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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侠玄幻] 择天记【作者:猫腻】(4月18日更新至“第一百三十五章 临兵斗者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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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一十四章 杀周
  
  陈长生站在庭院里,看着屋里的那两个人。他与周通只见过数面,并不熟悉,另外那个人他更是不认识,但在深夜能够与周通对坐饮茶的人不多,他大概能够猜到那人是什么身份,那么便有去死的道理。
  
  他是来杀周通的,因为他要死了。
  
  在死之前,总要做些事情,做些顺从自己心意的事情,这可以称之为最后的疯狂,也可以说是落幕前放个烟花。
  
  他是国教的继承者,主动或被动地拥有了很多敌人和对手,但真没有太多人是他想要杀的,他没有仇人。京都里没有魔族,梁笑晓自杀了,庄换羽自杀了,那么便只剩下周通。
  
  折袖在周狱里被囚禁过很长时间,被折磨的惨不忍睹,当时在车上看到他身上的伤口时,他就暗自下了决心,一定要杀死周通。
  
  国教学院的人们都知道,折袖留在京都,也是想做这件事情。陈长生决定替他把这件事情做了,因为周通当初折磨折袖,就是因为他和国教学院的关系。除此之外,还有很多杀死周通的理由,但不需要再提,终究不过是一个想字。
  
  陈长生就是想让周通这样的人去死。
  
  这个世界上,有无数人想让周通去死,已经想了很多年,但只是想想,没有多少人敢来做这件事。
  
  陈长生敢。
  
  他按照折袖事先做好的计划,潜入那辆马车底顺利地通过数道检查,凭借自身的特殊体质瞒过那些阴森可怖的三头犬,没有触动周狱里的阵法,终于成功地来到这座小院,来到周通的身前。但他能够杀死对方吗?
  
  周通的可怕不仅在于他的性情与手段,这些年他不知道抄了多少家王公府邸,得了多少功法秘笈,境界早入聚星上境,甚至有传言说他已经修至聚星巅峰,大红袍精神秘法阴森可怕至极!圣后娘娘当朝但未登基之前的那些年,皇族派出的高手以及那些矢志为惨死在周狱里的无辜者复仇的仁人志士,不知道行刺了他多少次,但他依然好好地活着。
  
  这些年的事实早就已经证明,没有人能够杀得了周通,陈长生的修道天赋再如何惊人,终究年纪太小,境界不过通幽巅峰,尤其寒山上破境失败后,伤势未愈,凭什么有信心闯到这里来杀他?
  
  程俊看着庭院里的年轻人,在想着这些事情。
  
  陈长生自己也在想这些事情。
  
  都是心理活动,悄然无声,不动夜风。
  
  想这些事情的时候,陈长生的动作没有停止,他抽出无垢剑,反装在了剑鞘上。
  
  当初在浔阳城里,面对朱洛时,王破是这样做的,他也是这样做的。
  
  短剑变长,更添锋芒,如枪在手,正临战场。
  
  这说明他很慎重,也很有决心。
  
  他望向周通。
  
  他看都没有看周通身旁那人一眼。
  
  他不知道那人是缇骑领程俊,亦是聚星中境的强者。
  
  这不是轻视对方,这是无视。
  
  他要杀的人是周通,任何拦在剑前的人,都必须死,不管是谁,不管多强。
  
  程俊感受到了那道杀意。他从来没有想象过,在如此年轻、甚至还带着些青涩意味的脸上,居然能够看到如此平静且又坚定的意志,他更没有想到,在清吏司的这座小院里,居然有人敢向周通释放出如此肯定的杀意。
  
  这道杀意不是针对他的,但他就在周通的身旁,甚至比周通还要离陈长生更近一些。所以他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起来。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警惕,因为心情的沉重,也因为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他本是京都有数的聚星中境强者,此时真元暴起,呼吸之间,庭院里海棠树无风而狂动。
  
  无数夜风尽数被他吸入肺中,只见他胸腹微微鼓起,仿佛就像是一面战鼓!
  
  一声如同雕鸣般的尖锐啸声,从他的唇间迸出来!这声尖啸瞬间撕破夜空,传遍整座周狱,甚至可能传到了京都的所有角落!
  
  程俊觉得自己不应该怕陈长生,哪怕他是未来的教宗,因为陈长生太年轻,境界在同龄人里已经高的匪夷所思,但毕竟远远不如自己,而且身体里的伤势应该没有好……但他很怕死。
  
  做为大周王朝的缇骑领,这些年他与周通狼狈为奸,禀承着娘娘的旨意,或者冒用着娘娘的旨意,不知道杀了多少王公大臣、文人教士、富商名流、无辜百姓,他见过的死人太多,于是也越来越怕死。
  
  而且他是个很聪明、很明白自己位置的人,从来不会轻视任何对手。都说陈长生在寒山聚星失败,但他终究是未来的教宗,真正的天才,程俊觉得自己怎样重视这个年轻人都不为过,所以他在第一时间选择了尖啸以动京都。
  
  尖啸声中,陈长生动了!
  
  脚步声尚未响起,便被靴底踏碎的石板撕开,然后被溅飞的石砾击穿,只留下几声嗡鸣。
  
  他的身形骤然虚化,带着呼啸破空的风声,如箭一般掠至石阶之上,手中的剑笔直刺出。
  
  擦的一声。
  
  这道剑声非常凝纯,没有任何杂音,显得格外干净。
  
  因为他的剑就是这样笔直的刺出,没有任何偏倚,也没有任何变化。
  
  换句话说,他的这一剑没有招术。
  
  陈长生的剑法承自苏离,却自出机抒,经过浔阳城的风雨之战,尤其是去年秋天国教学院门前的数十场剑战以及与徐有容的奈何桥之战后,整个大6都不得不承认,他在剑道上的天赋已经达到惊世骇俗的程度,如果不是年龄太小,甚至已经够资格被称为剑道大家。
  
  但今夜前来刺杀周通,他的第一剑竟是如此的简单,根本没有任何剑法可言。只是笔直无比,无比迅疾,仿佛在庭院与屋房的灯光之间,拉出了一道直线,直线的尽头便是周通。
  
  这时候在其间还站在程俊。陈长生的这一剑很快,很犀利,但对他这样的聚星中境高手来说,并不难以应付,他可以凭借身法暂避其锋然后趁势反击,当然最简单的方法是,他可以用自己的星域硬接。
  
  但程俊毫不犹豫选择了避让。
  
  因为陈长生的这一剑意志太过强大,锋芒太盛。
  
  房间里昏黄的灯光忽然黯了一瞬,程俊的身形仿佛一道黑烟,飘向了右侧,避开了这一剑,脸色有些苍白,神情有些惶然。
  
  这正是陈长生最想看到的画面。
  
  他没有想过这一剑能够刺死此人,他的这一剑本来就不是刺此人的,他不知道此人的姓名,不介意顺手刺死此人,但这是他精神意志最饱满的一剑,落在此人身上完全是一种浪费。
  
  他的这一剑必须要落在周通的身上。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剑光太亮的缘故,房间里本来昏黄的灯光忽然变得白了数分。
  
  看着迎面而至的这一剑,周通的脸也变得有些白,不是恐惧不安,而是不屑愤怒。
  
  他很清楚陈长生这看似简单的一剑,其实并不简单,其后隐藏着无数变化。
  
  那些变化必然极其精妙繁复,蕴着陈长生在剑道上的所有体悟,就连他都无法提前看清。
  
  但他并不畏惧,甚至毫不担心,依旧沉静从容自信。
  
  因为他与陈长生之间的境界差距太大,陈长生的剑道修为再如何不可思议,都无法弥补这一点。
  
  他根本不会在剑道的层面上与陈长生进行较量,他根本不会给陈长生把这笔直一剑里隐藏着的剑势以及后续的剑招挥出来的机会,他直接选择用深不可测的境界把对方碾压成一缕血海里的幽魂。
  
  当的一声清音在房间里响起。
  
  那是周通苍白的手指叩击茶杯的声音。
  
  瓷制的茶杯与不知挖出多少双眼睛的指尖相遇,出的声音却是如此清亮。
  
  杯中的茶水荡起道道涟漪。
  
  茶是天南贡品,最好的大红袍。
  
  今夜这茶已经泡了太长时间,酽的有些过头,汤色赤浓至极,就像是血一样。
  
  茶水微荡,便是血海生波。
  
  房间里的灯光忽然变成了红色的。
  
  一片血色的海洋出现在房间里。桌子与茶壶茶杯,依次被血海吞噬。血腥刺鼻的味道,随着血海的翻滚,向着四处弥散,就连庭院外的海棠树上的青叶,也变得了红色的,仿佛被鲜血浇灌了无数年。
  
  在血色的世界里,周通苍白的脸颊显得格外刺眼,异常恐怖。
  
  瞬息之间,他的神识便已经笼罩了数百丈方圆的世界,把真实的世界变成了血色的海洋。
  
  这片血色的海洋,不停地浸润着他身上的红色官袍,让官袍的颜色变得越来越深,让人睹之遇呕。
  
  血海里仿佛有无数的冤魂正在凄厉的呼救与咒骂。
  
  陈长生的剑距离周通还有三尺,这些声音提前进入了他的耳中。
  
  就在他听到这些痛苦的声音的同时,一道强大的、恐怖的、充满了杀戳意味与痛楚感的气息,直接侵入了他的识海!
  
  这就是周通最可怕的精神秘法大红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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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一十五章 杀周

  去年秋天,诸院演武第一日,陈长生在国教?院门前一剑破了周自横的星域,借着未尽的剑势,带着唐三十六和轩辕破,驾长车直闯北兵马司胡同,来到海棠花落的这间庭院里,开门见山便要周通放人。

  当时周通面无表情看着他们,他们看到了那片血海。

  无论他还是唐三十六,都无法承受那种精神的压力与痛苦,险些崩溃,哪怕事后离开这座庭院很久,依然无法忘记那片血海带来的悸意与恐惧,而那时候周通还只是释放出了一部分威压,并不像现在这般是在直接进行攻击。

  要知道周通全力施展大红袍秘法时,哪怕他的对手是聚星上境的强者,大概也只有像画甲肖张这样的时刻处于疯癫状态下的非正常人类才会不受任何影响,即便是梁王孙这样的人物也会选择暂守心灵。

  陈长生不过是通幽巅峰,就算他的神识再如何稳定强大,这一年里再有进步,又如何能够抗得住这片血海?

  现在看起来,他或者直接被周通的精神攻击摧毁意识,或者侥幸地保持清醒,必须收剑而回,尽可能地远离。

  对修道者来说,周通的这片血海就是苦海,如果不能脱离,那便只能沉沦。

  但就算他选择收剑离开,又真的能够离开这座庭院吗?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谁都没有想到。

  陈长生的脸色很苍白,但他没有选择逃离,也没有倒下。

  他的身形从虚转实,速度变慢了无数倍,但依然握着剑,向前刺去。

  他仿佛在齐腰深的粘稠血海里前行,虽然艰难,虽然缓慢,但没有停下脚步。

  看着渐渐要撕开血海的那道亮光,来道来自无垢剑的清亮剑光,周通眼瞳微缩!

  为何陈长生的神识竟强大到了这种程度!

  两年多时间前,国教学院里还只有陈长生一个人。

  他在藏书楼里定命星,神识招摇而上九天,直至星海深处。

  当时圣后与莫雨在甘露台上有过一番对话。

  他的神识很强,但并不夸张,真正与众不同的地方在于他的神情很宁静。

  唯宁静方能致远。

  可以至远。

  现在,他的神识除了宁静,更加坚韧。

  这一年时间里,他借助藏锋剑鞘里有万道剑意,无数次的磨洗过自己的神识。

  他的神识无数次的越过那片剑意的海洋,在彼岸接触那座黑色的石碑,未曾迷失方向。

  周通这片血色的海洋,又如何能够令他的神识沉沦其间?

