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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侠玄幻] 雪中悍刀行(12月22日 更新至“第一百四十四章 天下姓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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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章 神仙打架

      当徐凤年持矛走向宫门,台阶下甲士的呼吸显然急促了许多,所幸龙王府的女主子,王后虞柔柔没有眼睁睁让他们去送死,柔媚笑道:“既然北凉王要入宫,那奴家就先给北凉王让道了。”

  毛碧山在内十几位江湖鹰犬都小心翼翼护着王后,主动让出一条入宫道路,徐凤年走上台阶,径直跨过门槛,虞柔柔望向这个英俊男子的背影,嫣然一笑。宫内广场以乌青巨石铺就,墙脚根下种植了两排低矮桃树,不知是什么品种,花期竟是要远远早于江南,树形矮小,却开大花,花色也不是中原常见的粉红,花丝洒金泛紫,花枝袍红,跟乌青砖石形成鲜明的反差。依稀可见,桃树上参差高低挂了许多把剑鞘。等徐凤年走入广场,那位“母仪青苍”的王后娘娘就坐在那道门槛上,斜靠枢柱,长裙拖曳在地,侧头笑眯眯望向这个堪称愣头青的新凉王。毛碧山和顾飞卿瞅着王后的作态,有些惊奇,他们可都不相信龙王府就这么跟北凉低头了。虽说两人都是龙王府上颇有地位的客卿,只是很少接触到机密要事,只是这并不奇怪,便是毛顾两人,自己也觉得天经地义。一家之主花钱买条狗是来看家护院的,不是要它来掺和家务的。

  徐凤年走到广场中央一块巨石上,用铁矛底端敲了敲砖石,敲击声响铿锵有力。从“金銮殿”中仅仅走出一名羊裘狼帽的高大老者,徐凤年仍然没能看到蔡浚臣的身影,抬头看着那双手空空的老人,“唐华馆,离阳赵勾名列前茅的老谍子,精通练气跟剑阵,听说阮山东就死在你手里。”

  被揭穿隐蔽身份的老者遥望徐凤年,嗓音洪亮,朗声说道:“阮山东不过是北凉幕僚李义山安插在青苍的奸细,死有余辜。”

  一丛绚烂桃花剧烈摇晃了下,一人从树上重重跌落,这位不修边幅的魁梧汉子席地而坐,下坠过程中不小心扯落了一把剑鞘,用剑鞘挠了挠头,然后用半生不熟的流民方言骂骂咧咧,“唐华馆,吵什么吵,最烦你们这种杀人之前唠唠叨叨的,搞得跟老相好似的。要打就赶紧的。”

  徐凤年瞥了眼那中年男子,皱了皱眉头,那人认得他徐凤年不难,可北凉谍报上一直没能得手此人的确切消息,徐凤年仍是猜出了他的身份,这让徐凤年感到真的有些棘手。北莽之行,拓拔春隼让徐凤年吃足苦头,但是记忆最为深刻的还不是拓拔菩萨的小儿子,而是一个叫种檀的世家子,他当时身边有公主坟出身的女子假扮贴身侍女,徐凤年领教过她那大开大合的写碑手。种檀的父亲正是北莽十二位大将军中的种神通,叔叔则是北莽十大魔头中真实实力仅次于洛阳的种凉,种神通不可能放着大将军不做来青苍城小打小闹,那就只能是北莽江湖里魔头排名忽高忽低“看自己心情”的种凉了,种凉是北莽出名的风流人物,放荡不羁,在武道攀登上,能轻轻松松赢下十大魔头中前几名的顶尖高手,却也敢随随便便输给排名靠后的一些“软柿子”,眼前种大魔头跟被徐凤年所杀的小侄子种桂有七八分形似,不过跟大侄子种檀神似更多。洛阳曾经亲口说过,她身后的九个魔头,也就仅有种凉能入她的眼。

  徐凤年转过身,望向那蓄须茂密的魁梧汉子,笑问道:“种凉?”

  汉子咦了一声,没有否认,“你怎么认得我?”

  汉子一拍脑袋,恍然大悟道:“种桂其实是被你上回去北莽趁手杀的?难怪我上回瞅着那尚未过门的女子就不对劲。”

  两人说别人听不懂天书的时候,既是青苍城唐老供奉也是离阳赵勾大谍子的唐华馆,默默蹲下身,一只手手掌撑住地面。徐凤年则陷入沉思,对唐华馆的动静视而不见。

  流民之地初具雏形的时候,群雄割据,主要是以北凉原有家族姓氏为依托,迅速拧出一个个政权,接下来就是一场混论至极的窝里斗,于是大批如青苍旧主阮山东这般有强大技艺傍身的豪横武夫走上舞台,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闲散势力都被整肃吞并,由动荡趋于安稳,紧接着又遇到无形的瓶颈,再无法壮大“疆土”,阮山东这些莽夫,在很多人看来武道修为不俗,却输在了短于谋略,结果长袖善舞更擅长处理政务的家伙们应运而生,蔡浚臣便是其中之一。要说技击之术,毛碧山顾飞卿能一口气轻松宰掉几十个蔡浚臣,可到头来寄人篱下的还是毛顾之辈。不过也不是说就没有武学修为跟城府算计两不误的流民首领,其实阮山东并非外界所传那般欠缺手腕,只是青苍北靠南朝,东临北凉,西面又有几大股势力心怀不轨,夹缝之中,处境尤为艰难,不说其它,就说目前龙王府里三大供奉的两尊,一个是赵勾元老,一个是北莽魔头,就知道青苍的局势是何等复杂难测了。徐凤年很清楚,师父李义山一手造就了十数万流民“螺蛳壳里做道场”的格局后,这些年始终在盯着局势走向,被这位谋士视为大千世界里的一方小千世界,冷眼旁观那蚁民争利于蚁穴,世间百态,光怪陆离,李义山在听潮阁顶楼一览无余,关于流民的动态,李义山曾亲笔撰书《知秋录》,详细阐述众人众事的兴衰得失,以便徐凤年这个读书人可以“一叶知秋”,见微知著。李义山在春秋谋士中因其手段阴毒,一直看作要比纳兰右慈赵长陵等人略逊一筹,得了“毒士”的绰号,甚至很多北凉老将都把当初大将军不肯自立为帝划江而治,归咎于赵长陵死后得以顶替上的李义山太过鼠目寸光,至于真相如何,恐怕也只有黄龙士元本溪纳兰右慈这几人才能看得通透,有资格去对李义山盖棺定论。

  徐凤年有些感慨,春秋之后,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黄龙山盯上了西楚,坐拥天时地利人和的元本溪则着手布局两辽,没有后顾之忧的纳兰右慈解决南疆蛮夷,四面楚歌的李义山则在“放养”十数万流民,四人谋略孰高孰低,恐怕还得再等些年月才能见分晓。

  这才是真正的神仙打架!

  种凉出声打断徐凤年的思绪,“姓徐的,小心些,唐老儿近身肉搏是个废物,只不过跟他相距十丈外,由着他使出‘天花乱坠’的驭剑术,不说指玄境高手,便是我应付起来也有些吃力。”

  种凉很快笑道:“之所以跟你说个,不过是怕你不小心早早死了,我没脸皮拿你的头颅回去跟女帝陛下讨要打赏。”

  在襄樊城外的芦苇荡一役,九斗米道的魏叔阳曾经就以道门剑阵破去符将红甲,这门另辟蹊径的神通,便是吕祖也称之为是一桩有心人“别开洞天”的趣事,自然不容小觑。

  徐凤年轻轻呼出一口气,拭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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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五十一章 你方唱罢


      种凉站着说话不腰疼,不花费一文钱在那里装好人,可徐凤年不敢掉以轻心,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种家大魔头只要能在青苍城杀了他,不管是如何手段,对北莽都是大功一件。{BixiAGE}所以徐凤年既要留心唐华馆的驭气剑阵,更得注意提防种凉的趁人之危,况且龙王府的供奉老爷还有一尊迟迟不肯露面。唐华馆单手按住地面,缓缓拔起,随之而来是桃树挂剑开始摇摇欲坠,树枝所悬四十余柄无鞘剑的剑尖无一例外,都对准了身处广场中央的不速之客,唐华馆空闲的那只手开始掐剑诀,换诀如擘箜篌,眼花缭乱,徐凤年自打在幽燕山庄亲身领教过南海观音宗那批人间仙士的身手,对练气一途就上了心,唐华馆此时凝气敕鬼的手法应当是地肺山一脉古老道门绝学“无声雷”无误,唐华馆五指间紫电缭绕,不过比起柳蒿师当初孕育出来的“雷池”自然差了许多气候,但仅凭这一手,在青苍城当个供奉已是绰绰有余。

      照理说,练气士就是一架攻城的投石车,远攻威势可谓不可匹敌,得找机会跟他们贴身肉搏才是正法,一味挨打的话,只能疲于应付,徐凤年泰然自若的提矛架势,让门槛那边的虞柔柔等人有些腹诽冷笑,把他当成了空有修为却不知江湖深浅的雏儿。只是外行看热闹,看门道的行家高手如种凉,脸上可没有什么讥讽笑意,这让最擅长察言观色的虞王后就有些吃不准了。

      毛碧山跟顾飞卿都是在流民之地猩红血水里滚出名堂来的剑客,比起中原那边的剑侠,要货真价实太多,此时见识到唐大供奉手指绕雷的奇异景象,难免有些咋舌,两人一时间顾不上以往打交道时的勾心斗角,毛碧山轻声问道:“那小子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大供奉蓄势到巅峰,如此托大,是有所依仗还是懵懂无知?”

      顾飞卿语气凝重道:“这位藩王恶名在外,可既然能让那小人屠自己主动离开北凉,他则顺利世袭罔替,我想怎么都不会是外界所传的浮浅之徒,前者的可能性更大些,唐大供奉手法玄妙是不假,北凉王未必就没有一战之力,甚至连胜负不好说。”

      毛碧山也回过味,捻须点头道:“确实,只要脑子没被驴踢伤,谁都不会跑来青苍送颗大好人头。想来姓徐的要么暗中有高手照应,要么是真的修为艰深,不止是先前驭剑术,压箱本领还在后头。啧啧,真没想到人屠自己不过是二品武夫的小宗师境界,倒是两个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好儿子,嘿,要我说啊,既然有了这份天赋,加之有听潮阁这座武库,做什么吃力不讨好的北凉王,去江湖上闯荡多好,还能让赵家皇帝放心,说不定一高兴就赐下天下第一的金字牌匾了,王老怪不是喜欢自称第二嘛,如此一来,两人都名正言顺。(bIxiAge)”

      虞王后听到这种于朝政近乎乡野门外汉的无知腔调,妩媚白眼一记,女子姿容出彩就是得天独厚,白眼也能丢出一份诱人韵味来。毛碧山瞅见了王后娘娘的“媚眼”,真真是差点就魂飞魄散,挪了挪脚步,又靠近大门几分,女子坐在门槛上,毛客卿从高处低低望去,女主子胸口那两片肥腻挤压出来的沟壑,就尤为清晰。毛碧山这辈子对女子的嗜好,虽说比练剑还要割舍不下,到底还没有到见色忘命的地步,对于此时在眼皮子底下“春光乍泄”青苍的王后娘娘,也就只敢过过眼瘾,虞柔柔便是脱光了站在他眼前,毛碧山再眼馋嘴馋,也不敢真去染指。这便是世间比什么剑术都要厉害的权势了,毛碧山很晚才知晓这个道理,大彻大悟,这才宁**头不做凤尾,不在旧东越老家跟人争什么州郡内排名多少的江湖高手,而是跑来流民之地给龙王府为虎作伥。

      剑尖直指提矛年轻人的无鞘剑终于挣脱束缚,离开桃树,由东西双向压向广场中央,挂剑纷纷离枝,割起许多淡金泛紫的花瓣,煞是好看,四十余剑身光华与唐华馆手掌雷光萦绕有异曲同工之妙。徐凤年有些遗憾,神武城外几柄邓太阿所赠飞剑被人猫销毁,十二时辰有了缺漏,他的雷池剑阵也就少了许多威力,否则别看唐华馆的招雷剑阵如何气势汹汹,徐凤年甚至不用铁矛就可以岿然不动,以剑阵防剑阵,必定是他的“盾”更为坚固,赵勾老谍子的“矛”无功而返。其实十二柄灵犀剑冢飞剑的精髓不在飞剑本身,而在每一柄剑所蕴藏的剑意秘术,这是他在敦煌城楼顶观于昼夜交替之时,观那朝霞光辉寸寸推移入城偶得的明悟,之后又在黄河龙壁后得大秦古剑,十二剑剑剑通神如意,毁了几柄飞剑再造就是,虽说跟观音宗练气宗师“滴水”以及那卖炭妞有过一桩约定,需要用那与木马牛材质相同的古剑交由幽燕山庄铸造八十一符剑,按理说就算不去动用陵墓殉葬古剑,在芦苇荡和铁门关截获的符将红甲人也可以削下些许,一样可以用作铸剑,以便补齐十二之数,只是徐凤年另有打算,在凉州数次进入隐蔽至极的北凉机造局,先后以世子殿下和新北凉王的身份下令让机造局放下手头所有事务,在墨家巨子带领下倾尽全力展开了一件浩大工程,竟是区区几两重的符将红甲都不愿意“浪费”在铸造飞剑上,只是这桩秘事,二姐跟褚禄山都无权过问,原本跟墨家巨子有几分师徒之谊的徐渭熊自从入主梧桐院后,就彻底脱离了机造局,转交给了从小就喜欢去机造局玩耍的徐凤年,自然也就无人知晓年轻藩王的谋划。

      别看徐凤年这几年只练刀养意,顺带偷师练剑,可身边除了有枪仙王绣的女儿,有刹那枪,还有徐偃兵跟韩崂山这两位枪法可排天下前三甲的高手,耳濡目染,一根铁矛在手,那也是呼啸成风,有雷霆万钧之势,每一次出矛,都直接砸碎一柄近身利剑,四十余柄敕雷符剑在铁矛一击之下竟是孱弱如纸糊一般,唐华馆眼神凝重不说,王后虞柔柔跟毛顾两位客卿都大开眼界,种凉犹是老神在在,身边桃花被剑气牵扯撕裂得漫天飞舞,随手捻住身前几瓣丢入嘴中咀嚼,然后种大魔头看见一剑被铁矛挑向自己头颅,满嘴桃花的北莽高手含糊嗤笑一声,任由沾染符箓气息的飞剑直直刺向头颅,不曾想在剑尖即将抵住种凉眉心之际,他分明不但没有任何动静,甚至都没有半点气机流转,飞剑竟是滴溜溜一转,欢快如飞燕还巢,在种凉双肩肩头附近不断回旋,直到剑上灵气消散,才颓然坠地。这一点,不说虞柔柔,以及毛碧山顾飞卿两位用剑高手,恐怕连练气士唐华馆都不能理解其中的玄妙,只有徐凤年心知肚明,江湖上曾经有个传言,南海有龙女,剑术已通神,风高浪快,一剑万里行。那绰号卖炭妞的赤脚年轻女子,就曾经在幽燕山庄显露了这么一手跟种凉雷同的“技艺”,当时连徐凤年剑胎圆满的飞剑都对其温顺异常,差点就要临阵倒戈,归功于那卖炭妞是百年一遇的“剑胚”,天生能让名剑亲近,如见故人。徐凤年本意是略微试探虚实,大致确认种魔头的斤两,不曾想种凉还真实诚,就这么大大方方露底了,毫不掩饰他的剑胚天赋。

      唐华馆嘴唇微动,默默念咒,双手往下一压,龙王府深处掠出第二拨飞剑,也就是五十几柄而已,不过徐凤年还真有小觑这剑阵规模的本钱,他曾跟幽燕山庄有过一场声势浩荡的借剑壮举,又以万千白雪作剑,唐华馆的剑阵本就是靠符咒起家,这在当今剑道名家眼中自然更是不入流的雕虫小技。徐凤年小觑归小觑,但没忘记尝试着去偷学眼下传自龙虎山斩魔台的落幡厌劾之法,不过当时大真人齐玄帧是引下天雷做旗幡,镇压逐鹿山数尊天魔,唐华馆的厌劾术不过是邯郸学步,恐怕还不如莲花台上那场荡魔威严的千分之一。

      当种凉瞧见被飞剑压顶的徐凤年那一手弧枪术,惊讶咦了一声,当年四大宗师之一的王绣深入北莽腹地,如入无人之境,不知几许北莽豪杰尽数死在王绣的四字诀下,崩拖两诀已是杀伐狠辣得一塌糊涂,第三诀的弧枪更是让当时的北莽江湖闻风丧胆,种凉游走江湖多年,武学尤其驳杂,自身又是不世出的武道天才,是北莽唯一被拓拔军神称之为资质犹胜自己的惊艳人物,可惜种凉生性浪荡不羁,没个定性,世人看重的物件,他少有看上眼的,不光是对权势无爱,对于武道攀升,也是跟着兴致走,这才让他没能跻身天下十大高手之列。种凉双手揉了揉眼皮子,笑道:“还真是王绣的弧字诀,好小子,学什么像什么,有我的风采嘛。”

      种凉目不转睛看了会儿功夫,转头对门槛那边的王后娘娘做了个索要一根铁矛的手势。

      三弧成势,三势成小圆,三小圆成就一大圆,生生不息,当初王绣便是以弧字诀跟同为四大宗师之一的符将甲人,足足厮杀了三天三夜,传闻王绣最后一个弧,囊括了方圆三里,飞鸟死绝,寸草不生。

      弧枪不弧时我便死!

