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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侠玄幻] 择天记【作者:猫腻】(4月18日更新至“第一百三十五章 临兵斗者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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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二十四章 母子(中)

  他和这位中年妇人相遇过多次,并不陌生。

  他曾经很多次想过她的身份,但怎样都找不到半点线索,感觉很是神秘,但必然是皇宫里的大人物。

  今夜京都风雨欲来,微雨已至,以这位中年妇人的身份地位,按道理来说,根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陈长生忽然想到一种可能,觉得落在脸上的微雨变得有些寒冷。

  或者,她是来杀自己的?

  好在这种事情没有发生,不然他会真的觉得有些难过。

  中年妇人手指轻点,像往常那样,示意他坐下,喝茶。

  陈长生松了口气。

  百草园里的这片树林对他来说有很大的意义,这是他在京都最能心意平静的地方。

  两年里,与这位中年妇人对坐饮茶的那些夜晚,是他在京都最能心意平静的辰光。

  如果中年妇人选择这片树林,这方喝茶的石桌来杀他,他会觉得很不愉快。

  他很喜欢这种静坐无言的感觉,很舒服,很自在,很容易让他想起西宁镇……

  他的眉头微微皱起,因为他现在不喜欢想起西宁镇。

  好吧,但旧庙后的那条溪水还是清澈的。

  他的眉渐渐舒展开来。

  ……

  ……

  看着他皱起眉头,看着他展开眉头,看着他眉间的青涩意味,才想起来,噢,还要再过些天,他才满十七岁,可那不是假的吗?不过真是个了不起的小家伙,眼看着就要死了,还能停下脚步,在这林间桌旁端起那杯暖暖的白茶,还能走神去想别的事情。

  天海的唇角以极其缓慢的速度渐渐翘起,便有一抹笑意被噙在了里面。

  如果这个年轻人真是自己的儿子,或者也是件不错的事情,至少不会太给我丢脸,这样当我看着你死去的时候,或者能够感受到更多想要感受的感受,从而在满天星空里找到隐匿的天道痕迹,最终获得真正的自由。

  天海的唇角以极其缓慢的速度渐渐敛平,于是那抹笑意便不知去了何处。

  她静静看着陈长生,伸出一根手指点向他的眉心。

  陈长生醒过神来,有些微惊,却没有避开。

  不是他不想避,而是他避不开。

  无论是初入京都,还是现在,无论她要对他做些什么事情,他都没有办法反对。

  最开始的时候,他有些不适应,尤其是有时候被她捉着下巴、轻抚脸颊的时候,更是有种羞辱感,但后来……可能是习惯了吧。

  指尖轻触,他的识海里隐约响起一声极其轻微的爆破声,就像一个气泡被戳破了。

  夜风穿行在百草园里,带来那些药草灵果的香味,还有些只有她能闻到的味道。

  因为她的手指在刚才那一瞬,刺破了徐有容布下的圣光,她的神识带来了这道微风,风里有他的气息。

  她静静闭着眼睛,仔细地体会着那道气息,神情渐趋宁柔。

  那道气息果然如春风一般,令人沉醉,很难想象,如果完全释放出来,有谁能够抵抗得住这种诱惑。

  她睁开眼睛,轻轻点了点桌面,示意陈长生喝茶。

  陈长生一直把茶杯握在手里,啜了口,然后把茶杯放下。

  他看着中年妇人,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又合上了嘴,最后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

  “我……以后可能不会再来这里了。”

  他停顿了会儿,看着她继续说道:“我是陈长生。”

  她静静看着他,神情没有任何变化。

  陈长生先是有些吃惊,然后自嘲地笑了起来,两年里遇见这么多次,以中年妇人深不可测的境界实力,自然早就知道了自己的来历。

  “既然您知道我是谁,那大概也知道我现在的情况。”他低头看着茶杯里淡若清水的茶汤,声音也清淡的变成了水一般,“直到现在我还不知道您是谁,或者正是为这样,我总觉得有些不好对别人说的话,可以说给您听。”

  她静静看着他,依然没有任何反应。

  在陈长生看来,或者说他愿意把这当作一种鼓励。

  他想了想后说道:“我快死了。”

  然后他开始讲述自己的故事,从出生之前开始说起,当然是天机老人推演计道的结果,然后讲到出生之后,那是余人师兄对他描述的画面,清溪以及那条黄金巨龙,接着讲到西宁镇旧庙的生活,又讲到来京都退婚以及随后发生的这些故事,直至说到现在。

  在西宁镇旧庙的时候,没有人与他说话,所以他也养成了沉默寡言的性情,来到京都后才变得好了很多,尤其是认识唐三十六之后,偶尔他也会展现自己唠叨的那一面,与徐有容在一起时,也有很多话想说,但都没有今夜他说的话多。

  他把自己的一生梳理了一遍,然后碎碎念给她听。

  “魔君去了寒山,当时我就有所怀疑,不过没有证据,但现在的情形……很清楚,我知道师父是在利用我。”

  他最后说道:“但那个病我一直有,终究是命不好的问题,我能责怪谁去呢?”

  无论他说什么,她都只是静静听着,偶尔喝一口茶,神情很是平静。

  仿佛西宁镇旧庙、黄金巨龙、圣光大陆、陈玄霸、周独|夫、这些名字对她来说没有任何震撼。

  结束讲述后,陈长生有些嘴干,把杯中的残茶喝完后,才反应过她过于平静了些。

  这让他眼中的她变得更加神秘。

  “您……究竟是谁呢?”

  他看着她好奇地问道。

  百草园里很安静,一缕风都没有,自然没有风声,微雨忽然停了,自然也没有雨声。

  就连墙脚与草丛里昆虫的哀鸣都消失了。

  很长时间的安静过后,忽然响起了一道声音。

  “我是谁?”

  陈长生吃惊异常,因为这句话是她说的。

  他听得清清楚楚,这三个字是从她的双唇里说出来的。

  他一直以为她不能说话。

  两年时间里,一直都是他在说话,她从来都一言不发。

  然而,原来她可以说话,她只是不想说话。

  她究竟是谁?

  震惊之余,陈长生忽然生出极强烈的警惕与不安。

  因为她站了起来。

  她忽然变得无比高大,就像是一座山川忽然出现在了天地之间。

  她缓缓把双手负到身后,袍袖轻拂,树林里便有大风起兮。

  她居高临下望着陈长生,神情漠然,树林里的温度便低了数分。

  夜风轻拂着她的脸,她的双眉向着鬓间延展,如同将飞的剑,更像是待振的双翼。

  她的眼神变得格外湛然有神,仿佛有星辰在其间。

  那张普通的容颜,在数息之间,便变成了人们能够想象出来的最美丽的脸。

  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变得无比强大。

  她是谁?

  她当然就是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天海圣后。

  百草园的树林变得更加安静。

  陈长生拿着茶杯,震惊的忘记了放下。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醒过神来,把茶杯搁到桌上。

  他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看着茶杯说了声:“您好。”

  很简单的两个字,应该有的礼数,但最不应该出现在他与她之间。

  他的声音很平静,情绪则是难以想象的复杂。

  同时,他顺便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徐有容进周园的时候,也曾经易容过,没有人能够看得出来,事后她说那是青矅十三司的一种秘法。但他通读道藏,从来没有听说过。

  这时候他自然知道,徐有容易容与圣后的手段都是一样的,或者是因为凤凰能够由化形的缘故?

  “难道你不应该叫我一声母亲吗?”天海圣后看着他说道。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声音很淡漠,却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没有什么情绪。

  陈长生抬起头来,望向这个美丽到令人无法直视的女人,心想这就是自己的母亲吗?

  被师父在溪边拣回西宁镇旧庙后的这些年里,他当然曾经无数次地思考过这个问题,自己的父母是谁,但一直没有答案。

  直到去年那个流言开始在京都传播之后,他才开始再一次正视这个问题,然后前段时间在寒山里,得到了某种程度的证实。

  无论流言之前还是之后,他也都偶尔有想过,如果相遇……那会是怎样的场景,自己应该做怎样的事情,哪怕先前从国教学院小楼窗口跳出去,决意去皇宫直面她的时候,他也还在想这些问题。

  然而真正的相遇之后,他才发现所有的准备都是没有意义的。

  他的心神有些恍惚,身体有些冰冷。

  他看着她漠然无情的美丽脸庞,找不到哪怕一丝他曾经试图想要拥有的感觉,比如温暖。

  天海圣后感知到了他的心情变化,挑眉道:“没用的东西,当初我就不该把你生下来。”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双眉如剑一般,似乎下一刻便要飞上夜空。

  再加上她眉眼间的漠然,于是给人的感觉愈发寒冷。

  陈长生有些生气,鼻息微粗说道:“我刚才去杀周通了。”

  这句话出现在此时,显得有些突兀,有些莫明其妙。

  天海圣后说道:“想要证明自己有点用?有勇气面对这个世界?找我要几颗糖吃?”

  陈长生心想不是这样的,我只是想告诉你,有些事情你不在乎,我也可以不在乎,我有勇气去杀周通,就有勇气面对你。

  哪怕我们是母子,哪怕你是一个冷酷到会亲手杀死自己儿子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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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二十五章 母子(下)

  “周通就是一条狗,一个奴才。”

  天海?后看着他神情漠然说道:“而你是我的儿子,哪怕你就要死了,哪怕你就要死在我的手里,哪怕你只能再活一天时间,但只要你活着,你就要把他重要一千倍一万倍,如果你连这种认知都没有,又有什么资格做我的儿子?”

  陈长生记起在车里陈留王说过近乎完全相同的话。他没有因此而感慨些什么,只是觉得这话有些怪异,不符合他对这个世界的认知,既然你要冷血无情地杀死我,为何还要理会我有是不是有资格做你的儿子?

  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于是再次沉默。

  天海圣后伸手摸了摸他的脸。

  两年前,这样的场景便曾经发生过,他很抵触,很难才习惯,现在他有些恶心。那种宠溺怜爱的眼神是给谁看的?这种亲近的爱抚又是为何出现?这是虚伪还是自我的精神慰籍?还是说你只是想借此抚平道心,以确保在杀死自己的儿子之后,心境不会受到影响?

  陈长生感觉就像有毒蛇在自己的脸上缓慢地游过,那种极端厌憎的感觉,让他的身体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他无法继续忍受下去,他想要避开,身体却无法做出任何动作,他想要取出怀中那封苏离留下的信,却连指尖都动不了。

  “你想杀我?”天海圣后看着他的眼睛问道。

  不知道为什么,既然感知到了陈长生的心意,她却没有因此而愤怒,如星辰般的眼眸里却多一抹笑意,那是一种代表赞赏的笑意,似乎她很欣慰于陈长生对自己的母亲生出如此大逆不道的念头。

  陈长生只是想要离开,并没有这方面的想法,看着她的眼神,知道她误会了些什么,却不明白她误会之后为何会有这样的反应。

  “天道轮回、天理伦常都是假的,母子相残,父子相残,在这个世界上已经发生过无数次。我也很想杀死你,所以你想杀我,我并不觉得有些不对的地方,相反,你能无视那些虚伪的、无趣的道德法理,对我生出杀心,才说明你真的有资格做我的儿子。”

  天海圣后看着他说道。

  陈长生看着她认真问道:“您……真的要杀我吗?”

