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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大官人(4月18日 更新至“第1045章 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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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五七章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放下。”老和尚道:“你问出这个问题,就说明你放不下……”

  “是……”林三虎目垂泪道:“一辈辈人的期望压在我的肩上,还有那么多的兄弟需要我,我不能放下,那样太自私了……”

  “大师,人家都说你是天下最有智慧的人,”看林三如此痛苦,女子终于忍不住开口道:“一定能为三哥指出一条明路的”

  “明路么?”老和尚淡淡道:“你是想让我劝他放下吧?”

  “我……是。”女子迟疑许久,还是点头。

  “你应该是白莲教的圣女,唐赛儿吧。”老和尚笑问道。

  “是。”对老和尚一语道破自己的身份,女子丝毫不吃惊,因为姚广孝做出任何事,都没有人会吃惊。

  “看来在你心里,他比白莲教的大业更重要。”老和尚笑道。

  “是。”唐赛儿点点头,一脸坚定道:“圣教的大业太虚幻,三哥才是最真实的。”

  “那你的宿命便已经注定了,”老和尚伸出枯瘦的手指,指了指唐赛儿,又指了指林三道:“何苦,何苦?”

  老和尚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却让林三一脸的震撼,“太师叔,你已经猜到了?”

  “你想用自己来终结这段宿命。”老和尚声音沙哑难听,却有一种洞悉人世的力量:“殊不知,那只能给这份宿命,加上重重的一笔。”

  听了老和尚这句话,林三仿佛石化了一样,半晌才回过神,对一旁的唐赛儿道:“赛儿,你先出去一下,我要单独和太师叔说两句话。”

  唐赛儿眼里满是担忧,却依旧顺从的离开了。

  禅室中,只剩下老和尚和林三。

  “地藏菩萨说,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众生度尽,方证菩提。”老和尚满眼怜惜的问道:“你也要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么?”

  “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林三眼神纯净如婴儿道:“我虽愚钝,也知道天下人心尽在明室,强行造反的结果,只能是以卵击石。我不能看着那么多骨肉兄弟白白送死,只能让自己来替他们了了这桩宿愿,换他们平安一世。”

  “哎,傻孩子,你让老衲满心惭愧。”老和尚叹息一声道:“当年,我与你恰恰相反,管他生灵涂炭,江山破碎,也要倾覆朱元璋的江山。可当我终于成功,却现自己并未得到解脱,反而背上了更沉重的枷锁……”说着定定望着林三道:“所以,也许你是对的,你想做什么,就放手去做吧……”

  “可是我不想让赛儿走上跟我一样的路。”林三眼里现出浓浓的怜惜道:“她是个好姑娘,应该有个好归宿,不应该背负我这样的宿命。”

  “人各有命、天意难违,不是你能做主的。”老和尚缓缓道:“你放下,她就会得救。你放不下,她就要继续你的宿命……别无他途。”

  “多谢太师叔教诲。”老和尚已经把话说的再明白不过,林三知道自己该告辞了。

  “也许有个人,”老和尚终是不忍,手指划过菩提念珠道:“能帮你结束这段宿命。”

  “谁?”林三眼中现出希夷的光。

  “你送菩提念珠的那个人。”老和尚宣一声佛号道:“一饮一啄,缘由天定,此言诚然不虚。”

  “王兄弟?”林三眼中光芒一黯道:“他能做什么?”

  “老衲曾跟袁天师学过相人之术,他是可以为人改命的人,”道衍道:“你已经种下善缘,只是不知道何时才会结出善果……”

  林三想到自己赠出的念珠,又想到自己没射出的那一箭,不禁有些呆了。

  唐赛儿在禅室外焦急的等待,终于等到了林三出来,见他神情虽然依旧凝重,眉宇间的的犹豫之色却不翼而飞。

  “三哥,你跟老和尚说什么了?”唐赛儿着急上前问道。

  “太师叔帮我解开了心结,以后的路,我知道该怎么走了。”林三露出安慰的笑容,温声道:“今天大有收获,我们去喝酒吧。”

  “好,我陪三哥一醉方休。”唐赛儿高兴的笑着,心里的不安却非但没有减少,反而愈浓重了。

  那厢间,那位被道衍和尚称为,可以为人改命的王镇抚,却对自己的道行没有丝毫觉悟。他负手立在北镇抚司衙门的正堂内,听手下汇报昨日的战果。

  “军师,浦口镇上大江盟已经覆灭,其脑以下五百人伏诛,另有十余人脱逃,正在追捕中。”昨夜指挥城外作战的莫问,沉声禀报道。

  “好,锦衣卫在京城内外的势力已经基本肃清。”刘吉点头道:“现在本官可以宣布,复仇行动第一阶段,完美收工”

  一众将领欢呼起来,趁着兴头上,程铮问道:“军师,我们是不是趁热打铁,迅接管他们的地盘?”

  众将领深以为然,在他们看来,既然已经把敌人消灭,对方的地盘就是他们的战利品了。

  “不,”王贤却断然摇头道:“立即全线收缩,将所有人手全数撤回营中

  “啊……”众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许怀庆闷声道:“若是如此,他们肯定会卷土重来的,咱们岂不白忙了一场?”

  “怎么会白忙呢?我们消灭了他们多少有生力量?”王贤冷冷一笑,霸气的攥拳道:“他们卷土重来,那是再好不过,我们就再来一次,犁、庭、扫、穴”

  “军师的意思是,抛弃抢地盘的老观念。”莫问轻声为众人解释道:“我们的力量始终保持集中,把人人垂涎三尺的地盘,当做歼敌的战场”

  “不错,地盘算什么?我们又不是靠受保护费过活的帮派分子。纪纲他们也不是在这场战役中,人才是最重要的”王贤沉声道:“我们要一方面保护好自己的力量,一方面寻机歼灭敌人的力量今日消灭它八百,明日消灭它一千,就这样一点点蚕食,终究可以扭转敌强我弱的态势,到那时,才是决一死战的时候”说着哈哈一笑道:“只要我们能笑到最后,所有的地盘还不都是我们的?”

  众将恍然大悟,严清却不禁暗叹,还以为大人终于抛弃帮派思维了呢,最后还是露出他黑老大的本色……

  “好了,接下来一段时间,对方肯定会提高警惕,我们的任何行动都会事倍功半,所以暂时不会有任何大动作。”王贤部署接下来的安排道:“但这不是说我们就可以刀枪入库、马放南山。我们要更加辛苦的大练内功,尽一切可能提高战斗力,为下次战斗做好准备”说着他看看严清道:“严先生,我想任命你为总军法官,为北镇抚司和府军前卫重新制定一套严格的军法,并监督落实。一旦军法定下,自我之下,任何人胆敢以身试法,你都可以军法从事

  “这……”严清既有些无奈,又有些兴奋。无奈的是,他真不想跟一帮丘八还有特务搅在一起,兴奋的是他的所长终于又有用武之地,而不是只给王贤做个谋士。不过此情此景,也容不得他多做斟酌,只好点头应道:“我尽力而为吧。”

  “杨将军。”王贤又转向杨荣道。

  “末将在。”自归顺以来,杨荣一直跟在王贤身边,经历了前半生都未曾经历过的惊险刺激。他实在没想到,在这样的和平年代,竟然还可以这样惊心动魄、气吞山河。但是王贤一直未有任命,只是让他时刻跟着自己,竟是拿他当保镖使。这让杨荣既感谢王贤的信任,又伤神自己来晚了,在人才济济的王贤麾下,竟摊不上个合适的差事。

  现在王贤终于点了他的将,让这位和内阁学士同名的山西骁将,着实激动不已。

  “我命你接掌莫将军的差事,你可能胜任?”王贤沉声问道。

  “能”杨荣先是不假思索的应下,继而又是一愣道:“那莫将军?”

  “莫将军本来就是府军前卫的指挥使。”王贤笑道:“他当然要回归本职了。”王贤说着望向莫问、程铮、许怀庆和薛桓,这府军前卫五虎将中的四位,他们也是府军前卫五位指挥使中的四位,剩下一位是保护太孙进京的秦押。“如今的幼军问题多多,一方面,一班老兄弟自恃劳苦功高,瞧不起那些后加入的原白莲教军队。另一方面,那些新加入的白莲教军队,依然没把自己当成大明的军人,士气和战斗力都很成问题,这次作战虽然没出纰漏,那是因为他们的对手,是上不得台面的江湖帮派,要是碰上汉王的天策卫,肯定必败无疑

  败无疑,四个字,像锥子一样刺痛着几位将领高傲的自尊,也就是他们奉若神明的军师这样说,他们只能听着。若是换成别人,他们肯定要高声反驳的。

  “你们不服气?”王贤笑道:“那就证明我是错的,如何解决我刚说的两个问题,就全权交给你们四个负责,莫问负总责。”说着叹口气,面色凝重道:“千万不要因为一场胜利就自满,这场艰苦的战役才刚开始呢……”

  “遵命”四位将领齐声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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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五八章 北京北京


  王贤一方出人意料的收缩,让满心报复的纪纲和汉王一方扑了个空,也让担心紧张局面会持续升级到不可控制的人们,心情稍稍放松下来。

  然而,激烈的斗争其实从未缓和,只是由明争暂时转为暗斗,斗争的焦点也从南京转移到了北京而已……

  六月的北京城骄阳似火,黄土漫天。这座大明朝的第二都城,如今四处都在大兴土木,数以百万计的民夫和囚徒,在炎炎烈日下挥汗如雨,像一群群辛劳的工蚁,建设着这座规模远超京师的大明新都会。

  事实上,永乐皇帝自从继位起,就一直十分重视对这个‘龙兴之地,的营建。永乐元年,先是效仿太祖皇帝对凤阳的做法,立北平为北京,改北平府为顺天府,一应职官与京城同级。同时开始迁发江南富户、山西商人和各地流民至此,以充实帝京。

  永乐四年,朱棣下诏征发民夫六十万,兴建北京皇宫和城垣,七年,在北京附近的昌平修建长陵。将自己的长眠之所修在北京而不是南京,已经十分明确的向臣民们透露了这位大帝的心思——他已经下定决心要迁都

  永乐八年,朱棣下令开会通河、重新疏浚大运河,打通南北漕运,到了今年,这项又是动用百万民夫的浩大工程,终于基本完工,从此建造北京所需的海量物资,可以相对经济便捷的从全国各地运至通州,使北京城的营建工程大大提速。

  到目前为止,周长四十五里的正方形外城墙已经基本竣工,剩下的是修建宏伟的城门。笔直宽广可容八车并行的石板街道早就投入使用,京城各处的王府官衙的修建也粗具雏形,马上就要进入到精细的木工活阶段。唯独北京城修造的重中之重——紫禁城的营造工程,却几乎回到了原点。

  这当然不是负责修造的官员有意怠慢,就是借他们一百个胆,也不敢惹喜怒无常的永乐大帝生气,事实上,紫禁城工程在无论人力物力各方面,都享有绝对的优先权,之所以会出现目前的窘况,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永乐皇帝要求太高

  比起国初修建金陵帝京时的稍显仓促,朱棣对北京城的修建工作,一直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精益求精、没有最好、只有更好为北京城烧制的每一块青砖、每一片朱瓦,在侧面或者背面都烧有窑场的字号及生产年份,如果在施工时发现砖瓦有质量问题,便可根据砖瓦上的落款进行倒查,只要核实清了,轻者重罚,重者斩首

  不只是对物料的要求十分苛刻,一应施工的所有工序,都采取严格的‘逐层连查,制度进行施工,要求实施下一道工程的工匠,要对上一道工序进行严格检查,若认为不合格可以拒绝施工,若是有问题没有发现,或虽知有问题却依然继续施工,一旦事发,要同直接责任人连坐,遭到同等处罚。