      一直在流民之地隐姓埋名的种凉破天荒有些手痒了。

      弧枪之中又挟有崩雷和拖枪两诀,唐华馆的横竖两剑阵很快就支撑不住,徐凤年最后一弧已经涵盖整座广场,虞柔柔等人只见得桃花随着浓烈罡气疾速旋转,绚烂无双,徐凤年拧枪绕身,以北莽魔头端孛尔回回的成名绝学雷矛术,内用吴家剑冢的驭气术,外用王绣的崩字诀,丢掷向那位龙王府的唐大供奉,出矛之后,徐凤年眯起眼睛,有些匪夷所思,这位老供奉的狗急跳墙也太仓促了些,别人狗急跳墙那都是为了逃命,赵勾老谍子竟是不要命地提剑一柄,直接任由铁矛穿透腹部,强弩之末地跃身提剑刺向徐凤年。

      徐凤年侧身躲过那一剑,轻轻伸出一只隐隐约约绕红缠丝的手臂,按住唐华馆的头颅,往下一压,逼迫其下跪在身前。

      临死之前,七窍流血的唐华馆艰难动了动嘴唇,眼中并无记恨,反而有种解脱的豁然,老人无声道出临终之言。

      两字。

      “稚。”

      “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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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五十二章 大王小鬼齐登场


      徐凤年一头雾水,那个被离阳用作剪除异己的疯狗“赵勾”,大半指挥权原本都在皇后赵稚的一名亲戚手上,难道是唐华馆这个老谍子得了赵稚的密令?可赵稚哪里会是菩萨心肠的妇人,徐赵两家的情谊,其实分为两份,一份是徐骁跟先帝,一份是徐凤年的娘亲跟赵稚,可这两份都已经在徐凤年上次入京在九九馆外边烟消云散。何况流民之地跟离阳赵室之间还隔着一个兵马雄壮的北凉,哪里轮得到赵稚来指手画脚?徐凤年蓦然心头一惊,他连天子的圣旨都敢拒收,虽然也无所谓赵稚的心机,但是也许错算了一件事,这让徐凤年感到一丝不安,不过此时也容不得他临时改变既定计划,大不了就用上最笨的法子,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看到头来谁是螳螂谁是黄雀了。

      门口顾飞卿抛了一杆铁矛给门内的种凉,种魔头掂量了一下,娴熟耍出一记枪花,矛身颤出一阵赏心悦目的微妙弧度,种凉一矛在手天下我有,气势骤然一变,不复见先前那份万事不挂心头的闲云野鹤,拖矛而走,矛尖在青砖地面上哗啦啦滑行,种凉的脚步并无规律,时急时缓,看似随心所欲,几个眨眼,就一言不发杀到了徐凤年身前,手握铁矛底端,笔直抡出一个大弧,鞭砸向徐凤年的脑门,徐凤年不至于傻到双手托矛格挡,手中与种凉同等制式的铁矛斜撩画弧,横竖两矛一撞之下,徐凤年第一时间便将铁矛脱手而出,不去接下撞击给铁矛带来的冲劲,却也没有离手太久,不等铁矛被种魔头击落在地,转瞬之后便握住了仅剩气机“余韵”的铁矛,在外行看来徐凤年始终握紧铁矛,硬碰硬跟种凉来了一次交锋,徐凤年虽然耍了心眼,躲过了第一拨在铁矛上做洪水倾泻状的凶险气机,可是种凉赋予铁矛的雄浑内力竟是出人意料的巨大,徐凤年握住铁矛之后,不得不抖腕使出崩字诀震散矛上的残留气机,只是高手过招,少有枪仙王绣跟符将甲人这样没曰没夜的纠缠厮杀,往往都是一步错步步错,胜负立判。

      徐凤年崩字诀后,才卸去自己铁矛上的劲道,种凉就继续以王绣竖弧之势咄咄逼人,迫使没有回旋余地的徐凤年只得继续保持横矛的防御姿态,再次硬扛下这一弧,只是上次是徐凤年取巧,这回轮到了种凉,弧字诀不假,可矛尖却因崩字诀炸出了一大团罡气,种凉手中坚硬铁矛本就弯曲出一个无法想象的柔软半圆,矛尖恰好指向了徐凤年面门,相距一尺,罡气长达一尺,丝毫不差!徐凤年要么全盘接下铁矛弧字诀带来的冲劲,要么涉险尝试以袖中飞剑破去崩字诀罡气,徐凤年毫不犹豫选择了前者,跟一名剑胚显摆驭剑术,无异于玩火[***],徐凤年退而求其次,身形倒滑的同时双膝微曲,以此卸去种凉弧矛泻下的磅礴气机,种凉手持铁矛,不急于痛打落水狗,仅是如影随形,始终将矛尖搁在离徐凤年眉眼一尺的地方,甚至没有立即使出立竿见影的崩字诀,罡气欲隐欲现,这位在北莽屈居第二的大魔头就这么肆意嘲弄徐凤年。

      种凉之所以轻而易举拿捏出不输徐凤年的枪仙秘术,天赋奇高这一点毋庸置疑,更重要的是他前年有过一场北莽瞩目的巅峰之战,对手正是成为天下十人之一后的断矛邓茂,种凉对于枪矛技击的深切体会,跟近水楼台的徐凤年大体上不相伯仲,不过徐凤年如今明面上才二品内力,比起种凉差了一大截,种凉又不是那些关起门来做武夫文斗的“世外高人”,种魔头这辈子就一直在跟人打打杀杀,因此两人纯粹以矛对矛,徐凤年的落败是天经地义。

      如果论天赋,徐凤年不如自握剑起便自知认天下第一的羊皮裘老头儿,不如生平只会读书却读出一个儒圣的轩辕敬城,不如那练字练着练着就莫名其妙练出了御剑青冥的女子,不如那个天生仙剑胚子的卖炭妞,还有很多,徐凤年都要输给种凉在内这些江湖风流子。可说到玩命,徐凤年不说胜过他们,起码并不逊色。

      徐凤年在从两棵桃树中退过即将背靠宫墙时,不再后退,挽出一个小幅度的弧枪,似乎是拼死拦腰弧杀了种凉。种凉云淡风轻得很,没有收矛,矛尖趁此“缓缓”往前推出半尺,竟然是徐凤年一命换一命的亡命徒作态,仿佛此次咄咄逼人,志不在大获全胜,以至于刻意隐藏实力,就在赌,赌徐凤年敢不敢跟他换命。徐凤年没有任何犹豫,弧枪照旧去势不减,不过与此同时,左手握住左腰所佩的绣冬刀,这柄白狐儿脸割爱的赠刀,可以算是徐凤年最为亲昵熟稔的“姘头”了,陪他一路走完了离阳北莽两趟江湖,当走养意一途的徐凤年握住了绣冬,那就是一番截然不同的气象,如同手无寸铁的龙王府二供奉变成了握矛的种魔头。

      种凉的眼神凉了几分,体内气机流转愈发迅猛,随之泛起心念万千,到了换命的紧要关头,这小子仍旧不是想着靠旁门左道逃命,而是生怕弧矛拦腰扫死自己,得临死再补上一刀才能放心?这小子莫不是真不把北凉王当什么藩王了?还真有玉石俱焚的决心?种凉视线瞬间转为炽热,再不含糊,矛尖罡气似那被抛出炉子的熊熊炭火,在徐凤年铁矛扫中种凉的同时,种魔头的矛尖连同罡气一起轰砸在徐凤年眉心一带。电光火石之后,饶是武力蛮横无匹的种凉也横掠出去三丈,仍是没能全身而退,肩头被撕出一条深可见骨的血槽,种凉望向那个撞塌宫墙的年轻男子,比他自是更为下场凄惨,已经丢弃铁矛,刀却也归鞘,眉心一点猩红不说,双眼之间血肉模糊,不过有红丝如纤细赤蛇从双袖攀附双臂再由脖子向上,从两鬓爬上眉眼,让人瞧着就倍感瘆人,种凉显然有些恼火,嘀咕了一句,“刀法有点像是顾剑棠半吊子的方寸雷,这附龙术,难不成是人猫的指玄?”

      种凉叹气一声,用怜悯眼神看向这个让自己大有意外之喜的新凉王,“早知道就再多出几分气力,说不定你还能做得更好一些。可惜接下来没我啥事了。”

      青苍之主周浚臣龟缩在金銮殿内,一手撑住金漆廊柱,一手攥紧悬于腰间的雕龙玉佩,神情紧张,他自知家底,也就是只傀儡,三位供奉爷明面上都对青苍有求必应,可谁都没把他真当回事,周浚臣盯着一位双手笼袖老人的背影,老者是府上的三供奉,南疆人士,精通药毒以及巫蛊术,擅长杀人救人不说,折磨人的手腕更是光怪陆离。周浚臣迄今为止都没搞清楚三位供奉的确切来历,青苍的谍报历来形同虚设,不是周浚臣不想在这一块上出死力搞好,而是力所不逮,青苍在数个豪强势力的夹缝里中苟延残喘,置办好数百套甲胄军械就已经让周浚臣绞尽脑汁,而且对于一个身处乱世的小王朝来说,真正考量国力的,有两桩事最为直观,不是培植扈从,豢养鹰犬走狗,也不是建造豪门宅邸,一项是养兵千曰用兵一时的修武,即士卒的披甲数目,养兵是个无底洞,用兵更是,打胜仗还好说,打输了血本无归,很容易就拖垮一个割据自雄但是根基不稳的政权。再一项便是收集军情秘事,这是一只极其耗费银子的吞金貔貅,许多密信上的只言片语,更是拿鲜血和人命换来的。

      先前龙王府谍子头目信誓旦旦说那名年轻藩王是孤身犯境,北凉不曾有大规模兵马动作,周浚臣本意是略微试探一番,然后就王对王,一起坐下来享受醇酒美人,好好谈上一谈,若是这位离阳王朝最年轻的王爷果真有诚意,周浚臣不介意当个北凉治下的刺史,或者给个实权将军也行,如果没有诚意,再撕破脸皮杀人也不迟,可惜先是唐华馆这老儿执意要动用那座算是龙王府最大手笔的符阵,然后是三供奉和骑军大将蒋横都附和,自称春秋遗民却艹北莽口音的二供奉梁钟,倒是一如既往的散淡姓子,选择了袖手旁观,这就彻底打乱了周浚臣的如意算盘,只能寄希望于殿外徐凤年身死,最好是接下来北凉动荡崩塌,否则他就只能带上一股亲兵逃亡更为贫瘠荒凉的西域了。周浚臣哀叹一声,转头回望了一眼那张金灿灿的龙椅,又转头踮起脚尖看了看殿外的光景,怔怔出神,然后周浚臣就一阵头皮发麻,艰难转身,看到了素未蒙面的三男一女,两名成年男子,一对少年少女,少年是个小胖墩,此时正在宽敞龙椅上打滚,似乎很享受滚龙椅的感觉,少女也不是什么美人胚子,相貌平平,好在一白遮百丑,若是搁在龙王府那些秀女宫娥的人堆里,无肉不欢无女不愉的周浚臣都不会正眼看一下,少女正蹲在龙椅边上,张嘴就狠狠咬了一口,好像是在验证这张龙椅是不是黄金打造而成。

      周浚臣可以对这双顽劣孩子不上心,可那两名年纪相差约莫十来岁的男子可就望而生畏了。

      稍稍年轻的男子身材雄伟,生得“有目无珠”的异象,说他是瞎子似乎也不准确。

      雄奇男子身侧站着一位身着北莽北朝服饰的矮小男子,留给周浚臣一个相貌粗粝的侧面,他伸出一手在抚摸龙椅,划抹极为缓慢,似向往似讥讽。

      一身正黄龙袍的周浚臣咽了口唾沫,别说出声呵斥,就是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矮小男子笑了笑,没有看周浚臣,轻声问道:“这张龙椅跟离阳金銮殿上那张相比,是大了还是小了?”

      周浚臣略通北莽言语,小心翼翼答复道:“小了许多。”

      男子点了点头,缩回那只抚摸龙椅的手,转过身面朝周浚臣,一半脸庞伤痕交错,拇指在脸上伤疤揉了揉。

      见到这一幕,记起一个传言的周浚臣心头骇然,踉跄往后退了几步。

      在北凉马蹄最为北上的一次,北莽有个年纪轻轻的兵法奇才,出身北朝宗室,将游骑侵掠发挥到了极致,以悬殊太多的少量兵力,硬是在东线打得离阳如今仍存活的两位大将军灰头土脸,最后胆大包天到驰援西线,跟当时势如破竹的北凉铁骑有过数次正面交锋,非但不落下风,还略有胜出,直到在一个叫赤金的地方,被李义山运筹帷幄往死里阴了一把,被一个同样精于孤军游骑的姓褚的胖子缠住,双方各自三千骑,相互迂回,相互奔袭,互杀了整整八百多里路,到最后这位北莽宗亲身边不存一兵一卒,姓褚的也好不到哪里去,仅剩下八十余骑!那场震动东西两线百万大军的死战,虽然不足以对大局起到一锤定音的作用,但几乎让所有将军都为之惊叹。

      同时,这个貌不惊人的男子,是最最正儿八经的北莽天潢贵胄,慕容女帝同父异母的弟弟,慕容宝鼎!

      慕容半面佛,全拜如今的北凉都护褚禄山所赐。

      此人不仅是兵法大才,更是当之无愧的武道天才,不是大金刚境胜似大金刚,金身不败媲美两禅寺的白衣僧人。

      北莽橘子州持节令慕容宝鼎看到周浚臣的怯弱,笑道:“认出来了?”

      然后这个矮小男子指了指身边相貌清逸的无瞳男子,“你该怕他才是,柔然三镇铁骑的共主,洪敬岩。”

      洪敬岩?

      虽说他被天下第一大魔头从天下第四的宝座赶到了天下第六,可天下第六就不是高手了?

      再加上一个同为天下十大高手之一的慕容宝鼎,这两人站在一起出现在青苍,意味着什么?

      很怕死的周浚臣都已经有了生死有命的觉悟,满脑子就只有一个念头,“殿外那个北凉王死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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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五十三章 三国


      周浚臣会有这般心思,并不奇怪,在他看来,北凉军中的好手,小人屠已经叛离北凉就藩西蜀,做了逍遥快活的蜀王,袁白熊如今身为骑军统帅,位高责重,多半不会跑来流民之地“杀鸡牛刀”,听说连老凉王那个枪仙师弟的贴身扈从韩崂山,是做了陵州将军还是副将来着?周浚臣想到这里就有些兔死狐悲了,自个儿比起殿外的年轻藩王,下场不会好到哪里去。那个年轻人只身犯险,试图拿出足够诚意来招安青苍,想法是不错,未必没有成功的可能,起码他周浚臣自认就会被一州刺史或是将军而心动。只是估摸着某个谍报环节出了致命纰漏,被北莽知晓了天机,否则凉州到青苍这段短暂路途,不足以让橘子州持节令跟柔然共主兴师动众到需要联袂而来,关键是踩点踩得如此之准,想到这里,周浚臣就有些苦中作乐,心想咱们青苍的谍报是块渣豆腐,你们财大气粗的北凉好像也好不到哪里去嘛。一想到跟堂堂北凉王成了难兄难弟,周浚臣糟糕阴郁的心情略微明亮了几分。

      不过当青苍之主看到大殿上发生的一幕,很快就一颗心沉到底,那张龙椅被少女饿狗刨篓般咬了许多口后,她便没了兴致,站到慕容宝鼎身边,拎着一只织工精美的丝绸食囊,往嘴里塞着一块块从北莽南朝闹市购置而得的糕点吃食,小胖墩像个脑子有问题的财迷,在龙椅上摸爬滚打拿捏敲揉,两眼放光,跳下龙椅后就想要扛走,重达千斤的龙椅哪里那么容易扛起,少年显然相当恼火,背对周浚臣,肥肉微颤的他双手摊开,猛然按在椅沿的两颗龙首上,一张黄金灿灿的龙椅瞬间就如冰雪遭受烈火烧烤,以肉眼可及的惊人速度消融成一大滩金水,垫在台阶上的名贵毯子被灼烧得火光耀耀,金水肆意流淌,小胖墩的靴子和裤脚都被焚烧殆尽,可他本身毫发无伤,少年扑通一声狠狠趴在地上,拘起一捧金水,眼神贪婪,金水流下玉璧台阶的期间,原本要途径少女和慕容宝鼎洪敬岩三人所站位置,不过少女冷哼一声,然后以她为圆心,喧沸金水竟是眨眼过后就冰冻成了一圈金块,少女身畔雾气缭绕,透着股泛青的霜雪寒意,少女犹是气愤不过,大概是恼怒那同龄死胖子的财迷心窍,无视脚下那股温度不减的龙椅金液,径直踩出一连串小碎步,一脚踏在少年的屁股上,踩得胖墩整个人都扑在滚烫金水中,少年转头瞪了她一就把脸转回,贴在地面上,双手欢快地不断把金水往脑袋上方搂,少女腮帮鼓鼓,嚼着有些生硬的糕点,一脚一脚踏在胖墩少年肥硕难看的屁股上,溅起金水无数,这些金水在半空中凝结成大小不一的黄金“冰块”,坠入金水后复又销融,看得周浚臣跟白日见鬼一般,脸色苍白,北莽从哪里觅得这么一对水火怪胎?有慕容半面佛跟洪敬岩两人就已经足以让青苍城翻天覆地,加上这么一对来历不明的精怪,别说小小青苍,便是戒备森严的清凉山王府也能杀进杀出好几趟了吧?

      慕容宝鼎走下台阶,来到周浚臣身边,轻声笑道:“要是北凉知道他们的新主子才世袭罔替没几天,就死在了你家里,你怎么办?”

      周浚臣心思急转,用拗口难听的北莽北地方言小心应对道:“持节令有地方收留小的?”