  天海圣后说道:“我说过,那些都是假的,既然如此,我为何不能杀你?”

  陈长生沉默片刻后问道:“那究竟什么才是真的呢?”

  天海圣后望向皇宫,安静了很长时间。

  她这时候身在百草园。

  皇宫与百草园,是她生活了无数时间的地方。

  很多年前,她在皇宫里看到了一匹难以驯服的龙马,太宗陛下问大家,怎样才能让这匹龙马听话。

  她自告奋勇上前,然后……她便被逐去了百草园。

  她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太宗皇帝当时看着她的眼神里充满了鄙夷、厌恶。

  在百草园里,她过着谁都无法想象的苦日子,她的族人在那段日子里更是苦不堪言。就在她以为自己将会就此沉沦的时候,先帝没有忘记她,悄悄来到了这里。然后她想明白了一件事情,太宗皇帝对自己如此鄙夷、厌恶……那么说明自己身上一定有让对方感到不安的东西。那是什么呢?是力量,是拥有强大力量的潜质,是世间罕见的真凤血脉,是天道隐隐显示出来的预兆?

  如果要说对天道的理解,这个世界上大概再也没有比她更深刻的了。但即便是她,有时候也会产生一些疲惫的情绪,是的,不是惘然,不是困惑,而疲惫,因为要抵达彼岸,进入真正的自由世界,需要太过漫长的岁月。

  她望向陈长生准备说些什么,发现陈长生的脸色变得苍白起来,同时一抹不正常的血色出现在他的眼角——他的伤势在这一刻终于暴发了。蕴藏着神魂或者说圣光或者说生命力量的血液,冲破他早已千疮百孔的经脉,在他的腑脏之间不停地渗透着、流淌着,身体表面的圣光,已经无法完全遮掩住那种味),初秋的夜林里,忽然传出无数昆虫的鸣叫。

  天海圣后静静看着他,显得格外冷酷。

  “如此浓郁的生命气息,闻着确实不错,我果然没有看错。”

  这说得是先前她撷取了陈长生体内的一缕气息,之后得出的结论。

  “当年的那些遗族原来真的去了圣光大陆,难怪以太宗皇帝的本事,花了两百年时间也一直没有找到。”

  陈长生这时候特别难受,身体里仿佛有数万把小刀正在刮弄着自己的骨头,但听着这话,注意力依然被分了些许。

  他知道她这时候说的对象是谁。

  所谓遗族,指的是当年百草园之变后,从京都逃走的陈氏皇族的一部分,那部分陈氏皇族或者是太子的家人,或者是亲近太子的皇族中人,其中自然也包括那位陈玄霸的家人,据道藏上的记载,这部分陈氏皇族不下千人,而且都极具才干,极具天赋。

  天机老人说他的身体里蕴藏着无数圣光,必然与圣光大陆有关系,师兄说自己是在溪边被拣到的,而那条小溪是从云墓里流出来的,徐有容曾经说过,云墓里的那座孤峰,就有可能是通往圣光大陆的道路……

  这些信息组合在一起,这件事情的原初本貌便已经渐渐呈现。

  自己果然是陈氏皇族重新夺回皇位的希望,或者说手段。

  天海圣后感受着秋林间越来越浓的那种味道,眉头也皱得越来越深,眼瞳最深处那颗明亮的星辰微微摇撼,光线也变得有些昏暗起来,同时她的脸上流露出冷酷、厌憎等并不截然相反、却很不应该同时出现的情绪。

  下一刻,她闭上了眼睛。

  当她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那些情绪尽数消失无踪,剩下的只有平静与漠然。

  她轻拂衣袖,一道难以用言语形容的威压,顿时笼罩了整片秋林,数道清光自袖间洒出,落在了陈长生的身上。

  那道足以令世间所有生灵痴迷渴望以至疯狂的气息,在这数道清光的隔绝下,暂时消失了。

  百草园里那些正在拼命叫唤着的昆虫,有些茫然地渐渐停止了鸣叫,秋林再次归于安静。

  天海圣后看着陈长生的神情,微嘲说道:“现在你知道自己是被人利用的了吧?”

  陈长生沉默了很长时间,有些困难地抬起因为疼痛而颤抖的右手,握着已经被喝空的茶杯,说道:“我没有见过那些人。”

  这里说的那些人指的自然是隐藏在夜色后方的遗族,那些离开这个大陆已经很多年的陈氏皇族后人。

  “有些人不需要见,也能知道他们有多么的卑鄙下作无耻,因为他们的血脉就是臭的。”

  天海圣后负着双手望向夜空下遥远的东方,毫无情绪说道:“父亲杀死自己的儿子,弟弟杀死自己的兄长,这样的事情,在这个家族里发生过太多次,我还记得当年太宗当朝的时候,太子承乾被处死,魏王泰进宫去看太宗皇帝,一见面便扑进了太宗皇帝的怀里,哭喊着说,我从今天起才算得上是陛下您真正的儿子,我有一个儿子,等我死的时候,一定会为陛下杀了,然后传给您喜欢的晋王。”

  说到这里,她转身看着陈长生,说道:“听着这番话,你觉得如何?”

  陈长生的身体还在颤抖着,因为痛楚,也因为情绪,说道:“我觉得……很恶心,也很寒冷。”

  天海圣后似笑非笑说道:“当时所有听到这番话的人,都与你有相同的感受,然而……我们的太宗皇帝陛下却似乎并不这样想,他觉得很欣慰,还说人谁不爱其子,朕看见魏王如此,很是怜惜他。”

  陈长生心想太宗皇帝被称作千古明君,何至于被这等幼稚荒谬的言语所骗?

  “太宗皇帝当然不会被骗,只不过他是真的很欣赏魏王的无耻——才把自己的兄长杀死,便恨不得钻进父亲的怀里去吮他的奶子,这种事情不是谁都能做到的……都说子肖其父,太宗皇帝当年也这样做过,难道他还好意思批评魏王什么?”

  天海圣后的言语在提到太宗皇帝时,变得有些刻薄,甚至有些粗俗。

  陈长生抬头望向她,说道:“您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先前您以为我想杀你的时候,觉得很欣慰,就是相同的道理?”

  天海圣后说道:“我只是想告诉你,陈氏皇族无论是太宗一系还是那些遗族,都是些虚伪恶心的东西。”

  陈长生沉默了会儿后说道:“我的身体里也流淌着陈氏的血液,所以我也必然是虚伪恶心的?”

  天海圣后说道:“你可以这样理解我的意思。”

  陈长生看着她的眼睛,说道:“终究,您只是想要杀我,为此找些理由或者借口罢了。”

  天海圣后看着他微讽说道:“我要杀人,何时还需要理由或借口?”

  陈长生说道:“但我毕竟是不同的。”

  天海圣后挑眉道:“你的不同在何处?”

  陈长生说道:“我毕竟是你的儿子,如果你像太宗皇帝一样,在意后世的史书上会如何写,那么你总要做出一些解释。”

  天海圣后说道:“我一个女子坐上皇位,就没有奢想过后世能有什么好评价,你看我可像会在乎议论的人?”

  陈长生想着她登基后处理朝政的冷酷手段,确实如此,但是,还有些别的问题是需要解决的。

  他说道:“每个人都要对自己的选择做出解释,就算不在意世人如何看,也总要说服自己。”

  天海圣后静静地看着他,说道:“也许是这样的。”

  陈长生说道:“既然已经说完了,那您还等什么呢?杀了我,或者吃了我,完成逆天改命,圆满所有的因果,助您千秋万代。”

  天海圣后说道:“有道理,你本来就是我肚子里落下来的一块肉,我再把你吃进肚子里,这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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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二十六章 第二只松鼠

  夜林寂静无语,寒蝉噤声,秋虫不鸣。

  ?石桌上茶已凉,灯已残。

  忽然间,树林里某处传来细细索索的声音。

  二人望了过去,只见一只松鼠在一棵树上高速跑过。

  那只松鼠很肥,毛茸茸的尾巴拖出了一道灰影,看着很可爱。

  看着这幕画面,不知道为什么,陈长生忘记了即将到来的死亡、甚至是可能比死亡更凄惨的结局,脸上露出天真的笑容。

  天海圣后没有笑,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只松鼠,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她挥了挥衣袖,仿佛要拂走一些自己不喜欢的情绪。

  那只可爱的松鼠正从一株树往另一株树上跳去,便在半空里变成了一片血花。

  陈长生怔住了,有些难过问道:“为什么?”

  天海圣后没有回答他的话,回答他的是初秋夜林里陆续响起的声音。

  那些声音很沉闷,噗噗作响,就像是装满了酒的皮囊再也承受不住内部的压力,就这样忽然裂开。

  一个中年男子从一棵树后摇摇晃晃地走了出来,胸腹处已经瘪了下去,仿佛受到了某种恐怖力量地直接碾压,他的眼鼻口耳里不停地喷着血,什么话都没有来得及说,便倒了下来。

  陈长生认识他,他是教枢处三位红衣主教之一。

  他是来找陈长生的,或者说是按照离宫的命令前来保护陈长生的。

  现在他就这样在陈长生的眼前死去。

  那些沉闷的声音继续响着,初秋的夜林里,或者在树上或者在满地落叶里,暴出了十余处血花。

  每处血花便代表着有一名国教的高手暴体而死。

  更远处的夜色里,有些没有被波及的国教高手纷纷被迫现出身来,四散逃逸,但他们又如何能够快过夜林里穿行的风?

  看着眼前这幕恐怖甚至近乎诡异的画面,陈长生身心俱寒。

  这些正在死去的人们,在世间都是难得一见的楸手,但在天海圣后的面前,却根本没有任何还手的力量。

  天海圣后的双手已经重新负到了身后,双袖拂出的风还在林间穿行。

  无情地杀戮还在继续,不时有人死去,惨状难以形容。

  陈长生喊道够了。

  他觉得自己的声音已经足够大,然而她却像是没有听见。

  他觉得自己的声音里带着血,然而她却像是没有任何感觉。

  数十具不复完整的尸体,静静地躺在夜林里。

  天海圣后面无表情看着夜色,再次举起右手。

  夜色里忽然响起一声痛苦的闷哼,然后有个人从夜色里被逼了出来。

  从夜色里出来的人是刘青,他手里的剑已经弯折变形,衣服上到处都是裂口,鲜血不停地淌流着。

  他跪在落叶之间,看着陈长生身后的天海圣后,眼睛是满是震撼与敬畏,但没有恐惧。

  苏离和那位神秘的刺客都离开了这片大陆,在寒山时便已经修至聚星巅峰的他,毫无疑问是现在世上最强大的刺客。但他根本没有办法靠近天海圣后,甚至就连隐匿在夜色里的秘术也被她一眼看穿,简直就像个笑话。

  在寒山遇到魔君之后,他便已经非常清楚自己与那些真正的神圣领域强者之间的差距,明白当年非要苏离带着自己这些人进京都杀圣后是多么可笑的一件事情,但他还是来了京都。

  因为他是刺客,这是他应该做的事情。

  刺客总是会死的,能够死在一场对大陆最强者的刺杀里,他没有任何不满意的地方。甚至他觉得很兴奋,无论苏离还是大姐都没有与天海真正交手过,他虽然毫无意外地败了,但他毕竟尝试过,而且……天海真的这么强!