  他的手腕上还戴着一串石珠,石珠的数量不多,每颗都是一座天书碑,那些石珠此时隐现光毫,护着他的道心。

  除了上述这些原因,最重要的一点还是在于他自身。

  他现在的精神状态正处于十七年人生里的绝对巅峰。

  他知道自己即将死去,他向着死亡走去。

  他向死而生,一朝平静下来,便无所畏惧。

  很少有人,能够拥有他这样的体验,当然,相信也没有人愿意有这样的体验。

  甚至可以说,他已经勘破了生死,至少在这些日子里。

  所以他能够抵抗住周通的精神秘法攻击,能够在粘稠恐怖的血海里执着前行,直至最终,剑光终于照亮了房间,剑势终于在血海里生生斩出一条道路,来到了周通的身前!

  周通幽深的眼瞳被剑光照亮,隐约可以看到一抹悔意。

  他知道陈长生的剑道修为极为高妙,所以不想在这方面与陈长生缠斗,只想用最强的手段,在最短的时间里解决这一切,所以他不惜放纵陈长生提升自己的剑意,直接选择用精神秘法隔空进行攻击。然而他没有想到陈长生的神识现在竟强大了到如此程度,硬生生地挡住了大红袍,闯过了这片血海,于是那把锋利无双的剑也已经来到了他的面前。

  周的眼里出现一丝警意。

  即便是聚星上境的强者,也不能无视陈长生手里的剑。

  从雪原到浔阳城,从京都到寒山,从薛河到梁红妆,从林平原到周自横,有太多的聚星境强者败在了陈长生的剑下。

  但周通的眼里依然没有惧意,因为他不是普通的聚星境,他是聚星巅峰强者!

  他的境界修为比陈长生强太多,即便应对出现问题,让陈长生的剑来到了身前,他依然不用担心什么。

  因为他的身前就是他的世界。

  无数星光从血红色的官袍里亮起,不是银色的,同样是血色的。

  笼罩周狱前后的血色海洋,忽然像落潮一般退下,然后凝结成一个血球。

  那个血球是如此的真实,仿佛就像是真的新鲜的血凝成的一般。

  庭院里的海棠树重新恢复青色,却如得了一场理病,落下无数叶子。

  石阶的缝隙里,出现无数干瘪的昆虫尸体。

  周通的身体便浸在这个血球里,画面显得极为诡异。

  这个血球便是他的星域。

  这是他的世界。

  周通的脸色很苍白,在血中若隐若现,时沉时浮。

  血水开始沸腾,散放出难闻的血腥味道,闻到这种味道的人,极容易神魂俱丧,陷入癫狂的状态里,直至脱魂而死。

  程俊退至房屋后面,才没有受到影响,看着这幕画面,眼中满是悸意。

  陈长生浴过龙血,而且无垢的体质本就特殊,没有受到影响,继续一剑刺向那个血球。

  周通苍白的脸在血雾里愈发鲜明,看着那道剑光与陈长生,眼神漠然无比。

  聚星境巅峰的星域,可以说无限接近完美,几乎没有任何薄弱之处,更不要说漏洞。

  陈长生的这一剑如何能破掉这片血海?

  无垢剑明明向着周通的咽喉刺去,然而谁也没有注意到,在斜上方的空间某处,出现了一道剑光!

  嗤的一声!那道剑光破血海而入,直刺他的左眼!

  周通冷酷的薄唇间迸出一声厉啸,双袖疾舞!

  大红色的官袍狂颤不停,仿佛波澜起伏的血海,官袍表面绘着的仙禽与妖兽仿佛活了过来,血海深处涌起难以计数的无面无体的怨灵,发着凄厉而怨毒的尖叫,向着那道剑影扑了过去。

  那道明亮的剑光,轻而易举地将那些怨灵撕裂成碎片,继续向前,刺进了周通的左肩!

  嗤的一声轻响,一道鲜血飙射了出来!

  聚星巅峰强者的完美星域,居然真的被破了!

  看着这幕完全不可能发生的画面,程俊脸色苍白,身体微颤,根本说不出话。

  是的,这本来应该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但当执剑的人是陈长生的时候,这种事情的发生,似乎又变得可以理解起来。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从最遥远的过去到现在的无数年里,以通幽之身越境破聚星,他做到的次数最多。

  因为他在天书陵里便懂得了满天繁星与修道者星域之间的关系,在北方的荒原上苏离传授过他剑法,给了他一双看穿星域的慧眼。

  慧剑,是一种极为消耗神识、枯竭念力的剑法或者战斗法门,是苏离教给他专门破星域的手段。

  这种剑法的重点在于感悟星空与生灵之间的关系,从而算到修行者星域的漏洞。

  陈长生在天书陵里观碑感悟的历程与众不同,所以他的推演计算能力虽然不如徐有容与苏离,但在对慧剑的领悟上并不稍弱。

  从李子园客栈开始,他一直在推演计算,就是为了找到或者说猜到周通血海领域的薄弱处。

  他的剑早已出鞘,又怎会落空?

  鲜血飙飞,剑意大作,庭院温度急剧变高,陈长生知道自己与周通的真实境界?距极大,一着得手,不敢有任何耽搁,用神识摧动体内的星辉星屑暴燃,化作难以想象数量的真元,通过无垢剑向前涌去!

  无垢剑变得更加明亮,散发着圣洁的白色光线与热量,仿佛下一刻便会把周通的生机摧毁。然而在真实的下一刻,这画面并没能发生……直剑明明刺穿了血海,刺进了周通的身体,这时候却仿佛刺进了虚无,剑锋之前什么都没有!

  周通的真身竟然不在血海之中!

  大红色的官袍在夜风里轻轻飘拂,不知何时,他已飘到了房间的半空中,散发着血腥恐怖的威压!

  一个血球出现在他的右手掌心里,那就是他的血海星域?

  星域,是聚星境修行者最强大的防御手段,可以说就是他们的世界,有谁能够离开自己的世界,然后把那个世界握在手中?

  陈长生以往在道藏里见过类似的记载,但在真实的战斗里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是他第一次看到这样的画面。

  周通离开了自己的世界,把血海星域变成了掌心的一个血球。

  这也就意味着,陈长生经过无比繁复艰难地推演计算,才用慧剑破掉了对方的星域,却已经无法伤害到对方的本体,反而他的剑进入那片血海之中,便等若是被周通握在了手中,再也无法继续向前刺出。

  通过剑锋传回来的感觉,陈长生很快便确认了这个令人心生寒意的事实。

  周通居高临下看着他,面无表情说道:“这就是那一剑?”

  从他决意要杀陈长生的那一刻开始,甚至早在去年夏天之前,他便开始收集有关陈长生的所有资料。那辆马车一直停在百花巷里,他知道陈长生在荒原里、在浔阳城里做过些什么,他知道苏离教过他三种剑法,甚至知道其中一种剑法的关键在于计算。

  既然知道,做为大陆最著名的阴谋家,略于谋算的大人物,他又怎会算不到陈长生会如何出剑?

  他散开的血海领域是真的,被陈长生所破也是真的,他的应对很冒险,哪怕已经准备好了后手。

  所有的这一切,都只为了一个目的。

  他要废了陈长生的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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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一十六章 杀周第一季

  都说陈长生是修道天才。在这两年的很多事情后,这个论断已经得到了整个大陆的公认。但其实很多人都不知道他到底哪方面最强,真元数量还是感悟能力?通读道藏当然是很了不起的事情,但知识的积累与战斗的能力之间,总需要一些具体的手段来作为桥梁。

  直到送苏离万里南归、国教学院前的数十场剑战、奈何桥之战这三件大事之后,人们才逐渐确定,陈长生最强大的是他的剑。

  这让很多人尤其是国教的教士们感到有些意外甚至是隐隐不安。

  国教里当然也有剑法,比如国教真剑,比如天道院的临光剑,再比如南系的斋剑,但国教的底蕴更多体现在别的方面。作为教宗的继承人,陈长生最擅长的不是国教神术,也不是道藏教典里的道法,而是承自离山的剑法……

  周通对陈长生看的更加清楚,知道陈长生的强大除了剑道天赋之外,还在于剑本身。

  他隐约知道陈长生在周园剑池里有奇遇,他试图派人找到那些流失的名剑被藏在何处,但一年多时间过去了,遍布天下的清吏司暗谍,最终也只在国教学院的茅厕里找到了一把,其余的那些名剑都消失无踪,这让他很警惕。

  他更警惕的、也是摆在明路的那把剑,就是陈长生现在手里握着的那把剑。

  无垢剑,百器榜上最新出现的神兵。

  这把短剑没有任何别的神奇之处,除了锋利。

  但正如天机阁的点评那边,任何事物只要发挥到了极致,便会特别可怕。

  这把短剑太过锋利,可以轻而易举地刺破天海家的神器——六御神甲。

  周通虽然是聚星巅峰的大强者,身体的强度堪比钢铁,也不敢以身试剑。

  而且他不想让陈长生把自己的剑道修为尽情地发挥出来。

  所以先前在屋里,看着陈长生抬起头来的那一刻,他便决定好了自己的应对方法。

  他散出自己的血海星域,等着陈长生用剑来破,他用极其冒险、并且极为消耗念力的手段,强行脱离自己的世界,把血海握在了手里。

  陈长生的剑在血海里,被他握在了手里,被威压死死地控制住。

  那把剑再如何锋利,也无法触及他的身体与神魂,陈长生的剑道再如何玄妙,也没有了发挥的空间。

  至此,陈长生的慧剑,尽数落在了空中,然后落在了他的算法之中。

  感受着剑锋处传来的磅礴力量,感受着那道血腥而恐怖的威压,抬眼望着在房间空中飘舞的大红色官袍,陈长生的脸色变得异常苍白。

  从李子园客栈便出鞘的慧剑,已经消耗了他太多的念力与迷恋。

  这是自荒原学剑以来,他的慧剑第一次完全无效。

  他的剑被强大的敌人控制在了手里,他的剑道被粘在血海之中,无法施展。

  他的脸色变得苍白起来,不知道是念力流失过剧,还是失去信心的缘故。

  无垢剑被血海侵染,不再那般明亮,更无法继续自己的剑招,但他还有一记剑招,可以不需要动作,便能施展出来。

  他的神识落在幽府外的雪原上,星辉凝成的雪屑狂舞而起,然后瞬间尽数点燃,在极短暂的时间里,暴发出无穷的光与热。

  一道强大的气息与仿佛实体的火焰,从剑锋之上暴燃而起,试图冲破周通掌心里那个腥恶的血球。

  轰的一声巨响!屋子里大风呼啸而作,无数光线从周通的手指间迸发出来,竟仿佛能够看到他手掌里的指骨!

  包裹着短剑的血海之珠,震动不安,表面剧烈地起伏,不时溅飞几滴血水,那些血水落在地面上,蚀的坚硬的青石地板嗤嗤作响!

  周通的神情变得凝重起来,他知道陈长生有一招剑法可以极大程度地提升真元的输出,但没有想到,这一剑竟是如此狂暴!

  一声厉啸,从他薄厉的双唇里再次迸出,夜风自屋外呼楸而至,吹拂得他的大红官袍猎猎作响,一道极为冷酷强大的气息出现!

  随着大红官袍的狂舞,周通的身形仿佛增大了数倍,直接将房屋的后半截完全撑破,变成了一尊十余丈高的法像!

  陈长生的剑狂暴地喷涌着光与热、剑意与杀机!

  无数明亮的光线与无形的剑意,一道从周通的指间迸射而出,将房间里的墙壁切削掉无数石砾。

  然而,他的剑却始终无法真正地破开周通的手掌,无法从那个血海星域凝成的血珠里出来!

