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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侠玄幻] 择天记【作者:猫腻】(4月18日更新至“第一百三十五章 临兵斗者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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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零四章 何以度余生?

  “我不知道。”

  陈长生没有办法承认或者否认,因为到现在为止,他都无法确认自己的身世。

  现在他唯一能够确定的事情就是他应该也是陈氏皇族的成员,换句话说,他和身前的陈留王应该是兄弟。

  从友人变成兄弟,这种感觉有些奇怪。

  陈留王不知道是不是察觉到了他此刻的心情,转了话题,说道:“昭明太子自出生后身体就一直不好,我那时候年龄还不大,一直住在皇宫里,但却没有机会见过他。”

  陈长生心想如果自己真的是昭明太子,在圣后娘娘的肚子里便日轮崩散,那身体自然不可能太好。

  “如果你真的是昭明太子,你会怎么做?”

  陈留王的声音忽然变得清淡起来,望着陈长生的眼神却变得炽热起来,里面满是希冀与渴望。

  陈长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直到这一刻,他才忽然想明白,昭明太子这个身份最重要的地方在于……他是大周皇位的法定继承者。

  “无论圣后娘娘这些年做了些什么事情,杀了多少皇族的长辈,但有件事情无法否定,她是先帝的妻子,昭明太子是她的儿子,更是先帝的儿子,如果大周皇位空悬,再没有任何人比昭明太子有资格坐上那个位置。”

  陈留王看着他的眼睛,非常认真地说道。

  因为陈长生没有承认自己就是昭明太子,所以他这句话里没有直接说你,而是说的昭明太子。

  但所谓心意在其间早已昭昭若明,谁都能听明白。

  圣后娘娘执政二百余年,将整个朝廷打理的铁板一块,这十余年里借着数件大案以及周通的手段,将陈氏皇族打压的极为凄惨,现如今的京都根本看不到任何陈氏皇族的影响力,至少在表面上,陈留王这根唯一的独苗,在很多人看来,只是圣后娘娘给皇族留的一丝颜面,给世人的一些安慰,更多的只是象征意义,完全就像个孤魂野鬼,没有任何实力。

  然而,当年出天凉郡拥有天下,连续涌现出陈玄霸,前太子、太宗皇帝这般才华天赋惊世骇俗的人物,陈氏皇族的底蕴远远超出世人想象,又哪里是这般容易便被清除掉的,他们在京都里必然隐藏着很多实力,那些力量或者藏在国教里,或者藏在朝廷里,甚至有可能就藏在皇宫里,而在京都之外的诸郡里,皇族的实力更是保存的相当完整,甚至有动摇朝堂的可能。

  比如现在的天凉郡,如果大周真的动荡起来,郡中无论官员还是百姓,都会极其坚定地站在陈氏皇族一方。

  陈氏皇族有数百名子弟散布在各州郡之中,各成派系,其中最强大的一派,便是相王一系。

  相王,是陈留王的亲生父亲。

  陈留王这时候对陈长生说的话,不知道有没有经过相王的首肯,但他有资格代表相王表态。

  如果陈长生真的是昭明太子,真想要登上大周皇位,那么得到相王一系的支持,是非常重要的事情。

  然而,陈长生没有什么反应。

  陈留王的眼中流露出遗憾与不解的神情。

  大周皇位,谁不想得?

  陈长生不想,至少他这时候不想,他这时候完全没有心情去思考这些所谓的大事。

  生死之前无大事,便是这个道理。

  陈留王没有办法在国教学院里多作停留,有了陈长生是昭明太子的流言,这种相见本来就是忌讳。

  圣后娘娘的人肯定一直注视着国教学院,先前那道圣旨就是明证。

  他看着陈长生说道:“不要因为有容,站到娘娘那边,不要急着做决定,多看看,多想想,我大周朝现在究竟需要什么。”

  陈长生看着他清俊的容颜,看着他眉宇间的坚毅神色,想着自己初入京都便知道的娘娘很器重陈留王的传言,有些不解。

  陈留王似乎知道他在想些什么,说道:“娘娘对我不错,但她是错的。”

  陈长生没有问凭谁来定对错这句话,因为对这些年的朝局,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判断,每个人都有眼睛。

  “娘娘之错,不在于用周勇,不在于用程俊,不在于用所谓八虎。”

  陈留王说着那些著名奸臣的姓名,神情趋肃:“……娘娘之错,不在于用人错了,不在于用错人,而在于她想用这些人,故意用这些人,她不在意任何人的死活,只在意自己的权位,她把精力尽数放在朝堂之上,杀了无数她以为的敌人,却忘记了我大周朝真正的敌人在哪里。”

  大周是人类世界的正统王朝,代表着全体人族的根本利益,它的敌人当然在北方,就是魔族。

  “看看这两百年的山河吧,大周国力正值鼎盛,在北方却无寸进,甚至多有败局,故国故民犹在风雪之中苦苦煎熬,却依然不时被那些魔族夺去充作军粮,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因为娘娘的心思根本没有放在那里。”

  陈留王看着他的眼睛,沉声说道:“她境界再高,实力再强,权谋之术再如何出众,但终究是个女人,眼光与格局先天不足,她没有办法带领我们打赢这场战争,那么她就没有资格继续坐在皇位之上。”

  日头渐渐西移,尚未近暮,天空里却已经多了些红暖的感觉。

  陈长生走回布缦那面,在南溪斋女弟子们不安且犹疑的目光注视下爬上了大榕树,站在树臂上向远方望去。

  京都笼罩在初秋的阳光里,处处都是黑檐粉壁,街上行人如织,车水马龙,热闹至极,平安喜乐。

  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很难想象在北方雪原里,人族的军队承受着怎样的压力,那里的民众又过着怎样惨淡的日子。

  正如生活在现世的人们大概已经早就忘记,千年之前魔族的军队前锋曾经把洛阳城围困了整整三个月,前锋距离京都只有四百里地。

  想着陈留王先前那番话,他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不再继续去想,开始思考自己的事情。

  大榕树在湖畔,湖在国教学院里,这里有青青的草地。

  他在这里已经生活了两年多的时间,当初他第一次走进这里的时候,刻在石上的国教学院的名字被青藤完全掩盖,这里是被遗忘的旧园。

  在这里他遇到了那只黑羊,还有那位来自宫里的婆婆,后来,他在皇宫里远远见过那位婆婆一眼,已经快要忘记对方长什么模样。

  那辆黑羊拉的竹车不是婆婆的,是莫雨的。

  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莫雨了,床上也很久没有闻到她的味道,看到她留下来的发丝,或者是因为徐有容的缘故?

  当时的国教学院,只有他一个人。

  墙的那边是百草园,有个小姑娘翻墙过来,于是国教学院又多了一个人。

  然后,轩辕破来了,唐三十六来了,再后来,折袖和苏墨虞也来了,去年秋天招新之后,这里更是变得热闹无比。

  想着当初和落落在这里的时光,他有种恍若隔世的错觉。

  轩辕破已经走了,想必这时候正在朝着红河狂奔,落落知道后,想必会很伤心。

  想到这一点,陈长生有些安慰,然后发现自己原来并不能做到心如止水,原来自己还是很在意一些事情。

  悲剧,或者是把美好地撕碎了给人看,悲伤,则是看着美好却无法靠近,最后被迫转身远离,就此不见。

  看着秋日下的京都,想着即将要离开这个美好的世界,他正式开始悲伤起来。

  他看着远方,忽然喊了两声,没有什么具体的意思,只是喊出声音来,证明自己的存在。

  南溪斋弟子和国教学院的学生们,看着大榕树上、身影仿佛要融化在阳光里的他,很是不解。听到喊声后,更是吃惊,南溪斋弟子们心想,圣女怎么会喜欢这样的人呢?国教学院的学生们心想,原来院长是这样的人啊。

  唐三十六、折袖、苏墨虞看着那处,神情凝重,心情沉重。

  ……

  ……

  如果知道自己的生命只剩下数十天,你会怎样度过这段时间?列出最想做而没有做成的事情来个心愿清单然后卖房卖田去逐一实现?还是躲在房间的阴暗角落里每天以泪洗面?又或者是无视所有道德规则去放纵自己内心深处的欲望与恶念?

  当陈长生站在国教学院湖畔大榕树上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在北兵马司胡同深处的清吏司大狱里,前太医署医正孙大人和前礼部正官杨修身杨大人也面临着这个问题,不过他们没有精神去思考这些天怎么过,只想把这些天的天数尽可能地减少一些。

  自从被秘密关押入周狱后,他们便很想死,死的越早越好,因为在这里,真的生不如死。

  锋利的铁丝被刺入杨修身的左耳里,然后从另一边的右耳里穿了出来,带出一些类似脑浆的事物,却没有太多血,那是因为这些天,他已经流了太多血的原因,也可能是因为他的热血早就已经在这些天的折磨里渐渐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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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零五章 何以解忧?

  热血渐散,行刑的时候,囚房里再很难听到他掷地有声的喝骂声与背诵周律的声音,但杨修身的那口气还在,虽然他已经奄奄一息,进气多出气少,气若游丝,他的骨头还是硬的,虽然他的肋骨早就已经被打断了十数根。

  杨修身没有参加过大朝试,经由普通的科举入朝为官,多年勤勉政事,才得到圣后娘娘赏识,直接让他做了宫中的文事官,在所有人看来,他都应该感谢圣后娘娘的恩信,然而他还是像以前那样,安安静静地做着自己的份内事,记录着皇宫里发生的所有事。

  直到国教学院血案发生后的第四年的秋天,他忽然上了一个奏折。

  这个奏折是弹赅周通的,最后也批评了圣后娘娘。

  圣后娘娘很不高兴,把他下了周狱,他在狱中受了无数折磨,但终究还是熬了下来,活了过来,最后被赦免,放了出去,调去了礼部。

  那已经是十来年前的事情了。

  十年之后,他再次被关押进了周狱,这一次再也没有朝中同僚为他呼喊,圣后娘娘似乎也遗忘了他的存在。

  周通隔着栅栏,看着躺在乱草上的那具血肉模糊的身体,眯着眼睛看了很久,才确认是自己当年最大的敌人。

  “杨大人果然是忠贞之士,受了这么多刑,居然还是一个字都不肯说。”

  周通说道:“但当年的事情,不止你一个人知道。”

  听到他的声音,杨修身在干草上艰难地动了动。

  “孙医正开口了。”周通站起身来,背着双手向狱外走去:“我今天来,只是与你告别。”

  听到这句话,杨修身的身体崩紧,然后忽然放松下来。

  他坚持到了现在,终于有了可以不用坚持的理由,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他会开口说些什么,只代表着他可以休息了。

  阴森幽暗的囚房里,响起搬运重物的声音,十余个填满沙土的麻袋,被清吏司的官员们搬了进来,然后压在了杨修身的身上。

  最开始的时候,杨修身的身体还会动弹两下,发楸含混不清的声音,最后,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直至停止。

  污黑的、近乎凝固的血,从他的眼睛与鼻孔里溢了出来,再也无法呼吸,却还睁着眼睛。

  哪怕死了,他也要睁着眼睛,死死地睁着眼睛,仿佛要看看这世间到底有没有天道,有没有公理。

  秋日落在庭院里,海棠树上没有花,依然清美。

  周通站在海棠树下,脸色微显苍白,应该是多年不怎么见阳光的缘故。

  一名清吏司官员站在他的身后,只觉身心俱寒,即便阳光也无法让他暖和起来。

  一名朝廷官员就这样死在了周狱里。

  按道理来说,这是很正常的事情,类似的事情发生过很多次,但这名清吏司官员是周通最信任的下属,跟随他已经有数十年时间,知道这一次与以前都不一样,以往那些死在周狱里的朝廷官员都未经正常审判,按道理来说严重违反周律,但并不违背圣后的意志。

  圣后娘娘不想再看见那些官员,所以那些官员便会悄无声息地死去。

  但这一次不同,他很清楚周通大人是在私下调查什么事情,圣后娘娘并不知情,也不知道杨修身死亡的消息。

  他望向周通,眼光落在那件大红色的官袍上,没有像平常那样,看到无尽血海、滔天煞意,却隐约感觉到一道不安甚至恐惧的意味。

  周通大人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冒着娘娘盛怒的危险,暗中刑讯如此之多人,究竟是想知道什么?他因为什么事情而恐惧?