  看着石桌旁的天海圣后,刘青的气息有些急,眼睛很亮,似有些兴奋。

  天海圣后微微挑眉。

  她知道刘青是天机阁的人,原本看在与机老人的面子上不准备杀他,但现在她准备杀掉他,因为她不喜欢被人这样看着。

  不知道是因为一直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还是因为冥冥之中真的有所谓连心的感应,听着桌旁的落叶被靴底轻踩发出的一声碎响,看着她挑起的眉,陈长生便知道她准备杀死刘青,就像先前冷酷地杀死那些离宫教士一样。

  刘青在浔阳城里救过苏离,在寒山上帮过他,陈长生当然不想他死,所以他很着急,尤其是听到围墙外隐隐响起蹄声,猜到应该是国教骑兵听着动静,正在向这边赶来之后。如果他不能阻止她继续杀人,那么今夜的国教学院和百草园极有可能变成一座恐怖的墓地。

  但他现在不能动,只有颈部以上能做很微小的动作,只能再次尝试用语言来说服她。他看着天海圣后请求道:“请放过他们,他们都是些低阶的骑兵,和这种大事没有什么关系,至于他……本来就是个疯子,何必杀他。”

  天海圣后低头看了他一眼,说道:“我为什么要答应你?”

  陈长生沉默片刻,说道:“毕竟是你生了我,但你没有养我长大,我也不要求别的,就求你这么一件事情。”

  天海圣后的双眉再次挑了起来,似有些嘲弄的意味。

  陈长生就当没有看见她的神情变化,继续说道:“何必要杀这么多人呢?你杀了我不就够了吗?”

  天海圣后收回视线,望向落叶间的一蓬血迹,那处血迹不是离宫教士留下的,而是那只有着蓬松尾巴的松鼠留下的。

  不知道为什么,她看着那蓬血迹,沉默了很长时间,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院墙外的骑兵蹄声越来越近,隐约能够听到国教学院里也乱了起来,陈长生甚至听到了唐三十六的喊声。

  时间依然在流逝,他越来越紧张。

  忽然间,天海圣手伸手抓住了他的衣领,夜风拂过秋林,二人就此消失不见。

  刘青从落叶上艰难地站起,再次喷出一口鲜血,看着已经空无一人的石桌,神情有些茫然。

  伴随着撞击声与开门声,院墙破开数道口子,国教骑兵以及国教学院里的人们向树林里冲了过来。

  刘青转身消失在了夜色里。

  ……

  ……

  陈长生只觉得身体一轻,然后便发现自己来到了空中,百草园的秋林变成了脚下远处的一块毯子,皇宫里的灯火也变成了河里星星的倒影,国教学院里燃烧的火把也渐渐远去,接着他看到了远处的曲江,看到了煮时林,然后进入了一片云雾之中。

  破云而出,微凉的夜风呼啸而来,地面以及那些清浅的水渠迎面而来,他双脚落到地上,放眼望去,才发现已经来到了天书陵。

  下一刻,他的双脚再次离开了地面,不是再次飞翔,而是被提了起来。

  天海圣后提着他,就像提着一只待宰的小鸡,越过石坪间的那些清渠,来到了天书陵神道的最下方。

  那里有一座凉亭,亭下坐着一个人,全身都藏在盔甲里,仿佛一座铜像。

  今夜京都多云,能够看到的星星很少。

  当天海圣后提着陈长生来到凉亭前时,夜空里的云散开一道极小的缝隙,有星光洒落,落在盔甲上。

  盔甲里的人就此醒了过来,黑暗的头盔深处出现两道悠远沧桑的目光。

  天海圣后说道:“上神道者,皆杀。”

  盔甲里的人没有说话,只是缓慢地抬起右手,握住了腰畔的剑柄。

  随着这个动作,盔甲里有几缕尘土溅出,仿佛六百余年的岁月都在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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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二十七章 今夜

  天海圣后顺着白玉砌成的神道向上走去。

  天?陵是大陆上最特殊的地方,在这里,天地运行的规则法理都受到极大影响,即便是超出神圣领域的至强者,也无法飞行,只能凭着自己的双脚登临,当然,除了像她这样的绝世强者,别的人根本不要指望能够站上神道一步。

  这是陈长生第一次登上天书陵的神道,虽然他的脚没有落在神道上。

  这是世间无数修道者梦想着能够踏上的地方,他当年曾经亲眼看着荀梅闯神道而身死,感触更是深刻。

  这时看着星光下圣洁的仿佛不在人间的神道,他来不及生出感慨,先生出很多疑问。

  为什么圣后要带着自己来这里?为什么先前在神道下方,她对汗青神将留下那样一句话?——举世皆知,大周王朝的军队在三十八位神将的统属之下,而这三十八位神将绝大多数都效忠于圣后娘娘,除了……排名首位的汗青神将。

  汗青神将是太宗年间那一代神将里硕果仅存之人,较诸费典神将资历更老,他当年叱咤雪原的时候,圣后娘娘还在深宫里,二人之间应该没有什么旧谊。据说他此生誓死效忠太宗皇帝陛下,之所以这六百余年守陵不出,也是因为太宗皇帝留下遗命让他守陵,可看先前圣后娘娘说话时的态度,似乎很确定他会听从自己的旨意,这是为什么?

  汗青神将多年前便已经无限接近神圣领域,被公认是圣人与风雨外的最强者,甚至有种说法,如果他不是枯守天书陵六百余载,或者早就已经勘破那道门槛,进入了神圣领域!如果说他是圣后娘娘安排在天书陵的一记强手,圣后娘娘的那些对手一定会非常震惊。

  暗云重布,星光再次消失,圣洁的白色神道在阴暗的夜色下也多了些幽暗的意味,看着令人有些寒冷。

  就在陈长生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神道在天海圣后的脚下变成西流的清水,流向了远处,而她已经来到了最上游。

  河流的最上游便是天书陵的最高处,同时也是京都的最高处。

  天海圣后松手把他扔到地上,负着双手走到神道边缘,望向天书陵下的世界。

  这里的地势比甘露台还要高,她望向世界,自然便是俯瞰,是最自然的居高临下,因为这本来就是她的世界。

  能够站在天书陵峰顶的人很少,先帝回归星海后,应该便只有圣后娘娘与教宗陛下来过。

  陈长生是第三个来到这里的人,但他没有办法感到荣耀,因为他是被拎上来的,而且他这时候特别痛苦,随时都可能死去。

  当年在天书陵里,陈长生亲眼目睹荀梅为了登上天书陵的顶峰付出了自己的生命,现在看着她如此随意地来到了这里,不知为何心情有些低落,有些伤感。

  虽然低落伤感,但他还是向四周望去,想要把这里的风景看清楚,记清楚。不是此时此刻还有对大道的渴望以及好奇,他只是想替荀梅前辈看看这里,如果在星辰之上的神国真的能够与那些逝去的人们再次相遇,他可以告诉对方,这里是什么模样。

  天书陵峰顶很寻常无奇,就像随意一座山峰的顶部,只是多了一片石坪。

  但毕竟这里是所有修道者梦想抵达的地方,不可能像看上去这般普通。

  陈长生现在经脉尽断,识海无波,无法释出神识,也能感觉到这片石坪以及四周并无异样的树林山石之间,有某种极其玄妙难懂的法理规则存在,而且这种本应是无形且虚缈的规则,竟有着某种近乎真实的体现,只不过现在的他无法看到。

  这座山陵之所以是天书陵,是因为山间有很多座天书碑,天书陵的峰顶也会有天书碑吗?

  他的视线在峰顶移动,最终落在石坪深处一块黑乎乎的事物上。

  今夜多云无星,京都残着的灯火也无法照映到极高的天书陵峰顶,景物很是晦暗,无法看清,只能从形状上判断,那是一座石碑。这座天书碑,就像道源赋的最后一卷那般?上面记载着最玄奥难懂、也是最极致的大道吗?

  陈长生这样想着,却无法看清楚那座石碑上到底写着什么,或者说画面着什么。

  “千年以来,能够真正看懂这座碑的人,不超过五人。”

  天海圣后站在神道边缘,没有转身。

  陈长生收回视线,望向她的背影。

  他这时候坐在地上,望向她便是仰视,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她仿佛站在云中,仿佛在夜空里,无比高大。

  “您还在等什么呢?把我杀死,就可以结束这一切。”陈长生看着她说道。

  “问题在于,我并不想这么快就结束这一切。”天海圣后看着天书陵下的世界,从最遥远的海边一直看到天书陵外那条河对岸的夜食摊,说道:“有多少人想你死,有多少人不想你死,今夜刚好全部都能看见,我想看看。”

  陈长生说道:“你为什么要看见这些?”

  天海圣后说道:“今夜想要救你的人都是我的敌人,想你死好不见得就是我的人,如果他们今夜会出现,哪怕是隔着数千里的距离、像老鼠一样偷偷看着这边,也都算心存不轨,那么也就是我的敌人。”

  “为什么要知道谁是你的敌人?”

  “平时那些家伙隐藏的很好,趁着这次机会,我把他们找出来,然后全部杀掉。”

  “如果全世界都是你的敌人怎么办?”

  “那把整个世界杀掉一半,剩下的一半自然不敢再做我的敌人。”

  陈长生沉默了,到了此时他才知道她想做些什么。

  真是一个令人敬畏的、可怕的女人。

  他坐在冰冷的地面,靠着台阶,看着天书陵下方那个看似静美的夜色里的世界,心想今夜究竟会有多少人死去呢?这取决于今天有多少人会出现在京都,或者如她所言,取决于有多少人在夜色里的某处,悄悄望着京都。

  天海圣后拂了拂袖,一道清光闪过,约数尺方圆的光面,出现在神道前方的夜空里。

  那片光面不远不近,正好就在他们二人的眼前,可以看得非常清楚。

  夜空里的画面不停地变幻着,有时是皇宫,有时是国教学院,有时是京都外的官道,有时是夜色里隐隐可见的黑影。

  画面变化的速度太快,陈长生无法看清楚,只知道稍后那些画面里出现的人,都会是她今夜将要杀死的人。

  今夜是初秋的一个寻常夜晚。

  但今夜之后,今夜必将是大周王朝正统年间最重要的一个夜晚。

  今夜有资格或者说敢于来到京都想要救陈长生的人,必然不是普通人,那些隐藏在夜色里关注着京都局势的人,也不会是普通人。

  夜空里的阴云越来越厚,京都街巷里的灯光越来越少,世界越来越黑暗,气氛越来越紧张。

  隐隐可以看到京都某些地方隐有骚动,然后迅速平息,最终回归的还是死寂。

  忽然间,在京都西北方面的夜空里忽然出现一片光明,那片光明并不刺眼,厚重的阴云在那处仿佛被人撕掉了一片,露出后方夜穹里的满天繁星,在繁星的后方隐隐有更晶莹的光华,或者那便是传闻里魔族才能看见的月亮?