  这就是聚星巅峰与通幽巅峰之间无法弥补的境界差距,就算陈长生的剑道修为再高,无垢剑再如何锋利,看上去也没有任何办法。

  在周通仿佛魔神般的法像之前,站在地面上的他,看上去是那样的渺小,仿佛就像是一只蝼蚁,他手里的剑散发出来的光热与剑意,在周通的手掌里看着是那般的黯淡,就像是萤火一般,随时可能熄灭。

  这一场初秋夜晚的刺杀就会这样结束吗?陈长生的向死而生最终还是只能无奈地迎来死亡吗?

  不,虽然是萤火,只要多了,一样可以照亮深夜,直至最后燎原,甚至燎天而起。苏离教给他的燃剑,取材自金乌秘剑,用的是燎天剑之势,但真正的气势,则是来自离山法剑的最后一式。那一剑的特点就是……不要命!

  陈长生今天来杀周通,本来就没有想着能活着回去,他是真正地向死而生,他早就把生死置之度外。

  他知道自己快要死了,自然比谁都可以更不惜命。

  如果星空之上真有所谓天道,应该能够感知到他此时的心情,如果星空之间真有所谓命运,他的命运依然还在他的手里。

  忽然间,又有一粒极小的萤火出现了,就在他的手腕上。

  那粒萤火变得越来越明亮,直至变成一颗星辰。

  紧接着,他的身上又有多数出现类的明亮,佛一颗颗的星辰依次被点亮。

  那些星辰出现的地方,都是他的气窍。

  在寒山的时候,他曾经做过类似的事情。当时他险些身死。不过现在他反正已经要死了,他本来就准备死了,哪里还会在乎这些。

  他早就已经做好准备,要在这座开着海棠花的庭院里,再次点亮那些气窍,让星海重临自己的身体!

  星辉自天而落,悄然无声地越过残破的房屋,落在他的身上,让他身上那些星辰越发明亮。

  无数颗星辰,在他的衣袂里若隐若现,连成线,连成片,变成星图,凝成……星域!

  寒山之后,陈长生再次聚星!

  周通神情微变。

  他知道在寒山上,陈长生就是因为试图聚星而身受重伤,怎么都没有想到,在这个时候,陈长生居然再次试图聚星,并且真的成功了!

  星光敛入陈长生的身体,他的气息没有降低,反而陡然提升,挡住了血海威压,剑锋之上迸发出来的光热,竟仿佛要将周通掌心间的那颗血球炽化,而那些剑意更是已经开始有了穿透出血球的征兆!

  周通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黑发崩断发带,在夜风里狂舞不停,气息再提,强行将那些剑意握在手里!

  只要陈长生的无垢剑无法破开他的血海星域,那么这场战斗,他没有任何输的可能!

  如果战局就这样发展下去,陈长生的剑被控制住,无法以剑势增锋,确实没有任何可能破开周通的血海。

  就算他聚星成功,毕竟也才是聚星初境,距离聚星巅峰还有很遥远的一段距离。

  但他的无垢剑不能动,不代表他就不能出剑,因为那把名为藏锋的剑鞘里,还隐藏着无数把剑。

  嗤的一声,房屋里的空间仿佛被切开了一道裂口,屋外的海棠树的树干上无由出现了十余道清晰的剑痕!

  一把古剑从他握着的剑鞘里飞了出来,沿着无垢剑的剑身,刺进了周通掌心的血海里!

  这把剑名为越女,正是当初莫雨想要找他要,却没能要到的名剑,这把剑曾经在周园的草海里沉睡了数百年,早已锈迹斑斑,不复往年光毫逼人之象,但这两年在藏锋里滋养,已经重现了当初的锋芒!

  嗖的一声,越女剑直接刺进了那片血海里!

  紧接着,无数道剑纷纷自剑鞘里飞出,前仆后继地向着那片血海杀将过去!

  数百年来,周园剑池里埋葬着万余把名剑,直至陈长生带着黄纸伞走上那片草原,这些剑才纷纷醒来。与陈长生一起战兽潮,破周陵之魂枢,再撑天穹,最后随着他一道离开周园,回到曾经离开很久的世界。

  有很多名剑回到了它们曾经的山门宗派,比如斋剑,比如灵光剑,有些剑重遇机缘,比如山海剑、魔帅旗剑,有很多剑被某人藏在了国教学院的诸多角落里,还有很多剑一直留在陈长生的身边,至少还有六千余柄。

  作为战友、同袍,今日陈长生要挑战此生最强大恐怖的一个敌人,面对最艰难危险的局面,它们岂能甘居人后?

  群剑纷纷出鞘,争先恐后,向前而去!

  一时间,庭院之间到处弥漫着森然的剑意!

  不要说海棠树,就连那些坚硬的青石板上,都出现了无数道笔直的剑痕!

  程俊惊恐地尖叫一声,境界陡然提升,两只手掌仿佛铁板一般护在身前,便向房屋后方逃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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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一十七章 杀周第一季(下)

  无数道剑光从藏锋剑鞘里喷涌而出,向着那片海轰击过去。或者凄厉或者沉闷的撞击声与切割声,不分先后的响了起来,刺眼的光亮照亮了幽暗的小院,将断的墙壁,伤痕累累的海棠树,照亮了粘稠的血海,也照亮了周通那张苍白的脸。

  群剑仿佛无数颗陨石自天而降,带着令人惊栗的光与热,不停地向着那片血色与威压里刺去。

  周通的境界已至聚星巅峰,事先对陈长生的手段早已预备,陈长生的慧剑无法找到真正的漏洞,反而被其所制,但他的星域又如何承受得住如此多剑的轰击?再如何近乎完美终究不是真正的完美,只要有漏洞,那么便一定会被刺穿!

  那片血海凝成的血球,将锋利无双的无垢剑困在其间,在无数道剑光的冲击下,却开始呈现出败裂的迹象。

  啪的一声轻响,就像盛满了酒水的皮囊被锋利的剑刺破,又像是窗户纸被手指轻轻捅破。

  血海破了!

  周通的脸色变得异常苍白,眼瞳变得愈发幽深,最深处看到了一抹恐惧的意味。

  无数道剑光穿越血海,带着森然的剑意,纷纷落在了他的身上!

  凄厉的剑割声中,无数道真正的鲜血迸射进夜色里,同时响起的还有一道愤怒而痛苦的厉啸。

  瞬息之间,周通的身上便多出了数百道剑痕,鲜血从那些剑痕里流了出来,甚至隐隐可以看到森然的白骨!

  周通知道陈长生有很多把剑,也想过他可能把剑放在那把名为藏锋的剑鞘里,但他怎样也想不到,陈长生居然有能力同时操控这么多把剑!

  要知道这些剑都是在世间曾经享有赫赫凶名的传世之剑,凭什么被一个刚刚晋入聚星初境的少年所驭使?

  鲜血在夜色庭院里狂喷着,流到破裂的青石地面上,也流进了那片看似虚幻的血海星域里。

  那片血海被破,但没有散掉,反而随着周通真血的流入变得更加狂暴,血腥意味更加浓裂。

  一只手从血海里伸了出来,从夜色里伸了出来——那是周通的左手,他的手掌上面已经出现了无数道裂口,皮肉绽翻,鲜血涂染,甚至中食二指上的血肉全部都已经被剑意削掉,只剩下白骨,看着异常恐怖可怕。

  就像他在这片庭院地底的大狱里经常看见的那些囚徒的惨状……

  骨肉尽破的手在夜风里微微颤抖着,仿佛随时可能断裂,却依然坚狠地向前,伸向陈长生的咽喉。

  血海出白骨!

  在数千道剑光的轰击下,周通身受重伤,但竟然没有当场死去,还有再战的能力!

  他飘在空中,浑身是血,大红官袍早已湿透,不停向地面滴着血。

  大红官袍的正面早已被剑意撕的破烂无比,露出了里面的事物。

  那不是他的身体,而是一件明亮至极、带着淡淡神圣意味的软甲,软甲上靠着胸腹的地方,有一个肉眼极难发现的小洞。

  陈长生眼瞳微缩,第一时间就认了出来……那是天海家的至宝:六御神甲!

  六御神甲上面那个极细小的剑洞,就是去年秋天,他在国教学院门前亲手刺穿的。

  无垢剑可以破掉六御神甲,不代表别的名剑也有相同的能力。

  六御神甲作为百器榜上最著名的软甲,甚至可能说接近神器的效能,成功地替周通挡住了数千道剑光里的大部分!

  这件神甲为何会在周通的身上?

  那只如白骨般的左手穿破夜色与血海,向陈长生的咽喉抓去。

  周通阴森而暴怒的声音在陈长生的识海里响起:“你以为我会一点准备都没有吗!”

  染满鲜血的大红官袍在破烂的庭院里狂舞着,向四周洒着鲜血,以及愤怒怨毒的情绪。

  血海恐怖的威压,笼罩着场间。

  那数千道明亮的剑光破血海而出,直飞夜空,无法即刻归来。

  陈长生耶识步动,连续退后!

  然而,苦海难渡,血海也同样如此。

  他的身影再如何变幻莫测,最终却依然还是停留在原地,无垢剑依然无法脱离周通的手。

  喀喇一声闷响,那只滴血的白骨手握在了陈长生的咽喉上。

  纵使浴过龙血的身躯,也无法承受这血海骨爪的全力一击,陈长生的喉骨尽碎,却没有一滴血漏出来。

  周通站在他的身前,官袍里满是腥臭的血味,就像是湿漉漉的沼泽,令人闻之欲睹。

  陈长生的脸很苍白,眼睛却很明亮。

  周通的脸很苍白,眼神很幽然。

  这是开战至今,他们两个人隔得最近的一次,不过咫尺。

  这场惨烈的战斗就到此为止了吗?

  不,陈长生不这样认为。

  周通也不会这样想。

  周通是这个世界上杀人最多的人,见过最多死亡,所以他最怕死,他不想死。

  他一生谨慎,不会漏过任何细节。

  他不知道陈长生会来杀自己,但这数十年里,随时都有人来杀他,所以他时刻准备着。

  直到陈长生出现在这座曾经开满海棠花的庭院,他的那些谨慎与准备都起了作用。

  他知道陈长生有多少本事,有多少奇遇。

  他知道苏离传给陈长生的三剑,他知道陈长生从周园里带出来无数把剑。

  他自然有相应的手段,比如血海星域变成掌心的血球,比如他在大红官袍下藏着的这件六御神甲。

  这就是全部吗?不,他知道陈长生应该还有压箱底的东西,比如落落殿下当年赐给他的那些法器,比如苏离可能留给他了一些保命的本事,比如教宗陛下赐给他的那根神杖,那么他自然也还隐藏着相应的最强手。

  他哪怕身受重伤,血肉惨被剑光切碎,依然没有动用自己最强的手段,因为他一直记得那根神杖。

  那根代表着国教权柄的神杖,那根传说中有开天辟地之能的神杖。

  都已经到了这个时候,我带着残酷的命运已经扼住了你的咽喉,你还等什么呢?