  ……

  ……

  如果说黑袍是这个世界上秘密最多的人,那么周通可以说是这个世界上掌握的秘密最多的人。

  对他来说,秘密仿佛就像是金银财宝,又像是权势地位,越多越好,越多他便能感觉到越安全。

  从一年前开始,他便开始试图发现陈长生身上的秘密,只可惜始终没有获得太多进展,唯一的进展,却因为牵联到皇宫里,极有可能发现圣后娘娘的秘密,而被迫停止下来,但谁也不知道,他一直在暗中继续调查。

  他是最开始怀疑陈长生就是昭明太子的那个人,去年在京都忽然流行起来的那个传闻,本来就是他刻意放出去的。

  他最想知道的那个秘密就是这件事。

  当初他只是有这种猜想,却无法确信,因为有很多难以理解的地方。

  如果陈长生真的是昭明太子,商行舟为何要把他送来京都,送到娘娘的眼前?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而且陈长生和昭明太子的年龄对不上,相反,那个叫余人的小家伙能够对上。

  假作真时真亦假?

  所有见过陈长生的人,都说他早熟,沉稳平静,不似少年。

  梅里砂死前的时候,还在看光阴卷。

  很多线索在这座海棠花开的院落里汇总,无数细节在他的脑海里渐渐交织成形。

  最后,这些都指向了某个难以相信的推断——陈长生就是昭明太子,他被光阴卷强行改变了年龄。

  这种猜想太过狂野,不可思议,他依然无法相信,所以他继续暗中调查。

  但他查遍了宫中的秘档却一无所获,他暗中关押了当年牵涉此事的很多人,包括接生的稳婆,还有太医署那几位早已告老归乡的旧人,直到今天他才终于确认,当年昭明太子生下来的时候,体内的日轮就已经崩裂了。

  如果仅仅是这个发现,并不会令他动容,因为他知道,圣后娘娘当初逆天改命,献祭星空时曾经发过无比狠毒的誓言,她注定会孤老而死,那么她自然不可能留下任何子息,在隐隐运转却不可逆的天道之前,昭明太子当然会死。

  但前些天,他看到了天机阁与皇宫之间的秘密传书,知道了另一个秘密。

  陈长生是皇族中人,而且他有病,他的病源自于还在娘胎时,体内的日轮便已经崩离——

  和昭明太子一样。

  周通开始感到不安,甚至恐惧。

  如果陈长生真的是昭明太子,他还活着,那说明什么事情?

  说明圣后娘娘的逆天改命并没有完全成功!

  只要陈长生活着,圣后娘娘便有可能受到天道的反噬!

  如果这件事情被那些隐藏在暗处的反对者利用,圣后娘娘还能继续安坐皇位吗?

  周通很清楚,娘娘如果一旦失势,自己会面临怎样的凄惨结局。

  同样是效忠于娘娘,但他与薛醒川等神将不同,那些神将麾下各有兵马,如果陈氏皇族重掌皇位,为了稳定局势,只要那些神将愿意改换门庭,便绝对不会受到任何攻击,至少是在数年时间里,不会有任何问题。

  可是没有人会允许他活着。

  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圣后娘娘最忠心、也是最疯狂的那条狗。

  他替娘娘咬死过太多人,背着太多的血债。

  他不想死。

  哪怕是一条狗,也有苟活的渴望。

  怎样解决这件事情?看起来似乎很简单,就像很多人想的那样,圣后娘娘只要杀死陈长生就行。

  在世间所有人眼里,圣后娘娘冷酷至极,根本不在意这些事情。

  但周通追随娘娘多年,知道民间里的那些传说并不完全属实。

  娘娘确实没有血脉传承,平国公主是抱养的,但她哪里曾经亲手捂死过自己的儿子?

  娘娘毕竟是女人,如果她真的发现陈长生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心软了怎么办?

  不能心软,不能无视天道,不能冒险!

  周通的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红色的官袍微微颤动,在初秋的阳光下掀起血一般的波澜。

  “让我来替娘娘分忧吧。”

  他在心里默默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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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零六章 简单的杀光

  “如果他真的是昭明太子,我想,现在应该有很多人想他死,虽然那些人可能已经知道他可能快要死了,但您应该很清楚,他们的身家性命乃至于家族千世都依托在您的身上,他们不会冒任何风险,不会允许他再多活一天。”

  徐有容平静说道:“所以我不能离开国教学院,南溪斋的剑阵也永远不会解除。”

  雅淡的天青瓷杯在手指间缓缓地转动,就像是被溪水推动的水车,平缓顺滑无声。

  圣后看着指间的杯子,露出一抹若有深意的微笑,没有说什么。

  天青瓷杯很美丽,看似很硬,但对她来说,只需要微一动念,便能碾成齑粉。

  徐有容没有指望过圣后会救陈长生,哪怕他有可能是她的亲生儿子。

  而且教宗陛下对陈长生的病没有办法,娘娘也不见得有。

  但她希望在陈长生可能最后的这段岁月里,能够拥有一段不被打扰的静美的时光。

  陈长生十岁之后便一直承受着死亡的阴影艰难前行,没有任何喘息的时间,每每想到这件事情,她便有些难过。

  “如果您同意的话,我明天就会带他离开京都。”

  徐有容看着圣后娘娘说道。

  圣后敛了笑容,神情漠然说道:“如果他真是我的儿子,那么他每多活一天,我便会不安一天。”

  徐有容说道:“寒山归来途中,我查遍所有教典,天道反噬,并无实证。”

  “那是因为无论太祖皇帝还是太宗,都没有违背过当初的誓言,前者害死了除太宗之外的所有子女,后者直接杀光了凌烟阁上画像里的那些老人们,如果不是王之策跑的快,说不定太宗他真的可以千秋万代,到现在还坐在我这个位置上。”

  她在提到太祖和太宗皇帝时,并不如何恭敬,尤其是在提到万民景仰的太宗皇帝时,更是语带讥诮,显得颇为不耻。

  “两年前陈长生在国教学院藏书楼里点亮自己的命星,我和莫雨恰好在甘露台上,当时我说了一句话,命星,也有可能就是命中注定的克星……如果命中注定,我和他当中只能活一个人,你觉得天道会让他死还是我死?”

  圣后的声音渐趋寒冷。

  徐有容很清楚,在天道做出最终的审判之前,娘娘会自己提前给出答案。

  圣后站起身来,示意她不用再说,负手走到窗边,望向如同燃烧的天空。

  徐有容也走到了窗边,望向红艳的暮空,眯了眯眼睛,下意识里把双手背到了身后。

  从后面望过去,她们的姿式一模一样,看上去就像复刻出来一般,又像是一对母女。

  圣后说道:“任谁来看,你比平国都更像我的女儿。”

  平国是她从天海家抱养的女儿,血缘关系极近,容貌也有几分相似。

  她年轻的时候是世间最著名的美人之一,徐有容是现在公认最美的少女,但同样是极致的美却不相似。

  可是正如她所说,任谁来看,徐有容都像是她的亲生女儿。

  那是因为气质、气度、气魄相似的原因。

  “事实上,我也一直把你当成女儿来看待,因为我们有相同的血脉。”

  圣后看着天边燃烧的云朵,美丽的脸庞上光明夺目,无比强大自信:“当年献祭星空,逆天改命,我心甘情愿断子绝孙,也要登上皇位,我从来不会为此事而后悔,因为我很清楚,即便是天道,也无法阻止凤凰的重生。”

  那片燃烧的云在天空里缓缓西去,看上去就像是在火焰里突围的凤凰。

  “你,就是我的后代,我的继承者。”

  圣后望向徐有容,淡然说道:“至于他是不是我的儿子,我根本不在意。”

  徐有容心想,那毕竟是您的亲生骨肉,难道就没有一点感情存在?

  “我教了你这么多年,现在看起来,你那个老师又把你教回去了。”

  圣后面无表情说道:“感情是世间最廉价的东西,道德只是弱者保护自己的借口,这些都不重要。”

  徐有容说道:“那什么才是最重要的事情呢?”

  圣后看着天空,悠然说道:“存在。”

  徐有容静思片刻,说道:“我们该如何存在?”

  “如何存在,各撷其妙,存在能否长久,神魂如何不灭,方是大道。”

  “万物有始有终,即便神隐之上得见大自由,亦要生灭。”

  “本物易腐,其影不灭,最终是要看那痕迹的浓淡。”

  圣后转过身来,看着她说道:“而那些痕迹来自于你我的脚步,依循我们内心的方向。”

  徐有容说道:“如果有人拦在道路前方?”

  圣后说道:“所以我们需要有能力杀光所有拦在身前的人,如此才能按照我们的心意带着这个世界前行,把我们的神魂烙印在历史之上,哪怕身后万千人痛骂,也无法抹去,如此才能接近真正的永恒。”

  徐有容有些不解,蹙眉说道:“如果所有人都反对,怎么可能杀得光呢?”

  “当然杀得光,这是很简单的事情。”

  圣后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宫殿里。

  “先杀光那边的。”

  她看着遥远的北方,仿佛对那里终年不歇的风雪说话。

  “再杀光那边的。”

  她望向遥远的西方,仿佛对着一望无垠的海洋作出了宣告。

  “接着杀光那里的。”

  她收回视线,望向京都某处。

  随着她的这句话,离宫神道两侧的树林忽然无风而动,无数青叶簌簌落下。

  “最后杀光那边的。”

  她望着天空,眼神很深,仿佛要把这片燃烧的天空看破。

  ……

  ……

  暮色渐退,夜色来临,国教学院外的酒楼继续歇业,百花巷里很是安静,只有那些摊贩偶尔会呦喝几声,只不过提前接到过国教骑兵的警告,知道现在圣女和南溪斋弟子们都住在国教学院里,呦喝声很是节制,声音不大。

  一个挑着桅子花在卖的老汉,借着夜色的掩护来到国教学院的围墙前,看似要小解,却忽然消失不见。

  澄湖楼送菜的马车从后门进了国教学院,比平时数量更多的夜宵被厨子们小心翼翼地抱进厨房里备着学生和南溪斋弟子们晚上食用,一名送菜的中年汉子与一位厨子说着闲话,然后消失在了外面的灰墙里。

  类似的画面在很多地方出现,却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借着夜色潜入国教学院的人一共有十四名,都是刺客与杀手。

  除了天机阁与黑袍,整个大陆上只有清吏司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找到这么多的强大刺客与杀手。

  南溪斋女弟子们境界极高、剑法极强,布下的剑阵更是强大至极,但毕竟是在峰间清修的道门弟子,这方面的经验非常不足,而国教学院的外墙相连足有十余里,国教骑兵的巡防再如何严密,也不可能控制住所有区域。

  国教学院里不是所有人都没有发现这些刺客的潜入。

  就在那名卖桅子花的老汉来到国教学院围墙前的时候,折袖就睁开了眼睛。

  他不在楼里,而是在湖畔的那棵大榕树上。

  白天的时候,陈长生交待了遗言,还说了很多别的事情。

  唐三十六和苏墨虞很沉默,跑了轩辕破,折袖什么都没有说,直接上了树,抱着魔帅旗剑便开始睡觉。

  他的身后是南溪斋的剑阵,再后是小楼,陈长生在里面。

  想要杀陈长生,首先要过了他。

  当年在青云榜上,他排第二,是唯一能够威胁到徐有容地位的少年天才,不是因为他的境界有多高,而是他的战斗力极为强大。

  如今在国教学院,他的境界也不是最高的,但如果不算法器与别的事物,即便陈长生也不是他的对手。

  因为他自幼生活在荒凉却凶险的雪原里,是面对着死亡活下来的狼崽子。

  去年秋天在国教学院门前,陈长生一剑破星域,震惊全场,他当时说过,至少有五个人能够做到他一样的事情,在通幽境胜聚星。

  他说的五个人是秋山君、徐有容、苟寒食,自己,还有折袖。

  折袖对危险的感知极为敏锐,面无表情地看着夜色下的国教学院,没有用多长时间,便发现了至少七名刺客的踪影。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非常诡异,因为那些刺客逐一倒下,有的倒在野草里,有的倒在了树林深处,有名刺客借水而遁,却沉了下去,再也没有浮起来过,星光下只能看到湖水里几抹淡淡的红。

