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印

[仙侠玄幻] 择天记【作者:猫腻】(4月18日更新至“第一百三十五章 临兵斗者 ” )

0
  第二十九章 再临绝境,两个小朋友

  她想起昏睡之前的画面,和那难以忘记的味道,生出无数猜想,震惊无语。

  ——他的血很纯净,所以可以与自己的身体契合?可是此时自己身体里流淌着的血,带着清晰的神魂烙印,明明是自己的血,他的血怎么变成自己的天凤真血?

  她睁大眼睛看着陈长生,很是茫然,有些无助,于是无辜。

  这是她活了十五年,第一次这样懵懂,这样可爱。

  陈长生不知道该怎样向她解释,也不准备向她解释,但担心刚刚离开死亡边缘、实际上依然非常虚弱,需要好好休养的她,因为精神冲击太严重而产生一些新的问题,所以决定编造些借口,然而他的话刚刚出口,便被一阵雷鸣盖了过去。

  轰隆隆

  沉闷而响亮的雷鸣声从远处而来,直接穿过陵墓的大门,传进他们的耳中。

  陈长生有些不解,心想清晨之前雨刚刚停,为什么还有雷声?他扶着她靠着石柱坐好,把准备好的清水与食物端到她的身边,说了声,便向陵墓外奔去。

  通过漫长的甬道,来到陵墓之外,向雷声起处望去,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更加苍白。

  雷声起处没有雨,连云都没有,却也看不到湛蓝的天空,因为远处的那片天空,被一道巨大的阴影所占据。

  在那道阴影的下方,是一条如潮水般的黑线。

  虽然看不清楚,但神识无情而冷酷地告诉他真相,那道黑线是由无数妖兽组成的兽潮,在二百里外,如果保持着现在的度,大概需要一天的时间,就会来到这座陵墓之前。

  没有时间去思考为什么草原里的妖兽会忽然来袭,并且变得像军队一样,是不是谁在指挥,他转身走回陵墓,奔回徐有容身前,把她横抱了起来,说道:“我们必须离开了。”

  一路行来,二人之间已经有很多身体接触,但这种抱法自然不同,徐有容还未从茫然情绪中醒来,便开始微羞,只是羞意未变成恼意,便又被他的话惊着。

  “怎么了?”

  “有兽潮,应该是向着陵墓来,可能指挥,估计是魔族。”

  “应该是魂木。”

  简单的两句对话,两个人便交换了足够多的信息,给出了自己的判断。

  陈长生抱着她跑出陵墓,此时那道兽潮组成的黑线仿佛还远在天边,并未生任何移动,但他知道,那些恐怖的妖兽,距离此间又近了些。徐有容也终于看到了这幕堪称壮观的画面,没有惊慌失错,直接问了一个最重要的问题:“我们去哪里?”

  如此可怕的兽潮来袭,不要说他们现在伤重疲惫,就算是全盛时期,法器都还在身边,也没办法应对这样的情况,便如陈长生所言,离开是必然的事情。

  可是,能去哪里呢?这片草原是那样的神秘而危险,如果不是有黄纸伞的指引,他们根本没有可能走到这座陵墓,而黄纸伞的方向来自于那道剑意。

  徐有容虽然不知道内情,也早已判断出那把伞只会指向陵墓的方向。

  如果现在他们离开陵墓走进草原,黄纸伞肯定无法给他们指出第二个目的地,那么他们必然会迷失在这片草原之中,像那些前辈强者一样死去。

  好在接下来看到的画面让他们免于这方面的苦恼,当然这里用好字似乎非常不妥当——在陵墓四周的草原里,他们都看到了兽潮的黑线,所有离开的方向都已经被隔绝了。

  陈长生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他本来还有很多疑问,那些兽潮因何形成,是不是他们进入周独夫的陵墓,惊动了某种禁制,这一路行来,为何没有妖兽对自己起攻击,为什么这些妖兽看上去似乎有人指挥,但这些疑问徐有容已经给出了答案。

  “南客禁止那些妖兽攻击我们,是想通过跟踪我们找到周独夫的陵墓。”

  陵墓里的魂枢来自白帝城,可以号令驭使妖兽,而很关键的魂木却不在石室里,现在想来,那块魂木应该便是被南客拿在手中,至于为何会如此,那是他们现在不需要关心的事。

  那道黑线里有无数数清的妖兽,有很多妖兽强大到难以想象的程度,隔着两百里的距离,便是他都能够感知到,有些妖兽散出来的气息竟可以与聚星境的人类强者相提并论。

  更不要提天空里那道阴影的恐怖真身。

  他问道:“她既然可以驭使妖兽,那么完全可以⊥妖兽带路,何必还要跟踪我们?”

  徐有容说道:“魂木可能需要与魂枢在一起,才能挥出全部的作用,或者因为什么原因,她无法与那些妖"shou jiao"流,那些妖兽只会跟着她战斗,但不会做别的。”

  说完这句话,两个人又开始沉默。

  兽潮形成的黑线在陵墓的四周,就算他们是聚星境巅峰强者,都很难突围而出,这时候进行这些分析,确实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雨后的草原有些微寒,陵墓的石块缝隙里生长出来的青树很矮,无法挡风,拂面微寒,陈长生看着她说道:“我们回去吧。”

  既然无法离开,守在陵墓里便成了最好也是唯一的选择。

  徐有容说道:“我不想死在别人的坟墓里。”

  陈长生思考问题要世俗的多,说道:“可是外面有些冷。”

  徐有容不知从何处取出梧弓,插进石块的缝隙里,只听得一阵簌簌响动,长弓之上生出无数青叶,迎风招展,却把寒风尽数挡在了外面。

  陈长生在崖洞里醒来的时候,没有看到梧弓变成的青树,这是他第一次看到,感受着其间强大的防御气息,吃惊说道:“居然是桐宫?”

  徐有容微微动容,心想你真的就是一名雪山派的隐门弟子?你的身上怎么会有这么多的秘密?居然能够一眼便看破这是桐宫?

  陈长生抱她出来的时候,没有忘记麻布裹在她的身上,这时候他把麻布铺到地面,扶着她坐下,说道:“既然你不想进去,就在这里看看也好。”

  难以逃出生天,依然是死路一条。刚刚在死亡边缘走过一遭的徐有容,见到了真正的本性,心境前所未有的清明,不去想陈长生身上隐藏着的秘密,平静而淡然。

  “早知如此,先前何必做那些事,浪费了。”

  陈长生不同意她的看法,说道:“能多活一刻都是好的,不要说一天,哪怕是一个时辰,一息,甚至是一瞬间,都是好的。”

  徐有容感觉到他的真诚,心想这是一个对生命多么眷恋与热爱的人啊,只有这样的人,才会如此善良吧?他真是一个好人。

  “谢谢你的血。”

  想着先前看到的画面、闻到的味道,即便是正处于初见本性而宁静无双精神状态中的她,神情也有些微妙的变化,看着他的眼神有些复杂。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陈长生沉默了会儿,说道:“我的血有问题,我不知道是什么问题,总之闻到我的血的味道的人或者别的生命,都想把我吃掉,没有谁能抗拒这种诱惑。”

  除了经脉断绝、命途黯淡,会在二十岁时死去,这就是他最大的秘密。无论是对落落还是唐三十六,他都没有说过,但这个时候,他当着徐有容的面,很平静地说了出来。这并不代表他对这名少女的信任程度已经过了落落和唐三十六,而是因为现在的环境很特殊,情况特殊,就像当初在地底第一次看见黑龙一样,在死亡的压力下人们总愿意说些什么。

  听到他的话,徐有容说道:“我没有那种想法。”

  陈长生笑了起来,说道:“真是个喜欢争强好胜的姑娘,不想喝我的血,吃我的肉也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情,而且你不要忘记我把你弄昏了。”

  徐有容被他说中心思,也不生气,笑着说道:“那你凭什么让我相信你的说法?”

  “你刚才应该感受到了。”陈长生想着自己先前险些神智不清,把自己的血吸于净,心想我自己也感受到了。然后他认真说道:“而且这是我师兄说的,我相信他。”

  徐有容有些意外:“你有师兄?”

  陈长生很无奈,说道:“我还有师父。”

  徐有容不喜欢他这种说话的方式,微嗔说道:“油嘴滑舌。”

  陈长生迫不得已承认道:“被一个朋友感染的。”

  “你这么闷的人也有朋友?”徐有容打趣说道。

  陈长生说道:“你这么清冷骄傲的姑娘都能有朋友,我为什么不能?”

  “我什么时候告诉过你,我有朋友?”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秀气的眉毛仿佛要飞起来,显得很是得意。这是赌气,或者说孩子气,或者说置气,反正陈长生怎么都没想明白,没有朋友这种事情,有什么好骄傲的。他再一次地觉得这个秀灵族的天才少女有些孤单可怜,笑着问道:“……那我算不算?”

  徐有容没想到会听到这句话,看着他微笑说道:“算。”

TOP

0
  第三十章 临渊对十谈,一个动心人

  听到这个答案,陈长生有些不知为何的开心,又有些骄傲,说道:“谢谢。”

  徐有容说道:“不用客气。”

  “总之我有师兄,他说的话我都信。”陈长生把话题又绕了回去。

  徐有容认真问道:“关于你血,你师兄是怎么说的?”

  陈长生说道:“师兄说,只有圣人才能承受住我的血的诱惑。”

  徐有容心想你怎么就这么倔呢?于是对话继续。

  “既然你的血没有被吸于净,说明没有人禁受过这种诱惑的考验。”

  “有。”

  “谁?““师兄。”

  “……你还活着,证明他没有吸你的血,可他不是说只有圣人才能禁受住这种诱惑?”

  “是啊,我师兄就是圣人啊。”

  到此时,场间终于安静了下来。陈长生和徐有容双目对视,不知道该怎样继续下去。其实他们都不是擅长聊天的人,这时候在死亡之前,刻意想要欢快的聊天,非但没能达到目的,反而显得有些生硬和笨拙。

  他们两个人在心里同时叹息了一声,然后转过头去,视线分开。徐有容看着青叶那边的真实世界,看着草原远方那道兽潮形成的黑线,问道:“大概什么时候会到?”

  陈长生说道:“应该暮时之前。”

  徐有容安静了会儿,说道:“如此说来,这就是我们最后的一天了。”

  陈长生是一个对时间非常敏感的人,纠正道:“是最后一个白天。”

  徐有容笑了笑,没有再与他进行无谓的争论。

  陈长生感知到她此时的心情,沉默片刻后说道:“师兄说过,如果努力到最后发现还是无法改变命运,那么只好体味或者享受命运带给你一切。”

  徐有容这才知道那天夜里在庙中他对自己说的那些话的源头在何处,静静体会片刻,觉得这句简单的话并不简单。她对陈长生的评价很高,听他对那位师兄如此尊重,越发觉得那位师兄不是普通人——修行界以为雪山宗已经衰败,谁想到还有这么多了不起的年轻弟子。

  想着这些事情,她很自然地联想到自己的同门,青曜十三司的求学生涯已然远去,南溪斋内门只有她一个弟子,她反而与长生宗、尤其是离山剑宗的那些弟子们相熟一些,而且她和他们道出同系,本来就是以师兄妹相称。

  “我也有位师兄。”她说的自然是秋山君。

  然后她安静了很长时间。在南方修道的这些年里,秋山君对她一直很好,甚至好到让她都察觉不到,更不会有任何不舒服的地方。世人都说他们是一对神仙眷侣,她也知道秋山君对自己爱意深种,不禁想道,如果自己死在周园里,他应该会多么难过悲伤?

  “然后?”陈长生不明白她为何忽然安静下来,问道。

  徐有容说道:“在那间庙里我们讨论过完美这两个字,你说世界上不可能有完美的人,我承认有道理,但师兄是我平生所见最接近完美的人。”

  陈长生心想我也认为自己师兄很完美,可在世人眼中,他只是个畸余之人。

  “而且师兄对我很好。”徐有容看着他的眼睛说道,不知道为什么会补充这么一句。

  陈长生也不知道,更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句话后,会觉得有些酸意,就连他接下来的那句话,都有些酸。这种酸没有体现在字眼上,而是体现在音调上,有一种刻意的淡然与无视。

  “所以……你喜欢他?”

  他静静回望着她的眼睛,问道,在这一刻,他觉得自己很强大。

  如果是别的时候,别的年轻男子问出这样的问题,徐有容当然不会回答,但现在是在周独夫的陵墓上,问话的是他……或者她本来就是在等他问出这个问题,借着死亡的压力与……他的言语,来看清楚自己最真实的内心。

  她在心里很认真仔细地问了问自己,然后给出了答案。

  她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陈长生那抹极淡的酸意并没有就此散去,因为她还是想了想——他没有经历过男女之事,所以不明白,正因为这是她认真思考之后得出的答案,才更值得他开心。

  他想了想,问道:“他喜欢你?”