  周通的眼瞳变得异常幽深,像某种妖兽一般缩小,仿佛要变成一道直线。

  他知道就在下一刻,陈长生便会动用国教神杖,做出最具决定性的一击。

  他等待着那片光明到来的瞬间。

  ……

  ……

  无数道剑光穿透血海,直飞夜穹,尚未归来。

  血淋淋的白骨手,扼住了陈长生的咽喉。

  这是他离死亡最近的一刻,也是周通离他最近的一刻。

  陈长生等的就是这一刻。

  他出手了。

  正如周通所料,他一出手便是一片光明。

  周通的脸色被那片光明照耀的异常苍白,脸上却没有任何意外与惊惧的神色,因为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血红色的官袍在光明之下泛着妖异的光泽,鲜血滴嗒声里,一件带着悠远古老气息的法器,从他的袖子里飘了出来,拦在了那片光明之前——那是一面镜子,古老的气息里带着几分神秘,镜面平滑如水,仿佛能够反射一切光明。

  陈长生如果能够识得这面铜镜,就会知道,这面铜镜即便无法完全抵挡国教神杖的光明,但足以替周通争取一段时间。

  只需要最短的一段时间,那只滴着血的骨手,便可以把他的头从颈上拧下来。

  然而,这样的事情并没有发生。

  周通眼眸里的幽深被光明驱散,露出了一抹惊恐。

  因为来到他身前的光明并不是一片,而是一道。

  一道无比明亮的亮光,在他的眼中闪过。

  这是哪里来的光?

  不是正在疾速飞回的剑光。

  同样也不是国教神杖散发的神圣光明。

  这道光是那样的纯净,没有任何杂质,唯因此,又显得那般的可怕。

  这道光决然,暴烈,惊艳。

  周通的眼睛最先看到这道光,于是他的睫毛断了,紧接着,眼瞳上也出现了一道血线,从中而断。

  从他袖中飘出的那面铜镜,根本没有起到任何作用,从中而断。

  这道暴烈的刀光仿佛起于夜穹,落于黄泉,斩中了他。

  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嚎,从他满是血渍的唇间迸发出来。

  他带着的无数法器纷纷自爆,庭院间仿佛放起了烟花,然而,却依然无法阻止那道光的落下。

  大红官袍惊惧地狂舞,他的身体变成一道幽暗的影子,向庭院深处狂退,却依然避不开这道光的落下。

  那道光照在了他的身上。

  六御神甲的系带就此断裂。

  他的耳垂断落。

  他的肩膀断开。

  他的左臂断开。

  那道明亮的光之前,所有的事物,甚至就连其余光源散发的光以及夜风,都随之而断。

  这道光是一道刀光。

  刀光落下,一道清晰且笔直的血痕,在周通的脸上与身上出现,从他的左眼一直延展到肋下。

  擦的一声轻响,他的眼睛里飙出一道血花,左脸颊随风剥落,左肩被切削,左臂落在了地面。

  然后,他才重重地摔落到了地上,喷出了一口浓至化不开的稠血。

  这是什么刀?

  陈长生向废墟里走了过去,手里握着那把刀。

  那是他离开国教学院之前,在灶房里拿的一把菜刀。

  这是天上地下古往今来最可怕的刀。

  此刀之前,无论山川还是河流,必将两断。

  一刀两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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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一十八章 夜色深处有一道声音(上)

  陈长生带着一身星光走向那片残破的血海。

  透过衣衫,仿佛数百颗星辰若隐若现。

  周通倒在庭院的废墟里,不停地呕着血,已经无法站起。

  从开战之初,程俊便躲进了阴影里,但这时候,整个庭院都已经毁了,自然也就没有影子,露出了他的身形。

  作为唯一亲眼目睹这场战斗的人,大周朝的缇骑首领已经呆怔了很长时间。

  陈长生居然胜了?一个重伤未愈的少年,居然在正面战斗里击败了聚星巅峰的周通大人!

  在这场战斗里,陈长生表现出来的战斗力,完全超乎他的想象,不,应该是超出了整个世界的想象。

  这时,陈长生已经走到了废墟前,脸色苍白,摇摇欲坠。

  在这场搏命的战斗里,他获得了最后的胜利,也为之付出了难以想象的代价,体内的真元已然消耗殆尽。更可怕的是,强行破境聚星的代价,让他体内的经脉再次断裂,那些蕴藏着无限生命力量与凶险的鲜血,正在他的腑脏之间渗透流淌着。

  程俊的眼中忽然闪过一抹厉色。

  陈长生在这场战斗里表现出来了难以想象的实力,直到现在他都没有想明白,最后那抹惊艳而暴烈的刀光究竟是什么,但很明显,陈长生现在已经快要不行了,应该没有继续战斗的能力,所以他想搏一把。

  他的右手在夜风里提起,悬至腰畔,随时可以取出法器,准备进行偷袭。

  就在这个时候,陈长生转头望了他一眼。

  眼光落下,神识落下,心意微动。

  庭院废墟上方夜穹里响起无数道凄厉的剑啸,紧接着,无数道剑光自天而落。

  先前离鞘而去击毁周通的血海星域的数千道剑光,依循着陈长生的意念,回到了人间。

  森然的剑意笼罩了场间,剑啸不闻,随之响起的是很轻微的穿透声,就像布片被捅破。

  程俊低头望去,只见自己的胸口出现了一个血洞。

  紧接着,更多的剑光从他的身体里穿了过去。

  他的身上出现了越来越多的血洞。

  数千道剑光,数千个血洞,是那样的密集,以至于最后他的身体上密密麻麻的到处都是洞,到处都在喷血。

  因为剑洞太多,血在瞬间就流干净了,庭院后方幽暗的灯光从那些洞里透过来,他的身体看上去就像一个造型别致的灯罩。

  程俊抬起头来,有些茫然地看了陈长生一眼,然后身躯骤然松散,变成了地上的一滩肉泥,只有头颅还保存的相对完好。

  数千道剑光穿过他的身体,在庭院间横扫一周,然后回归到陈长生的剑鞘里。

  两株海棠树,随着夜风轻拂,变成满地木屑与叶茸,以庭院为中心的数十幢宅院,尽数被斩成废墟。

  就像程俊震惊不解的那样,陈长生就算强行破境入聚星,按道理来说,怎么也不可能战胜周通这等级数的大强者。

  可事实上从来没有人见过他真实的实力,没有人知道他如果全力施展,到底有多强。

  徐有容大概清楚,但也没有亲眼见过。

  周通只知道他有很多把传世名剑,他跟随苏离学过剑,却不知道他还练过王破的刀意,更不知道他学过周独夫的两断刀诀,知道他带着国教的神杖,却不知道怀里有苏离留下的一封信,手腕上还有五座天书碑。

  今夜这场战斗是陈长生第一次完全展示自己的实力。

  不,哪怕到了最后,他也没有施展出全部手段,因为没有必要。

  陈长生利用周通知道自己什么,不知道自己什么,完美地设计了今夜这场战局,获得了最终的胜利。

  当初从雪原万里南归,路上苏离教过他很多东西,行军打仗、谋略布置,尽数都被他用在了今夜。

  这才是真正的慧剑,从开始到结束,所有的细节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当然,最终他能够胜过周通,最关键的还是最后那一刀。

  那一刀他用的是周独夫的刀法,但借的是王破的刀意。

  王破的刀意在于一个直。

  单刀直入的直。

  人应该怎样度过自己的一生,陈长生不知道,但他知道在死之前,自己最想做的事情,那就是杀周通。

  所以他来到北兵马司胡同,单刀直入,要杀周通,就能杀周通。

  看着躺在废墟血泊里的周通,这一刻陈长生没有去想那些惨死在周狱里的名臣大将、无辜百姓,没有想折袖曾经在这里遭受过的可怕折磨,他什么都没有想,松手任菜刀落在地上,在夜风里握住无垢剑,向前走了过去。

  只需要向前走两步,剑落,周通便会死去。

  对此,他没有任何犹豫,没有任何对恶者的同情,更不会提前替恶者做解释或祭文。

  然而……他忽然发现自己无法走过去。

  他的脸色变得异常苍白。

  这时候的他,就像一个久病未愈的孩子。

  夜风在庭院废墟里轻轻吹拂,无论剑光还是血海都已经敛没无踪,微风之间隐隐有某种法理规则显现,拦住了他的脚步。

  那是现在的他无法突破的法理规则,是超过他现有理解范畴的存在,却是他似曾相识的过往。

  他望着夜色的最深处,想要看到些什么,最终却什么都没有看到,然后听到了一些什么是夜风轻拂的声音,是远处秋虫哀淡的鸣叫,是破空声,是街上传来的如雷般的蹄声,是高手吐气的声音,是战斗的声音,是鲜血喷溅的声音。

  庭院回归安静不过片刻,夜色便被更深的夜色撕破,十余名清吏司的刺客杀手,化作十余道黑光,来到了场间,来不及因为发生的事情而震惊,第一时间护在了周通的身前,同时数名气息阴寒的刺客向陈长生掠了过来。

  陈长生知道今夜应该没有办法杀死周通了。

  这个事实让他握着剑鞘的手变得有些寒冷,身体也随之寒冷起来,他没有理会那几名杀向自己的清吏司刺客,而是继续望向夜色深处,希望对方能够现身解释几句,可是夜色依然如前,于是他的鼻息渐渐变粗。

  只有与他最亲近的人才知道,这代表着他现在非常生气。

  隐匿在夜色里的那个人,也应该非常清楚这一点。

  穿着黑衣的清吏司刺客,就像夜色里的一部分,悄然无声来到陈长生的身前,毫不犹豫提起染着毒素的铁刺,向他刺了过去。

  陈长生这时候的真元已经消耗殆尽,内伤正在发作,但按道理来说,应该还有战斗的能力,至少不会被这几名刺客杀死。

  但他没有动,只是看着夜色深处,眼睫微垂,掩着内里的失望与淡淡的悲伤。

  嗖嗖嗖嗖!数十道凄破的破空声密集响起,幽暗的庭院废墟间,出现了很多道明亮的光痕。

  那些光痕都是附着神圣力量的弩箭,来自于国教骑兵的神弩。

  那数名黑衣刺客闷哼连连,拼命地闪避,却依然无法脱离这片弩雨,惨被射中,然后被化作数道青烟。

  密集而匆忙的脚步声响起,强行破门的声音响起,踩破屋檐旧瓦的声音响起。一百余名来自离宫的国教骑兵,不知何时舍了座骑,从正街处,翻屋越墙而至,用最短的时间,完成了对这座庭院的包围,同时把陈长生严密地护在了身后。

  就在国教骑兵闯入清吏司衙门的同时,夜空高处忽然燃起一道火线!

  薛醒川来了!

  他手持铁枪,站在周通等人身前,神情冷峻看着国教骑兵当中的陈长生,然后举起了右手。

  随着他的动作,庭院废墟后方的夜色里,出现了很多羽林军士的身影。

  那些军士的手里持着弓弩,弩尖泛着幽暗而恐怖的锋芒。

  一片死寂,双方就这样对峙着,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敢率先抠动弩箭,所有人都看着薛醒川的右手。

  人们知道,随后他的右手一定会放下来,只是不知道是会平缓地落下,还是用力地挥下,那代表着两种截然不同的意志。

  那也意味着,今夜的京都,今后的大周王朝,将随之进入两种完全不同的局面。

  “到此为止吧。”一道苍老的声音在人群后方响起。

  这座庭院里的海棠树已经变成了碎屑,屋宅已经变成了废墟,只剩下通往外界的那扇石拱门还有些残余。

  茅秋雨和一位穿着教袍的道姑,从残缺的石拱门处走了进来。

  薛醒川眼睛微眯,认出那名穿着教袍的道姑,正是离宫常驻南方的圣谕大主教桉琳,却不知何时返回了京都。

  国教六巨头,已经有两人出现在这里。

  茅秋雨的手里,还拿着一根光毫隐现的法杵,那是离宫的重宝。

  “陈长生谋杀朝廷大臣,难道离宫想朝廷当作这件事情没有发生?”