  负责监工的是由皇帝最信任的宦官、公侯、文官组成的联合监察组,这些负责监察的官员,整天拎着一柄大锤在工地上巡视,时不时抡起大锤东敲一下西砸一锤,被直接砸坏的工程自不消说,就是没砸坏的,他们也能通过锤子砸出的声音,判断出哪段城墙偷工减料、哪段城墙没有没有按照要求建造。被查出问题的责任人,往往只有一个结局,那就是被砍头抄家……

  而且这些监察官员无比的认真负责,绝无被贿赂的可能,因为他们知道皇帝陛下对北京城的营造是多么的上心,事实上,永乐皇帝这次驾临北京行在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亲自监工北京城的建造。从五月中旬,圣驾抵达北京起,已经年过五旬的皇帝未作歇息,就立即巡视了京城的营建工作,且绝非走马观花,而且亲自严格检查。

  他的检查方式简单粗暴,却无比的有效——皇帝会随机选择一个地点,命人将已经修好的工程砸开,检查有无偷工减料。比如在查看城墙时,他令人砸开夹浆检查,发现灰浆稍杂泥壤,、‘间隙超度,,随即将负责此处的工匠、工头十余人就地砍头。次日,又对督察此处工程的多名监督官员,包括工部侍郎、营缮司郎中等直接责任人予以严惩,轻者撤职,重者廷杖……

  因此负责北京城营造的每个人,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无不拿出最高的水平来修建这座帝王的理想之城。可就是这种程度的努力,依然无法让永乐皇帝满意——尤其是紫禁城当巡视完已经快要竣工的三大殿后,朱棣黑着脸回来,第二天,皇帝召集一应行在大臣和修建官员到西宫议事。

  所谓西宫,就是原先元朝的皇家西苑。原先朱棣巡视北京时,都是住在自己的潜邸中。但燕王府是在元大都皇宫的基础上建造的,位于京城核心位置。为了修建新的紫禁城,只能把燕王府拆掉。但是自己北巡也不能没地方住,便命工部在西苑中造了西宫,作为紫禁城未完工之前的视朝居住之处。

  虽说只是临时住处,但以朱棣好大喜功的性子,自然丝毫马虎不得。是以西宫也是按照皇宫的规制建造,正殿也叫奉天殿,跟京师的皇宫正殿奉天殿一模一样

  此时,除了一于负责营造北京城的官员,还有成国公朱勇、阳武侯薛禄、行在礼、户、兵三部总尚书夏元吉、内阁学士杨荣等随驾重臣,大伙儿眼巴巴看着皇上,等他说出旨意,就准备克服一切困难去完成了摊上这样一位主,除了对自己狠一点,还能有什么办法?

  可当朱棣说出他的打算,群臣还是险些齐齐晕倒,心中狂喊着同一句话——皇上,为臣办不到啊……

  因为朱棣的决定是——将三大殿推倒重建而且不只是三大殿,连乾清宫、坤宁宫、文华殿等主要建筑,也要推倒重来理由是现在的建筑太逼仄猥琐,无堂皇宏伟之气

  要知道,仅紫禁城的营建工程,至今已经花费白银九万两,接近两年的国库收入。皇帝却一句话就要推倒重来,九百万两打了水漂不说,一个更宏大的修造计划,肯定要花费更多、甚至数倍的银两!这些钱从哪里来?在如今国力日窘的大明朝,根本就是个无解的难题

  所以大明朝的大管家、行在户部尚书夏元吉,当场就表示反对。他说朝廷的钱已经在大运河上彻底花光,武当山的工程、交趾布政使司仍在不断吸血,再增加如此一笔巨大的开支,会让国家财政彻底崩溃的

  看着满头白发、心力交瘁的大管家,皇帝终于有些不好意思,给他出主意道:“那就多印点宝钞嘛……”

  “还要印钞?”听说皇帝还要印钞,夏元吉非但没感到安慰,反而有天要塌了的感觉。“皇上真以为只要印钞就可以国用不断?且对国家没有坏处?”

  “你把朕想得太无知了。”朱棣有些不悦道:“朕岂不知印钞一多,百姓会苦一些,但朕不是把钱花在自己身上,朕是为了我大明朝的千秋大计”说着站起身,神情略略激动道:“朕放着江南烟花之地不待,回到这苦寒的北京城?难道就是因为对这里有感情?错,朕是要天子守国门、让我大明百姓永不受鞑虏入侵之害朕连自己的子孙都一起发配到北京了,难道百姓就不该为我大明做点牺牲么”

  “皇上所言令臣等感佩莫名……”一名大臣小声道:“只是紫禁城的规模,不影响我大明的江山永固吧……”

  “荒谬”朱棣马上投去冰冷的目光:“朕是要以我大明皇室的龙气,镇压蒙元余孽的龙气。三大殿修成什么样,紫禁城修成什么样,关系到我大明江山的气运你说会不会影响我大明的江山永固”

  那大臣忙跪地请罪:“臣无知、臣妄言了,请皇上恕罪……”

  “哼”朱棣重重冷哼一声:“念你初犯,只廷杖四十、罚俸半年,若是日后有人再敢进此亡国之言,杀无赦”

  “臣等遵旨。”众大臣忙应声道。

  “夏爱卿,你同意了么?”朱棣倒也知道,自己能由着性子折腾,离不开夏元吉这个理财天才的辗转腾挪,如今又是用钱之际,是以对他很是不同。

  “皇上……”夏元吉看看朱棣,心里激烈斗争了半晌,最终还是咬牙道:“请恕臣难以从命……”

  “你”朱棣的脸瞬间变黑。

  “皇上明鉴,朝廷已经不是寅吃卯粮,而是吃寅吃辰粮、巳粮甚至午粮了”夏元吉擦擦汗,硬着头皮道:“这都是拜宝钞滥发无度所致,这些年,臣绞尽脑汁,钞法仍无起色。若是再要继续印钞,恐怕会出大乱子的……”

  “你不要危言耸听”朱棣的目光已经冰冷一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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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五九章 宝钞宝钞


  其实夏元吉的话一点不是危言耸听,作为管理大明财政十余年的户部尚书,夏元吉很明白,永乐朝迈千古的文治武功,是建立在透支国力的基础上的——说白了,就是滥宝钞

  中国是个贵金属奇缺的国家,朝廷行纸钞,在历史上已经不是新鲜事儿,从汉武帝时就有最早的代币——白鹿皮币出现。到了宋元时,纸币更是成为国家货币体系重要的组成部分。但本朝之前,历朝历代的统治者,都十分重视纸币的信用问题——因为这是在用国家信用作保,来使百姓接受纸币来代替金银铜钱,一旦纸币大幅贬值,百姓的财富顷刻化为乌有,其怨气足以翻江倒海、倾覆整个国家。

  所以历朝历代的统治者,不是不知道滥纸币可以不费力的攫夺民财、充实国用,但都很清楚纸币信用的破产,等于国家信用的破产,甚至会导致亡国。所以不到了无路可走之时,是绝对不会饮鸩止渴的……哪怕是备受鄙夷的蒙元,也是一直到国内狼烟四起、政权末日将至时,才放弃了准备金制度,开始滥纸钞,试图穷尽民财,进行最后的疯狂。但结果是连原本还算支持他们的北方百姓、尤其是色目人,也视他们为仇敌。使朱元璋的北伐大业进行的异常顺遂……

  大明代元后,按说应该吸收前朝教训丨更谨慎的对待纸钞的行,但是大明的统治者朱元璋,竟不听朝中有识之士的苦劝,禁止民间使用金银贸易,把朝廷行的大明宝钞,定为唯一通行的货币。而且不规定行限额、没有行准备金、更不可兑现成金银,这就为大明朝的金融危机,埋下了严重的隐患

  在宝钞行之初,因为驱逐鞑虏、恢复中华,洪武皇帝的威望和大明朝的信用,都在最高的顶点,所以宝钞的币值还算稳定,百姓尚且也认可这种纸币。但大明朝钞法的又一个弊病——倒钞法,在宝钞行十年之后,就引了第一次通货膨胀。

  起先,因为之前行的货币,6续出现了破损昏烂的现象,洪武九年,朝廷定倒钞法,在各地设行用库收换昏烂钞。但四年之后,又规定了调换昏烂钞的界限,凡票面金额、文字可辨认的,都可以继续使用。使百姓基本上没有以旧换新的可能。

  虽然朝廷规定,百姓不许拒收旧钞、不许对旧钞折价,但实际上,官府收税只收新钞,而民间对旧钞则降价使用甚至拒用,这就形成了新旧钞的价格差别,造成了货币贬值,损害了朝廷的信用。

  到洪武末年,一贯全新宝钞只能换四百钱,在江西、福建等地,甚至只能换二百五十钱左右,二十年间,货币贬值了六成,使老百姓对宝钞畏之如虎。只是国人更怕杀人如麻的朱元璋,只能默默忍受罢了……但朱元璋总体上,还是爱惜朝廷的信用,也体恤百姓的,并未将宝钞视作掠夺民财的手段,在这种极端不要脸的钞法下,二十年还能剩四成面值,已经是个了不得的奇迹了。

  到了永乐朝,一心要做千古一帝,证明自己才是大明皇位最佳继承人的永乐皇帝,开始了震古烁今的大手笔,征蒙古、征安南、修运河、修大典、下西洋、使西域、营建北京城、在武当山修真武大观……这些事情随便拿出一样,就足够一位皇帝荣耀一生,朱棣却在短短十余年间全都做到了极致,令大明朝的文治武功迈绝汉唐,无与伦比

  但是这些丰功伟业背后,是大明朝国力民财的快枯竭,事实上,几年功夫,朱棣就将老爹留下的丰厚家底花光,国库里一个铜板都不剩,永乐朝的大工程们,却依然轰轰烈烈的马不停蹄。这当然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奇迹,而是靠一项无耻之极的恶政在支撑——就是滥宝钞

  永乐朝廷的宝钞行,推行只出不进的流氓政策,朝廷一应支付如放官俸军饷、收购物资、雇佣民夫,一律用宝钞支付。但朝廷收取租税时却只肯收实物或者铜钱,只搭收少量新钞,或于脆不收宝钞。这根本就是**裸的抢劫百姓的财富其结果也就可想而知——大明百姓的财富被掠夺一空,宝钞的也已经形同废纸

  从洪武末年的一贯新钞可抵四百钱,到如今一贯新钞只能抵二三十文钱,旧钞更是一文不值,只用了十余年时间,大明宝钞就贬值了二十倍,那些宝钞代表的财富自然也烟消云散……事实上,尽管朝廷为了维持宝钞的地位,三令五申不准用金银交易,但商人们宁肯冒着坐牢的风险,也要铤而走险用金银交易。小老百姓之间,更是宁肯采取原始的以物易物,也不肯用擦屁股都嫌硬的宝钞……至于法律法规的执行者和维护者,大明官员更是早就只认金银不认宝钞了。

  大明宝钞被百姓彻底抛弃的那一天,已经真的不远了……作为大明的户部尚书,夏元吉自然对此忧心如焚,为了推行宝钞,他一面命宝钞提举司暂停新钞,一面修改倒钞法,加大对昏烂钞的回收力度。同时竭尽全力推行‘户口钞盐法,,‘门摊课程法,,让百姓用宝钞买盐、让商人用钞交纳门摊课。强制商人和普通老百姓用钞,才勉强阻止了宝钞币值的断崖式下跌。

  哪知道皇帝竟又要大肆滥宝钞,夏元吉知道,如果这次又,那大明宝钞才刚恢复的一点价值,必将彻底毁灭。更重要的是,朝廷的信用会彻底破产,这不仅会令大明宝钞彻底被国人抛弃,还会引起一系列严重的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就是豁出命去,也要阻止皇帝,夏元吉对皇帝向来十分顺从,多少年来基本上是有求必应,但朱棣这次真的突破他的底线了,让向来视遵旨为忠君的夏尚书,再也无法退让了

  听了皇帝的呵斥,夏元吉忙双膝跪地,却依然壮着胆子道:“皇上明鉴,臣绝非是危言耸听,多年无节制钞的恶果,就是大明宝钞已经近似一钱不值,几乎已经退出了官商百姓的日常交易,更没有人会将其视作财富贮藏”他不理会皇帝越来越黑的脸色,接着将憋了多少年的话,一股脑倒出来:“皇上是尧舜之君,常教诲臣等要爱惜百姓,臣以为,强行把官民百姓都不肯接受的宝钞支付给他们,来换取他们的劳动成果,这无异于明火执仗的抢劫如今天下人对这件事怨气极重,当务之急是疏导这种情绪,而不是继续激化矛盾。皇上,臣请停新钞十年,只准用旧钞换新钞,则大明宝钞的价值,必然可以反弹”

  应该说,夏元吉所奏披肝沥胆,都是肺腑之言,听得众大臣暗暗点头,但朱棣却十分不爽。一来,夏元吉说他抢劫百姓,这让以明君自居的朱棣情何以堪。二来,夏元吉竟然请他十年不钞,那岂不是要紧缩银根十年?自己已经五十多了,哪还有那么多时间等待?