      比周浚臣要矮上半个脑袋的橘子州持节令笑了笑,缓缓说道:“北莽是远远不如离阳中原富饶,可肥美草原也有不少,比起流民之地还是要更适宜居住的,本王的橘子州更是北莽少有的富庶之地,收留几个周浚臣有什么难。不过你周浚臣想要去北莽继续过土皇帝的神仙日子,也不容易,关键就在于在龙王府带领下,青苍到底往北莽迁徙几万流民。本王这次南下,杀北凉王自然是头等要务,不过你周浚臣要是能,给本王做出了锦上添花的功劳,本王也好跟你去女帝那般讨要赏赐,说不定一枚紫金鱼袋都有可能,想必你知道,紫金鱼袋在整个北莽也不足六十,连手握柔然三镇雄兵的洪敬岩也是近日才领到。”

      周浚臣面有难色,治理流民之地难就难在这儿的难民,从来不推崇什么礼义廉耻,尤其不知道“忠”字怎么写,在这里别说兄弟反目成仇是常事,就是父子反目夫妻互杀都不稀奇,管束流民,只能以力服人,从来没有以德服人的说法,谁的兵马多,谁的甲胄鲜亮,谁就能在别人头上拉屎撒尿。周浚臣的“辖境”以常驻两万人的青苍古军镇为中心,龙王府周家的影响力出了城池就开始骤减,如果说明天传出龙王府毁于一旦的消息,城外流民只要得知不至于兵荒马乱大难临头,也就掏掏鼻屎继续该做什么做什么,才懒得计较青苍是姓周还是姓什么。周浚臣除了自己手上不足两千的“龙鳞军”,哪怕是往常心腹将校掌握的四五千亲兵,都实在没有把握多带出几人赶赴北莽。对流民来说,人生在世,苦难日子就这样了,再苦也苦不到哪里去,习惯了做流民之地的井底之蛙,甚至都不愿意往别处游荡,故而流民之地的佛教传播,远比儒教道教更为深入广泛,因为既然不能寄希望于今生富贵,那就干脆多吃苦,这辈子把下辈子的苦难都吃到了尽头,好盼着来生投胎个好人家。在横祸遍地的流民之地,能够做到孤身一人安稳游荡的人物,不是什么恃力凌人的武道高手,而是只有那些跟流民一样穷得叮当响的佛门苦行僧人了。

      周浚臣没敢当场拍胸脯给承诺,慕容宝鼎显然对流民之地的独有境况也知根知底,倒没有如何为难周浚臣,轻声笑道:“你有你的难处,本王能体谅。在寻常流民看来,便是去了北莽,就算一时的吃喝好了,保不齐哪天就要为北莽卖命,一旦凉莽大战开启,第一拨死人,死的就会是投诚的他们。换言之,你们假若依附北凉,也是一样的道理,唯一不同,不过是死在北莽弓矢下还是死在北凉马蹄下,既然如此,自然是还不如继续躲在流民之地,北莽北凉,他们哪里都不去,你们中原有个说法,好死不如赖活着,说的就是你们人人上马可战的十数万流民了。”

      周浚臣谄媚笑道:“持节令早已看透世事人情,若是北莽军权尽在持节令之手,赵室朝廷就唯有俯首帖耳的命了。”

      慕容宝鼎平淡道:“你虽是违心的溜须拍马,不过还真说对了本王的心思,拓拔菩萨所谓的军神,不过是将兵之才,中材而已,调兵遣将,董卓倒是更厉害些,可本事再高,混得再好,也不过是离阳徐骁的命数。可惜董卓起势太晚了,排在他前头的那几位南朝大将军都还撑得住好些年,董胖子未必能顺利走到功高震主封无可封的那一天。”

      周浚臣头皮阵阵发麻,苦着脸低声说道:“持节令不需要跟小的说这些天机,小的目光短浅,学识浅陋,反正也听不懂。”

      半张脸面狰狞恐怖的慕容宝鼎扯了扯嘴角,一只手在周浚臣肩头拍了拍,“放心,左右为难的流民之地,如今局势很微妙,凉莽双方的‘得失’,都要按双份来算,本王招徕了一个周浚臣,那么北凉少了一个周浚臣不说,将来还要面对一个紫金鱼袋在腰间的周将军,这种妇孺都知晓利弊的买卖,本王不会糊涂到意气用事。本王年轻时候是说过要将流民全部堆尸于清凉山的混账话,那会儿年轻气盛,从来不屑什么大势所趋,总是自以为可以独自力挽狂澜,吃了不少大亏啊。”

      那双少年少女不知何时跑到了两人身边,小胖墩的衣衫已经被金水毁去大半,就直接拿后背衣饰扒下做裙,系在腰间好歹勉强遮住了裤裆物件和白花花屁股,少年望向忌惮无比的周浚臣,笑嘻嘻问道:“这位官老爷,有钱财宝贝吗?”

      周浚臣脸庞僵硬地解下腰间那枚据说是从昆仑山顶破石而得的羊脂美玉,不曾想胸口沾满金水的少年只瞥了眼,就大失所望,急匆匆问道:“得跟那张椅子一样,金灿灿的,否则就不值钱了。”

      周浚臣一脸无奈望向慕容宝鼎,后者视而不见,挪动脚步去跟洪敬岩窃窃私语。祸不单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姿色平平的少女也走到周浚臣身前,冷冷威胁道:“有吃的吗?没有的话,我就把你变成一座冰雕死尸!”

      一个财迷,一个吃货?

      昨天还是青苍名义上皇帝的周浚臣手足无措,就差没对两孩子求爷爷告奶奶别折磨他了。洪敬岩在跟慕容宝鼎言语的时候,“望向”那双被北莽秘密奉为国宝的年轻男女,中原练气士分南北,南方以南海孤岛观音宗为尊,北派则都集中在钦天监,任何一名权贵公卿胆敢私养一名练气士,哪怕赵家天子以能容天下事著称于世,也肯定是掉脑袋的死罪。李密弼曾经获悉,北派攀附赵室的寻龙练气士,这些年一直为天象高手柳蒿师所用,只是不知是为其破境入圣出力,还是在太安城打造了什么阵法。北莽的练气士不多,颠峰时大概也就百余人,人数恐怕还比不上一个观音宗,如今更是死得十去其九,这个悲剧缘于慕容宝鼎找寻到了那对亲生兄妹,两人姓氏分别赋以耶律慕容两大国姓,一个叫耶律采阴,一个叫慕容采阳,是练气士记载在秘籍上的“活人刀圭饵”,据传两者食之其一,或可入天庭,或可入地府。不过慕容宝鼎从来不信这一套,当时进献给了他的姐姐北莽女帝,后者亦是对道教长生飞升之说嗤之以鼻,对于兄妹的归属,对弟弟笑言“天予不取,反受其祸”,还赠给了橘子州持节令,女帝甚至不惜举国之力,让兄妹二人阴差阳错成为北莽练气的集大成者,耶律采阴擅长驭火,慕容采阳则可让夏日大江一瞬结出冰河长桥,皆是妙不可言。

      慕容宝鼎笑问道:“你觉着种凉杀得掉那个年轻人?”

      洪敬岩平静道:“种凉玩世不恭,不知珍惜天赋,境界撑死了跟第五貉相仿。单对单,种凉赢面很大,但赢面大,不一定意味着就能杀人。”

      慕容宝鼎率先走向大殿门口,“他跟魔头洛阳很有关系,你就没些想法?”

      洪敬岩说了句玄机暗藏的言语,“我想杀他,怕就怕持节令要拦着。”

      慕容宝鼎一笑置之,转移话题道:“北莽离阳加北凉,三足鼎立,原本只要徐骁不死,其余双方就都得乖乖看北凉的脸色行事。那会儿是离阳恨不得身为世子的年轻人夭折,进行了许多袭杀刺杀,希望北凉二世而亡,后来出乎所有人意料,北凉竟然悄然大局底定,徐凤年世袭罔替无法阻挡,然后是陈芝豹入京,随着他辞去兵部尚书封王西蜀,结果轮到一直看热闹的咱们北莽急眼了,去年那场大动干戈,被北凉打得肉疼刺骨,南北两朝文武无数,就只有太平令跟董卓坚持要先打西线,执意要跟新王坐镇的北凉以及西蜀陈芝豹硬碰硬打两仗,于是李密弼的蛛网就把重心从本王这些人身上转移到了徐凤年,希望宰了已经没有徐骁依靠的新藩王,到时候北凉群龙无首,就要好欺负许多,风水轮流转,既然大致确定了徐凤年不会造反,离阳赵勾反过来得捏鼻子死命保着他徐凤年不要暴毙在北莽手上,以免误了西北门户,真是个天大的笑话。有北凉三十万铁骑跟南朝消耗,后头又有陈芝豹在西蜀虎视眈眈,太平令关于东西对峙的谋划,实施起来就要困难许多,就算成了,按照太平令的说法,也得多上二十几万条性命。这也许就是太安城那个叫元本溪的男子的厉害之处了,文人动动嘴,武人沙场死。眼下三国演义的无趣局面,北凉不动,北莽离阳就都不敢轻举妄动,不知不觉就给两朝百姓换来了二十来年的太平日子,嘿,一切都是李义山的功劳啊,可惜这个仇家已经死了,再无法跟他当面诉说,本王满肚子的言语,也就只能跟你洪敬岩唠叨唠叨了。”

      洪敬岩笑道:“所幸还有个褚禄山。”

      慕容宝鼎伸出手掌贴在脸颊上,“是啊,还有个褚禄山。”

      两人已经跨出大殿门槛,看到广场上略显寂寥的场景,洪敬岩突然说道:“徐偃兵秘密随行护驾年轻藩王,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此人在边境上拦截解救北凉经略使之子的手段,不容小觑。如果没有持节令大人,我还真没有把握在青苍杀人。既然徐偃兵还没有露面,说明如我先前所猜,一个种凉是真的杀不掉徐凤年。先是不愿当皇帝过过瘾的人屠徐骁,一心想要两战定江山的陈芝豹,忠奸难辨的褚禄山,现在又多了个喜欢火中取栗的徐凤年,北凉果真多怪人怪事。要我说,北凉果真还是依照帝师所谋,先灭了好。”

      慕容宝鼎一语道破天机,“不打就近的北凉,你怎么去跟董卓抢军功?怎么做南院大王?”

      洪敬岩也争锋相对,“持节令当真要跟北凉做买卖?”

      慕容宝鼎笑着言语**道:“只要这小子答应下来,只要你洪敬岩不掺和捣乱,将来北院大王是他的,南院大王是你的,再等到北莽平定了天下,你们的北院南院可就不是以如今的北莽南北朝界定了,而是以当下的北莽离阳划分。洪敬岩,你说他会不会答应?他徐凤年以孤身入城作为诚意,本王更是不远千里南下来到这流民之地,并且饶他一条性命,诚意应该算不小了吧?”

      洪敬岩淡然道:“徐凤年若是能招安十数万流民,自可坐稳北凉王,同理而言,持节令要是可以驯服三十万铁骑,也可在当今陛下登天后,顺利称帝。可是在这之前,我若是拂逆了陛下,才到手的柔然军权丢去不说,还要步洛阳的后尘,被追杀不止。明面上看,不如老老实实按照陛下的吩咐,宰了徐凤年让他去陪他爹,然后跟董胖子各凭本事,在北凉抢人抢粮抢地盘,到时候谁能灭西蜀谁封王……”

      慕容宝鼎直接打断洪敬岩的言语,嗤笑道:“那老妪也活不了多久了,北莽旧主耶律氏对她的忌恨有多深重,你也清楚,不让本王接任,慕容氏就得冒着被耶律氏把慕容祖坟都挖干净的风险。老妪对本王这个弟弟戒心极重,当然会有她死后的布局,只是人死政亡就如那灯灭,李密弼没了她的照拂,又有了本王私生子造成的间隙,注定死得很惨。拓拔菩萨想杀本王,除非本王是跟他单挑,否则以他的带兵本事,十万对十万,本王必败无疑,可二十万之上,则是轮到他必死无疑。本王与种神通的暗中勾连,在北莽庙堂上差不多是谁都知道的事实,那老妪身为一国之君,又能拿种家如何?种家不比徐家,那可是说反就反的泼皮德行。这也是本王愿意对北凉徐家刮目相看的根源。”

      棋剑乐府的“更漏子”沉默不语。

      宫中广场上的变故让人应接不暇,已经完全超出王后虞柔柔跟毛顾二人的想象,先是唐大供奉空有符阵傍身,直截了当死在了姓徐的手上,然后二供奉梁钟出奇的强大无匹,仅以一根普通铁矛就打得那年轻藩王眉眼绽放鲜血,接下来的态势就愈发让人摸不着头脑了,出身南疆的三供奉露面以后,没有急于跟二供奉联手,只是轻描淡写用深紫色的五指从袖中拎出了一只锦囊,然后就拂袖卷起漫天桃花,席卷二供奉,以至于宫墙下两排桃树都成了无花枯树,那会儿毛顾两位客卿才知道符阵的精髓,根本不在气势汹汹的两拨符剑,而是不起眼的粘毒桃花,毛碧山已经脚底抹油,一直忠于龙王府的顾飞卿顾不得礼仪尊卑,屏气凝神,一把按住王后娘娘肩头,往外一丢,冒死关上宫门后,才走出几步路,就气窍淌出黑血,倒地身亡。

      南疆有神仙蛊,专杀神仙。

      这个“神仙”,自然不是逍遥天地的陆地神仙,而是那之下的一品三境。

      不过跟江湖上很多名头唬人却不堪一击的招数招式相似,三供奉的桃花神仙蛊虽然已经很不俗气,却也没能夺去种魔头的性命,而是被种凉一矛钉挂在宫墙上,匪夷所思的是老人竟能发出桀桀阴笑,双手按住铁矛,一寸一寸将自己的身体“拔出”长矛,坠地后嗓音沙哑,坐着跟一直袖手旁观的年轻人笑脸说了句“奉主人李元婴之命,恭迎北凉王”,这才瞪大眼睛死绝。要去这位死士性命的不是那根矛,而是桃花蛊本身。不过种凉也没能毫发无损,用手指抹去从耳孔流淌到鬓角的黑血,性命无虞,道行修为毕竟还是受到了影响。慕容宝鼎跟洪敬岩就是在此时出殿,满脸络腮胡子的种凉在默默疗伤,徐凤年蹲在北凉年迈死士身前,替老人合上双眼。

      徐凤年在听潮阁密档上曾经见过慕容宝鼎的画册图像,站起身后,听到这位半面佛持节令笑问道:“本王身边是天下第六的更漏子,不知徐偃兵身在何处?”

      徐凤年笑了笑,没有说话。

      慕容宝鼎故意倒抽了口冷气,意味深长问道:“你小子真是一个人来的青苍城?这是要以自己做鱼饵钓几尾大鱼?”

      徐凤年坦诚道:“钓鱼不假,不过是自家的,谈不上什么钓大鱼。徐偃兵来是肯定来了,不过本王不知道在何地,更不知道他在何时出现而已。”

      慕容宝鼎看着在墙下那边泰然自处的年轻人,有些由衷的欣赏,有些理解当今赵家天子为何独独钟情于陈芝豹了,以后等到自己坐北朝南君临天下,有这般气态的风流臣子站在庙堂上,不说其它,光是看着他们站在那里是在为自己效命,就很能赏心悦目。

      慕容宝鼎开怀笑道:“徐凤年,你可能不知道,一截柳才是本王真正的嫡长子,你与他的恩怨,本王可以既往不咎。”

      徐凤年摘下腰间过河卒,横放眼前,轻轻呵出一口气,一颗颗紫雷滚落在刀鞘之上,轻轻弹跳。

      刀上有九雷连珠。

      这些都是当初“他”与柳蒿师一战得到可以称之为价值连城的遗产。

      徐凤年望向并肩而立的慕容宝鼎跟洪敬岩,说了句连这两位当世最顶尖高手都听不太懂的言语:“王仙芝的心态,我八百年前就有了。”

      举世为敌。

      我于世间无敌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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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五十四章 西游


      慕容宝鼎瞥了眼鞘上滚雷,有些意外,虽说武学浩瀚,有不计其数的旁门左道,不过只要是能跟练气士沾边的,都算上乘。身后那对年少兄妹更是对此再熟悉不过,北莽就有练气士宗师精于采撷雷电,财迷少年跟吃货少女聚在一起窃窃私语,尤其是贪嘴的少女,砸吧砸吧嘴巴,死死盯住那九颗货真价实的紫色天雷,眼馋得很,只要被她吞入腹中,温养个几年,到时候肯定就可以把身边这个碍眼死胖子揍成猪头了吧?洪敬岩始终神情刻板,武道境界到了他这种高度,无非就是以不变应万变。

      徐凤年左手过河卒刹那出鞘,刀速之快,以至于脱离手心的刀鞘逆向撞入宫墙,徐凤年手臂循着王绣的弧字诀一抡,一刀劈下,九雷萦绕,紫霞耀眼。种凉很不客气地驭回了被徐凤年舍弃的那杆铁矛,一直单手持矛,这回总算是双手握矛,拿出足够的重视应对那柄出鞘刀,长矛横弯,趁着雪亮刀锋还未临面,弧顶矛尖已经指向徐凤年腰间,徐凤年没有刻意收势转攻为守,只是轻轻松松人随刀走,宛如神明附体,通晓了指玄未卜先知的妙处,刀尖骤然一拧,愈发疾速下坠,身体也就被强行向前拔前了数尺距离,滚刀术还是滚刀术,只是比起寻常刀客的滚刀,多了太多的玄机。一矛无缘无故落了空,种凉眼前一亮,借着弧矛劲道,矛弧身亦走弧,在旁人看来那就是一个人跟刀走,另外一个不甘落后,那就人随矛走,起先慕容宝鼎眼中含笑,对那小子的滚刀并不看好,只是当之后徐凤年刀式看似杂乱无章,却能恰到好处,刀刀正面劈向种凉的面门四尺外,这就有些让半面佛结实惊讶到了。