  薛醒川没有转身去看,也知道周通现在生死不知的惨状。

  他说这句话,并不是因为他是周通在这个世界唯一的真正的朋友,而是因为他是大周神将,他代表着圣后娘娘的意志。

  茅秋雨走到陈长生的身前,看着他平静说道:“周通大人这些年谋杀了这么多朝廷大臣,朝廷一直都当没有发生过,陈院长身为下一代的教宗陛下,偶尔做这么一次,又算得了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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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一十九章 夜色深处有一道声音(下)

  听着这句话,薛醒川的眼睛眯得?加厉害,握着铁枪的手微紧。

  他是大陆第二神将,境界实力要远比普通的聚星巅峰更加厉害,隐隐超出同境界者半个层次,加上正值盛年,无论精神气度都在最巅峰的阶段,很多人甚至认为他的境界实力甚至已经超过了天书陵里的汗青神将。

  就算茅秋雨和桉琳联手,再加上那件离宫重宝,薛醒川都有信心应对,但他真的能把陈长生留下吗?

  就在这时,与北兵马司胡同并行的长街上忽然响起一道巨大的轰鸣声,紧接着是蹄声,再接着是楼房的倒塌声,烟尘四起!

  庭院废墟四周的人们向那边望去,只见沿街的建筑已然被摧毁,露出正街上的画面。

  明烛在灯笼里,火把在燃烧,长街上光线昏黄,落在盔甲上却没有任何温暖的意味。

  在长街的这头,是离宫十八位境界高深的红衣主教,还有数百名手执神弩的国教骑兵。

  在长街的那头,是黑压压仿佛潮水一般的京都城门司官兵以及装备极其精良的羽林军,在最前方的竟是神情肃杀的徐世绩本人。

  朝廷与国教两大势力的对峙,已经持续了整整一夜。

  最开始的时候,双方都是在找人,现在则是剑拔弩张,随时可能动手。事实上双方已经动了手,那些倒塌的建筑、未落的烟尘、倒卧街面血泊里的骑兵尸身、徐世绩唇角的那道血水、三名身受重伤的红衣大主教,都是明证。

  长街上的气氛异常压抑紧张,就连那些战马都感觉到了,有些不安地轻轻踢着蹄。

  最终结束这场对峙的,是谁都没有想到的一个人。

  浑身是血的周通,奄奄一息说道:“我还活着呢。”

  是的,他还活着,这是陈长生无法接受的事情,却是国教与朝廷双方都愿意接受的事情,因为这说明事情还有缓冲的余地。

  现在周通本人开口说话了。

  临街的巷子里驶来了一辆马车,车帘掀起,露出陈留王的脸。

  那张英俊的脸上写满了担忧,尤其是看到陈长生之后。

  “我来接他回去。”陈留王对薛醒川说道,眼神平静而无畏。

  薛醒川沉默片刻后缓缓放下右手,面无表情看了陈长生一眼,然后对下属吩咐道:“送周通大人回宫。”

  蹄声再起,依然如雷,却不似先前那般惊心动魄,朝廷方面与国教方面的骑兵依着命令,缓缓向长街两头的夜色里撤去。

  “给大家添麻烦了。”陈长生对茅秋雨说道,然后在陈留王的搀扶下走上了马车。

  因为某些问题,局势方面的以及心理层面上的,他现在不想与离宫方面走的太近。

  夜风拂起窗帘,他看到了以往无法在正街上看到的北兵马司胡同以及那片院落,看到羽林军正把周通抬到担架上面。

  周通闭着眼睛,脸色惨白,浑身是血,看着就像个死人。

  就算皇宫里的御医能够把他救回来,这位著名奸臣的灵魂与身体都会少了一半,已经等于是个废人。

  可陈长生眉间的那抹郁结依然无法抹去。

  “我这么做是不是胆大妄为,不顾大局?”他对陈留王问道。

  陈留王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安慰说道:“周通当然不是普通臣子,但对娘娘来说,他有用才会用,如果你刚才真的把他杀了,难道娘娘还会为了他报仇?还会为了他挑起一场战争,杀死未来的教宗?当然不会。”

  其实这句话他还没有说完。在他想来,陈长生如果是娘娘的亲生儿子,那么自然要比周通的命更加重要——无论那个传闻是不是真的,就算娘娘想杀陈长生,但在她的心里,陈长生的命依然要比周通重要一千倍、一万倍。

  陈留王的视线越过窗帘,落在担架上的周通身上,沉声说道:“他就是一条狗。”

  “死了的狗才是狗,只要着,那就还是狼。”

  陈长生想起折袖以前对自己说过的这句话,忽然间觉得很疲惫,说道:“今夜没能真正杀死他,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

  他很清楚,至少自己是没有机会再去把周通杀一回了。

  “周通这样的人物当然不好杀,你能把他逼到这种地步,已经算是很了不起。”

  作为皇族一员,陈留王不可能对周通有任何好感,他比任何人都恨不得周通去死,所以他比谁都感谢陈长生今天夜里做的事情。

  “我很佩服你。”他看着陈长生说道。

  想着今夜京都的动荡以及先前长街上一触即发的紧张局势,他的神情也凝重了数分。他先前出现在长街上,这时候与陈长生坐在一辆马车里,在国教骑兵的护送下离开,也等于是整座京都与圣后娘娘正式宣告了自己的立场。

  陈长生不觉得自己有任何地方值得佩服。

  因为他还是没能杀死周通。

  在国教学院里折袖曾经说过,他要杀死周通之后再去离山接七间,当时他和唐三十六等人就觉得这是件不可能的事情。

  周通这样的大人物当然很难杀,但今夜他真的差点成功了,如果不是最后那抹夜色拦在了他的身前。

  如果不是夜色的最深处传来一道声音直接落在了他的脑海里。

  那是他很熟悉的声音,也是他很久没有听到的声音。

  ……

  ……

  当时夜色笼罩下的庭院里,只有陈长生和周通两个人。

  陈长生听到了那道声音,周通也听到了。

  他当时以为这是濒临死亡时产生的幻觉。

  夜色是那样的幽深,是那样的寒冷,他不想死,因为死亡是更幽深、更寒冷的深渊。

  在距离死亡最近的那一刻,他所有的阴森的、恐怖的壳尽数被尽碎,剩下的是那个恶毒的、卑微的、胆怯的他。

  在确认那道声音是真实存在后,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那个人的条件。

  果然,那抹夜色保住了他的性命,然而,他无法因此感到一丝温暖,反而觉得更加寒冷。

  世人都说他周通是与魔族军师黑袍齐名的阴谋家,但在听到那个人的声音后,他才知道,这种说法只是个笑话。

  在夜色深处那人的身前,他哪里有资格谈论什么阴谋,哪里算得上冷漠无情,在那人的眼里,自己大概就像是一条狗。

  一条还有些用处的狗。

  可是就算自己真的是一条狗,也要活下去。

  哪怕对着整个世界摇尾乞怜,目露哀光,也要活下去。

  想着这些事情,心神愈发激荡,周通再也无法抵抗伤势的侵袭,昏死了过去。

  在薛醒川和徐世绩两大神将的亲自护送下,重伤的周通被送进了皇宫。

  只有这样,只有在这里,才能确保他能活下来。

  周通身受重伤的消息应该已经传开,夜色下的京都,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要他死。

  就像当初苏离南归途中遇到的情况一样。

  看着榻上奄奄一息,惨不忍睹的周通,薛醒川和徐世绩沉默了很长时间,始终没有说话。

  他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陈长生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周通从左脸到肋下那道恐怖凄惨的刀口,就这样坦露在灯光下,触目惊心。

  薛醒川和徐世绩都是自以为很了解陈长生的人,尤其是后者,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陈长生居然还有这样强悍的一面。

  朝廷奉养的圣光师来了,宫里最好的御医也来了,那位老太监首领也代表圣后娘娘来了。

  直到诊治结束,确认周通应该能拣回一条命,娘娘却始终没有出现。

  “我先去处理事务。”

  徐世绩不知道是不是受了什么触动,脸色有些难看,就这样离开了宫城。

  薛醒川没有离开,替周通仔细地清理伤口,然后搬了个椅子,坐到了宫殿的正门口。

  他闭着眼睛,铁枪横于膝前。

  无论谁还想来杀周通,都必须先杀死他。

  因为他是周通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朋友。

  周通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他这一个朋友。

  如果连他都离周通而去,那么周通就真的只剩一个人了。

  ……

  ……

  世人皆知,薛醒川是周通唯一的朋友。

  这也是世人怎么想、想了几十年也不想明白的一件事情。

  薛醒川是大陆第二神将,汗青守陵数百年,他便是实际上的神将之首。无论是实力境界、战绩还是在北方立下的功勋,他都可以毫无愧色地承担这个盛名。甚至一直以来都有种说法,他和王破两个人,是最有希望突破那道门槛,进入神圣领域的候选者。

  而且他的名声颇佳,无论治军还是持家都甚是严谨,偏偏却与臭名昭著的周通交好。以前曾经有人猜测,这会不会是因为圣后娘娘的缘故,可是,别的那些忠于圣后娘娘的神将,对周通虽然忌惮,却也从来不会主动亲近,甚至都没有什么好脸色。

  没有人知道这是为什么。

  皇宫里御医的医术果然高明,圣光也起到了相当重要的作用,周通受了如此重的伤,没有过多长时间,居然便醒了过来。

  薛醒川起身走回塌畔,看着脸色惨白的他说道:“不要急着说话,疗伤为先。”

  周通没有理他,声音虚弱在道:“我现在是不是很像一条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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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二十章 兄弟
  
  这时候的他半个肩和手臂都被陈长生的刀削掉了,眼睛也瞎了一只,如果要说像狗,那么必然是一条丧家犬。
  
  薛醒川皱了皱眉,说道:“好好静心养伤便是。”
  
  周通还是没有听他的,艰难地转了转颈,望向宫殿门口,看见了那把椅子,知道先前薛醒川就是守在那里,沉默了很长时间。
  
  然后他问道:“娘娘有没有来?”
  
  夜穹里繁星似锦,殿外的地面上洒落了星光,如水一般,很是清静。
  
  薛醒川沉默了会儿,说道:“你知道的,京都今夜局势紧张,娘娘要关注离宫那边的动静。”
  
  “是吗?”周通像条老狗一样眯了眯眼睛,左眼里传来的痛楚让他皱起了眉,声音也颤抖了起来:“那……娘娘有没有说什么?”
  
  这次薛醒川沉默了更长时间,没有说话。
  
  周通扯起唇角,露出一个难看甚至有些恐怖的笑容,看着他说道:“你看,我真的就像一条狗,就算快死了,主人也不会在意什么。”
  
  薛醒川看着他沉默片刻后说道:“小时候我就对你说过,你可以不这样过。”
  
  明明身受重伤,也不知道周通从哪里来的气力,声音怨毒说道:“我不这样,难道像你这样吗?”
  
  薛醒川再次沉默。
  
  “打从娘胎里开始我就抢不过你。你生下来的时候,足足有八斤八两,我呢?五斤都不到。倒也罢了,反正家里穷,怎么养也都这样,但薛家的大娘生不出儿子想偷偷抱一个去养,找到了咱家……换作是我,也会选你这个白胖子,不会选我这个瘦猴不是。”
  
  周通说道:“后来薛大娘又生了一个,决定把家业传给亲生儿子,怕你生怨,才在临死前悄悄把这件事情告诉了你,我承认,那之后你对父母不错,对我更不错,带着我一道上学,一道读书,但你有没有想过,我要冒充书童跟着你在一起,凭什么?”
  
  薛醒川说道:“在人前没有办法,在自家院子里,我对你都是兄弟相待。”
  
  周通嘲讽说道:“可那只能是没有人的时候,在人前,我只能看着你和薛河在那里兄友弟恭,你说我是什么感觉?”
  
  薛醒川沉默了,不再说话。
  
  “我在娘胎里先天不足,便是连修行天赋也及不上你,如果不是后来进了清吏司衙门,在监狱里遇着那个老鬼学会了大红袍秘法,后来又到处抄家搜刮功法,我如何能够修行到现在这种境界?如何能够及得上你?”
  