  在那处的官道上,两侧的垂柳无风而动,仿佛对着官道中间行礼。

  官道中间没有军队,也没有车队,只有两个人。

  一个戴着笠帽的男人推着一个轮椅,从官道远处向着京都看似缓慢地走来。

  从天凉郡残破的万柳园走到这里,需要很长时间,对轮椅里的那个男人来说,他已经走了两百余年。

  两百年前,先帝因病不称朝,天海正式执政,轮椅里的那个男人便再也没有来过京都,因为他畏惧她。

  今夜他终于来了,大概是因为他知道自己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时间已经不多,在死亡之前,别的恐惧便会变得淡然很多。

  八方风雨之二,朱洛与观星客来到了京都。

  ……

  ……

  看着神道前夜空里的画面,看着轮椅里的朱洛,看着他腰畔的那把名剑,陈长生很自然地想起浔阳城里的那场雨战。

  他记得很清楚,当时苏离曾经羞辱过朱洛,说他因为害怕天海,结果一步都不敢踏进京都。

  朱洛今夜前来京都,或者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再加上同属于八方风雨的观星客,虽然只有两个,声势却胜过了千军万马。

  “观星客的心性太过淡然,对世间殊无爱憎,心意只在星辰之间,寂寞令人伤,此生止步于此,不足为虑。”

  天海圣后背着双手,看着画面上官道上的那两个人,说道:“朱洛被苏离吓破了胆,居然还敢来京都,或者会有些变数,但他终究已经废了,来也不过是送死而已。”

  朱洛与观星客都是神圣领域的绝世强者,位列八方风雨,但在她的点评里,就像是土鸡瓦狗一般。

  夜空里的画面再次变化,落在神道上的光线也随之变化,陈长生的脸色被照的有些阴晴不定。他此时的心情也是如此,因为画面这时候已经转到了京都东南方向的水道。

  那里是从洛阳往京都运粮的水渠,水面极其宽阔,但按照朝廷律法严禁夜航,可此时的水渠上却行着一艘极其夸张的大船。大船破水而前,水面被掀起阵阵波涛,本应清澈的渠水因为夜色的缘故,变得有些幽蓝,然而却无法掩去水里的那抹殷红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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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二十八章 十七路反王
  
  日出江花红胜火。
  
  此时还是深夜,却有一朵鲜艳的红花在万倾碧波里静静地盛开着。
  
  有两个人站在船,一个是穿着文士衣衫的男子,尾指处系着一朵不知是真还是绢做的小红花,另外一人是个道姑,看不出年岁,容颜算是清美,眉眼之间却有着一抹令人生厌的戾气,搁在臂间的拂尘散着寂灭恐怖的气息,又有些不调的感觉。
  
  陈长生认识那名道姑,知道她便是八方风雨里的无穷碧。
  
  从寒山回京都的万里旅程里,他也见过那朵鲜红的小花,那名文士既然站在无穷碧的身旁,自然便是另一位八方风雨:别样红。
  
  无穷碧当初潜入京都,在国教学院里准备杀死轩辕破,被苏离的那封信击退惊走,而今夜,她与自己的夫君相携入京,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却是要救自己,陈长生此时的心绪有些复杂,便是由此而来。
  
  “这个蠢货居然也敢来京都。”
  
  天海圣后看着画面里那艘大般面无表情说道:“一根手指也就捏死了,倒是她男人不错,至少抵得上三个她。”
  
  陈长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无论是西北官道上的那两个男人,还是西南水渠里的那对夫妻,在世间所有修道者的心目中都有若神明,但在天海圣后的言语里,除了别样红之外,竟没有一个人能够让她生出一点警惕。
  
  但她毕竟是天海圣后。
  
  陈长生的感受当然与她不同。
  
  八方风雨,已至其四。
  
  今夜的京都,必然风雨如晦,天摇地动。
  
  这只是一场盛大的开幕,紧接着,又有无数人依次登场。
  
  在京都四周仿佛蛛网般四通八达的官道上,忽然出现了很多队伍。那些人仿佛一直隐匿在夜色里,只是等待着那四位绝世强者登场,便突然撕破夜色,出现在整个世界的面前,就像这两百余年里他们一直在做的那样。
  
  官道是由大周王朝的各州各郡通向京都。
  
  那些楸一直住在那些远离京都的州郡里,他们之间有一个相同的地方,那就是他们都姓陈,都是太宗皇帝的子孙。
  
  陈长生看着不停变化的画面,在心里默默地数着,确认此时的夜色里有十五个车队正在向着京都行来。
  
  那些来自各州郡王府的人数并不多,但都是强者,行走在车辇外的那些王府高手,至少都是聚星上境。陈氏皇族在这两百余年里,尤其是最近二十年里,近乎消声匿迹一般,到了今夜,终于显露出自己无比深厚的隐藏实力!
  
  十五州郡,十五位王爷,十五座辇。
  
  夜色里的官道烟尘渐起,如风云相交,席卷而至,来到了京都四周。
  
  大周京都没有城墙,但有城门,亦有城门司,由东御神将徐世绩统领。然而……这些来自诸州郡的王爷车辇又如何是城门司能够拦得住的?谁知道那些城门司里哪位裨将便是哪位王爷的门生,哪名校尉的父亲还在庐陵王府里做着长吏?
  
  数个城门处暴起激烈的气息波动,隐隐可见剑光,然后迅敛没。
  
  陈家的王爷们终于回到了他们阔别已久的京都。
  
  那些随侍在王府车辇旁的高手们,神情坚毅地注视着夜色里的一切,随时准备迎接大周王朝军队的镇压。如果要形容这些高手,可以用一个词——世间群豪,他们对自己的境界实力有足够的信心,而且他们认为自己做的事情是正确的。
  
  “群雄会京都,意图斩妖后于秋夜,抛头颅,洒热血,以身殉国?”
  
  天海圣后看着夜色里的那些画面,毫不掩饰自己的嘲弄,“数万年后的史书或者会这样写,这真是件荒唐的事情。”
  
  陈长生看着画面上那些面带慷慨之色的高手们,沉默片刻后问道:“那应该怎么写呢?”
  
  “大周王朝正统二十一年,十七路反王进京都,全灭。”
  
  天海圣后淡然说道,轻轻拂袖,仿佛要把所有这些都拂的灰飞烟灭。
  
  陈长生心想,还有两路反王在何处?
  
  距离京都数百里外的洛阳城,今夜没有太多云,繁星如常,照耀着世间,无论是贫民居住的满是臭味的街巷还是满是朱门的北城。
  
  王府的大门被缓缓推开,相王从府里走了出来,挪动着肥胖的身躯,艰难地走下石阶,在属官的帮助下,费了半天时间才爬上并不怎么高的车辇,便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便让他气喘吁吁起来。
  
  坐到位置上,他腹部的肥肉从明黄色的腰带上流了下来,勒得有些难受。
  
  相王伸手把腰间的明黄缎带解开,揉了揉那些肥肉,忽然心中生出一股极其浓郁的悲戚意味。
  
  在洛阳住了这么多年,为了让母后不再关注自己,拼命地吃喝,自己都胖成这样了,日后若能登上大宝,这副模样如何受百官朝拜?不过还好,至少不像七弟那样,为了装疯卖傻,居然抓着驴粪就往自己的嘴里塞,呸,那真是个疯子!
  
  王府里的所有人,无论是姬妾还是属官都走了出来,在长街上黑压压地跪了一地,齐声道:“恭贺王爷回京。”
  
  相王看着人群叹了口气,说道:“有个屁好恭喜的,鬼知道我还能不能活着回来。”
  
  王府外的大街上随之变得鸦雀无声,那些得宠的姬妾面面相觑,有人甚至悲伤地哭了起来,却不知道有几分真情实意。
  
  相王有些厌烦地挥了挥手,说道:“这就开始哭丧了?好了好了,如果我回不来,你们都自尽吧,去陪本王。”
  
  听着这话,王府外先是片刻安静,然后哭声大作,这一次很明显,那些姬妾与属官们哭的很是真实,伤心至极。
  
  ……
  
  ……
  
  在江南州州府的大街上,也有类似的画面生,但并不完全相同。
  
  中山王从跪拜的人群里走过,苍白的脸颊上没有什么样表情,只有微带血丝的双眼深处,隐隐可以看到疯狂的意味。
  
  随着他的行走,王府门外的地面上,留下一道清晰的足印,那是血的足印。
  
  他仿佛从血海里走过一般。
  
  事实上,这时候的中山王府里已经变成了一片血海,那些朝廷派来的属官,都已经倒在了血泊之中,身异处。
  
  所有人都是中山王亲手杀的。
  
  唯独有一个人被没有被杀死,那是一位太监领,正被人押着跪在王府的门后。
  
  这位太监领已经很老,满脸皱纹,明知即将死去,却依然神情平静。他看着即将登上车辇的中山王,说道:“王爷,你既然没有杀我,想来也是不愿意与与娘娘彻底反目,此去京都路途遥远,您不妨徐徐行之,看看情形再说。”
  
  这是非常精妙的劝说之辞,先替中山王开解,再替中山王出主意,并且确实是老成持重的主意。
  
  中山王没有理会这名老太监,跳上车辇,说道:“我不杀你,不是想留什么后路,只是想让你也尝尝我这些年的感觉。”
  
  那名老太监闻言色变,再也无法保持平静。
  
  在数十名王府精锐的护送下,中山王府的车辇进入夜色,向京都行去。
  
  只有王爷寒冷刺骨的声音还在长街上回荡。
  
  “不要让这个老狗死,不要给他饭吃,只给他驴粪吃,记住,要新鲜的,最新鲜的。”
  
  ……
  
  ……
  
  风雨如晦,相会。
  
  十七路反王入京。
  
  看着夜色里的画面,陈长生知道自己亲眼目睹的乃是国教学院惨案之后,这个大6最重要的事件。
  
  他便是这个事件的起因或者说引子,想到今夜不知道有多少人死去,事后又不知道有多少百姓会流离失所,死于战乱,他的心情有些激荡不安,胸口只觉一片烦恶,忍不住咳嗽起来,每咳一声痛苦便加深一层,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
  
  “这幕荒唐的大戏,很有意思,多看看再死,你不要死的太早了。”
  
