:“使君哪里话,代州走马灯似的换了一任又一任州官,却从来没有人如同使君一般,看透代州多年以来最大的软肋。一句代州事,代人治,实在是让我等代人心中激荡。使君虽不同意立碑,但使君这两年的言传身教,便如同丰碑一般,立在代州官民百姓心头”

      裴明亚自从重打精神执掌代州裴氏牛耳,对河东宗堂不卑不亢,对本地的裴氏子弟则是采取了劝学劝进,惩罚不良等等各种措施,至于从前附庸宗堂派来的主事者鱼肉乡里的,不是被逐就是被重重惩罚,两年多时间里,一贯松散式微的代州裴氏被拧成了一股绳,他回头想想当年的仕途受挫,竟是别有一番感受。此时此刻,他也随着温正义站起身来,郑重其事地对杜士仪拱了拱手。

      “使君督雁门,是雁门百姓的大幸今使君回朝,又不允立碑,不收程仪,我和温老商议之后,最终决定在代州州学设践行宴,还请使君一定不要拒绝

      听到这话,杜士仪终于笑了:“好,我也没那么矫情,必然赴宴”

      裴明亚和温正义告辞之前,杜士仪又给了他们一个许诺。倘若有代州士子不愿意求本州解送,而是打算去试一试京兆府试的,都可以到两京他门下投帖,倘若真有真才实学,他一定会尽力举荐。这样的承诺对于乡土感情极其深重的这两人来说,可谓是非同小可,离开时全都喜气洋洋。以至于代为送两人到门口的张兴在看着裴明亚上马离去的时候,忍不住对温正义问道:“温兄,你这笑得嘴角都要咧到耳根子了,是使君又答应了你们什么事?”

      “你这小子,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温正义笑骂了一句,解说了原委后,随即笑容又收了起来,“奇骏,你真的要丢下河东节度掌书记一职,跟着杜使君回京?要知道,你是有试校书郎衔的,就算留在代州……”

      “温兄好意,我怎会不知道?其实,使君也提过,若是我打算留下,他会举荐我给太原尹兼河东节度使宋公,让我这掌书记在宋公麾下效力。可是,温兄应该很清楚,宋公和我素昧平生,就算因为使君一言用我,能有多少信赖,能有多少宾主相得?至于留在代州,我一介寒素,新任使君到任,怎能容忍处处还有前任的旧人把持要职?段广真是武将也就罢了,掌书记却是幕府要职,只有用自己人方才更放心。”

      听到张兴一口气说到这里,温正义就知道,自己这个忘年交已经考虑得很通透了。他点了点头,随即笑着说道:“也罢,你如今方才刚刚三十,杜使君又是不拘一格用人才的人,你随他上京应该会另有一番际遇。不过……”

      他意味深长地拍了拍张兴的臂膀,似笑非笑地说道:“可杜使君虽然成婚晚,好歹已经是有一子了,你却连媳妇都没娶。回头我一定拜托杜使君,为你挑选一位贤妇”

      张兴登时尴尬了起来:“温兄别打趣我了,有缘再说,有缘再说……”

      州学的这场践行宴,不但本地耆老尽皆到场,应邀而来的还有因为雁门集上那些名士而造访代州的不少游历士子,至于李白和孟浩然王之涣,则是杜士仪有言在先和三人说好的——若是下一任代州长史礼贤下士也就罢了,如果呆不下去,三人就到云州去游玩讲学一段日子,随后便到两京来找他,他定会倒履相迎。因此,这一晚上,喝得酩酊大醉的何止一两个人,就连杜士仪自己也是醉得人事不知,被人抬回都督府后头官廨。

      可尽欢之余,杜士仪心里并不是没有忧虑的。这一次的调令来得不是时候,王容正有孕在身,一个月之内便可能临盆,而后因为孩子太小,也不能够立时三刻上路。因此,杜士仪只能紧急命人求助于云州的杜十三娘和固安公主,商定让王容在云州逗留一段时日。毕竟,尽管温正义和裴明亚等代州耆老都愿意照拂自己的妻子,可哪有他的亲妹妹和义姊能够让王容更安心。至于长子杜广元,杜士仪在考虑再三后,也不得不忍痛将其留下陪伴妻子。

