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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侠玄幻] 择天记【作者:猫腻】(4月18日更新至“第一百三十五章 临兵斗者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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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三十五章 只是当时已惘然

  那名从雨夜里平空出现的道人,就是国教学院的前院长商行舟,也是太宗年间便极为神秘的计道人。

  他是今夜京都之事的领袖,或者说主谋。

  在他出现之后,天地间便只能听到天海圣后与他对话的声音。

  无论朱洛与观星客,还是已经进入京都的十五位王爷,都保持着安静,这代表着尊重,或者说敬畏。

  但天地很辽阔,世界很大,终究不会只有一种或者两种声音,总会有些别的声音出现。

  “何必如此?”

  一道声音在京都东南方向的水渠间响了起来。

  行驶在水渠里的那艘大船缓缓停下了来。

  站在船首的那名道姑神情骤变,闪电般伸手,却抓了一个空。

  在幽暗的渠水里始终荡漾着一抹别样的红色,这时正在渐渐淡去。

  下一刻,天书陵外的夜空里忽然多出了一道亮光,将自天而落的雨线照耀的清清楚楚,也照亮其间的一道身影。

  那不是阴云里落下的闪电,而是那道身影与天书陵禁制相遇时生出的气息。

  那道身影从雨空里缓缓飘落,落在了天书陵外的河畔。

  那是一位中年文士,长衫已经被雨水打湿,却丝毫不显狼狈,平静的眼神里,有一种令人心折的风采。

  他的右手尾指上系着一朵鲜红的小花,此时在雨中轻轻地摆荡着。

  别样红。

  这位神圣领域的强者,也没能突破天书陵的禁制,被隔绝在了外面。

  但既然他已经发出了自己的声音,那么便会继续发声。

  一道尖锐的破空声响起。

  别样红的身影骤然虚化,重重雨帘里出现一道清晰的通道,天书陵外那条河上出现一条笔直的浪花。

  瞬息间,他便闯进了天书陵,来到了神道的最下方,那片石坪的前面。

  但他没有办法再继续前进,因为天海圣后看了他一眼。

  一道闪电自天而降,落在了别样红的身前。

  一片炽白刺眼的光线,直接将那条浅渠里的水尽数蒸发,坚硬的黑石上出现了数道极粗的焦痕。

  别样红望向神道尽头的天书陵顶,神情凝重。

  先前那一刻,他感知到了天地气息的隐约变化,停下脚步,不然他便可能被这道闪电击中,身受重伤。

  天海圣后只是看了一眼。

  她展露出来的境界实在是太可怕了,居然隐约已经有了能够调动天地法则的感觉!

  所有人都知道,天海圣后的境界深不可测,但直到此时,人们才知道,所有的猜测,依然是低估了她!

  西北官道上,观星客抬起头来,把笠帽向上推了推,露出一张平淡无奇的面容,眼里有几分凛意。

  轮椅里的朱洛静静看着那处,用左手轻轻地敲击着剑鞘,那是他现在唯一的手。

  “京都是朕的主场,你们不该选在这里。”

  天海圣后对这个世界平静说道。

  别样红停下了脚步,但他还可以继续发出自己的声音:“无论在何处,我们终究是要来的。”

  “朕不希望你来。”天海圣后看着他平静说道:“因为朕不想杀你。”

  别样红说道:“既然读的是圣贤书,总要求个心安。”

  天海圣后说道:“不愧是别样红,朕心甚慰,在这些人里,朕一向觉得就你还算不错,别有颜色,别有气度。”

  夜雨骤乱,化作无数水波,天书陵外那条河里的浪花变得放肆起来,气息微乱。

  那名道姑也来到了天书陵里,站在了别样红的身边,神情警惕地望向上方。

  “你这一生做的最糊涂的事情,就是娶了这么个东西。”

  天海圣后看着别样红微嘲说道。

  那名道姑便是他的妻子,同列八方风雨里的无穷碧。

  无穷碧听着这话很是愤怒,觉得夜雨的声音和那个女人的声音好生令人心烦,却不敢有何表示。

  这种时候,别样红也不能说些什么,稍一沉默后说道:“娘娘,既然总归是死,您为何不给他一个痛快?”

  他的这句话没有说完。

  没有说完的后半段是——然后,我们来战个痛快。

  ……

  ……

  痛快,在很少的时候可以理解为痛且快哉。

  陈长生这时候非常痛苦,感受不到任何快哉,哪怕雨中的夜风来自千里之外,越来越劲。

  听着别样红的话,天海圣后侧身看了他一眼,只是漠然的一眼,便把他身体里的情况看得分明无比。

  按天机老人的推演计算,他还没有出生便已经日轮尽毁,九经皆断。

  此时的陈长生,则是七十二道经尽数断裂,三百六十五处气窍都已经破开。

  他正在承受难以想象的痛苦,就像当年在她腹中时一样,只不过那时候的他还无知无觉,世间唯一能够感受得到他的痛苦的人就是她。

  天海圣后想着当年怀他时的痛苦,生他时的痛苦,微微皱眉,有些厌憎。

  夜雨渐急,却有星辰隐耀,还有更澄静宁柔的那片光华。

  观星客推着轮椅里的朱洛,也来到了天书陵里。

  四方风雨至。

  那道人在不知何处的夜雨里。

  那僧侣在数万里外的溪畔。

  今夜的京都本就是天海圣后的谋划,此刻人都已经到齐了,陈长生也没有任何存在的价值了,那么自然可以死了。

  从夜空里落下的雨越来越大,相连成线,然后渐要如注,挟着的夜风也变得越来越大。

  风雨深处传来轰隆隆的雷鸣,不时有真正的闪电照亮夜空,照亮了天书陵顶的画面。

  天海圣后负手站在神道边缘,绝美的脸庞上没有一丝多?的情绪,黑发在身后飘舞着,如魔神一般。

  暴雨无法打湿她的一根发丝,却让陈长生湿透了衣衫。

  陈长生脸色苍白,浑身湿透,看着异常虚弱,可怜。

  他喘息着,用撑着满是积水的地面,艰难地抬起头来,望向她。

  此时此刻,他真的很平静,因为他已经麻木了,他对这个世界已经失望到了极点。

  天海圣后感知到了他的动作,淡然说道:“有容想要救你,我把她送走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没有转身看他。

  陈长生因为寒冷、痛苦、失望而变得有些麻木的身躯,在听到这句话后变得稍微软了些,胸口处还残着最后一点暖意。

  是啊,这个世界终究还是有人在意他,比如有容,比如国教学院里的人们,比如远在白帝城的落落,比如不知在哪里的师兄……

  “谢谢您。”他看着天海圣后的背影说道。

  他感谢她在自己生命的最后一刻里说出这句话,从而帮助他想起,生命里终究还是有些美好。

  这样当他离开的时候,或者会因为怀念而有些不舍,但至少不会因为无所怀念而难过。

  雨越来越大,顺着白石神道的两侧向天书陵下流去,越汇越多,最后渐要变成瀑布一般,声势很是惊人。

  夜雨声烦,暴雨成灾,树林里隐隐可以看到很多野兽走避的身影,却再也无法听到秋虫的鸣叫。

  一只松鼠在树林间跳跃着、穿行着,似乎想要找到合适的避雨位置,却无法做到,很快便被淋湿,雨势太大,以至于松鼠本应油滑防水的毛,都无法完全承受得住,蓬松的尾巴耷拉了下来,灰毛湿漉漉地贴在身上,看着很是可怜。

  如果那些灰毛是干燥的,蓬松的,或者这只松鼠看上去应该很肥。

  就像先前百草园树林里的那只松鼠一样。

  天海圣后的目光随那只松鼠在树林间移动,直到很久之后,才收回来。

  天书陵这里,已经是强者云集,夜雨里的京都看似平静,不知有多少暗流正在涌动。

  她对大周王朝的统治,正在遭受最强有力的挑战。

  然而在这个时候,她却很专心地看一只松鼠躲雨。

  她究竟在想什么?

  “两年前在宫里,你应该看见过一只松鼠。”

  她忽然说了这样一句话。

  这句话没有头也没有尾。

  陈长生有些恍惚,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然后,他恍惚记起来了一些事情。

  那真的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两年前青藤宴的那个夜晚,他被莫雨引入冷宫,被桐宫阵法囚禁,他为了脱困,冒险经由生门进入地底,却遇着了黑龙,好不容易回到地面却到了皇宫里的一方池塘中。

  当时池畔边站着位中年妇人,不知道是准备洗手还是洗衣裳。

  当时在池塘里的他,浑身湿透,形容狼狈,又值深夜,那位中年妇人似是被吓着,向后退了一步,木屐踩在青石上,发出一声响。

  当时池畔的林子里,有只松鼠正在吃食,被吓了一跳,扔下果子跳到偏殿二楼,顺着栏杆奔跑,摆动的尾巴带歪了一个花盆。

  当时中年妇人就在那盆花的正下方。

  当时陈长生始脱困境,还在深宫之中,正是紧张万分,不能被人发现的时候,但看着这幕画面,却是想也未想便冲了过去。

  他把那名中年妇人抱进怀里,转了半个圈,这样,就算花盆落下来,也只会砸到他的背上,不会砸中对方。

  幸运的是,那个花盆没有落下来。

  现在想来,这一切并非真实,因为她不是普通的中年妇人,她是天海圣后,又怎么会被吓到?

  当时自己的那些动作,在她的眼里,肯定很多余,很可笑吧?

  只是为什么她这时候会忽然提起那只松鼠呢?

  想着当时,陈长生微觉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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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三十六章 在世界中心呼唤

  “当时你为什么要冲过来?”

  “因为怕你被花盆砸伤。”

  “哪怕当时你深在夜宫,一旦被人发现,会惹出很大的麻烦?”

  “我没来得及想。”

  “哪怕当时你急着去未央宫参加青藤宴,取出婚书破坏秋山家的求亲?”

  “我没想那么多。”

  “三只松鼠。”

  “什么?”

  天书陵顶被笼罩在暴雨里。

  陈长生和天海圣后对话的声音却没有被雨声淹没。

  他不明白她说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三只松鼠?

  天海圣后看着渐渐消失在雨中的那只松鼠,沉默了很长时间。

  她第一次看见陈长生的时候,有一只松鼠。

  刚才在国教学院里,有一只松鼠。

  这时候还有一只松鼠。

  看见第一只松鼠的时候,他正处于很麻烦的境况里,却什么都不管不顾地冲了过来救人。

  看见第二只松鼠的时候,他正处于很危险的境况里,却只想着求她放过刘青和那些离宫教士,完全放弃了所谓的倔强与骄傲。

  看见第三只松鼠的时候,他正处于很绝望的境况里,眼看着就要被她杀死,却因为她说的那句话,很认真地对她说了声谢谢。

  这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年轻人。

  天海圣后的脸上现出极为复杂的情绪,有些嘲讽,有些不屑,有些生气,有些厌恶,最终化为一片漠然。

  “如此妇人之仁,和你那父亲倒有些相似,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一个没用的儿子?”