  这一次徐有容没有想太长时间,直接点了点头。

  她没有想到,这样的表现会显得有些骄傲,因为她说的是客观事实。

  陈长生让自己平静下来,表现的有些不解,其实就只是想让自己更高兴些,继续问道:“既然是完美的,又喜欢你,为何你不接受?”

  徐有容很明显回答过类似的问题,只是不知道以前向她提问的是霜儿、是圣女还是她自己,总之,她的回答很平静而顺畅。

  “首先,他再强,也不过我这般强。”

  话还没有说完,便迎来了陈长生的反对。他这时候,完全忘记了自己的立场,就像那天在庙里一样,觉得这个少女的理念有极大的问题,他想改变她的观念,让她能够更幸福地生活下去,却哪里还记得兽潮即将到来。

  “你这种心态就不对,交友不是打架,谁强谁弱有什么关系?”

  徐有不知道他的心理活动,想了想后说道:“你说的有道理,作为修道的伴侣,他的境界实力是足够了,甚至可以说,在同龄人里,我很难找到比他更合适的对象,但修道之路何其漫长,既然要长期朝夕相对,总要找个顺心意的对象。”

  顺心意这三个字很好,陈长生看着她明亮的眼睛,认真说道:“我支持你。”

  徐有容笑笑无语,心想这种事情哪需要他人的支持——那些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我就是不喜欢。师兄什么都好,可我就是没有办法动心,这就是唯一的原因。

  毒素渐退,她这时候依然虚弱,脸色很是苍白,谈不上美丽。但她眼中那抹笑意,对陈长生来说,却很好看,直接让他的心动了起来。

  动心是一个很玄妙的词,很难描述。人的心无时无刻不在跳动。那怎样才叫做动心?心跳的速度变快便是动心?折袖的心跳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加快,但那是病。

  陈长生也不知道。

  但他知道自己这时候动心了。

TOP

0
  第三十一章 不能要的女人,无耻的男人

  远处的太阳在草原的边缘悬挂着,很低,兽潮形成的黑线里,有很多能够飞翔的妖兽飞了出来,遮挡住了光线,天地渐渐昏暗。

  陵墓高台之上,青青梧桐叶里,阴影斑驳,落在他们的身上,仿佛黑夜提前到来。

  夜色往往象征着死亡与终结,但很多时候也代表着安全。在夜色的遮掩下,人们敢于做平时不敢做的事情,敢于流露平时不敢流露的感情,敢于说很多平时不便说的话。

  那些话往往都是真话,都是真心话。

  此时,他们已经看不清楚彼此的脸,只能看见对方的眼睛。好在他们的眼睛都很于净,都很明亮。陈长生看着她的眼睛沉默了很长时间,忽然说道:“其实,我有件事情骗了你。”

  徐有容有些吃惊,轻声问道:“什么事情?”

  陈长生没有直接回答,说道:“之所以我当时会选择骗你,是因为……我有婚约在身。”

  说出这句话后,他觉得自己轻松了很多,而且他很确定地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觉得轻松。

  徐有容听完这句话后,沉默了很长时间,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有些淡淡的失落,却不知道自己因何而失落。

  勇气这种事情一旦从囊中取出来之后,便开始绽放无数光彩与锋芒,很难再把它放回囊中,也很难让它再次变得黯淡无光。

  陈长生看着她的眼睛,继续说道:“但我不想娶她,我会退婚。”

  这是补充,是解释,是宣告,是承诺。虽然他和她之间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他根本不知道对方有啥想法,但既然他先动心了,那么便要把这些事情做的于于净净,就像师兄说过的那样,只有于于净净地做事,才能得到漂漂亮亮的结果。

  徐有容觉得他的眼睛太过明亮,低下头去,在心里有些微恼想着,这种事情对我说做什么?

  然后很奇妙的,她想起自己那位未婚夫,那个家伙用尽手段,就是要娶自己……是的,到了现在,她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未婚夫很优秀,比她想象的还要优秀,但那个家伙的心机太过深刻,太过虚伪,哪里像这个雪山宗弟子一样诚恳可靠。

  为什么自己会拿他和那个家伙比?

  她忽然想到这一点,微觉心慌,问道:“你为什么不想娶那个女子?”

  她问这个问题,是想掩饰自己的情绪变化,是想让自己不去想那些有些害羞的事情,也是她真的很想知道,他究竟喜欢怎样的女子,不喜欢怎样的女子。

  陈长生沉默了会儿,说道:“我的未婚妻,在我们那边非常出名。”

  徐有容心想,西北苦寒之地,曾经的那些世家已然衰落,到底是偏狭所在,再如何出名也不过如此,自己就不了解。

  “她……很骄傲。”

  陈长生很认真地想了想,他虽然很讨厌那个女子,却不想在别的女子面前说她太多坏话,斟酌了一番词语之后,继续说道:“可能是家世的原因,从小的环境不同,所以她真的很骄傲,不是说她趾高气昂、颐指气使,而是说她习惯了居高临下的处理所有事情……包括我。”

  徐有容向来都不喜欢那些傲气凌人的世家小姐,说道:“你的意思是说她瞧不起你?”

  陈长生点了点头。

  徐有容心想此人的天赋如此出众、学识如此广博,性情如此诚恳,那位未婚妻都瞧不起他,那得是多么骄傲愚蠢,眼光又得是多么糟糕啊。

  他说道:“其实我最不喜欢的是她那种故作清高的姿态,都是吃五谷杂粮长大的,又不是餐风食露的神仙。”

  徐有容很赞同他的说法,每每看到喜欢南溪斋外门的那些师姐师妹白纱蒙面,行走悄然无声,裙摆不摇,对世人不假颜色、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她便觉得不自在,所以她经常在崖间独坐,隔一段时间便要去小镇上打打牌,重新找到一些生活的乐趣。

  “但后来因为某种原因,她又同意了这份婚约。”

  陈长生继续说道:“其实我很清楚她的想法,不过是想利用我罢了。”

  徐有容心想,大概是后来他进了雪山宗隐门,开始展露自己的才华,看着前途无量,他的未婚妻才会改变主意。一念及此,她对那名女子的评价更低了些,甚至有些不耻——骄傲,愚蠢,眼光糟糕,那都还有得救,但这……可是道德问题。

  “这种女子,不要也罢,退婚是最好的选择。”

  她看着陈长生安慰说道,有些同情他的遭遇。

  “是的,我也是这样想的,尤其是现在,我更觉得退婚是对的。”

  陈长生看着她说道,这句话就是说给她听的。

  徐有容看着他越来越明亮的眼睛,听着他声音里的微微颤抖,不由怔住了。她是一个无比聪慧的女子,怎能不明白这代表着什么。她再一次觉得有些心慌,而且越来越慌。

  她想起自己也有婚约在身,而且没有告诉他,以为这便是心慌的来由,却不明白,在某些特定的时刻,心动的太快,也容易心慌。

  天光幽暗,梧叶轻飘,麻木渐暖,陵墓的高台,如夜晚一般。

  很长时间,都没有声音响起。

  “其实……我也有婚约在身。”夜色笼罩的高台上,徐有容的声音很轻,如果不仔细听,很容易被梧桐树上的青叶摇动声盖过去。

  “啊?”陈长生的声音显得很吃惊,完全没有想到,然后迅速变成水一般淡。

  “是吗?原来是这样啊。”

  可能是他的声音里流露出来的情绪太明显,谁都能听出他的失落与伤感,所以徐有容的第二句话紧接着响起,语速有些快,有些急促,但声音里的意思很肯定,没有任何动摇。

  “可是我也不想嫁给他,而且,我肯定不会嫁给她。”

  同样是解释,是补充,是宣告,那……会不会是承诺呢?

  夜色里的高台再次安静下来,过了片刻后,陈长生嘿嘿笑了起来。

  徐有容有些羞恼,说道:“傻笑什么?”

  陈长生说道:“没什么。”

  如果是唐三十六在场,一定会在这时候加一句,鬼才信你们两个人之间没什么。

  很快,陈长生便清醒过来,心想对方的情况并不见得和自己一样,或者自己想多了。他有些好奇,同时也有些不安问道:“你……那位未婚夫是个什么样的人?”

  徐有容轻声说道:“我和他已经认识有很多年了。虽然后来我都快忘记他这个人的存在,但其实在很小的时候我和他就认识,我记得很清楚,那时候的他是个很讨人厌的小孩。”

  陈长生伪光正说道:“小男孩往往都是很让人讨厌的……我也不例外。”

  徐有容说道:“反正因为某件事情,我决定不再理他,没想到,几年后他又缠了过来。”

  陈长生心想,如此行事确实是有些不自尊自爱。

  “在我们那边……婚约是很重要的事情,而且这门婚事是长辈指婚,所以很难简单地退婚。”

  徐有容以为他是地处西北的雪山宗弟子,这句话里的我们那边自然指的是中原,在陈长生听来,则以为她说的是秀灵族人定居的妖域。

  他心想秀灵族经历了那么多次磨难,现在存世的族人数量很是稀少,繁衍后代乃是头等大事,只允许同族通婚,不免严苛,只是对向往爱情的少女来说确实有些残忍。

  “既然已经过去了好些年……难道……你的未婚夫就没有变得好些?”

  “没有。那个家伙的性情一点都没有改,甚至变得更加恶劣。”

  徐有容想着霜儿来信里提到的那引起事情,越说越是低落:“我不得不承认,那个家伙确实有很优秀的地方,但……他又有很多让人根本无法接受的缺点。”

  这是陈长生第一次听到她如此恨恨的声音,心想看来她真的是很讨厌那个未婚夫。

  “他表面上看起来不理世事,善良老实,实际上心机深刻,长袖善舞。”

  说这句话的时候,徐有容想的是那个家伙初入京都,便不知如何便与教枢处联在了一处,进了国教学院做学生,借着旧皇族与圣后娘娘之间的斗争,搅出无数风雨,也让他在京都里站稳了脚、获得了极大的好处,这样的人哪里能是一个不通世情的乡下少年?

  陈长生想了想,说道:“行事虚伪,确实不好。”

  徐有容微讽说道:“何止如此。此人还趋炎附势,也不知道用什么……手段,居然讨好了一位贵人,此中细节,便是我也不便再多说些什么。”

  这句话说的自然是某人与落落之间的关系。陈长生诚恳说道:“按道理来说,疏不间亲,我不应该说些什么,但……这种男人,确实要不得。”

  说着话时,他有些想知道,所谓……的手段,到底是什么?

  在他看来,她的未婚夫是比她的那位师兄更加危险的敌人,因为听上去她似乎是在埋怨愤怒批判,但正所谓有希望才会失望,她的埋怨愤怒批判何尝不是说明在她心底深处或者对那位未婚夫曾经隐隐有所期待,他自然想知道更多的事情。

  徐有容没有马上回答他的问题,沉默不语。

  陈长生在心里想着,难道那手段竟无耻到难以启齿的程度?