  这也就是夏元吉,要是换了别的大臣,朱棣早就作开了。但夏元吉无可替代,大明的财政十个杯子七个盖,离了他根本玩不转。朱棣只能忍气吞声道:“卿家说宝钞一钱不值,未免言过其实了吧?”

  “臣确实言过其实了。”夏元吉道:“在京师,新钞一贯能抵十八文钱,在北京,因为领取朝廷薪饷者数以百万计,宝钞的折价更厉害,平均一贯全新宝钞能抵十一文铜钱。要是旧钞,则只能抵两三文、一两文,甚至于脆花不出去”

  “那还是一文不值”朱棣脸上挂不住了,他那因为过于想证明自己是个完美皇帝的强迫症,再次作了。他目光扫过众大臣,大声问道:“真是这样子么?”

  众大臣纷纷低下头,没人敢接这茬,但他们的表现无疑已经说明,夏元吉所言不虚了……

  “怎么会是这样?”朱棣颓然的跌坐在龙椅上,喃喃自语几句。金殿里众大臣全都屏住息,大气不敢喘一下,生恐自己会成了皇帝的出气筒。

  好在只是几息时间,朱棣便调整好心情,再次恢复了镇定,冷冷问道:“谁给他们这么大胆子,如此轻贱我大明宝钞?”

  “回禀皇上,原因是多方面的。”夏元吉责无旁贷的解释道:“但总体来说,因为宝钞在四十年间,几乎贬值了五十倍,换成谁也不会再用宝钞了。”

  “不用宝钞用什么?”朱棣闷声道。

  “小民以物易物,商人用金银交易……”夏元吉道。

  “金银?”朱棣瞪起眼道:“我大明祖制,不许金银在市面流通,那些奸猾的商人却罔顾国法,继续使金银流通这才是大明宝钞贬值的原因吧”说着狠狠瞪一眼夏元吉道:“你本末倒置,其心可诛”

  “臣不敢……”虽然已经打定决心,冒犯天颜也要跟皇帝讲真话,但听到朱棣这样的评语,夏元吉还是吓出一身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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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六零章 严打


  一场朝会,最终在朱棣的怒斥声中结束,夏元吉虽然据理力争,依然未阻止皇帝一意孤行。

  回到后宫,朱棣依然怒气未消,对一旁伺候的赵王朱高燧道:“夏元吉是朕的老臣了,为何还如此不懂朕的苦心?”

  “父皇息怒,夏尚书也是忧心国事,他这个户部尚书,实在是艰难的很。”朱高燧恭声为夏元吉劝解道。

  没想到儿子也在为夏元吉说话,朱棣闷声道:“若非如此,朕岂能轻饶了他?”说着面无表情道:“难道你也认为为父做错了?”

  “父皇误会了,儿臣以为父皇再英明不过。”朱高燧忙解释道:“宝钞被抵制使用,固然有多方面原因,但有司监管不力,对百姓放任自由,若是能严格执行太祖皇帝的禁令,严惩敢用金银交易者,官民百姓自然会选择宝钞的。

  棣觉着这话顺耳多了,不过他这样聪明过人的皇帝,自然知道贸然在全国打击金银,必然会造成很多难以预料的后果:“你说的有些道理,确实要严申金银之禁,但是地方官员会不会阳奉阴违,反而事与愿违,这是必须要考虑的地方。”

  “以儿臣愚见,此事可以以点破面,在一地严厉推行金银之禁,既可以达到试点的作用,又能让全国官民明白朝廷的决心。”朱高燧道。

  “嗯,不错。”朱棣赞许的点头道:“那在哪里实行,可以达到最好的效果呢?”

  “儿臣以为,只有在京师实行方可”朱高燧沉声道:“京师乃天下财富中心、影响辐射全国,不在京师推行开来,无以彰显朝廷的重视程度。只要在京城推行无碍,在全国推行都不会有阻力。而且朝廷对京师的控制力也最强,有百万大军和我两位皇兄坐镇,就算最坏的情况也出不了大乱子,可谓万无一失。”

  “幺儿大有长进。”朱棣觉着很有道理,欣慰的笑道:“你去让杨荣拟票出来,朕看一下便颁行。”

  皇帝被自己说动,朱高燧暗暗高兴,便恭声应下,退出了宫殿,亲自来到文华殿知会。

  内阁在这年代,地位远不如后世显赫,只是充当皇帝的秘书和顾问机构,朱棣北巡,自然要带着自己的顾问,除了杨士奇和失宠的胡广留守京城外,胡、杨荣、金幼孜,皆跟着皇帝来了北京,在西宫文华殿日夜当值,随时为皇帝起草诏书、预览奏章、参赞机务。

  作为皇帝的秘书机构,全国各地雪片般飞来的奏章,都要先经过内阁的预览,区分出重要的和不重要的奏章,并对所有奏章提纲挈领、还要将初步意见写在小纸片上,贴在奏章中……便是所谓的‘票拟,。一切的工作,都是为了减轻皇帝的工作负担,能让皇帝更轻松的掌握这个帝国的运行。

  不过文华殿正殿是皇帝举行春秋经筵之礼的地方,当然不能给内阁用来办公,结果三位大学士,并十几名中书舍人,只能挤在逼仄的西配殿里办公。一屋子重要奏章,为了保密和防盗,又不能开窗通风,结果就是值房里和蒸笼一样。又都穿着整齐的官服,从次辅到舍人,个个都是挥汗如雨……

  外间中书舍人们的办公室靠门,还能稍微好点,内间三位大学士的共同办公室密不透风,那叫一个闷热啊金幼孜本来就偏胖,这会儿更已经是汗透衣背,为了不让汗水弄脏奏章,他只能不停的擦汗。哪知在看到一份奏章后,竟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一下像掉到冰窟窿一样。

  呆坐了片刻,他赶忙拿着那本奏章起身,轻轻搁在胡桌前道:“阁老请看。”

  胡知道肯定有大事发生,不然金幼孜没必要拿给自己过目,饶是他已经有心理准备,但看了奏章的内容后,还是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这时候,杨荣走过来,拿起那份奏章一看,不禁倒吸冷气道:“这个王仲德,实在乱来了”

  “是啊,他竟然敢在调动军队扫荡京城,这可是要抄九族的啊”金幼孜咋舌道。

  “他死了不要紧,”胡道:“皇上会不会怪罪到太子头上,认为是殿下指使的呢?”

  杨荣和金幼孜闻言神情一沉,都知道这并非没有可能。半晌,杨荣低声道:“王贤虽然大胆,但不是疯子,应该是京城的局面,已经让他非做这种事不可了。”

  “京城怎么了,”胡道:“一切正常吧?”

  “那是奏章上看到的。”杨荣轻声道:“奏章到咱们手里之前,要先经过通政司和内廷,一些不该让皇上看的奏章,早就被截留了。咱们自然看不到。

  “勉仁老弟是不是知道些什么?”胡听出杨荣的弦外之音。

  “前日接到士奇兄的私信,心中对京城局势略有提及……”杨荣坦诚道:“据他所说,汉王和纪纲折腾的乌烟瘴气,很不像话。”

  “这样啊”胡缓缓点头,沉吟半晌,问道:“你们说,怎么办?”

  “今天金殿之上,皇上雷霆大怒,现在把这道奏章递上去,难保皇上会做出什么事来。”金幼孜抹一把头上的冷汗道:“要是牵连到太子就坏了。”

  “那就……压一天,明日再奏?”胡低声道:“可谁知道明天皇上看了会不会生气?”

  “皇上当然会生气了。”杨荣冷静道:“但我想太孙和王贤,不可能闯了祸还跟没事儿人一样,他们一定也有本到。”说着低声道:“所以压一天不够,必须压到太子那边的奏章也到了才行。”

  “你都说通政司和太监们截留奏章了,他们的奏章能不能到还两说”胡担惊受怕道:“再说咱们拖一天都有危险,拖得日子久了,怕是连自己也得赔进去”

  “是……”金幼孜也担心道:“这么大的事情,明天不报,已经很说不过去了,再拖就危险了。”

  “……”听了两人的话,杨荣默不作声将那奏章收入袖中,“有什么事情我一个承担就好,不必三人一起遭殃。”

  “这什么话……”胡和金幼孜两个大窘,后者道:“这是我先看到的,只一个人承担的话,也得是我”

  “我是次辅,首辅不在,这里以我为主,当然是我来承担。”胡也道。

  杨荣一笑刚要说话,便听一把悦耳的声音道:“三位大人在争什么呢?”

  三人面色一变,忙安下心事、收起表情,起身相迎道:“王爷。”

  进来的正是男生女相、俊美的一塌糊涂的赵王殿下,他一走进这蒸笼似的值房,就热得直皱眉,身后两名俊美的小太监,忙一面给他打扇子,一面奉上冰帕。朱高煦却不接冰帕,也不让人打扇子道:“几位整日在此都没喊热,孤才来站站,算得了什么。”

  “别,继续给王爷打扇子我们是热习惯了,还满头大汗,王爷不常来,可别中暑。”胡忙笑道。

  “去马车上拿冷饮来。”赵王却挥手斥退了小太监,执意要个三位大学士同甘共苦。他在正位上坐定,笑道:“三位刚才在说什么呢?”

  “说出来让王爷笑话,我们在讨论是否要开窗的问题,”金幼孜笑道:“实在惹得没法,大家想把窗户打开,又怕有什么闪失,在争着揽责任呢。”

  “哈哈,是这样啊……”赵王大笑道:“你们也忒小心了,这禁卫重重的皇宫大内,开开窗户能有什么打紧?把窗户打开吧就说是本王的意思,出了事情我负责”

  三位大学士这才松了口气,金幼孜满脸堆笑道:“遵王爷令,不过可不用王爷负责。”便走过去推开了一排窗户。清新的空气涌进来,值房里的闷热登时尽去。

  “哈哈,这多舒服。几位大学士日理万机,没个好的办公环境怎么成?”赵王笑道:“回头我再跟父皇反映反映,西宫里头靠水阴凉的地方多了,于嘛非在这儿憋屈着。”

  “那就先谢谢王爷了,”胡笑道:“要是能解决这问题,王爷就是我们的大恩人。”

  扯了几句闲篇,胡问起正事儿道:“王爷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不知有何见教?”