  折袖这才知道,原来国教学院里居然隐藏着这么多强者,虽然那些强者明显是友非敌,却依然令他生出些寒意来。

  ……

  ……

  一辆马车停在百花巷外。

  车厢里的灯光很是昏暗,照着案上的白纸有些发黄,纸上的字迹也有些发蓝。

  那两名清吏司官员的脸色却是变得越来越苍白。

  毫无疑问,自从圣后娘娘执政以来,北兵司胡同里的那个衙门,便是整个大陆最阴森、行事最嚣张的地方。

  但今天晚上清吏司要杀的,不是普通人,而是未来的教宗,想到这个事实,这两名官员依然感到无比紧张与害怕。

  潜入国教学院的那些刺客,没有一个人回来。

  更恐怖的是,国教学院里没有任何声音响起,根本不像有战斗在发生。

  笼罩着国教学院的夜色,仿佛就像是深渊,悄无声息地吞噬了十余名清吏司最了不起的刺客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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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零七章 我要离去的意思(上)
  
  时间不停地行走,车厢里的两名清吏司官员色更加苍白,没有再作停留,离开了百花巷。
  
  星光照着周狱,照着海棠树,照着周通身上的大红官袍,如地狱,如仙境,如血海。
  
  听着下属的回报,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就像死人一样。
  
  国教学院里有南溪斋的剑阵,外有国教骑兵,离宫看似没有做什么,但事实上早有准备——茅秋雨一直在百花巷里的那间客栈里,两袖清风,却有神器在身。国教学院里还有十八位红衣主教,夜色里还隐藏着梅里砂提前留下的一些强者。
  
  周通用了十余名精锐刺客的生命,确定了这些事实。
  
  这样的阵势,即便圣后娘娘真的调动羽林军,也不见得能够杀死陈长生,除非她亲自出手,而且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完成,不然教宗陛下肯定会出现——他根本就没有指望今夜能够杀死陈长生,只是试探,结论是不行,必须寻找别的方法。
  
  京都郊外的某间庄园里,有些人也正在讨论相同的事情。
  
  “不行,想要在不引人注意的情况下攻进国教学院太难了。”
  
  “这些年族里花了这么多钱,难道都喂狗了?”
  
  “如果是别的事情大概都能办,但这件事情不是小事。”
  
  “你先要告诉我,国教学院里我们到底有多少人。”
  
  “我们在国教学院里确实有内应,在国教骑兵里也有内应,甚至就连离宫方面我们也能找到愿意帮助我们的友人,但徐有容的应对简单却非常有效,只要南溪斋的剑阵存在,我们就没办法靠近小楼。”
  
  “我就不信,那些小姑娘组成的剑阵能拦住我们。”
  
  看着那名子侄兴奋的神情,天海承武微微皱眉,抬起右手阻止了堂间的争论,问道:“你姓周,还是姓王,或者姓苏?”
  
  周是周独|夫,王是王之策,苏是苏离。
  
  千年以来,只有这三个人曾经闯过圣女峰,破过南溪斋的剑阵,然而即便是他们,也为之消耗了很长时间,付出了很多心力。
  
  天海家现在有谁能够及得上这三位传奇人物?又有谁能够有信心在教宗显圣之前,破开南溪斋剑阵,进小楼杀死陈长生?
  
  听着这话,那名子侄无话可说,涨红了脸,低下了头。?
  
  天海承武看了眼始终沉默不语的儿子,然后对族人们漠然说道:“圣女聪慧,推演之术举世无双,哪里会留下丝毫漏洞。”
  
  ……
  
  ……
  
  “国教自然会护着陈长生,圣女以为再加上她愿意护着陈长生,圣后娘娘或者会有所忌惮,至少不会亲自出手,所以陈长生是安全的,但她忘记了一件事情,那就是,陈长生并不是一个死人。”
  
  周通看着下属们面无表情说道:“既然不是死人,那么就一定会有自己的想法,如果他自己想要离开国教学院,谁能阻止他?”
  
  下属们不是很理解,问道:“他为什么要出来?”
  
  周通站在庭前,看着那株海棠树,没有说什么。
  
  他看到过天机阁与皇宫之间的传书。
  
  天机老人在传书里说陈长生快要死了。
  
  他知道,像陈长生这种人绝对不会就这样安安静静地死去。
  
  ……
  
  ……
  
  酒杯落在坚硬的梨花木桌上,出一道沉闷又有些清亮的声音。刚从拥雪关回京不久的天海胜雪抬起头来,嘲讽望向堂间的那些族兄族弟,最后视线落在父亲处,说道:“只能等他自己走出国教学院。”
  
  天海承武的神情变得柔和了起来,有些欣慰,然而下一刻,欣慰随夜风而散,神情重新变得严肃,声音也变得寒冷了起来。
  
  “他会出来,只要他踏出国教学院一步,就杀了他。”
  
  ……
  
  ……
  
  夜色如前,还是那般安宁,仿佛先前那些倒下的身影只是幻觉,并没有很多可怕的刺客曾来过,然后被一一杀死。
  
  折袖静静看着湖畔,确认那些刺客已经死光,心情却没有变得轻松起来,还是有些担心,从榕树上滑下,向小楼里走去。
  
  无数剑意隐而不,暗自循符着天地间的法理,交织在小楼四周的空间里,如果有人擅自闯入,必然会激无数道可怕的剑光。
  
  折袖视若无睹,就这样走了过去。
  
  那些剑意还是隐藏在夜色里,没有激,向他的身体斩落。南溪斋的弟子们很清楚他与陈长生之间的关系,圣女被请进了皇宫,她们实在是没有办法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做出决断。
  
  世间并没有真正的算无遗策,哪怕徐有容极擅推演,命星盘上契星空,却依然算不透某些事情,比如人心。
  
  折袖就这样走过了南溪斋的剑阵,走进了小楼里。
  
  然后,他看见了唐三十六。
  
  唐三十六很担心陈长生,所以他理所当然会出现在这里,很明显,徐有容留下的所有安排对他也起不到任何作用。
  
  “他在做什么?折袖看着唐三十六问道。
  
  只是半天时间过去,唐三十六便显得疲惫了很多。
  
  陈长生即将死去的事实,让所有人都承受了极大的心理压力,做为陈长生最好的朋友,他的心情更是受到了极大的影响。
  
  唐三十六没有回答他的话,看着房间紧闭的门,神情有些黯然。
  
  折袖不再多言,直接走上去,推开了房门。
  
  房间里没有人。
  
  看到空空的床与无人的书桌,他和唐三十六的脸色顿时变了。
  
  片刻后,收到传讯的苏墨虞也赶到了这里。
  
  “怎么办?”
  
  苏墨虞的神情很是焦虑,说道:“我们得赶紧报知离宫。”
  
  折袖沉默片刻后说道:“不要。”
  
  “有一种巨兽,在知道自己将要死亡的时候,会自己走到非常遥远的方,安静地等待着最后那刻的来临,不愿意被任何人看见,可能它觉得这样才能保留住最后的尊严。”
  
  唐三十六说道:“陈长生大概就是这样想的。”
  
  折袖说道:“猫在临死前,也会这样做。”
  
  床上的被褥被叠的整整齐齐,就像豆腐块,书桌与书架上纤尘不染,仿佛是今天才新买,陈长生离开的时候似乎什么都没有带,包括书架上的那些旧书还有那个被水泡烂的竹蜻蜓,只不过轩辕破这时候不在,不然可能会现国教学院的厨房里少了一把砍骨头的菜刀。
  
  另外,叶小涟走进藏书楼准备休息,现被褥旁多了一个小箱子,打开箱子她看到了一封信,落款是陈长生,他说这是给徐有容的。
  
  在这些事情生之前半个时辰的夜半时分,陈长生从藏书楼的窗户里跳了出去,穿过茂密的树林,来到湖对岸的厨房里,拿出了一把菜刀,撑开黄纸伞,翻过新修的那截围墙,离开了国教学院。
  
  南溪斋女弟子们现自己保护的目标消失了,其后没有多长时间,这个消息便传到了城郊那座庄园以及北兵司胡同的那座院落里。
  
  初秋的海棠树自然没有花开,也还没来得及落叶,青青如茵,随夜风轻拂。星光落在大红色的官袍上,再反射到海棠树下,时起时伏的青叶被镀上了一层腥红的色泽,仿佛变成了一片血海。
  
  “我不喜欢任何脱离控制的变数,我希望你们能够尽可能地早地把这种变数消除,换句话说,你们只有一个晚上的时间,找出他来。”
  
  周通站在台阶上,看着黑压压跪满庭院的官员们面无表情说道:“然后我不管你们用什么方法,必须要杀死他。”
  
  庭院里的官员们沉默着如潮水一般散开,只留下那株孤伶伶的海棠树以及两个穿着大红官袍的官员。
  
  有资格与周通并排站着的官员很少,程俊便是其中之一。作为同样深受圣后娘娘信任的权臣,在民间的八虎称谓里他只排在周通之下。
  
  “夜闯国教学院暗杀是一回事,他离了国教学院,我们若还想在京都里杀了他,这便是明杀……教宗不会放过我们的。”
  
  程俊任着大理寺卿,却没有丝毫周律赋予的庄严感,三角眉倒悬,鼻塌唇薄,仅从面相上看都极令人厌憎。
  
  圣后娘娘最初用的这些官员,都是极被官场排斥、曾经的失意者,因为最开始的时候,没有哪位真正德才兼备的官员愿意效忠她。
  
  “除了娘娘,世间有谁曾经愿意放过我们这样的人?”
  
  周通的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在星光的照耀下,他的脸色显得有些苍白,仿佛并非活人,笑容也显得诡异而可怕。
  
  ……
  
  ……
  
  陈长生离开国教学院的消息传到了那座庄园,天海家的议事匆匆结束,人们迅散去,家族的意志随之传遍整座京都,从羽林军到京都府,无数人进入夜色里试图找到陈长生然后杀死他。
  
  天海承武走到秋树下望着极远处那团明亮的灯火,沉默了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那是甘露台,娘娘最喜欢停留的地方。
  
  看着父亲的背影,天海胜雪也沉默着,他觉得今天有些不对劲。想要杀陈长生当然是很不容易的事情,但不应该让整个天海家以这样的姿态狂飙起来,因为这阵势太大,因为这不见得能找到陈长生,反而更容易警醒那边的人,甚至有些像是一种告知,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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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零八章 我要离去的意思(下)

  “能杀死他自然最好,但杀不死怎么办,而且不要忘记直到现在宫里依然没有任何声音传出来,或者……娘娘也在犹豫。”

  天海承武看着远处甘露台的方向,脸上显现出来疲惫与怅然,为了那座皇位,他筹谋准备了十余年时间,然而现在看来,前路依然被掩在夜色之中。或者很痛苦,但他必须开始考虑别的道路了。

  “父亲难道不担心将来之事?”天海胜雪问道。

  这些年天海家无限风光,包括陈氏皇族在内、唐家、秋山家、朱家、落风家这些底蕴深厚的千年世家都被压得死死的,要说这些家族还有那些心向皇族的官员对天海家没有意见,谁也不会相信。如果天海家无法登上大周皇位,到时候墙倒众人推,谁会留情?