      不断闪避的种凉皱了皱眉头,不是恼火这小子报复先前自己以矛尖指他眉心,而是这样如稚子胡乱挥刀的荒唐滚刀术,前所未闻,种凉自然不知一个叫宋念卿的东越老剑客,最后一次走江湖,曾带有十四剑十四招,唯一一柄挂有剑穗之剑名“照胆”,寓意提灯照胆看江山,就是如此“走剑”,一路踉踉跄跄“走”到了白衣洛阳身边。徐凤年每一次滚刀指面便悬停一颗紫雷,九次之后,空闲右手猛然握紧,九雷藏有九柄飞剑,凝聚成阵,将种凉围困其中,徐凤年根本不去看种魔头如何应对,一手虚空胡乱拍下,是那雨巷一战中目盲女琴师的胡笳十八拍,一指敲在过河卒之上,则是幽燕山庄湖面上少妇练气士“指山山去填海”的指剑秘术,广场上许多先前残留下的废弃符剑,都从地面上灵犀跳起,轨迹扭曲地朝种凉凌厉刺掠而去,跟霸气无匹的雷池飞剑以及不可猜测的胡笳拍子一同成就恢弘气象,弧字诀三弧成势,徐凤年此时这“三弧”,分别偷师于宋念卿薛宋官跟南海练气士,看似风马牛不相及,却被熔于一炉,隐约有了气吞万里如虎的大宗师境界。

      慕容宝鼎轻声笑道:“好看,也挺实用,就是太乱了点,距离返朴归真的天象境界,还是有段路程。”

      种凉在阵中疲于应付三弧,那凭空而起的胡笳拍子还好应对,种凉身具金刚体魄,便是挨上了,也无非是些皮肉伤,丢面子不丢里子的小事而已,不知如何被那小子驾驭的那十几柄符剑,也无妨,种凉的指玄感悟,都能轻巧应对,搁在往常,以他的罕见天赋,躲都不用躲,但是怕就怕在他不躲,就掉入了陷阱,何况裹有紫雷做“衣裳”的剑冢飞剑不再亲近于他这个天生剑胚,九种剑气各有杀机,这才是真正的杀手锏,种凉双手紧握的铁矛已经被紫雷削去矛头,从那家伙左手刀出鞘,到现在为止,种凉竟然没能有一次的还手之力,这让在北莽十大魔头中排名相对靠后但实力卓绝的种家二少,真正动了肝火。

      北莽位于顶点的一品武夫,相互间放开手脚厮杀的次数,要远胜离阳,从来就不兴那套不伤和气的武人文斗,离阳江湖要是没有武帝城的王老怪去能做磨刀石,恐怕武评登榜人数,连跟北莽五五分账都做不到。在北莽,英雄向来不论出处,很多人前一天还是无名小卒,第二天就一跃成为持节令大将军的座上宾。种凉不是靠什么种神通弟弟的身份在北莽江湖脱颖而出,靠的是一次次追杀与被追杀,年轻时候惹上了如今同为十大魔头里的“龙王”,被追杀了将近一个月光景,正是那趟多次命悬一线的逃窜,让种凉最终跻身一品高手。种凉先前之所以故意手下留情,除了有折辱年轻藩王的念头,还有就是看不惯那小子练刀佩刀却偏偏刀不出鞘的作态,敢摆架子摆到他种凉头上?此时才知这位年纪轻轻的北凉王所学驳杂,丝毫不输他种凉,出刀之后更是气势如虹,种凉这才不得不收敛了轻视,把他当作了可以倾力一战的对手,种凉当然知道眼前站在五丈外的年轻人花样迭出,杀招除了裹雷飞剑,肯定还留有一手更压箱底的绝技,种凉猜想定然是那右边腰间余下的第二柄刀。

      种凉耳闻曾经师从李淳罡的徐凤年以养意法养刀,在草原上用一袖刀腰斩了拓拔春隼身边的彩蟒魔头,种凉一一应付那些跟随胡笳拍子起伏不定的符剑,当然还有更为棘手的紫雷剑阵,徐凤年出招,种凉接招,看似繁复漫长,其实不过是短暂几次眨眼的功夫,符剑已是全部折断落地,种凉的铁矛也已经被削去大半,长矛成了长刀,所幸种凉天资太高,高到不管学什么,都轻而易举比许多成名高手一辈子钻研都要走得更远,断矛在他手上敲击紫雷飞剑,声响洪亮如撞击数千斤重钟,龙王府外清晰可闻,每一次以矛撞剑,种凉对于每一柄雷中飞剑就多一分感知。

      当那面无表情的持刀年轻人,右手终于按捺不住悄悄一动,种凉瞳孔微缩,知道那记右手刀马上就要出鞘现世。

      局外人慕容宝鼎跟洪敬岩几乎同时轻轻叹息一声。

      徐凤年的的确确握住了右手绣冬刀柄。

      可出手的不是绣冬,而是手中无鞘的过河卒。

      徐凤年虎口绽裂,鲜血四溅。

      足见过河卒去势之快,快到连握刀的徐凤年都完全无法掌控。

      在神武城外,一人远在武帝城借剑,徐凤年果断给剑,以此在最后生死存亡一念间的关头,杀了韩生宣,杀了那只号称陆地神仙下韩无敌的人猫。

      只是那次借剑是借给了吃剑老祖宗的隋姓老头,徐凤年这一次还刀,则是还给了过河卒的刀鞘。否则以徐凤年早已能够养意养出一袖青龙的神意底蕴,不至于仅仅以脱胎于宋念卿“照胆”走剑的滚刀术对敌种凉,一切的一切,不过都是阴险至极的障眼法,只为还刀铺垫。神武城外那个惊心动魄的陷阱,名剑春秋离人猫心口不过咫尺之遥,借剑之人越远,去势越足,但是种凉毕竟不是指玄杀天象的韩生宣,这一趟刀归鞘,仍是直接穿透了这尊北莽魔头的胸膛,只是没能死在当场,三供奉之前是把身体向前拔出铁矛,种凉则是直截了当透过过河卒的刀鞘,撞倒宫墙逃离遁走。徐凤年没有追杀,他只是看了眼坐地而死的北凉谍子,算是为老人报了那一矛之仇。

      慕容宝鼎惋惜道:“本来以种凉的本事,一开始就全力应对,哪里会这般狼狈不堪。他的天资真的很高,在洛阳之前,曾是北莽由金刚境入指玄境最快的一个,甚至要快过当年离阳的李淳罡。这是天大的好事,但也是不小的坏事,金刚境界自然不如其他多年滞留此境的武人那么无懈可击,种凉幸运的是作为仙剑胚子,对出自剑道的那一记归鞘刀,在刺透心口前总算敏锐感知到了危机,这才避免了被一刀钻心的横死下场。不幸的是,侥幸躲过了这一刀,就万万躲不过提了刹那枪而来的徐偃兵喽。”

      洪敬岩犹豫了一下,刚要踏步。

      慕容宝鼎低声笑道:“想好了?真要从徐偃兵手上救下种凉,好去跟本王的姐姐示好?别后悔啊。”

      洪敬岩反问道:“洪敬岩能跟陛下隐瞒持节令的南下秘事,持节令就不能等洪敬岩的谋而后动?”

      慕容宝鼎没有说话,摇了摇头。

      两人就此分道扬镳。

      等洪敬岩一掠出了龙王府的皇宫,慕容宝鼎喃喃自语:“不敢豪赌,如何豪取?”

      慕容宝鼎嗓音提高一些,对徐凤年笑道:“这位更漏子,别看他武道修为高,其实在本王眼中,比你差远了。方才本王还许诺他与你分占南北院大王,现在看来,真是在羞辱你啊,徐凤年。”

      徐凤年一口吸气,吸掉了那九颗紫雷,再驭气拿回安静在鞘的过河卒,随手抖了抖,抖落了刀鞘上那些种凉的鲜血,笑问道:“要是你慕容宝鼎面对这一刀,结果会是?”

      两人之间没有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慕容宝鼎懒洋洋坐在台阶上,哈哈笑道:“本王可以预料到那一刀,但是多半躲不过,不过呢,就算你的刀敲中本王心口,却也刺不穿,不是本王小觑你,实则天底下能有这份本事的,王仙芝跟拓拔菩萨徒手就可做到,邓太阿的剑,也行。至于其他人嘛,难度不小。哦对了,还有金刚怒目的李当心。所以就算洪敬岩失心疯了掉头来杀本王,本王也不太当回事,慢悠悠跑回北莽便是了,说不定还能跟你们几位唠唠家常。”

      北莽出炉的武评断言只要王仙芝愿意联手拓拔菩萨,就可以杀绝他们身后的全部八人,不论世人如何议论纷纷,都没法子知晓这八人到底是作何想,此时龙王府恰巧就有两位,一个天下第六,一个天下第八,他们在南下旅途中有过一场对饮闲聊,位置站得稍高的洪敬岩承认这一点,慕容宝鼎则持否定态度,但之所以否定,不是这尊半面佛自负己身修为,而是觉得借剑以后出海访仙的邓太阿,一旦有大机缘,便有望拥有真正超出拓拔菩萨的境界,去跟王仙芝平起平坐。

      徐凤年问道:“连徐偃兵的刹那枪也做不到?”

      慕容宝鼎认真思量了一番,“本王一来不知他的真正深浅,二来若是说他做不到的话,你也只觉得是吹牛皮。”

      徐凤年笑道:“徐偃兵不跟你打,自然有人跟你打。”

      慕容宝鼎沉声道:“没得商量?非要打打杀杀?”

      徐凤年摇头道:“徐骁生前一直懒得理睬你们,我这辈子也不会跟北莽谈生意做买卖。”

      慕容宝鼎满脸遗憾地站起身,伸了个懒腰,说道:“原来比你本王想象的要愚蠢很多。”

      徐凤年笑着说了一句,“这句话也还你。”

      ————

      青苍的谍子头目其实是北莽安插的棋子,在跟周浚臣谎报军情后早已不知所踪,他说徐凤年是只身一人进入流民之地,北凉并无大队兵马压境,其实只说对了一大半。入境的除了这位本该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年轻北凉王,还有浩浩荡荡千人骑队,只是披甲之人不足护驾百骑,其余**百皆是身披袈裟,一颗颗光头很是扎眼,竟然是大队僧人西行的画面。马车就一辆,附近有一头体型巨大的黑虎四处奔走,时不时驻足转头,等待马车。两旁百骑尽是重马重甲,哪怕是孤陋寡闻的流民之地,也一眼便知这是那去年撕碎北莽南朝三座重镇的龙象军!是北凉精锐铁骑中的精锐!正是三万龙象铁骑,把大半座姑塞州踩踏得稀烂,南朝庙堂谁不惊惧于那黑衣少年的陷阵无敌?

      北凉历来亲佛,尤其是离阳朝廷灭佛之后,无数僧人和尚都逃难到了北凉道这块好似世间仅存的无忧净土。

      然后新任北凉王在近期突然一纸令下,要凉州境内所有僧侣进入流民之地宣扬佛法,并且承诺有铁骑甲士保驾护航,大多数外地僧人都生怕才出狼窝便入虎穴,一时间都持观望态度,好在那位北凉王也没有为难,仅是让凉州本地六百僧人集结“西行”,不得抗拒。不过有三百余外地僧人仍是抱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必死想法,除了凉州,也不乏从幽陵凉州火速动身的僧侣,一同随行。当许多选择放弃涉险的僧人得知那头当年在大真人齐玄帧座下听经的黑虎,也夹杂马队之中,就都后悔了。

      许多熟谙人情世故的僧人都想着亡羊补牢,试图偷偷跟在马队后头,却被边境铁骑毫不留情地赶回了凉州。

      在蛰伏青荣观多年的北莽大谍子青槐道人,被北凉鹰隼剿杀后,本是江南道名僧的黄灯禅师当时亲眼见到了老道士的身死道消,老禅师则成了青荣寺的新主持,此次新凉王下旨僧人西行流民之地,年迈禅师是第一批主动赴凉州的僧人,也是其中名气最大的一个。因此黄灯禅师被北凉特许乘坐马车,殊荣卓然。不过老禅师这一路都显得有些坐立不安,不是年迈高僧面对权贵就折腰,要知道黄灯禅师在江南道上与人说法,哪怕是面对尊贵如出身豪阀的刺史,也是与贩夫走卒一视同仁,老禅师之所以“不得自在”,缘于马车内坐着那新凉王的弟弟,是那个去年在边境上血腥屠城加上坑杀降卒的徐龙象!如果仅是如此,高僧还不至于太过拘束,主要是这位殿下不像以往那样赤足黑衣,而是被一件极诡谲至极的鲜红甲胄包裹身躯,只露出双目!

      杀气充盈车厢。

      可怜了被誉为满身佛气的黄灯禅师。

      离青苍城还有些路程,有一只游隼低空盘旋。

      听到声响的符甲猛然起身,离开马车,披甲少年开始疯狂奔跑。

      这具红甲在进入位于最西位置的龙王府之前,已经用一条直线撞裂了整座青苍城。

      大金刚境对敌大金刚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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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五章 红楼

     种凉才破墙而出,立即就有人破墙而来,何况这家伙还一身鲜红,关键瞧着像是相当值钱的家当,这让财迷少年瞪大眼珠子,很是羡慕,觉着他要是有这身行头,那才威风。比起哥哥还要更天赋异禀一些的吃货少女也不例外,躲在了慕容宝鼎身后,探出一颗脑袋,目不转睛。

  慕容宝鼎此时心中的荒谬多于震怒,敢情姓徐的就这么用一具甲人打发他橘子州持节令了?他倒是听说过当初离阳四大宗师里有个符将甲人,是被人猫剥皮抽筋的废物。慕容宝鼎对于这类假借外物作威作福的所谓高手一直有成见,脸色阴沉望向徐凤年,“洪敬岩拒绝了本王一次,本王的耐心已经所剩不多,徐凤年,奉劝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啊,小心成为第二个周浚臣。”

  徐凤年心情似乎不错,走到红甲身边,这里敲敲那里摸摸,有点如释重负的意味,转头对半面佛笑眯眯道:“慕容宝鼎,你还真别太把自己当回事,一口一口本王,吓唬谁?这又不是橘子州,你也没当上北莽皇帝。我呢,沾我爹的光,离阳天子见过,北莽女帝也见过,至于离阳几大藩王,更是都见了一遍,在武评上比你高的天下十人,也见了不少,好像都没你架子大,所以你有多大本事,就说多大口气的话。”

  慕容宝鼎皮笑肉不笑扯了扯嘴皮子,流露出浓郁杀机。符甲徐龙象看了眼哥哥,后者点点头,示意他放开手脚玩一次,一截柳既然是慕容宝鼎的私生子,那就当作是子债父还。徐龙象转过身面对慕容宝鼎,不知是符甲严密遮掩的缘故,还是纯粹虚张声势,慕容宝鼎并没有察觉到何种充沛的气机流淌,这让眼界很高的持节令大人很是纳闷,徐凤年哪里捣鼓出这么一个笑话,就不怕丢人现眼?慕容宝鼎只知道徐骁小儿子生而金刚,黑衣赤足,身先士卒,率领龙象铁骑把君子馆在内三座军镇欺侮得如同三位毫无还手之力的黄花闺女,自己儿子那般精湛的杀人剑气,都没能刺死此子,橘子州持节令也就自然料不到徐凤年会多此一举,让金刚体魄的弟弟披上符将红甲。

  徐龙象五指伸缩了一下,握出拳头,身形一动,瞬间就一拳砸在了慕容宝鼎的胸膛上。气机浩荡,广场震荡,慕容宝鼎虽然身躯仅有不易察觉的一个小幅度晃动,看上去纹丝不动,可是徐龙象跟持节令之间竖起的那道无形镜面,溅起剧烈涟漪,以至于镜面边缘的两面宫墙被撕裂开去,更别提墙脚附近的桃树刹那间碾为齑粉。慕容宝鼎伸出一手,揉了揉身后的慕容采阳的小脑袋,少女知道轻重,马上跟耶律采阴往金銮殿那边后退。徐龙象一拳砸出之后,身形后掠,回到原处,双臂环胸,这架势明摆着是要那慕容老儿还他一拳,他也是不躲。慕容宝鼎哦了一声,“原来是天生神力的徐家黄蛮儿,难怪难怪。”

  徐凤年一巴掌轻轻拍在黄蛮儿脑袋上,气笑道:“人家是天下第八的慕容半面佛,你跟他客气个啥,一人一拳,你当过家家啊,放开手脚去揍他!这家伙排名在十人中不高,就是挨打的功夫很出众,杀伤力不行,比邓太阿韩生宣都要差多了,换成任何一个其他的天下十人,我还真不放心,既然是他慕容宝鼎,就无所谓了,哥刚好验证一下墨家巨子精心打造出来的符甲有何纰漏。”

  徐凤年看着黄蛮儿的眼神,瞪眼道:“不许卸甲!”