  徐有容这时候想着来自京都的那几封信。

  那些信来自她最信任的霜儿,还有莫雨。

  在霜儿的信里,描绘过这样一幕画面。

  在春光明媚的国教学院藏书馆里,他和那名年幼的妖族公主搂搂抱抱。

  在莫雨的信里,描绘过这样一幕画面。

  在北新桥井底的龙窟中,他和那条黑龙变成的少女抱在一起。

  是的,就算有再多的缺点,都可以解释,最多解除婚约,变成陌生人,但不至于如此厌弃,唯有这些事情,她无法忍受,如果她能够忍受,那才是对自己最大的羞辱。

  “他喜欢拈花惹草。”

  她尽可能平静地客观描述道:“而且都是些不懂事的小姑娘。”

  夜色笼罩的陵墓平台上一片安静。

  不知道过了很长时间,忽然响起一声重击,然后是陈长生愤怒的声音。

  “真是个无耻败类”

TOP

0
 第三十二章 黑棺的钥二匙

  很生气吗?那是必须的。

  一个如此善良、宁静,像空山新雨般的少女,居然被人许配那样一个无耻的男人,任谁都会觉得暴殄天物,明珠暗投,愤怒无比,但对陈长生来说……这其实是一件好事。因为与魔族的战争,人类世界其实和秀灵族一样,都很在意婚姻嫁娶,像他和她这样有婚约的年轻人很多,也正像她先前说的那样,婚约是最被尊重的一种契约,如果不是有特殊的情况,很难被解除——好在他和她都遇人不淑。

  这句话听着有些怪,但很道理。正因为婚约的对象都这般糟糕,那么才有解除婚约的动力与理由。看起来似乎很麻烦的问题,就这样轻松地解决了,陈长生顿时觉得轻松了很多。他决定趁胜追击,把最后的问题也解决掉。

  他看着她的眼睛,说道:“事到如今,我也不能再瞒你,其实我……”

  黑线看似远在天边,但用不了太长时间便会来到陵墓之前,兽潮会带来死亡,这个世界留给他们的时间已经很少。在生命最后的时刻,忽然心动,这是很悲伤的事情,也是很幸运的事情。他准备告诉她,自己就是陈长生。

  他相信自己的名字,整个大陆都知道,即便是远在妖域的秀灵族人也应该知道。

  徐有容不知道他准备说出自己的真实姓名,她以为他就是雪山宗的弟子,叫做徐生。看着他欲言又止、略显紧张的模样,她也紧张起来。

  她以为他要表白。

  她下意识里就不想听,也做好了如果他真的说出口就拒绝的心理准备。

  只是……她并不想拒绝。如果他说喜欢自己,自己究竟该怎么办?她的思绪有些混乱,紧接着,又觉得自己很莫名其妙。明明一心修道,为何在临死之前,却想着这些的小事?然后,这些莫名其妙的思绪,忽然间消失无踪,只剩下平静。

  修道有很多原因和目的,有的为了强大,有的为了探知更多的未知以寻求精神平静,但绝大多数修道就是为了生死二字。为了不惧生死,继而了脱生死。为何?因为生死之间有大恐惧,在百年孤独,有永世沉沦。而就在不久之前,正值青春年少的她刚刚在生死间走了一遭。

  现在的她处于最平静的时刻,最能看淡俗世红尘,最能看懂自己的内心,一颗道心纤尘不染,通明无双,她看着陈长生,等待着他的话语到来,神情平静,眼中却有一抹极淡的羞意与笑意,那羞没有恼意,只是平静的喜悦,因为那是她所寻求的、所想要修的道。

  她这时候依然虚弱,眼神却清透至极,也坚定至极,世间的责任,南北合流的历史意义,对抗魔族,师兄的真情厚意,师长们的寄望,婚约的羁绊,那个家伙在她道心上留下的阴影,只要和他在一起,都将实会被一缕清风吹散,什么都可以不管,不应。

  是的,在周园里一路行来,她与他说过很多话,大多囿于修行书籍、山川湖海,很少谈及彼此的心事,彼此并不是太了解,但她已经非常确定,他就是自己想要寻找的知己,他就是自己需要的良朋。在圣女峰崖畔,她对白鹤说过,无论是君子还是真人,都不是能够相伴度过漫长修道岁月的理想伴侣,那么现在她可以确定的,那个她愿意与之相伴度过修道岁月的那人已经出现了。

  是的,这就是她所寻求、所想要修的道:一道。

  在星空下一道前行,一道修道,直到生命的尽头。

  是的,兽潮越来越近,死亡越来越近,生命可能马上便会终结,但惟因此,正因此,她更要不欺本心。

  长弓化作的那棵梧桐树,在石台的边缘迎风生长,青叶在风中轻轻摇摆,把幽暗的光线晃成更加柔润的光絮,仿佛是谁点亮了蜡烛。

  看着她的眼睛,陈长生隐约明白了,有些微于的嘴唇微启,准备说话。

  就在这个时候,一道青叶忽然自梢头飘落,缓缓落在他的肩上,打断了这一切。

  梧桐树的青叶之所以随风而落,自然不是因为到了秋天,而是因为石台下方传来一道震动。

  那震动看自石台,来自遥远下方的草原深处,但实际上,来自陈长生的身体。

  不知为何,他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牙齿格格作响,就像是受了风寒的病人。

  徐有容微惊,问道:“怎么了?”

  陈长生顾不上回答她,望向震动的源头,右手疾速探出,紧紧地握住了剑柄。

  这道剧烈的震动,就来自于他腰间的这把短剑。

  他紧握着剑柄,短剑依然不停震动,而且越来越快,频率越来越高,以至于剑鞘表面那极简单的花纹都变成了虚线,再也无法看清。

  他手里的力量越来越大,却依然不能让短剑安静下来,有些不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是余人把这把短剑赠给他后,他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况。

  他的神识落在剑柄上,试图重新控制住,却也失败,神识顺着剑柄继续深入,来到那处空间里,终于发现了震荡的源头。

  到处飘着的药瓶、秘籍与黄金珠宝之中,有件黑色的法器正在高速地飞行,将遇到的所有事物,尽数击成齑粉,随着飞行速度地提升,那件黑色法器变得越来越热,也越来越明亮,向四周散播着强大的气息与光线,仿佛要变成一轮太阳。

  这件黑色法器正是白帝城的魂枢,也是周独夫这座陵墓的核心。

  此时的它仿佛感知到了外界的什么,所以忽然间变得狂暴起来。

  如果陈长生此时的境界再高些,神识再强些,或者可以尝试着凭借对空间的所有权强行镇压住狂暴状态中的魂枢,但现在的他没有这种能力,就连让那块魂枢安静一些都无法做到,如果他再继续尝试,时间再久也无法成功,甚至极有可能空间都会受到极严重的损伤。

  没有别的办法,他只能放弃,运起神识,把这块黑色的魂枢放了出来。

  嗡的一声震鸣,黑色魂枢出现在石台之上,大放光明,照亮了梧桐树上青叶的每一道脉络,释放出难以想象的威压,让徐有容和陈长生的呼吸都变得艰难起来,尤其是徐有容伤势未愈,脸色更是苍白虚弱至极。

  幸运的是,魂枢并没有石台上停留很长时间,也没有向他们二人发起攻击。更幸运、也更无法理解的是,这块魂枢明明应该是感知到了正在靠近周陵的什么才会如此狂暴,却没有尝试破开梧桐树上的青叶去与之相会,而化作一道流光,向陵墓深处飞了过去。

  陈长生和徐有容对视一眼,看懂对方眼中的意思,他把她背到身上,跟着那道流光,再次走进了这座陵墓。

  陵墓的深处,空旷而幽暗,巨大的黑曜石棺,像山一般安静地陈列在大殿的正中间。

  黑色魂枢悬浮在黑曜石棺的前方空中,一动不动,散发着淡淡的光线,就像是一盏命灯。

  陈长生和徐有容回到陵墓里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画面。

  隐隐约约间,他们还听到了一些声音,那声音很飘渺,很幽淡,仿佛来自深渊或者星海,仿佛是人声的呢喃,又像是一道低沉的哀乐。

  明明来自幽空里的声音含混不清,那道乐曲并不连续,根本无法听清旋律与内容,但他们都感觉到了这曲与声要诉说的内容。

  魂兮归来。

  陈长生看着黑曜石棺前方的魂枢,沉默片刻后问道:“你听到了吗?”

  徐有容轻轻嗯了声,说道:“不是幻听,应该是某种阵法的残留气息。”

  “它究竟感知到了什么?我隐约觉得与那些兽潮有关。”陈长生问道。

  在他们发现这块黑色魂枢之前,以及随后的时间里,魂枢都一直很安静,然而忽然间变得如此狂暴,强行离开陈长生的短剑,飞到黑棺之前,激发出这些古老阵法的残留气息,肯定有某种特定的原因,孤立事物的状态忽然改变,向来都与外界有关。

  徐有容安静想了想,说道:“我一直都怀疑魂木在南客的手里,现在看来是真的,而且她离这座陵墓越来越近了先前陈长生就觉得很奇怪,短剑可以隔绝真实世界与鞘中世界,这件魂枢在里面却能感知到外界的气息,到底是什么样的联系,居然能够穿透空间壁垒?此时听到她的话,再想到道藏南华录里曾经提过的器魂不二这四个字,他终于明白了原因。

  那块失落的魂木确实在南客的身上,她带着兽潮自四面八方向陵墓而来,越来越近,到先前那一刻,终于让魂枢感知到了。

  器魂不二,像魂枢这样能够坐镇白帝城的法器,更可以称得上是神器,可以想见器魂之间的联系有多么紧张。不知过了多少年,魂枢终于感到了魂木的归来,自然会有极大的反应。只是为什么魂枢没有破空而去,反而回到了这座黑曜石棺之前?

  “魂木是钥匙。”徐有容的视线从魂枢落到黑曜石棺上,说道:“不是这座陵墓的钥匙,而是这座石棺的钥匙。”

TOP

0
  第三十三章 黑棺的秘密

  自幼读道藏,书中有铁尺。进入周陵后,陈长生把九间石室里的财宝法器都可以搜刮一空,却没有想过想办法把这座黑石棺打开,虽然说里面极有可能藏着他最珍贵的遗产,同样,徐有容基于对棺中人的尊敬,也没有如此提议。

  此时听到徐有容的话,他才明白就算自己先前想要打开这座黑曜石棺,也不见得能够做到。

  有锁才需要钥匙,周独夫如果不想被人惊扰到自己的长眠,这座小山般的黑曜石棺自然很难打开。

  徐有容说道:“魂木应该很早就已经被人带离了周园,不知因何落到了魔族的手中。现在想来,他们能够避开周园正门,另辟一条道路潜入周园,或者也与此有关。而魂木回到周园,也意味这座黑曜石棺终于到了开启的时刻。”

  “你是说周独夫临死之前……”陈长生想了想该怎么描述,继续说道:“……就已经准备好要把自己藏在黑石棺里的遗产或者说秘密昭告天下,所以才会让人把钥匙带走?可如果是这样的话,为什么他当年不直接这样做?”

  “你先前说过一番话,其实很有道理,时间,才是最强大的法器。”徐有容看着黑曜石棺说道:“众所周知,周独夫没有传人,这说明在死之前,他没有找到他认为有资格继承自己传承的后辈,他让钥匙流落到周园外,或者就是想请时间替他选择传人。”

  他有些吃惊,问道:“难道说那把刀真的在这座黑曜石棺里?”

  徐有容沉默片刻后说道:“还有一种可能。就像你说的,这座黑石棺里没有周独夫的传承,但有他的秘密。”

  陈长生不解说道:“我只是随口一说,难道真有什么秘密?”

  徐有容看着他的眼睛说道:“周独夫究竟有没有死,这本身就是千年以来世界最重要的秘密。”

  陈长生想着周独夫那些早已成为故事、传说甚至是神话的事迹,望向黑曜石棺的视线凝重了几分。

  只是凝重、认真,有些紧张,却没有什么灼热,对于宝藏、前代强者的传承这种事物,无论是他还是徐有容,都显得有些淡然。这种淡然,甚至不能用出年龄的沉稳来形容。哪怕再如何苍老的修行者,在知道自己有可能拿到周独夫的传承时,必然都会变得无比狂热,比如像在崖洞里吸噬徐有容血液的那名落阳宗长老,如果这时候他出现在黑曜石棺之前,如何能够淡然?

  陈长生和徐有容之所以还能够保持冷静,是因为他们本来就是修道的天才,修行的本就是世间最高级的道法本事。周独夫无疑最特殊的那个,但他们本身也是特殊的,有充分的自信与骄傲——能够得到固然是极好的,如果得不到,也与命运无关,他们的命运始终在自己手中。不过想着即将看到的极有可能是千年以来最震撼的画面,他们还是难免有些紧张,陈长生的声音下意识里变得很轻,仿佛是不想惊动黑棺里那个伟大的灵魂。

  “这座黑曜石棺什么时候开启?”