  “一来是慰问几位大学士,二来,有父皇口谕要传。”赵王说着正色道:“父皇命杨学士出个票,具体的内容是……”说着,他便将朱棣的意思转述一遍。杨荣听得暗暗皱眉,但这是皇帝的旨意,他只是皇帝的笔杆子,就算要提建议,也不是这会儿。只好低声道:“臣遵旨。”

  这时候,太监提着个冰桶进来,赵王从中捞出个漂亮的白瓷罐,笑道:“里头是孤自制的消暑冰酪,请诸位大学士品尝。”

  “多谢王爷赏赐。”三人忙谢恩道。

  “客气什么,往后我每天都让人来送。”朱高煦亲切笑着起身道:“今天不打扰三位了,我先回去了。”

  “我等送王爷。”三人恭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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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61章 赵王府中


  离开西宫,朱高燧回到自己位于丁字街的赵王府。!.!蒙元时,中央三大衙署中的枢密院和御史台衙门都设在这里。永乐皇帝营建北京城,命在丁字街上一口气起了数座王府,其中就有赐给朱高燧的赵王府。现今,别的王府还只是粗具规模,赵王府却已经基本竣工,至少朱高燧日常生活的区域,已经是雕梁画栋、美轮美奂了。

  王府中,清一色的美貌太监,见赵王回府,忙齐齐跪地恭迎,朱高燧款款步入后宫,虽然外头骄阳似火,热得不像话,但屋里却十分凉爽,这是因为在宫殿四处,巧妙的设置着若干暗格,里面安放着冬天从永定河挖起,在冰窖中贮存至今的冰块。当然这种降温的法子,也只有顶级王侯才用得起,好比这样一间偌大的宫室,一天要耗冰两百方,每一方都有两尺长宽,仅成本就要一两银子。

  即是说,为了维持这间宫室的凉爽,一天就要花费二百两银子。而且不止是这一间宫室,赵王的正宫、书房、寝宫等日常活动之所,都要时刻保持凉爽,一日所费何止千两银子?够十户中等人家生活一年的了……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大明刚刚开国几十年,王侯之豪奢,便已经到了这种程度,百姓焉能不贫困疲敝?

  四名俊美到不像话的华服太监上前,温柔的为赵王除下亲王袍服,请身穿薄纱中单的殿下步入浴室。浴室内,华丽的白色大理石浴池里,是洒满了花瓣的牛奶浴汤。只着存缕的美貌太监,为亲王殿下除去内衣,露出一身欺霜赛雪的肌肤。

  朱高煦缓缓坐入池中,享受着太监们柔缓的搓拭按摩,将在外面沾染上的暑气和灰尘,统统一扫而光。

  沐浴罢了,朱高煦换上一身飘逸的绣花丝绸长袍,那丝绸薄如蝉翼,做成衣服穿在身上,如行云流水一般,长袍下摆还绣着五彩的花朵,随着赵王殿下走动,花上的蜂蝶就像在翩翩舞动、栩栩如生。

  朱高燧斜倚在一具华丽的凉榻上,展开早先没看完的一卷古书。美貌的太监端上冒着寒气的葡萄酒,朱高燧端起晶莹剔透的玻璃杯,轻轻呷了一口,便继续看他的《清静妙经》。大殿内外一片静悄悄,连无处不在的蝉鸣声都没有。

  在这炎炎夏日有一片清凉世界,是赵王最基本的要求。所谓清凉,除了凉爽,还有清净。所以不仅人要安静,连知了、青蛙也不能开口。

  这当然不是知了青蛙们也畏惧赵王的威势,不敢开口,而是专门有太监拿着粘杆在宫中到处粘知了,务必要确保赵王府中没有一只知了,至于池塘里的青蛙,也是一样的命运,以免吵到赵王殿下的清净。

  朱高燧正在安静的看书,一名小太监进来,柔声禀报道:“王爷,韦无缺来了。”

  朱高燧先是皱眉,但听到韦无缺的名字,嘴角情不自禁挂起淡淡的笑容。“让他进来吧。”

  未几,白衣飘飘、身材修长的绝世美男韦无缺步入宫室。

  朱高燧斜倚在榻上,慵懒的笑道:“天成,你怎么来了?”

  感受到室内的清凉,韦无缺舒服的叹口气道:“京城那边出了些事情,我便过来禀报王爷了。”

  朱高燧伸手示意他在榻边坐下,握住韦无缺的手,柔声道:“辛苦你了。”

  韦无缺反握住汉王的手,温柔笑道:“为了你的大计,辛苦一点又算什么。”

  小太监端上一杯冰镇葡萄酒,韦无缺这才抽出手来,接过酒杯,仪态优雅的浅尝辄止。

  朱高燧痴迷的看着韦无缺的侧脸和动作,直到韦无缺搁下酒杯,才轻声道:“京城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个大概,万万没想到,老天竟如此眷顾我们,让王贤自取灭亡,还要把我大哥也搭进去。”

  “没有王爷想的那么乐观。”韦无缺却眉头轻蹙道:“王贤那家伙胆大如虎、狡猾如狐,他敢那么做,自然是有把握的。”

  “他有什么把握?”朱高燧不信道。

  韦无缺便将那日在东宫发生的事情,讲给赵王知道。

  朱高燧听了,果然神色也郑重起来道:“原来如此,如果让父皇先看到他们的奏章,怕是就让他们躲过这一劫了。”

  “而且太孙也已经进京,”韦无缺道:“说起来,我比他还晚出发半天,只不过他随从众多,才让我抢在前头。”说着想起一事道:“对了,咱们的人上了一道八百里加急,应该已经送到宫里,皇上还没反应?”

  朱高燧摇摇头,突然想到一个场面,坐起身道:“我想起来了,应该是送到宫里了,但被内阁的人压下了!”说着俊俏的脸上浮现一丝怒色道:“还骗我是为了开窗才说那些话,把本王当成傻子耍了!”

  “怎么?”韦无缺问道。

  朱高燧便将在内阁的所见所闻讲给韦无缺听。

  “应该是了。”韦无缺深表认同道:“王爷,你要赶紧入宫,抢在他们前头,把这事儿捅出来,这样连内阁的那几个,也得赔进去!”

  “嗯……”朱高燧先是点头,旋即又轻托下巴,寻思了一会儿,最终摇头道:“不行,这不符合本王的利益。”

  “怎么讲?”韦无缺不解道。

  “你有所不知。”朱高燧又把今日在奉天殿发生的事情,和他在后殿和皇帝的对话,讲给韦无缺听,又道:“你觉着,这两桩事,哪个对我的好处大?”

  “当然是王爷这件了。”韦无缺聪明绝顶,自然一想就透道:“我这件事,最好也就是把王贤碎尸万段,至于太子,却顶多被皇上申斥一通……除非皇上能让汉王监国。”

  “怕的就是这个。”朱高燧淡淡道:“我们帮我二哥,是为了自己,不是为了帮他修成正果。他一旦监国,我们岂不傻了眼?”

  “是。”韦无缺点点头,心里却暗道,能杀了王贤,比什么都划算。但赵王虽然看着温柔高雅,心思却极其缜密阴毒,他是不敢和他拧着来的。

  “而让我大哥在京城禁用金银……”朱高燧露出神往的神色:“我迫不及待看他把京城搞得一团糟,让那些支持他的官民全都反对他!这个烂摊子,我二哥收拾不了,最后只能我来出面……哈哈,一举定乾坤!”

  “王爷英明!”韦无缺忙恭维道。

  “天成,到时候你就是我的宰相。”朱高燧伸手抚摸着韦无缺的脸,却摸到了一层鸡皮疙瘩。“你怎么了?”

  “这里好冷。”韦无缺暗叹一声,伸手覆住朱高燧的手,露出享受的神情道:“那我先谢谢殿下了……”

  “咱们之间,还用得着客气么?”朱高燧眼里泛着光道:“伺候韦公子沐浴。”

  “是。”朱高煦的太监便恭请韦无缺到方才的浴池洗浴,浴池中,已经换成了另一种琥珀色的浴汤,上面飘着牡丹花瓣。太监们将韦无缺扒得一丝不挂,韦无缺便坐进浴池中,闭目让他们为自己搓洗,只是他的表情不似赵王那样享受,池底下的一双手,也紧紧攥成拳,透露出他内心的屈辱和痛苦。

  他韦无缺虽然貌美如花,但并不喜欢男人,为了心中的大计,不得以委身赵王,心里的屈辱可想而知。但他告诉自己,成大事者,不仅要对别人狠,还要对自己狠。忍常人不能忍,方能成人上之人。所以当他从浴池出来,换上轻如薄纱的睡衣时,已经调整好状态,面色沉静的跟着太监步入赵王的寝宫……

  因为赵王打着自己的算盘,当朱瞻基次日进京时,皇帝还不知道京城发生的事情。知道自己的孙子来了,朱棣十分高兴,马上让他在西宫见驾。

  “孙儿拜见皇爷爷!”朱瞻基快步上殿,噗通跪在朱棣面前,未曾说话先眼泪盈眶道:“孙儿不孝,竟和皇爷爷分开这么久。”

  “乖孙!”朱棣对儿子够狠,但对这个酷肖自己的皇长孙,却是百般宠爱,真如普通爷孙一般。看到久别的孙儿那强烈的孺慕之思,他也忍不住鼻头一酸,起身走下龙椅,亲手把朱瞻基扶起来道:“咱爷俩半年不见,爷爷也很思念你啊!”说着仔细打量起来他来。使劲拍着他的肩膀赞许道:“好,又长高了,也壮实了,不愧是我的好孙子!”

  “皇爷爷也是龙马精神,孙子看着实在高兴。”朱瞻基咧嘴笑道:“我走的时候皇爷爷龙体欠安,孙儿实在揪心……”

  “你还不知道么?朕那病一去金陵就犯,回了北平便好。”朱棣哈哈大笑道:“臭小子,皇爷爷到了需要你担心的年纪?回头比试一下,还能摔你个大马趴!”见到孙儿,朱棣的心情那是极好的。

  “嗨嗨……”朱瞻基笑道:“那当然,皇爷爷可是天神下凡,到八十孙儿也比不过。”

  “那你就太差劲了!”朱棣笑骂一声,叹口气道:“皇爷爷已经五十多了,孔夫子说五十知天命,朕岂能不知自己还有多少年的好时候?所以皇爷爷要趁着还没老糊涂,赶紧把该办的事儿都办好,趁着还能骑得了马、开得了弓,抓紧把大明朝的疆域巩固下来,好给我乖孙一个太平江山……”

  “皇爷爷……”朱瞻基激动的哽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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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六二章 祖孙


  金殿中,朱棣越说越激动道。

  “朕说天子守国门,其实只是借那些臣子的话,堵那些臣子的口。”朱棣动情的望着孙儿道:“那些说北京太靠近大明边塞的,不是瞎子就是别有用心”说着他走到一面巨大的大明疆域全图前,挥舞着双手欣赏自己的帝国道:“现在我大明朝的疆域,东北至努尔于都司,北至戈壁沙漠。西北至哈密卫哪个不是距北京数千里之遥,北京乃边塞之说,实在是荒谬不经是对朕和太祖两代帝王殚精极虑、开疆拓土的最大蔑视”

  “是……”朱瞻基看着皇爷爷身前那副巨大的地图,也深深震撼了,这庞大的疆域,这伟大的帝国,将来有一天将完全属于自己一想到这点,他就激动的浑身战栗,愈下定决心,一定要捍卫自己和父皇的嫡位,不能让任何人抢去

  “诚然,疆土初开,旧主不服。边塞不靖、战事仍频,是再正常不过的。”朱棣话锋一转,从激昂的帝王狂想,回到了骨感的现实道:“朕岂能让我的孙儿,日日活在警讯声中?朕的真正目的,是以北京为基地,继续讨伐叛逆,直到将一切叛乱者彻底剪除,让我大明的边疆固若金汤那时候,北京便是大明真正的中心,有谁还说它太偏远了?”