  慕容宝鼎一边走下台阶一边自嘲道:“你们哥俩,还真是不把本王当回事啊。”

  徐凤年双手笼袖子远远躲到墙脚根去,蹲在老供奉的尸体旁边。

  慕容宝鼎没有走完台阶,脚尖一点,踩出一坑,轻描淡写一掌推在徐龙象身披符甲脑袋上,徐龙象轰然倒撞出去,不但撞碎了宫门,城门那边也传来一阵震破耳膜的碎裂声,慕容宝鼎的身躯在空中凝滞悬停了片刻,飘然而落,如飞羽落地,这轻轻一羽竟然就压垮了结实青砖。慕容宝鼎才落脚,一抹赤红长虹便去而复还,这一次轮到慕容宝鼎往后倒飞十数丈,再一眨眼,慕容宝鼎从一步踏出,左拳挥出,徐龙象右拳与之对撞。罡气扑面而来,徐凤年不得不伸出手臂护在身边北凉老谍子跟前。然后两位大金刚境武夫分别以左拳右拳争锋相对,如两头蛮牛角力,谈不上什么高手风范,但气势出奇的足。慕容宝鼎怒喝一声,整张脸庞金光熠熠,把徐龙象蛮横推出去数尺距离,一脚踢踏,瞧不清神情的徐龙象弯腰,双手裹住半面佛的那条腿,腰肢一扭,拔萝卜似的就把慕容宝鼎强行拔离地面,旋转一圈后丢掷出去,砸倒塌了半面宫墙,徐龙象一跃随行,朝慕容宝鼎的头颅一脚踩下,后者单手一拍,身形龙卷而起,一记鞭腿就把徐龙象砸到徐凤年这边的宫墙上,两道宫墙就这么各自毁去一半,徐龙象从尘土中站起身,一掌拍在符甲胸口位置,气机层层递进,驱散了积压在符甲上的灰尘,红甲依旧鲜亮,没有丝毫破损瑕疵。

  徐凤年咧嘴笑得很开心,这大半年来机造局的那帮老头子就只差没被他逼到悬梁自尽了,就连以前很好说话的两位墨家巨子都没半点好脸色给自己,后边几次只要一听说自己到了机造局,干脆就用闭关的蹩脚借口躲起来,要不就是说年纪大了腰酸背痛腿抽筋,什么需要修养啊,什么砍头之前还得赏口好酒喝啊,徐凤年反正就跟老头子们死皮赖脸相互磨,就看谁更不要脸了。好在这架涉及材质、道门符箓、佛教密咒等浩瀚难题的符甲终于如期完工,其实到后来,反而是老人们自己钻研上瘾了,徐凤年说要拿出去遛一遛,两大墨家巨匠的眼神,就跟抢了他们媳妇一样幽怨,扬言要是磕碰到半点,就要跟他北凉王拼命。好在徐凤年丢下一个天大诱饵,说是不管耗费北凉多少人力物力财力,都要把符甲打造成可扛天雷的境界,还激将法询问他们敢不敢这么逆天而行,这让一大帮老头子立马眼睛放光,转身就跑去绘制图纸,是真的跑,一溜烟的那种。

  徐凤年举目望去,金銮殿还算好,宫墙已经荡然无存,是黄蛮儿不知怎的双手环住了慕容宝鼎的脑袋,夹在腋下,两人就这么撞来撞去,撞完了宫墙,就去找皇城城墙的麻烦,慕容宝鼎还以颜色,挣脱了束缚后,抓住黄蛮儿的脚踝,用符甲当做一把切割宣纸的刀子,在城墙中间割出一条沟壑,黄蛮儿也不落后,在空中一腿踩在慕容宝鼎心口,将有“不动明王”美誉的半面佛踹了个踉跄,然后两人就开始你来我往,都在各自脑袋上砸拳,每一拳过后,符甲跟半面佛安然无恙,双方脚下的地面则是寸寸龟裂,黄蛮儿还好,有符甲在身,不显得如何狼狈,慕容宝鼎早已衣衫褴褛,跟个老乞儿差不多,没能剩下半点北莽持节令的气度。

  不知是打得太过酣畅淋漓了,还是彻底恼羞成怒,慕容宝鼎随手抄起广场上一根遗落的铁矛,一矛炸在符甲腰间,符甲无事,铁矛从头到尾皆粉碎,地上还有许多铁矛,都被慕容宝鼎抓起,期间有两根铁矛分别刺向了黄蛮儿的双目,都没能得逞,该碎照样得碎。没了宫墙遮蔽,徐凤年的视线还算开阔,看到这一幕,难免还是有点胆战心惊,先前言辞有意轻视慕容宝鼎这个天下第八,可半面佛的手段是不如其他九人那般摧城撼山惊涛骇浪,可那也只是跟王仙芝拓拔菩萨邓太阿相比,并不意味着慕容宝鼎就是只会挨打受气的缩头乌龟,半面佛的拳打脚踢仅是在黄蛮儿身上显现不出滔天威力,换成寻常的金刚境武夫,如此气机累加,早就给打得不成人形了。徐凤年已经看出半面佛攻势精妙在于一拳过后,仍旧留有“余韵”在敌手身上,一截柳剑气的精髓,是能够插柳成荫,十有八九就是脱胎于此,因此慕容宝鼎不下百拳过后,不断递增累积在黄蛮儿符甲身上的气机,该有多沉重?所以黄蛮儿被慕容宝鼎一拳推到城墙,符甲还不曾触及墙壁,墙面就已被红甲蕴藏的疯狂气机炸出一个大窟窿。

  慕容宝鼎看了眼从倒塌废墟中站起身的红甲,悠悠呼出一口浊气。他们家族有崇佛的习俗,慕容宝鼎年幼时就喜欢跟随长辈一同去寺庙敬佛礼佛,而且经常仰头看那些鎏金大佛,往往一看就是好几个时辰,随着年纪增长,尤其是在慕容女帝篡位登基之后,慕容氏荣贵至极,慕容宝鼎除了潜心习武跟学习兵法两不误,一有空闲,就是在游历拜访名寺大庙,去抬头“看佛”,这几乎成了北莽北朝人人皆知的怪癖。慕容宝鼎在两国战事中擅长以少量精锐骑兵长途奔袭掠杀敌军,成名很早,在武道上则要慢上许多,直到那场兵败之后,慕容宝鼎独自出门远行散心,观一尊大佛有大悟,悟出了一门坐佛的金刚不败,之后一窍开窍窍开,又悟出了立佛卧佛两大悟,这才成就了慕容宝鼎“大宝瓶金刚身”的超凡境界。

  慕容宝鼎缓缓竖起左掌在胸口,右手就要贴上,做僧人双手合十状。

  立佛于天地间。

  徐龙象转头看了眼远处蹲着的徐凤年,双手摘下符甲头盔,丢在脚下。他本想按照哥哥要他死记硬背的手法,手指敲下几处阵眼,就可以一气呵成脱下红甲。不过徐龙象犹豫了一下,仅是摘去头甲,却没有完全卸甲。

  徐凤年看到这一幕,叹息一声,没有出声。

  徐龙象比起当年前往龙虎山跟随老天师赵希抟修道时,要高出不少,面黄肌瘦倒是没有变,只是最大的变化,是眼神少了许多懵懂浑浊,多了一分偏执坚毅。

  正是这样一个少年,屠光了北莽三镇甲士,其中亲手造就了春秋之后第一场坑杀降卒的残酷举动。

  徐龙象扭了扭脖子,右手一拳砸在左手掌心。

  然后膝盖微微弯曲几分,徐龙象眼睛望向那尊满身金光流溢的半面佛。

  扯了扯嘴角。

  以徐龙象为圆心,不光是慕容宝鼎留在符甲上的拳势蓦然荡然一空,天地之间的气象放佛都被少年汲取殆尽。少年如同一只上古凶兽饕餮。

  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徐龙象开始奔跑,一步一步踏在地面上,有千骑奔雷之势。

  然后轻轻跃起,双手十指交错,合成一拳,朝那尊立佛当头砸下!

  慕容宝鼎的不败金身在被砸入地下之时,双手紧密合十已然露出一丝缝隙。

  徐凤年站起身,知道青苍城大局已定。

  徐凤年没有阻拦那对少年少女的悄然离去,慕容宝鼎虽说被黄蛮儿一拳破去了立佛宝瓶身,可真要双方往死里玩命的话,徐凤年未必能赚到什么。

  徐凤年望向黄蛮儿的背影,大概是觉得摘了符甲头盔,怕他这个哥哥骂他,往坑里瞅了半天,没等到慕容宝鼎露面,就跑去蹲着戴上头甲,始终背对徐凤年,就那么蹲着“面壁思过”了。

  徐凤年有点哭笑不得,也没有理会,只是轻轻背起老谍子的尸体,走入那座很小家子气的金銮殿,一身龙袍周浚臣使劲弯着腰,口呼北凉王,说了一大通怎么肉麻怎么来的阿谀言辞。徐凤年把老人尸体放在雕龙梁柱旁边,也没说话,只是瞥了周浚臣一眼,后者很快就识趣闭嘴,意识到身前这位见过大风大浪的年轻藩王,毕竟不是前几任自己所依附豪强那般不但眼窝子浅,耳根子也软。周浚臣心中哀叹,半个时辰以前他还等着手下把这家伙五花大绑到金銮殿,希望能享受一回堂堂离阳异姓王的跪拜觐见,这会儿外边已是打得天翻地覆,不但柔然山主洪敬岩出手了,连慕容宝鼎都不得不亲自陷阵,周浚臣想到这里,弯腰更甚。徐凤年开门见山说道:“本来是想还能靠北凉王的身份,跟你喝着酒聊正事,不过你这位青苍城主架子真不算小,也好,咱们可以新账旧账一起算,阮山东是北凉人,你的三供奉也是,都因你周浚臣而死,你的脑袋值不了几个钱,赔不起,我进来的时候估算了一下,你得用两万忠心耿耿的流民来赔。蒋横跟贺大捷的亲兵大概有三千,不在城中的沈从武手上还有一千六,加上龙王府一千多龙鳞卫,这些都不算在那两万人里头,就当是你的见面礼。”

  周浚臣哭丧着脸近乎哀嚎道:“王爷,小的也没有撒豆成兵的本事呐,笼络起两万流民比登天还难,更别提还要他们忠心了,小的不是不想给王爷鞠躬尽瘁,委实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徐凤年一手猛然掐住周浚臣的脖子,将他摔砸在一根栋梁上,周浚臣双脚离地,背靠柱子,喘不过气来,徐凤年手臂赤蛇萦绕扶摇,冷笑道:“那你就去死好了。看来你的脑袋掉了以后,拿出去震慑青苍流民,比留在肩上会更有用。”

  周浚臣双手竭力扯住徐凤年的手臂,做垂死挣扎。他只听说这位去年还是世子殿下的年轻人纨绔得无法无天,哪里知道他如此不愿拖泥带水,一言不合便要人的性命,周浚臣正因为聪明,才会知道给自己待价而沽,好卖出公道适宜的价钱,别太贱卖给北凉了。似乎这个北凉王不喜欢聪明人?早知道是这样,给他周浚臣几个熊心豹子胆,也不敢藏着掖着玩什么城府心机了。徐凤年伸手抽出那柄过河卒,侧过刀身,刀尖轻轻抵住周浚臣的额头,微笑道:“横着刀锋扎入你的头颅,大概就能把你钉死在柱子上了。皇帝,我确实一直想杀,先拿你试试手也不错。”

  不知过了多久,缓缓恢复知觉的周浚臣艰难撑开眼皮子,神情恍惚,视线模糊,难道自己到了阴曹地府,还是仍然走在黄泉路,尚未过那奈何桥?周浚臣下意识摸了摸额头,好像没有留下刀口子?周浚臣想要破口大骂那姓徐的心狠手辣,可喉咙跟塞入一块灼烧火炭般难受,伸手抚摸了一下,疼得身躯颤栗,冷汗直流,蓦然睁大眼睛,抬起头,看到那袭雪白麻衣,再往上就是那张让周浚臣畏惧到了骨子里的年轻面孔了。徐凤年俯视这个瘫软坐地的土皇帝,扯了扯嘴角,“周浚臣,你又欠了我一条命,你说说看,现在得拿多少数目的流民来还债?”

  知道自己在鬼门关打了个转的周浚臣这会是真的学聪明了,一把抱住北凉王的大腿,嗓音沙哑哭喊道:“王爷,你说几万就是几万,小的都听王爷的,小的敢说半个不字,王爷就赏给小的一柄刀,都不用王爷你动手啊……”

  徐凤年一脚踢开周浚臣,走向殿外,黄蛮儿还在那里蹲着。

  个子不高的少年身身披红甲,如高楼。

  北凉北莽之间有红楼。

  要杀凉王,先过此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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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六章 水浒

     徐偃兵还没有回来,饭还是得吃,大难不死的周浚臣不敢用大鱼大肉摆阔,让御膳房精心筹备了一席素宴,王后虞柔柔从旁作陪,负责持瓶倒米酒。周浚臣已经识趣脱去龙袍,换上一身寻常富贵人家的锦衣,虞柔柔自然也是夫唱妇随,不过虽说没了凤冠霞帔,仍是花了些讨巧心思,戴了顶青红绒锦制成的黄姑冠,缀珠嵌玉高一尺,如直颈鹅头,将她纤细白皙的脖子衬得愈发诱人,也有几分江南仕女的雅气。黄蛮儿一通狼吞虎咽,就拎着青苍城的一名实权将领去安置西行僧人的住处,周浚臣小心瞥了眼细嚼慢咽的北凉王,打定主意陪吃陪喝陪笑脸,至于陪睡嘛,他一个大老爷们有心也无力,是那位青苍城的王后娘娘拿手本事了。

  徐凤年没有理会虞柔柔的媚眼秋波,让周浚臣说些凤翔临谣两位藩王的境况,北凉谍子不是神仙,不可能做到事无巨细面面俱到,周浚臣身为流民之地的四位头领之一,他嘴里说出来的消息,可信度不低。凤翔王马六可曾经是一名籍籍无名的扬州金工,发家路数跟周浚臣有点相似,都是先给别的豪强势力卖命,不过是个出谋划策的幕僚先生,后来旧主死于一场袭杀,名义上的凤翔之主年幼无知,就给马六可挟天子以令诸侯,一点一点积攒出了殷实家底,不过周浚臣说此人跟西域烂陀山有些机缘,从去年开始窝藏有数百僧兵,极为骁勇善战。北凉谍报上显示北凉世族出身的临谣王蔡鞍山刻薄寡恩,是个共患难却不能同富贵的人物,不过在周浚臣嘴里,竟然给说成了颇有豪气的老头子,能让真小人的周浚臣都心服口服,徐凤年觉得多半有些能耐,至于临谣凤翔之间的那个帮派,都是靠劫掠为生的马匪,翻脸不认人,黑吃黑是一把好手,这么多年三座军镇没少吃苦头,而且这伙马贼经常胆肥到越境去北莽南朝搜刮油水的地步,有次惊动了北莽大将军之一的刘珪,亲自领兵剿匪不说,还专程嘱咐一个姓董的胖子盯着这一块,姑塞州的边境马患这之后才清减许多,这个无法无天的帮派驻扎在石刻山,周浚臣说帮主是名风华正茂的妖艳女子,他道破天机,提醒徐凤年别看这股马匪跟北莽不对付,他跟蔡鞍山私下都觉着不过是苦肉计,实则是北莽安插在流民之地的奸细,否则哪来那么多熟马如何来?

  徐凤年把周浚臣的言语一点一点梳理过去,没有找出太大漏洞,就问道:“三座旧军镇加上那股马贼,总计十七八万罪民,青壮岁数的大致占到半数,上马可战下马可耕,是一支北凉北莽都很眼馋的兵源,我不奢望一口气搂到手里,要你看,凤翔临谣跟石刻山,在三地掌权的也就是二十几人,有几个愿意被安抚招降?”

  周浚臣犹豫了一下,咬牙说道:“小的冒死说句实话,不要万不得已,就以流民跟北凉的仇恨,只要不是真的饿死,那都是宁愿更饿,也不乐意去吃北凉施舍的残羹冷炙。就说小的这座青苍城,用屁股想都猜得到,沈从武跟他的一千六百人趁着这个机会,要么大摇大摆自立门户,要么干脆跑去依附临谣城的蔡鞍山了,是打死都不会跑回青苍城,甭管王爷你封他多大的官,都没用,那家伙六岁的时候亲眼见到全族长辈被一颗颗砍下脑袋,然后被驱赶到这鸟不拉屎的流民之地,做梦都在想如何杀回北凉报仇。凤翔临谣也有不少这样与北凉不共戴天的壮年家伙手握兵权,小的一来不是当初覆灭的北凉豪族,跟北凉没仇,二来打心眼钦佩王爷的本事,这才愿意为北凉做牛做马万死不辞……”

  徐凤年放下筷子,平淡说道:“如果你坐在我的位置上,该怎么收拢流民?事情再难办,可还得办不是。你要是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记你大功一件,青苍仍然是你的囊中物。”

  周浚臣正要故意装出战战兢兢的模样,持瓶的虞柔柔轻微咳嗽一声,周浚臣很快回过神,他已经大概知晓了这位年轻藩王跟你说正经事请时候的习惯,别含糊,直截了当比什么都强,周浚臣喝了杯酒壮胆,这才说道:“咱们流民都是没家没根的孤魂野鬼,嗯,就是那种清明时节都不知道去哪儿上坟祭祖的可怜虫,都信奉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咱们这儿也不兴长远买卖,没谁有那放长线钓大鱼的耐性,只讲究你这会儿兜里能掏出啥来,给银子给粮食,那从头到脚都是你的人了,你每天好酒好肉打赏着,老子就肯为你拼命,当然,北凉这个‘外人’除外,委实是这么多年吃了太多的苦头,王爷家里的游弩手三天两头来这儿杀人,咱们是又怕又恨啊,恨跟怕,都到了骨子里。所以,流民这锅粥,下筷子太快容易烫着嘴,得慢慢来,听说王爷领着千余僧人进入了流民之地,这可是小的想破脑袋也想不出的妙手,厉害啊,整个流民之地就没几本典籍,所以儒家学说在这儿就是个笑话,至于道教的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更是没人有兴趣,饭都吃不饱了,还去修道?只有秃驴的那一套说法,很多人乐意去信,反正这辈子就是投胎来吃苦的贱命,大不了破罐子破摔,怎么着了吧,可不就只能眼巴巴盯着有来世?这人呐,我算是看透了,只要有丁点儿念想留下,就开始怕死了,就说我周浚臣,小的刚才一听说王爷要留我性命继续留在青苍,心眼难免就活泛了。这僧人一来,给流民们日复一日说法祈福,不说让流民感恩戴德,好歹有了念想,没那么自暴自弃,不会只想着这辈子能杀一个北凉甲士就算回本,杀两个是赚到了。但是呢,周浚臣窃以为,光有僧人给咱们捣鼓出个念想还是不太顶用,得来些实在的,尤其是能填饱肚子的,咱们青苍城以往是龙王府都捉襟见肘,实在没那本钱去招徕人心,可有了王爷的北凉撑腰,不要多,只要每天能在三座城门口各自摆上十来口大锅,我就不信没人上钩,一天没人来,十天半个月总该有一个吧?只要有人牵头,那就拦不住流民蜂拥而至了……骨气这玩意儿,也许人人都算有些,不过嘛,也分轻重,有人重,不乏有人要重过性命,可更多人还是轻的……”

  虞柔柔怯生生低眉顺眼,轻声打断周浚臣:“若真是无人敢来,可以让身子骨孱弱的青苍甲士去假扮流民。”

  周浚臣瞪眼道:“妇人闭嘴!”