  徐有容看着魂枢散出来的光线越来越淡,推演片刻,说道:“应该快了。”

  陵墓外,兽潮如黑线一般缓缓而来,那把开启黑曜石棺的钥匙,已经惊醒了魂枢,黑曜石棺的开启就在眼前。

  就在他们的眼前,黑曜石棺的上半截开始缓缓地滑动。

  幽暗空旷的墓殿里,刮起一场大风。

  魂枢上面散出来的光线,被拂的更加昏暗,仿佛随时可能熄灭的烛火。

  陈长生向侧前方移了移,确保把她的身体全部挡住,短剑已经出鞘,被他紧紧握在手里。

  轰隆巨大的黑曜石棺缓缓地开启,沉重的棺盖与棺身之间出可怕的磨擦声,真的就像是雷鸣一般。

  如山般的黑棺,缓慢地上下分离,看上去就像是一道闪电,直接把这座黑山劈成了两断。

  看着这幕画面,徐有容眼瞳微缩,喃喃低声说道:“两断……”

  黑曜石棺的上半截继续滑动,直至过了很长时间,才终于静止。

  风依然在空旷的墓殿里呼啸吹拂着,缭绕在黑曜石棺的四周,因为棺身的变化,风声也变得更加凄厉,更加尖细,显得无比阴森,仿佛是谁在昏暗的幽冥里不停哭泣,呜咽不止的声音混进了先前那道不成声的乐曲里,魂兮归来的意思渐渺,氛围却越来越浓。

  魂枢终于熄灭了所有光芒。墓殿重新变得幽暗一片,他们站在地面看不到上方的画面,但可以想见,黑曜石棺已经开启,如果那个伟大的男人静静躺在在棺中,或者这时候正看着殿顶,当然,更大的可能是他闭着眼睛,又或者已经变成了一具白骨。

  但那座黑曜石棺里的人叫周独夫,再如何不可思议的事情生在他的身上,都似乎很理所当然。

  风声渐止,乐声渐止,魂兮已经归来,或者不在。

  陵墓里一片死寂,徐有容看着如断山般的黑曜石棺,神情有些复杂,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

  陈长生握着剑柄的右手没有出汗,但不知为何却觉得有些粘腻湿滑,那是紧张的心理状态。

  故人已矣,那便安好。如果他还活着怎么办?或者更准确地说,从长眠中醒来,复活,又或者,他不甘心离开这个世界,远赴孤单寂寞冷的星海,于是在临死之前用某种秘密把自己变成不朽却邪恶无比的生命,那接下来会生什

  陈长生神情依然平静,但实际上内心里已经紧张到了极点。

  按道理来说,无论周独夫复活还是用秘法变身,只要他能保存神智,那么便应该帮他们去对付已经越来越靠近陵墓的魔族强者们和可怕的兽潮,因为周独夫是人类的强者,是战胜魔君的不世英雄——这也是他和徐有容能够离开周园、活下去的唯一可能——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有一种强烈的感觉,如果周独夫还真的没有死,那么周园里的所有人……都会死,甚至整个大6都会迎来一场血雨腥风。

  “我想上去看看。”徐有容的声音打破墓殿的安静。

  她看着黑曜石棺,因为伤势而略显黯淡的眼睛,不知何时变得非常明亮。

  陈长生扶着她走到黑曜石棺之前,仰头看了片刻,确认了攀爬的路线,把她背到身上。

  片刻后,他们站到了断开的黑山崖畔,望向里面。

  黑曜石棺的里面,空间极大,不要说放一个人,完全可以在里面开一场堂会,请十几位姑娘来唱曲。

  但现在,黑曜石棺的里面,连一个人都没有。

  一个人都没有。

  没有那个人。

  周园是周独夫的世界。

  这座陵墓是他的死亡宫殿。

  那片凶险神秘的日不落草原是环绕陵墓四周的陵园,那些无比强大的妖兽是陵墓守卫。

  很明显,他不想谁来打扰自己的长眠,除了那个流落到周园外的钥匙,在时间的帮助下挑选的新主人。

  可是,他却没有在这具黑曜石棺里沉睡。

  依然没有人看见过他的遗体。

  他的生死依然在未知之间。

  他有极大的可能还活着。

  这,就是周园真正的秘密。

  这,就是日不落草原想要守护的真正秘密。

  黑曜石棺里没有那位伟男子的遗骸,但这不代表石棺里就是空的。

  石棺里垫满了晶石刻出的树叶,极品翡翠雕成的绿草,地精火凝成的胭脂石很随意地散放着。

  黑曜石棺里有无数珍宝。

  徐有容自幼便在皇宫和离宫出入随意,后又在圣女峰求学,不知见过多少宝物,陈长生虽说小时生活清苦,但也曾去过大明宫和离宫,更在黑龙地窟里见过金海珊瑚树和夜明珠点缀的星空,所以先前在那九间石室里看着那些宝藏,他们并未动容。

  但这一刻,他们真的有些吃惊。

  因为黑曜石棺里的宝物数量太多,而且太浪费,刻成树叶的晶石,只能保有原有效果的十分之一都不到,明明可以用来做出无数美妙艺术品的极品翡翠,全部被雕成了草叶,更不要提地精火凝成的胭脂石……这不是暴殄天物又是什么?

  最令他们愕然的是,那些树叶和青草还有石头,哪里谈得上半分美感?

  黑曜石棺里满满的宝物,向幽暗的墓殿里散着光毫,可就只让人觉得俗气。

  这些殉葬的宝物,用来配世间再如何权高位重的王公贵族,再如何强大辈高的修行者都绝对够了。

  但哪里配得上这具黑曜石棺的主人?

  在世人的想象中,周独夫应该是个完美的人,尤其是气势方面,必然藐山河,无视星海。

  无论周园、日不落草原以及这座宏伟的陵墓,都是明证。

  这样的人,怎么可以⊥这些贵重至极却粗劣不堪的珠宝填满自己的石棺?站在黑曜石棺边缘,看着里面的金叶翠草血胭脂,陈长生忍不住摇了摇头,眼睛被棺里散出来的珠光宝气刺的微眯着,说道:“怎么感觉宝气的狠?”

  宝气是汶水的土话,唐三十六在国教学院里经常用这两个字来形容天海家和朝堂上的那些老大人,陈长生听的多了,自然记住。

  徐有容关心的重点,很明显不在棺内这些炫富的手段上,她看着空无一人的黑棺,沉默片刻后说道:“所有修行者进周园,最想找到的便是周陵,我也不例外,但我想过很多次,如果进入周陵,我最想做的事情,就是确认他究竟死了没有。”

  因为这句话,她想起了很多,在进入周园之前长辈们的嘱托,肩头重新变得沉重起来。

  先前在石台上,因为陈长生清亮的眼睛,她暂时忘却的事情,都因为这座黑曜石棺回到了她的身上。

  国教的传承、南北合流、对抗魔族,虽然不是系于她之一身,但此时因为这个新的现,而让她必须做些什么。

  “如果……你能活着离开周园。”

  她望向陈长生,非常认真地请求道:“请你一定要告诉世人,他可能还活着的消息。”

  说话的时候,她的脸色很苍白,这与未愈的伤势无关,而是精神世界受到了震荡。

  在黑曜石棺开启之前,陈长生对周独夫也有一种莫名的、不知来由的惧意,此时听着她郑重其事的请求,看着她苍白的脸色,那种不解越深重,心想周独夫是英雄人物,为何无论她还是自己,都没有那种对前辈高人的仰慕,反而很是警惕?

  “他是英雄,亦是魔鬼。”

  徐有容看着他说道:“当年远赴北地,一刀重伤魔君,那时候的他是英雄;只为了修道求进,便斩杀无数人类强者,冷血无情,残忍至极,那些时候的他,是魔鬼,称他为枭雄,其实更加合适,如果他还活着,真的重现世间,只怕大6将会陷入极大的动荡混乱之中。”

  陈长生虽然熟读道藏,但对当年的历史没有太多了解,对周独夫此人的性情更没有任何了解,见她脸上满是担忧神色,开解说道:“没有见到遗骸,不代表他就还活着,像这种神话般的人物,归于星海,不留肉身,也是可能的事情。”

  “但他的刀也不在这座黑曜石棺里。”徐有容说道。

  陈长生闻言沉默,是的,那把刀也不在。

  周独夫打遍天下无敌手,靠的就是那把刀。

  刀名两断。

  一刀两断。

  刀锋之前,无论是再如何强大的对手,再如何坚固的神兵利器,甚至是苍莽大地,都会断成两截。

  就像先前在他们眼前缓缓分开的、如小山般的黑曜石棺。

  两断刀在百器榜里排名第二,仅次于排在位的霜余神枪。

  但事实上、或者说大6所有人都认为,如果霜余神枪不是太宗皇帝的随身武器,如果不是在人类与魔族的战争中,那把神枪留下了太多神奇的画面,那么在百器榜上的排名,肯定没有办法压过两断刀,换句话说,在世人心中,两断刀才是真正的百器榜位。

  因为在洛阳城外,太宗皇帝手中的霜余神枪,败给了周独夫手里的两断刀。

  如果周独夫真的死了,没有留下尸骸,化作一道青烟归于星海,那么无论怎么想,他的刀都应该留在这座黑曜石棺里。

  那把刀不在黑曜石棺中,便应该还在他的身边,这就是他活着的最重要的证据?

  徐有容不再继续思考这件事情,开始面对即将到来的兽潮,并且为之后的事情做准备,看着他说道:“南客是黑袍的弟子,而周陵的钥匙、那块魂木在她的手中,黑袍与周独夫是同时期的人,所以他不可能是周,但很明显黑袍和周独夫之间应该有某种联系。”

  陈长生有些不解她对自己说这些做什么。

  徐有容看着他的眼睛,说道:“如果你能够活着离开周园,记得一定要把这个现告诉全世界,这对找出黑袍的真实身份能有很大的帮助,对人类对抗魔族的战争,甚至可能起到决定性的意义。”

  这是她第二次请求他。

  请求他如果活着,要做什么事情。

  那么先,她是在请求他活着,不要理会自己,也要活着,把这些消息带出周园。

  凤之将死,其鸣亦亮。

  如果换作平时,陈长生感动于她的平静与坚持,或者会毫不犹豫地答应她的请求,然后用尽一切方法,争取能够活着离开周园。但这时候,经历了这么长时间相处逃亡之后,在石台青梧里一番对谈之后,他无法答应她的请求。

  “就算把你扔在陵墓里,想要突破兽潮,活着离开周园,基本上也是万中无一的事情。”看着徐有容的眼睛,他说道:“万中无一,却要违背本心,我不愿意,因为我修的是顺心意。”

  兽潮带来死亡的阴影,在此时此刻,怎样才能顺心意?他的心意就是陪着她,或者逃出去,或者,就死在这里。

  徐有容脸色微白,无法接受他这样的决定,目光却很暖,喜悦于他的决定。

  陈长生不再给她劝说自己的机会,把短剑收回鞘中,开始收拾黑曜石棺里的那些金叶翠草血胭脂。

  这些珠宝确实很俗不可耐,雕工不错,在审美上却极等而下之,但都是用的最极品的材料,非常珍稀贵重,而且周独夫既然没有死,那么这便不算是盗墓——三千道藏里的铁尺,就这样被他绕了过去。

  当然,以他的性情之所以愿意这样绕一下,是因为他察觉到幽府外的湖水里,黑龙已经有了醒来的征兆,他可不想稍后被那个脾气不好的龙大爷痛骂一番,狗血淋头的感觉不可能好,龙涎满身的感觉也很糟糕。

  短剑入鞘藏锋,依然所向披靡,剑鞘指处,那些金叶翠草血胭脂纷纷消失不见,悄无声息地被收走。

  做完这些事情后,他扶着徐有容准备从黑曜石棺上下来,忽然间,徐有容不知道看见了什么,出一声惊呼。

  他回头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只见被收走珍宝的黑曜石棺里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在黑曜石棺的内壁某处,隐隐约约出现了一些雕刻出来的线条。

  那些线条不是花纹,似乎是文字。

  有些线条,又像是图画。

TOP

0
  第三十四章 神功出世

  南客手里那块黑色的木头忽然亮了起来。

  她低头望向仿佛要变成玉石的黑木,看了很长时间,神情异常专注,往常淡漠、甚至显得有些呆滞的眼神,渐渐变得生动明亮起来。

  通过这块黑木,她清晰地感知到自己与远方那座高大的陵墓之间,建立起了某种联系。

  有事物在陵墓里向魂木不停出着召唤,同时也是在向她出邀请。

  在进入这片日不落草原之前,她并不知道老师给自己的这块黑木有什么具体的作用,但现在,一切都明确了。

  这就是周陵的核心,或者说是核心的一部分,另外那部分,这时候在周陵里。

  她不能通过这块黑木控制周陵,但能够控制身后草原里漫如潮水的妖兽。

  远处那座陵墓里传来的联系,让她确认那就是周陵,是自己寻找的地方,同时,如果所料不差,徐有容和陈长生就在那座陵墓里。

  在这一刻,她对陈长生和徐有容甚至生出了些感激。

  如果不是陈长生和徐有容在前方带路,她根本没有办法找到周陵,靠近它,从而让黑木与魂枢之间建议起联系。

  要知道,就连她的老师,都无法穿越这片莽莽的草原,找到周陵的位置。

  南客的眼睛越来越明亮,再也不像平时那般呆滞,仿佛有火焰在其中燃烧。

  那座陵墓里有周独夫的传承。

  只有她自己知道,周独夫的传承对自己这一门的意义有多么重大。

  在她的立场上,那座陵墓里的传承,甚至那座陵墓本身、这片日不落草原,以至整个周园,都应该是自己师门的

  这是师门遗落的世界,今天,终于要被她重新拿回来。

  和南客不同,腾小明和刘婉儿这对魔将夫妇,更多的感慨在于陈长生和徐有容能够找到这座陵墓。

  要知道,自从周园现世,至今已有数百年,无数天才横溢、意志坚定的人类及魔族修行者,都来过这里,试图找到周陵,却没有一个人成功。

  军师大人对周园的了解明显远胜人类世界的圣者,却也没有办法做到。

  陈长生和徐有容却做到了。

  果然不愧是人类世界的未来。

  军师大人深谋远虑,耗费如此多的资源与心力,也要在周园里杀死这些年轻的人类,果然极有道理。

  在日不落草原某处,芦苇与野草被某种锋利的事物割断,厚厚地铺成一个极大的浮岛,躺在上面应该很舒服。

  七间倚着草堆,看着天空里某个方向,苍白的小脸上写满着惊惧,因为伤势严重而有些暗淡的眼神,变得更加暗

  此时已经快要接近暮时,按道理来说,那片天空应该变成红暖的颜色,但现在,那里是一片晦暗。

  晦暗的原因,不是因为那处有云,将要落雨,而是有一道极大的阴影,遮盖了整片天空。

  那道极大的阴影,随着高天里的罡风缓缓上下掠动,就像是一双翅膀。

  只是……世间怎么可能有如此大的禽鸟,展翅便能遮住万里天空?天地如何能够容得下这样的生灵?