  “他是姑母的儿子,他的体内流着我天海家的血液,将来就算他登基为帝,难道就要把他的母家赶尽杀绝?不,无论他的背后是商行舟还是教宗,他都会感到忌惮不安,最终还是要依靠我们的力量。”天海承武看着远处的甘露台,短须在夜风里轻轻飘拂,给人一种极其干炼强硬的感觉:“我们不是周通,一旦丧家便会被人人喊打,所以我们更要稳妥些。”

  天海胜雪明白父亲的意思,只是……如果传闻是真的,陈长生真的是昭明太子,那么便会对圣后娘娘产生威胁。在这种时候便要提前考虑以后的事情了吗?他忽然间觉得园子里的夜风变得寒冷起来,然后才想起这已经是到了萧瑟的秋天。

  天海家拥有如今的地位,当然与圣后娘娘脱不开干系,但正像唐老太爷在汶水畔钓鱼时经常说的那样,天海家和天海圣后从来都不是一回事,天海家在朝野间掌握着很多隐藏实力,就算失去圣后娘娘的照拂,也没有哪方势力能够在一夕之间将这个家族连根拔起。

  真正远谋深虑的智者,绝对不会把一个家族的将来完全放在一个人的身上,哪怕那个人是举世无比的最强者。天凉郡的朱氏因朱洛而兴盛,现在眼看着便要因为这位强者的落幕而凋蔽,这就是教训,也是对所有家族的警告。

  而且再伟大的人,总有回归星海的那天,太宗皇帝死了,周独夫死了,谁能逃得出生死二字?

  无数人从天海家的庄园以及天海家控制的衙门里涌进夜色,开始寻找陈长生的下落,很自然惊动了很多人,那些人紧接着注意到了北兵司胡同里那个阴森衙门的可疑动静,然后才从国教学院处得知了所有骚动的源头陈长生离开了国教学院,不知去了何处。

  离宫里响起示警的钟声,教士们散入夜色里,教枢处里的灯光被同时点亮,照的廊间的梅花耀出一种妖异的美,两百余名骑兵从枫林那边疾驶而出,带着雷鸣般的蹄声向国教学院驶去。

  初秋的夜晚,京都的局势骤然紧张,肃杀至极,有黄叶飘零。

  ……

  ……

  怎么死,这是一个问题。普通人一般不怎么愿意思考这个问题,每每思及便会下意识里避开,陈长生的人生历程不普通,所以他想过这个问题,而且想过很多次,有着自己非常明确的答案或者说态度。

  热闹地活着,孤单地死去,这是折袖和唐三十六猜测的答案,却不是他的答案,他可能会在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选择独处,但在之前的那段时间里,他不会离群索居,低头****自己的伤口而沉默。他离开不是要去寻找自己的坟墓,而是要去做一些事情。

  折袖的话提醒了他,这个世界对他来说确实充满了恶意,但生活在这个世界里的有些对他已经释放过很多善意,他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要去回报那些善意,回复那些恶意,那就是他必须完成的事。

  静美的秋夜,京都的大街小巷里到处都是各方势力的眼线,朝廷与国教的骑兵纵马在直街上高速疾驰,无数人在寻找他然后试图杀死或者保护他,然而这时候,他早就已经避开了所有人的视线,举着黄纸伞悄然无声来到北新桥,然后跳进了那口枯井。

  井底的空间依然漆黑而充满寒意,伤势并未完全复原的他,向着无比深远的地底落下,速度越来越快,仿佛要变成一颗与大地同归于尽的石头,但就在距离地面还有数十丈的时候,一道浑厚的气息像棉软的垫子一般出现在他的身下,把他下坠的速度降低了很多。

  这种情形已经发生过很多次,他没有任何慌乱,调整着姿式,待那道气息散去后,双脚很稳定地落在铺满冰雪的地面上。

  地洞穹顶上出现了一点光亮,那是一颗夜明珠,然后无数夜明珠逐次亮起,仿佛繁星降临到了此间,如山般的黑色身影看似缓慢、实则迅疾地从远处飘了过来,居高临下俯视着他。

  银色的光线下,黑龙那对比楼房还要大的眸子泛着寒冷的光芒,里面充斥着暴虐的情绪,却又给人一种格外漠然的感觉。

  这种相见已经发生过很多次,但今次与以前不同,无论陈长生还是黑龙都没有说话,在寒冷的风中沉默对视,气氛有些压抑。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一道满怀愤怒的龙吟在地底空间里荡起,自穹顶洒落的夜明珠光辉都随之而颤抖起来,地面的经年雪霜到处飘舞,扑打在陈长生的身上,像鞭子一般留下诸多或深或浅的痕迹。

  陈长生能够理解她此时的心情,所以沉默地承受着。

  龙吟渐渐消失,风雪渐渐停止,黑龙俯视着他,眸子里哪还有漠然的感觉,只剩下暴虐与愤怒,还有那么一抹……惘然。

  “你……你……你要死了?”

  龙吟消失后,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人类少女的声音,能够听出来,她现在很慌张。

  陈长生看着黑龙,觉得体量如此巨大、境界如此可怕的它说出的声音却是如此清嫩,实在是有些反差强烈。

  “是的。”

  黑龙再次愤怒起来,远在十余里外的龙尾向着墙壁上打去,然而未能落下,便被墙上的阵法震飞,无数雪霜乱崩。

  “可是……可是……”

  黑龙看着陈长生,眸子里现出几抹痛楚之意,不知道是被阵法反噬还是因为看到了他悲伤的未来景象,声音微微颤抖。

  “……你还没有学会龙语。”

  “对不起。”陈长生低下头去,过了会儿才抬起对来,看着她说道:“这辈子可能我都没有办法学会龙语了。”

  “那……那……你不准死。”

  陈长生沉默不语。

  黑龙难过说道:“你答应我的事情都没有做到,怎么能去死呢?”

  “对不起。”陈长生再次道歉,说道:“我曾经答应过你,要想办法把你从这里救出去……”

  “是啊是啊!”黑龙的眸子陡然明亮,连声说道:“你还没有把我救出去,怎么能死呢?我可不准你就这么死了。”

  “不用担心,我已经想到了救你出去的方法。”

  陈长生看着她笑了笑,很开心很真挚:“从寒山回来的旅程里,我有很多时间可以想事,推算了很久,确定我们还是要从光阴卷着手,待会儿我会去石墙那边把阵法做一次完善,以确保光阴卷的道法力量能够维持长时间的输送,不过如果仅凭阵法的话,可能需要很久才能凭借时间的力量把禁制消除,所以我建议你自己开始练光阴卷,或者能够把时间加快很多。”

  他忽然想到一件事情,说道:“对了,我在寒山见过王之策,只不过当时时间太急,我忘了问他这些事情。”

  听到那个人的名字,依然沉浸在陈长生即将死去的愤怒悲伤情绪里的黑龙也禁不住怔了怔,异道:“那个骗子还活着?”

  陈长生说道:“虽然他没有自承身份,但应该不会错。”

  黑龙的声音变得寒冷起来,充满了怨毒:“果真是恶人万万年。”

  陈长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如果以黑龙的立场来看,她当初还只是一个懵懂无知的龙族小姑娘,从南海登陆后虽然犯下很多罪孽,但被囚禁数百年也算是足够赎了罪,何至于要被永世囚禁在这终日不见阳光的地底?可如果在王之策的立场来看,他做为当时大周王朝的军师和半个守护者,当然有责任保护大周的黎民百姓。

  “陈长生……”黑龙的声音忽然变得平静了起来。

  “嗯?”他有些不解。

  黑龙的声音回荡不止,寒冷里带着淡淡的哀伤。

  “……你就不该做个好人。”

  “……为什么呢?”

  “因为好人不长命。”

  陈长生再次低头,望向自己脚下的冰霜,回想自己这些年在世间走过的这条充满冰霜风雨的道路,沉默了很长时间。

  他始终认为像王破那样的人才是好人,自己绝对算不上,自己只是在做顺心意的事情,因为修的就是顺心意。

  只可惜生死在天亦由命,唯独不肯听从人们自己的心意。

  他抬起头向黑龙望去,想要解释两句,却忽然发现黑龙消失了!

  那道如山川般的龙躯,就这样平空消失了!

  陈长生震惊异常,四处望去,想要弄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然后,他看见了满地冰雪里多出了一个小姑娘。

  那个小姑娘穿着一身黑衣,坐在雪中,裙摆散开,两根细细的铁链从裙摆后方伸出,伸向十余里外那道石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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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零九章 吃了你的理由

  小姑娘容颜如画,清美绝伦,就像一朵新生的黑莲,眼神却很是漠然,深处隐藏着残暴意味,加上漆黑的竖瞳,显得格外妖异。

  陈长生很长时间都说不出话来——他这时候自然已经猜到这个穿黑衣的小姑娘是谁,尤其看到她眉间那粒仿佛朱砂般的血线后。

  他知道以龙族的寿元看来,她是一个小姑娘。

  他曾经听徐有容说过,她就是一个小姑娘。

  但他还是没有想到,她居然会真的是一个小姑娘。

  ……

  ……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陈长生终于从这种震惊里醒过神来。

  他向着她走了过去,动作有些慢,因为他有些紧张。

  小姑娘抬头看了他一眼,似有些不耐烦,凛意十足。

  陈长生看着她眼神里的漠然与残暴,还有那种居高临下的感觉,有些不舒服,但知道这并是她的本性,不是她对自己很轻蔑。

  那是高阶生命对相对低阶生命发自本能里的俯视。

  就像人类看着被草原上的牛马一般,或者有喜爱、有同情、有尊敬,但那都是居高临下的感情施予,这是无法改变的事情。

  陈长生走到她身前,她微微低头,似乎不想让他看清楚自己的容颜,又或者是为了掩饰内心的紧张而故作漠然,却不知道对人类男子而言,一低头最容易让他们脑补成温柔与娇羞。

  “我不知道……你……可以这样。”

  陈长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清楚她为什么愿意用人类化形与自己相见。因为他要死了,她想要表示一些什么。他不是很清楚她想要表示什么,隐约有所猜测,自然难免紧张。

  “我不让你死。”小姑娘抬起头来,看着陈长生说道。

  这时候她已经恢复了平静与漠然,明明坐在地面,要比陈长生矮很多,仰视着却像是在俯视着他,说话的语气就像是吩咐或者命令。

  陈长生心想自己又何尝愿意死,紧接着想起来,今天白天的时候,有容去皇宫之前,似乎也对自己说过类似的话。

  “刚才我说了,光阴卷应该能够助你破禁离开,从去年的时候我和有容就一直在探讨怎么救你出去的问题,这次路上她也出了很多主意,稍后我布的阵法,实际上就是她画的草图。”

  不知道为什么,陈长生看着她很认真地说了这番话,可能是因为隐约的猜测让他不想她将来对有容有任何意见。

  小姑娘扭过头去,就是不肯说出一个字。

  她没有想到徐有容会帮助自己,有些吃惊,但也仅此而已。

  陈长生说道:“我以为你至少会谢谢她一句。”

  “她天天跟你在一起,结果你却要死了,你觉得我会感谢她?”

  小姑娘的声音忽然变得尖利起来,显得很是愤怒。

  陈长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虽然按道理来说,他们相见这么多次,已经很熟,但这是他第一次与小姑娘的她见面,难免还是会有些陌生感与尴尬。

  “这个……吱吱姑娘。”

  “我说过不要叫我吱吱!”

  小姑娘瞪了他一眼,说道:“我有名字。”

  陈长生想起来徐有容曾经对自己说过,好像当年小黑龙就有名字,似乎是叫朱砂,然而还没有开口……

  “我叫红妆。”小姑娘看着他面无表情说道。

  陈长生自然不会在这种小事情上与她争辩,说道:“我要去布置阵法,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看看?”