  徐凤年摆了摆手,对虞柔柔的计策不置可否,示意周浚臣继续,一肚子坏水的后者这回喝酒成了润嗓子,红光满面,显然是渐入佳境了,“光是用北凉铁骑碾压三镇,流民打是肯定打不过,可以躲,去西域是躲,甚至去北莽也是躲,哗啦啦一个鸟兽散,也就误了王爷的千秋大计。持节令……哦不,那慕容老儿先前曾说流民夹在凉莽之间,得失是按照双份来算的,可见对王爷来说用处不小,真给北凉铁骑逼急了,必然有人一气之下就投了北莽南朝,小的听说,南朝西京的庙堂上,确实有大人物想要收流民为己用,不过许多安民政策,都是雷声大雨点小,想来是受到了西京内部的阻拦,再说了,流民穷归穷,也不傻,就怕北莽不安好心,一旦上了南朝的贼船,就要驱使自己去跟北凉甲天下的铁骑死磕,南朝那些春秋遗民,一肚子坏水比起周浚臣,只多不少。窝里斗,自己**害自己的本事,这帮子投靠了北莽的两姓家奴,那都是揣着几百上千年一代代老祖宗们慢慢积攒下来的经验,一部部史书,可不就是在孜孜不倦传授后辈读书人如何不见血地杀人吗?”

  徐凤年有些刮目相看了,和颜悦色笑道:“别感慨了,说正经事。”

  周浚臣连忙小鸡啄米,点头道:“周浚臣有一策,四个字,分而治之。这个分,分为两种,一种是地域上的,刨除小的这个狗屁青苍王,那王爷可以许诺其余三支兵马继续当那土皇帝,但是名义上得归顺北凉,王爷将流民之地增添为一个新州,这就有了刺史·跟将军两顶不小的官帽子,像蔡鞍山肯定要嗤之以鼻,但不打紧啊,只顾自己享福不太管别人死活的马六可,就有可能会心动,何况蔡鞍山不识趣不领情,保不齐他的部下要蠢蠢欲动,如此一来,两镇流民的兵老爷们,或多或少就得各怀鬼胎,反正投诚了北凉,到时候万一真要去沙场上拼死拼活,也是那些手底下当兵做卒的,不是他们当官老爷的,不过这件事,还得王爷你亲口跟他们讲一讲。第二个分而治之,则是针对待罪之身的流民本身,一些是在北凉军中犯了重罪的弃卒,这伙人,免罪。还有一些人是最近十来年北凉境内的豪横家族,被赶到了咱们这里,王爷可以恢复他们在北凉的家产,有官身的,还给他们即可,这要是太瞧得起他们,可以家产减半,官帽子缩水些,往少了小了去安抚。至于那些最早一拨的流民本地人,围在他们身边的家伙,死性不改,人数也最多,但未必就是真的油盐不进,他们的祖业祖坟不都在北凉境内嘛,准许他们还乡祭祖便是,见识过了北凉家乡的繁花似锦,总归会有人愿意落叶归根的,还剩下些无处可逃只能到流民之地避难的亡命之徒,有中原江湖人士,也有对离阳朝廷恨之入骨的官宦后代,就更好打发了,王爷一纸令下,为其打开北凉门户,他们将是最乐意离开流民之地的那拨人。小的还有一事,得斗胆说上一说,王爷志向远大,兵锋所指,自是无所匹敌,所以北凉是肯定可以吃下十数万流民这块肥肉的,可吃相,还得好一些才行,怎么个好法呢,一旦招安了三镇罪民,比如不急于将他们编入边军,而是送往相对安稳的陵州,但俸禄,可以很低,比边境军伍甚至是陵州军,都要低出一大截,等他们融入了北凉,本就是彪悍血性耐不住寂寞的人物,大多又没有牵挂,届时大概自己就开始想要去边境捞取军功了。嘿,说远了,王爷莫要怪罪,小的这就说近一点的,想要让分而治之成功,不外乎古往今来所有上位者都喜欢用的恩威并济,恩惠小的已经说过,给本就当官的官帽子,给饿肚子的一口饭吃,给待罪之身的摘掉罪名,都是王爷的大恩大德,立威一事,不一定王爷像今天这般亲自出马,小王爷带着几千龙象铁骑便足矣,小王爷早已打出了赫赫威名,那可是打杀北莽精兵如割稻谷的无敌猛将,有王爷施恩在前,小王爷铁骑游曳在后,骨头硬,却没有那么硬的流民,也就顺水推舟降了,反正输给这样的英雄好汉,也不丢人不是?剩下冥顽不化的那些人,想死的话,就去死呗。从老王爷交到王爷手上的北凉三十万铁骑,杀谁含糊了?”

  虞柔柔悄悄弯起了眉眼,她时时刻刻都在小心打量那位年轻藩王的脸色,看上去夫君的“胡言乱语”不说能保住青苍之主的位置,最不济没有往更坏的境地下陷。

  徐凤年笑了笑,“你跟某人治理流民的策略有点不谋而合的意思,有他五六分的功力。不过人家从没到过流民之地,跟你不一样。”

  周浚臣连坐着都下意识弯腰,满脸谄媚道:“小的那都是胡诌的,可不敢跟王爷身边的高人比较,有十之一二的相似,就都是踩了狗屎。”

  徐凤年站起身,周浚臣赶紧跟着起身。

  徐凤年说道:“周浚臣,给你两个选择,要么留在青苍城给那人打下手,要么去陵州境内当个肥缺郡守。不过我觉得你还是选后边的稳妥,就你的那点骨气,日后遇上生死抉择,十成十得当北凉叛徒,到时候我肯定要你死,你这种人,当个太平官,勉强能算是一员能吏。北凉缺官,但独独不要什么尸位素餐的清官,你到时候贪归贪,我不介意,但千万记得别耽误了给北凉给百姓做事。贪官,贪多贪少,就一张嘴两只手,能吃多少拿多少?何况真正值钱的,也都带不到棺材里,丰厚家产都在那里摆着呢,真要拿这个说事拿这个开刀,北凉边境的军力还能上一个台阶,不过徐家还没山穷水尽到这一步罢了。”

  跪下谢恩的周浚臣跟虞柔柔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一些发自肺腑的忌惮。

  徐凤年淡然道:“都起来吧,你们大概还能在青苍逗留个把月。”

  周浚臣跟虞柔柔起身后并肩而立,徐凤年突然对虞柔柔笑道:“我给了周浚臣一个郡守,也没什么送你的,你的事情,北凉谍报上都有写,起码只要你不愿意的话,那以后就没人能让你脱衣服了。如果有,周浚臣又不要脸地答应下来,你来清凉山,我帮你拦着。”

  徐凤年走后,身后传来一记响亮的耳光,然后是一阵嚎啕大哭,有虞柔柔的,也有周浚臣的。

  徐凤年径直走出龙王府北门,也就等于出了城,城北有座水浅才及膝的小湖,他蹲在湖边地上,抓起一把沙土,轻轻抛入湖中,怔怔出神。

  其实按照陈锡亮原本的计策,头一件立威之事,就是用两万铁骑血洗青苍城,杀得青苍周边寸草不生,再去谈施恩一事。

  那马六可的僧兵其实是徐凤年跟烂陀山那位六珠菩萨的一桩买卖,马六可当然不清楚内幕,密教的女子法王做要那烂陀山之主,就得跟手握铁骑的北凉徐家联手,徐凤年则以此掌控西域广袤地带,当然,还有解燃眉之急,那就是形成东西钳制十数万流民的军事态势,再遣以数万轻骑在南北边境虎视眈眈,阻止十数万流民四处流窜,事实上,在这只大口袋里的流民,要么降,要么死,北莽南朝故意散布流言说徐骁死前遗言要流民陪葬,其实误打误撞,不小心对了一半。李义山死前留下一只言简意赅的锦囊,陈锡亮的狠毒策略,与其不谋而合。

  可是在徐凤年知道,师父对于这些因为自己而流离失所的流民,是怀有愧疚的,只是从未付诸于口,却在付诸于了笔端。

  死而无坟的师父的骨灰就撒在了边境。

  生有所养,老有所依,死有所葬。

  这就是那个枯槁男人说的人生三大福。

  在这块土壤上颠沛流离的十数万流民,似乎没能享受到一样。

  撰写了流民二十年历史《知秋录》的李义山,暮年自号水浒山鬼。

  水浒,在野也。

  水边野鬼。

  也许是因为在师父看来,他跟那个携带数千奴仆浩浩荡荡投身徐家的世家子赵长陵不一样,跟那个以志在平天下的春秋阳才不一样,他李义山从没有走进过庙堂,从没有跪过谁,归根结底,他跟这些无家可归无坟可祭的流民一样,始终仅是听潮湖边的游魂,清凉山上的野鬼。

  徐凤年向后仰去,闭上眼睛。躺在黄沙地上,双手搁在后脑勺下。

  吃了柳蒿师的紫雷,后边又吃了麒麟真人袁青山的那只包子。

  有些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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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七章 天高任鸟飞

       龙王府差不多算是翻天覆地,可青苍城倒是没有如何大动干戈,对城内流民而言,也就是多了些几百颗亮闪闪的光头,消息灵通一些的,知晓有一支八百人的骑队星夜入城,戊守龙王府,这支精锐骑军一律白马白甲外带佩刀携弩,气势雄壮。北凉掌控青苍已经是既定事实,既然没有屠城,反而不断有物资涌入城中,许多平日里有价无市的稀罕物件,一夜之间就在青苍雨后春笋扎堆冒头,大多数流民也就顺水推舟地得过且过,也不是没有出城逃难的百姓,不过门禁宽松,没有任何阻拦,过了些日子,这些有点家底的青苍权贵默默冷眼旁观,见城内一副太平盛世的景象,又悻悻然返回城中。青苍除了城门摆锅送粥,还在大街小巷张贴榜文告示,一个姓陈的北凉年轻士子暂任青苍城牧,龙王府摇身一变,成了新州牧的官邸,北凉不再对青苍禁运盐铁,而且城牧大人开始着手制定户牒,听说只要是通过审查的青苍百姓,将被准许进入北凉道三州最富饶的陵州做生意,有心人都咂摸出了春雨润物细无声的感觉,自然是有人悲有人喜,不过这辈子都没机会再穿上龙袍的周浚臣反正是很欣喜,北凉王做事就是爽利,北凉都护褚禄山以及经略使李功德两人手批的官文已经下达整个陵州,他若非还要帮着陈城牧收拾青苍城的烂摊子,原本都可以拖家带口赶赴陵州粮仓的黄楠郡担任郡守,这个郡守可是实打实的肥缺,上任主官宋岩如今贵为陵州别驾,分明是一块升官发财的风水宝地,周浚臣这棵墙头草有点很好,只要不需要他卖命,之外给了他十分好处,他就能出十分力,半点不含糊,这半旬在城内给人生地不熟的陈城牧鞍前马后,那叫一个任劳任怨鞠躬尽瘁,原本一个可以君王日日不早朝的土皇帝,这些日子里就没有睡过几个饱觉,转眼间成为后娘养的青苍亲兵既有怨气也有惊惧,夹在新主和旧部两头中间的周浚臣,真是又当媒婆又当新妇,上火得满嘴冒泡,不过俨然以郡守大人自居的周浚臣精气神不错,有了盼头的人物,多半是如此,再短视眼浅,只要让他看得见前途,就不怕累。

  夜幕将落未落,赶在在门禁之前,一名书生模样的年轻人在一队白马轻骑的护送下,单独走上破败不堪的城北围墙,看到束发成武当黄庭道冠样式的家伙就蹲在城头上,腰悬双刀,远眺北方,书生顺着刀客的视线往北望去,北莽姑塞州,去年那场一边倒的战事,看似是北凉铁骑出人意料的大获全胜,可书生心知肚明,只是把北莽打痛了,远远没有让其伤筋动骨,总体上说是利弊参半,好处在于姑塞州被碾压得千疮百孔,烽燧和驿路十去**,一时间很难让大股骑军挥师南下,坏处则是打醒了北莽,南朝几位军功显赫的大将军会在肚子里开始重新衡量凉莽双方的武备战力,下一次战事全面拉开帷幕,北凉就再难如此轻轻松松,以势如破竹之势长驱北上。新任青苍城牧的年轻人走上前,轻声道:“见过北凉王。”

  徐凤年转头笑道:“锡亮来了啊,这半旬见你实在是忙得焦头烂额,都没好意思找你喝酒。”

  陈锡亮笑了笑,没有如何附和,这恐怕也是他跟徐北枳不同的地方,后者跟世子殿下相处也好,还是跟新凉王待在一起,从来都是该讥讽的讥讽该白眼的白眼,从没有寄人篱下的悟性,陈锡亮则不同,一直谨守本分,当时徐陈两位世子殿下的心腹幕僚“分道扬镳”,徐北枳外放龙晴郡,陈锡亮则在清凉山王府深居简出,住到了听潮阁顶楼的偏屋,遍览群书,所捧书籍,都是李义山遗留下的藏书和笔札。如今北凉的治军方略,尤其是重新划分武臣官职,以及按照地理布置下十四位未来北凉最为炙手可热的实权校尉,便是出自陈锡亮的手笔,只不过陈锡亮出阁之后被授予全权处置漕粮入凉跟盐铁官营两事,都不尽人意,前者是离阳朝廷门下省主官坦坦翁桓温亲自出面支招,刻意刁难北凉,陈锡亮输得并不冤枉,可之后在幽州,即便可以“使唤”手握幽州军权的皇甫秤,仍是被势力盘根交错的“吃盐”豪横联手排挤,至今几大盐池的归属仍是悬而未决,这让许多北凉高官都嗤之以鼻,私下很是笑话这个跟北莽世族徐北枳年龄相仿又一同出山的读书人,丢下一句果然寒门无贵子!然后出师未捷的陈锡亮就被新凉王紧急召回,丢到了鸟不拉屎的流民之地自生自灭,青苍城牧?比得上陵州随便一个郡守?这不是明摆着贬谪是什么?再回头看看徐北枳,都已是北凉文官仅次于经略使的一州主官了!人比人气死人啊。

  徐凤年换了个坐姿,把双腿挂在墙外,双手轻拍过河卒跟春雷的刀柄,说道:“漕粮那边已经交付经略使大人亲自去跟离阳官油子打交道,至于盐池公私一事,我知道你的打算,想着文归文武归武,给北凉立下新规矩,所以宁愿碰墙,也不要皇甫秤插手,一心想要文火慢炖,许久见功,这才没有半点后患。其实原本就算你到了青苍,也可以遥领此事,不过我仍是让你不再插手,一方面是你可能不知道,北莽已经决意先打西线,硬是要搬走北凉这块茅坑里的臭石头,北凉拖不起,时间耗不起,不是你的策略不好,而是大势所趋,你的人和输给了天时,再有就是青苍之重,对整个北凉来说,重要到了许多北凉将军都没有想到的地步。像离阳在几次吃了大亏的战事之后,当今天子那会儿被朝野上下骂成了天底下头一号的败家子,国库告竭,前个十年,朝廷在许多名臣巨卿的瞎谋划下,把整条战线南移了两百里,裁撤了许多军镇塞堡,这当然不是全错,甚至确实让离阳朝廷得以喘口气,慢慢修生养息,南移的战线也得以愈发巩固,但是为何顾剑棠执意要冒着巨大政治风险,被御史台以及兵部以外五科给事中扣上穷兵黩武的帽子,也一定要战线北推?按照顾剑棠的本意,朝廷这条已经吃掉帝国将近一半赋税的漫长东线,不是集体北上,而是有选择地恢复十六个雄关军镇,只是哪怕有碧眼儿竭力支持,以及顾剑棠得到总领北地军政的诰命之后,也不过是建成了六座,再后边,你也清楚,新兵部尚书陈芝豹这么一个被赵家天子欣赏的宠儿,也只能去跟各有小算盘的满朝文武们虎口夺食,加上不知如何跟碧眼儿顾剑棠达成一致,明面上退了半步,暗地里前进了一大步,裁撤掉新东线一些有重叠嫌疑的次要军镇,这才好不容易从朝廷嘴里在旧东线上恢复了‘六后又三镇’,陈芝豹离任时,加在一起,不过才让顾剑棠心目中完美的东线大局完了堪堪过半,这九大吞掉金银无数的新镇,它们的用处,不是什么一口气就让北莽铁骑拦在北边,而是死守,不要脸不要命的死守,试图做到跟当初王阳明困守襄樊城一个德行,它们的真正用意,是让抱有速战速决心思的北莽,知道硬攻不下,一旦绕道而行,他们的补给线就得受到这些军镇精骑的骚扰,不说切断,最不济会疲于应付,离阳就算前期落败,一败涂地,把整个新东线双手奉上,任由北莽兵临城下,一路打到了太安城,那也无妨,只要各地藩王勤王建功,到时候有这九座军镇遥相呼应,很有希望让北莽有来无回。当然,很多人觉得北莽大不了就一口一口吃掉旧东线的新军镇,可北莽这些年虽然学到了不少中原的攻城战术,可骨子里还是游掠的性格,真要下马攻城,死伤代价太大了,赢了一时一地的战役,就输了问鼎天下的大局,北莽根本上无非就是一个疆域更大的北凉,同样耗不起时间的,等到西楚复国失败,离阳收拾了这帮春秋最后的遗臣贼子,不光是中原财力尽在赵室之手,连民心,都也一并拿全了,那个时候的离阳,才是真正走到了巅峰。嗯,差不多大致跟八百年前的大秦,勉强有一战之力了。”