  周通面无表情瞪着宫殿的上方,继续说道:“但大红袍秘法有问题,我后来修的太杂,这辈子也没希望走到那一步,而你却是一步步向着那边在走,我就不明白了,同样是双生子,为什么我们的际遇会有这么大的差别。”
  
  “事隔多年,重新在京都见到你的时候,我没有想到,你已经进了清吏司……但即便从那时候起开始改变,也不见得来不及。”
  
  “来得及做什么?我不替娘娘卖命,不替娘娘杀人,我就会失去娘娘的恩宠,我就会被那些人杀死。”
  
  “放心吧,娘娘会给你一个交待的。”薛醒川安慰道。
  
  然而在内心深处,他自己都不相信这句话。
  
  便在这时,宫殿外响起脚步声,来的不是圣后娘娘,而是送药的医官。
  
  经过仔细地检查之后,那位医官小心翼翼地捧着盛着药碗的木案来到了榻前。
  
  从脚步声响起的那一刻起,周通便一直盯着那名医官,脸色很苍白,唯一的眼睛里流露着异样的凌厉的光芒。薛醒川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他是怎样的失望甚至绝望,却也没办法做什么安慰,从医官手里接过药碗,单手把他扶起来,准备喂他喝药。
  
  周通看着药碗里黑乎乎的药汁,感受着里面蕴藏着的神圣气息与药香,脸上的神情忽然变得有些怪异。
  
  “怎么了?”薛醒川问道。
  
  周通的声音微微颤抖,莫名令人心悸:“我……不放心。”
  
  “不至于此。”薛醒川知道他在担心什么,看着他认真说道:“娘娘不是那种人。”
  
  “我替娘娘办的事比你们加起来还要多,我比你们更清楚娘娘是哪种人,反正我不放心。”
  
  周通的声音愈尖利,又因为伤势而有些气息不足,听着就像破了的风箱,呼呼作响。
  
  这时候的他看上去就像一个倔强的孩子,因为不喜欢药苦,所以别过脸去,紧紧闭着嘴,打死都不肯喝这碗药。
  
  薛醒川看着怀里的他,想起很多年前在老宅的时候,他就是这样不肯喝药,脸上不禁露出一抹回忆的微笑。
  
  等京都里的这些事情办完后,就让人把他送回老宅养老吧,相信除了娘娘和自己还有薛河,再没有人知道他会在那里。
  
  薛醒川想着这些事情,端起药碗喝了一口,说道:"你看,这药没事,也不苦。”
  
  很多年前,他哄周通喝药的时候,就是这样做的,他会替他先喝一口。
  
  周通看着这幕画面,忽然哭了起来,喉间呜呜作响。
  
  薛醒川也有些感动。
  
  周通哭完之后,精神更加疲惫,却放松了很多。
  
  他看着薛醒川艰难笑着说道:“我想通了,只要活着就好。”
  
  薛醒川很是安慰,说道:“想通了就好。”
  
  ……
  
  ……
  
  马车回到国教学院的时候,这里已经被包围了。
  
  朝廷的军队以及国教的骑兵,从正街到百花巷再到院墙四周,围了个水泄不通。
  
  陈长生下车与陈留王告别,在无数双目光的注视下走进了国教学院。
  
  国教学院的院门被推开,里面是一片灯火通明,虽然已经深夜,但数百名师生没有一个人睡觉,因为今夜没有人能睡得着。
  
  南溪斋女弟子们组成的剑阵,已经从小楼下方前移到了院门后方,感受着那些森然的剑意,相信如果朝廷的官兵想要硬闯的话,一定会付出极为惨重的代价,但不知道为什么,在那些女弟子的脸上看不到往常的平静与自信,而是有些焦虑。
  
  “你去哪儿了?”唐三十六看着他问道。
  
  国教学院的师生们也都看着他。
  
  陈长生离开国教学院是两个时辰前的事,他去了北新桥底,去了李子园客栈,最后去了北兵马司胡同,做了很多事情。
  
  因为他的离开,京都局势陡然紧张,国教骑兵与羽林军先后来到这里,国教学院里的人们自然知道出了事,只是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北兵马司胡同里的那场战斗刚刚结束,唐三十六在京都里有人,但消息的传递并不比陈长生回来的更快。
  
  “没事,大家先去睡。”
  
  陈长生示意苏墨虞带着师生们先去歇息,然后带着唐三十六和折袖去了小楼。
  
  南溪斋的剑阵自然随他而动,不一时便来到了湖畔,苏墨虞也赶了回来。
  
  “真的没事?”唐三十六看着他的眼睛,非常认真地问道。
  
  他们知道陈长生现在的身体状况,没有办法像平时那般调笑无忌,他们本来以为陈长生离开国教学院之后,便不会再回来,谁想到夜已经这么深的时候,他又回来了,这让他们放心了很多,却不可能完全放下心来。
  
  “真的没事。”陈长生说道:“我就是出去办了些事情。”
  
  “什么事情?”
  
  “我……去杀周通了。”
  
  听着这句话,楼前顿时变得无比安静。
  
  夜风轻拂着大榕树,却拂不动青叶,轻拂着湖面,却看不到涟漪。
  
  所有人都很震惊,尤其是那些南溪斋的少女们。
  
  京都今夜气氛异常,大有风雨欲来之迹,折袖等人能猜到与他有关,却没想到他竟是去办这样的大事。
  
  这个世界上有无数人想要周通去死,但又有几个人敢把这种想法付诸实际?
  
  苏墨虞看着他,脸上满是佩服的神情。
  
  那些南溪斋的少女们看着他,眼神骤亮,心想不愧是斋主喜欢的男子,果然了不起。
  
  “我说过,周通是我要去杀的。”
  
  折袖看着他说道:“看在你现在情况特殊的份上,我不怪你。”
  
  陈长生看着他说道:“当初你被下周狱是因为我和国教学院的关系,所以我总想着要把这件事情办妥了再离开。”
  
  离开?去哪里?南溪斋的少女们听着这话,心里生出些不解与疑惑。
  
  唐三十六和苏墨虞知道这离开二字的意思,刚刚微觉激昂的心绪顿时变得微寒了起来。
  
  “我说过,加钱就好。”折袖说道。
  
  陈长生没有与他争执这件事情,说道:“抱歉,我没能杀死他。”
  
  南溪斋少女们里响起一道声音:“敢去杀就很了不起。”
  
  说话的是叶小涟,曾经的秋山君崇拜者,后来的陈长生崇拜者,现在的徐有容崇拜者。
  
  在今夜,她忽然觉得自己当初喜欢陈长生是很有道理的事。
  
  陈长生注意到南溪斋众女的情绪有些异样,问道:“出什么事了?”
  
  叶小涟有些不安说道:“斋主一直没有回来。”
  
  陈长生想了想,说道:“可能留宿在皇宫里?”
  
  叶小涟摇头说道:“斋主交待过,入夜后她一定会回来,如果她不能回来……”
  
  听着这话,陈长生和唐三十六等人才觉得有些问题,神情变得凝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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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二十一章 清浊贤愚凭谁定
  
  “圣女说如果她不能回来,就要麻烦小陈院长您暂时带着我们了。”
  
  南溪斋的少女们向陈长生认真行礼,白裙飘飘。
  
  “不用担心,圣后娘娘把她当亲生女儿看待,教宗陛下看在你的面子上,怎么也不会对她如何。”
  
  回到小楼后,唐三十六对陈长生开解道。
  
  陈长生心知确实是这个道理,只是有容去皇宫之前为何会对南溪斋众女有这样的交待?难道说她知道自己进皇宫后便很难出来?为什么呢?她要在皇宫里做什么事情?她现在还在皇宫里吗?
  
  他解下剑鞘,拿出一副软甲扔到唐三十六的身前,说道:“记得帮我把这件东西送到槐院,给王破。”
  
  那件软甲上面到处都是血,有些或深或浅的剑痕,还有一个非常细的剑洞,只是系带被切断,应该很好修复。
  
  苏墨虞和折袖不知道这是什么软甲,陈长生要专门嘱咐送到槐院给王破。
  
  唐家富甲天下,唐三十六的眼光自然也非同寻常,听着槐院和王破二字,很快便猜到了这是什么。
  
  “这是六御神甲?”他从地上拾起那副软甲,看着陈长生吃惊问道。
  
  苏墨虞和折袖也怔住了。
  
  “嗯,这本来就是王家的东西,刚好还给王破,他应该很高兴。”
  
  陈长生接着掏出一面铜镜递了过去,说道:“我不知道这是什么,但应该也是好东西,如果没猜错,应该可以克制国教的光明力量。”
  
  这面铜镜应该是周通准备用来对付国教神杖的,先前在战斗里没能挥什么作用,但能在两断刀下保持完好,这让他觉得有些意思。
  
  唐三十六接过那面铜镜,倒吸了一口凉气:“清贤镜?”
  
  陈长生只知道离宫里有座清贤殿,却不知道世间还有个同名的铜镜。
  
  折袖挑了挑眉,苏墨虞再也无法忍住,走到唐三十六身前,接过那面铜镜,小心翼翼地用袖子把上面的血迹擦掉。
  
  “面铜镜很出名吗?”陈长生问道。
  
  “你从来都不看百器榜吗?”唐三十六反问道:“它在榜上的位置,比你的无垢剑还要高!”
  
  陈长生怔了怔,心想当时自己一菜刀砍下去,也没见这面铜镜有如何了不起的地方。
  
  “你到底是去做什么了?杀周通还是去抢劫啊?”
  
  唐三十六拎着六御神甲走到他面前,很是无语:“怎么可能出去这么会儿时间,就带了两件百器榜上的家伙回来?”
  
  陈长生说道:“这都是周通身上的东西,我杀他的时候,顺便就拿了回来。”
  
  片刻安静,折袖三人对视了一眼。
  
  他们知道陈长生是去杀周通后,很是震惊,却没有问太细节的东西,因为他们没有想过,陈长生能够真的做到这件事情,并且在随后陈长生也承认了自己的失败,可如果他真是不敌周通,靠着国教的大人物保护才能回来,为何却能从周通处拿来这两件宝物?
  
  他们望向陈长生,等着他的解释。陈长生把北兵马司胡同里那座庭院生的事情讲了一遍,还是没有说得太具体。
  
  “你居然赢了?”唐三十六看着他像看着一个怪物。
  
  陈长生说道:“既然要搏的是生死,胜负则无意义。”
  
  唐三十六震撼说道:“但你终究是赢了。”
  
  陈长生不再理他,说道:“这面铜镜你们看看怎么处理,如果不好分的话,就留在国教学院当院产也可以。”
  
  唐三十六听着这样的话便不喜,说道:“遗言这种事情,交待一遍就好,难道你非要不停提醒我们你是一个快要死的人?”
  