  天海圣后听着他的咳声,没有转身,面无表情说道。
  
  随着这句话,陈长生忽然现自己能动了。
  
  他知道她的意思,他在思考,自己能不能做些别的。
  
  他的怀里还有苏离的那封信,他的剑鞘里还有很多剑,还有天书碑,还有很多。
  
  然而,她的身影是那样的高大,就在夜空之下,却仿佛在夜空之上。
  
  他把手伸进怀里,没有拿出那封信,而是取出了一个小瓷瓶。
  
  小瓷瓶里是药。
  
  他从小瓷瓶里倒出了数十颗药,未作分辩,直接送进了嘴里,像嚼糖豆一样地嚼着,出嘎崩嘎崩的声音
  
  来到天书陵顶后,圣后一直没有回头看他,直到这时听到声音,回头看了他一眼。
  
  陈长生没有在乎她的目光,接着从手指上取下缠着的金针,在颈部几个凶险的气窍上深深地扎了进去。
  
  他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身体都微微颤抖起来,仿佛不禁秋风。
  
  随着时间的流逝,颤抖渐渐结束,他的脸上多出了两抹并不正常的血色。
  
  ……
  
  ……
  
  圣后的敌人纷纷从夜色里显出身影,不是因为这是他们最好的机会,而是因为这是他们最后的机会。
  
  如果让她杀死陈长生,完成千年以来的第三次逆天改命,那么或者再也没有人能够把她从大周皇位下请下去。
  
  隐居世外的绝世强者、隐忍多年的皇族王爷、忍气吞声的世间群雄,云集京都,但这并不是全部,因为世界很大,圣后娘娘的敌人还有很多。南方的官道上,渐有人影出现,离山剑宗没有来人,圣女峰没有来人,槐院没有来人,长生宗没有来人,但秋山家家主与那位老供奉来了,木拓家的老太君来了,吴家那位以老谋深算的家主也来了,四大世家已至其三,那么唐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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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二十九章 唐家二爷

  国教学院今夜很热闹,先是陈长生失踪,朝廷的军队与国教骑兵对峙,接着陈长生回来,没过多长时间,他又失踪了,院墙外的秋林里响起无数惨呼与可怕的气息波动,然而待国教骑兵与唐三十六等人赶过去的时候,除了尸体与血什么都没有看见。

  朝廷的军队依然在外围包围着国教学院,从百花巷外的正街到皇宫的城墙,到处都是人,街面上与墙壁上偶尔还可以看到零星冲突的痕迹,唐三十六站在国教学院门口,看着夜色,英俊的脸上再也看不到平日里的漫不在乎,凝重到了极点。

  苏墨虞在安抚师生,折袖和南溪斋弟子们在四处巡视。国教学院的院门前有国教骑兵重点看守,按道理来说,没有人敢从这里发起强攻,但唐三十六很清楚今天国教学院不可能就此获得平静,一定还会有事情发生。

  国教学院门前巷侧有座茶楼,去年秋天诸院演武的时节,茅秋雨与司源道人这两位国教巨头经常在那里喝茶,以确保局面不会超出控制,但很明显,今夜的离宫必然处于风雨飘零之中,这两位国教巨头肯定不会在茶楼里。

  可是茶楼里忽然响起了声音,那是有人下楼的声音。

  有人下楼了。

  唐三十六微微眯眼,那种不安的感觉越来越浓烈,觉得这脚步声自己在哪里听过。

  那座茶楼的木门被人从里面打开,茶楼老板恭谨地送了一个人出来。

  那是一个很英俊的男人,眉眼间、与唐三十六有些相似,只是年岁明显要大很多,可能已至中年,却依然足以迷倒世间无数女子。

  院门前的国教骑兵顿时紧张起来,今夜朝廷的军队守着外围,国教骑兵守着里面,很难有人能够接近国教学院,然而谁能想到,就在两大势力之间,有人在国教学院门口这座茶楼里喝了整整一夜茶?

  当他走出这座茶楼的时候,便等于突破了朝廷的监视,直接来到了国教学院。

  唐三十六看着那名男子,脸上的情绪变得异常复杂。

  事先他就已经想到,肯定会来人,但他没有想到,来的居然是他。

  那名男子来自汶水,唐家二爷。

  ……

  ……

  “二叔,你怎么来了?”

  唐三十名看着那个男人微笑问道,心里却异常警惕。

  京都局势如此紧张,他知道汶水家里肯定会来人,但怎么也想不到来的会是此人。

  他最不想家里派此人过来。

  汶水唐家乃是四大世家之首,实力无比雄厚,唐老太爷的名号能吓死这个世界一半人,同时让另一半人献媚,但唐老太爷的三个儿子名声都不是如何大,甚至都远远不如唐三十六,尤其是唐家二爷,很多人甚至都不知道他的存在。

  汶水城里的民众知道,每当有外地的旅客说起唐三十六在京都的事迹,感慨于他的纨绔时,汶水城里的民众都会极其不屑地说到,他和他那位二叔比起来,哪算得上什么纨绔,想要知道败家两个字怎么写,看看唐家二爷小时候就知道了。

  但这依然是假象。

  只有最直系的唐家子弟才知道,二爷是多么可怕的一个人。

  在唐家,二爷的修行天赋最高,浪费天赋也最彻底,现任天道院院长庄之涣十余年前去汶水作客,见过此人之后曾经有过这样的评论能把如此惊人的天赋如此浪费,这样的人实在是太可怕了。

  这句话看似没有什么道理,实际上特别有道理。

  没有在乎的事物,便没有敬畏的事物,这样的人才是最可怕的。

  唐三十六是唐家独孙,被整个唐家捧在掌心里长大,但他都不愿意面对自己的二叔。

  来到京都后,他甚至都不愿意想起还有这么一个叔叔。

  今夜,唐家二爷来到了京都,下楼。

  这代表着唐家下楼了,他们将以最冷酷的姿态,最无情的手段,加入到这场战争中来。

  这是唐三十六最不想看到的事情。

  “家里要做什么?”他再次问道。

  唐家二爷摇了摇纸扇,打量着国教学院里的景致,像极了一个纨绔公子,但说的话却绝对无法从一个纨绔公子嘴里说出来。

  “没办法置身事外,那么总要做些事情,我觉得这件事情有些意思,所以就来了。”

  唐三十六问道:“爷爷就不担心二叔你发疯吗?”

  唐家二爷啪的一声把纸扇收拢,握在手里,看着他微笑说道:“如此乱局,除了我这样的疯子,谁能破之?”

  唐三十六神情不变,心却沉了下去。

  无论是父亲还是三叔来京都,他都有信心能够说服对方,以陈长生的安全为重,因为汶水家里应该不知道陈长生没有几日好活,那么如果陈长生能在这场风波里活下来,便是大周皇位最强力的继承者,对唐家来说,这是极好的事情。

  但来的是唐家二爷。

  他很清楚,自己这位二叔从来不在乎任何人的死活。

  “京都很大,您不一定非要来国教学院。”唐三十六说道。

  唐家二爷静静地看着他,说道:“你是我唐家在京都唯一的弱点,在做事之前,我当然要先把你带走。”

  唐三十六直视他的眼睛,说道:“您也说过京都现在很乱,我是国教学院的院监,怎么可能在这时候离开。”

  唐家二爷笑了起来。

  他的笑很有特点,显得特别阳光开朗,嘴张的特别大,一点都未做掩饰,但是……没有声音。

  无声的咧嘴大笑,可以是天真,也可以是无邪,有时候也会让人觉得很恐怖。

  “院监啊……”唐家二爷敛了笑容,看着他面无表情说道:“你还没有玩够吗?”

  听到玩这个字,唐三十六很自然地想起去年秋天在国教学院大榕树上与陈长生的那番对话,然后又想起国教学院与天海家发生冲突的前夜,落落便被迫搬离了此地,住进了离宫里的青叶世界。

  在长辈们的眼中,国教学院的年轻人们为国教学院做的一切事情,原来终究都是在玩啊。

  唐三十六想了很多事情,脸上的神情却没有任何变化,不知何时已经背在身后的手,悄悄比了一个动作。

  在国教学院的夜色里穿行的风中忽然多了一抹血腥的味道,仿佛有只凶兽不知何时已经潜到场间,随时可能发出最强的攻击。

  数十道清冽的剑意从湖畔的草地里迸发而起,只需片刻时间,便能形成森然的剑阵。

  唐家二爷的脸上忽然露出一抹嘲讽的意味,不知何时,他已经来到了唐三十六的身边,右手落在了他的颈后。

  唐三十六觉得那只手格外的冰冷,又有些粘腻,不像是蛇,就像是潭石上的青苔。

  他的心沉了下去。

  他知道二叔很可怕、但没有想到,二叔居然强大到了这种程度,自己在他的面前,没有任何抵抗的能力。

  唐家二爷看着夜色里的那棵大榕树,说道:“你就是那只狼崽子?”

  折袖从大榕树后走了出来,只见他眼睛里一片血红,身上散着着暴戾的气息,露面短袖外的手臂上生满了长毛,已经做好了变身的准备。南溪斋弟子们也从夜色里现身,握着长剑,看着制住唐三十六的那名中年男子,有些紧张,又有些困惑。

  这名中年男子应该来自唐家,不知为何唐三十六会暗中发出信号,让众人准备出手。

  然而无论折袖还是南溪斋弟子们,都还没有来得及做出任何动作,这名中年男子便极其随意地控制住了场间的局势。

  折袖看了眼唐三十六。

  唐三十六神情没有变化,就这样看着他,传过去非常清楚的意思他不想离开国教学院,尤其是在这个时候。

  折袖的视线移到唐家二爷的脸上,向前走了一步。

  “我很讨厌你这种眼神,因为太原始,太野蛮,没文化……”

  唐家二爷看着折袖说道:“如果是平时,我不介意把你身上的骨头全部都捏碎,但看在我这亲侄儿的面子上,我不会对你做什么,但如果你再往前走一步,或者这些来自南溪斋的姑娘们再把剑举起来,那么我就只好杀了他。”

  折袖和南溪斋女弟子们到此刻为止,都还是不特别清楚场间的局面,心想你制住唐三十六又有什么用,难道你还能用他来威胁我们?然后,他们听到了对方很平静地说出了这样一句话,平静到他们虽然无法相信这句话的内容却又不得不相信。

  “他是你的亲侄子。”叶小涟像看着怪物一样看着唐家二爷说道。

  唐家二爷看着她微微一笑,说道:“他是我最疼爱的侄儿。”

  唐三十六忽然说道:“二叔,你是不是一直都很想我死?”

  “这是哪里来的混帐话?”唐家二爷看着他轻柔说道:“这是老爷子的命令,我全权处理京都事务,无论是你还是谁,只要不服从我的命令,我都可以当场杀了,事关家族千万代的大业,一些牺牲是在所难免的。”

  唐三十六笑了起来,说道:“我是唐家独孙,你杀了我,怎么向家里交待?”