      与前来赴任的新任代州长史办好交接,杜士仪便带着包括赤毕在内的十余护卫与张兴吴天启踏上了返回洛阳的归程。和王容一起北上云州的,除了特意请来的两个稳婆之外,还有白狼的弟弟阿柳。考虑再三后,他还是觉得,远在边陲的云州比两京更适合安置这个理受创严重以至于有些痴呆浑噩的少年。至于白狼,早在李炜凯旋回京之日,就在一块同行之列。

      从代州到如今天子所在的洛阳是一千二百二十三里,路上并不用太赶,日行八十里到一百里,也不过小半个月就到了。上一次他还是在宇文融罢相之前回过长安,洛阳却已经阔别多年了。他特意绕到了洛阳诸多城门中,坐北朝南最为壮观的定鼎门,随即对身边的张兴说道:“奇骏是第一次看东都气象吧,觉得如何?”

      张兴长这么大,这是第一次来到洛阳这座大唐东都。刚刚从北边穿过洛水,继而来到了定鼎门,他对那高大肃穆的城郭叹为观止,再见一座座门道内排队等着进城的众多百姓,其中多有高鼻深目的胡人,他更是觉得眼睛都有些花了。此刻听到杜士仪问话,他不禁叹道:“怪不得人说,不到两京,枉为唐人

      此话一出,赤毕等原本就出自东都的从者顿时大笑了起来。

      赤毕更是在笑过之后说道:“张郎君,若是有缘进宫,方才知道何谓叹为观止。洛阳宫乃是当年天后在世时一再修缮,富丽堂皇不逊于长安大明宫兴庆宫。而洛阳南市,也是绝不逊色长安东西两市。进了定鼎门便是天街,就是长安的朱雀门大街,也不比天街更加宽敞。”

      众人在说笑之中验了过所进城。果然,在通过长长的定鼎门门道之后,面前的黑暗便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那条东西宽几十步,两边尽是杨柳的天街。然而,远处隐约可见的高大宫阙固然让人心生神往,可如今已经是夏天,两边的杨柳树荫只能遮住一丁点,走在太阳底下那种暴晒的感觉,让张兴很快就没心思再欣赏这东都风光。若非两京明令不得驰马,一行人恨不得打马飞驰。等到了杜士仪在观德坊的私宅,早就得信将宅子内外洒扫整理得于于净净的吴九就迎了出来。

      这座宅邸,还是当初杜士仪从万年尉升任左拾遗的时候,王容授意他向千宝阁刘胶东租赁下来的。只不过他之后手头宽裕,也就将其买了下来。平日里只留着几个仆人负责打扫以及修缮等等日常管理,现如今因为他回朝升任中书舍人,吴九自是早早备好了一应使唤人等。他把安置别人的事情全都丢给了儿子吴天启,等到陪着杜士仪来到了最深处的寝堂时,他也不唤侍婢,等杜士仪坐下后就在旁边跪坐了下来,低声说出了一句话。

      “郎主,广平郡公宋丞相数日前上书以病老求致仕,陛下已经应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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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百七十五章 送客茶后莫登门



  宋憬罢相至今,整整十二年,相比罢相之后就迅速耗尽了光和热,不数年就撒手人寰的姚崇张说张嘉贞等人相比,他可谓是得天独厚。然而,并不是说宋憬心里就没有遗憾,并没有恼恨——他固然风骨硬挺,人品卓著,可终究不是圣人,就连孔圣人都不是没有七情六yù的人,更何况他?十二年来,他当过京兆尹西京留守,当过吏部尚书,当过尚书右丞相,若不是力不从心病痛在身,再加上眼看着朝堂上长江后浪推前浪,他也不会最终不顾儿子们的劝阻上书致仕。

  紧挨着定鼎门大街东边的明教坊深处,就是宋憬的私宅。这是他在武后称帝年间官居凤阁舍人的时候,那位君临天下的女皇御赐给他的。他至今还记得,在这位前所未有的女帝之下为官的情景。尽管武后偏爱男宠,军略不足,但却盖不住她那高明的帝王心术,那巧妙的政治手腕,以及最重要的……不拘一格用人才的魄力纵观开元这些名臣,姚崇也好,张说也好,他也好,张嘉贞也好……一个个人能够崭露头角,都是武后亲自拔擢重用的。

  “天后陛下……”