  说完这句话,她美丽的眉眼间闪过一抹凛意,然后迅疾化作难以想象的煞意。

  没有任何言语,没有任何预兆,她甚至看都没有再看他一眼,抬起右手击向他的头顶。

  她的右手在漆黑的夜里带起一道有如闪电般的轨迹,如一座山般落下。

  夜色里的京都响起无数声惊呼,情绪各自不同,却同样震惊。

  没有人到,她就这样出手了。

  轰!

  天书陵顶仿佛响起了一道雷。

  无数道闪电亮起,然后落在天书陵上。

  暴雨如注,夜色如墨,被不时落下的闪电撕裂,照亮,显出明暗不定的画面。

  天海圣后迎着暴风雨而立。

  她的右手落在了陈长生的头顶上。

  一道强大而恐怖的力量和一道神圣而高妙的气息,几乎同时出现在天地之间。

  这道力量来自天海圣后的身躯。

  这道气息来自她脚下的天书陵,甚至是整个世界。

  这是天地间最至高无上的力量与气息,引发无数异象,狂风暴雨间雷电轰鸣。

  那道力量与那道气息在她的身体里相遇,然后通过她的右手进入了陈长生的身体。

  风暴来临。

  瞬间,陈长生体内那七十根断裂的经脉被碾压至粉碎,三百六十五处气窍尽破,腑脏表面的深口向下深入,鲜血在体内狂涌。

  在断裂经脉角落和气窍深处的那些残余星辉,也无法躲过这场风暴,被尽数逼出。

  无数粉末般的星光屑,从他的身体深处来到皮肤表面,透过湿透的道袍,散发着可怜而淡然的光辉。

  暴雨再如何猛烈,也无法洗去那些星辉。

  暴风再如何肆虐,也无法淹没他痛苦的喊声。

  片刻后,他的精神与意志被这场风暴碾压至粉碎,再也无法承受住,痛苦地喊出声来!

  他的喊声穿透暴风暴雨,传遍了整座天书陵,然后向着更远的地方传去。

  里面有无数痛意,沙哑而撕裂,就像是幼兽最后的呼救,给人一种无比绝望的感觉。

  所有听到他喊声的人,都能感受到他此时的情绪与处境,无论是敌是友,都有为之流泪的冲动。

  ……

  ……

  余人一直在天书陵里。

  他在观碑。

  那些大人物与绝世强者们隔着数十里甚至数千里交谈的时候,整座京都里的民众都无法听到,他自然也没有听到。

  夜空里落下了微雨,他扶着拐向碑庐里走了两步,借着庐檐避雨,继续看着碑上的线条。

  风雨渐骤,夜色更加深沉,他继续向碑庐里走去,无法视物,那便用手去摸石碑上的线条。

  风雨再如何暴烈,都无法影响到他观碑的心情。

  偶尔有闪电照亮碑面,也不能让他从观碑的精神世界里醒来。

  直到那道痛苦的喊声传遍了整座天书陵,传到了这座碑庐,落在了他的耳里。

  余人如遭雷击,脸色变得异常苍白。

  因为他听得出来,这是师弟的喊声。

  他更从这道喊声里听出了师弟现在很痛苦、很绝望。

  他转身向那道喊声响起的地方望去。

  他现在已经在天书陵的很高处,那个地方更高,很有可能就是天书陵的峰顶。

  他没有再想什么,向着那边便一瘸一拐地跑了过去。

  那副已经陪了他二十年的拐杖,静静地躺在那座碑庐里,等着他回来。

  天书陵越往上,地势越是陡峭,越难攀爬,而且到处都是灌木,暴雨让山石无比湿滑,山野里尽是烂泥,更是增加了难度。

  更不要说,他本来就是一个腿脚不便的人。

  他哪里会管这些,用手抓着石缝,用腿蹬着着满是泥水的地面与树根,拼命地向着峰顶爬去。

  他只有一只手,他的腿有些变形。

  他的手很快便破了,有指甲被掀掉。

  他的腿也很快便磨破了。

  他攀爬过的道路上,到处都是血迹,只是很快便被暴雨冲洗掉。

  他应该很疼,但他感觉不到。

  他这样做很危险,但他意识不到。

  因为师弟的喊声还在山陵里回荡,他只知道师弟现在很疼,很危险。

  忽然间,余人停下了动作,暴风雨忽然停了,也再没有闪电自天而落。

  那道喊声也消失了。

  整座天书陵,整个天地间,没有一点声音,安静到直至死寂。

  这座山陵仿佛成了一座真正的陵墓。

  他的心里生出很多恐惧,觉得好生寒冷。

  他看着天书陵顶,痛苦地喊了两声。

  他说不出话来,便是喊声都有些怪异,啊啊啊啊的,像个孩子。

  像个着急的、委屈的孩子。

  然后他抹掉脸上的泥水或者泪水,继续向峰顶爬去。

  ……

  ……

  陈长生静静地躺在地面上,浑身湿透,紧闭双眼,一动未动。

  从他身体里飘出来的那些星屑,无法被暴雨冲洗掉,这时候却随着夜风渐渐散去,归于无莆。

  雨停云散,如水般的星光落在峰顶。

  天海圣后背着双手,看着夜空里的繁星,沉默不语。

  她站在他的身前,便挡住了星光,也挡住了满天繁星后的命运。

  “以后不要再做那些莫名其妙的举动了。”

  天海圣后的声音有些疲惫,这是非常少见的事情。

  峰顶只有她与陈长生二人。

  陈长生已经死了。

  她在对谁说话?

  陈长生睁开眼睛,醒了过来。

  他脸色苍白,虚弱无比,不停咳着雨水。

  他望向她的背影,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说道:“谢谢你。”

  天海圣后没有回头,说道:“不客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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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三十七章 星垂平野阔
  
  当整个世界都以为陈长生的命很好的时候,只有他知道自己命不久矣。
  
  当整个世界、甚至包括他自己都以为他必死无疑的时候,他却活了下来。
  
  他没有死。
  
  他躺在天书陵顶的雨水里,脸色苍白,虚弱无比,但他没有死。
  
  整个世界都安静,死寂一片。
  
  暴雨在夜色里肆虐,闪电不停地恐怖照亮天书陵时,天海圣后一掌拍向陈长生的头顶,并不是要杀他,而是要救他。
  
  此时,雨已经变得极其微渺,润物无声。
  
  京都里的民众还在沉睡,没有醒来。
  
  计道人站在雨街上看着天书陵方向,心想究竟谁是真正醒着的人呢?
  
  他没有想到,这件事情会迎来这样的变化。
  
  从六百年前开始,从两百年前开始,从二十年前开始,他便准备着今夜、警惕着今夜、筹谋着今夜。
  
  他为今夜布置了无数的后手,做了最完美的准备,无论天海圣后杀死陈长生、或是吃掉陈长生,都在他的局中。
  
  他这个局的真正杀着,现在还在天书陵的雨林里,没有任何人现。
  
  天海圣后是大周王朝现在的主人,她说天书陵是自己的主场,没有任何问题。
  
  但他是国教正统传人,天书陵同样也是他的主场。
  
  他已经做好准备,当她杀死陈长生后,便揭开这整件事情的真相,动摇她的神魂与意志,然后用陈长生死时释放出来的无限圣光,激天道感应,献祭星空,请下神罚,直接把她诛于当场。
  
  但……天海没有杀陈长生,也没有吃掉陈长生。
  
  那么就算他此时揭开整件事情的真相,也没有办法在她道心破开一道裂缝。
  
  陈长生还活着,他自然也没有办法利用他体内蕴藏着那些圣光,请动神罚。
  
  计道人没有想明白的事情有很多,比如她为什么要救陈长生?
  
  终究还是虎毒不食子?没有人相信天海圣后会在意这个,至少他不会。
  
  p>难道你就真的不怕天道反噬吗?
  
  他平静不语望着远方,明白了一些什么——选择已经做出,影响才刚刚开始显现。
  
  ……
  
  ……
  
  陈长生最清楚自己身体的变化,知道究竟生了什么事情。
  
  当时狂暴的风雨冲洗着他的身体,如光蛇般的闪电照亮漆黑的世界,天海圣后没有转身,右手带着无数风雨、挟群山之力而至,直接落在了他的头顶,那道天地伟力与那道无比沧桑的气息,向着他的身体里灌注了进来。
  
  一瞬间,真的只是一瞬间,连思考都来不及的一瞬间,他身体里的一切就碎了。无论是事先已经出现了无数道裂口的腑脏,还是本来就已经千疮百孔、断烈成崖的经脉,还是那些气窍,都直接碎了,融进了骨血之中。
  
  所有的事情都是在极短的时间里生,但对陈长生来说却漫长的像是已经百年,来不及思考的时间片段里,他感受到了太多的痛苦,那些痛苦有无数种形态,有无数种味道,尽数混在了一起,变成了无数把小刀,通过无数个角度与手法向他灵魂最深处切去。
  
  这并不是结束,而是开始。
  
  一瞬间,真的只是一瞬间,连绝望都来不及的一瞬间,他身体里的一切开始重组,无论是那些裂成花瓣似的腑脏还是断成沙土般的经脉还是已经惨不忍睹、没有形状的气窍,在那道宏伟力量与沧桑气息的共同作用下,开始凝聚,然后成形。
  
  在前后两个瞬间之间的那个瞬间里,他整个人只有外表是完好无损的,里面已经变成了一片血的海洋。
  
  血海里渐有白莲生,那是骨,然后有珊瑚生,那是肉,然后有枝蔓生,那是经脉,然后有叶片生,那是气窍。
  
  被碾碎的腑脏、经脉、气窍,渐渐重新组合成形,重新回到他的身体里。
  
  如果有人能够看到这些画面,一定会因为神奇而震惊失声?
  