  唐家二爷看起来确实有所困扰,思考了很长时间后,很认真地说道:“那么,我就再生一个好了。”

  唐三十六不再发笑,静静看着他说道:“再生一个?看来二叔你真的很想我死啊。”

  唐家二爷微笑说道:“为了唐家,我和你三叔一直都没有生孩子,疼你宠你,但可不是要把你宠成一个熊孩子,不要任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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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三十章 一幅京都地图

  听着熊孩子三个字,唐三十六想起了轩辕破,再次笑了起来,只是笑容有些微涩。

  他还在国教学院,但已经开始提前想念不在国教学院的人,以及在国教学院的日子。

  这段日子真是无比美好、令人怀念,可惜在今夜之后就将一去不返。

  “明白了。”他对唐家二爷说道:“我随你走。”

  唐家二爷静静看着他,再次无声地笑了起来,嘴张的很大,模样看着有些滑稽。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才收敛住笑意,说道:“这样很好。”

  说完这四个字,他带着唐三十六向国教学院门外走去。

  折袖和南溪斋弟子们什么都不能做,只能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

  唐家二爷带着唐三十六走出百花巷,来到正街上,已经有一辆没有任何标识的马车停在街上等他们。

  看着这幕画面,在夜街里监视国教学院的羽林军精锐略有骚动,然后很快便安静下来。

  无论是国教骑兵还是这些朝廷的军队,仿佛都没有看到那辆马车,没有看到唐家二爷带着唐三十六上了马车。

  汶水唐家就是这样可怕的存在。

  虽然表面上,他们的势力已经有很多年无法进入京都,实际上依然拥有难以想象的影响力。

  因为世间真正能够通神的事物,不是信仰也不是力量,而是金钱。

  马车在夜色笼罩下的京都前行,附着阵法的车轮无论碾过青石板还是红砖地,都不会发出任何响声,看着就像是幽灵一般,相信平国公主那辆用雪白天马拖行于天空的飞辇,也没有这辆看似普通的马车行进的更快。

  坐在这辆车里的人感受不到任何颠簸,却并不觉得如何舒服,这里说的是唐三十六。

  他问道:“家里究竟要做什么?”

  唐家二爷说道:“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因为行驶的太快,夜风拂起车窗的布帘,唐三十六看着不停倒退的街景,看着那些大门紧闭的商铺,沉默地思考着。

  在一片坊市的最深处,车停了,这里是天香坊总会所在地。

  在走进通往地下的那扇门之前,唐三十六停向脚步,望向唐家二爷说道:“你们要接收天机阁在京都的产业?”

  唐家二爷微微挑眉,似乎有些意外他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猜到家族真正的目的。

  “就算大陆局势会有翻天覆地的变化,天机阁就这么好对付?如果天机老人不来京都怎么办?”

  想要对付天机阁,当然首先要解决的就是天机老人的存在。

  就算天海圣后请天机老人来京都相助,唐家又凭何断定天机老人会就此陨落?

  要知道那位老人有洞悉天机之能,更是八方风雨之首。

  “天机老人不会来京都。”唐家二爷往幽暗的地道里走去,头也不回说道:“因为他要死了。”

  唐三十六刚刚抬起的脚步再次停下,震惊到了极点。

  天机老人要死了?为什么?

  “当今世间的这些神圣领域强者里,他与教宗陛下的年岁最长,始终未能神隐,便逃不开生老病死四字。”

  唐家二爷没有停下脚步,平静说道:“在寒山里他与魔君隔空交手受了伤,加快了这个进程。”

  唐三十六跟了上去,说道:“那圣后娘娘呢?你们就这么确定她一定会输?”

  唐家二爷说道:“天海娘娘的强大,靠的就是心狠二字,陈长生入京已逾两年,她却始终没有动他,就算现在她杀了他,也已经晚了。”

  沉重的铁门在二人身后缓缓关闭,把京都隔绝在了门外。

  这里的地底空间很大,也并不幽暗,到处都是夜明珠与玉火的光明,也不幽静,因为到处都是人。

  数百名帐房先生,正在各自的桌前抄写着什么、计算着什么,每个人身前的桌上都堆着如小山般的卷宗。

  “他们在做什么?”唐三十六问道。

  唐家二爷说道:“我们唐家最应该被敬畏的是什么?”

  唐三十六想不出来。

  汶水唐家乃是大陆首富,即便是天机阁都没有办法超越。在陈氏皇族建立大周王朝之前,唐家便已经是唐家,唐家什么生意都做,军械、法器、粮草、晶石、矿山……要说最值得被敬畏的,难道是钱?

  走到最深处的那个房间里,三位天香坊的大管事,看着跟在唐家二爷身后走进来的唐三十六,脸上的神情有些不自然。

  这一年多时间,他们一直在做的那件事情,始终都瞒着他。

  这里是天香坊,是唐三十六去年秋天借着国教学院新生之势,替家族在京都撕开的一道口子。

  家族早就已经在暗中把一切都接手了过去,而他什么都不知道。

  他在处理国教学院事务之余,管理天香坊,用的当然是家里派来的管事,那么天香坊很自然地便变成了家族的产业。

  是的,他是汶水唐家最受宠的孙辈,但在这种大事上,依然没有任何发言权。

  但在这些管事想来,多年后的唐家必然是唐三十六做家主,想着现在己等虽然不是背叛,却和背叛差不多,难免有些不安。

  “唐家永远是唐家的唐家,不是哪一个人的唐家。”

  唐家二爷端起桌上的茶壶喝了口,走到墙壁前,背对着三名管事说道:“把这件事情做好,唐家就不会亏待你们。”

  三名大管事看了眼唐三十六,低声应是。

  唐家二爷轻弹茶壶,一张七尺长宽的地图从上方垂了下来,挡在了墙壁的前方。

  这副地图是由最坚韧的金蚕丝制成,用的是最细的南水墨,墨水里应该还混了些乌金,在夜明珠与玉火的光线照耀下,非常清楚。

  这是京都的地图,绘制的格外细致,无论是皇宫、离宫还是最普通的民宅,都没有任何遗漏。

  唐家二爷左手端着茶壶,看这幅地图,脸上露出满意的神情,说道:“报。”

  那三名大管事依次排好,翻开怀里厚厚的卷宗,开始汇报。

  “京和园确认,强度减弱三二三。”

  “红居南街确认,强度如初始数据。”

  “建功北里无法确认,太宗驾崩之日,自殉宫女太多,阴气可能有所干扰。”

  “白纸坊北里确认,强度增一四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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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三十二章 时隔千年的两副皇舆图

  三名大管事说一句,墙壁上那幅地图相应的位置,便会变得明亮起来,而且明亮程度各有不同。

  唐三十六站在角落里听着,神情越来越凝重,他听不懂这些汇报里的数据,但能感觉得那种气氛。

  唐家二爷看着地图上那些逐渐亮起的地点,并不如何紧张,也没有随着时间流失而变得更加放松。

  对他来说,仿佛这只是一样很普通的工作。

  不知道过了多久,三名大管事的汇报结束了,唐家二爷看着地图,眉头微蹙,有些不满意说道:“进度还是慢了些。”

  算盘珠撞击的声音不停地从屋外传了进来,数百张算盘同时被拔动的声音,混在一起,实在是谈不上好听。

  一名大管事说道:“这一年的准备时间,只能获得一些粗略的数字,真正开始计算,还是从今夜开始,实在是无法更快了。”

  唐家二爷看着屋外那些埋首案上,不停拔着算盘珠的帐房先生,说道:“最多还有半个时辰。”

  那名大管事说道:“我会盯着他们。”

  “光盯着不够。”唐家二爷盯着这名大管事的眼睛说道:“你们也去,另外,给我一把算盘。”

  不多时,算盘以及一大堆卷宗被搬了进来。

  唐家二爷没有理会站在角落里的唐三十六,右手翻着卷宗,左手不停拔弄着算盘珠,隔上一段时间,才会稍微停一下,在卷宗上做记号。

  与屋外的那些帐房先生相比较,他的速度看上去并不是特别的快,但每个动作却格外清晰,右手翻动卷宗的速度与左手计算的速度,以一种很难解释的节奏近乎完美地合在了一起,看着像小山似的卷宗,很快便被他算完了。

  有下属从屋外搬来了第二堆卷宗。

  没有过多久,又算完了。

  直至此时,唐家二爷才稍微休息了片刻,从桌上端起早已凉透的茶壶,慢慢地啜了一口。

  在如此短的时间里,进行如此海量的计算,他的脸色变得有些发青,这是因为神?损耗太多的缘故。

  “如果徐有容拿着命星盘在这里做推演计算,应该能比我还要快上一倍。”

  唐家二爷疲惫地搁下茶壶,说道:“可如果王破还在我们家里做帐房先生,哪里还需要我这般辛苦。”

  这时候的屋子里只有他和唐三十六两个人,这话自然是对唐三十六说的。

  “我们家是做生意的,做生意就不能吃亏,老爷子当初让王破离开汶水,这笔生意太亏了。”

  唐三十六知道,二叔这是在警告自己,不要为了陈长生和国教学院而拖累了家里的生意。

  “当初王破离开汶水,难道不是因为二叔你小肚鸡肠,看他不顺眼,想尽办法硬生生逼走的吗?”

  他看着唐家二爷微讽说道。

  唐家二爷静静地看着他,说道:“闭上你的嘴,我今天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没有心情陪你玩这些幼稚的小把戏。”

  数百名帐房先生的推算结果,不停地被汇总到小屋里,然后被整理成最简单的语句。

  京都某处可否确认,强度如何,就这样两件事情。

  墙壁上那幅地图上的光点越来越多,渐渐相连成线,最后变成了一幅看不出意思的图案。

  唐三十六站在角落里,看着那幅图案,隐约想起小时候,老太爷把自己抱在膝上讲述久远的故事时,似乎说过相关的事情……

  只是那是什么事?

  最终所有的推算都结束了,屋外那些令人心烦意乱的算珠撞击声再也没有响起,只能听到有些帐房先生疲惫至极的叹息声以及手臂酸痛的呻吟声,唐三十六甚至看到有两名帐房先生甚至因为心神消耗过大,直接昏死了过去。

  唐家二爷再次走到石壁前,看着地图上的那个图案,双眉微挑,伸手从袖中取出一样事物。

  无数道光线从那样事物上投射出来,落在京都的地图上,同样变成了一个图案。

  两个图案前后相叠,可以看到轮廓大致相同,只是在某些细微处上有些差异,再就是明亮度有所不同。

  “变化大吗?”唐家二爷问道。

  唐三十六微怔,心想自己没有看过这两幅图案,怎么知道答案,而且变化……指的是什么变化?

  “已经过了一千年,变化自然不会太小。”

  一道苍老的声音在房间的阴影里响起,一个穿着棉袄的老人出现在那里。

  唐三十六看着那名老人,吃惊说道:“大供奉,您也在这里?”

  那位穿着棉袄的老人向他点了点头,走到唐家二爷身旁看着地图上那两幅仿佛要合在一起的图案,说道:“还好可以解决。”

  唐三十六再也无法压抑心里的好奇情绪,走了过去,问道:“这到底是什么图?”