  “皇爷爷高瞻远瞩、圣虑万年”朱瞻基诚心诚意的称赞起来:“岂是庸常臣子可以理解?”

  “不错。”朱棣缓缓点头道:“所以朕只告诉他们,将要做什么,从来不对他们说为什么。”说着恼火的摆摆手道:“不然那帮子大臣絮絮叨叨、争来争去,一百年也于不成一件事”他看一眼朱瞻基,谆谆教导道:“这点你也要记住了,将来有一天,成了大明朝的皇帝,千万要记住,大主意要自己拿,不要让那班大臣左右了。”

  “孙儿谨记”听皇爷爷如是说,朱瞻基心下一喜,暗道,看来皇爷爷的心意没有变,我和父亲的位子还稳着哩。

  把心里憋了好久的话倒出来,朱棣感到浑身轻松,笑着拉起朱瞻基的手道:“走,陪皇爷爷用膳去。”

  “一进城就来给皇爷爷请安,孙儿还真饿了。”笃定了自己的地位,朱瞻基愈挥洒自如,像从前那样撒娇卖萌开了。

  其实朱瞻基已经有一年多没这样了,自从九龙口归来,朱棣那顿毫不留情的鞭笞之后,就开始对他疏远,尤其是东宫迎驾事件之后,更是连见都不肯见他。让朱瞻基伤心欲绝,也渐渐不再像从前那般把祖父视为自己最亲的人。

  但是王贤点醒了他,他虽然是朱棣最宠爱的嫡长孙,但朱棣有儿孙十几人,如果他不占据皇帝心里最重要的地方,别人就会趁虚而入。到那时,他失去可不仅仅是自己的爷爷……

  朱瞻基聪明绝顶,一下就明白王贤的意思,马上调整了自己,把重获皇爷爷的圣眷,当成最重要的事情。这将近一年来的表现,终于让他重新赢回了属于自己的东西

  现在,他越这样自然,朱棣那颗冷硬的心就越柔软。皇帝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自然也就离不开骨肉亲情,只是身边人的百般讨好,总是掺杂着畏惧,甚至别有用心,皇帝自然也就还他们愈加冰冷莫测的反应。而像朱瞻基这样,将自己定位在普通孙儿的位置上,朱棣自然也会将自己当成普通爷爷……当然这种事知易行难,恐怕全天下也只有朱瞻基有底气这么做,就是汉王、赵王也不能,更别说他们的儿子了……

  爷孙俩是在同桌用的午膳。自从徐皇后过世后,就只有朱瞻基有这待遇了,朱棣笑眯眯的看着孙儿狼吞虎咽,还亲手给他夹菜看得伺候的太监暗暗咋舌,心道,谁说太子之位悬了来着?看皇上对太孙的宠爱劲儿,就知道一点问题都没有。

  用罢午膳,宫女端上贡茶密云龙,朱棣才笑道:“说吧,你这么着急来北京,到底揣着什么鬼点子?”

  “嘿嘿……”朱瞻基讪讪笑道:“就知道瞒不过皇爷爷。”

  “你是朕一手带大的,翅膀一扑棱,就知道你要往哪飞。”朱棣笑道。

  “是这么回事儿。”朱瞻基正色道:“孙儿确实是思念皇爷爷了,顺道也要向皇爷爷禀报下京城的情况。”

  “京城那边,每日都有奏报。”朱棣的笑容越来越淡道:“还用得着你在这,咸吃萝卜淡操心?”

  “不知他们是如何奏报的?”朱瞻基问道。

  “一切如常。”朱棣淡淡道:“怎么,难道还有隐情不成?”

  “确有隐情。”朱瞻基正色道:“自从皇爷爷离京后,京师的治安大坏,百姓苦不堪言,怨声载道……”

  “这件事我听薛居正说了。”朱棣脸上已经看不出一丝笑容道:“说起来,还是你父亲太蠢材,已经是第几次监国了?连个京城也管不好,朕怎么放心他管理天下。”

  “我父亲也有说不出的苦衷……”朱瞻基轻声道。

  “他有什么苦衷,还得借你之口说出来?”朱棣的语气愈刻薄,那个慈祥的祖父不见了,恩威难测的帝王再次出现。

  朱瞻基额头见汗,忙道:“皇爷爷说的不错,因为我二叔弄得太不像话了,我父亲这个当大哥的,却一味的纵容,才有了今天这个情况”

  “你二叔怎么了?”朱棣神情阴晴不定道。

  “他组建了天策左右卫,招了好几千兵马。”朱瞻基说着,偷眼瞧皇帝的反应,却见朱棣神色不变,心下咯噔一声,只好硬着头皮道:“兵部因为没有接到相关旨意,不肯给他编制,他的手下竟然纵兵抢劫朝廷的物资,还打伤了前来阻止的许野驴的部下。”

  朱棣的表情终于有了变化,冷冷道:“这都是你亲见的?”

  “当时孙儿尚未回京。”朱瞻基道:“但这些事生在光天化日之下,京城无人不知。”

  “哼……”朱棣只冷哼一声,也不知是对谁不满。

  “这些兵痞在京城胡作非为,应天府管不了,也没法管,一时间法禁大松,京城治安大坏。”见皇爷爷不说话,朱瞻基只好壮着胆子接着道:“那些黑道帮派地头蛇也纷纷闻风而动,公然欺行霸市、抢劫杀人,无恶不作……”

  “够了”朱棣终于忍不住重重拍案,那一掌是如此之重,桌上的盏茶弹起来,跌落地上摔了个粉碎。

  朱瞻基忙跪地请罪。

  “你父亲是于什么的吃,薛居正是于什么吃的?”朱棣愤怒的质问道:“朕不是准了他们,可以采取必要行动么,为什么按兵不动这点事还要你来请示,然后才敢动手么?”

  “他们已经动手了……”朱瞻基忙道:“五天前,应天府联合北镇抚司,对京城内外的黑帮社团进行了大清剿,格杀三百余人,抓获两千余人,除了个别匪逃走,京城的黑恶势力基本上一扫而空”

  “这还差不多”朱棣这才怒火稍消。同样一件事,从不同的角度说开,就会有完全不同的结果。要是赵王先声夺人,不说原因,直接说王贤如何在京城大动于戈,估计皇帝一怒之下,就会直接让人拿天子剑斩杀此獠,现在换成朱瞻基从头道来,一切行动都显得那样顺理成章……

  “这么大的事,”但朱棣很快想到个问题,突然皱眉道:“为何不见京城的八百里加急?反而让你赶到了前头?”

  “这就是孙儿必须要赶来的原因,”朱瞻基道:“之前的许多奏报,皆无音讯,我父亲担心这次会出现同样的情况……”

  “把杨荣给朕叫来”朱棣沉声下令道。

  很快,杨荣便急匆匆赶来。

  “京城有奏报么?”朱棣劈头就问道。

  “有。”杨荣镇定的从袖中掏出一本奏章,“八百里加急,昨天到的。”

  “既然是八百里加急,为何不立即奏来?”朱棣皱眉道:“你内阁也要学着欺上瞒下了么”

  “皇上容禀。”杨荣不慌不忙道:“为臣之所以要这样做,是有两方面原因,第一,事情已经生,早一日晚一日处理,不会有任何影响。第二,只接到了一方面的奏报,而另一方的奏报迟迟未到,为臣担心只看一面之词,会影响到皇上对事情全貌的判断,这才斗胆暂时压下了奏章,想等太子那边的奏报到了,一起呈给皇上”

  “是啊,皇爷爷,薛居正同样的八百里加急,为何一个昨天就到了,一个现在还没到?”朱瞻基也帮腔道:“这里头恐怕是有原因的。”

  “朕不需要你来替我做主”朱棣没理会朱瞻基,骂了杨荣一声,却显然是认可了他这种说法。

  太监这才将杨荣手里的奏章呈给皇帝,朱棣接过来翻看一番,本来就很阴沉的脸色,登时愈加阴沉下来。

  “哼,杨荣还真是维护太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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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六三章 圣断

  听到皇帝的冷哼,杨荣忙跪地。“为臣不敢,只是以为兼听则明,偏听则暗,请皇上明鉴”

  朱棣又冷哼一声,“好一个兼听则明、偏听则暗但这两种说法天差地别,你让朕该听谁的?”

  “为臣担心的就是这个,”杨荣道:“每个人站在自己的立场上说话,难免偏颇,继而影响到皇上的圣断。”

  “那依你之见呢?”朱棣面色阴晴莫测、难以琢磨道。

  “正如臣方才所言,此事已然生,早一天晚一天做决定,对不会有任何影响。皇上当派钦差,深入调查此事的前因后果、来龙去脉,然后再做圣断也不迟。”杨荣坚定道。

  朱棣那双细长阴沉的眼睛,虎视眈眈的打量着杨荣道:“这是你的心里话

  “是。”在皇帝降妖除魔的目光下,杨荣却愈坚定坦诚起来。

  君臣对视片刻,朱棣闭上眼睛,淡淡道:“那就这么办吧。”

  “皇上圣明。”杨荣说不怕那是假的,他甚至已经做好了下狱的准备,此刻真有死里逃生之感。

  松一口气的自然还有朱瞻基,他可不想刚刚重获皇爷爷的欢心,转眼又回到比过去还糟糕的状态。

  “那这钦差的差事,就劳烦杨爱卿走一遭了。”朱棣的心思,只有他自己才能说清,但他谁也不会告诉,包括自己的孙子。顿一下,又道:“一事不烦二主,还有之前赵王让你写的那道圣旨,你也一并传旨吧。”

  “……”杨荣听皇帝前一番话,心里也暗暗庆幸,看来皇上终究还是爱护太子的,派自己当这个钦差,就算不会偏袒太子,也绝对会不偏不倚,那对太子来说就足矣了。然而当他听到后一句,心里又咯噔一声,硬着头皮问道:“臣请问皇上,对后一道圣旨,臣是单单传旨还是……”

  “要监督执行。”朱棣冷冷一笑道:“差事办不好,你就不用回来见朕了

  “……”杨荣登时像三九天被人兜头浇了桶冰水,整个人都木在那里了。

  “怎么,你很为难么?其实大可不必”朱棣似笑非笑道:“金银之禁乃我大明的祖宗家法,朕不过是让太子在京城重申一下而已。之前朕还有些担心,担心他连京城都镇不住,但听说他和薛居正、还有那个王贤,把京城里外的牛鬼蛇神一扫而光,实在是大快人心,也实在是挟大胜的威风,推行金银之禁的天赐良机”

  “这”杨荣见皇帝竟这样无赖,知道说什么都是白搭了,只能低头接旨道:“臣领旨。”

  “好,你收拾收拾就出吧,”朱棣点点头道:“要尽快赶到京师,尽快推行金银禁令,”说着皇帝叹口气,流露出些许真实想法道:“钞法之坏,已经不堪入目。力挽狂澜迫在眉睫,朕选在京城落子,不是为难太子,更不是为难你,而是对你们寄予隐隐厚望,明白么?”