  躺在软榻上的宋憬有些怅惘地念叨了一声,随即苦笑了起来。就在这时候,门外传来了一个侍婢毕恭毕敬的声音:“家翁,杜中书求见。”

  杜中书这个奇怪的称呼让宋憬为之愣了片刻,等到醒悟过来杜士仪刚刚调回朝升任中书舍人,他立时一骨碌支撑着坐起身吩咐道:“快请”

  一个请字过后,他便连声吩咐人取见客的衣服换来。然而,两个伺候的侍婢都是已经三十出头,宋夫人挑了又选的人,此刻对视一眼,其中年长的那个便为难地说道:“夫人严词吩咐过,家翁就算会客,也不能时间太长,二郎君也特地嘱咐过……”

  “杜君礼岂是寻常客人”宋憬厉声一喝,见两个侍婢都吓着了,慌忙手忙脚乱地找了衣服给主人换上。等到不多时,外间人领着一个身穿大红官袍的年轻人进来,两人全都不由自主盯着人看了许久,最后方才醒悟到失礼,慌忙垂下头再不敢窥视。

  “广平郡公。”杜士仪长揖为礼后,便看了一眼身上这官袍,无可奈何地解释道,“因刚刚前往尚书省吏部关领上任,又去了中书省拜见萧相国,也没来得及回家更换衣物就匆匆前来,还请广平郡公见谅。”

  “刚刚回京,有的是事情要做,有的是人去见,何必先来见我这致仕之人?”话虽如此说,宋憬的脸上却是笑着的,jīng神也一反这些rì子的萎靡。吩咐了侍婢烹茶待客后,他就令她们暂且退下,等到招手示意杜士仪在身边坐下,他也不寒暄,径直问起了其在代州的所见所闻,以及这次幽州出兵的经过,如此一问一答,几乎持续了两刻钟犹如公事奏对似的对话之后,他才一下子回过神来,一时自嘲地笑了笑。

  “真是多年来的习惯了。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我都已经是致仕的人了,竟然还改不掉这个老毛病。”

  “广平郡公身在家中,心忧天下,士仪每每想及就觉得钦佩。”杜士仪见宋憬比两年多前相见时清瘦了许多,而源乾曜业已在去岁年末去世,他不禁开口说道,“不过,既然已经致仕了,广平郡公还是多多安心颐养,外头那些纷乱的事由,让应该管的人去管就好。”

  “你说的我也知道,否则,我也不会上书请致仕。”宋憬微微闭上眼睛,轻叹一声道,“年纪大了,很多事情已经都记得模模糊糊了,陛下虽恩准我免朝,可是,我不想别人问我一件事,我却张口结舌答不上来;更不想自己说出口的话,一转眼却忘得于于净净;又或者一个不留神,举荐什么才能平庸的人,抑或是君前提出了什么昏庸的建议。我曾经要强了一辈子,不想rì后却被人记住那丢脸的样子。趁着我还没有完全糊涂,我唯有请求致仕,更何况……”

  说着自己这些年来力不从心的感受,宋憬在更何况之后,微微顿了一顿,随即用几乎只有杜士仪能够听到的声音说道:“朝中风气,已经不如当年了。陛下虽然还能听得进一些谏言,可是,那些只会拍马逢迎的人在御前越来越多,我不希望自己一朝老糊涂了,成为这些人当中的一个。杜君礼,不要忘了当年你以梅花谏劝时的风骨无双,不要忘了你为姜皎封还制书时的铁骨铮铮,也不要忘了……”

  杜士仪见宋憬说着说着,突然面sè一阵cháo红,仿佛是一口气没接上来,他登时大吃一惊,连忙又是推拿,又是揉按,好一会儿,终于让宋憬恢复了过来。他本待想请这位老人好好休息,自己改rì再来拜访,却不想宋憬竟是紧紧抓着他的手不放。

  “不要忘了,源翁也好,我也好,对你都寄予厚望君礼,外间流言甚多,只要立身持正,邪气不能伤”

  杜士仪没想到宋憬也察觉到那股暗流了,连忙正坐长揖答应。而这时候,外间送茶的婢女也已经来了。然而,她才刚刚给杜士仪送了一盅茶,就只听宋憬开口说道:“喝了这杯送客茶,你就走。记住,从今往后我只是一个闭门谢客养病的寻常老人,你不要再来看我了。你有你自己的路要走”

  这话不但让那婢女为之一惊,杜士仪也一下子怔住了。然而,面对宋憬那虽则已经无神,却依旧坚定的目光,他终于知道,宋憬已经决意退出朝堂,当下,他一口一口慢慢喝完了那一盅滚烫的茶,放下茶盅后就站起身道:“广平郡公放心,我一定不负所望”

  见杜士仪起身施礼后大步离去,宋憬的脸上不禁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他虽有几个儿子,但无一继承他那硬挺的xìng子,本待致仕之后含饴弄孙,可孙儿们已经大了,他也力不从心了。倘若他能有杜士仪这样的儿孙,也许就不用担心死后令名了?