  对承受这一切的陈长生来说,这却是痛苦到了极点的过程。
  
  形容极致的痛苦,往往会用痛入骨髓,但他的骨髓都碎了,然后重新凝成小溪。
  
  还有一个词叫痛入心扉,但他的心也碎了,然后在血海里渐渐重新浮出。
  
  这是毁灭,也是重生,或者说新生,这是改天换地,这是日月换新颜,却在一个人的身体里。
  
  不要说是他,就算是折袖,也绝对无法承受得住这种痛苦。
  
  风雨里的京都,回荡着他痛苦的喊声,那就是他在对抗这种痛苦。
  
  在当时他的心神早就已经痛的麻木,直至将要涣散,如果真的如此,那么就算他醒来,也会变成白痴。
  
  更可能的结局是,他的识海直接破碎,就在这个过程里,无声无息地死去。
  
  很明显,天海圣后并不在意他能不能承受得住这些,她只是在做她想做的事情。
  
  她神情漠然,冷看雨夜,右手轻抚他的头顶,继续施予着最仁慈的恩赐与最残忍的折磨。
  
  很幸运,或许是因为剑意海洋的磨砺,或许是因为折袖的榜样,或许是因为很多天的那个夜里,在百草园的秋林中,天海圣后曾经在他的眉心点过一滴清茶,或者是因为陈长生的灵魂最深处始终有那么一抹不甘心,所以他撑住了。
  
  在漫长的仿佛无数个夜晚之后,他清醒了过来。
  
  那道宏伟的力量与久远的沧桑意,还有些残余在他的身体里继续来回着,过程已经结束,痛苦还在持续,无数把极为寒冷真实的小刀,在他的身体里漠然地穿行,继续刮弄着他的骨与肉、神与意。
  
  他痛苦到了极点,那便是酸。
  
  他觉得从头到脚趾,身体的每一个地方都有无数只蚂蚁在贪婪地噬咬着自己。
  
  他没有一点力气,就连睁开眼睛都做不到,只能坐照自观。
  
  他的神识微动,开始观察身体的变化。
  
  那是一幅有些眼熟、又已经生了极大变化的图景。
  
  那片悬在天空里湖水依然清澈,灵山在其间孤寂无言,幽府之门已然大开,门前的石阶上落着数片黄叶,似乎已经很久没有人来。
  
  荒原里铺着薄薄的一层雪,很疏松,仿佛只要有风吹过,便能尽数带走,应该是先前这一刻,刚刚落下的星辉。
  
  在雪原的原处,有渐融的雪水,正在原野间缓缓地流淌着,那些细细的雪水汇流成溪,然后成河,一路继续前行。
  
  前面……没有断裂的山崖,也没有干涸的河床,更没有无尽的深渊,只是……一片平坦的原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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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三十八章 万里之外,数息之间
  
  这意味着什么?难道说那些断掉堵塞的经脉?都已经修复好了?
  
  陈长生看着眼前的画面,震惊无语。
  
  无数条大河,在原野间自由地流淌着,灌溉着两岸的稻田。
  
  在原野里,还能看到很多湖泊,或大或小,星罗密布。
  
  清丽的山水,美丽的景物,万千气象,现在就在他的身体里。
  
  原来,正常的经脉是这样的。
  
  原来,完美的气窍是那样的。
  
  原来,真气在经脉里运行,本就应该是这样的平滑顺畅,而不是自己以前一直感受的那般凝滞难行。
  
  陈长生怔怔地看着,还没有来得及生出喜悦,便感伤起来。
  
  是的,他还活着,而且看起来,他会比以前活的更好。
  
  他的病……似乎真的治好了。
  
  再也没有诅咒。
  
  命运被打翻在地。
  
  他虽然还在坐照自观,但仿佛已经能够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变得轻了很多,似乎卸下了无数的负担。
  
  他眼前的天空边际,也不再有那个与他形影不离七年时间的阴影,有的只是大好河山,无限光明!
  
  他睁开眼睛。
  
  看到了她的身影。
  
  她背着双手,站在神道边缘,看着夜空,衣衫微湿。
  
  远处的雨夜里,落下最后一道极粗的闪电,照亮了整座天书陵,也把她的身影映照的异常高大。
  
  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除了谢谢你。
  
  天海圣后的回答很不客气,似乎她只是随手做一件小事。
  
  可这是为什么呢?
  
  “朕救你,不是因为你是朕的儿子,也不是因为那三只松鼠,因为朕不喜欢那样的你。”
  
  “那您为什么要救我?”
  
  “朕即意志,你是朕的儿子,你就是朕意志的存续。”
  
  “我不懂。”
  
  天海圣后没有做具体的解释,她做事情本来就不需要解释,哪怕对象是他。
  
  “朕听说你说过,你的病不能治,是命。”
  
  陈长生沉默,这句话确实说过,对徐有容,对小黑龙,对自己,说过很多次。
  
  “哪怕这真的是你的命,朕不让你死,你就不能死。”
  
  天海圣后说道。
  
  当初在寒山,徐有容说过不让他死。
  
  在北新桥底,小黑龙也说不让他死。
  
  天海圣后说这句话的感觉,自然又有很大不同。
  
  因为她说到,就能做到。
  
  哪怕她的对手叫做命运。
  
  “朕相信命运这种东西,但朕从来都不曾尊敬过它。”
  
  天海圣后看着星空,面无表情说道:“既然要逆天改命,当然就不能尊敬它,只能利用它。”
  
  陈长生想起了王之策在笔记上写下的第一句话。
  
  都是真正了不起的人,对待命运的态度或者有些区别,但本质上都是一样的。
  
  此时风停雨歇,夜云渐散,繁星露出真容,其后隐藏着的命运,却不知是何模样。
  
  天海圣后看着星空,说道:“天道要你死,朕就要你活,天道说你不死,朕就要死,那朕就与它战上一场,看看究竟谁更强。”
  
  然后她收回视线,望向天书陵外的世界,说道:“至于这些人,终究不过是些跳梁小丑罢了。”
  
  随着话音落下,有风缭绕天书陵上下,拂起她的衣袂一角。
  
  她的人还站在天书陵峰顶,但给陈长生一种感觉,仿佛她已经去了千里之外。
  
  ……
  
  ……
  
  数万里之外的西宁镇,夜深人静,小溪淙淙。
  
  游鱼在石缝里静静地休憩着,花瓣从上游飘来,绕着那双洁白如玉的赤足,不再离开。
  
  那名僧侣低着头,看着清溪里的花鱼,若有所思。
  
  溪畔响起一道脚步声,很平?,很舒缓,然而里面却仿佛蕴藏着无数风雷。
  
  溪底里的游鱼惊恐四散,向着石缝更深处钻去,然而却找不到道路,不停地撞在锋利的岩石边缘,撞出了血。
  
  鱼血在溪水里弥散开来,把那些花瓣涂染的殷红一片,那些花瓣离开了他的赤足,在溪水表面的那些小漩涡里相遇。
  
  那名僧侣凝思片刻,抬起头来望向小溪对岸,神情很是凝重。
  
  天海圣后背着手,站在溪畔,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数万里路,对她的神魂而言,只是一念之间。
  
  那名僧侣从溪水里抬起左脚,曲在身下,左手拇指与无名拇相合,似触未触,结了一个莲花印。
  
  他的右手里拿着一串深褐色的念珠,自行缓慢转动,念珠行走之间,自有时间片段真义留存。
  
  他看着天海圣后,双唇微启,开始念经。
  
  他念诵的经文有些特殊,不是常见的道经,而是一种有些晦涩的文字,音调也有些古怪,起伏之间自有一种韵律。
  
  这是佛偈。
  
  佛宗在这片大6早已断了传承,但天海圣后对此有所了解,鬓畔的青丝无风而动,似在思索着什么。
  
  随着声声佛偈响起,小溪水面那些漩涡里的花瓣,结合的更加紧密,渐渐合体,变成了朵朵莲花。
  
  有清湛至极的圣光从那些重重叠叠的花瓣里逐渐溢出。
  
  天海圣后站在溪畔,却仿佛站在高远的夜空之中。
  
  来到西宁镇的并不是她的本体,而是她的神魂在空间里的投影,随神念而动,无比高大。
  
  一道难以形容的威压,从她的身上散出来,她的眼眸变得异常明亮,仿佛真正的星辰。
  
  溪水里的那些莲花,渐渐离开了漩涡,向着四处飘散,有几朵飘向她,更多的却是飘向了对岸。
  
  那名僧侣的神情变得更加凝重,手里的念珠转动的度变得更加缓慢,仿佛就像是一座座山在掌间移行。
  
  小溪变得绝对静止,不再有任何流动的迹象,溪畔的树似乎也想随之静止,却被骤然狂暴的夜风吹拂的到处摇摆。
  
  天海圣后看着那名僧侣说道:“既然敢归来,那就不要想着再离开了。”
  
  ……
  
  ……
  
  千家万户还在沉睡,道人始终醒着。
  
  他看着天书陵的方向,眉眼间现出一抹凝重的神情,然后转身离开。
  
  夜雨已微,他转身便走进了夜色里,不知去了何处。
  
  下一刻,他的身影出现在了洛水之上的奈何桥畔。
  
  他从袖中取出一个很精致小巧的沙漏,搁在了栏杆上。
  
  时间的行走悄然无声,往往很容易被人忽视,直至有了各种计量工具。
  
  沙漏毫无疑问是最原始的一种计量时间的工具,但正因为原始,所以可靠。
  
  道人平静地看着沙漏,知道再过二十七息,对方便能够确定自己的真实位置。
  
  细细的沙流从水漏的上半部分向下倾泻,将要完全流尽的时候,道人再次消失。
  
  就在他消失之后,一道寒冷的气息出现在奈何桥上,洛水感应,生起波澜,然后迅平静,河面上甚至生出了一些冰屑。
  
  一道黑影出现在道人先前站立的位置,那是天海圣后腰畔的那柄如意。
  
  那柄如意里仿佛隐藏着一道极其强大的魂魄,已非死物,正在搜寻着道人的去向。
  
  在北新桥底那个寒冷的洞窟里,一身黑衣的小姑娘正在昏睡,她眉心间的那粒朱砂似的伤口,不知为何显得格外鲜艳。
  
  道人这时候已经来到了京都西北侧的一间羊肉包子铺外。
  
  他看了眼手里的沙漏,知道这一次自己只能停留二十三息时间。
  
  天海圣后确定他真实位置所需要的时间越来越短,这也意味着,距离现他真实位置越来越近。
  
  如果她能够确定道人的位置,必然会全力击杀。
  
  ……
  
  ……
  
  天海圣后站在天书陵顶,平静地看着离宫方向。
  
  今夜已经过去了很长时间,距离黎明的到来已经没有太久。
  
  然而,离宫一直非常安静,居住在那里的那个老人,那个她都必须慎重对待的老人,始终没有出自己的声音。
  
  ……
  
  ……
  
  朱洛、观星客、别样红、无穷碧,这些挟风雨而至的大人物,都听到了天海圣后的声音。
  
  趁着夜色潜入京都的十五位陈家王爷,还有那些已经蠢蠢欲动的反对者,也都听到了她的声音。
  
  那声音很淡然,却是那般的霸道无匹。
  
  先前计道人说她不敢吃陈长生,是因为胆怯,不敢赌,畏惧天道的存在。
  
  然而,她竟是根本不屑于用陈长生这颗果子来赌天道的走向,她却是要与天道赌个胜负!
  