  “臣明白。”杨荣哽咽道,摊上这种极品腹黑皇帝,他还能说什么?只能乖乖被赶着往东往西。

  “好了,你退下吧。”朱棣转身拂袖,又看一下朱瞻基道:“你远道而来,一路上累坏了吧?先去洗个澡,然后好好睡一觉,起来了咱爷俩再说话。”

  “是,”朱瞻基起身,跟在杨荣后面离开了皇帝寝宫。

  杨荣面色沉重、步履更沉重的走出乾清宫,火辣辣的太阳照得他目眩神迷,好一会儿才定下神,刚准备回文华殿交代下手头的差事,就听身后有人叫:“杨师傅请留步。”内阁大学士几乎都给朱瞻基上过课,叫师傅是绝对没错的

  “太孙殿下。”杨荣站住脚,转身作揖道:“不知殿下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当,谢谢杨师傅对我父子的维护之情。”朱瞻基抱拳道。

  “殿下谬赞了,若是太子殿下这边的奏章先到,臣也一样会压下来的。”杨荣淡淡道:“没有别的事,臣先告辞了。”

  “师傅留步,”朱瞻基也知道,杨荣的性格最为谨慎,这又是皇帝的寝宫外,便不再废话,直截了当问道:“请问杨师傅,金银之禁是怎么回事儿?怎么好好的又要在京城重申这个?”

  杨荣跟朱瞻基说一说这种事,自然不会犯忌讳,便重新站住脚,叹口气道:“殿下有所不知……”说着便将皇帝这道旨意的前因后果讲给太孙知道。

  朱瞻基一听,心底一片冰冷,半晌方道:“皇爷爷这不是为难我父亲么?老百姓用金用银不用钞,已经是司空见惯的事儿了,给他们强扭过来,是要出乱子的。”

  “哎”杨荣叹口气道:“皇上朝纲独断,就是刀山火海,做臣子的也只能硬着头皮往上上。”

  “辛苦师傅了。”朱瞻基想到京城将要鸡飞狗跳的景象,愈加不寒而栗,因为他突然明白,为什么在自己禀报之前,皇爷爷竟然不知道京城的乱象了。原本就算杨荣压下,他小叔也会跟皇帝打小报告的。但朱高燧却出人意料的没有做声,这显然不是赵王突然倒戈,而是有更深的企图……

  现在看来,赵王的企图已经很明显了,就是不希望让太子因祸得福,因为被处罚而逃过这个要命的差事。是的,这差事会要太子命的,因为太子最大的倚仗,就是百姓和官员的支持。与在百姓眼里跟乱臣贼子划等号的永乐皇帝不同,太子朱高煦在百姓中有口皆碑,都说他是个仁义的好太子,盼着他将来登极,能让老百姓缓一口气。

  别瞧不起老百姓的支持,这东西看似没什么用处,但却是实实在在的民心民意,所谓水能载舟,老百姓都支持太子,就是皇帝也没法轻易动他。至于文官们的支持,用处就更加显而易见了,可以说没有文官的支持,太子就没法坚持到今天……但若是太子在京城推行金银之禁,肯定不可能张贴几张告示就了事,那样会惹恼皇帝,绝对没他好果子吃的。

  可要是严厉推行,那就免不了要大肆抓人,甚至要抄家搜查,让人告密揭,让原本就乱成一团的京城,彻底乱成一锅粥。那样会得罪老百姓自不消说,连文官们也会对太子失望的……

  文官们之所以痴心不悔的支持太子,是因为太子符合他们心目中仁义之君的形象,所谓仁义,先就要爱民恤民,非但不能做有损百姓的事情,而且必要时还得为民请命,像这种明显就是乱命的,就应该替百姓坚决顶住

  也不管这大明朝谁能顶得住朱棣的压力……

  朱瞻基越想越是心乱如麻,等他回过神来,才现杨荣已经不见了踪影,不禁长叹一声,心中暗叫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皇爷爷是非要京城彻底乱套才肯罢休?,

  火辣辣的日头下,赵王府后殿中依然是一片清凉,不过不似昨日的安静,而是响起一记一记的堂鼓的声,那鼓声一声一声,不是敲动人的耳鼓,而是一下一下在敲动人的心旌。

  紧接着是不带一丝的烟火气的曲笛声,笛声清幽,仿佛是从天上传下来的,鼓声和笛声相合,竟是天衣无缝,让大殿内外的宫人都听醉了、听痴了。

  紧接着,是一个坤伶吴侬软语的唱词声:

  “脸戢桃,腰怯柳,愁病两眉锁。不是伤春,因甚闭门卧。怕看窗外游蜂,檐前飞絮,想时候清明初过……”

  “先唱到这吧”殿中赵王的声音响起,打断了坤伶的唱声。

  朱高燧穿一身淡紫色的绸袍,慵懒的倚在榻上,对紧挨着自己,白衣长的韦无缺道:“怎么样?”

  “这是《浣纱记》的唱段,不像是原来的金陵腔,倒加入了些北曲的唱腔。”韦无缺也是个行家,闻言微笑道:“想必是王爷的主意吧?”

  “呵呵,不错。”朱高燧笑道:“你觉着效果如何?”

  “妙不可言。”韦无缺赞道:“行腔愈加婉转优美,给人一种脱胎换骨的感觉。”

  韦无缺这番夸赞,让朱高燧的骨头差点酥了,开心笑道:“孤打小听南曲,总觉着有些地方不妥当,却不知哪里出了问题。后来精心钻研了北曲和南方的多种曲调,终于现原先的唱腔曲调平直简单、缺少起伏变化,我就想汇集天下各种曲调之长来改进南曲……”说着叹口气道:“只是得一个音一个音的反复磨,谈何容易?大半年功夫才磨出方才这六句。”

  “万事开头难,等王爷后面就快了。”韦无缺道。

  “多想你帮孤一起来做这件事啊”朱高燧满眼不舍道:“要是有你帮忙,孤的度会大大提高的。”

  “在下是有心无力。”韦无缺苦笑道:“有道是拳不离手,曲不离口,我这几年光拳不离手了,曲儿是荒废了,也就是能听听了……”

  “哎。”朱高燧心疼道:“也难为你了,这些年为了我东奔西跑,这才来了几天,又要匆匆南下了。”他说着挥挥手,乐班和坤伶便齐齐躬身施礼,悄然无声的退下。

  “怎么,宫里有消息了?”韦无缺按捺住激动问道。

  “嗯。”朱高燧叹口气道:“前天朱瞻基来了,有小子在父皇面前求情,我大哥果然涉险过关……”说着得意一笑道:“不过父皇也没彻底揭过,而是让杨荣当钦差回京,一方面查问此案,一方面督办金银之禁。显然,要是后一个差事办好了,前者便不再追究,否则,新账旧账一起算,够我大哥喝一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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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六四章 好风光

  京师金陵。

  距离那疯狂的一夜,已经过去整整一个月了。时间如潮水一般,将这个世界的变化冲刷回原样……

  随着王贤的战略收缩,一场预料中的大战并未发生。而且王贤的这种收缩,被纪纲的徒子徒孙们理解为自知闯祸后的噤若寒蝉。在经过短暂的试探,发现王贤的人确实毫无反应后,便开始了肆无忌惮的收复地盘。到了五月底,六月初,被王贤摧毁的大江盟、黑虎堂、铁手帮等帮派,都纷纷在原址死灰复燃。虽然规模大不如前,老面孔也几乎绝迹,但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重建,本身就是一件极其牛逼的事儿。

  是以的黑虎堂的金毛犬最近很是趾高气扬,至少在人前,向来都是大言不惭的吹嘘黑虎帮后台如何硬、底蕴如何hòu,未来必将如何光明云云。只是他说这番话时,背景是黑虎堂那被炸冇药炸过、大炮轰过,尚未完成修复的残垣断壁,未免让他这番话显得有些底气不足。

  “这没什么,我们老大早就嫌原先的地方太小、格局也不好。这下多好,旧的不去、新不得不来嘛,省得老大再纠结要不要拆了。”金毛犬对一群新收进来的小弟喷着口水道:“你们这群小子赶上好时候了,一来就能住上又大又亮堂的新房子,还没有那么多大哥压在头上,只要你们好好于,用不了几年,就能当上香主、甚至舵主迎娶大美人,站上人生巅峰的想想吧,黑虎堂的香主舵主,那是多么让人神往的存在,代表着吃香的喝辣的、下馆子、逛青楼都不要钱”

  一群新近小弟果然被忽悠的口水直流,一个流着哈喇子的蛤蟆眼道:“那粉子巷里的王二姐,是不是肯让俺嫖了呢?”

  “没出息,等你当了舵主,秦淮河上的姑娘争着向你张开双腿,让你去粉子巷你也不肯去了”

  “哈哈哈哈……”众小弟登时陷入意淫中,丑态百出的笑作一团。

  下一刻,笑声却戛然而止,因为他们看到面色阴沉的黑虎老大,在花狐貂大哥的陪同下,出现在不远处。

  “老金,老大让你操练他们,不是让你光跟他们吹牛的”花狐貂在黑虎老大身后递着眼色道。

  “大哥别生气,我这也是在鼓舞士气,”金毛犬忙迎上去,陪着笑道:“大哥不也说了么,现在最重要的就是人心,让孩儿们热情高涨,咱们黑虎堂复兴便指日可待。”

  “我没怪你,只是心里老大不踏实,”黑虎老大叹口气道:“不瞒你们说,这阵子我夜里老做噩梦,梦里老是重现那晚的情形,当时咱们兵强马壮,防备森严,尚且在官军面前不堪一击。何况是现在……”他看一眼院子里一于新招收的地痞流氓,想到原先那些彪悍的手下,现在死的死关的关,已经十不存一,眼圈子又忍不住红了。

  金毛犬和花冇狐貂面面相觑,都心说,看来老大被打击坏了,昔日的豪气尽丧不说,还跟个老娘们似的,动不动就触景生情掉眼泪。

  “我在想,咱们在这里重新开张,是不是操之过急了?”黑虎老大沉浸在忧虑中不可自拔,丝毫没顾及两个手下的情绪道:“要是缓一缓,或者现在京外之类不引人注目的地方重建,慢慢恢复元气,应该会好很多。”

  “大哥,那样咱们黑虎堂的地盘就归别人了”金毛犬不满的嚷嚷道:“大伙儿为什么要赶着抢着重新开张,还不是怕自己的地盘被人抢了?那可是咱们兄弟一刀一枪抢下来的,要是这么就丢了,大哥能不心疼么?”