  难道这就是传说……不,神话里的大鹏鸟吗?

  相传极西之地,大西洲外,无涯海上,生活着一种异兽,名为大鹏,双翼展开,便有万里之遥。

  据说这种大鹏的实力境界极为强大,已经半步踏进了神圣领域,即便人类世界从圣境界的大强者都很难战胜它。

  这般恐怖的大鹏,是怎么生活在这片草原里的?平时它隐匿在何处?它为什么不破周园而去?如果是不能,那么这片草原里是什么力量在禁制着它?

  七间越想越越惊心,小脸越来越苍白。

  连续数十日的逃亡,她小腹间的剑伤表面已经痊愈,但体内的伤势非但没有好转,反而逐渐恶化,此时心神受到激荡,难受地咳了起来。

  折袖不知从何处端了一碗药汤过来,递到她身前,说道:“喝。”

  依然是这般简洁明了,于脆利落。

  看得出来,同行数十日,七间对他已经极为熟稔依赖,加上重伤虚弱,竟很自然地流露出小女儿家的神态,似撒娇一般嗔道:“这么苦,又没什么用。”

  折袖说过,陈长生在的话肯定能够治好他们的毒与伤,但事实上他自幼独自在雪原里战斗生活,无论受伤还是生病都必须自己找药物治疗,这方面的经验很丰富,如果在周园外的世界,七间所受的剑伤再重,他也有治好她的把握。问题是,这里是日不落草原,水泊与于地之间生长着的植物种类很少,大多数是芦苇和野草,很难找到合适的药草。他这些天给她熬的药汤,是很难才找到的葛叶根茎,味道确实很不好,药效也很一般,但……喝总比不喝好。

  所以听着七间的埋怨与撒娇,他的回答还是那般简单直接:“不喝就打屁股。”

  七间苍白的小脸微红,左手下意识里伸向身后捂住。

  很明显,这样的对话、这样的撒娇与嗔怨、这样的言简意赅的回答,在这些天里已经生过很多次。

  甚至有可能,他真的打过她的屁股,就像打小孩子一样。

  折袖的方法很有用,而且七间似乎也并不反感,就喜欢被他冷冷地教育几句。

  她像个小兽般,凑到他的手边,小口地慢慢地开始喝药汤,不知道为什么,觉得药汤还是有些甜丝丝的。

  喝完药汤,伤势受到药力激,她再次咳嗽起来,苍白的小脸生出两团不祥的红晕,显得极为难受。

  折袖移到她的身后,伸出右掌抓着她的侧颈,按照陈长生在天书陵里说过的法子,将真元缓缓地输进她的体内。

  这样的事情,他已经做过很多次,很熟练。

  芦苇与野草组成的浮岛上,一片安静。

  七间闭着眼睛,身体微微颤抖,小脸苍白。

  折袖偶尔会睁开眼睛,向远方望去。

  他什么都看不到,但习惯于警惕。

  而且只有在七间闭着眼睛的时候,他才能睁开眼睛。

  因为他的眼瞳深处,那些代表毒素的幽绿火焰,已经变得越来越深,快要占据整个眼瞳,艳丽的令人心悸。

  如果再走不出这片草原,离开周园,那么他的眼睛,便有可能永远无法复原。

  他没有对七间说过这件事情。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折袖的手掌离开七间的后背。

  七间轻轻咳了两声,感觉着体内稍微流畅了些的真元流动,不像先前那般难受。

  “接下来怎么办?”她看着折袖轻声问道,神情有些怯怯的,仿佛担心这个问题影响他的心情。

  折袖看着远方天边那片恐怖的阴影,沉默不语。最近这些天,他们再也没有遇到任何妖兽,这片草原安静的很是诡异,他知道肯定与天空里那道巨大的阴影有关,只是不知道那边生了什么事情。

  “肯定有别的人类修行者进来了。”七间说道:“那道阴影说不定是魔族的阴谋,我们要不要过去帮忙?”

  “不要。”折袖说道:“不管是不是魔族的阴谋,都与我们无关。”

  七间睁大眼睛,不解说道:“可是……也许有人类修行者正在被攻击。”

  折袖说道:“先,那边太远,我们赶不过去。其次,我们打不过那只大鹏,再次,我不是人类修行者,我没有帮助那些人的义务,最后,如果我没有算错,这件事情可能是我们离开这片草原唯一的机会。”

  七间看着他的侧脸,想要说些什么,最终还是没有说。

  她自幼在离山剑宗长大,接受的教育让她无法眼看着人类被魔族攻击而无视,可是折袖说的这几条理由太过充分,而且最关键的是,她很清楚,在这段草原逃亡的旅程里,她是他的负累,那么她没有任何资格要求他再去冒险。

  “最重要的是,你的伤很重,再不想办法,很快就会死。”折袖看着她面无表情说道。

  看着他的脸,七间忽然有些伤心,心想自己都要死了,你怎么还能这么平静?

  折袖根本不知道她在想什么,继续说道:“我刚才在水上闻到了味道,前方两里外,应该有几棵醉酸枝。”

  七间神情微异,问道:“那是什么?”

  折袖说道:“一种野草,妖兽或者战马误食之后都会昏迷不醒。”

  七间忽然生出一种很不好的念头,问道:“你……准备给谁吃?”

  “当然是给你吃。”

  折袖觉得她这个问题提的非常愚蠢,微微皱眉说道:“你现在心神损耗太大,不知为何,这些天又特别喜欢说话,很明显是伤势渐重的缘故,吃完醉酸枝后好好地睡一觉,虽说对伤势没有好处,但至少可以⊥你多撑一段时间。”

  七间安静了会儿,然后小心翼翼问道:“那种草……你吃过吗?”

  折袖面无表情说道:“吃完那种草,昏睡不省人事,就连一只土鼠都能吃了你,我当然没吃过。”

  七间微恼说道:“那你让我吃。”

  折袖说道:“我不会睡,你自然是安全的。”

  这是简单的客观阐述,但落在十四岁少女的耳中,却像是某种承诺,这让她感觉很温暖。

  “吃了那种草会睡多长时间?”她问道。

  折袖沉默了会儿说道:“我没见人吃过,所以……不知道。”

  七间沉默了会儿,幽幽说道:“那你让我吃?”

  还是同样的五个字,意思都相同,只不过情绪上有些微妙的差异。

  “没有毒,不会出事。”

  “我不要吃。”

  “如果我的推断没有错,吃了那棵草,至少可以⊥你再多撑十天。”

  “可是有可能睡一百天,一千天。”

  “你们人类说话都喜欢这么浮夸吗?”

  “反正我不要吃。”七间坚持说道。

  折袖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坚持执拗,沉默片刻后,再次使用屡试不爽的大招:“如果不吃,就打屁股。”

  在过去数十天里,在很多时候,比如吃很苦的药草的时候、比如她非要抱着他才肯睡觉的时候、比如她坚持每天清晨给他洗脸、每天入夜之前却坚持不肯同意让他帮着洗脚的时候、两个人的意见分歧大到无法弥补的时候,最后他都会用这一招。

  一路同行,他早已现这位离山剑宗掌门的关门弟子、神国七律里的幺姑娘并不是想象中那种娇滴滴,被宠坏的女孩子,性情倔强、坚毅甚至可以说有些执拗,别说打她,就连他威胁要把她扔下,都无法让她改变主意。

  她只怕被他打屁股。

  折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明明那里的肉最多,打的最不痛。

  可能因为是女人的缘故。

  他读过人类世界的书,知道这方面的事情,只是有些无法理解。

  想着这一路上七间的表现,他便觉得人类真是麻烦,尤其是女人。

  为什么每天睡醒之后一定要洗脸?要知道雪原上哪有这么多水,随便拿团雪擦擦不就好了,不擦又能如何?对脸部皮肤保养不好?都已经伤重到要死了,还管那些事情做什么?为什么每天夜里都不肯让自己帮你洗脚?难道你不知道长途跋涉,最重要的就是保证双脚的洁净于燥,这样才能走得更远些?好吧,这一路上都是他背着她,她不需要走路,那么确实也没道理太在乎洗脚的事情。

  好在她们总有怕的事情。

  比如打屁股。

  听着折袖的话,七间小脸羞的微红,却出乎意料地不肯听话,赌气说道:“不要吃就是不要吃。”

  听着她清稚而不高兴的声音,折袖微怔,心想这是怎么了,今天居然连打屁股都不怕了?

  他想着前些天,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打她屁股时的场景,微生惘然,右手下意识里在腿上擦了擦。

  七间看到了他的动作,羞恼地在他肩上砸了一拳。

  只是她现在虚弱的不行,这一拳自然没有什么力量,也不像是撒娇。

  “不要怕。”

  折袖以为猜到了她不肯听话的原因,尽量让声音变得柔和些,说道:“只要我活着,就一定背你出去。”

  七间伸手攥着他的衣服下摆,睁大眼睛,可怜兮兮地看着他,说道:“可谁来给你指路呢?”

  折袖看不到她的模样,说道:“那片阴影往哪里,我们便反其道而行。”

  说完这句话,他站起身来,把她背到身上,走下野草和芦苇组成的水岛,走进浅水里,向着那几株醉酸枝草而去

  七间抱着他,小脸靠在他的肩上,没有说话,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现在很虚弱,经常容易困倦,这些天被他背着的时候,很快便会睡着。

  他并不高大,双肩也不宽阔,但给她的感觉,却很踏实,就像一艘汪洋里怎样也不会倾覆的船。

  但今天她不想睡,抵抗着疲惫与虚弱,静静地看着天空。

  折袖感觉到了,停下脚步,沉默片刻后说道:“你真不想睡?”

  七间默认了他的看法。

  她总觉得如果吃了那几株野草,就此昏睡,那么可能要过很久很久才会醒来。

  谁给他指路呢?

  醒来的时候,会不会看不到你了?

  如果走不出这片草原,难道我就要在昏睡中死去吗?