  除了很少几位强者,没有人知道,圣后娘娘的神魂已经去了数万里之外,她最强的随身法器,也正在京都的街巷里搜寻敌人的踪影,人们看着她背着手静静站在天书陵顶的身影,内心深处便生出一道无法抑止的颤栗。
  
  那里是京都的最高处,也是世界的最高处,因为她就站在那里,已经两百余年。
  
  远方的地面忽然颤抖起来,积着的雨水随之溅起,变成很多水花四处洒落。
  
  原野上响起轰隆的雷鸣,偶尔有闪电在那处亮起,照出无数若隐若现的骑兵身影。
  
  雷鸣是真实的,也是蹄声。
  
  除了拥雪关等需要重兵布防的北方要塞,数万最精锐的大周骑兵,正在十一位神将的带领下,向着京都进!
  
  他们都是天海圣后统治这个世界最忠诚的部属,也是最强大的武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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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三十九章 森然大阵

  数万大周骑兵还在自各州郡入京的路途之上,距离天书*还很远,但无穷碧的神情已然剧变。作为神圣领域强者,位列八方风雨,她的实力境界高深至极,能够轻易地看到远处原野里那恐怖的军势,也能看到在雨云里闪电般飞行的红鹰以及红雁。

  “原来是天海的阴谋,我们必须离开了。”她转身望向自己的夫君,脸色苍白。

  被雨水打湿的拂尘,在她的肘弯里有气无力地耷拉着,就像她这时候的精神。

  今夜到现在为止,双方都还没有正式开战,无法判明局势,但天海圣后的平静与自信,已经让她已经失去了所有的信心。

  她无法忘记当初在京都里,天海圣后在甘露台上向自己发出的遥遥一击,在她的内心深处,她根本没有与对方正面对敌的勇气。

  勇气这种东西,或者需要十余年甚至更长时间的羞辱与夜夜难眠才能积蓄起来,但要失去,往往却只是一瞬间的事。

  看着天书陵峰顶那个强大的身影,那些来自各州郡的王爷们也纷纷色变,有些人像无穷碧一样,生出了退走的冲动。

  局势确实还没有明朗,但有一点已经非常清楚,那就是今夜这场本来应该是由计道人谋划的局,现在已经变成了天海圣后的局。

  既然天海圣后早就知道了一切,那么谁还能战胜她呢?

  然而,到了这个时候,就算他们想走,也已经走不了了。

  随着一声鹰鸣响彻京都的夜空,京都各处骤然生出反应。

  轰的一声!在京和园的秋林里,湿漉的泥地整体下陷,出现了一个大洞,沙石俱落,地泉涌出。

  随着地泉涌出的,还有一位由黑矅石雕成的前代贤者像。

  那座石像的表面到处都是泥土,渐渐被泉水冲洗干净,露出了真实面目,也开始渐渐散发出一道恢宏的力量。

  在红居南街的正中间,出现了一道裂缝,约摸三尺宽,深不见底,幽深无比,然而从地缝深处冒出来的,却不是寒冷的气息,相反则是无比炙热,仿佛地缝的最下方,有座经年不熄的铜火炉,街面上的雨水流进地缝里,瞬间被蒸发,变成雾气。

  数息间,这条以清静著称的名街,便变成了云雾缭绕的仙境,美的仿佛不在人间,然而雾里的炽热气息,却在宣示着其间的凶险。

  在白纸坊北里的第三座宅院里,伴随着喀喇喀喇的声音,所有建筑的梁木,仿佛受到了千年时光的侵袭,被虫驻风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腐朽倒塌,变为尘砾,只留下了地基,那是一片非常古老的、由砖石砌成的浅道。

  院落里唯一的那口井也塌了,断井残垣里,井水激荡而起,倒灌进建筑地基里的那些浅道,于是地基便变成了水渠。

  一道极为清冽肃杀的气息,从水渠里向着夜空散去。

  建功北里有一座仿佛小山般的土丘,在数百年的时间照拂之下,上面已经生满了松柏与青草,看着很是幽美,平时有很多京都百姓会选择在这里游玩,而早就已经忘记了在数百年之前,这里曾经是一座大墓。

  咔嚓一声,一道闪电自天降落,击中在小山丘上。

  那棵最粗的翠松,被闪电击中,冒出道道青烟,然后缓缓倒塌。

  青松倒在了山丘上,溅起泥土,砸碎秋草。

  紧接着,这座小山丘渐渐裂开,露出了里面的真实画面。

  那里面没有棺材,也没有什么陪葬品,只有数不清的白骨。

  这些白骨,都是当年太宗皇帝驾崩时,自愿陪葬的宫女。

  然而这时候感受着大墓里的幽毒寒冷气息,所谓自愿二字,或者需要再作讨论。

  那些怨毒而寒冷的气息,没能对建功北里四周的京都民众造成任何影响。

  因为一道强大的气息,从山丘底部的最深处的地河里生了起来,如清风般轻而易举洗去了那些怨意,净化了那些白骨。

  那道气息冲天而起,直入夜穹,散发着淡淡的金黄光泽,煌煌然,至为威严神圣!

  ……

  ……

  京都各处,到处都有这样的异象发生,或者石雕为基,或者地裂引火,或者地泉反涌为汤,或者皇气浩荡显现。

  无数道强大的气息冲天而起,或破层层铅云直上夜穹,或耀眼夺目压下星辰的光辉,渐渐形成了一座巍峨壮观的大阵。

  这座阵无法看见,但修道者们能清晰地感觉到,顿时生出有若尘埃的渺小感,以及无尽的敬畏感。

  白纸坊北里那些倒灌入地基的泉水,幻作了国教七境里著名的金汤,却只是这座大阵里极不起眼的一小部分。

  建功北里的皇气,破墓净骨而上九天,忽而落在了皇宫里。

  数百年来,始终紧闭、有如黑夜一般的凌烟阁,溢出道道乳白色的光毫。

  同时,一道无比霸道、威严、正大的气息,出现在所有人的感知中。

  那是已经多年不现人间的百器榜首——霜余神枪!

  感觉到霜余神枪的气息以及凌烟阁的变化,别样红的神情终于变得冷峻起来,悬在尾指上的那朵小红花忽然停止了摆动,悬停在了风中。

  围绕着天书陵有一条河,忽然间,河里的河水尽数消失无踪,不是干涸,而像是被大地吸收了一般。

  七十余座应该是仿佛的天书碑,出现在河底,仿佛石林一般,石碑上散发着庄穆的气息。

  本已向着天地四野散去的雨云,受到京都里这座大阵的感召,渐渐重新流回,虽没有完全遮蔽住星光,却也让繁星黯淡了数分。

  极其森然的阵意,仿佛无数把利剑,似乎要把天地间的法理都斩断,其中隐藏着的力量,足以诛杀神圣领域的强者!

  无穷碧的脸色已经变得很苍白,眉间的那抹戾意早已被惊惧所取代。

  观星客依然沉默着,笠帽遮着他那平实无奇的容颜,也遮住了他此时真实的心情。

  “这是皇辇图?”

  朱洛神情剧变,望向天书陵顶,难以置信问道:“你不是皇族,凭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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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四十章 陈家的王爷们

  什么是皇族?登基便能称皇,从这个角度上说,天海后能够唤醒这座皇辇图,并不是难以理解的事情。

  但朱洛与陈氏皇族相交数百年,清楚很多秘辛,知道想要动用皇辇图,必须拥有真正的皇血。

  天海圣后执政已逾二百年,但登基不过二十载,她根本没有时间,让皇辇图承认她的血就是皇血。

  她在天书陵顶看着这个世界,看着京都里的这座大阵,美丽的脸上没有任何情绪,漠然至极。

  是的,她不姓陈,她的身体里流淌的是天凤真血,而不是皇血,她也没有足够的时间让皇辇图投降,但这不代表她就没有办法。

  计道人也很清楚她一定有办法,所以没有像朱洛一样发问。

  事实上,就在下一刻,包括朱洛在内的很多人都想到了那一点。

  皇辇图这座大阵,建于很多年前,历史无比悠久,至少要比陈氏皇族的历史还要悠久。

  京都,现在是大周京都,但在有大周之前,这里已经是京都。

  在陈氏皇族之前,这片大陆还有一个血统极为纯正的皇族,并且一直存续到了现在。

  朱洛望向皇宫方向,厉声说道:“梁王孙,你居然敢行此大逆不道之事!”

  ……

  ……

  京都的最高处有三。

  天书陵与甘露台,还有一处便是凌烟阁。

  凌烟阁在皇宫深处,乃是一座高楼。

  大周皇族对皇辇图这座大阵做的最重要改动,便是新修了一座凌烟阁,陈枢也在此间。

  梁王孙坐在凌烟阁正中间的地面上。

  今夜,他的手里没有握着那根金刚杵,而是握着一根火把。

  那根火把的材质非金非玉,有晶莹之感,顶端燃烧着一道白色的火焰。

  这是魔族神器——白日焰火。

  梁王孙双眼紧闭,脸色苍白,握着火把的手不停地流着鲜血。

  那些鲜血流淌到白日焰火上,没有继续向地面滴落,而是被吸收了进去。

  白日焰火怒放出来的光线没有因此被染上血色,依然圣洁,仿佛蕴藏着无数的能量。

  那些光线是如此的炽烈,以至于永远都是那般幽暗的凌烟阁,今夜也变得明亮起来。

  至于凌烟阁的内部更是被照耀的极为明亮,仿佛白昼,或者说更像是想象中的神国。

  墙壁上的那些画像被照耀的非常清楚,画像上的开国诸臣们仿佛在静静地看着梁王孙。

  如果他们知道这位年轻的王爷便是他们当年辛苦推翻的梁氏皇族的后人,不知会有怎样的感慨。

  这些画像里的传奇们,会愿意保佑谁呢?