  陈长生想了想,说道:“这不是遗言,这是遗产问题。”
  
  ……
  
  ……
  
  离宫最深处的那座宫殿,在很多人看来,都不符合教宗陛下的身份,因为殿外的飞檐太多,把天空割成井般的模样,或者这便是天井?字的来由?不过也有好处,站在这里的庭间向上望去,往往能够看到被切割的很整齐的星空,很好看。
  
  夜渐渐深了,夜色也渐渐深了,甚至就像无形的云,遮住了夜空里的星辰,初秋微凉的风怎样也驱散不了。夜色最深处响起一道声音,这声音很平静很淡然,带着些感怀与沧桑意,却又给人一种感觉,这种感怀与沧桑是他刻意想让人听见的。
  
  “已经快二十年没有看到这里的夜空了。”
  
  就像今夜京都里很多人一样,教宗陛下也还没有入睡,他刚给青叶盆栽浇完水,正用丝巾仔细地擦拭叶片上沾着的水珠,听着殿外夜色里传来的那道声音,他停下手上的动作,缓缓转身望了过去。
  
  “如果当初不是你行事太过急切,或者这二十年来的故事并不会生。”
  
  教宗对着夜色深处说道。
  
  夜色深处那人回应道:“或者只不过是我没有想到,你当时最终还是站在了她那边。”
  
  听着这句话,教宗脸上的皱纹仿佛更加深刻了数分,缓声说道:“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夜色里的声音说道:“是啊,都是过去的事了,我们这时候应该谈谈现在的事,今夜的事。”
  
  教宗将手里的丝巾搁到青叶盆栽旁,走到殿外的石阶上,看着那片夜色说道:“直到现在,我依然不是很清楚你究竟想做什么。”
  
  微凉的夜风吹拂着他身上的麻衣,飘飘欲离尘而去。
  
  夜色里的那道声音却沉了下来,仿佛金石一般坚硬与不可摧毁:“我要做的事情,你一直都很清楚,只不过当年你不赞同我的看法,现在二十年时间过去了,你知道自己当年的判断是错误的,那么你就必须站到我的身旁来。”
  
  听完这番话,教宗低头看着石阶上的影子,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
  
  “天海拥有最好的血脉天赋,拥有最好的位置,但她是个女人,她的眼光格局有限,她的心性有问题,过往两百多年的历史早已证明了这一点,如果由她继续坐在大周的皇位上,哪怕南北合流顺利进行,人族也不可能在她的带领下战胜魔族。”
  
  有夜风拂动殿外的青树,殿内的青叶,后方那座巍峨壮观的光明正殿里洒漏出来的光线,都仿佛摇动了起来。
  
  那是因为夜色里那人再次开口说话,声音变得更加寒冷而肯定。
  
  “你想要国族俱灭吗?你真想看到陈氏皇族的血脉子孙流离失所,日渐凋零,直至断了传承吗?当年在国教学院分手的时候,我们就已经说好了,我负责存续皇族血脉,你在京都再看她一段时间。二十年的辰光就这样消失,难道你已经忘记了当初的想法,陶醉与她双圣同天的格局之中?不,我在西宁镇用漠然的眼睛看了你十几年时间,我不会眼看着你就这样颓废下去,现在到了摊牌的时候,我不会允许你继续守在这座毫无人气的宫殿里,把眼睛遮住,便当作看不到世间有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
  
  教宗低头看着石阶上那抹由檐角留下的淡淡影子,沉默了很长时间。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抬头望向夜色深处,问道:“你的信心究竟从何而来?”
  
  夜色里那人说道:“没有人能够承受得住那种诱惑,成熟的果子正在枝头等着她去采撷。”
  
  教宗说道:“那孩子对我说过,非圣人不能抵御,可她本来就身在圣位。”
  
  “当今世间所谓圣人不过是个笑话,她这个贪婪无耻的女子又如何能够真正明悟神圣法理?如果确信吃掉那颗果子便能逆天改命圆满,进入神隐之上的大境界,你觉得她会忍得住?你可知道当年他十岁那年的夜里,香味四溢,我忍的多么痛苦?如果不是那条贪婪而愚蠢的黄金龙,再次冒着堕境的危险降临,我去云墓里去与它战了一场,说不定当时我就把他给吃了!”
  
  夜色里那人的声音变得寒冷且残酷起来:“更何况在她看来,这是她要完成逆天改命必须做到的事情,是天道最无情的要求,从她身体里落下的果子,最终再被她吃掉,哪里还有比这更完美的天道循环?我看不出来,她又如何看得出来?”
  
  教宗的声音变得有些疲惫,带着无法轻易释怀的欠疚意味说道:“你最终还是成功地骗过了我,也骗了梅里砂,当初在信里你没有说过,在这件事情里需要牺牲谁,更没有说过要牺牲的人是他。”
  
  “果子熟了总是要给人吃掉的,无论有毒没毒。”
  
  “我最初以为,让果子尽快成熟,是能够尽快把它植入厚地沃土,助它生成参天青树。”
  
  “果子熟了,如果不被人吃,终究是要烂掉,那孩子反正会死,用他必死的命运替全体人类换来如此大的好处,有什么问题?”
  
  “可是那个孩子自己并不知道这一切。”
  
  “每个人都有自己想要做的事情,但不是每个人都能为自己的命运做出决定,拥有选择的权力。”
  
  “难道只有你才有选择的资格吗?”
  
  “因为我可以为你和这个世界提供一个最好的选择……。”
  
  “你知道我和这个世界需要怎样的选择吗?”
  
  “梅里砂一心想着要皇族归位,你只在意人族的存续,他是天海与先帝的儿子,谁都不会反对他,而且请相信我,他才是这个大6上最聪慧最了不起的年轻人,他是大周皇位最合适的继承者,也是人类最合适的未来领袖。”
  
  “可那孩子也是你的弟子。”
  
  夜色里那个声音消失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才再次响起来。
  
  “但他先是皇族的一员。从他存在于这个世界的第一刻开始,他就要替皇族的存续担起责任,有替皇族流血的义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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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二十二章 天书陵里的余人

  教宗看着夜色深处,说道:“这是在让他送死。?

  夜色里那人淡然应道:“死算什么?当年那么多皇族都死了。”

  教宗沉默良久,眼瞳深处的星海渐渐变得平静起来:“你不是皇族,又为什么始终无法放下这些事情呢?”

  夜色里那道声音平静而坚定:“这是陛下的遗旨。”

  教宗知道他说的陛下当然不是先帝,而是古往今来最了不起的那位君王——太宗皇帝陛下。

  这场交谈始于很多年前从西宁镇送入京都的一封信。

  这种争论始于两年半前那个叫陈长生的少年走进国教学院荒废的校园。

  看来应该终止于今夜这场谈话。

  只是哪怕到了这个时候,教宗依然没有确定心意,就像盆中的那株青叶一般,随着夜风轻轻地摆荡。

  这不意味着他没有自己的立场,道心不够坚定,相反,正是因为他要考虑的太多,无远弗届,无微不至,所以才很难做出决定。

  “除了我,没有人知道你最擅长的是光阴卷,也就是西流典。”

  夜色里仿佛有一道目光,落在殿内那方小水池里,然后落在池畔那只木瓢上。

  那人对教宗说道:“你就是向西流去的潺潺清水,虽然流了千年,依然没有沾惹半点尘埃与污垢,清可见底,宁柔却有源源不尽的神力,那么……你不需要这时候做决定,到最后那一刻,你终究会发现自己的心意为何。”

  说完这句话后,夜色里再也没有声音响起。

  教宗站在石阶上,看着飞檐的影子上,站在流水的声音前,衣袂在夜风里微微摆荡的青叶。

  “师兄你修的是顺心意,所以才会如此自信地确定我的心意会顺你心意吗?”

  ……

  ……

  离开西宁镇之后,余人随师父去了很多地方,但无论是寒山那片的雪原,还是拥雪关下面那片荒野,他都不是太喜欢,因为人太少,红河岸边那座白帝城也没有给他留下太深刻的印象,只是在听说那位妖族公主殿下居然是师弟的学生时,他有些开心。

  他最近这些天的心情不错,并不是因为这里是京都,是他的故乡。

  他自幼被师父养大,小时候的事情只有些隐约的记忆,却早就已经记不真切,师父对他说他是京都人,在这里生活过,他却记不起来自己的家在哪里,而且他并不喜欢京都,和不喜欢雪原荒野的原因不同,他觉得京都的人太多。

  京都的人太多,雪原荒野的人太少,西宁镇的人不多不少,最好。

  他不知道师父为什么带着自己去了那么多地方,为什么会来京都,他只是担心师弟的身体,想要和他见面,但师父把他带到天书陵后,便悄然消失,并且嘱咐他不要离开天书陵,说过些天,自然能和师弟见面。

  看着师父消失的身影,他想了想,觉得这样也好,不管师弟遇着什么事情,有师父在,总是能解决的。而且京都里的人真的太多,他真的不喜欢,天书陵里的人不多不少,有青树,有流水,很容易让他想起西宁镇后面那座山、那条溪,以及和师弟在一起背道藏、捉鱼吃的快乐日子,听说师弟当初观碑悟道的时候,引落了满天星光,这让他很骄傲高兴,于是他觉得自己有了更多喜欢这里的道理。

  还有件很重要的事情——在天书陵里可以看天书碑。他自幼通读道藏,大道三千卷除了最后一卷,早已融汇贯通,虽然和陈长生一样,师父没有教过他如何修行,但他对隐藏着道法至理的天书碑,自然有种亲近的感觉,想要从中看出些有趣的东西来。

  师父离开天书陵时交待他不要离开,却没有说不让他去看天书碑。他在那间小院里做好了两天的饭食,扶着拐杖站在篱笆旁看着阳光变幻了两次,觉得应该没有什么问题,便带着包好的饭盒走出了梅里,顺着山道向陵上走去。

  大朝试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因为去年周园开启和石大会以及随之发生的很多变故,天书陵里的观碑者陆续出陵,现在还留在陵内的修道者比起往年来说非常少,他在山道上走了很久,竟是一个人都没有遇到,直到来到第一座碑庐前。

  在这座碑庐前,他遇到了一个名叫纪晋的碑侍。那名碑侍的性情很温和,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淡然与从容,给余人的感觉很好,他心想天书陵果然是修道圣地,观碑久了,莫非都会在气质上得到这样的提升?

  那名叫纪晋的碑侍问他是哪个宗派山门的弟子,为何会这时候入天书陵开始观碑。

  余人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好在他本来就不能说话,他把拐杖搁到亭柱上,用一只手比划了几个动作,也不知道对方能不能看懂。

  纪晋没能看懂他的手语,但看清楚了余人的残障,心生同情,没有再问什么,还提醒他观碑时不要勉强,要注意休息。

  看着那位碑侍顺着山道离开,余人擦了擦额头上渗出来的冷汗,眼睛里露出一抹得意的笑容,心想师弟说的不对,自己哪里不会骗人,只不过在西宁镇不需要骗人,你看,我这时候就成功地瞒过了一位前辈。

  天书陵的第一座天书碑是照晴碑。

  余人拖着腿慢慢走到碑前,望了过去,有些好奇,有些兴奋,甚至忍不住伸手摸了上去。他觉得这座天书碑真的很有意思,那首前贤写成的诗真好,手指摸上去的感觉真的很舒服,冰冰凉凉的,就像西宁镇后面山上的那条小溪。

  然后,他来到了第二座天书碑前。

  这座天书碑也很有意思,他饶有兴致地看着,觉得那些线条是如此的美丽,就像西宁镇后面山上的树叶在秋天时切割出来的光线。

  然后,他来到了第三座天书碑前。

  这座天书碑更有意思,碑面上的痕迹依然清楚,线条依然美丽,却不像前两座碑那般繁复,在他的眼里变成了极为简单的线条。

  简单并不代表不美,并不代表就好理解,就像西宁镇落雨的时节,旧庙檐下滑落的水线,还有那些被雨水打落的黄叶飘舞的痕迹。为了弄清楚那些痕迹里的规律,这一次余人花了比较多的时间,甚至还把拐杖搁到了一旁,坐在地上想了会儿。

  然后,是第四座天书碑。

  第五座天书碑。

  第六座。

  第七座。

  ……

  ……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

  余人来到了一座碑庐前,他扶着拐杖,微微偏头,看着庐下那座碑,觉得有些奇怪。

  因为那座碑是断的,原先的碑面不知道去了哪里。

  他并不知道,这座断碑是一个叫周独|夫的人当年砍断的,以这座断碑为界,他看过那些天书碑,都被称为前陵碑。

  他知道师弟去年在天书陵里观碑很顺利,很让他骄傲,却不知道一日观尽前陵碑的说法。

  他抬头看了眼天,发现日头还没有到中天,天气不算太热,于是他决定继续看下去。

  这时候距离他走进天书陵,还没到半天时间。

  断碑如何观?他也不知道。

  他慢慢地走到那座断碑之前,伸手摸了摸碑上的那些断茬。

  片刻时间后,他收回手指,若有所思,望向四周,发现自己还在这座断碑之前。

  他把拐杖换了一个边,用断臂夹着,用空出来的右手挠了挠发痒的后背,有些不解,在心里想道:“接下来应该怎么走?”