  我不要。

  就算去死,最好也要清醒着,这样才能确认,还是和你在一起。

  因为她的安静,折袖也安静了下来。

  他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但知道她肯定在想很多很没有意义的事情。

  人类,确实很麻烦,尤其,是女人。

  无论什么年纪。

  其时暮色如血,远方的天空却晦暗如阴天。

  他抬头望向远方,感知,然后确认方向。

  做完这些准备后,他举起右手,化掌为刀,落在七间的颈间。

  啪的一声轻响,七间昏了过去。

  整个世界都清静了。

  周园里有片草原,草原上的太阳没有落下,却被一片恐怖的阴影所遮盖。周园外有片雪原,雪原里的太阳没有升起,夜空里同样有一片阴影。与草原上那片恐怖的阴影相比,这片阴影的面积更大,不显狂暴,却更加寒冷可怕,隐隐散着无敌的气息。

  这片阴影是魔君的意志。在这片阴影下,魔将本就极为强大的战力再一次得到提升,那些布成阵法,绵延数十里的普通魔族士兵,也获得了极大的勇气,无论风雪里那道剑光再如何耀眼,都无法让他们生出丝毫惧意。

  能够完全不受这片阴影影响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苏离,还有一个是浑身罩在黑袍里的魔族军师。

  黑袍盘膝坐在雪丘上,在他的膝前,是一块铁盘,盘间有山川河流、寒潭湿地,有落日,却没有星辰,正是周园

  在铁盘的上方,悬着四盏命灯,那四盏命灯已经变得微弱,尤其是其中两盏命灯更是火如丝线,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在十余里外的风雪里,一道瑰丽至极的剑光,正在天地之间穿梭,却无法离开。

  数座如山般的魔将身影,矗立在风雪之中,带着数万魔族军队,正在追杀那道剑光、那道剑光前端的人类。

  苏离的年龄并不大,却是离山剑宗的师叔祖,辈份奇高,更高的是他的剑法与实力境界。

  他不是圣人,他是浪子,云游四海,偶尔才会在世间现出踪迹。

  他没有排进八方风雨,因为无人知晓他意在何处。

  但谁都知道,他的实力境界可以在人类世界里排到最前列,与圣人平视,与风雨同行。

  甚至,因为他的性情,单以个人战力和杀伤力以及对魔族的威胁程度来说,周独夫之后,便是此人。

  为了杀死苏离,魔族准备了很长时间,也做好了牺牲很多强者的心理准备,事实上,现在已经有一名魔将战死,三名魔将重伤。

  就连魔君,都不惜耗损黑夜之力,将意志化作一片阴影,遮蔽了这片天空。

  黑袍却显得很平静,始终盘膝坐于雪丘之上,只有当苏离对他流露出杀意的时候,他才会做出反应。

  他之所以如此平静,是因为他相信自己。

  这个以周园为引的杀局,是他亲自策划的,没有任何漏洞,他计算的非常准确。

  苏离再强,终究是人不是神,终究不是周独夫。

  除非他在绝境之中,因为生死之间的大恐怖、大压力再做突破,不然绝对没有办法活着离开。

  而黑袍,连这个机会都没有给他。

  黑袍为苏离准备的是一锅温水,是一座缓缓移动的石磨。

  当然,按道理来说,他必须时刻注意着这场风雪之中的杀局,因为毕竟他要杀的人是苏离。

  然而,就在前一刻,他身前的方盘忽然生了变化。

  在那片莽莽的草原之中,在那无法计算推演寻找到、从而始终是一片虚无幻象的位置,忽然间暴出了极明亮的光芒。

  那片光芒,照亮了黑袍下他的脸,穿透苍白的皮肤,让隐在里面的青色变得越来越浓,然后出现两抹血色。

  三种颜色的交杂,显得很妖艳,很诡异。

  他那双深沉如幽冥的眼,也被那片光芒照亮。

  脸上的血色,眼中的明亮,代表的都是激动。

  是什么样的事情,能够让黑袍这样的人都激动起来?

  先前那刻,看到陈长生的命灯与徐有容的命灯一道进入草原,让他的神情有些凝重。

  但现在,他已经忘记了这件事情。

  就算是雪老城忽然垮了,就算是苏离这时候忽然一剑破开雪空离去,他都不会有丝毫动容。

  夜空之下从来没有新鲜事,再如何匪夷所思,都只是小概率,但这片光明不同。

  他看着铁盘上那团光明,久久沉默不语。

  他对这个世界,早已不抱任何希望,所以能够淡看一切。

  但他对这片光明的出现,已经等待了很多年。

  周园之局,当然不是黑袍设计的最强之局。

  数百年前,人类与妖族的联军连破魔族五道防线,直抵雪老城前五百里,祁连山人战死,贺兰山人战死,眼看着局面危殆。

  他设计了一场非常写意的局。

  在那个局里,他玩弄的是人心,利用的是太宗皇帝与王之策之间的关系。

  整个大6都知道他想做什么,太宗皇帝与王之策更加清楚,然而,却没有办法阻止他。

  因为人心的问题,一旦出现,便永远无法抹去。

  王之策黯然辞官。

  雪老城无恙。

  和当年那个局相比,周园之局,无论是从格局上,还是从妙意上都无法企及。

  但对黑袍来说,周园之局,甚至要比当年的那个局更有意义。

  失去,然后拿回来,这本来就是最有意义的事情。

  无数年来,他所做的一切事情,就是为此。

  铁盘上的那片光芒,不在他的计算之中,是周园之局最大的变数,也是他最欢迎的变数。

  因为那意味着周园里最宝贵的事物,即将重见天日。

  杀死苏离,把人类的未来杀死一大半。

  找回失去的过去。

  还有什么比这样的结局更完美?

  墓陵深处,黑曜石棺上。

  魂枢的光线已然敛没,珠宝已经被收,黑曜石棺里一片漆黑,仿佛黑夜。

  陈长生和徐有容走进这片夜色,来到那些痕迹之前。

  那些痕迹是文字,也是图画。

  文字配着图画,除了小孩子们最喜欢看的小人书,还有一种最常见的可能。

  这些文字和图画是功法秘籍。

  是的。

  陈长生和徐有容对视一眼,因为震惊,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黑曜石棺里刻着的功法秘籍,是刀法。

  这种刀法和那把刀的名字一样。

  两断。

  一刀两断的两断。

TOP

0
  第三十五章 学刀

  剑是东土大6最常见、也是地位最高的兵器,无数宗派、学院,最强大的道法手段都是剑法。长生宗下辖无数山门,真正让这个南方教派重镇能够与离宫抗衡的底气,依然还是离山剑宗,或者便是这个道理。

  刀则一般都是在军中使用,在战场上结阵杀敌,向来难登大雅之堂,直至千年之前,周横空出世,一把刀败尽世间高手,这种情况才有了改变,然而在周独夫之后,依然很少出现用刀的名家。

  为何会这样?因为周独夫的那把刀太锋利,更因为他自创了一套惊世的刀法。

  那套刀法和他的刀一样,都名为两断。

  这便是传说中的两断刀诀。

  看着黑曜石棺壁上的那些文字与图画,陈长生和徐有容震惊无语。一直都有传闻,周独夫的传承在周园之中,直到此时亲眼看到,他们才确认原来传闻是真的。

  和这些刀诀相比,九间石室里的武功秘籍、珍稀的丹药,金玉珠宝完全不值一提。时间确实很强大,可以⊥丹药失效,让珠宝失色,却没有办法让智慧与知识贬值,黑曜石棺壁上的两断刀诀,毫无疑问就是修行界最顶级的智慧与知识。

  朝闻道,夕死可,兽潮正在靠近陵墓,天空里那道巨大的、代表着死亡的阴影即将笼罩他们的头顶,陈长生和徐有容把这些事情尽数忘记,开始观看棺壁上的那些文字与图画,希望能够在最后的这段时光里,学习到更多。

  他们的视线落在文字起始处,那是两断刀诀的总纲,文字非常浅显易懂,但讲述的道理却极深奥,简单的一把刀、一道锋,在文字里呈现出来的画面,与天地之间生联系的角度,是那样的意想不到,真是好一篇独出心裁的大好文章。

  两断刀诀一共有一百零八记刀法,分作三个部分,在总纲里被称作段,每段三十六记刀法。

  第一段名为起,讲就是一个起字,如何起刀,如何起锋,如何起风,如何起势,是这套刀诀里最基础,也是气势最足的一部分。第二段名为承,主要讲的是防御,练到极处,可承天地之变,但这三十六刀又并不是单纯的防御,隐锋潜藏其间,如龙在云中,随时探噬人,最是沉稳而凶险。第三段名为落,这个落字可以简单地理解为落刀,实际上却是撷自碧落这个词的本义,刀锋所向,自有一派湛湛青天开阔意象,包涵世间所有,能断眼前一切。

  看完两断刀诀的总纲之后,陈长生和徐有容没有任何停顿,紧接着开始观看下一幅画面与文字,那便是起字段里的第一刀。

  这也是两断刀诀的第一刀,有个特别简单的名字:缘起。

  图画里并没有刀,也没有使刀的人,只有数道简单的线条。

  陈长生有在天书陵观碑的经验,徐有容在圣女峰更是日夜研习解天书的功课,自有自观,明白那些线条是真元运行的线路,同时也是刀意。然而正因为简单,所以难解,棺壁画面上的寥寥数道线条,让他们沉浸其中,竟渐渐忘了时间的流逝。直至某一刻,他们两人终于悟通了这一记刀法,几乎不分先后的醒过神来,下意识里对视一眼,看出彼此心里的震骇。

  铁刀出鞘,起于长空,怎么看这都应该是个很简单的动作,怎么可以有如此复杂的变化?如此复杂的变化如何能够记住,并且运用在战斗中?这套刀法就像周独夫的人一样,霸道至极,却又玄奥难解,以他们两人的见识都觉得匪夷所思。

  除了周独夫是拥有远世人智慧的天才,再也没有别的任何合理的解释。

  这记看似简单的起字段第一刀,竟让他们消磨了无数心神,才终于掌握,当然,一旦悟通这记刀法,那种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的痛快感受,是那般的强烈,让他们一片畅快,竟似恨不得要大喊大叫数声,才能渲泄出此时的美妙情绪。

  陈长生和徐有容只是沉默看着彼此,眼中的震惊情绪渐渐变成不安。只是第一记刀法,便让他们用去了这么长时间,想要把这一百零八记刀法全部领悟直至融汇贯通,这又需要多长时间?他们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没有时间。

  如果只是时间不够,其实也可以尝试着记几招刀法便记几招,可正如先前所说,这套两断刀诀是好大一篇美妙文章,最奇异特殊的地方便在于,一百零八刀看似分离,实际上却是一个整体,你必须把整套刀法全部悟懂,才能知道这篇文章的意思。

  像他们先前看似掌握了第一刀,但那种掌握还远远不够,或者说并不是真的掌握。

  “先背。”陈长生看着她说道:“争取时间,把这些文字和图画全部记下来。”

  即便不求理解,只求把这套刀诀尽数复刻在识海里,也是一件极难的事情。

  徐有容在心里计算了一下兽潮到来的时间和自己要用多长时间才能记下这套刀诀,确认不够,说道:“分头背。

  “好。”陈长生看着她微显苍白的脸,稍一停顿后说道:“我从后往前看,你从前往后。”

  如果说这套刀诀是一篇文章,从前向后看是顺序阅读,相对来说自然要轻松些,比起倒背更是如此。

  徐有容知道他是想着自己重伤未愈,特意如此,没有拒绝,走到第二记刀法的图画与文字说明之前,开始在识海里记录。

  陈长生看了她一眼,确认她现在能够站着支撑会儿,走到黑曜石棺的左面,最后一幅图画之前。

  这是落字段的最后一刀,有一个特别霸道的名字:焚世。

  他的视线落在那幅图画的线条上,同时,那些说明的文字同时进入他的眼帘。

  只是瞬间,图画与文字便消失不见,在他眼前出现了一片昏暗的天空,到处都是陨落的星辰,拖着长长的火尾,世界仿佛即将毁灭……

  下一刻,他现那些陨落的星辰所行走的轨迹竟有些眼熟。他想起来,那些轨迹正是两断刀诀名为缘记的第一刀的起势。原来最终与最初果然是联系在一起的,他终于确认总纲里的内容,这套刀法果然需要全部掌握,才能掌握。

  这套刀法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或者换句话来说,两断刀诀里的一百零八刀,实际上就是一刀。

  理应如此。

  一刀,才能两断。

TOP

0
  第三十六章 一起面对

  黑曜石棺很大,像一座小山般,陈长生和徐有容站在棺中,就像站在山里,不知时间之流逝。

  徐有容按照正常的顺序看,一张图接着一张图,脚步缓慢地移动,从左向右,陈长生的顺序和她相反,慢慢地从右向左移动。记背要把领悟掌握要简单很多,但要把如此玄妙难言的刀法记下来,也不是太容易的事。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陈长生的左臂触着她的肩头,两个人才醒过神来,发现已经相遇。

  如果是唐三十六,大概会轻佻而得瑟地说:真巧,居然在这里遇见你了。

  但陈长生不会这样说,徐有容也没有说话,两个人对视而笑,便继续看最后的两幅图案。

  这是陈长生看的第六十九幅图案,意味着他已经背下了六十九招两断刀法,徐有容因为伤势的缘故,较为虚弱,比他看的要少些,背下了三十七招刀法。

  又过了段时间,两个人看完了最后的两幅图,再一次同乎同时醒来,再次对视而笑。

  然而就在下一刻,他们脸上的笑意消失不见,变成了震惊与茫然。

  黑曜石棺壁上的那些图案与文字,正在……消失黑曜石是世间最为坚硬的石材,那些线条图案文字应该是当年周用那把传奇的神刀亲自刻上去的,深刻入石三分,即便历经数百年时间的磋磨,也没有变淡,更不可能被风化,然而这时候,那些线条的边缘仿佛变软了很多,陵墓里幽风轻拂,线条边缘的黑曜石便被吹成了沙砾,簌簌落到了地上只是瞬间,陈长生和徐有容根本来不及反应,黑曜石棺壁上的所有文字与图案,便尽数被抹掉,变成了一百零九片微显粗糙的洼陷。

  这是怎么回事?这幕神奇的画面,让他们两人震惊无语,难道说这些两断刀法被记住之后就会自行消失?如此神奇的手段,周独夫是怎么做到的?