  在过往的数百年里,凌烟阁始终在皇宫深处沉默,仿佛夜色一般,从来不会轻易让人看见。

  今夜它却变得越来越明亮。

  在过往的数百年里,凌烟阁前的石阶与广场上向无人迹。

  今夜这些地方却站满了人。

  羽林军警惕地注视着四周。

  薛醒川坐在火云麟上,神情漠然地看着前方。

  前方黑洞洞,那是皇城的正门。

  今夜皇城的门没有关,仿佛准备在迎客。

  此时霜余神枪正在皇宫里散发着无比霸道强大的气息。

  他在这里。

  那么,谁敢进来?

  ……

  ……

  这个初秋的雨夜,反对天海圣后的人们,从大陆各处来到京都,意图一举推翻她的统治。

  但愿意效忠天海圣后的人,同样也有很多。

  除了像薛醒川这样的大周军方重将,还有一些隐匿在夜色里的人们。或者说唐家二爷所说,天机老人经过寒山一役后,真的再也无法抵抗时间的磋磨,已然将死,但拥有天机老人友谊的天海圣后,自然也会拥有整个天机阁的帮助。

  前半夜的时候,陈长生突入北兵马司胡同,直接毁了那座海棠树的小院,清吏司的运转却没有受到太大影响,周通刚刚醒来便强忍伤势命令下属官员与天机阁的刺客合流,开始在夜色里潜行,时刻准备攻击自己的目标。

  借助着皇辇图的指引与遮掩,至少数百名精锐刺客,此时已经来到了那些王公贵族的府邸外,靠近了那十五座来自各州郡王府的辇驾,只需要一声令下,刺客们便会替圣后娘娘清洗掉那些胆敢不忠于她的大臣与子孙们……

  能够下令的人,当然就是天海圣后本人。

  现在只需要她的一句话,甚至一个眼神,京都便会迎来一场血洗,过程或者会有些艰难,但看起来结局似乎已经注定。

  如果说因果,陈长生这颗果子,在这件事情里面反而是因。

  她的对手等待着她受到天道的反噬,或者中计,纷纷来到京都。

  那些在夜色里隐藏了两百年的敌人们,那些隐忍了很多年的故人们……她早就不想再看见他们了。

  今夜之后,所有的敌人都会被她杀死,然后,她就可以放手做自己的事情了。

  这是她想要的结果,除此之外,今夜发生的任何事情,对她来说,都没有任何意义,也没有任何影响。

  包括她借助天地伟力以及天书陵的古老气息,直接替陈长生逆天改命,仿佛也只是一件小事。

  夜雨微落,没有声音,也仿佛没有实物,只有极淡的湿意。

  她负着双手看着夜色里的京都,神情平静。

  只有在她身后的陈长生,隐约能够看到,她的双手有些微微颤抖。

  ……

  ……

  京都某条街上,忽然响起一道撕心裂肺的哭喊。

  “母后,您为了弟弟可以付出这么多,儿臣……儿臣也是您的儿子啊!”

  趁着夜色进入京都的十五座王辇里,其中一座辇上翻下来了一个男子,那男子穿着淡黄色的衣衫,容颜丑陋,神情异常真挚,对着天书陵的方向跪拜不止,一面流泪一面说道:“母亲,您就饶了我吧,孩儿是受了人蒙蔽……不,宝宝是被人骗到这里来的!”

  短短的一句话里,这名男子对天海圣后便前后不同,对自己的称谓更是连改三次,令闻者直欲掩耳。

  这名男子便是以庸碌无能出名的娄阳王。你可以说这位王爷没有什么廉耻,但还真没有人认为他说的是假话。

  ——他自幼就胆小怕事,要说十余路反王进京这等大事,以他平日里的习性,是万万不敢参与的,还真是被人骗到了京都。待进了京都,娄阳王才知晓今夜要做什么事情,吓得浑身发抖,待看着天海圣后轻而易举地控制了局面,更是吓得腿都软了,哪里还敢停留,只是走也无法走,心惊胆颤之下,赶紧爬出车辇,跪在地上求饶。

  紧接着,有两三位王爷想着圣后娘娘往日的威严气势,也纷纷走出车辇,对着天书陵的方向叩拜不已。但更多的王爷则是对着天书陵破口大骂,他们今夜前来京都,早就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一时间,妖后、受死之类的词语,到处响起。

  天海圣后站在天书陵顶,看着这些名义上的儿子,微微挑眉。对娄阳王她其实已经没有什么太深的印象,只记得这个儿子很蠢,至于其余的那些儿子更是让她极为不喜,喝斥道:“看到你们这些废物,我就会替先皇感到难过,生了这么多,偏偏一个有出息的都没有!”

  她是在教训这些陈家的王爷,那么陈家的王爷便都听到了她的声音,无论是在京都,还是在从洛阳到京都的官道上。

  在那条两侧尽是荒草的官道上,相王双手扶着腰间的肥肉,气喘吁吁地走到车前,看着京都方向大声喊道:“母亲,我可以的,我有出息,儿子当年对您多孝顺,百草园里的野花,我都摘来给您插在瓶里,果子都洗干净了送到您的榻前,您想玩什么我都陪着您玩……”

  他越说越是委屈,捂着胸口,哀怨说道:“陈长生到现在为止,只怕连一声母亲都不肯喊,这样的逆子您都愿意施予这么多的仁慈,您为什么就不能对儿子我好点呢?我也是您的儿子啊,您就让我当太子吧。”

  这番极其不要脸的陈述,落在官道上那些王府随从的耳中,令众人很是尴尬,不知该作何反应。

  远在京都天书陵顶的天海圣后,听着这番话,眉眼间的那抹煞意却消除了些许,说道:“你算是最有出息的一个了。”

  听着在夜空里响起的这道声音,相王满脸喜色,难以自抑。

  天海圣后说道:“但你长的太胖,太丑,像头猪。”

  ……

  ……

  天海圣后与相王时隔二十年的这番情真意切的对话,让已经来到京都的很多王爷先是笑出声来,然后鸦雀无声。

  娄阳王根本没有理会这些事情,带着王府的随从伴当,趁着夜色,绕过一条幼时熟时的偏巷,没有按照大家事先约定好的计划,直接前去观星台,而是往着某个方向而去。

  “王爷,咱们这是要去哪里?”

  “去桔园。”娄阳王脸色苍白说道。

  他是最后一批被赶出京都的陈姓王爷,有机会与莫雨相识,并且相处的还算不错。

  在现在如此危险的时刻,他第一时间想的就是,得去找到她,求她保自己一命。

  他从来没有想过,莫雨这时候会不在京都。

  如此重要的时刻,作为圣后娘娘最宠信的左膀右臂,莫大姑娘没有任何道理不在。

  然而,她真的不在,桔园的门关着,门前的小桔灯也没有点亮。

  娄阳王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心想这可怎么办。

  “王爷,接下来咱们去哪儿?”

  娄阳王一咬牙,说道:“去皇宫,莫大姑娘应该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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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四十一章 真言如血

  皇辇图动,大军将返,瞬息之间,局势千变万化,京都再次重新落入圣后娘娘的控制之中。

  她站在天书陵顶,看着京都某处说道:“你们来做什么?”

  秋山家主与那位供奉进入京都后,一直都表现的非常沉默低调,很容易让人忘记他们的存在。

  但这时候天海圣后既然说话了,那么他们总不能继续假装自己不存在。

  “这整件事情与我秋山家没有半点关联。”

  秋山家主看着天书陵顶,神态异常谦卑说道:“好教娘娘知晓,我们来京都,是准备来赏枫的。”

  这个解释没有人信,特别拙劣,甚至愚蠢。

  但那无所谓,因为天海圣后需要的只是一个解释,一个态度。

  秋山家主的态度很端正,他的理由越愚蠢,说明态度越端正。

  天海圣后有些满意,望向京都另外两个位置,问道:“那你们呢?也是来赏枫的?”

  前清门下停着一辆马车,木拓家的老太君手里拿着龙头拐杖,站在车畔。

  这位老太君裹着一双小脚,然而落在满是雨水的街面上,却像是钉子一般,没有丝毫颤抖,声音却有些颤抖。

  “老身只是久未至京都,所以来北方看看,顺便有些事情要办,好教娘娘知晓,我太孙媳妇就要临产了。”

  德胜门紧闭着,吴家家主站在门前,对着天书陵方向认真解释道:“娘娘您别误会,我是来看女婿的。”

  同样是拙劣愚蠢的解释,但与秋山家主不同,因为这两个理由里提到了人。

  木拓家的老太君与吴家家主在夜色中离开了京都。

  天海圣后没有说话,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是觉得这两家的态度不够端正,还是在想着四大世家里唯一没有出现的唐家?

  不过这些都无所谓了,就算四大世家真的表面了态度,也不可能改变当前的局面。

  她没有杀死陈长生,更没有吃掉陈长生,无论那个道人在夜色里用二十年时间布下的局如何深不可测,都不可能再影响到她。

  皇辇图已然启动,森然的气息笼罩着整座京都城,除了计道人,还有始终没敢踏入京都一步的木拓家老太君及吴家家主,谁都没有办法离开。

  天书陵前的四位神圣领域强者也不行。

  她的大周铁骑正在向着京都进发。

  京都里还有很多忠于她的大臣将领。

  大局已定,现在似乎就只需要等着她的一声令下。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一道声音在京都里响了起来。

  那个声音很轻,仿佛喃喃自言自语,然后渐渐升高,变成某种极具锋芒感的质问,里面还夹杂着一些笑声,嘲讽的意味很浓,然而渐渐你会觉得那是在自嘲,蕴藏着无限感慨以及对某些事物的敬畏,最终一切归于静寂。

  如此复杂的声音与情思,实际上只是很简短的一句话。

  “你以为自己真的赢了吗?”

  说话的人是计道人。

  他站在京都某个偏僻的街市前,脚踩着有些脏的污水,身后是一家散着血腥味道的羊肉铺。

  肉铺往往是一个城市最先醒来的地方,这时候夜已极深,在黎明到来之前,先亮起的是铺子里的灯光。

  斫斫斫斫,清楚的斩肉声从铺子里传来。

  肉铺里的人们,并不知道不远处那些森然而起的皇辇图阵意,也不知道铺子外站在一个人。

  计道人看着天书陵方向,感慨说道:“我一直以为今夜是我给你安排的局,现在才知道并不是。”

  在天书陵顶,陈长生看着夜色里的画面,看着画面上的师父,情绪依然如先前一般惘然,又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或者是因为天海圣后站在他的身前,而她刚刚改变了他的命运?