  从去年秋天到今年夏天,他来这里很多次,研究石墙上的阵法,思考如何破阵助小黑龙离开,一直都没有让她旁观过。

  不是他的破阵方法有什么秘密,而是她不感兴趣,或者说她并不相信以陈长生的能力,能够破除掉王之策布下的禁制。

  但今天他要请她一道前去观看,因为以后可能没有机会了。

  小黑龙想了想,站起身来,转身后远方的那座石壁走去,因为行动有些不方便,她很自然地提起了黑裙,于是露出了那双赤足。

  她的赤足洁白如雪,踩在满地冰霜上,冰霜顿时逊了三分。

  两根细细的铁链,系在她的脚踝上,铁链色泽乌黑,表面已有锈迹,与雪白的脚踝相映,更是鲜明无比。

  数百年的时光流逝,她不知道在地底尝试过多少次脱困,铁链已经深入她的脚踝里,可以清晰地看到伤口,甚至隐隐可见白骨。

  只是看着这个画面,便觉得很疼,更不要说她自己。陈长生走上前去,把铁链抓在手中,小心翼翼,确保不会磨擦到她的脚踝。

  她的能力虽然受到阵法的禁锢,但保留着很多龙族的自有能力,能够在地底空间里自由地来往,陈长生的速度也很惊人,按道理来说,他们可以很快便掠至十余里外,但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走的很慢。

  穹顶如满天繁星般的夜明珠依次熄灭,只有最远处的石墙方向还残着些光线,她提着裙摆,他提着铁链,就这样消失在夜色里。

  幽暗的光线落在石壁上,把两位传奇神将的脸耀的阴晴不定,他们手里握着的铁链更是仿佛镀上了一层巫族的毒液,令人心寒。

  陈长生站在石壁前,看着石壁上的画像以前隐藏在石壁里的阵法,思考推演片刻后,从剑鞘里取出早已备好的事物,开始布阵。

  时间缓慢地流逝,他做的特别专注,眉心不时皱起,却不知道是遇到了什么障碍还是体内伤情发作带来的痛楚。

  小黑龙习惯性地坐在满地冰雪里,抬着小脸看着石壁上的画像,有些出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漠然的眼神里隐隐可以看到些悔意与惘然,只有当她望向陈长生的时候,那些负面情绪才会渐渐谈去。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陈长生终于结束了布阵,他仔细地检查了两遍,确实没有遗漏与问题,才真正地松了口气,从两年多前,他从皇宫里的地底来到此间之后,他对这两道囚禁住黑龙的铁链研究了很长时间,他可以说把自己平生学会的所有道法知识都施展了出来,这大半年里更是得到了徐有容的很多帮助,他相信一定能够生效。

  他取出光阴卷交到黑龙的手里,然后看着她神情认真说道:“你有没有什么方法可以让自己暂时昏迷不醒?”

  小黑龙睁圆眼睛看着他,心想这是什么要求。

  陈长生本来还准备再说些什么,但看着她的神情便知道她不可能答应自己,只好说道:“无论稍后发生什么事情,你最好能够忍住。”

  小黑龙忽然觉得有些不对,伸手准备把他击倒,然而却晚了。

  悄然无声,仿佛柳树的叶片割裂初春的微风。

  锋利无双的无垢剑,出鞘然后落下。

  陈长生的手腕上切开了一道细口,鲜血涌了出来。

  他的血明显有些问题,泛着淡淡的金色,仿佛拥有无穷无尽的能量,圣洁无比,却又给人一种极为妖异的感觉。

  他的圣光之血,里面还有徐有容的天凤真血。

  随着他切开自己的手腕,鲜血遇到地底空间里寒冷的风,一道难以用言语形容的香味,以无法理解的速度向四周蔓延。

  这种香味很像是青草的味道,更像是青草上的露珠的味道,像初生的鲜果的味道,更像是鲜果刚刚成熟,却被夜风吹了一宿后的味道。

  如果任由这种情况继续,这股味道顺着北新桥进入京都,只怕整座京都的人都会因此而疯狂起来,就连天书陵里的鸟都会狂飞而至。

  幸运或者说陈长生早有准备的是,他刚刚布置好的阵法里有徐有容当初在寒山用桐弓帮他隔绝血味的阵意,以他鲜血里的圣光为基,能够有效地将血味消除,再加上黑龙天然散发的极致幽寒,可以确保在这种味道自然淡化之前,应该会飘出北新桥去。

  但有个问题。

  小黑龙就在他的身边,就在阵法笼罩的范围之内,一直在看着他做这些事情,那么她自然也就闻到了这股味道。

  铮的一声脆响!

  铁链被绷的笔直如线,她的身体飘浮到了半空中,黑发向着后方狂舞,黑色的衣裙同样舞动着,美丽的脸上煞然无情,仿佛神魔一般。

  她妖异的竖瞳里涌现出无数种情绪,复杂到了极点也冲突到了极点,那是至高阶的生命对另一种至高阶的神圣能量的天然亲近,又是一位强者对真正永生的无尽渴望,更是生物本能里的那种欲望。

  她居高临下看着陈长生,贪婪却又不安,渴望却又悲伤,不停地挣扎着,直至最后,她终于渐渐变得平静下来。

  平静并不代表着安全。

  她虽然是高贵而强大的玄霜巨龙,但毕竟年龄还小,而且自幼便离开南海登陆,没有受到过龙族的完整教育,所以她没有学会如何控制自己的欲望,如何避免精神意志被这种欲望控制。

  她的神情很平静,眼神却很暴虐。

  她决定吃掉陈长生,因为他太好吃了。而且她有足够的理由吃掉陈长生,就算星空降下天道意志来问她,她也可以毫无愧意。

  “你这个没有良心的东西,我把初血都给了你,居然还和别的女人勾三搭四,为了实践当初的誓言,我要一口生吞了你!”

  说完这句话,她的气息以恐怖的速度提升,瞬间便突破了数境,直接来到了神圣领域,然后向着地面的陈长生扑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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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一十章 呼吸

  鲜血从陈长生的手腕里落到铁链上,发出嗤嗤的声响,顺着雕刻好的那些线条开始行走,向着铁链深处侵蚀,停留在铁链表面的血液,则是遇风而化,燃起幽蓝的火焰,向着四周喷洒着无穷光与热。

  这是凤血的强大威力。

  刻在铁链上与石壁上的那线条散发出明亮的光线,阵法缓缓启动,一道很难形容的、仿佛春叶秋实般的气息,出现在场间。

  那种气息仿佛有着光阴的片段神力。

  这时,小黑龙来到了地面,黑发狂舞,秀丽的容颜上满是煞意,同样狂舞的黑衣里,隐隐可以看到冰屑如钻石般洒落!

  这代表着她已经把气息提至巅峰。

  这时候的她,已经站在了神圣领域里。不要说陈长生,就算是薛醒川这样的强大神将,单打独斗也不见得是她的对手。

  这时候陈长生的精神与注意力完全集中在细细的铁链上,仿似对身周的其余事物早已忘怀,也忘记了自己的血那种致命的诱惑力……但先前当小黑龙说到初血说到誓言说到女人的时候,他的左手颤抖了一下,这说明他其实一直是清醒的。他怎么可能忘记天道对自己的命运诅咒,怎么可能忘记余人师兄当年在夜庙里对自己的叮嘱?

  他当然已经提前预备好了方案,来应对可能癫狂的小黑龙。

  两声极其沉闷的声响从石壁上响起,仿佛有人在石壁深处擂响了战鼓,又仿佛是从极其遥远的夜空里传来了两记雷鸣!

  石壁的画面里,那两位传奇握着铁链的手里忽然暴发出极其强烈的白色光线,最终变成两团近乎凝结的白色光团,约摸鸡蛋大小,这两个白色光球顺着铁链迅速向前传递,瞬间便来到了那双雪白的脚踝间。

  没有谁能够比这两个白色光球的速度更快,即便是速度最快的徐有容和南客在这里,也不可能避开,无限强化、重新踏入神圣领域后的小黑龙可以朝在南海,夜宿西洲,却也不可能更快。

  这两个白色光球的速度快的就像是闪电。

  因楸这本来就是闪电。

  咔嚓!咔嚓!

  两声清楚至极的声音在幽静的地底空间里暴开。

  小黑龙在陈长生的身后空中停了下来,狂舞的黑发与黑衣间,到处都是白炽明亮的电光,美丽容颜上的煞意消失无踪。

  她脚踝上那两根细细的铁链高速地颤抖着,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就像是狂风里的细柳,随时可能折断。

  伴着一声愤怒与痛苦的轻呼,她重重地摔到了地面上。

  她想要站起来,却无法做到,被黑衣覆盖的娇小身躯依然微微颤抖着,看着很是诡异,又有一种难以言说的魅惑感。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通过铁链进入她身躯的雷霆之力终于渐渐涣散,电光与雪屑同时消失不见。

  她艰难地坐了起来,小脸异常苍白,竖瞳里犹自残留着悸意,看着陈长生的眼神已经不像先前那般疯狂贪婪,却带着恨意。

  陈长生回头望向她,唇角微翘,带着笑意。

  他的脸色这时候也很苍白,应该是为了启动破禁制的阵法,先前流了太多血、消耗了太多神魂的缘故。他很清楚自己这样做会加快伤势的暴发速度,换句话说,他会比计算中更早死去,但他还是毫不犹豫这样做了,因为这是很久以前他就答应过她的事情。

  临死之前,他要把这些事情都做完,如此才能轻松地离去。

  “你的血是怎么回事?比当初坐照自暴的时候,更要好闻……刚才我竟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心念。”小黑龙心有余悸问道。

  陈长生指了指她脚踝上系着的那两根铁链,意思很清楚,他知道王之策当年留下的阵法,会对她的某些方面构成强大的禁制。

  “既然你知道,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一声,让我也有些准备。”

  小黑龙看着他恨恨说道:“真是个坏人。”

  这时候陈长生手腕上的伤口已经愈合,徐有?加诸在他身上的圣光隔绝重新开始起效,铁链上的那些血水也已经深入其间,或被阵法化作能量,再也不用担心会激起小黑龙的凶性,或是引来别的强者。

  陈长生走到她身前,将数十颗自己当初请离宫教士炼制的丹药全部塞进了她的嘴里,然后轻抚她的后背助她消化药力。

  小黑龙微微眯眼,似乎很喜欢被这样轻抚。

  片刻后他醒过神来,想起莫雨曾经对徐有容说的话,才明白她是一个小姑娘,自己这样抱着她确实有些不妥,赶紧松开了手。

  小黑龙睁大眼睛,瞪了他一眼,很是不悦。

  “当然我也没有万全的把握。”陈长生顿了顿,接着解释先前她的疑问:“当初我冒险坐照,点燃体内的星辉雪原时,如果不是你救我,我早就已经死了,这条命既然是你给我的,我还给你也理所当然,如果说注定要被人吃掉,你大概是我唯一能接受的对象。”

  不知道是因为这段话还是最后的对象二字,小黑龙高兴起来,很是喜悦,然后不知想到何事,双颊有红霞渐生。

  她低着头不肯看他,低声说道:“流氓。”

  陈长生怔住了,不明白为什么她要骂自己,为什么要生气,想了想后取出一个箱子,搁到了她的身前,说道:“这是给你的。”

  小黑龙抬起头来,看着那箱子,清亮的眸子里满是好奇。

  “是什么?”

  她掀开箱子,美丽的小脸被一片光明照亮。

  箱子里尽数都是珍奇的金银珠宝。

  有白帝城赏赐给他的,有离宫给他的,有教枢处孝敬他的,有唐三十六给他玩的,有周陵里的,什么样的宝贝都有。

  这是他全部财产的三分之一。

  当然,这是他去年冬天与徐有容切割清楚财产之后剩下的全部财产。

  他把三分之一留给了落落,三分之一留给了师兄,还剩下三分之一是留给小黑龙的,他以为这是对自己最好的三个人。

  看着箱子里的珍宝,小黑龙的眼睛变得越来越明亮。

  “喜欢吗?”陈长生看着她,有些紧张,带着希冀。

  她低着头,轻轻地嗯了声。

  哪有不喜欢金银财宝的龙族,更何况她被囚禁在地底数百年,就是靠皇宫里的那些大人物承诺给的金银财宝才能熬下来。

  而且这是他专门留给她的。

  她抬起头来,望向陈长生认真地说道:“你知道吗?我离开南海的家乡来到你们人族的地方,已经很多年了,但只有认识你之后,才过了些开心的日子,所以我真的很感谢你。”

  陈长生想着她的经历,想着自己的一生,自然生出同病相怜的感觉。

  “我最开心的那段日子,就是化作游魂,跟着你离开京都,一直到汉秋城,看了很多风景,吃了很多好吃的东西。”

  “周园里的风景也不错。”

  “我不喜欢周园。”

  “为什么?”