  “两张都是京都的皇舆图,今夜刚刚算出来的这张图是现在的,二爷刚才拿出来的那张图则是千年之前的。”

  那位来自汶水唐家的老供奉说道。

  唐家二爷说道:“京都千年的变化,就在这两副图里,这就是历史。”

  听着这话,唐三十六再次望向墙上的图案时,自然有了很多不同的感受。

  “只有我们唐家才能够看到这段历史的变化,因为我们唐家就存在于历史之中,至少在京都的历史里,我们比谁都要更加久远,比陈氏皇族还要更加久远,所以我们唐家有足够有理由回到京都,你要懂得敬畏这种历史的必然。”

  唐家二爷看着他说道:“如果连这都不懂,又如何配姓唐?”

  这句话是在回答最开始的时候他问唐三十六的那个问题——唐家最应该被敬畏的是什么?

  不是能够通神的金钱,不是遍布大陆无数世家山门部衙甚至深入雪老城的关系,而是作为四大世家之首所拥有的无比悠远的历史。

  按道理来说,听到这番话,唐三十六应该有所想法,但他这时?在想别的事情,然后想到了一些事情,脸色骤然变得苍白起来。

  他想起来了地图上这两副前后相距千年的图案是什么。

  是的,那就是皇舆图。

  就像大供奉说的那样。

  世间没有几个人知道皇舆图的存在,但他小时候在老太爷的膝上听说过。

  那是大周王朝京都最大的秘密,也是一座威力极其可怕的道阵!

  汶水家里究竟想做什么?他看着墙上那幅京都的地图,心里生出无数狂澜,今夜需要弄出这么大的动静来吗?

  唐家二爷与大供奉也在看着那幅地图。

  那两张相隔千年的皇舆图里的所有线条,都指向地图里的某个地方。

  就在此时屋里三人视线落下的那个地方。

  京都地图的正中偏北,那里是皇宫。

  唐家二爷漠然说道:“阵枢果然就在那里。”

  大供奉感慨说道:“阵枢原来还在那里。”

  “太祖在天书陵前登基后,便开始对皇舆图进行改造,其后太宗、先帝,也都没有停止过。”

  唐家二爷看着京都地图说道:“改造最多的地方,除了建功北里沿洛渠一线,便是深在皇宫里的阵枢。”

  大供奉看着第二张皇舆图上那片明亮的光点,说道:“现在看来,当年的那些传闻都是真的,太宗修建凌烟阁,就是要把最重要也是最容易被攻击的阵枢,变成最凶险的天意杀机阵,专门针对神圣领域的强者。”

  唐家二爷说道:“父亲说过,如果太宗皇帝真的修成了天意杀机阵,神圣领域的强者想要硬闯也只有死路一条。”

  大供奉看着那处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我会试着能不能潜进去。”

  唐三十六在后方听着这番对话,再次震惊。

  大供奉境界深不可测,多年前距离神圣领域便只有半步之遥,乃是汶水唐家除了老太爷之外最后的神主牌,居然也要出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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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三十三章 溪畔的僧侣,雨中的道人

  唐家二爷沉默不语。

  大供奉说道:“薛醒川今夜必然会留在宫中主持皇舆图,此人气血极盛,又正值巅峰,我与他交手也没有太多胜机,而且圣后娘娘极有可能会把霜余神枪交付于他,如果是真的,那么他便有了无限接近神圣领域的能力。”

  这句话的意思很清楚,如果薛醒川手持霜余神枪,那么便只有神圣领域的强者可以战胜他,以唐家在大陆的千年底蕴,或者真的可以请动一位神圣领域的强者出手,但皇宫里那座天意杀机阵专门针对的就是神圣领域强者。

  看起来这是无法破解的局面,只有大供奉冒险出手,才能找到破局的一线可能。

  唐家二爷继续沉默。

  大供奉说道:“秋山家那位供奉实力不及我,相王老奸巨滑,绝对不会在定局之前赶到京都,中山王又是个疯子,除我之外,再没有人了。”

  “不。”唐家二爷摇头说道:“我们唐家永远只会提供信息、判断以及金钱,不到最后一刻,我们不会出一个人。”

  “那天意杀机阵由谁来破?进不了皇宫,就算老太爷亲至京都,也没有办法把皇舆图拿到手中。”

  “那人对老太爷说过,这件事情由他解决。”

  “干系重大,这种事情信不过人,与信任无关,只与能力有关。”

  唐家二爷说道:“那人便是连我都感到恐惧,所以相信他说能做到,那就一定能做到。”

  他没有明说那个人是谁。

  唐三十六自然不可能知道,但不知道为什么,却非常肯定,他说的就是陈长生的那位老师,国教学院曾经的院长,商行舟。

  “既然今夜大家的目标都是请圣后娘娘回归星海,为什么不顺便把陈长生救了?”

  他尽可能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些,淡然些,表现的不是太过在意。

  但这没有办法瞒过唐家二爷的眼睛,他看着唐三十六说道:“这是两件没有关系的事。”

  唐三十六说道:“如果是天道所指,让陈长生活着,或多或少会影响到圣后娘娘的心境。”

  唐家二爷无声而笑,然后淡然说道:“首先,我们不是在替天行道,而是在聊尽人事,其次,我们姓唐不姓陈,我们不是那些跟随十七位王府归京的忠臣义士,陈长生的死活,我们不应该关心,因为我们要确保自己活着。”

  唐三十六说道:“那二叔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们失败了怎么办?”

  唐家二爷微笑说道:“如果那人没有办破破掉天意杀机阵,帮我们走进皇宫,那我们自然只好回到汶水。”

  唐三十六平静说道:“你就这么确定,我们唐家不会受到任何影响?”

  “当然,因为没有人会看到我们曾经出现在京都。”

  唐家二爷平静说道:“不要忘记我先前说过,我们唐家永远不会做可能吃亏的生意。”

  唐三十六说道:“可是你先前也提到过王破的名字。”

  唐家二爷没有动怒,叹息说道:“不错,除了王破还有苏离,这是老太爷这辈子做的最亏的两门生意,如果今夜二人都在京都,苏离去天书陵困住圣后,让王破算出阵法变动,找到弱点,然后单刀直入皇宫与薛醒川战上一场,哪里还需要我们亲自出面?结果呢?一个人非要做孤耿的名士染了满身的寒酸气,一个人非要做离世的浪子却丢不下如花美眷,真真令人可惜。”

  “不提王破当年被二叔你逼出汶水的事情。”

  唐三十六看着他微笑说道:“在唐家最需要他们的时候,他们却偏偏都不在,或者正是因为他们都看出来了,我们唐家,不,你们唐家只会算数字、说银钱,让他们觉得恶心,更不要说能让他们感到敬畏了。”

  他的笑容很天真,很纯净,很刺眼。

  唐家二爷静静地看着他,忽然抬起右手,抽在了他的脸上。

  啪的一声脆响,唐三十六重重地撞到了墙上,左脸高高的肿起,唇角流出一道血水,看着?是狼狈。

  但他依然还在笑,笑的还是那般开心,于是显得更加刺眼。

  “我说过,我不想和你玩这种幼稚的把戏。”唐家二爷看着他非常认真地说道。

  唐三十六摇晃着站起身来,从袖子里取出手帕,把唇角的鲜血仔细地擦掉,说道:“不,你是因为知道我说的没错。”

  唐家二爷看着他微笑说道:“你真的以为二叔不敢杀你?”

  唐三十六看着他微笑说道:“在国教学院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我就已经说过,二叔你一直都很想我死,我怎么会以为你不敢杀我呢?”

  不等唐家二爷说话,他笑着继续说道:“相信老太爷这时候已经知道了国教学院里我们的对话,相信大供奉爷爷也会把我们的对话传回汶水,等我回家后我也会亲自对老太爷说这件事情,所以二叔如果你今天不杀死我,还真的有些麻烦。”

  唐家二爷看着他微笑说道:“老太爷的眼神与脾气,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唐三十六呵呵一笑,说道:“老人家嘛,眼神再好也快浊了,脾气再大,也宠独孙,二叔你就算生一个,养到我这么大,嘴这么甜,至少也得好几年时间,我估计来不及,所以二叔啊,如果您想继续自己的纨绔生活,或者继续隐忍、在所有人都知道的情况下扮演一个纨绔子弟,或者你可能真的需要在我回汶水之前把我杀了,不然这场你瞒着我,我假装瞒着你的游戏,还真的没办法继续下去。”

  二人对话的时候,都微微笑着,很是相似的两张同样英俊的脸,这样相对,画面却绝不和谐,反而令人不寒而栗。

  这是怎样的一对叔侄啊。

  唐家二爷的微笑终于渐渐地敛没,看着唐三十六说道:“你这是逼着我争家产?”

  唐三十六笑着说道:“我们唐家……不,你们唐家不是最喜欢用利益操弄人心吗?我也想试试。”

  听到这句话,唐家二爷再次无声而笑,张着嘴,看着有些可怕。

  “别这么笑了,二叔。”唐三十六忽然敛了笑容,看着他认真说道:“这样很傻,这样真的很像个傻叉。”

  ……

  ……

  因为距离夜空更近,平日里有星星的时候,天书陵峰顶应该比地面亮些,但今夜云多无星,这里的夜色于是比京都别的地方更加深沉,神道前方那片由清光凝成的画面,也就被衬托的更加清楚,能够看到哪怕最细微的画面。

  在先前那段时间里,陈长生在上面看到了国教学院,看到了那个和唐三十六很像的中年男人,他不知道那人是谁,但能大概猜到,只是现在的他怎么也想像不到那对叔侄之间会发生什么事情,也不知道汶水唐家的人来京都准备做些什么。

  天海圣后应该知道很多,但她并不在意。

  她事先就想到,唐家肯定会来人,唐家也应该来人,被她用无上的威权压制在汶水畔两百余年的那个老人家怎么会错过今夜的机会?