  两断刀诀已然变成棺底的黑色沙砾,不复存在,黑曜石棺里真的变成空无一物,他们自然不会再作停留。

  陈长生背着她离开黑曜石棺,回到墓殿的石质地面上,回想着先前发生的那些事情,心情依然难以平复。

  “好在都记住了。”徐有容说道:“出去之后,我们把那些刀法抄录下来,便是完整的。”

  自幼生活在西宁镇旧庙里,十五岁的少年陈长生,对男女方面的事情自然难免迟钝,但这时不知为何,却非常准确地把握住了她的意思。这套石破天惊的两断刀诀,现在属于他们,而且不是分别属于他们,就像刀诀一样,属于他们这个整体。

  如果他们不能足够信任、彼此坦诚,那么这套刀诀便没有任何意义。

  “嗯,我们一起练。”陈长生说道。

  “如果我们不能离开周园,怎么办?”徐有容看着他清亮的眼睛,有些淡淡的伤感,说道:“难道说这套刀诀就要随我们一起离开这个世界?”

  陈长生说道:“不要有压力,如果周独夫真的还活着,两断刀诀自然不会失传。”

  徐有容沉默了会儿,说道:“我现在有不一样的想法,如果周独夫没有死,他为何要在自己的陵墓里留下这些刀诀?”

  陈长生想了想,猜测道:“有可能他是要去做一件自己都没有把握的事情,留下这些刀诀,也是不想自己平生最了不起的创造就此湮没无闻。”

  徐有容看着他的眼睛,说道:“总之,你要尽可能地争取活下去。”

  陈长生回视着她的眼睛,心想如果有命运的话,命运给出的条件已经非常清楚,无论是两断刀诀还是想要记住这些美好,都要两个人一起活着,然后一起,才有意义。

  “愿圣光与你同在。”她真诚的祝福道。

  陈长生身体前倾,有些笨拙拥抱了她一下,说道:“与我们同在。”

  地面再次震动起来,这一次不是黑曜石棺的开启,也不是来自他的短剑,而是兽潮终于到了。陈长生记得不久前她刚刚说过自己不想死在别人的坟墓里,所以很自然地扶着她向陵墓外走去,经过那条长长的甬道时,没有忘记把墙壁上镶嵌的那些夜明珠全部收走。

  看着这幕画面,徐有容觉得有趣之余,也生出更多佩服——能够在生死之前如此淡然,不是谁都能做到的,而且很明显,他是真的不畏惧死亡,如此心境,已近圣贤。

  陈长生其实没有想太多生死之间的事情,想的更多的是在幽府外湖水里沉睡的黑龙,他这时候不确知、同时也有些担忧的是,如果自己死在周陵,那么黑龙怎么办?它会随着自己一起长眠,还是就算醒不过来也会活着,毕竟现在的它只是一道离魂?

  走出陵墓,来到神道尽头的高台之上,不及向下方草原望去,陈长生看着那棵迎风轻摇万千翠片的梧桐树,对她说道:“你的法器再强大,也不可能一直挡着,不如收了。”

  徐有容说道:“但可以给我们争取一些时间。”oo与别的那些视境界、法器重逾生命的修行者不同,她从来都认为这些都是身外之物,如果用来换取珍贵的时间或者说机会,别说损耗严重,就算直接毁掉又有什么可惜。

  陈长生说道:“我们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时间。”

  在背住两断刀诀之前,时间是急迫的,在其后,时间对他们来说便没有了意义,徐有容虽然被他的血从死亡深渊里拉了回来,但依然重伤虚弱,耗的时间越久越危险,最关键的是,日不落草原里的时间流速与真实世界不同,越靠近周陵,时间流速越慢,他们就算靠梧桐再撑数日,周园外的真实世界或者才过去一瞬间,又能有什么机会?

  “有理。”徐有容伸手把梧桐收为长弓,背在了肩上。

  青叶骤无,石台四周变得一片空旷。陈长生和徐有容开始直面强大的敌人与未知的结局,迎面而来的虽然没有血雨,但亦是一场腥风。

  昏暗的天地间充斥着无数只妖兽,草原上与陵墓前,从眼前到天边,黑压压、密麻麻。

[ 本帖最后由 chenjiaonline 于 2015-1-6 13:00 编辑 ]

TOP

0
  第三十七章 清冷的第一剑

  暗沉的暮色下,兽潮如黑色的海洋,黑海之前站着五名魔族强者,天空里有一片更大的阴影,仿佛是这片黑色海洋的倒影。

  陈长生和徐有容站在陵墓正门前的石台上,隔着数千丈的神道,看着这幕壮观而恐怖的画面,看着最前方那名小姑娘手里散着无数无线的黑色木块,知道先前的推算是正确的,魂枢在黑曜石棺之前,魂木却在魔族的手中。

  徐有容有些遗憾说道:“我自幼修道,却信奉道不可道,所谓推演,只是聊尽人事,现在看来,你我只能凭天命了。”

  陈长生看着陵墓前的黑海与天空里的阴影,说道:“我相信有命运这回事,但我不相信命运可以决定所有事。”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很认真也很平静,只有最后那个事字的尾音轻颤了一下,表明他还是有些紧张,他定了定神,继续说道:“魂木果然在魔族的手中,难怪一路来到周陵,始终没有遇到什么妖兽,只是……这些魔族明明早就可以驭使妖兽杀死我们,为什么没有这样做,反而帮我们清道?”

  徐有容说道:“上次路过那片秋苇的时候说过,最大的可能就是他们需要我们帮他们指路。”

  由此看来,在魔族的眼中,周陵的位置至少要远比他和她的生死更重要。魔族寻找周陵做什么?里面有什么东西是他们一定要拿到的?怎么想,都应该是黑曜石棺壁上刻着的两断刀诀,想到此节,陈长生和徐有容对视了一眼。

  现在两断刀诀已然毁灭,只有把他们脑海里背诵下来的文字与图画重新组合在一起,才能让刀诀重现。

  用这个来威胁魔族,以换取一条生路?他用眼神询问道。

  “没用的。”徐有容看着神道下方的那个小姑娘冷漠的双眼,摇了摇头。

  凤凰与孔雀,宿命的对手,两个不同种族的天才,在周园里的相遇,才引出来其后这么多的故事。

  暮峪峰顶那决然甚至可以说惨烈的一战里,无论南客展现出怎样恐怖的实力境界,她都平静以应、隐胜一线,即便最后弹琴老者加入战局,她身受重伤,坠入深渊,眼看着便要进入绝境的瞬间,却让血脉第二次觉醒,生出洁白双翼,破夜空而去。

  如果不是因为要救陈长生,在这场战斗里,她是毫无疑问的胜者,只要她能够活着离开周园,然而现在的她,虽然生命暂时无虞,却依然虚弱疲惫,根本无力再战,而南客明显已经恢复如初,一如暮峪峰顶那般强大,甚至更加霸道。

  应该后悔吗?应该后悔吧,她神情平静看着陈长生,什么都没有说。

  陈长生不知道她在看自己,因为他这时候正盯着陵墓前方的黑色海洋。

  那片黑色海洋由成千上万只妖兽组成,无数道强大而血腥的气息,冲天而起,仿佛要把草原上方的天空掀开。

  兽潮里有灰蛟,有妖鹫,还有很多气息强大到他的神识无法感知的妖兽,更不要提天空后方那道恐怖的阴影。

  如果四面八方草原里的妖兽开始进攻,这片黑色的海洋可以直接把这座陵墓淹没,不要说他,即便是那些聚星巅峰的强大神将,甚至可能是从圣境界的圣人都只能远避,除非周独夫复生,谁能凭一个人的力量对抗如此恐怖的兽潮但不知道是因为这座陵墓残留着周独夫的气息,还是因为那块散着无数光线的黑木控制着的缘故,兽潮虽然有些蠢动,尤其是那些曾经被徐有容斩杀过很多同伴的灰蛟与妖鹫,不停出凄厉地啸鸣,却始终停留在陵墓十里之外,没有再靠近一步。

  黑色的海洋是一块幕布,一道艳丽的流光在上面画出。

  看着这幕画面,陈长生想起数十日前那面的湖水里的难以忘记的遭遇,眼瞳微缩,握着剑柄的手下意识里紧了紧那道流光瞬间便越过看似漫长的神道,来到数百丈高的陵墓中间,来到陈长生和徐有容身前的空中。

  美丽而灵动的光翼在昏暗的光线里轻轻扇动,光翼之间是两名仿佛连为一体的美丽女子。

  她们的眉眼都生的极好看,但容颜与气质却非常不一样,甚至可以说截然相反,一者端庄,一者妩媚,一者眼波流转,风情万种仿佛花国美人,一者眼神静柔,清纯可人仿佛大家闺秀,并肩站在一起,给人视觉和心灵上的冲击力极大。

  如果陈长生年龄再长些的话,或者更能体会到这种诱惑,但他现在不过十五岁,而且一心修道求长生,从来没有考虑过那些方面的事,在他的眼中,这两名女子依然还是在那面的湖水里险些杀死自己的可怕魔女。

  徐有容说道:“她们就是南客的双翼,或者说双侍,一个叫画翠,一个叫凝秋。”

  这是陈长生第一次知道她们的名字,微微一怔,再望向她们的目光里便多了些别的情绪。

  一路与徐有容同行闲聊,他知道了这对南客双翼确实是烛阴巫部用某种方法祭造出来的灵体,有神识与自我意识,然而却要终生听奉主人的命令,生死全不在己,只要主人念头微动,她们便会灰飞烟灭,就此死去。

  此时听着这两个名字,他便不喜欢。画翠?凝秋?这是最常见的婢女姓名来历,给人一种怯懦卑微,无法活的痛快的感觉。当然,他知道这名字肯定不是她们自己取的。他不喜欢的是赐她们这种名字,并且可以操她们生死的那位魔族公主殿下。

  南客双侍天天服侍自家主人,哪里看不出来他眼神里的意味。

  画翠便是那位腰肢极软、眼波亦柔软的妩媚美人,一双眼睛水汪汪地看着陈长生,声音软糯到了极点说道:“真是个会疼人的孩子。”

  凝秋便是那位容颜秀美、气质极端庄的大家闺秀,却极不喜他眼神里的同情甚至是怜悯,心想那日在湖畔,你险些死在我们二人的手中,居然同情我们的生死被主人控制,真是何其可笑,何其不敬。

  带着一丝嗔怒,她向石台之上冲去。

  “哎哟你急什么我还没和他说说话呢”

  画翠被她带着向石台之上飞去,有些慌乱地说着话,看似有些手忙脚乱,指尖却已经泛出幽幽的绿芒,阴险到了极点。

  嗤嗤声响中,陵墓高台之前的空中,出现了无数点绿芒,星星点点密布。

  那些绿芒都是孔雀翎的毒,一旦进入血肉,必死无疑。

  在湖畔战斗的时候,她们想尽一切办法,都没能刺破陈长生的皮肤,此时却依然如此攻来,想必肯定藏着别的手段。

  徐有容静静看着这幕画面,右手握着长弓,手指在光滑且古意十足的弓身上以某种节奏轻击,随时准备陈长生应对不及的时候出手。

  她这时候确实已经没有任何战斗的能力,但至少还可以用梧弓,抵挡住敌人的一击。陈长生没有给她这个机会,右脚向前踏出一步,鞋底在石台上踩出一蓬水花,力量自腰间运至肩头再至手腕,短剑化作一道笔直的直线,向石台边缘外刺了过去擦的一声脆响,石台边缘外的空气,仿佛直接被他一剑刺破了。