  “因为父王就死在里面。”

  陈长生沉默无语。

  小黑龙看着他冷笑说道:“而且在周园里面,你和那个女人卿卿我我,早就忘了我是谁,我有什么好高兴的?”

  陈长生有些无奈,说道:“我当时并不知道她是徐有容,而且……在我心里,你是值得尊敬的前辈。”

  小黑龙不理,恨声说道:“反正你就是个负心薄幸的家伙。”

  陈长生心想负心之说从何而来?忽想着先前小黑龙准备吃掉自己之前说的那句话,心想如果真是如此,用这种单方面的誓词来约束对方的行为,实在是有些不可理喻或者说孩子气吧。

  他年龄不大,但向来沉稳平静,自然不会与她幼稚地争吵。

  然而她见他沉默不语,更加恼火起来,张嘴便向他的脸上吹了一口气。

  她是玄霜巨龙,第的气便是龙息。

  龙息落下,按道理来说,陈长生应该会像前几次那般,瞬间被冻成冰块,她本也是这般想的,准备把他好生收拾整治一番,然而却忘了,以往她都是用玄霜巨龙的本像与陈长生见面,这时候她则已经化形成了人类小姑娘,不说别的实力境界,至少无法再喷出龙息。

  她这时候的龙息,就是一口气,这口气息如兰一般,幽香莫名,没有半点威力,就这样吹到了陈长生的脸上。

  说来也奇怪,陈长生的身体被她用龙血完美洗髓后,普通兵器都无法伤到他,她的这口气息明明没有任何威力,但他的脸却红了起来。

  小黑龙怔住了,然后有些傻傻地向着他的脸又吹了一口气。

  陈长生的脸越来越红,尤其是耳根,就像他的命星一般,通红一片。

  小黑龙有些疑惑地眨了眨眼睛,下一刻才想明白自己在做什么,顿时有无数羞意涌上心头,小脸瞬间红艳无比。

  她觉得自己的脸很烫,就连身体也热了起来。

  她忘记了自己是玄霜巨龙,只需要一动念,就连火山都能冻凝。

  火山能够被冻凝,霜雪能够被融化,她觉得自己的身体热的软了起来,有些无力支撑,缓缓向前,靠在了陈长生的怀里。

  她的呼吸就像是冰川里的拂着雪莲的风,在他的耳畔轻轻地穿行着。

  陈长生的身体仿佛被冻住一般,不敢有任何动作,忽然间觉得有些微湿。

  那是她吐出丁香般的舌尖,在他的耳垂上舔了一下。

  “味道真香。”她靠在他的肩头,轻声说道:“如果你真要死,就让我吃掉,死在我的肚子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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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一十一章 雏凤之鸣清而已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可能很久,可能很短,陈长生醒过神来,逃也似的向着远处掠去。
  
  小黑龙看着消失在夜色里的他的背影,眉眼间流露出一抹煞意,尤其是竖瞳里的情绪变得异常寒冷。
  
  王之策留在石壁上的禁制,让她无法回复真正的境界实力,但如果她愿意,依然可以轻而易举地把陈长生抓回来一口吃掉,不然她怎么可能成为皇宫里所有人不敢提及的所谓“忌讳”。
  
  但她没有这样做,竖瞳里的怒意渐渐消散,剩下的只是孤单委屈和倔强。
  
  她很清楚,陈长生之所以要逃,并不是真地怕被自己吃掉,而是要逃避别的一些东西。
  
  没有小黑龙的帮助,陈长生没有办法通过那面池塘回到地面,他选择的道路是当初第一次误入地底时的路线。当他推开那扇沉重的石门,回到那座已经很久不见的冷宫后,望向远处的未央宫,难免生出了一些感慨。
  
  当初莫雨动用两心通的神通,借用皇宫里的阵法,把他从未央宫困入这里时,大概怎么也不会想到,他真的有勇气进入地底去直面传说中的“忌讳”,从而觅到了一线生机,同样,他怎么也没有想到,那个“忌讳”是个表面暴烈冷酷、实际上却有些天真懵懂的龙族小姑娘,而他居然和这个小姑娘之间有了如此多的联系与故事。
  
  站在黑龙潭畔的秋树里,看着这座著名的桐宫阵,他若有所思。他通读道藏,对阵法也颇有研究,虽然及不上徐有容和苟寒食的水准,放在世间修道者里也算得上是佼佼者,所以当初被困在这里时才能现这座阵法的生门在寒潭深处。
  
  为了解除王之策布下的禁制,他准备了很长时间,加上徐有容的帮助,他相信最多只需要十年时间,那两道铁链便会逐渐被侵蚀失效,小黑龙能够重获自然,如果她同时修行他留在地底的那本光阴卷抄本,时间甚至还能再缩短一些。
  
  只是,那个时候他应该已经不在了。
  
  千载岁月,白云悠悠,物是人非,亭亭如盖,便是如此。
  
  可终究还是有些放不下的人或事。
  
  南溪斋有件神器与这座冷宫里的著名阵法名字相同,都叫做桐宫。
  
  桐宫在她的手里。
  
  她这时候应该正在皇宫里,距离自己没有多远。
  
  陈长生绕过潭边,顺着一条石道走出桐宫的后门,来到一片树林中,望向远方那片宫殿群。
  
  他不喜欢孤单地死去,但他不想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被她看见。
  
  他准备稍后去周园,那里没有人,没有人能进。
  
  在这之前他还要做一些事情。
  
  树林前方响起一阵细细索索的声音,正在变黄但青意犹盛的树叶落下来数片。
  
  黑羊从树林里走了出来,看着陈长生微微歪头,似乎有些疑惑,为什么今天你会出现在这里而不是在池塘边。
  
  陈长生对黑羊长揖及地,很认真地行了一个大礼,说道:“多谢你这两年的照顾。”
  
  黑羊回,望向远处宫殿群里的某一处。
  
  陈长生明白它的意思,摇了摇头说道:“我不去那里。”
  
  黑羊转过身来,静静地看着他,幽暗的眼眸仿佛最深的夜色。
  
  “我这辈子都活的认真,或者说很死板,因为希望这样能够多活几年,现在确认没办法多活几年,仔细想来,最大的遗憾却是自己从来没有放肆地活过,我修的是顺心意,其实又哪里真的顺过心意呢?”
  
  自从确认自己的死期后,陈长生没有向任何人流露过自己的真实想法,这时候却向这只黑羊表明了心意。
  
  “所以在死之前,我决定去做一件自己很想做的事情,如果能够成功,我想自己应该会很高兴。”
  
  ……
  
  ……
  
  杀东杀西杀东西,原来不过是一个杀字。
  
  把所有反对您的人全部杀光,那么自然就没有反对您的人了,把敢于违逆您意志的天地杀伐颠倒,这天地自然也要臣服于您的意志之下,只是如果天地人尽皆顺服之后呢?天地之外又该如何?人心又如何?
  
  听完圣后娘娘的话后,徐有容安静了很长时间。
  
  这是娘娘的霸气宣告,也是娘娘对她这个唯一的继承者的教诲。
  
  她需要思考一下,同时,她也在默默地进行着推演计算。
  
  当初她对陈长生说自己要进皇宫去找娘娘求情的时候,陈长生便说过这没有任何意义。
  
  现在看着圣后娘娘的冷漠态度,似乎真是如此。
  
  其实这是谁事先都应该能想到的结果。
  
  但她还是来了皇宫。
  
  为了尽人事听天命?只是希望能够替陈长生乞求到十数日安静的遗世时光?
  
  不,她是道门中人,却自有锋芒,不修无为。
  
  从离开寒山到昨天夜里,她一直在推演计算,纤细的指尖没有离开过命星盘。
  
  她试图看到天道,想要拔开命运的迷雾,看到真正的前路,但无数次推演的结果,都是一样的。
  
  要让陈长生从命运的困局里摆脱出来,唯一的那抹近乎虚无缥缈的命运细线,另一头都是连在娘娘的身上。
  
  按常理来看,陈长生受到的天道之罚,本就是娘娘当初献祭星空时的誓言在生效,最想他死的人也是娘娘,那么想要解开那根命运的线条,当然应该要着落在娘娘身上。
  
  但她知道命运隐隐显现出来的意思并非如此。
  
  看山是山,不是山,还是山……山终究都是山,意味却不同。
  
  所以她才会离开国教学院来到皇宫。
  
  她坚信此行一定会带出一些变化,然而,从白天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很长时间,变化却始终没有生。
  
  瓷杯依然在指尖转动着,从白天到黑夜仿佛没有停过,就像溪上的水车,就像时间本身。
  
  “推演之术,最终便是穷其变,然而天道不可言不可数,如何能算?”
  
  圣后忽然把瓷杯搁到了桌上,看了她一眼,这一眼仿佛已经把所有事情都已经看穿。
  
  徐有容沉默了会儿,应道:“虽不能真实触及,但总能接近一些。”
  
  圣后说道:“你现在连人心都还算不清楚,又谈何接近天道?”
  
  徐有容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因为她隐隐感觉到,自己等待的变化已经生了,然而……那变化却不是自己想要的。
  
  “你在国教学院布下剑阵,再请离宫派人相助,然后你来皇宫见我,以为这样就能把他隔绝在世界之外,把我隔绝在他的世界之外,然后等着天道自然运转,试图觅到一丝变化,然而你算来算去,却算漏了一件事情。”
  
  圣后看着她平静说道:“你忘记了他自己也在算。”
  
  徐有容知道自己错了。
  
  如果陈长生自己离开国教学院怎么办?她不在场,没有任何人能够阻止他的离去。
  
  娘娘召她进宫,就是要给陈长生创造这样的机会。
  
  换句话说,当她在试图替陈长生选择一条可能的出路时,娘娘早就已经清楚陈长生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娘娘,你这么了解他,就因为你们是母子吗?”徐有容看着她,声音变得有些清冷。
  
  圣后说道:“到这时候还没有忘记时刻提起此事试图动我心弦一瞬,你这孩子倒也执着。”
  
  徐有容美丽的脸上显现出倔强的神情,说道:“但我说的难道不是事实?”
  
  “当然不是事实。”圣后的声音仿佛金玉一般沉着:“我了解他,只是因为我了解过他。”
  
  她站起身来,再一次走到窗畔,向宫殿外的远处望去。
  
  暮时的晚云已经变成了满天繁星,她的声音也比白天的时候更加淡漠,甚至显得有些寒冷。
  
  “凡夫俗子眼中,所谓圣人能知万物,却不知,越过那道门槛之后,依然还在红尘之中,圣人之所以不会犯错,是因为圣人不能犯错,一旦有错,便会红尘覆身,再难解脱。”
  
  这些字句伴着清冷的声音,落在了徐有容的耳中以及心上。
  
  “天道、命运这种东西,我未曾畏惧过。它把你我当作牛马,我便把它当作牛马,拿缰绳套着,拿重犁挂着,用它开疆辟土,用它风调雨顺,然而现在想来,我对天道命运有利用之心,便是承认它有用,承认它有过我自身能力的强大之处。而这便是我当年犯下的最大错误,一朝如此论断,神魂之间便有尘埃,再也无法洗去。”
  
  圣后转过身来,看着徐有容说道。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论及天道的缘故,她的神情很肃穆,完美的容颜里多了很多神圣的意味。
  
  徐有容很清楚这也是教诲,而且大概是除了自己之外,再也没有人听过的真义。
  
  自童年到现在,这样的场面生过很多次,她早已习惯,此时却不然。
  
  因为娘娘说的是至玄至高至妙的天道,谈的是对天道极为不恭的内容。
  
  而且她隐约明白娘娘为何要对自己说这些。
  
  “将来总有一天,你会变得像我一样强大,我希望你能更强大,所以我不会允许你犯下和我相同的错误。”
  
  圣后看着她的眼睛说道:“若天道在前,当斩杀之,若情丝在前,更应斩去。”
  
  徐有容听着最后这句话,证明了自己的猜想,身体微寒。
  
  “你是我的继承者。”
  
  圣后走到她的身前,居高临下看着她,平静说道:“任何会坏你大道之人之事,我都会斩杀之。”
  
  徐有容脸色变得更加苍白,往常明亮无比的眼眸里多了一抹黯然的意味。
  
  “秋山我很喜欢,但你不接受他,这我很喜欢。”
  
  “你喜欢陈长生,虽然他有很多值得喜欢的地方,但我还是不喜欢。”
  
  “你的生命,不应该浪费在这些无谓的事情上。”
  
  “所以你越在意陈长生,我越要杀他。”
  
  徐有容沉默了很长时间。
  
  她的脸变得越来越白,直到最后仿佛雪一般,再看不到任何别的颜色。
  
  她的眼睛却逐渐回复了明亮,仿佛雾霭过后、重新迎来晨光的山林。
  
  然后,雪原里仿佛生出了一株腊梅,多了一抹红色,渐渐梅丛盛开,她的脸变得越来越红。
  
  嗡的一声响,大殿里狂风呼啸,两道十余丈的洁白双翼在她身后展开!
  