  “但……这同样也不是你的局。”

  “我是局中人,你同样也是局中人,这然还是一个局。”

  “这不是我安排的局,也不是你安排的局,这是天道给你我安排的一个局。”

  “天道局。”

  陈长生不明白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天海圣后淡然说道:“你和数百年前还是一样,总喜欢说这些看似玄妙难懂的话语,神棍终究就是神棍,想用这些话来摇撼朕的心志?哪里会有什么天道局,不过就是你的一点阴谋小算盘罢了。”

  “不错,这是我的局,应该是完美的,不管你选择杀死他还是吃掉他,我都准备了相应的手段,但我没有想到,你会选择救他,因为我没有想到,像你这般冷酷无情的女人,居然也会有心软的时刻,更没有想到的是,你已经进入了神隐境界。”

  计道人的声音与肉铺里的切肉声混在了一起,并不含混,反而格外清晰,在天书陵顶回荡着。

  除此之外,整个京都再也听不到别的声音。

  离宫一片安静,天书陵下静寂无声。

  圣后娘娘已经进入了神隐境界?

  很多人对此都有过猜测,然而今夜终于得到了证实,这个消息依然会震惊整个大陆。

  “你确实很强,就算你吃了陈长生这颗果子,就算星空真的降下神罚,也不见得能够伤到你的根本。”

  计道人的声音在夜色里回荡着。

  微寒的风在天书陵顶吹拂着,带起天海圣后的黑发。

  她就这样静静站在这里,站在世界的最高处,便有若魔神,给人一种不可战胜的感觉。

  无论是近在咫尺的陈长生,还是天书陵下方的无穷碧、观星客,或者是数万里之外溪畔的那名僧侣,都隐隐生出某种想法,就算天道有变,就算命运乱流,就算闪电落在她的身上,她也可以毫不在意。

  “能够伤到你的根本的、能够让你变弱的,只有你自己。”

  伴随着肉铺里的切肉声,计道人的声音变得强硬而冷酷起来。

  “在你看来,你的意志要比天道更加重要,也更加强大,当天道要你杀死他的时候,你偏偏要他活着,我必须承认,你的自信依然还是那般令人心折,但你有没有想过,当你妄图把自己的意志凌驾在天道之上,天道会做出怎样的回答?”

  天海圣后说道:“朕何曾理会过他人的想法,即便是这片星空。”

  计道人的声音很是感慨:“所以……你选择了救他。”

  天海圣后说道:“救了他又如何?”

  “你是完美而强大的,我们本来没有任何胜机,但今夜,你选择替他改命,相信你为此也付出了很多代价。”

  计道人的声音变得冷酷而强硬起来:“比如你的境界现在已经跌堕,你不再无敌,而这……就是天道对你的回答。”

  听着这段话,隐藏在京都夜色里的无数人,震惊之余开始纷纷思考起来。

  计道人说的是真的吗?天海圣后为了把陈长生从死亡深渊的边缘带回来,真的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

  陈长生望向天海圣后的背影,看着她负在身后的那双手,心情有些异样,神思有些恍惚。

  微凉的夜风穿行在街巷里,带走残余的温度与淡淡的血腥味。

  片刻的安静后,天海圣后的声音响了起来,很冷漠,很居高临下,带着一抹淡淡的嘲讽。

  “朕要做的事情,你们这些凡人永远都无法理解。”

  她看着夜色笼罩的世界,说道:“朕的心意,便是所谓天道也不能掌握。”

  这句话并不霸道,却隐隐透着绝对的自信。

  她没有否认计道人的话——为了替陈长生重续经脉、逆天改命,哪怕早已晋入神隐境界的她,也付出了很大的代价。

  那么她现在的自信究竟从何而来?

  “是的,我刚才说错了,娘娘你不惜自堕境界,也要救他,自然不可能是因为慈母怜子这般可笑的理由。”

  计道人站在雨街上,看着天书陵顶平静说道:“你是想通过此举,对抗当年献祭星空时发下的血誓,抹掉逆天改命这四个字在你心灵上留下的阴影,如此你才能有机会获得真正的大自由。”

  这几句简短的对话,不是所有人都能听明白。

  只有朱洛等神圣领域的强者,或者已经看到那道门槛的强者,才能体会到其中的真义。

  天海圣后是当今大陆最强者,拥有难以想象的强大意志。

  她唯一的弱点或者是心灵上的缺口,就在于当年她为了逆天改命,向星空献祭时发下的誓言。

  这里指的并不是誓言本身,而是指这个行为本身,就像她先前对陈长生说的那样,当年的她,对天道曾经低下过头。

  现在她要做的事情,就是抹掉当年那件旧事,在自己心灵上蒙着的那层尘埃。

  她要让陈长生活下来。

  如果她能够做到这件事情,那么她便圆满了,再没有任何弱点。

  这种状态下的她,即便从神隐境界跌堕至从圣,依然不可战胜!

  天海圣后说道:“你想的太多,也说得太多,这样会显得很无趣。”

  计道人说道:“是吗?那么如果我说,陈长生其实并不是娘娘你的儿子,这样会不会有趣些?”

  他的声音很平静,没有什么情绪,于是,显得格外冷酷。

  街边铺子最深处的房间里,厚厚的油刀重重地落在案板上,羊肉被不停地切开,到处都是喷溅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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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四十二章 原来你什么都不是

  无论天书陵还是京都的街巷,都陷入了死寂般的安静。

  很多人震惊地张着嘴,所有人都说不出话。人们以为自己听错了,或者是夜风呼啸的声音忽然加疾,让自己没有听清?

  天海圣后的眼睛很美丽,明亮有若星辰,就如真正的凤眼。

  她的眼眸里闪过一道亮光,神念微动一缕。

  她望向天书陵某处,没有看得真切,却把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那个感觉依然存在,原来一直都在,原来是在这里。

  咔嚓!数道如大树粗细的闪电,自夜空里落下,落在天书陵顶四周,将一切景物照耀的无比清楚。

  夜穹里黑云狂卷,不停绞动,仿佛有无数条龙在里面厮杀,似乎天机将动,天意将至。

  一道极淡的气息,从天海圣后的身躯里溢出,飘渺而上,直破层云,回归此时肉眼看不到的满天繁星深处。

  她抬头望向天空,神情漠然,一言不发。

  ……

  ……

  “什么意思?”

  “陈长生不是圣后娘娘与先帝的儿子?”

  “难道他不是昭明太子?”

  随着计道人的那句话,整座京都都陷入了无穷的震惊里。

  去年那个流言开始时,没有多少人相信,但后来发生的太多事情,让人们不得不相信,其中最关键的一点,便是国教以及圣后娘娘的态度。

  为了他,朝廷与国教对峙连连,两大势力便要在今夜发起决战,圣后娘娘不惜堕境,也要替他逆天改命,破除当年的血誓,圆满心灵,可如果他不是昭明太子,那圣后娘娘做的这些事情,岂不是没有任何意义?

  最震惊的人,当然是陈长生自己。

  一道不知道从哪里生出的力气,让他艰难地站了起来,用剑鞘撑着身体,望向夜色里的京都。

  他想看到师父究竟在哪里,他想知道师父的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天海圣后没有回头,也没有理他。

  天?间的安静,持续了很长时间。

  他的脸色越来越苍白,清稚的眉眼间写满了惘然的情绪。

  这是真的吗?

  原来,都是假的。

  他忽然想明白了。

  是的,一切都是假的。

  假作真时真亦假。

  他的师父撒了一个弥天大谎,骗了整个世界。

  无论是圣后娘娘还是自己,都被骗了。

  光阴卷或者真能截短光阴,但并不意味着,就一定落在他的身上。

  西流典或者可以改变很多,却改变不了大江终究西流去。

  ……

  ……

  在很短的时间里,陈长生便想通了很多事情,甚至可以说是所有事情。

  那些事情曾经是他不解的,是唐三十六不解的,也是徐有容不解的,同时也是他们隐隐担忧的。

  是啊,如果他真的是昭明太子,师父怎么会让他进京,就这样出现在圣后娘娘的眼前?

  两年半前的那个春天,他离开西宁镇,来到了京都。

  他退婚不成,也没办法考进青藤六院,最后进了荒废的国教学院。无论教宗陛下当时知情与否,莫雨拿的那份文书与之有无关联,现在想来,他必然是要进国教学院的。因为他的师父是国教学院的前任院长,他在国教学院,比较容易让人联想到这一点。

  教宗陛下最开始的时候,知道这件事情吗?应该是不知道的。梅里砂大主教呢?他应该是知道的。

  那位苍老的大主教,坐在教枢处满是梅花的房间里,替国教学院遮风挡雨,替陈长生开山搭桥。他让陈长生以难以想象的速度成长、成熟,他在神道上说陈长生会拿大朝试的首榜首名,他让陈长生木秀于林,无限风光在险峰。

  所有这一切,都只是为了让他更加醒目,更快让圣后娘娘发现他,然后关注他,继而对他产生疑心,开始调查。

  因为他是陈长生,他是国教正统传人,国教学院的院长,修道天才,国教的继承者,他是昭明太子。

  当然,这些都是假的。

  他什么都不是。

  他是一颗果子。

  他只是一颗果子。

  一颗天生有毒的果子。

  他从出生的那一刻开始,命运便已经被安排好,那就是熟透之后被人吃掉。

  这是他的宿命。

  当他的命运随着时间结束,一切风平浪静后,真正的大周王朝的继承者,才会走到舞台上面,接收这一切。

  那个人是谁呢?师父?教宗?还是……真正的昭明太子?

  陈长生这时候应该感到悲伤,但他没有。

  他已经麻木了。

  他呆呆地看着天书陵下的世界。

  如果一切都是假的,那么什么才是真的?

  忽然,他很想念西宁镇的那座旧庙,他想回去,假装自己没有来过京都,自己还和师兄在溪边咿咿呀呀……

  师兄……他知道这些事情吗?

  ……

  ……

  直到此时,包括那些夜色里潜入京都的十五位陈姓王爷,很多人才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震惊之余,人们开始思考这件事情对圣后娘娘的打击以及对整个局势的影响,同时,也很自然地开始思考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圣后娘娘既然还未圆满,说明昭明太子肯定还活着,陈长生不是,那么真正的昭明太子在哪里?