  更奇妙的是,在他的剑刺出的笔直线条四周,空中忽然凝结出无数朵洁白的雪花,那些雪花比自然结成的雪花至少大十余倍,美丽而又具体。

  雪花飘落,恰好笼罩住了那对光翼。

  光翼里的双侍,即便论单独战力,都在通幽上境,与他一样,合体之后,战斗力更是陡增无数,所以那日在湖畔才打的陈长生没有任何机会,今日为了在主人的面前表现,她们更是暗中准备了别的手段,然而没想到,所有后续的手段全部没有来得及施展出来,便被陈长生的这一剑给破了。

  陈长生用的这一剑,已经至少十余年没有在大6上出现过,直是在两个月前的大朝试里出现过一次,所以没有谁认得出来。

  他用的是国教学院的倒山棍。

  如果要说剑,国教学院的倒山棍并不如天道院的临光剑,如果要说剑势,国教学院的倒山棍不及汶水三剑,亦不及离山剑宗里的那些风雨大剑,但倒山棍是当年国教学院教习用来教育违规学生的棍法,最重要的在于一个理字。

  他这一剑看似不讲理,其实很有道理,道理便在于剑上附着的玄霜寒气,在于石台上空飘落的万点雪花。

  南客双侍的度太快,快到他用耶识步也没有意义,而且石台面积太小,不便施展,他更没有办法在空中与对方战斗,所以他必须限制对方的度,把这场战斗控制在一个相对狭小的空间里。

  同时,国教学院的倒山棍,还在于一个严字。

  严便是不通融,你……不能避这两个字便是陈长生这一剑的剑心。

  再加上玄霜寒气,这一剑可谓是清冷到了极点。

  雪花落下,触着那些幽幽的绿芒,瞬间便把那些绿芒的颜色变得灰暗无比。

  清冷的剑势,趁势而入,直刺光翼之中的两名女子。

  陵墓石台之前的空中,骤然响起一声带着愤怒与不甘的怪叫。

  光翼疾动,雪花被扇开,瞬间退出数十丈外。

  画翠和凝秋脸色苍白。

  一道鲜血,从两人的身体之间缓缓流下。

  看着石台边缘持剑而立的陈长生,她们的眼中满是震惊与不可思议的神情。

TOP

0
  第三十八章 掸雪交心

  当日在湖畔,南客双侍一朝合体,陈长生便再没有任何机会,完全不是对手,眼看着便要被活活震死,全靠着那些银箱、烤羊才觅到一线生机,随后借着黄纸伞脱困。而如今以日不落草原里的时间来计算,那场血腥阴险的战斗不过才过去数十日,他居然便能一剑逼退双侍蓄势已久的合击,甚至伤到了她们。一个修行者怎么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里,有如此大的进步?他的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从这一剑里看得很清楚,陈长生的境界没有任何改变,依然还是通幽上境,同时他的真元数量依然相对同等级的修行者要少很多,这记剑招固然精妙,但最大的区别还是他的真元不知何故变得寒冷异常,竟纯借剑势便凝出了一大片雪花。

  即便这……也不是最重要的变化。最重要的,是他的剑意的变化。他的剑意无比凝练,已成实质。

  要知道意随心走,短短数十日时间,他的剑心如何能够如此圆融通明?

  震惊只是瞬间,战斗里也来不及做更深入的思考,伴着光翼高速振动的破空声,双侍化作一道流光,再次向石台上袭来。

  石台边缘,一道明亮的剑光照亮了周遭的空间,那道剑光出现的是如此突然,白炽一片,仿佛闪电一般。

  嗤剑锋破空声起。

  那道流光就此停滞,然后疾速后退,在数十丈外的空中化作无数光点,就此消散。

  依然还是国教学院的倒山棍,剑势依然清冷,剑意依然凝练,剑心还是那般的通明圆融,于净的难以想象。

  陈长生执剑于身前,脸上没有露出任何喜悦的神色,也没有因为那对光翼的骤然消散而得意,反而更加警惕。

  因为他很清楚,自己的剑意虽然大有长进,最开始那一剑可以出乎意料地伤到双侍,但这第二剑应该不可能有如此完美的效果,如电般的剑光,只是伤到了那名叫做凝秋的女子左肩,并没有重伤对方,自然不可能击散对方的光翼光翼之所以消散成无数光点,那是因为有人确认双侍不是他的对手,不想让她们再浪费时间。

  他的视线随着飘散的光点落在数千丈神道的尽头,陵墓前的地面上,然后看见了那名十来岁的小姑娘。

  光点飘落在她的身上,尽数敛没,她的表情没有任何的变化,因为她自始至终都没有表情。

  南客看着数千丈神道的尽头,看着石台上那对年轻的人类男女,没有说话。

  根据她的计算推演,徐有容一路逃亡,前期杀死那些妖兽之后,真凤之血应该已经耗尽,现在体内应该只有自己种下的毒血,按道理来说,就算能够支撑到这座陵墓,此时也应该已经死了,为何她还能活着?不过这无所谓,很明显她已经虚弱不堪,无力再战,这场宿命的对决虽然不能说是自己的胜利,但死神才是最公平的裁判,她将死,自己将活着,这就足够,问题在于那个叫做陈长生的少年……

  她的老师黑袍并没有把周园全部的计划都告诉她,她自然也更加不知道,因为那柄黄纸伞以及别的某些缘故,黑袍没有来得及把最后的决定告诉她,她一直以为陈长生和七间、折袖一样,都是自己必须杀死的目标,只是现在看来,他并不像想象中的那般好杀。

  她对陈长生这个名字不陌生,并不是因为他拿到了人类大朝试的首榜首名,也不是因为他一夜观尽前陵碑,也不是因为他是历史上最年轻的国教学院院长,而是因为他是徐有容的未婚夫,她没有想到,一路在草原里逃亡,这名人类少年居然能够治好自己的伤势,而且他境界虽然没有提升,但较诸双侍曾经仔细描述过的数十日前那场战斗里的表现,剑意以及战斗力,明显有了一个质的飞跃。

  在草原里发生了什么事情?还是说,这种变化是在他们进入这座陵墓之后才发生的?

  一念及此,她的心情变得更加糟糕。当然,无论陈长生和徐有容有再如何神奇的遭遇,她现在只需要通过魂木发布命令兽朝发起进攻,依然可以很轻松地杀死他们,但她没有这样做,因为兽潮对这座陵墓依然保有着某种天然的敬畏,想要强行驱使他们进攻,需要耗费她太多心神,更重要的是,她不想这座伟大而神圣的陵墓,被这些浑身污泥、糟臭不堪、愚蠢至极的妖兽弄的一塌糊涂。如果可能,她不愿意除自己的任何生命靠近这座陵墓,更不要说踏足其间,实在没办法,她也只能勉强接受徐有容以及……此时的陈长生站在陵墓前的高台上,因为在她看来他们虽然是敌人,但有足够强的血脉天赋,不算玷污这座陵墓。

  是的,在她的眼中,这是一座伟大而神圣的陵墓。

  因为这座陵墓里埋葬的那名人类,是她平生最崇拜的对象,甚至要超过她的老师,更不要提她的那位父王,

  她从来没有流露过这种思想,甚至在雪老城里有时候还刻意发表过一些相反的看法,因为即便魔族信奉强者为尊,私下里敬畏甚至狂热崇拜这座陵墓里那个人类的魔族数量并不少,但她毕竟是高贵的魔族公主,怎么能崇拜一名人类?

  但她从来没有欺骗过自己的内心。

  她无限崇拜埋葬在陵墓里的那位人类男子。

  在雪老城里,在魔域,她的父亲强大的仿佛夜空,只有那个男子曾经把这片夜空撕下过一角。

  放眼过去与将来,远望大陆与海洋,只要在星空之下,那个男子始终是最强大的个体。在她看来,这样的强者值得所有生命的敬畏,更何况她的师门与那名男子之间有无数隐秘的联系,那种联系早已成为她内心深处最大的荣耀。

  今日,她终于来到了这座陵墓之前。

  与这件事情本身相比,什么魔族公主殿下的尊严,父王对自己冷淡的态度,毫不重要。

  带着这样的心情,南客顺着神道向这座陵墓走去。

  神道数千丈,以她的境界修为,只需要片刻时间,便能越过,但为了表示对陵墓中人的尊敬,她没有这样做。她的脚步很轻柔,态度却极慎重,走的很缓慢,神态很庄严,仿佛朝拜。

  行走间,数百道幽绿的尾翎在她的身后缓缓生出,然后开始随风招展,美丽妖艳的难以用言语来形容。草原边缘的太阳已经变成模糊的光团,夜色未至晦暗更甚,行走在神道上的她,映照着最后的暮光,竟越来越明亮,仿佛燃烧一般。

  看着这幕画面,徐有容的眼睛也亮了起来,然后微黯,因为她再如何想与这样状态下的南客战一场,也已经无力再战。陈长生的眼睛没有变得更加明亮,因为他的眼睛永远都这样明亮,就像南客的表情不会有任何变化,因为她永远都没有什么表情。

  用唐三十六的话来说,他的眼睛就像是两面镜子,明晃晃的,经常看得人心发慌。

  他和徐有容一样,也清晰地感知到,通过神道上仿佛朝拜一般慎重的行走,南客已经把境界状态调整到了近乎完美的程度,展现出来极难以想象的强大,但和徐有容不同的是,他没有生出任何战意,他根本不想和这样状态下的南客战一场。

  这就是他和徐有容及南客这样的绝世天才之间最大的区别。他从来不会为了战斗而战斗,不会为了胜利而去获胜,他做这些事情的时候,通常只是为了一个原因:那就是活着。为了活着,他认为这才是最神圣的理由,或者说意义。所以他不需要调整,不需要静思,不需要朝拜,更不需要沐浴焚香,斋戒三日。当他不得已开始战斗的时候,那他必然已经做好了准备。

  只是,今天他的状态似乎并不是太完美。

  这极可能是他生命里的最后一场战斗,他没有任何信心,但这不是问题,因为他已经打赢过太多场没有任何道理胜利的战斗。问题在于,在应该专心迎接这场战斗的时候,他却有些分心,总觉得有些事情没有做完。

  此时南客已经走到神道的最后一段,距离他还有百余丈。

  他终于还是没能忍住,转身望向徐有容。

  “怎么了?”徐有容问道。

  陈长生看着她的脸,想要伸手摸摸,却不敢。

  徐有容举起伤重无力的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仿佛要把他衣服上的雪花掸掉。

  那几粒雪花早就已经消融了。

  陈长生满足了,看着她的眼睛,非常认真地说道:“如果我们能够活着离开周园,我一定会去找你。”

  徐有容看着他的眼睛,强忍羞意,故作镇静说道:“不用,我会去找你的。”

  “好。”陈长生从来没有回答的如此快过。

  如果南客这时候放弃朝拜般的姿态,暴起攻击,或者他和她已经死了。

  幸运的是,南客没有那样做。

  做完了这件事情,终于再没有任何事情可以分心。

  陈长生望向神道上缓缓走来的小姑娘,平静而专注。

  就像无数人曾经说过的那样,修行从来不是一件公平的事情,虽然他自幼通读道藏,体质也异于常人,十五岁便已经修到了通幽上境,但血脉天赋的差距不是那么容易弥补的,更不要说,在陵墓的四周还有兽潮化作的黑色海洋。

  这是一场有死无生的战斗。

  但他还是那样的平静,展现出远超自己年龄的沉稳与从容,如果只看背影,此时的他竟有了些剑道大家的风范。

  他先前能够一剑逼退强敌,便是因为他的剑心已然与以往不同。这场在草原里的漫长逃亡,历经数十日,他和徐有容做的最多的事情便是对谈。谈的最多的,便是修行。从雨庙到雪庙,从秋天的苇丛到夏天的草岛,他们始终在谈这些。他有修行的天赋,却没有战斗的经验,徐有容教会了他很多。更重要的是,她对修行和生活的态度,那种淡然、平静、从容,影响了他很多。

  这就是道心。

  剑心亦是道心一属。

  若要论道心通明,整个修行世界年轻一代,谁能比徐有容更强?

  双剑相交,其锋愈利,剑心也是如此。

  他现在已然剑心通明,剑意自然强大凝纯。

  徐有容不知道他今年才十五岁。但看着他的背影,她有些暗淡的眼睛再次明亮起来,仿佛枯山终于迎来了一场新雨。

  她离开他的身边,回到陵墓正门前,寻着一个可以避雨避雪避风的角落,盘膝坐下,把保暖的麻布裹在了身上。

  他对生命的态度,何尝不是已经影响了她很多。

  所以,她闭上眼睛,开始休息。

TOP

当前时区 GMT+8, 现在时间是 2024-7-7 03: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