  该来的人好像都已经来了。

  “不该来人的,也来了。”

  天海圣后的视线离开了夜色里的画面,投向了远方。

  这里所说的远方,是极为遥远的它方。

  先前无论是朱洛与观星客、无穷碧与别样红,还是十七路反王、四大世家的出现,都没能让她脸上的情绪有丝毫变化。

  然而,当她此时望向那个遥远的地方时,神情终于变得凝重了数分。

  京都在大陆的中央,距离这里最遥远的地方,或者是大西洲,或者是南海里的诸岛,或者是雪老城北方的无尽雪原。

  或者就是那片云墓。

  云墓里有座孤峰,孤峰外三百里有座人烟稀疏的小镇,镇名西宁。

  小镇外有间旧庙,庙后有条小溪,都说那条溪是从云墓里的那座孤峰流出来的。

  不知何时,溪畔多了一个僧侣。

  那僧侣穿着件黑色的僧衣,上面满是灰尘与裂缝,却自有一种飘然脱尘的感觉。

  那僧侣容颜清俊,看不出来具体的年岁,大概中年,眼角有几道淡淡的皱纹,眼神宁静湛然,有无穷的悲悯与爱、仿佛能够看到无限远的地方,能够看见所有。

  那僧侣把双脚伸进微凉的溪水里,发出一声叹息。

  这声叹息里的情绪异常复杂。

  他的这双脚已经走了数十万里路,太累了。

  他和他的族人离开这个大陆已经近千年,太久了。

  那僧侣的脸上流露出一抹淡然的微笑,小溪上方的天空里忽然落下雨来。

  云墓是所有云的归宿,也是所有水的源头,这里距离云墓很近,这雨便是最新的雨。

  数万里外的京都也开始下雨,如烟般的雨丝穿透夜色,洒落在街巷与山陵之间。

  南城一条普通的直街上,飘落的雨丝微微变形,光线在其间折射往返。

  一位道人从雨夜里走了出来,平空走了出来。

  他站在秋雨里的夜街上,却给人一种感觉,并不在此地。

  他在某处,在世间的任何一处,真实的位置不停地变化着,根本无法确定。

  细雨落地无声,普通的街巷两侧,世人正在沉睡,没有一个人醒来。

  只有他是醒着的。

  道人望向更南方的那座山陵,神情平静。

  在那座山陵的峰顶,天海圣后正静静看着夜色里的她。

  陈长生也在看着那名道人。

  他默默地喊了声师父,但没有喊出声。

  因为那名道人没有看他,只是看着天海圣后。

  他想起来,在西宁镇旧庙生活的十余年里,师父往往也只是看着师兄,不会看自己,好像师父的眼里,从来没有他的存在。

  “娘娘,退位吧。”那名道人看着天书陵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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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三十四章 朕偏偏不

  “为什么?”

  “六百七十七年三百六十四天前,你私离百草园,与师兄及我相见,当时你说,若我们能助先帝登基,你会如何。两百一十四年六十九天前,先帝眼疾加重,无力视物,决意让你代为批改奏折,询问师兄与我的意见,当时你说只是暂代,这一暂便是两百一十四年六十九天。二十年前,先帝回归星海之前,你对先帝说只垂帘一年,便会将皇位交还给陈氏,然而……”

  “你的意思是朕应该依循当初的承诺,把皇位传给……这些废物当中的一个?”

  天海圣后看着已经进入京都的十五座辇,看着辇上的那些陈氏皇族的王爷们,脸上流露出一抹嘲讽的笑容。

  “这是很好的理由,所谓苍生大义,看起来似乎确实要比个人的承诺更加重要,而且你还会说,要为天海家的存续考虑。”

  道人站在雨里看着天书陵,平静说道:“但这些理由放在二十年前可以用,现在则不行了,因为我已经替你考虑好了。”

  天海圣后收回视线,望向夜色里的画面,说道:“那在你看来,朕的皇位应该传给谁?”

  那名道人就在画面里,应该是京都南城的街上,却又仿佛同时出现在别处。

  没有人能够确定他现在的真实位置,因为他并没有真实的位置,他就像微雨里的燕子,看似在雨中,或者可能在雨之上。

  他说道:“大周皇位当然应该传给娘娘你和先帝唯一的儿子。”

  陈长生就在天海圣后的身后,但她没有转身,淡然说道:“传给这个要死的小家伙?”

  “先帝有很多儿子,但娘娘你只有这一个儿子,他是理所当然的太子,他的身体里除了陈氏皇族的血,也流淌着天海一氏的血,登基之后,自然也会照拂母家,由他继承大宝,相信皇族不会有意见,天海家也不会有意见,这样岂不完美?”

  道人说道:“南北合流已然成功,大周王朝必将千秋万代,而唯一需要做的事情,就是请娘娘你退位ф已。”

  退位而已,不过四字而已。

  好一个而已。

  天海圣后静静看着雨中那位道人。

  那名道人安静地站在雨里,不再说话,因为他要说的话已经差不多说完了,而且他与她的这番对话,相信整个大陆都已经听到了。

  不知因为何事,天海圣后忽然笑了起来,笑的极其疏朗,又有很浓的嘲讽意味。

  “从两年多前你送他入京,一直到现在,你似乎一直都在做一件事情,那就是让朕看见他。”

  陈长生坐在地上,看着她的高大背影,听着这句话,发现似乎确实如此。

  无论是与东御神将府的婚约,还是国教学院的新生,青藤宴以及神道上的宣告,在过去那段时光里发生的很多事,现在看起来,似乎都是为了让他更快地成长,同时尽早地出现在圣后娘娘的视线之中。

  很多事情都是由梅里砂大主教推动的,但在他的身后,必然有着那位道人的身影。

  “看见他,会有好奇,会有探究之心,会有怀疑。”

  天海圣后背着双手,对雨中的道人,对雨中的世界缓声说道:“他就像是一颗青涩的果子,被你们培育着,催熟着,被朕静静地看着,直至最后终于将要熟了,散发着果香,被人闻到,生出吃掉他的欲望。”

  “对整个世界来说,这颗果子都是极诱人的,对朕来说,更是如此。”

  天海回头看了陈长生一眼,说道:“如果我吃掉他,便是最圆满的天道循环,便是这场因果最完美的了结。”

  她转身望向夜雨里的整个世界,唇角露出一抹嘲讽的笑容:“但是……朕偏偏不吃。”

  整个世界一片安静,无论是天书陵还是京都里,只能听到微雨落在地面上的声音。

  她继续说道:“这颗长生果,或者能助凡人成仙,但想来对我只有坏处。”

  最后她带着些遗憾的意味感慨说道:“仙人赠我长生果……可惜,你们不是仙人,你们只是人而已。”

  人而已。

  而已。

  ……

  ……

  神国里有片园林,园林里有棵树,树上结着一颗果子。

  那颗果子里蕴藏着无比丰富的生命,只要吃掉它,便能够超越世俗,获得难以想象的精神体验与收获。

  这是一个传说,这是圣光大陆的传说。

  这个世界上的人应该没有听说过,但他听说过。

  那名来自远方的僧侣,在溪畔缓缓抬起头来,望向遥远的京都,清湛的眼眸里,多出了一抹凝重的意味。

  ……

  ……

  道人站在夜雨里,依然很平静,却不知道此刻真实的情绪如何。

  四周的街巷很安静,在这极深的夜里,人们还在沉睡,只有他是醒着的,但他是清醒的吗?

  他从夜雨里平空出现之后,自天落下的那些雨丝便没有一道能够落在他的道袍上,然而此刻,他的发间多了些水珠,晶莹剔透。

  是的,那颗长生果就是一个阴谋,或者说是一个局。

  除了隐藏在整个事件之后的那卷西流典,没有太多玄妙的地方,很简单,并不复杂。

  从二十年前他设这个局开始,他就很清醒地认识到了这一点。

  这个局本来就没有办法太复杂,因为事涉天道妙意,而且越是复杂的局,越容易引发像天海这等层级人物的警惕。

  但他相信,除了那个遥远大陆上的某些神明,没有谁能够看破,那颗长生果的问题,天海也不行。

  而且他相信,那颗长生果对任何人来说,都是难以抑止的诱惑,尤其对天海来说。

  这是一个暗合天道的杀局,没有任何理由不成立。

  然而,天海却没有落入局中。

  她没有看破那颗长生果的问?,她只是在按照自己的意志行事。

  她想吃掉那颗长生果吗?当然。

  但她清楚,那些人花了无数精力,用了二十年时间,把他送到我的面前来,表面上用西流典把他的年岁斩了三载,看似不想她我知道他是谁,但那些人怎么会不知道她一定会知道他是谁?所以那些人就是要她吃掉他。

  整个世界都在静静等待着她吃掉他。

  整个世界都准备看着她吃掉自己的亲生儿子。

  那么她就不会吃。

  哪怕这颗果子可能没有问题,吃掉这颗果子,或者真的能够超脱生死,进入真正的大自由境界,她还是不会吃。

  不是因为警惕与谨慎,而是忠诚于自己的意志。

  她就是她的意志。

  她的意志就是当整个世界都想让她做什么的时候,她就一定不会做。

  ……

  ……

  西宁镇旧庙后。

  那名僧侣隐约明白了些什么,微微转头,望向小溪的上游。

  夜已深,荒凉的小镇上没有任何灯火,四周漆黑一片。

  但在他的眼里,四周的景致依然明亮如昼,他能够看到静静浮在石缝里的游鱼,能够看到有花瓣随着流水渐渐飘至。

  花瓣飘到他的赤足边,缓缓地回转着。

  他微笑着,叹息了一声。

  有些遗憾,但并没有失望。

  ……

  ……

  “或者长生,或者永堕深渊,这是一场赌博,你不吃他,不代表你的眼光能够看穿至高无上的天道,只能说明你在畏惧。”

  站在夜雨里的道人也没有失望,因为这只是刚刚开始。

  他说道:“你知道这是天道局,你的对手不是我,而是天道,所以你根本不敢落场。”

  听到这句话,天海圣后微微挑眉,如凤凰将飞。

  “既然你对天道心存畏惧,难道你就不怕天道的反噬?”

  道人看着她平静说道:“不要忘记当年你对着星空发出血誓的时候,我也在场。”

  “就算天道降临,要死的人也是他。”

  天海圣后平静说道:“朕会亲眼看着他死去,确保不会有任何意外发生。”

  道人感慨说道:“你果然还是那个世间最冷酷无情的人。”

  天海圣后说道:“彼此。”

  二人似乎是在对面说话,其实隔着数十里的距离,有时候甚至觉得像是隔着数千里。

  因为道人在这个世界里的位置依然虚无缥缈,无法确定究竟在哪里。

  陈长生也不知道自己在这个世界里的位置。

  他曾经以为自己是西宁镇旧庙的少年道士,是师父的学生,然而现在发现,自己只不过是一颗果子。

  如果能被吃掉,便算有些价值,如果没有,那么便会被人无视,只等着熟透、落下,然后成泥。

  他是天海圣后的亲生儿子,但她却在如此平静地看着他死去。

  从道理上来说,此时当着整个世界在对话的两个人本应该都是他最亲的人。

  一个是他的亲生母亲,一个是把他养育成人的师父。

  然而他们对话的时候,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

  说到冷酷无情,又有谁能比今夜的他体会的更真切,更深刻呢?

  那种淡漠的、悲凉的、又有些令人发笑的感觉,是什么感觉?

  很是刺骨。

  刺骨般的痛楚,在非常短的时间里,从他身体里的所有地方暴发出来。

  几声细微的破空声,他颈间的金针被激飞了出去,深深地刺进石板里。

  蕴藏着无穷能量的鲜血在他的腑脏间像洪水一般汹涌地奔流着。

  残余的真气在他断裂的经脉里到处乱窜,向着骨与肉不停地侵伐。

  他的腑脏上开始出现蛛网般的裂口。

  他的脸色苍白。

  他很痛苦。

  他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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