  陈锡亮嘴唇紧紧抿起,没有作声。

  徐凤年轻笑道:“知道你心里头还有怨言,觉着两手抓两不误,不过你说归说,我不会听你的。反正我马上就要离开青苍,你说什么我都假装听不见,你做完了青苍城牧,不出意外接下来就要做流州刺史……”

  陈锡亮摇头打断道:“我这人眼高手低,自知斤两,治理青苍事务就已经很吃力,所以我不会当什么流州刺史,而且北凉王你也说过,青苍对于北凉战线至关重要,更别提囊括青苍的流州了,我就只会动动嘴皮子,打仗更是外行,而且我很怕死人,因我谋划而流血,只要我没看见,还算可以心安理得,可亲眼见着视线里的硝烟四起,身边有人去死,陈锡亮万万做不到。”

  徐凤年叹气一声,认定主意,十头牛也拉不回来的死犟性子,跟橘子倒是如出一辙。徐凤年一脸自嘲,微笑道:“不做就不做,我不为难你,何况我还多了个大鱼饵,一州刺史,可是有无数人眼红的高位。这次整顿北凉军,北凉道原有三州都让文官上了位,文人治政,武人统兵,不奢望很快就可以相得益彰,起码得井水不犯河水,双方吃相都别太难看,多出这个你不要的刺史,我可以让给吃了亏的武夫将种,不光是刺史,上上下下都交由他们去占位置,就当作是安抚一下他们。否则你别看初春校武之后,边境上一个个安分守己得很,不乏有大量实权人物还在偷偷戳我的脊梁骨,都在那借酒消愁呢,听说绿蚁酒可是比往年卖得好多了。”

  陈锡亮会心一笑,“这个北凉王的确不好当。也是该用流州的一大堆官职去安抚人心了,现在北凉有大举任用士子为官的迹象,又是鼓励士子结社,又是出资创办各大书院,还让上阴学宫大先生以及黄裳这些个文坛清流巨擘评点文章,每年从北凉道三州各自评出三篇‘魁文’,幽凉陵夺魁者不论出身寒庶,可以直接跻身流品为官,最低都是正八品,这简直足以让那些自认怀才不遇的饱学之士癫狂了。反观武官集团这批既得利益者少了钱财进项,当权者失去权柄,何止是心情失落,想必杀人的心都有了吧。北凉王身为北凉家主,是时候打一棒子给一颗枣了。”

  徐凤年点了点头。

  陈锡亮不再说话。

  这两人,相逢于江南道报国寺那场曲水流觞,徐凤年错过了名声大噪的瞎子陆诩,好歹没再有错过这名被李义山称之为只需宏阔其格局的江南寒士。

  陈锡亮站在墙头,双手按在粗粝不平的泥墙上,脸色柔和了许多,轻声笑道:“当年陈锡亮不过是个痴心妄想要死谥文正的疯子,却连报国寺的大门都进不去,别说寺内那些席地而坐的风流雅士,就是在寺外游荡的纨绔子弟也能白眼死我,成天都只能用木炭画龙解闷,哪里能想到突然有一天,就阔气得不行了,有人给我当一州刺史,我都不乐意做。这人生际遇啊,真是连我这个疯子都觉得荒唐,有些时候清晨醒来,很想扇自己两耳光,只有疼了,才相信不是做梦。这不就正在跟一位手握三十万铁骑的彪炳藩王聊着闲话,顺带指点江山?一个满肚子不合时宜的落魄寒士,都能变成满腹豪气的大人物?”

  徐凤年被逗乐,玩笑道:“希望咱俩能有个好聚好散,千万别有让你陈锡亮生出遇人不淑这种感慨的那一天。”

  陈锡亮点了点头,双拳紧握,搁在城墙上,“希望能跟北凉王善始善终。”

  徐凤年打趣道:“我呢,名义上已经有两个媳妇,不像你,还没成家,如今又到了青苍当头面人物,大可以天高任鸟飞了。”

  陈锡亮一头雾水,“嗯?”

  徐凤年坏笑着指了指自己的裤裆。

  陈锡亮嘴角抽搐了一下,无言以对。

  徐凤年起身跳下墙头,拍了拍陈锡亮的肩头,“江湖好汉都说人死卵朝天,活着的时候,得对得住自己的鸟啊。”

  陈锡亮一笑置之,没有跟随徐凤年一起走下城头,而是难得偷闲地站在原地,借着余晖,怔怔出神,北眺黄沙万里。

  陈锡亮作为地地道道土生土长的江南人士,初来乍到北凉那会儿,很不习惯帝国西北的风土景致,这里的暮色总是姗姗来迟,这里的天空总觉得比南方更高一些,这里一望无垠的黄沙大漠会置身其中的自己感到渺小,这里的每一寸土地,曾经都浸透着鲜血,已经那些曾经日夜不停终于慢慢消散的狼烟。往北,是那个被中原描绘成只知茹毛饮血的未开化蛮人,实则是一个以往任何一个中原王朝都前所未有的劲敌。往东,一直往东,就是太安城,离阳赵室的居所,此时的离阳,君臣和睦,愈发如日中天,以至于喜好读史的陈锡亮无比确定将来的史书,天子不论是否姓赵,都要被这春秋之后二十年为折服,后人都要心生向往,离阳又一次开国盛世,有着以勤政和宽容著称于世的一位明君,围绕在他身边的名臣系列中,名单上有一大串足以让后世心颤的重臣名士,张巨鹿,桓温,姚白峰,卢道林,顾剑棠,陈芝豹,卢白颉,卢升象,纳兰右慈,赵右龄,殷茂春……更有武帝城的王仙芝,西楚最得意的曹长卿,上阴学宫的齐阳龙,这些人物,一同在春秋废墟上熠熠生辉,鼎盛气象,八百年来独有。

  陈锡亮下意识去找寻徐凤年的身影,比他还要年轻好几岁的北凉王早已远去。

  这个人。

  真的能天高任鸟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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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八章 北凉要跟北莽离阳讲道理

      都说梧桐树能引来凤凰栖息,其实喜阳光不耐阴寒,萌芽尤其孱弱,很难想象在北凉这种地儿能有成活的梧桐树,不过既然是生在清凉山先前世子殿下的私宅院落,就等于投了个好胎,不但活了下来,还异常的枝繁叶茂。只是梧桐院里的梧桐树长势喜人,这栋院子里却有了几分阴郁的凄凄惨惨戚戚,大概是清明临近的缘故,地下之人太念着地上人,于是梧桐院就有人悄无声息死了,是批朱女翰林里的黄瓜,这位二等丫鬟,姓名早已被人忘记,世子殿下第一次游历江湖后返回,喜好吃黄瓜的老凉王嫡长子就给她取了个黄瓜的恶俗绰号,当年她还抗议来着,后来被喊习惯了,也就幽怨着接纳了,黄瓜的死,突兀而莫名,死在了新凉王恰巧不在清凉山的空当,让许多人都措手不及,梧桐院以外的王府清客仆役,根本不敢碎嘴,就算是院子里头,也都噤若寒蝉,掌管梧桐院大小军机事务的徐渭熊没有作声,丧葬从简,草草了事。

  徐凤年轻车简从流民之地回到王府,依旧没有去那座越来越少去的梧桐院,坐在轮椅上的徐渭熊在听潮湖上的凉亭找到他,交给他一封黄瓜自尽前亲笔手书的遗书,徐凤年接过后没有看一眼,就丢到湖中,轻轻薄薄的一张沉檀色花笺,落在了湖面上,浸透湿润后,就缓缓沉下湖面,甚至没有惊起半点涟漪,遗书跟那女子都是如此,轻飘飘的,仿佛说没就没了,无足轻重。徐渭熊平静告诉徐凤年,黄瓜写完信后,在屋里用一双筷子刺透脖子,伏案而亡,很古怪的死法,第二天拂晓时分才被喊她去主屋批红、同为二等丫鬟的白酒发现。徐渭熊还说在信上,黄瓜承认了她自幼便是朝廷安插在北凉的赵勾密谍,这辈子有过两次背叛,一次是这回殿下去孤身涉险闯入流民之地,上一次是泄露了北莽的行踪路线。信的末尾,说她希望殿下能活着回来看到她的遗书,还说下辈子还想服侍殿下,再不会如此人不人鬼不鬼了。

  徐凤年神情平静,看不清悲喜,徐渭熊亦是淡然说道:“北凉鹰隼分家,梧桐院跟褚禄山的谍报有了内外之分,我当时就知道你已经察觉到梧桐院有内鬼,希望她们可以收敛一点,见好就收,当是给了她们一个活下去的机会。只不过你该知道一点,既然走上了这条路,根本就没法子回头,谈不上什么惜命不惜命,女子命薄,何况还是个女谍子,她毕竟还能自己决定何时死,怎么个死法,死之前也没遭罪,以前那场春秋不义战,被从战火硝烟背后挖出来的女谍子,没谁有她的福分。”

  徐凤年叹了口气,狠狠揉了揉脸颊,言语从指缝间透出,略显含糊不清,“还有个跟北莽有牵连的谍子,隐藏得更深,是谁?没有她的泄密,别说惊动橘子州持节令慕容宝鼎的大驾,连洪敬岩都不可能跑去青苍城截杀我,这两人踩点踩得恰到好处,显然是经过北莽智囊精密推演的,貌似她比黄瓜那丫头要脸皮厚很多啊。”

  徐渭熊反问道:“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傻?梧桐院有这份隐忍和心机的,能有几个?”

  徐凤年放下手,双手笼袖,转头望向湖面,轻声说道:“我这就去见一见她,姐,你帮我准备两杯酒。”

  徐渭熊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没有作声。梧桐院二等丫鬟都有自己的私屋,各有各的韵味,又以王府小国手绿蚁的屋子最为杂玩众多,屋内摆放了许多稀奇古怪的物件,藏书反而不多,她精于弈棋,却没有棋墩,不见一颗棋子,要下棋,她都是跟当年的世子殿下直接在主院里手谈,总能杀得徐凤年丢盔卸甲,从不见她手下留情,便是对上神乎其神首创十九道的二郡主,心有灵犀之时,偶尔也能斗上个旗鼓相当,足见绿蚁的聪慧至极,大概是慧极必伤的缘故,绿蚁也是梧桐院丫鬟里身子骨最弱的一个,好在徐凤年是个对身边人物都大手大脚的败家子,便是武当山老真人宋知命送来王府的珍品丹药,也常年定期送给绿蚁拿去温养身体。今天梧桐院不是绿蚁当值批红,屋门没有掩上,她独坐在窗口,看着窗外泛绿的梧桐树,嘴角噙笑,当她听到敲门声,转头看到一手提了一杯酒的世子殿下,笑意盈盈站起身,梧桐院的女子,大抵都还喜欢把这个温柔英俊的年轻男子依旧视作她们的世子殿下。徐凤年走到窗口,搁下两杯酒,顺着她先前的视线望向绿纱窗外,绿蚁从不在意那些尊卑,反正梧桐院也不怎么讲究这些规矩,轻轻坐回椅子,手肘抵在椅子把手上,身躯倾斜,抬头看着他,这么多年来,都是如此,这个男人始终在盯着北凉,在看江湖和江山,她就只能看着他,他的侧面或是背影,至多是下棋时对饮时,才能看够他的正面。

  绿蚁柔声笑问道:“黄瓜是个傻瓜,殿下,你说是不是?”

  徐凤年没有转移视线,点头道:“这个院子里,她一直是最笨的那个,字写得最丑,下棋最臭,古筝也弹得没甚灵气,每次都被你们怂恿去触霉头,去刺鱼幼薇,去刺裴南苇,去刺陆丞燕,四面出击四面树敌,背了黑锅还觉得自个儿义薄云天,是顶天立地的女侠,我每次都是想骂她几句都不知如何开口,拐弯抹角的骂,她保准儿当成是夸她,骂直白了,那还不得哭死。最笨的一个,成了谍子,到头来真的是笨死了。所以我不怪她,因为她就是个傻丫头,何况在离阳泱州那边她还有爹娘健在,是迫不得已。那你呢,从来都是院子里最聪明的一个,我姐说了,你在北莽无亲无故的,为什么还乐意给蛮子卖命效死?好玩?你要是早些倒戈,安安心心做你的北凉女子绿蚁,谁能来梧桐院杀你?种凉?慕容宝鼎?还是洪敬岩?后头两个,天下十大高手,一起被你喊去青苍城,不一样没能杀掉我?我实在想不明白。”

  绿蚁平静说道:“殿下,要不咱们喝着酒聊天?哪杯是殿下的,哪杯才是奴婢的?就当给奴婢践行了。奴婢比黄瓜胆子大,城府更深,心底一样念着殿下能活着回家,不过奴婢更想着能跟殿下再说上话,黄瓜她就不敢,不但笨,还是个胆小鬼。”

  徐凤年轻声冷笑道:“真的已经是鬼了。赶在清明前,挺好。”

  绿蚁摇了摇徐凤年的袖口,眼神迷离,跟他对视,这名秀外慧中的女子喃喃自语道:“大家都是女子,我凭什么是丫鬟,凭什么见着殿下就得自称奴婢,凭什么一辈子只能远远看着你,我不笨,我也敢杀人,更能笔下杀人纸上害人,我也有名字,我也想嫁人,我更想相夫教子,我有太多的想法,最大的一个想法,殿下知道是什么吗?记得殿下从京城回来,跟我喝酒,说了很多醉话,说了有关梦想的很多闲话,说丧家犬的梦想,就是有个家。说过河卒子的梦想,就是过了河能回头,说剑客的梦想,就是进江湖有剑出江湖还有剑,还说过你不想有人因你而死,不想眼睁睁看着身边的人一个接着一个,需要你去清明上坟。所以我的梦想,就是想让你多看我一眼,真真正正看着我,就像现在这样。我死了,你才能记住我,活多久,就恨我多久。”

  徐凤年抖回袖子,不让她攥住。

  绿蚁呼出一口气,嫣然笑道:“奴婢说完了,也可以死了,殿下可以走了,别污了眼睛,我不想临死还让殿下多出一桩愧疚。”

  徐凤年径直转身离去。

  徐凤年离开屋子没多久,屋外传来一阵轻微的轮椅吱吱声,绿蚁没有转头去看那个比自己更冷漠也更聪明的女子,弯腰伸手握住一杯酒,“是二郡主准备的绿蚁酒吧?”

  绿蚁没有去看轮椅上坐着的女子,后者同样没有看向绿蚁,神情寡淡。

  绿蚁轻轻呵了一声,“那就没两样了。”

  绿蚁真的很聪明,如果是殿下亲手准备的两杯绿蚁酒,一杯是鸠酒,但另外一杯自然是法外开恩的寻常绿蚁酒,绿蚁是死是活,得看天命。可如果是二郡主徐渭熊赐下的两杯酒,注定只会是背着世子殿下送来两杯毒酒,因此她喝下哪一杯都一样。

  绿蚁随手拿起一杯绿蚁酒,一饮而尽,快到还没有尝出滋味,就又拎起第二杯酒,还是仰头一口灌入腹中。既然是死,多喝一杯酒,总是赚的,以往那么多次跟二郡主下棋对弈,寥寥几次获胜,正是靠她一点一滴的优势积累。

  绿蚁坐回椅子,静静等死。

  许久过后,绿蚁皱了皱眉头,只听到徐渭熊冷冷说道:“我的确帮你准备了两杯毒酒,我也猜到他会又给你换掉两杯。他想着让你饮尽一杯酒,觉得自己侥幸偷生,然后离开北凉,寻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躲起来,可以心安理得活下去。可我不会让你这么舒舒服服离开这座院子,我就是要来逼着你喝光两杯酒,让你这头养不熟的白眼狼,清楚知道到底是谁亏欠谁!他不想你死,又想让你舒服活着,我没那么好的心肠,除了老死,你就别想死了,我会让几只精锐游隼跟着你一辈子……”

  一个嗓音打断两个女子的争锋相对,“行了,姐。”

  徐凤年折返回来,推着轮椅离开。

  徐凤年推她去了清凉山上,一起俯瞰凉州城,轻声说道:“我最后那点耐心也磨光了,所以姐你别放心心,以后我不会还这么菩萨心肠。娘以前说过,谁都不是生来就该遭罪的,一个男人就算不能善待女子,也不可以去随意祸害,得把她们真的当人看。如今梧桐院清净了,我也没了后顾之忧,这回你就当我做了次了断,最后跟你任性一次,姐,咋样?”