  山陵里的秋风轻轻拂动,带起他那件洗得发白的道袍衣摆,掀起他额头的那道黑发,露出了他的眼睛。

  他有只眼睛不能视物,却不知能不能看到别的东西。

  他走到碑庐后的野林前,伸手拨开有些刺手的草枝,好奇地向里面望去。

  那里隐约有条道路,应该是被踩出来的,已经快要被野草掩盖,不知道有多少年都没人走过。

  看着难以立足的小道,余人的脸上流露出为难的神色,但想了想后,还是撑着拐杖,一瘸一拐地向里面走了过去。

  野草渐渐淹没了他的身影,荒道在他的脚与拐下渐渐延伸。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终于走出了这片野林,来到了另一座碑庐前。

  他抬起手臂,用袖子擦掉脸上的汗水,觉得脸有些发热,心想幸亏没有迷路,不然可就麻烦了,他没法喊人帮忙。

  他走到碑庐下开始观碑。

  这里已经不是前陵。

  天书十三陵,他已经来到了第二陵。

  周独|夫当年在天书陵里断碑之后,他是第一个直接走到这里的人。

  他当然不知道这些,他继续看碑,继续前行,看了一座又一座的碑。

  他感到饿的时候,便从怀里取出饭盒开始吃饭,饿的时候,便去寻些山水来饮。

  饭盒里的菜很简单,是青椒炒腊肉。

  腊肉是他在某个荒废的院子灶房梁上找到的,青椒是他在一处无人打理的菜田里采摘的。

  太阳落山,繁星上了夜空,太阳升起来,繁星退到了光明的后方,山间的清溪缓缓地流着,就像时间。

  不知道到了第几天,余人发现饭盒空了,无论是青椒炒腊肉,还是豆腐乳,都没剩下任何残余。

  他真的有些饿了,于是他顺着原路向回走去,走过那些碑庐时,终于看到了一些修道者。

  这几天看到的都是无言的山林与石碑,终于能够看到人,余人有些欢喜,向那些修道者点头致意。

  而那些修道者看着他就像看着鬼一样。

  这人是谁?怎么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为什么他会从前面回来?难道他已经看到了下一座天书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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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二十三章 母子(上)

  回到院子里,做好饭食,先饱餐了一顿,再准备好几个饭盒,余人再次向天书陵走去。

  走到天书陵脚下的直道时,他忽然改了主意,转向了右手方。

  天色晴好,山陵里有很多人,他刚刚才和他们见过面,这时候如果再见面,稍觉有些过密,而且再次相见,是不是意味着就是熟人?或者说是不熟的熟人?那么只是点头致意会不会被认为礼数有欠缺?

  这些问题很麻烦,余人不是很擅长处理,所以他决定从别的道路上天书陵。

  他并不知道对世间的绝大多数修道者而言,进天书陵只有一条道路。

  在茂密的山林里他尝试了很多次,还是没有成功,因为腿脚不便,还摔了几次,身上到处都是草屑与松针,看着很是狼狈。

  他有些无奈,心想怎么就找不到一条路呢?

  然后,他看见了山间有一条路,那条道路由白石砌成,在阳光下仿佛玉石一般。

  这条道路很直,而且直接通往天书陵的最高处。

  余人高兴地向着那条道路走了过去,待走到近处,却又觉得有些奇怪,因为这条山道上一个人都没有。

  这条山道是通往在天书陵最直、也是最近的道路,为什么没有人走?

  难道说是因为观碑者们要磨励自己的意志,所以刻意不走这条捷径?

  想着这种可能,又想着自己先前看见这条笔直山道时的欣喜,余人觉得有些惭愧。

  但他看了一眼自己的腿,心想自己毕竟和普通人不同,走走捷径也不算太丢脸的事情?

  他带着些羞愧意味,扶着拐向那条山道上走去。

  以他的腿脚,要越过那些清浅的水渠,真是不方便,只是走到山道下方,便觉得有些累,好在那里有座凉亭,可以歇一会儿。

  走到凉亭下,他看着那座满是灰尘与锈迹的铜像,在心里想着,如果这让师弟看见了,他得难过成什么样。

  这说的是陈长生的洁癖。

  余人看了眼笔直的山道,心想要爬上去肯定要花很多气力,那不如在这里先休息好,把力量攒足,于是在那座铜像旁坐了下来。

  但他还是有些不舒服,与陈长生自幼一起长大,双方彼此影响,都有些轻微的洁癖。

  他想了想,从袖子里取出手帕,走到水池旁,有些困难地低下身去,把手帕打湿,然后走回铜像前,开始仔细地擦拭起来。

  他才刚刚把那尊铜像的左肩擦亮,忽然听到一道声音从铜像的盔甲里响了起来。

  那声音很低沉,并不洪亮,无法传到远处,但在他的耳边,却仿佛是雷声一般。

  “把头盔擦一擦就行了。”

  秋风拂动浅渠里的清水,带起盔甲里的尘埃,凉亭下一片安静。

  余人看着那尊铜像,呆了很长时间,吃惊想着,居然是活的啊!

  ……

  ……

  陈长生初入京都的时候,对这个世界的常识没有任何了解,余人与他自幼一起长大,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不知道那条笔直的山道是神道,除了天海圣后与教宗陛下,再没有人能够踏足其间。

  他也不知道凉亭下那座将军的雕像并不是真的雕像,而是真正的将军,是守陵六百余年的大陆第一神将汗青。

  但至少这时候他知道对方是个活人,而且看盔甲上的那些灰尘与锈迹,这个人应该已经在这里坐了很长时间。

  在这里坐这么长时间,难道不无聊吗?余人虽然也不喜欢和人打交道,不擅长和人打交道,但扪心自问,如果很多年都见不着一个人,还是会觉得无趣,另外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这个人一直坐在这里,那吃饭怎么解决?

  想着吃饭的问题,他下意识里取出一个饭盒,递到对方的盔甲前,比划问道您饿不饿?

  盔甲里没有声音响起。

  余人想了想,又比划了几个复杂的动作,意思是说要不我给您去煮碗面汤?

  盔甲里传出了一道声音:“搁在这里就行,另外,这条神道你不能走。”

  余人把饭盒搁到地上,行了一礼,又有些不舍地看了眼神道,扶着拐杖向来处走去。

  在他离开后不久,秋山再次降临浅渠与凉亭,拂起盔甲缝隙里的灰尘。

  两道幽然沧桑的目光,在头盔深处亮起。

  汗青睁开了眼睛。

  然后,他闭上了眼睛。

  一个饭盒,就这样静静地搁在他身前的地面上。

  ……

  ……

  顺着原路返回,来到不知道第几座天书碑前,余人继续观碑。

  可能是因为这座天书碑太过玄奥难解的缘故,也可能是因为他在思考某些事情的缘故,这一次他在碑前站了很长时间。

  直到夜深人静时,他依然还在这里。

  他有些饿了,便在这时,夜空里忽然落下微雨。

  他挪进碑庐里,取出剩下的饭盒搁到天书碑的顶上,开始吃饭。

  夜雨并不大,只是声音有些令人烦。

  余人把饭盒收拾好,靠着天书碑望向庐外。

  这里已经是天书陵的高处,视线穿透如纱般的薄雨,能够看到京都的灯火。

  或许是因为夜太深的缘故,很多宅院里的灯火已经灭掉,京都看着有些幽暗。

  余人再次担心起陈长生。

  他相信师父一定能够解决师弟遇到的问题,可是师弟的病怎么办?

  忽然间,他感应到了些什么,望向夜空里的某处,微微皱眉,不明白这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夜空里的那处没有星辰,是一座高台。

  甘露台。

  ……

  ……

  甘露台上有人。

  天海圣后背着双手,站在高台边缘,静静看着夜空。

  京都今夜忽然飘来了很多云,仿佛更深的夜色,自然看不到星星。

  但那些夜色与云哪里遮得住她的眼睛。

  就像那些夜明珠散发的光毫与自天落下的微雨无法沾染她的身体一般。

  她美丽的眉眼间有些凝重的神情,因为她感觉得很清楚,天道有所改变。

  那就是命运吗?

  她的命星在遥远的高空里,隐隐有些晦意。

  或者是因为她的另一颗命星正在京都里。

  那是她命中的克星。

  她应该怎样做?

  挥袖掩去那颗星辰的光芒?

  但那又有何用?

  如果她真的这样做的,那么日后便很难真地战胜天道。

  可如果她不这样做,她现在能够战胜天道吗?

  ……

  ……

  陈长生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这一次是真的不多了。

  为了杀周通,他付出了很多,鲜血这时候正在他的腑脏里流淌,他的经脉已经断的七零八落,徐有容在他身体上覆着的那层圣光已经越来越薄、越来越淡,他随时可能向这个世界里的生命发出最致命的诱惑,而就在那时,他可能便会死去。

  还有多少时间?一天还是两天?一首歌或者一盏茶?

  他没有任何犹豫,从床下取出黄纸伞,便从窗口跳了出去。

  唐三十六和折袖等人都没有睡觉,有的守在屋外,有的守在树上,但他们没办法阻止他再次离开。就算大榕树上的折袖感应到了他的离去,应该也会给予他最后的自由,因为狼族的年轻人在荒蛮而血腥的雪原里长大,知道死亡就应该是宁静的。

  微雨落在黄纸伞上,没有发出啪啪的声音,温柔的像是在滋润。

  他撑着伞走进湖侧面的密林,然后向后方折转,没用多长时间人,便来到了围墙处。

  密林深处有道直通皇宫的门。

  这面围墙上有当年落落让下属开的一扇门。

  但两扇门他都没有走,因为他无法确定,皇宫里的人以及教宗师叔的人,会不会派人守在那些门后。

  他看了眼满是青苔的旧围墙,轻掠而过。

  经过今年春风秋雨的润泽,曾经被他和唐三十六洗劫一空的百草园,现在重新变得生机盎然,很多珍贵的药草与灵果,在圃间与枝头静静地注视着他,等待着他的摘取,但他却是目不斜视,向着更深处走去。

  他最后要去的地方是皇宫。

  他要去确认徐有容是安全的。

  他要去见天海圣后,他要问她一些事情,他要问她那些是不是都是真的,你是不是我的母亲,然后……然后就够了。

  他的怀里还有苏离留下的那封信,他的手腕上还有五颗天书碑化成的石珠,他还有周园。

  但他不准备在皇宫里做什么,真的已经够了。什么阴谋,什么大局,什么大义,什么人族与魔族之间的战争,对他这个要死的人来说,又有什么关系呢?又有谁忍心还要求他在这种时候还要做什么呢?

  他只需要知道一些事情,然后安静地离去。

  没有人能够决定自己如何来到这个世界,但离开的时候,谁都希望能够是清醒的。

  这句话很多人都说过,他也说过,那么就要做到。

  但他没能走进皇宫。

  因为在百草园深处的林子里,他看到了一幕曾经见过的画面。

  树林里有一方石桌,石桌上搁着一个铁铸的茶壶,壶畔放着两个茶杯,看杯中的茶色,今夜煮的应该是白茶。

  喝茶的人还是那位中年妇人。

  看着她平静的神情,陈长生有些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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