  她飞到了空中,散出极为炽烈的光线,还有一道神圣而强大的气息。
  
  她燃烧着体内的天凤真血,把境界提到了最巅峰的状态,甚至可以说是越了本身能够承受的范围上限。
  
  她是国教圣女,代表着圣洁与光明,挟着无数星空赐予的神圣力量。
  
  她现在还只是通幽巅峰境界,当然没有真的进入神圣领域,但这种状态下的她,已经有了些许神圣领域的特征与意味,与逍遥榜前列的高手都有一战之力,甚至八方风雨这等级数的强者想要完全镇压住她,也需要些时间和手段。
  
  她没有想过能够威胁到圣后娘娘,只想争取一些时间,来破掉这个不知道是天道还是人心织成的局。
  
  哪怕只能绽放一点光明,若能照亮大周皇宫,或者也能照亮京都,让离宫看见。
  
  然而就在下一刻,宫殿里的风便停止了。
  
  那些四散的圣洁光线消失无踪。
  
  她身后那对洁白的羽翼无力地垂落了下来。
  
  一只手扼住了她的咽喉。
  
  那是圣后娘娘的手。
  
  那只手看上去很秀气,这时候却显得无比可怕。
  
  圣后的身形并不如何高大,伸出手臂,却把徐有容举在了空中。
  
  一道百余丈的黑色羽翼在她的身后展开,破开了阔大的宫殿两侧,在夜色下缓缓地起伏。
  
  这画面显得异常妖异,却又有种惊心动魄的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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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一十二章 向死而生(上)
  
  夜风轻拂,来自于无比巨大的黑色双翼,拂散所有神圣与光线,隔绝所有视线与感知,代表着最纯粹的幽暗与强大。
  
  “雏凤清于老凤声……那终究是将来的事情。”
  
  圣后看着手中的徐有容,面无表情说道。
  
  没有任何人能够进入这片夜色,除了她允许的人,比如那一抹红。
  
  莫雨低着头跪在殿外,不敢向里面看一眼。
  
  “把她送回圣女峰,确认陈长生死后再放开她。”
  
  听到圣后娘娘的声音,莫雨这才敢抬起头来,想要说些什么,最终却什么都没有说。
  
  青竹小车备好,黑羊不知从何处踱了回来。
  
  圣后看了黑羊一眼,沉默片刻后点了点头。
  
  车轮碾压着青石板,向着皇宫外的夜色缓慢驶去。
  
  莫雨坐在座位上,看着怀中昏睡的徐有容,忽然觉得有些难过。
  
  她是替徐有容难过,也是替陈长生难过。
  
  陈长生看来是死定了。
  
  其实,她也有些难过。
  
  她已经很久没有去国教学院了,没有见陈长生了,而且她没有任何立场与道理去,就算陈长生死了,她都没有理由难过,想到这里,她就愈地难过起来。
  
  青竹小车看似缓慢,实则无比迅疾,而且带着某种难以形容的诡异之处,夜色里的街上行人虽少,但有很多正在搜捕陈长生、想要保护陈长生的骑兵与强者,却没有一个人注意到这辆车。
  
  没有用多长时间,青竹小车便通过南门离开了京都,驶上了通往圣女峰的官道。
  
  几乎就在离开京都的同时,徐有容睁开了眼睛。
  
  不是她隐藏着什么后手,而是圣后娘娘的意志。
  
  她睁开了眼睛,却做不了任何动作,就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
  
  因为在她如瀑般的黑里,斜斜地、看似很随意地插着一根簪子。
  
  或者说那是一根木钗。
  
  百器榜第三,木剑小凤。
  
  徐有容不能动,但可以说话。
  
  不过她这时候明显没有说话的心情,只是静静地看着车顶,不知道视线穿过去后,会落在星空里的哪一处。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他的命不好,能有什么办法。”莫雨看着她怜惜说道。
  
  徐有容收回视线,看着她说道:“我不觉得他会死。”
  
  莫雨自然知道陈长生现在的身体状况,心想就算教宗陛下能保住他不被娘娘杀死,他又能多活几日?
  
  徐有容仿佛想通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平静说道:“那终究是他自己的命运,就应该按照他的想法去运行,我想把他与这个世界隔绝开来,他却偏要回去,天道要他去死,他偏向着死处去活。”
  
  “向着死处去活?”
  
  “你还记得汗青神将当年吗?”
  
  “记得。”
  
  “太宗陛下说过,向死而生者,很难死。”
  
  ……
  
  ……
  
  陈长生没有考虑过生死的问题,他已经把生死置之度外。
  
  他离开了皇宫,来到了一处非常隐秘的地方,或者说很普通的地方。
  
  天书陵外的李子园客栈。
  
  当初他在这里住过不短的一段时间,在这里真正结识了唐三十六。
  
  这座客栈对他来说很有意义,是他京都生活的开始,现在他回到这里,先是考虑到没有人会想到他会来这里,再就是他也想让自己京都生活的最后这个片段,也从这里开始。
  
  他并不知道就在他离开皇宫后不久,一辆青竹小车驶出了皇宫,徐有容就在那辆车里。
  
  他也不知道这时候师兄余人就在河对面的天书陵里借着星光读书。
  
  在这个夜晚,他生命里最重要的两个人,都曾经与他距离很近,只是当时的他并不知道,他的心思与精神都在自己的身体上、随身的丹药法器上、识海里的各种功法、以及鞘中的无数把剑上。
  
  他坐在小院的树下,在星光下对自己的修道情况开始进行梳理。
  
  因为经脉尽碎的缘故,他现在的真元输出比两年前还要微弱,甚至连普通的坐照境都不如,但散布在他血肉里的星辉就像山川里的积雪一般,看似东一片西一片,实则总数极大。而且他在寒山破境聚星虽然出了问题,但不能说完全失败,从表面上看他的境界还停留在通幽境巅峰,可如果他不在意经脉再次破碎危及生命,他可以在很短的时间里,凝结星光为领域。
  
  换句话说,如果不要命,他可以是短时间的、真元数量极多的、聚星初境强者。
  
  他还会无数种剑法、身法、道法。
  
  进入通幽上境之后,他遇见的对手大部分都已经是聚星境的强者,当初曾经帮助他很多次的简化版耶识步,已经没有太大意义,步法带来的度加成与他自身的度比较起来,幅度非常少。同样,像百花剑和七星剑这样的普通剑法,或者在同阶对战里偶尔还会起到些作用,但在今夜的战斗里也没有用处,可以去除。
  
  他静心明意,去除了那些杂而不精的剑法与道法,只在识海里留下最坚硬、最锋利、最强大的手段。钟山风雨剑、国教真剑、倒山棍、临光剑、汶水三式、燎天剑、破军剑……以及苏离教他的那三剑。
  
  燃剑、慧剑、笨剑。
  
  这就是陈长生现在最强大的手段。
  
  对真正的剑道高人而言,剑法本身或者没有高低,但一定是有大小的。
  
  陈长生最擅长的这些剑法都是大剑,尤其是苏离教他的这三剑,无论如何机变,气象都极大。
  
  大剑或者说大招对神识真元的损耗极大,陈长生的神识极为稳定强大,真元数量亦多,但输出一直是个问题,所以他不耐久战,在过往的很多场战斗里,他都会争取在最短的时间里结束,只有像大朝试最后一场对战以及浔阳城前后那段乱战时,迫于无奈才会让自己陷入苦战的局面,而事实上也战的极苦,好些次都险些败在对手的剑下。
  
  今夜他重伤未愈,强行调动真元出手,更加不能进入这种局面,必须一击得手。
  
  他睁开眼睛,望向夜空里的繁星,开始推演计算。
  
  那个人出身并不贫寒,生母乃是前礼部侍郎的小妾,童年也没有什么不堪入耳的惨痛经历,不缺衣少食,也没有嫡母羞辱,科举虽然谈不上特别顺利,但也不算特别,那个人的性情非常冷酷残暴,实力非常恐怖,神识格外强大,仿佛集结了千万人的怨念与无边的痛苦,他曾经体验过,确实非普通人能够抵御……
  
  无数的资料、信息出现在他的识海里,就像夜空里的星星,繁不胜数,看似潦乱地凑在一起,根本无法从中分析出有用的东西,然而星辰之间自有联系,无数道无形的线条构织成一片星图,其中自然隐藏着真义。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起身向李子园客栈外走去。
  
  无垢剑依然静静地躺在藏锋剑鞘里,但他已经出剑。
  
  ……
  
  ……
  
  青竹小车沿着官道向南而去,车前的黑羊应该不清楚京都里的这些风云激荡,只是在皇宫里呆的时间太久了,想要出去逛逛,它看着道旁的秋树不觉得新鲜,对草上那些刚刚成形的露珠却有些兴趣,这般走走停停,看似不快,然而离开皇宫不过一盏茶的时间,车便已经过了崤山,按时间算或者过午的时候便能到圣女峰。
  
  天海圣后的视线顺着崤山向东而行,来到山势尽处那片平原上,平原中央有座大城,城墙极为厚实高大,单从视觉上来看,甚至要比京都城更加巍峨壮观,正是天下名都洛阳。
  
  在洛阳城位置最好的长乐坊里有座占地面积极为夸张、奢华到难以想象程度的王府,相王、泰王……好几位她名义上的儿子还有几个孙辈正在那里抱着歌姬放浪形骸,她不知道他们是不是专门做给自己或者那些属官们看的,也并不在乎。
  
  她收回视线望向京都,看到了离宫里正在浇水的老人,看到了庄园里的亲人,看到了小桔园没有燃尽的蜡烛,看到了北新桥底的雪,看到了北兵司胡同里的那株海棠树,看到了向着那处而去的举着伞的年轻人。
  
  她站在甘露台上,整个世界都在她的脚下,在她的眼中,就是没有看见那个人。
  
  十余年前,她以为那个人死了,没有想到对方却活了下来。从确认这个事实的那一天开始,她和教宗之间便出现了一道裂缝,除了他们二人之外的整个世界对此都毫无察觉,京都的风雨如这十余年里一样温驯,可是终究不是以前了。
  
  她很清楚那个人让陈长生来到京都就是想故意走漏消息,就是要让自己和教宗之间彼此疑忌,但她只能接受,因为时光无法回溯,当年在国教学院那件事情毕竟生了,教宗不可能相信她对此没有意见。
  
  从在百草园第一次相见开始,她就不喜欢那个人,甚至可以说厌憎,也不如何看重他,直到知道原来他不仅仅商行舟,也是计道人,她才开始正视他,当初有些想不明白的事情,终于有了答案。
  
  商行舟这个名字代表着国教正统与反对她的那些故人。
  
  计道人这个名字,代表的是太宗皇帝的意志,或者说遗志。
  
  这才是真正令她警惕起来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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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一十三章 向死而生(下)
  
  无数年了,她见过很多英雄豪杰,意气风的、温文尔雅的、心怀天下的、悲天悯人的,见过无数天才强者,唯我独尊的、和光同尘的,老婆孩子热炕头的,这些人里,只有那个男人让她感到过畏惧,哪怕她现在已经追上对方的境界,哪怕她现在提起那个男人时经常流露出嘲讽与不屑的神情,但她必须承认,直到今天,那个人的名字依然能够让她感到一丝凛意。
  
  或者是因为当初面对那个男人的时候,她只是一个天真活泼可爱完全不知世事的小姑娘,而他则是高高在上的世间最强者、还活着却已经注定会在青史上成为千古一帝的君父?
  