  离开宋宅,杜士仪不由得心头沉甸甸的。生老病死原本乃是人生常事,可见惯并不等于能够习惯。今rì他刚刚回到洛阳,从公务到私事一圈转下来,已经有些身心俱疲,而家中妻儿不在,他不禁不太想回到那空空如也的地方,而岳父王元宝在此前的消息中并未到洛阳来,而是仍在长安,玉真公主金仙公主虽在洛阳,傍晚去访也不妥当,他想了想后,回到观德坊私宅门口,叫了张兴出来会合,便对赤毕吩咐道:“去永丰坊。”

  这三个字一出口,张兴便有些吃惊地问道:“使君前去拜客,我随行是否有些不妥?”

  “刚刚去拜会广平郡公,带着你也许不妥,但眼下是去拜访一位长辈,带你去也无妨。”杜士仪见张兴仍然有些心中惴惴,待其上马之后追上了他,仅仅落后半步,他就笑着说道,“想当初我家道中落,虽求学于嵩山卢师,可家中书卷因为大火散失殆尽,所以一度寄居于妹婿崔十一郎家中。永丰里清河崔氏藏书楼所藏珍籍不下万卷,我几乎rìrì浸yín其中抄录浏览,至今那段rì子都是我人生中最宝贵的经历之一。”

  “我以前就听说杜使君抄过书,那会儿还有些不信,没想到竟然是真的”张兴自己就经历过这种艰苦却痛并快乐着的rì子,一时更加觉得惊异。大唐建国以来,出自五姓七望的名臣不计其数,崔泰之崔谔之兄弟原本并不起眼。然而,当他听杜士仪说起崔谔之竟是接连参与了诛除张昌宗张易之兄弟,而后又诛除韦后,这才得以爵封赵国公的那段经历,他不禁肃然起敬。

  要知道,身为世家子弟却敢从任所潜回,参与这种最要命勾当的,足可见胆sè谋略无一不出众

  “只可惜,赵国公去世实在是太早了”

  杜士仪如此叹息了一句,张兴深有同感,而一旁本是出自崔氏的赤毕,想到当初崔谔之率领他们杀进皇宫时的情景,竟觉得恍若隔世。一晃,他跟着杜士仪已经十几年了,而崔谔之辞世也已经十几年了,尽管崔家兄弟们并不算出类拔萃,可相比某些人家长辈故去便立时门第倾颓,崔氏门风犹在,杜氏这门姻亲暂且不提,就连女婿王缙,入仕之后步子也走得很稳,足以为崔家兄弟们的臂助。

  永丰里崔宅门前列戟的景象,因为崔谔之的辞世,已经不再得见,但乌头门内朱漆门的显赫之姿犹存。杜士仪带着张兴骑马进了乌头门,到正门前头下马之际,正值里头有人出来,和自己面对面撞了个正着,却是王缙。

  王缙也没料到杜士仪今rì回洛阳,打了个照面一愣之后,他便立时上前一把抓住杜士仪的袖子,连声说道:“我正想你几时回来,打算找你说话,没想到你就自己送上门来了来得正好,今天先陪我喝个大醉再说”

  这是王缙?不是李白王翰王之涣那些酒鬼附体?

  杜士仪只来得及对张兴吩咐了一声跟上,就被王缙给拽了进去。总算等到进了崔宅走了一箭之地,王缙方才终于松开了他的手,随即面带苦涩地说道:“都说御史台大理寺刑部尽皆法吏,公正严明,如今看来,简直狗屁眼看着两个无辜孩子求到我门上,我却只能狠心把人拒之门外,暗地里给了些钱,只当成没这么一回事,公理不能伸,律法不能明,这法吏当得着实没有半点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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