  这个令人震惊的消息,传播速度要比红鹰还快无数倍。

  在洛阳到京都的官道上,身体臃肿的相王,忽然从地面上弹了起来,对着京都方向破口大骂了一番。

  谁也听不清楚,他究竟是在骂谁,计道人还是陈长生,但随侍们很肯定的是,他没有骂圣后娘娘一个字。

  然后他气喘吁吁地走回辇上,说道:“进京后查查我那可怜的弟弟在哪里。”

  在江南州通往京都的水路上,中山王对下属们发出了相似的命令,只不过他比相王要直接的多。

  “如果能瞒着人偷偷杀死,那就杀死,如果不能,那就替本王抢先效个忠,投个诚。”

  不知道还有多少王爷在这一刻生出相同的念头。

  相王掀起窗帘,望向京都。

  中山王站在船首,望向京都。

  他们看不到天书陵顶的画面,但总觉得能够看到。

  哪怕心狠手辣至极的他们,也觉得这时候的陈长生很可怜。

  同时,他们觉得商院长很可怕。

  ……

  ……

  云真的散了。

  陈长生在夜色里寻找着师父的身影,却无所获,慢慢地低下了头,雨水顺着湿漉的头发缓缓滴落。

  天海圣后看着满天繁星,安静了很长时间,然后说了四个字。

  “原来如此。”

  然后她收回视线,望向夜色里的京都,语带嘲讽说了四个字。

  “那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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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四十三章 借皇血,降夜宫

  “这就是天意。”

  星光落在雨街上化作无数片银叶。

  计道人站在万千银叶里,说道:“一切都是天意。”

  天海圣后说道:“朕救他,是因为朕想救他,与他是不是朕的儿子没有任何关系,与天意也没有关系。”

  “事已至此,娘娘你还是不肯认输吗?到最后你连谁是你真正的儿子都没有弄清楚,也居然敢妄与天道相争?你为了救一个与自己无亲无故无血缘的年轻人,结果堕入天道循环,再也无力超脱,难道不觉得这很可悲?”

  计道人说道:“天道不需要罚你,只需要你按照你的意志行事,就可以达到他的目的。天道不可言。你自以为在与天道进行抗争,却不知道你的每一次抗争都是天道的安排,难道你不觉得这样很可笑?”

  天海圣后神情漠然说道:“如果这真是天道布的局,你让它来杀了我。”

  计道人说道:“天道不能杀人,人才能杀人,你自以为能控制一切,其实不然,天上不能,人间亦是不能。”

  他话音甫落,京都里忽然想起一片风声。

  那是一片真正的风声,呼啸作响,直欲撕裂人的耳膜。

  风声起处,是皇宫。

  ……

  ……

  就算圣后娘娘因为要替陈长生逆天改命,付出了很大的代价,已经不像巅峰时那般不可战胜,但京都的局势依然处于她的控制之中,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是这样,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因为皇辇图已经启动。

  无数森然的剑意,从京都的各处破空而起,将那些潜入京都的世间群豪分割包围。

  就连天书陵附近的那些真正的绝世强者,也无法离开。

  只要再过一段时间,皇辇图杀机尽现,除了像计道人这种级数的强者,或者可以安然遁离,其余的强者,只怕都要被尽数杀死。

  如果想要获得这场战争的最终胜利,便必须赶在大周军方回援京都之前,破坏掉皇辇图。

  皇辇图的阵枢在皇宫里,那里有凌烟阁为镇山的一座天道杀机阵。

  神圣领域强者如果想要直闯皇宫,会直接遭受这座天道杀机阵的打击,神魂俱灭。

  而神圣领域以下的那些强者,根本没有办法闯进皇宫。

  因为在皇宫里主持大局的人,是薛醒川。

  这是一个没有任何办法破掉的阵中阵。

  除了薛醒川之外,还有一个最重要的人物,就是现在坐在凌烟阁里的梁王孙。

  梁王孙的血亦是皇血,除了陈氏皇族,只有他的神魂之血才能驱动皇辇图。

  先前朱洛就是凭借这一点,猜到是他在皇宫中,发出了那声怒喝。

  凌烟阁里明亮如昼,梁王孙坐在最中间,双眼紧闭,脸色苍白,鲜血从虎口里不停流出,淌到白日焰火上面。

  他听到了朱洛的那声质问。

  大逆不道?

  确实。

  这座京都,本来就是梁氏皇朝的京都。

  皇辇图,本来就是梁氏皇族留下的大阵。

  只不过后来,这座京都和这座大阵,都被陈家抢走了。

  现在他以梁氏的血,来献祭陈家的皇辇图,确实是一件非常羞辱的事情,便是说大逆不道也不为过。

  但梁王孙并不以为意,因为他很清楚,自己的敌人是陈家,他恨的也是陈家,而不是那个姓天海的女人。

  任何能够让陈家难过的事情,他都愿意做,更不要说今夜这件大事,极有可能直接陈家断绝所有希望!

  只要能够做到这一点,祖辈们的那些小情绪,有什么好需要理会的?

  ……

  ……

  “我也姓陈,怎么说都是陈家的子孙。”

  娄阳王带着自己的数十位下属,离开小桔园后,一路潜行,极其困难地避开四处搜索的羽林军和两处忽然爆发的皇辇图阵意,终于来到楸皇宫的南华门外,看着夜色里极其巍峨壮观的皇宫,他极其不合时宜地想起了自己的童年时光,脸上露出了感怀的神色。

  “王爷,现在不是感伤的时刻,咱们接下来去哪儿?”娄阳王被下属有些不礼貌的质问声惊醒,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额头,说道:“就藏在这个园子里,咱们哪儿也不要去,这里最是安全不过了。”

  在陈家的这些王爷里,娄阳王实力最弱、性情最弱、背影也是最弱,自然也招揽不到什么真正的高手,那些敢随他一道闯京都的修道者,想来也不是什么心存大义的英雄豪杰,更多的还是想趁乱搏命的野心勃勃之辈。此时听着王爷的话,想着一路上王爷那等没用的模样,有些修道者便觉得有些心急,怨道:“乱世方能出英雄,王爷若是不想出头,何苦来走这一遭?”

  娄阳王苦着脸说道:“本王是不敢不来啊,不然相王兄会整死我的。”

  王府侍卫早就知道自家王爷是什么性情,那些新近招募的修道强者,到了这时候才是真正的断了念头。

  听着街上不时传来的厮杀声与惨号,娄阳王的神情越来越紧张,脸色越来越苍白,喃喃念着:“这是打啥哩……母亲也是的,他们要做皇帝,你就让他们做去好了,那些子人可凶得哩。”

  这个时候,一个穿着青色长衫、戴着花斑虎面具的男人来到他的身边,说道:“王爷,从南华门进去到凌烟阁不远吧?”

  “凌烟阁可高得哩,若是到下面倒是不远……哎,我说你想作甚?可不要胡来啊,薛神将可厉害了,你晓得不?”

  娄阳王看着那名男人,有些不安地劝说道。

  那名男人正在擦拭着手里的刀,根本没有理会娄阳王在说些什么,只是在娄阳王说到晓得不三字时,手微微僵了一下。

  “王爷,我要找你借样事物。”

  “啥事物?”

  “借点血。”

  说完这句话?那名戴着面具的青衫男子,提起手里的刀,在娄阳王的右胳膊上划了一道——鲜血顿时从那道刀口里涌了出来,娄阳王痛的脸色煞白,正要痛呼出声的时候,忽又想起不能让外面的人听见,赶紧用左手捂在了嘴巴上。

  那名青衫男子正准备顺手把他击昏,以免他发出声音,没料到这位王爷竟是怕死到了这种程度,不由怔了怔。

  待王府侍卫与其余人听到动静,赶过来时,那名青衫男子已经掠过了院墙。

  有名侍卫从墙上的花眼里向外望去,身体顿时僵住了。

  那名青衫男子向皇宫里冲了过去。

  ……

  ……

  那名青衫男子的速度快的惊人,甚至给人一种非人的感觉。

  夜色下的皇城前,出现了一道烟尘,被星光照亮,那人便在烟尘在最前端,快到看不清楚身形。

  看着这幕画面,有些资历极深的羽林军将领,下意识里响起数百年前那场大战中,速度最快的那名妖将。

  那名青衫男子自然不是金玉律,但想来与妖族有些关系。

  今夜皇宫的门都没有关,那名青衫男子如闪电般,直如南华门。

  南华门里没有人,只是空荡荡的一片,然而却隐藏着无限杀机。

  那名青衫男子没有任何意外,暴喝一声,一刀便向着远方那座凌烟阁斩去。

  他手里的刀上,带着娄阳王的鲜血,一刀斩落,皇宫里的气息自然有所感应,生出种种变化,无数道金光从虚无里呈现!

  这便是天道杀机阵吗?

  那名青衫男子还没有踏入神圣领域,竟能凭借手里的刀与那一抹皇血,强行让天道杀机阵显形,境界实力强的可怕!

  无数道金光凝结成线,将凌烟阁四周层层束缚,有几缕似有意无意地在皇宫的地面上飘过,就像是被风吹动的落叶。

  那名青衫男子真元尽暴,拖出道道残影,向侧方突进,却没能躲过那两道金光。

  只听得啪啪数声碎响,气息大乱,那名青衫男子不知祭出几样法器,尽皆破碎,依然没能完全避开天道杀机阵的余威,青衫上多出了无数道碎口与血迹,蒙在脸上的那副面具也破碎开来,被夜风拂落到地面上。

  那是一张英气与霸气交织的脸,上面生满了钢刺般的兽毛,明显不是普通人类,而是一名处于狂化状态里的妖族高手。

  如此年轻的妖族强者,还拥有如此快的速度,这个世界上没有几个人。

  皇城上不知何处,响起一位将军的喝声。

  “小德!”

  是的,这名直闯皇宫的青衫男子,便是妖族青年一代的最强者,逍遥榜第五小德!

  这位妖族强者在世间的名声极为响亮,然而,却未能让场间的气氛发生任何变化。

  因为这里是大周皇宫!

  伴随着无数低沉的嗡鸣声,皇城四周隐隐约约出现了无数军士,黑压压的一片。

  神弩上的弩箭在漆黑的夜色里反射着噬人的光泽。

  皇宫中间的地面上,依然空旷,只有小德一个人。

  纵使你是逍遥榜第五的强者,敢闯大周皇宫,终究也是一个死字!

  看着夜色里的神弩,感受着正在渐渐隐去的天道杀机阵的恐怖气息,小德毫不犹豫……

  弃刀。

  跪地。

  举手。

  大喊。

  “我降!”

  ……

  ……

  降是一个多音字。

  可以代表投降,也可以代表降落。

  妖族强者小德,对着大周皇朝的无数神弩,毫不犹豫地喊出投降。

  于是,夜空里的那个人开始下降。

  能够驭风而行的神圣领域强者,都在天书陵。

  各山门宗派的仙禽异兽,今夜如果敢在京都的天空里出现,必然会被射死,或者被红鹰群追杀。

  谁在夜空里飞行?

  那是一个很大的纸鸢。

  纸鸢在夜风里哗哗的响着。

  纸鸢下面有一根线,线的那头是个人。

  那个人的脸上蒙着一张白纸,也在夜风里哗哗的响着。

  那张白纸上挖了三个洞,看着有些恐怖。

  逍遥榜第二,画甲肖张!