  “当然心疼。”黑虎老大一张脸皱成了菊花道:“可咱们再也禁不起打击了,要是再被官军来一次,这世上就再没有黑虎堂了。”

  “大哥不用这么害怕。”金毛犬的言语已经有些冒犯了:“上次是因为老祖宗那边没有准备,又被困在皇城中出不来,这才被他们打了个措手不及。现在老祖宗已经不在皇城中过夜了,手下的大军时刻准备着,只要姓王的敢出来,非把他揍得屁滚尿流不可。”

  “是啊大哥,我听说姓王的那天晚上犯了大忌讳,被抄九族都有可能,总之他现在是自顾不暇,根本没法威胁到咱们,”花狐貂也从旁劝道:“咱们只管把心放到肚子里,一门心思重建黑虎堂就是。”

  “就是就是,大哥,这年头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金毛犬道:“上回咱们损失那么大,要不守住自己的地盘,弟兄们看不到希望,日子一久,人心就散了啊,大哥……”

  “好了,你们不用再劝了,”黑虎老大有些无奈道:“我不过是随便说说而已,既然已经开张了,当然要好好于了”

  “大哥这话才像个老大该说的”两人忙笑道:“咱们黑虎堂太需要大哥振作起来了”

  “我老不中用了,黑虎堂的将来要靠你们这些年轻人了,有什么事你们看着办就好。”黑虎老大摆摆手,道:“实在拿不定主意再来找我……”说完便背着手缓缓踱步走了,背影萧索落寞。但两人没看到他的脸上,却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

  “大哥……”金毛犬和花狐貂一脸难过的看着黑虎老大,但当他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处,两人的脸上都浮现出狂喜之色

  “小花,这是不是说,以后黑虎堂就是我们的天下了?”金毛犬看着花狐貂jī动道。

  “嗯呢。”花狐貂强自镇定,却也是按捺不住的jī动道:“老金,咱们终于熬出头了”

  “是啊,这次真是天赐良机,合该咱们兄弟发达”金毛犬jī动的手舞足蹈道:“可得好好庆祝一下”

  “这个不急,咱们得先把位子坐稳了,把那些往常和咱们不对付的,统统赶出去,全换上自己人,到时候就是黑虎老大改主意也拿咱们没办法了。”花狐貂阴测测道:“到那时再庆祝不迟。”

  “好,听你的。”金毛犬点头不迭道:“往后你拿主意,我冲锋陷阵,咱们兄弟齐心,其利断金”

  “嗯,”花狐貂笑着点点头。

  接下来的日子,两人果然大肆党同伐异,把黑虎堂硕果仅存的老兄弟,又撵走了大半。那些老兄弟心里不忿,想找黑虎大哥做主,找遍京冇城却遍寻不着

  金毛犬和花狐貂虽然也奇怪,不知道黑虎老大去哪儿了,但他们正巴不得黑虎老大再不出现才好,便说老大归隐了,之后愈发肆无忌惮。用了没多少时间,就把那些异己分子彻底扫除,将黑虎堂上上下下都换成了自己人。

  然后,两人便志满意得的准备接掌正副堂主之位,为此还广撒英雄帖,遍邀京冇城内外的帮派大佬前来观礼。黑虎堂虽然已是大大的今不如昔,但昔日的金字招牌仍在,何况大家的日子也都差不多,谁也甭瞧不起谁?都存着借这个机会振振江湖同道的气势,让京冇城上下看到他们还过得风风光光的心思。于是京冇城大小门派的掌门帮主,十有八九都应邀前来出席,就是没来的,也派了长老副帮主之类的做代表。此等前所未见的盛况,让金毛犬和花狐貂两人彻底沸腾了,他们实在想不到自己竟这样有面子,为了把典礼办得风冇风光光,他们把老本都拿出来,请了京冇城十几家大酒楼帮忙,还有十几家青楼、戏班……白花花的银子流水般的花出去,心疼的两人觉都睡不安生,可一想到那前无古人的隆重场面,两人又觉着花多少钱都值得

  钱可以再挣,这种大场面可是一生就一次的,花狐貂如是安慰着金毛犬道

  美中不足的是,黑虎老大仍旧杳无音讯,到时候没人传位给两人,难免有些尴尬,但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坐上那个位子才是最重要的。就这样到了接位大典的日子,大清早,十几家酒店数百名厨子伙计便推着车挑着担,来到黑虎堂前院布置桌椅、后院支锅烧火,开始为盛大的午宴做准备。

  黑虎堂门外的大街上,也扎起了十几座彩楼,每座彩楼上装饰的花里胡哨不说,还有显眼的布幔,上书——‘大江盟恭贺黑虎堂二位堂主荣登宝座,铁手盟恭贺黑虎堂万象更新,之类……江湖人最重视的就是脸面,尽管各家都捉襟见肘,但谁也不肯落了寒碜,为黑虎堂搭建的彩楼一个赛一个的华丽

  当然花钱最多的还是黑虎堂,院里一百桌酒席不说,从门口到街上几百名花枝招展的迎宾妓女,就得花去他们几千两银子。但是看到宾客驾到,两排长长的妓女队伍一起恭迎时,那些客人无不满脸的震惊,又觉着这钱花的值了…

  到了辰时中,各大帮派的老大开始陆续抵达,每人都带着一票亲信护卫,车驾马匹把宽阔的大街都堵得水泄不通。大街上人声鼎沸,恍若闹市一般,让从旁监视的北镇抚司密探瞠目结舌,实在想不到黑帮聚会都会有这么大的场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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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六五章 操之过急了……


  不过毕竟是江湖人士,打打杀杀内行,办这种典礼之类实在不太靠谱。整个典礼办得不伦不类、冗长拖沓,尤其是两位堂主絮絮叨叨、基情四射的讲话,除了让观礼者觉着两人确实应该在一起之外,其余时间便让人昏昏欲睡,而且江湖人就是随性,场真的就鼾声四起……

  知道酒宴开席,恹恹的宾客们才齐齐重又清醒过来,对着一桌菜肴猛下筷,颇有些群狼争食的架势。金毛犬和花狐雕则满面春风、挨桌敬酒,有道是吃人的嘴软,再说奉承话又不用花钱,什么‘二位堂主一统江湖、千秋万代,、‘二位堂主拳打薛居正、脚踢王仲德,之类不着边际的吹捧,便随着吐沫星横飞起来。

  偏生二位堂主听得很是受用,心下好不得意。这个宴席,从午直吃到申时处,菜肴都换了两遍,宾客们还是兴致高昂,没有一个走的。这会儿大伙儿都有酒了,在哪里猜拳行令、呛五喝、捏耳灌酒……甚至有人因为灌酒恼了,直接扭打起来,院里简直闹翻了天。

  就在这时,突然有人听到外面大街上骚动起来,便醉眼惺忪道,我出去看看,外头怎么了?其余人还以为他是要逃酒,起哄拉着他不让他离席。这伙人正在拉扯间,几个在外头看门的马仔惊慌失措冲进来,尖叫道:

  “不好了,官府又来了”

  院里方才还鼎沸的人声,一下就像被统统掐住了脖,众人不用去验证几个马仔所说是真是假,因为他们已经看到门口涌进来全副武装的官兵了。

  转眼天堂转眼地狱,让许多人大脑一片空白,就在那里呆若木鸡开了,嘴里还叼着鸡腿含着酒……当然也有机灵的,猫着腰起身想从后院逃走,哪知后院也涌出数不清的官军来。而且这些官军虽然穿着应天府的军服,手里的兵刃却是五花八门,不怀好意的打量着他们,好像面对的不是一群帮派老大,而是一些可以随意蹂躏的花姑娘一样。

  尤其是为首一个满脸横肉,手持斩马刀的彪形大汉,更是嗷嗷叫道:“你们上次都耍够了,这次多给俺留点过过瘾”可把那些帮派老大气坏了,感情把咱们当成土鸡瓦狗了,还过过瘾一个个酒意全消,掏摸出兵刃来,朝他围攻过去。

  “来得好”大汉长笑一声,手起刀落,人头飞起,再出一刀,直接把人开膛破肚,如是大开大阖、横扫千军,手下竟无一合之敌。只是他太不讲究形象,弄得身上血淋淋的,站在一地残肢断体之上,能让人活活吓破胆。

  不少帮派大佬忍不住弯腰呕吐起来,惹得大汉哈哈大笑,轻蔑道:“还以为京城的诸位老大多么厉害,原来都是些酒囊饭袋”

  他这话本来没什么出奇,但配上他杀神般的模样,就显得霸气四射了,竟有张翼德在长坂坡一人吓退八十万大军的架势。趁着众帮派人士踯躅的工夫,其余人等迅速抢占出口,还组成防御阵势,彻底断绝了帮派分们从后院逃跑的念头。

  又有人想要翻墙逃走,却见两长高墙上不知何时也俯满了弓弩手,还没等他们摸到墙面,就被弩弓射杀当场

  黑虎堂千余名帮派分,已是插翅难飞。

  “统统不许动”一声暴喝响起,一名年军官在手下簇拥下,出现在门口,虎视眈眈道:“应天府掌握确凿证据,这里有帮派非法集会,现在依法将你们拘捕,谁敢不听命令,轻举妄动、一律视作拘捕、格杀勿论听明白了么

  这会儿,众江湖人士的酒劲儿全消了,可他们已经陷入了天罗地网,只要一动弹就会被射杀,清醒了又有什么用?

  金毛犬身为地主,只好硬着头皮往那军官面前凑,陪着笑道:“这位大人,一定有什么误……”字还没说出来,只听弓弦闷响,三支利箭便洞穿了他的身体。

  金毛犬登时被射倒在地,摸一把汩汩流出的鲜血,难以置信的瞪大眼睛,他猜到了开头没猜到结尾……风风光光的接位大典,竟然也是自己丧命之时。

  断气之前他脑海迸出的最后一个念头是,‘怪不得黑虎老大跑路,原来继续玩下去真会死人的……,

  金毛犬被击毙当场,验证了官军所言不虚,那些帮派大佬便再不动弹,让他们抱头就抱头、让他们蹲下就蹲下,乖乖听从官军摆布。

  “这真是京城的帮派大哥?”那彪形大汉已经收起斩马刀,看着这些比乡下老农还要听话的家伙,难以置信:“你确定不是来骗吃骗喝的小混混?”

  “呵呵三爷,他们确实是帮派大哥。”一旁一个帅气的年轻人笑道:“只是一来,他们已经在那个流血之夜被吓破胆;二来,估计他们还心存幻想吧。

  “幻想什么?”那被叫三爷的彪形大汉,自然是山东响马胡三刀。当初王贤放他回去,他不是没想过虎归山林,再也不回京城。但手刃心怀不轨的二当家,安顿好大后方后,他又觉着王贤那么相信自己,自个要是话不算话,实在没脸在道上混下去。

  不过起决定作用的还是他老娘,他老娘不知从何处得知他已经是官身了,连打带骂逼他赶紧回京,可别错过这好容易由贼变官的洗白机会。在他老娘以死相逼之下,胡三刀连去带来不过一个月,倒是让王贤大加赞赏,直说三爷真乃信人也。破例让他未经训练就担纲重任,先把功劳立了,其余日后再说。

  “幻想着纪纲来救他们啊。”回答他的是邓小贤,王贤怕胡三刀太冲动,给他搭配了冷静沉着的小邓。

  还真让邓小贤说着了,虽然经过前段时间的高度戒备,锦衣卫的警惕性有些下降,以至于北镇抚司行动开始后他们才察觉,但这会儿毕竟不是夜里,城门四通八达,也没什么好顾忌的。所以北镇抚司的人一围了黑虎堂,锦衣卫的军队便从四面八方涌出,转眼就实现了反包围。

  袁江庞瑛等人也尽数出动,看到这次终于把镇抚司的人围了个正着,一众锦衣卫高官这才齐齐松了口气。这时候纪纲也骑着高头大马,出现在众人视线。一众徒徒孙忙迎上去,争先恐后的献媚。

  “唔,总算有点长进。”了解了情况,纪纲终于点了点头。

  “这下总算没让老祖宗失望……”听到老祖宗难得的赞许,一众徒徒孙登时亢奋极了。

  “是啊,终于他们逮了个正着……”

  “这次非让他们连本带利把欠咱们的都还了”

  “好了,都适可而止吧。”纪纲受不了聒噪,皱皱眉道:“下一步该怎么办?”

  徒徒孙们也是一愣,当时一听说北镇抚司出动,他们就跟屁股着火似的跑过来,先围住王贤的人再说,还真没想过下一步该怎么办?