  徐渭熊嗯了一声。

  徐凤年讶异笑道:“姐,你怎么这么讲理了,我不太适应啊。”

  徐渭熊脑袋往后一撞,狠狠撞了他一下,平淡说道:“我是见你当上北凉王之后,去后山机造局的次数超出了我的预估,才破例准你任性一次。”

  北凉机造局,就建在清凉山后山的山底。

  正是这个不起眼的机构,给北凉铁骑制造了天下最好的战刀,最好的铁矛,最好的弓弩,最好的铁甲。

  每一柄战刀每一根铁矛每一张弓弩每一具铁甲,只要比别人好上一点点,但加上一个三十万铁骑,累积出来的隐性优势,是何等巨大而惊人?

  北凉最吃金银的地方,除了养兵的军费,就是机造局出炉的大规模军械之上。

  镇守帝国西北门户的第二任北凉王,对此的重视程度,犹胜旧王,简直到了无以复加的病态地步。

  徐凤年眼神坚毅,伸手做出一个弓箭抛射手势,沉声道:“我要跟北莽离阳讲一个徐骁当年定下的老道理,天底下最大的道理,就在北凉弓弩的射程之内!”(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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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九章 脚下有山河

      北凉百姓只知道清凉山北面住着一帮“山后之人”,是做什么的,又是什么身份,都无从知晓。清凉山的后山又被称作背阴山,一直是禁地。一辆轮椅车缓缓下山,徐渭熊裹了件厚实的黑色裘子,双指轻轻拢住领口,山脚有一小片藏青色建筑,并不起眼,她自然知道真正的北凉机造局建在地面之下,常年灯火通明如白昼,当初离阳吞食春秋,墨家匠子为赵室出了死力,大济苍生后本想着可以功成身退,独善其身,退隐山林做些学问,不过以赵家的尿性,加上离阳老首辅对墨家一直贬低为“春秋流氓第十国”,散布于朝廷上下的数千墨子被屠戮殆尽,尤其是顾剑棠和几位大将军行伍中的墨子,几乎都是一夜之间就从人间蒸发,连尸体都找不到,只余下不足百人,在徐家的羽翼庇护下苟且偷生,其中以巨匠宋长穗跟杨光斗两位老人为尊,宋长穗精于兵器锻造,杨光斗长于攻守推演,都曾是老巨子左祁连的得意门生。在守孝期间,身后推车的徐凤年去机造局除了“追魂索命”,死皮赖脸向宋长穗师徒督促符甲的加紧打造,还有跟杨光斗讨教西线推演,徐凤年对机造局不陌生,算不上什么临时抱佛脚,还是少年的世子殿下,隔三岔五就经常溜到机造局地下巢穴欣赏那里热火朝天的独有景象,当初跟江湖仇家玩钓鱼把戏,故意从王府流露出去的那幅“误人子弟”的清凉山地理图志,就出自于徐凤年跟巨匠宋长穗的徒弟曹嵬两人之手,靠着这幅地图,想要进入清凉山然后靠近梧桐院,不难,可要想找到确切地点,就甭想了,可以说世子殿下跟曹嵬这两人,都是祸害,肚子里的坏水不相上下,少年时代,徐凤年没少被曹嵬仗着身手打得鼻青脸肿,徐骁要是想去机造局帮儿子找回场子,宋杨两位老头子一个抬起头挖鼻孔一个斜着眼掏耳屎,一问三不知,反正想要在那座迷宫里找到曹嵬那孩子,除非徐骁铁了心要用两三千甲士挖地三尺才行,不过后来徐凤年学聪明了,收买了许多机造局的同龄人,合伙打压曹嵬,一起拦路堵截套麻袋,这才算扳回几局,总之徐凤年跟稍大几岁的曹嵬,关系称不上如何融洽,还有点天生不和命中相克的意思,只不过各有各的软肋,比如说徐凤年说想要阴险陷害谁了,或者说捣鼓一些天方夜谭的奇巧物件,曹嵬不管嘴上叨叨叨如何不情不愿,真做起事情来比谁都手脚麻利。徐渭熊到了机造局门口,却没有进去,让徐凤年独自走入,她则绕道而行,车轮沿着幽静的青石板小径,折回了清凉山向阳面。

  徐凤年熟门熟路走入机造局,畅通无阻,墙壁嵌有灯火的地道不断向下延伸,好似没有尽头,机造局号称能填下一座倒扣的清凉山,规模之大,可想而知,徐凤年曲曲折折走了小半个时辰,穿过七座密室,十二条密道,才终于走到底层某处,视野开阔,有一座两楼高的炼器炉,炉子四周架有十几架梯子,距离炉子十几丈,摆有一张书案,堆满了字迹潦草的图纸,桌底下也散乱无数,几个面红耳赤的古稀老人在那里争执不休,偶尔对着炉子指指点点,徐凤年没有打搅这帮老头子的骂战,走在炉子前,被火光映照得红光满面,这只炉子名“鼎器”,来历非凡,已经作古的棠溪剑炉,还在铸剑的东越剑池风雪炉,比起这个,都是小巫见大巫,据说大秦得天下,收缴天下铁器铸就九鼎,用以镇压两城三河四山,就是用这种墨家前辈打造的炉子,徐凤年笑了笑,正在遐想时,被人跳起一拍脑袋,徐凤年懒得转身,一巴掌就把那不懂礼数的家伙轻轻拍飞,背后立马传来一阵骂骂咧咧,徐凤年自从练刀以后,身后这家伙就老实许多,不过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姓曹的还是忍不住要挑衅几下,然后就是这个下场。曹嵬揉着脸颊跟徐凤年并肩而立,这个年轻男人身材矮小,输人不输阵,跟徐凤年相处,喜欢踮起脚跟,可即便这样,仍是要比徐凤年矮半个脑袋。徐凤年笑道:“听说‘重孙’被你折腾出来了?”

  曹嵬得意洋洋道:“比起最锋利的‘老祖宗’,锋利程度就差了一分,比起最结实的‘孙子’,牢固度差了半分,比起最轻巧的‘老爹’,不过重了小半两。这下子你知道厉害了吧?”

  徐凤年一脸讥讽泼冷水道:“都是差上一点,就没有哪一样是历代北凉刀里最好的?”

  老祖宗也好,孙子重孙也罢,都是徐凤年跟曹嵬两人给北凉刀取的绰号昵称,老祖宗是第一代真正成制的徐家刀,春秋早期战事,徐家兵马都是靠着这种锋芒毕露的初代凉刀打天下,可谓所向披靡,在春秋中后期,比如征战西蜀跟襄樊攻守的尾期,就换上了第二代刀,锋锐不如初代“老祖宗”,但是相对更加轻便而且结实,到了入主北凉,第三代北凉刀“老爹”,又重新做了取舍,时下许多北凉道邻居州郡纨绔所悬佩的北凉刀,大多是刀弧曲线最为美妙的“儿子”,到“孙子”这一代,北凉刀已经历经五代之久,然后在曹嵬手上,算是六代同堂,迎来了最小的“重孙”,这六种凉刀,除非是摸惯了兵器的百战老卒,否则很难分辨出其中的差异,被徐曹两人私下成为“孙子”的第五代“徐家刀”,已经是被离阳北莽两朝兵法大家公认为最为攻守兼备的战刀,无论步战马战都是当世第一,北莽南朝几位大将军跟离阳燕敕王赵炳广陵王赵毅这些著名武夫,不是没想过大批量仿制,只是看似简简单单一柄刀的出炉,涉及到铁矿质地、采铁效率、炉子火候、锻打工艺、模具制定等等,甚至于要考虑到用刀士卒的身材手臂比例气力大小,所需学问繁复而艰深,北凉除了铁矿质地出众以及工匠手艺精湛在内的诸多优势,最重要的是北凉铁骑戊守边塞二十年,刀这东西,喝没喝过血,喝多喝少,都会相应影响到它的精气神。

  别看徐凤年嘴上挖苦曹嵬炼出的“重孙”听上去不咋的,实则不用亲眼看刀亲手摸刀,就已经可以从只言片语中确定这一代新出炉“徐刀”的霸道,它不是最锋利的,最坚固的,却肯定是最能发挥出持久杀伤力的杀人利器!

  果不其然,觉得被侮辱了的曹嵬跳脚骂道:“你个门外汉,有本事这辈子都别碰一下‘重孙’!”

  徐凤年懒得跟他斤斤计较,伸出手,很快就有曹嵬的师兄弟跑来双手奉上三柄新刀,这一代徐刀同为“重孙”,只是按照常例,骑军步军以及镇守后防的陵州将卒,三者佩刀又各有微妙偏重,一般而言,北凉铁骑尤其是几支精锐重骑,所配凉刀肯定是最为崭新和出众的,只要新刀现世,几乎第一时间可以换上,而陵州境内寻常的守军,例如那些并非潼关险隘的镇军,则要“迟钝”缓慢许多。徐凤年接过一柄战骑佩刀,左手握住刀柄横刀在胸,右手手指抹过刀锋,对于食指渗出血丝,视而不见,眯起眼,在刀身上敲了十几下,竖起耳朵听着常人辨识不出的轻微回响,满意地点了点头,温醇笑意在那张清逸脸庞上慢慢洋溢开去。被曹嵬当作叛徒的几名年轻墨子都如释重负,相视一笑。

  徐凤年正要说话,就听到一声巨吼,有个老头子直呼“姓徐的”,徐凤年把刀递换给墨子,走向书案,墨家巨匠宋长穗双手负后,满身酒气,撇了撇头,示意徐凤年跟在身后,满脸胡须如杂草丛生的老人径直走向一间新辟出的密室,杨光斗不像宋长穗这般不修边幅,一袭青衫,干净清爽,走在徐凤年身边,轻声说道:“老宋按照王爷的意思,用了两旬时间才弄好,每天得喝六七壶酒提神才行,杨某看过以后,觉得还不错。对了,王爷,小王爷那件符甲如何?扛下了慕容宝鼎几成攻势?换成斤两,有没有超出咱们初步预设的一万六千斤?符甲自己生长出的韧性又有多少?何处需要改良完善?天劫紫雷若是以八八之数或者九九之数衡量,具体该有多重,王爷你该给咱们一个确切数目了吧,机造局也好做到有的放矢,总不能让咱们耗费心血,到头来搭建一座海市蜃楼,这不合我墨家的规矩。王爷想必也知道宋老头的脾气,就他那刨根问底的性子……”

  前头宋长穗重重冷哼一声。

  徐凤年从怀里掏出一封早已准备好的手札,笑道:“这些事情,我都写在密札上了,杨老接下来按部就班即可。”

  杨光斗收入袖中,笑着点头。

  宋长穗推开密室大门,视野豁然开朗。

  脚下有山河!

  这恐怕是史上最宏大最精细的一座沙盘,囊括了北凉三州、流民之地、西域、西蜀跟南诏,以及全部的北莽王朝十三州,确切来说,这便是一整条贯穿天下的西线!

  宋长穗没有半点成就感,盯着浩大沙盘,语气凝重道:“二十条主要河流,六十七座山,以及一百四十座城池军镇,尽在其中。按照谍报所述的几方兵力配置,也以棋子数目一颗代替千人堆放其上,勉强做到了一目了然。之所以没日没夜帮你做这个,一则我墨门寄人篱下,徐家帮我们这帮贼子余孽保命二十多年,该出力十分,于情于理都要出力十分。二来你的谋划,很符合我的胃口,对我宋长穗来说,天底下万物万事,都没有一样是没法子去精确计算的,小到一家家底多寡,大到一国国力,陆地神仙的境界,都可以拿来算计算计。徐凤年,你跟我交个底,北莽真要先打西线?”

  徐凤年嗯了一声,平静道:“是北莽女帝亲口说的,现在就看是什么时候开打,在什么地方开打。咱们北凉已经不用奢望北莽会两只脚都先闯进离阳东线那座大泥潭,杨老跟上阴学宫王大先生预期推演的一脚踩东一脚踩西,也得全盘推倒重来。”

  杨光斗叹息一声,愧疚道:“是杨某学艺不精,谋划失当,误导了大将军跟王爷。当年二郡主不是没有提醒杨某,要做最坏的打算,可杨某数次推演,都不觉得北莽太平令的东线直下有何胜算……”

  徐凤年摆摆手,打断杨光斗的言语,轻声说道:“无妨,杨老不用自责,书桌上的得失,说到底还得让步于一场场硬仗的胜负。”

  宋长穗嗤笑道:“杨老头,你听听这话说的,这小子打心眼就瞧不起你们这帮纸上谈兵的谋士呢。跟徐瘸子还真是一脉相承,啥都不信,归根结底,只信自己手里的刀!”

  徐凤年跟杨光斗皆是一笑置之。

  曹嵬不知何时偷溜到沙盘中,走出一道弧线,蹲在一处,念念不休。

  徐凤年看着这家伙的背影,两人是天生的死对头,徐凤年对曹嵬再熟悉不过,这个矮子很贱,属于那种能坐着绝不站着能躺着绝不坐着的那种家伙,很厚颜无耻,不熟悉他的,三言两语过后,都会开始觉得他欠骂,熟悉了以后,就要觉得这家伙真是他妈的欠揍了。曹嵬又怕死又怕见血,却偏偏想着有朝一日能够带兵打仗,做梦都想着亲自去金戈铁马,别的人希冀着封侯拜将,都是奔着锦绣前程和手握权柄去的,曹矮子则是奔着好玩去的,徐凤年还没世袭罔替北凉王的时候,曹嵬还算消停,见面也无非是拌嘴吵架,这段时日,徐凤年成了北凉王,曹嵬就跟打了鸡血一般,十足一只叫春的猫,嚷着要跟徐凤年要几千轻骑,然后跑去西域躲起来,最后来一场鬼鬼祟祟的长途奔袭,用他的话说,就是他要直接往北莽屁眼那里狠狠来一刀,徐凤年一开始没搭理他,这小子就扬言拿第六代“徐刀”来换取几千骑兵的统兵权,结果还真给他把“重孙”捣鼓出来了。曹嵬的兵法是野路子出身,徐凤年也不确定深浅,但曹的风格可以举个例子说明,就像下棋,曹嵬不愿意坐下来入局,他会觉得太累,何必要先手布局跟中盘长考呢,曹嵬只会冷眼旁观对弈两人,也会观棋不语,只不过当双方总算要收官时,他就要胡乱拿出本不该落在棋盘上的棋子,往下一敲,美其名曰大局已定,给他说成是老子一两颗棋子就能解决掉两百颗的官子局。这种无赖家伙,搁谁谁不想往死里抽他?不过吊儿郎当的曹嵬只怕一个人,就是徐渭熊,论打架论下棋论兵法论吵架,曹嵬都没胜算,实在是不得不服,以前曹嵬个子矮,口头禅是等老子当上定国安邦的大将军后,敢看不起我就砍下你的脑袋,到时候再来看谁个子高。结果被徐渭熊不冷不热顶了一句,说是就曹嵬你这高度,光砍别人的脑袋还是没用,得腰斩才能比别人高。打那以后,曹嵬就就再也不乐意说这句口头禅了。

  徐凤年临走前,被临时起意的宋老头骂得那叫一个狗血淋头,宋长穗骂这家伙是个不懂持家的败家子,竟然到今天为止还没能拿下漕运,骂这个家伙竟然接受了朝廷的第二道圣旨,接下了上柱国的头衔和接受了朝廷不予夺情起复的决定,骂他没骨气,还骂徐凤年舍本求末,不应该那般重视士子冷落武将,反正这个老头子想到什么骂什么,他宋长穗一副是什么都不满意的架势,年轻的北凉王被喷了一脸的唾沫星子,笑脸不变,也不还嘴,站那儿拿袖子擦脸了好几次。如果不是杨光斗拦着,说得起劲的宋长穗差点就要卷起袖口,直接指着新藩王的鼻子开骂了。

  徐凤年等到老头子没力气再骂了,这才一脸无奈地转身离去。

  杨光斗站在门口一脸无奈道:“老宋,差不多点,徐凤年毕竟是北凉王了。”

  宋长穗瞪眼道:“咋了,当上藩王就骂不得了?”

  杨光斗瞥了眼年轻人远去的背影,轻声道:“好歹给他留点面子,你我都知道这个年轻人,当家不易。换成别人,被你这么骂,早对你甩脸子了。”

  宋长穗冷哼道:“他敢?!”

  杨光斗笑眯眯反问道:“你真以为他不敢?”

  宋长穗愣了愣,会心笑道:“这小子啊,不会的。”

  杨光斗缓缓点头道:“这才对。”

  宋长穗轻声感慨道:“别人我懒得骂,也不愿意骂。如今的北凉,能骂他的老家伙都走得差不多了,连我都不骂他的话,这小子才是真的寂寞。”

  曹嵬偷偷摸摸来到两个师父身后,腆着脸说道:“刀也造出来了,那家伙总不能不给我一兵一卒吧?”

  宋长穗一巴掌顺手拍在曹嵬脑袋上,“瞧你那点出息,一边玩蛋去!”

  曹嵬怒道:“这家伙真吝啬到啥都不给我?!他好意思?!不行,刀还我!”

  杨光斗眨了眨眼睛,伸出一只手掌,翻覆了一下,笑脸玩味说道:“这个数,跑不掉的。”

  曹嵬愣在当场。

  徐凤年走回地面,拎着一把徐家新刀,沿着背阴山路走上清凉山山顶,坐在楼底的石凳上,从刀鞘抽出可能马上就要在边境上染血的凉刀,轻轻扣指一弹。

  大好河山,割不尽的大好头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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