  他从天空里跳了下来!

  他避开小德刚刚逼出来的那些金光线条,像块陨石,直接砸向了凌烟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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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四十四章 最是人间毒不过

  凌烟阁里的梁王孙感觉到了肖张的到来。

  同为逍遥榜前段的高手,他们彼此之间太过熟悉。

  他知道肖张是个多么疯狂可怕的人,甚至能够感受得到,肖张今夜的这一记铁枪,甚至要比当初在浔阳城里刺向苏离的那一记还要强。

  但他没有抬头,因为他有些疲惫,也因为他知道肖张不可能落到凌烟阁里。

  凌烟阁前的夜色,忽然燃烧了起来,在极短的时间里,变成了一片炽热的火云。

  嘶啦一声,深红色的火云中间出现一道裂缝。

  一根铁枪从那道裂缝里探了出来。

  这根铁枪外表看着很普通的,黝黑无比,没有任何花纹,然而却给人一种极其恐怖的感觉。

  ——就像一只从深渊底部伸出的恶魔的手。

  向凌烟阁落去的肖张,脸上的白纸上忽然被镀上了一层幽暗的铁色,两个洞里露出的眼神忽然变得极其炽热,甚至有些癫狂。

  燃烧的夜色被撕成碎片,炽红的燃云被绞成无数碎絮,他的铁枪狠狠地刺到那根铁枪之上。

  轰的一声巨响!

  一声痛嚎从肖张的唇间迸出,把他脸上的白纸击打出无数裂缝,而他的人则像是被击飞的石头一般,从凌烟阁前的夜空里,向着后方高速倒掠,化作一道流光,重重地撞击在皇城的墙上。

  皇城的厚墙上出现无数道裂缝,就像他脸上的白纸,无数碎屑从那些缝隙里簌簌落下。

  燃烧的夜色渐渐恢复平静,再没有任何火焰,只有一片火光,那是火云麟。

  薛醒川坐在火云麟上,看着从皇城墙滑落到地面的肖张,神情漠然。

  从城墙裂缝里落下的碎屑,落到了肖张的身上。

  他用铁枪撑着身体站了起来,肩上的砖屑随之再落,如他喷出的那道鲜血。

  他用有些颤抖的左臂擦掉脸上的血,看着数百丈外的凌烟阁前,眼神极其复杂,有些敬畏,有些恐惧,非常兴奋。

  不愧是大陆第二神将,薛醒川的实力真的太强了,强到连他都有些承受不住。

  但他眼神里的那些情绪,并不是完全是因为薛醒川而起,更多的是因为薛醒川手里那根看似寻常无奇的铁枪。

  “霜余神枪!”

  肖张盯着薛醒川手里那根铁枪,尖声喝道。

  他的眼神无比炽热,声音颤抖的像是煮沸的茶水。

  霜余神枪!

  当年太宗皇帝陛下的随驾神兵!

  百器榜第一!

  ……

  ……

  薛醒川的实力真的太强了,甚至比传闻里还要强,强的不像话。

  皇辇图的阵枢在皇宫里,圣后娘娘让薛醒川镇守皇宫,就是因为对他有绝对的信心。

  今夜来到京都的神圣领域强者,尽数被圣后娘娘吸引在天书陵附近。

  就算有神圣领域强者,借夜色潜至,也无法避开皇宫里的天道杀机阵。

  至于神圣领域以下的强者,没有人是薛醒川的对手。

  肖张一招惨败,便是明证。

  更不要说,现在霜余神枪也在他的手里,便是与神圣领域强者也有一战之力!

  现在除非王破也来了,并且还拿着周独|夫的两断刀,或者还有一丝机会。

  但所有人都知道,王破今夜不可能出现,因为他不喜天海圣后的暴政,但与陈氏皇族之间,更有解不开的千年仇怨。

  没有人能够战胜手持霜余神枪的薛醒川,就没有人能够破除皇舆图,京都的局面,便会始终在圣后娘娘的掌握之中。

  无论怎么看,这都是一个没有办法破解的局面。

  薛醒川从火云麟上下来,拍拍它的背,示意它离开。

  一道火线照亮夜色,火云麟离开战场,去了夜宫某处,等待召唤。

  薛醒川站在凌烟阁的长阶下方,"情平静看着肖张与小德这两名逍遥榜的高手,缓缓举起手里的霜余神枪。

  皇城上的数千名军士举起了手里的神弩,准备释放一场暴烈的弩雨。

  忽然,薛醒川的眉头生皱,脸色微变。

  “抱歉。”肖张的声音穿透满是血花的白纸,显得格外寒冷且恐怖:“我不是你的对手,但今夜并不是较量!”

  薛醒川听着这话,脸色再变,眼神变得极其寒冷,如冰川一般。

  小德单膝跪在地面上,忽然一掌拍向地面,地上的那些青石尽数碎裂,然后向空中溅射。

  同时,他施出了最后一件法器,一道狂暴的气息,随着那些青石,向着四面八方而去,掀起无数烟尘,顿时掩去了场间的画面。

  一声极其暴烈的狂喝,在烟尘里响起。

  那是肖张的声音。

  夜色与烟尘双重笼罩的皇城里,响起战鼓般的脚步声。

  肖张开始冲锋,如烈马一般,撞破那些碎屑烟尘,撕破夜色,于瞬息之间,来到凌烟阁前。

  轰的一声,他的铁枪前端,仿佛绽开了一道春雷,刺向薛醒川的面门。

  薛醒川闷哼一声,真元狂暴涌出,手腕一抖,霜余神枪毫无花俏地当头劈了下来。

  当的一声脆鸣,仿佛千年古钟被人敲响。

  霜余神枪于夜色烟尘之中明亮起来,仿佛秋日高空里的那抹淡日,极尽萧瑟肃杀之意。

  这一枪里,同时包涵着难以形容的高远意境与难以想象的皇道威压。

  即便是肖张,也无法避开这一枪,直接被劈到了地上!

  啪啪数声刺耳的异声,在凌烟阁长阶下响起。

  肖张双手在铁枪首尾,横举向天,铁枪的中段已经弯了!

  他的双臂也已经弯了!

  他的膝盖也随之弯了!

  他直接脆到了地面!

  地面的青石?!

  他的膝盖碎!

  他的腕骨碎!

  鲜血从肖张的身体各处包括他的双唇间喷射而出,在夜色里形成了一道血球。

  但令人感到恐怖的是,纵使受了如此重的伤,承受着霜余神枪的威压,肖张依然没有完全倒下。

  他究竟在撑什么?明知不是薛醒川的对手,他先前为何会再次向薛醒川发起冲锋?

  便在这时,薛醒川的脸色再变。

  这已经是第三次。

  与前两次不同,这一次薛醒川的神情有了更大的变化,他的眉挑了起来,显得格外愤怒,他的脸色极其难看,似乎有些惊疑,他的眼神有些惘然,似乎不敢相信,然后……一口鲜血从他的唇里喷了出来!

  那血是绿色的。

  就像他这时候的眼瞳,也正在变成幽幽的绿色。

  也像他这时候被夜风拂落的眉毛与头发,都是绿色的。

  薛醒川中了毒,剧毒。

  他能够清晰地感觉到,有数万把小刀正在自己的经脉里不停刮弄、刺割。

  他的真元正以一种难以想象的速度,离开自己的身躯,向着天地间渲泄而去。

  这是什么毒?居然能够伤到他?

  在很短的时间里,他便判断出,自己中的毒里,肯定有传说中无色无味、无形无质的孔雀翎。

  但那不是魔族公主的手段吗?难道说,今夜反对圣后娘娘的那些人,居然与魔族勾结了?

  可是自己是什么时候中的毒呢?

  商院长既然是计道人,那么这位医道圣手,必然也是用毒大家,对这方面,他一直都很小心。

  这半年时间里,无论饮食还是修行,甚至就连沐浴更衣,他都从来不假他人之手,很是谨慎。

  忽然,他想到了一件事情,明白了自己中毒的原因,望向夜色里的一座宫殿,脸色再变,变得有些痛苦,有些难过,有些悲凉。

  原来,医人的药就是杀人的毒。

  最毒不过人心。

  ……

  ……

  那间幽静的宫殿里,前半夜被陈长生砍至重伤的周通,像个死人一样躺在塌上,瞪圆了眼睛,看着殿顶。

  他的眼睛就像死鱼的眼睛,没有什么光泽,看着有些令人作呕,就像他嘴里喃喃说出的话里带着的口臭一样。

  “最毒不过是人心,人心就是人性,人性就是要活着,这有什么错呢?”

  周通看着殿顶,面色一片死灰,用谁都听不到的微弱的声音自言自语道:“我们都不是他的对手,娘娘也不行,我们家就我们两个,总不能都死了吧,他承诺过,我会活下来,所以……哥哥……那就只好让你死了。”

  ……

  ……

  鲜血,染绿了薛醒川的盔甲,泛着幽幽的光泽。

  夜色下的皇宫忽然变得异常安静,无数道视线,落在了凌烟阁的长阶前。

  肖张知道大事已成,再也无法支撑,痛苦地收回已经断折的双臂,用唯一完好无损的右脚蹬着碎裂的地面,离开了薛醒川的身前。

  薛醒川不停地咳着,每咳一声,便有一道翠绿色的血水从唇间流淌出来。

  夜色轻轻地吹拂,拂落了他的眉毛与鬓间的发。

  他再没有力气拿住手里的霜余神枪,有些疲惫地放了下来。

  一声闷响,地面微微震动,霜余神枪重重地落在了地上。

  薛醒川没有倒下,手里握着铁枪,缓缓地低下了头,然后,闭上了眼睛。

  ……

  ……

  皇城之上响起无数道惊呼,满是悲痛与震惊。

  忽然,西南两座角楼里,生出了冲天的火焰,东面的鹰阁忽然塌了,而且不知道为什么,夜色里忽然多出很多阴险的弩箭,射进了同僚的身躯,惨呼声不停响起,到处都开始骚动起来,禁军与侍卫一片混乱,哪里还顾得上已经身受重伤的肖张与小德。

  烟尘渐敛时,肖张与小德的身影已然消失,混乱还没有结束,夜色里到处都是呼喊声与厮杀声。

  一个瘦高的身影出现在皇城西面的初寅门外。

  皇城门里的火光照亮了他的容颜,清俊而又漠然,正是唐家二爷。

  一名羽林军裨将从皇城门里走了出来,看着他低声道:“舅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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