  打?对方也是三四千兵马,真要是火拼起来,除非明天就造反,否则谁也担不起这个责任。但是不打?就要承受王贤的嘴炮,一想到那家伙喷死人不偿命的可恶架势,众人不禁一阵阵头大。

  众人习惯性的都望着庄夫,庄敬也是一头黑线,但这时候只能给众人打气道:“既然已经兵戎相见,就没必要跟他讲道理了,谁拳头大听谁的,非逼他们就范不可。”

  “夫说得有道理。”众人纷纷点头。

  这时候,一名千户过来禀报,“都督大人,那边问我们要于什么?”

  “本座还要问他们是于甚呢”纪纲咬牙切齿道。

  “他们说是应天府和北镇抚司的人,在黑虎堂抓捕逃犯。”千户道。

  “什么逃犯?”纪纲眯眼道。

  “就是名列那个百恶榜上,上次却逃脱了的。”千户倒是个明白人,解释的很清楚。

  “去你娘”却被许应先一脚踹出道:“你到底是哪边的?”

  千户捂着屁股,委屈的不敢作声。

  “告诉他们,里头有锦衣卫的密探,要么让锦衣卫的人先把密探接走,要么让王贤自己过来谈。”纪纲沉声道:“否则休怪本座不客气了。”

  “是。”千户赶紧去传话,不一会儿去而复返,小心翼翼禀报道:“他们说,他们镇抚大人不在,他们也不能做主……”

  “王贤不在?”纪纲一愣道:“他去哪了?”这么大行动,王贤竟然不在场,以纪纲对他的了解,知道这小又要出幺蛾了。

  “他们说,他去迎接钦差大人了……”千户禀报道。

  “什么钦差?”纪纲又是一愣,旋即恍然道:“杨荣?他不是明天到么?

  “这小人就不知道了……”千户克制住自己的解释**,唯恐再挨揍。

  “王八蛋”纪纲的脸涨得通红,咬牙切齿道:“姓杨的和姓王的,竟然联合起来耍我”

  “东翁息怒。”庄敬也皱眉道:“钦差进城,这里是必经之路,让他看到现在的清醒,怕是对我们不利。”

  “不就是杨荣嘛怕球”纪纲阴着脸骂一声,话虽如此,那张脸上却分明写满了纠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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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六六章 钦差驾到


  人有时候一时冲动,会做出一些让自己后悔的事情,比如纪纲这次,听说王贤的人又把黑虎堂围了,就像被马蜂蛰到屁股一样,风风火火就带着徒子徒孙来给那些帮派大佬解围。一时间竟没人想起,现在是大白天,一切还得讲个道理。人家又是合法的抓捕行动,反而自己这边师出无名,要是强给那些帮派分子出头,反而显得跟他们沆瀣一气了

  当然,纪都督完全可以不顾旁人怎么看,先把王贤这伙人收拾了,出一口恶气,提一提士气,也让天下人看看自己的霸气。哪知又被王贤那个奸猾似鬼的家伙给算计了……王贤竟然能让杨荣提前一天抵京,而且不早不晚,正在这个节骨眼上驾到。

  以纪都督狂傲的性格,自然不会把个区区杨荣放在眼里,哪怕是打着钦差旗号也一样。可他知道杨荣此次回京,除了要查问那一夜发生的事情之外,还肩负着一项更重要的使命——就是监督太子在京城禁用金银。他和汉王都在等着看太子的好戏呢,此时当然不愿节外生枝。

  而若自己把眼下的事情闹大,只怕那杨荣要顺水推舟,揪着此事不放,丢下金银之禁不管了。这样一想,纪纲恍然大悟,王贤那王八蛋八成就是打得这种算盘。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得逞。

  可就这么虎头蛇尾的撤走,面子往哪里搁?一时间,纪纲竟左右为难的僵在那里。还是庄敬小声提醒道:“东翁,您不如也去迎一下钦差,免得杨大人光听那王贤的一面之词。”

  “唔,不错。”纪纲一想,好主意啊,不管怎么说,自己先离开这个尴尬之地再说,待会儿见了钦差,是进是退,要从容许多。想到这,纪都督留下袁江、庞瑛等人维持局面,自己带着庄敬也去迎接杨荣了。

  刚出了城门,就迎头撞上钦差队伍,看到那面杏黄色王命旗下,杨荣和王贤谈笑风生、并辔而来。纪纲便恨得牙痒痒,努力压下心头的邪火,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脸迎上前。“哈哈,杨大人不是明天到么?险些让本官失礼。

  庄敬听了心中暗叹,现如今,想让东翁奉承个人,比杀了他都难。

  “纪都督莫要折杀下官,”杨荣抱拳行礼,正色道:“本来按行程,应该是明日抵京的。”说着他看看身旁神采飞扬的王贤,淡淡道:“但王大人派人急报说,京城有大事发生,下官只好连夜兼程,紧赶慢赶了。”杨荣的言辞能力,可是连永乐皇帝都能应付的大神,对付个纪纲自然不在话下。

  “王镇抚”纪纲瞪王贤一眼道:“你怎能谎报军情?”

  “请问纪都督,难道京城此刻没有大事发生?”一番番历练下来,王贤愈发举重若轻、挥洒自如,气场上已经完全不属于纪纲了。

  “这……”纪纲不禁语塞,哪怕北镇抚司和应天府包围黑虎堂算不得大事,锦衣卫包围北镇抚司的官兵,怎么也称得上是大事了。他不禁心头火起道:“还不都是你算计好的”说着对杨荣怒道:“杨大人,你被这个狡诈小人给算计了,他让人请你时,京城什么事都没有。他是因为今天又要铤而走险,担心自己顶不住,才把你当救兵搬来的

  “哦?”杨荣看向王贤,语气颇为不快道:“王大人,是这样么?”

  “呵呵。”王贤飒然一笑道:“若大事已经发生,学士早一天晚一天抵京有何区别?正因为将有大事发生,学士及时赶到才有意义。”说着正色道:“不是下官算计学士,实在是纪都督咄咄逼人,连北镇抚司的正常公务都要阻拦,下官迫不得己,只能请学士来撑腰了。”

  “你休要信口雌黄”纪纲闻言火冒三丈道:“北镇抚司本就是锦衣卫所辖,本座于涉之言从何而来?”

  “今年二月,皇上便有明旨,日后本镇抚司只奉旨办案,一切行动只需关白本卫衙门,无需请示。”王贤朝北方拱拱手道:“圣旨玉音,犹在耳旁,纪都督就要抗旨么?”

  “你”纪纲恨不得把王贤的舌头揪下来,炒着下酒吃了。

  见京城两大特务头子,就在这人来人往的城门前争吵起来,杨荣不悦的咳嗽一声,劝道:“二位皆是朝廷重臣,要注意形象”

  “哼”纪纲哼一声。

  “呵呵……”王贤却气死人不偿命的怪笑。

  “好了,咱们先进城。”杨荣摆出钦差的身份道:“然后请二位说说,京城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是这样的。”王贤道:“上次严打之后,还有一于漏网之鱼,这些余孽非但不思悔改、苟且偷生。反倒愈发嚣张起来,今日他们竟在被捣毁过的黑虎堂原址大肆集会,嚣张挑衅朝廷的权威,是可忍、孰不可忍,下官势必要联合应天府,将其一网打尽,不然天下人如何相信邪不胜正?”

  “那些人是帮派分子不假,”纪纲也是急眼了,竟口不择言道:“但有相当一部分,还有一重身份,是锦衣卫的密探,本官有义务保护他们的安全”

  庄敬听了心里暗叹一声,东翁怎么老忘了扬长避短,这下又要平白受辱了……

  “王子犯法,还要与庶民同罪何况他们算什么王子”果然,王贤马上开炮道:“那些人犯法的罪证是确凿无误的原来是打着锦衣卫的旗号在胡作非为学士,你看到了吧,纪大人就是京城黑恶势力的最大保护伞”

  “你,你含血喷人”纪纲险些气得吐血,手按在剑柄上,恨不得拔出剑来,把这姓王的剁成肉酱。

  “好了,王大人,你少说两句吧。”杨荣见王贤再说下去,纪纲就要砍人了,只好和稀泥道:“纪大人是朝廷重臣,没有确凿证据,是不能随便扣帽子的。”

  “黑虎堂就在前面不远处,学士过去看看不就知道了。”王贤微微一笑道。

  纪纲一听,心里咯噔一声,要是杨荣到现场一看,自己真是彻底说不清了。见东翁有些傻眼,庄敬只好开口道:“学士,他们真正的目的并非是为了惩奸除恶,而是消除异己,好取而代之罢了”

  “哈哈”王贤大笑两声道:“庄夫子睁着眼说瞎话了,我要是想取而代之,一个月前那次把他们全于趴下,便可趁虚而入了可我入了么?没有到现在我北镇抚司也没有扶植过一个帮派,占领过一块地盘,不知取而代之这四个字从何而来”

  “那是你怕被打击报复罢了……”庄敬哼一声道。

  “好了好了,不要再吵了。”短短一会儿工夫,杨荣已经当了三次和事老了,回京之前,他还真没想到,两边的矛盾已经完全表面化、尖锐化了。“今日之事孰是孰非,本官一时不好评判,不过京城乃首善之地,发生这样大规模的对峙,对朝廷的形象影响很大。我看不如双方各让一步,请纪都督把手下撤回,王镇抚这边,也先不要急着抓人,如何?”

  “本座是很看重杨学士的。”纪纲面色稍缓道:“你的面子当然要给,就是不知道某人会不会给。”

  “下官当然也要听杨学士的。”王贤沉声道:“但是那些穷凶极恶之徒,各个都是冥顽不灵,这次放过了他们,下次可能就难以抓捕了。”

  “这样吧,先让刑部软禁他们,待查清案情,再该抓的抓,该放的放,如何?”杨荣道。

  “本官信不过北镇抚司和应天府。”纪纲闷声道:“刑部么?倒还可以商量……”

  “成。”王贤也同意由刑部来善后。

  “既然二位没意见,”杨荣笑道:“那下官便亲自去一趟刑部,跟刘尚书讨个商量。”

  “有劳学士了。”王贤拱手道。

  “回头一定赏光,本座给杨学士洗尘接风,我还有好多话要跟你讲呢。”纪纲也朝杨荣拱拱手。

  “恭敬不如从命,下官也有很多话要问都督。”杨荣抱拳还礼,三人便分道扬镳。

  纪纲和庄敬折回,让人把徒子徒孙召回,自己则径直回了锦衣卫衙门。

  回府后,庄敬叹道:“李观虽然不是太子的人,但八成还是会偏袒他们。”

  “让他偏袒去吧。”纪纲不复方才一脸浮躁的样子,冷笑连连道:“笑到最后的才是赢家,让他们先得意一阵子,等到推行金银之禁,有他们哭的时候,到时候连杨荣一起,一个也跑不了”

  “是,小不忍则乱大谋。”庄敬点头赞道:“虽然我们已经对庙堂之上,不抱任何希望了,但能在发动之前,除掉他们一个是一个”

  “其余人都好说,就是这个王贤,必须要尽快除掉他”纪纲咬牙切齿道:“此人不去,本座心绪不宁、寝食难安”说着重重一捶桌面道:“这小子简直是天上降下来折磨我的魔星,竟然跟林三都能扯上关系,不然那一箭,就能让他上西天”

  “林三是有大用的,只能先由他去了。”庄敬幽幽道:“不过无妨,学生还有一计,定能让那王贤吃不了兜着走

  “什么主意?”纪纲眉头一皱,也不只是在王贤手上吃瘪太多,还是越临近发动的日子,心里就越不安宁。他对庄夫子所谓的妙计,是越来越不敢相信了。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但庄敬当把自己的主意说出来,纪纲却眼前一亮,哈哈大笑起来,“好主意真有你的谁能想到,我们会从她身上下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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