  “太宗陛下,你已经死了这么多年了,还是不肯安息吗?”
  
  她举头望星空,看着很多年前最亮的那颗明星曾经存在的位置,沉默很长时间后皱了皱眉头。
  
  ……
  
  ……
  
  初秋的这个夜晚真的很漫长,很容易让人想起故人。
  
  天海圣后想起太宗皇帝的时候,周通也在想着那位曾经的国教学院院长商行舟。
  
  周通是一个纯粹的恶人,他享受敌人甚至是朋友的痛苦虽然除了薛醒川,他没有什么真正的朋友这并不意味着他很疯癫、脑子有问题,相反他比绝大多数世人更加清醒而理智,而这才是真正的恶。
  
  想要继续这样美好的人生,他需要保有自己的地位,就要保证圣后娘娘的皇位不可动摇。
  
  现在看来,最有可能动摇娘娘皇位的人,当然就是陈长生。
  
  或者用不了很多天,他便会死了,但周通不会冒险,就这样沉默地等下去。
  
  这是商行舟、皇族等无数大势力出的一道题,他觉得自己已经找到解答这道题的方法,但先他得找到这道题。
  
  在思考如何破题的过程里,他对商行舟的佩服越来越深,最后甚至感到了敬畏。
  
  这个世界是强者的世界,一人可以掌握一方风雨,一圣可撼动八方天地。
  
  商行舟是当之无愧的强者,国教正统的大高手,虽然名声不显,不入风雨之列,但任谁都清楚,他肯定早就已经踏入神圣领域,境界实力高深莫测,但他真正令周通感到敬畏的,却是他的深谋远虑。
  
  他在西宁镇旧庙养了陈长生十五年,什么都没有教,直接把他送到京都,然后给教宗写了一封信。
  
  他还活着,这本应是当年教宗对他的恩情,现在却成为了他的武器,至于国教正统的同门之情,自然也是武器。而梅里砂作为国教旧派的代表人物,一心要助皇族重夺皇位的老人,他或者很早就知道了陈长生的身份,所以才会如此急着、甚至有些像揠苗助长一般帮助陈长生成长,只用了短短两年时间便成为了国教的继承者。如此一来,当圣后要杀陈长生的时候,国教必然要护着陈长生,本来就不怎么牢固的联盟自然就要崩裂,圣后失去了最大的支持者,陈氏皇族自然复位有望!
  
  只是把陈长生送入京都这么一件不起眼的小事,便破了大周王朝近二十年的平静!
  
  都说圣人以天下为棋盘,落子无悔,商行舟此人却是敢把圣人作为棋子,把国教传承用作手段,至于感情、经历、人心这些东西更是被他信手拈来,随手可弃,真是了不起的阴谋家!
  
  这些当然是周通自己推想出来的,因为他也是阴谋家。
  
  他对商行舟越是佩服,越是后悔,后悔没有早些直接把陈长生杀死。
  
  “我要的不是过程,是结果。”
  
  他站在石阶上,看着跪在院子里的下属们,微笑说道:“你们怎么分析判断,我都不在乎,我要看着他死掉。”
  
  他不是变态,所以无论是行刑还是凌虐大臣的时候,并不会刻意扮演文静儒雅,或者在唇角挂着微羞的笑。当他笑的时候,一般都是觉得事情的展很无语,无语到只能苦笑,就像此时。
  
  “那是一个活人,而且是个名人,最关键的是,他还是个病人……结果,你们居然找不到他在哪里?”
  
  周通看着院子里的下属们,没有把所有的话都说完。
  
  只有他知道陈长生是一个要死了的人。
  
  无论名人还是病人还是要死的人,归根结底,都是很好找到的人。
  
  清吏司拥有数千名暗谍与数量更多的眼线,结果用了半夜时间都没办法找到这个人。
  
  这让周通实在忍不住有些想要笑。
  
  看着大人脸上的微笑,院子里的清吏司官员没有一个感到轻松,更没有人不长眼地试图陪着一同笑,官员们的脸色很是苍白,黑色的帽子无法遮住自天而落的星光,显得格外惨淡。
  
  周通看着跪在最前面那名官员,敛了笑容,平静说道:“朝廷给你的俸禄最高,我对你的期望自然也最高。”
  
  这名官员乃是清吏司里专职情报的大员,平时在各部衙门与国教诸殿里出入无禁,深受敬畏,但这时候被顶头上司这般淡淡地提到名字,他的身体却忍不住剧烈地颤抖起来。
  
  期望高,失望自然也大,他知道自己必须做些什么,不然周通大人一定会用别的方法让自己记住今天夜里的挫败。
  
  只听得咯崩一声脆响,那是手指折断的声音!
  
  他硬生生地折断了自己左手的尾指,脸色变得更加苍白,隐现痛意,说话的声音也颤抖起来。
  
  “卑职无能,请大人再给我半个时辰的时间,我一定能找到那人!”
  
  周通看着这名官员,神情没有任何变化。程俊在旁边则是皱了皱眉头,在他看来,只是折断一根尾指,实在是谈不上决心,如果是他在缇骑的直接下属,他绝对会要求对方砍掉自己一只手臂。
  
  在程俊看来,这根断指显得周通大人太过仁慈,但在院子里的清吏司官员们看来,这已经是非常明确而恐怖的警告,官员散出小院,带着各自的部属,再次在京都的夜色里开始搜寻,动作与气氛较诸先前要变得更加迅疾与紧张。
  
  “用了半夜的时间都没有找到任何线索,说明对方有遮掩自己踪迹的能力……毕竟那是未来的教宗。”
  
  程俊随着周通回到室内,很恭谨地替他斟了一杯茶,压低声音说道:“依我看来,与其这样漫无目的地找,还不如先弄清楚他离开国教学院之后要去哪里,然后我们提前去那里设局。”
  
  北兵马司胡同这座小院里备着无数名贵的茶叶,但周通向来只饮一种,那就是产自天南的大红袍。
  
  这时候壶中沏的也正是大红袍,时间稍嫌有些不够,倒入杯中的茶汤颜色淡了些。
  
  周通看着茶杯里微漾的茶色,说道:“如果能够猜到他要去哪里,离宫现在也不会着急成这样。”
  
  程俊脸上流露出一抹阴险的笑容,说道:“那我们就逼他现身好了。”
  
  周通的视线依然落在茶杯里,仿佛只要看得久了,便能把杯里的茶汤颜色看浓一般。
  
  听着程俊的话,他的神情不变,淡淡喔了一声,问道:“怎么逼?”
  
  作为正统八虎里最嚣张的一员,程俊的方法永远是那样的简单粗暴。
  
  “就算他想要远离京都里的这场风雨,但他总有在意的人。”程俊咬牙说道:“我们去把国教学院的学生抓几个,把百花巷里的摊贩抓几个,砍了手脚扔到朱雀街上,我就不相信他会收不到风声。”
  
  周通忽然笑了起来,仿佛是因为杯中的茶汤颜色真的浓了几分。
  
  浓郁香馥的大红袍,看着就像是血。
  
  血腥而粗暴,并不代表没有效果。周通向门外望了一眼,自有下属官员会意向夜色里潜去,相信用不了多长时间,这个听上去有些疯狂的主意,便会传遍整座京都,也会传到陈长生的耳朵里。
  
  “你有没有想过,这代表着与离宫正式开战?当初陈长生来我这里要人的时候,国教的骑兵可是把我这里包围了。”
  
  周通看着程俊微笑问道,笑容里有着极深的意味。
  
  程俊知道对方想要知道自己的坚定程度。
  
  他想得很清楚,自己就像周通一样,如果圣后娘娘失势,肯定是死路一条。
  
  所以他今夜才会亲自来到北兵马司胡同,不顾平日里的警惕,把所有的缇骑都交给了清吏司指挥。
  
  他看着周通,保持着谦卑的姿态,却有着壮烈的感觉尖声说道:“已然你死我活,不能再让一步!”
  
  ……
  
  ……
  
  谁都想不到,陈长生这时候已经回到了国教学院,更准确地说,他是回到了国教学院外的那条巷子里。
  
  清吏司刚刚拟定的那个血腥方案,他并不知晓。
  
  他来到百花巷,不是为了防止周通疯后会对国教学院的学生以及周遭的摊贩下毒手,而是另有事做。
  
  他站在百花巷的阴影里,看着那些时隐时现的身影朝廷的以及离宫的最后视线落在街口那辆马车上。
  
  去年秋天的时候,天海家与国教新派为了打压国教学院,通过诸院演武的提案,派出了很多高手前来挑战,那是一段很有趣的故事,在那个时候,他便注意到了街口的这辆马车。
  
  每次对战的时候,那辆马车便一定会出现。
  
  这辆马车并没有刻意掩饰自己的身份,所有人都知道它来自清吏司。
  
  仅仅知道是不够的,折袖专门查过这辆马车,查到的那些信息,现在都在他的脑海里。
  
  ……
  
  ……
  
  北兵马司胡同并不窄,实际上是一条直街,可以容纳两辆马车并行。清吏司衙门的地方也很大,除了阴森的大狱之外还有无数幢建筑,那个著名的海棠花开的小院在最深处,从衙门外到这里需要很长的时间,经过无数道检查。
  
  那辆从国教学院回来的马车,直接驶入了衙门,顺着里面铺满石子的道路,通过检查继续前行,那些凶猛可怕的三头黑犬没有表现出来任何异样,终于来到了小院的外面。
  
  夜色深沉,京都却有很多人都无法入睡,小院里的人也是如此。
  
  周通和程俊正在对坐饮茶,不知道此时的他们能不能品出茶中的真滋味来。
  
  随着院外的通报声一声声传来,程俊的精神有些振作。
  
  这辆马车带回来的是国教学院的最新情况,他很关心这点。
  
  院门被推开,脚步声响起,然后停止,想必官员已经停步,正站在小院的地面上。
  
  程俊回向庭院里望了一眼,现那名官员微低着头,没有主动汇报的意思,不由微微皱眉。
  
  作为朝廷重臣,他名声极为糟糕,但能力其实不错,御下极严,如果是缇骑将士向他汇报公务却是如此懒怠,他肯定早就把手里的茶杯掷了过去,还不准对方躲开……
  
  但这里是北兵司胡同,不是他的地盘。他看似粗豪暴酷,实际上很聪明,绝对不会当着周通大人的面去管教他的下属,就像先前,他觉得那名清吏司官员折断尾指的惩罚太过轻松也一言不,他这时候也保持着平静。
  
  但下一刻他再也无法保持平静。
  
  因为庭院里的那名官员抬起了头。
  
  那是一张很年轻的脸。
  
  程俊震惊地站起身来。
  
  周通转身望向庭院里,眼瞳微缩,寒意骤生。
  
  陈长生。
  
  来人是陈长生。
  
  整个京都都在找他,找了他一夜时间,却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的行踪。
  
  清吏司的刺客与杀手正在到处找他,结果他却出现在清吏司里!
  
  他想做什么?
  
  周通静静看着庭院里的年轻人,没有言语,缓缓放下手中的茶杯。
  
  茶杯里的大红袍已经泡的有些过久,汤色浓的像血一般刺眼。
  
  陈长生静静看着他,右手上提,于腰畔的秋风里握住了剑柄。
  
  在这个漫长的秋夜里,周通一直在找他,想要杀死他。
  
  殊不知,他也在找周通,想要杀周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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