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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侠玄幻] 择天记【作者:猫腻】(4月18日更新至“第一百三十五章 临兵斗者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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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二章 所思

  数十座民宅被尽数碾平,只有那座茶楼还留存着,烟尘初敛的百花深处,迎来了数辆马车。

  国教学院门前没有人,很安静,实际上在暗处有无数双目光一直注视着这里。

  陈留王从车上走了下来。

  这位大周皇族最年轻的郡王,依然像以前那般神情温和,给人如沐春风般的感觉,只是身上散发出来的贵气要浓郁了很多,或者那是因为他比以往更加从容,眉眼间的神采更加明亮,面容也仿佛清晰了起来。

  十四位陈姓王爷入京,相王为首。大朝会上已有提案,相王将会兼任国相。他是相王的儿子,也是这十余年里陈氏留在京都的唯一血脉——这让他被很多王爷以至兄弟忌惮,但也代表着功劳,如果没有他,陈家的王爷们很难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稳定住京都的局面。

  陈留王走到国教学院门前。

  没有人来迎他,也没有人阻止他,只有数道凌厉而清淡的剑意,从院墙里面探出来,仿佛寒梅一般。

  数位眼神深远、明显境界非凡的修道高手,来到他的身后。

  陈留王摆手,示意这些王府高手不要擅动,留在原地,自己一个人走了进去。

  哪怕走进了国教学院,依然没有人来迎他,或者阻止他,只有秋光水色还有湖畔那棵青青的大榕树。

  陈留王向藏书楼走去,这两年,他与陈长生闲叙,不是在澄湖楼,就是在这里。

  数十名少女在湖畔的草地上,或坐或立,轻声说着什么。

  看着这画面,陈留王神情微异,心想圣女已经南归,这些南溪斋的弟子们为何还要留在这里?

  藏书楼四周,国教学院的师生在清理,苏墨虞在安排重修事宜,直到被身旁的一名教士提醒,才发现了他的身影。

  他知道陈留王的来意,直接说道:“院长不在。”

  陈留王心想,如果换作是自己,大概也不想见陈氏皇族的任何人。

  “那我等等。”他对苏墨虞说道。

  苏墨虞说道:“现在朝堂大事,多有倚重王爷之处,王爷有事,留言便是,何必把时间耗在这里。”

  陈留王听出苏墨虞这句话里隐藏的意味,有些苦涩地笑了笑,说道:“就当是为我自己求个心安。”

  ……

  ……

  陈留王性情高洁,一诺千金,这是很多人都知道的事情。

  他说等那便是真等,拿着一杯清茶,坐在湖畔树下,以微笑回应南溪斋少女们好奇的目光,直到暮色降临,终于等到陈长生回来。

  南溪斋少女们和国教学院师生知道二人肯定有话要说,很自觉地离开。

  陈留王端着茶杯,看着脚下的草地与那些落叶,沉默了很长时间后说道:“我能不能去娘娘墓前祭拜一下?”

  陈长生没有想到他的第一句话会是这个,有些吃惊。

  “不理那些恩怨是非,娘娘对我不错。”陈留王抬起头来,说道:“我被她养到十几岁才出宫。”

  陈长生想了想,说道:“那十几年时间,你过的很苦吧?”

  陈留王微微一怔,然后苦笑起来。

  不愧是陈长生,不需要刻意地做什么,只需要往最真实的深处去看,便能用最简单的一句话,揭露所有的真相。

  “不错……那些年,娘娘对我很不错,宫里的人对我也很尊敬,但我确实过的很苦。”

  陈留王躬身把茶杯搁到草地上,继续说道:“因为我姓陈。”

  陈长生看着他的眼睛说道:“所以无论她怎么对你,你还是想她死?”

  陈留王很认真地思考了一段时间,然后回答道:“可能是因为我一直都不理解,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所以我很畏惧她。”

  陈长生想了想,对此表示赞同:“我也不理解她。”

  陈留王看着他认真说道:“但到了现在,你却站在了她的那边……你知道,我说的是精神层面。”

  陈长生没有解释,问道:“王爷你来寻我做什么?”

  陈留王说道:“我想拜祭一下她。”

  陈长生用沉默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他不会告诉任何人,他把天海圣后葬在了哪里。

  哪怕陈留王是被圣后养大的。

  “平国被接回天海家了。”陈留王忽然说道。

  这是陈长生不关心的事情,但他知道陈留王既然提及此事,必然有后话。

  “除了皇位,整个世界并没有太多改变,有丑陋的一面,但也有温情脉脉的那一面。”

  陈留王看着他说道:“或者这个世界对不起你,但我不希望,你就此对这个世界失去所有希望。”

  不久前,教宗陛下在藏书楼里表达过类似的意思。

  陈长生说道:“王爷究竟想说什么?”

  陈留王说道:“你还记得梅里砂大主教临死前对我们说过的那句话吗?”

  陈长生的思绪回到了那个摆满了梅花的房间里,想起了那个满脸皱纹的老人,沉默了很长时间。

  “大主教对我说,要我记住你付出了些什么。”

  陈留王说道:“当时我们都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而现在,我们知道了。”

  成熟,果子,牺牲,很多以前梅里砂提过的晦涩难懂的话,天书陵之变后都已经有了答案。为了推翻天海圣后的统治,人们利用了陈长生,他为之付出了很多东西,一些言语难以描述的最重要的东西。如果一定要用文字进行解释,大概便是:信任、希望、存在感、情感。

  “我不知道商院长怎么想,父亲怎么想,叔父们、兄弟怎么想,但陈家欠你的,我会替他们还给你。”

  陈留王看着他的眼睛,认真说道:“我会穷尽一切,保证你的安全和利益。”

  陈长生说道:“谢谢。”

  他很平静,甚至有些木讷,但身体里终究还是生出了一丝暖意。

  陈留王接着说道:“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但我希望你能够尽快振作起来。今日教宗陛下给了你如此大的支持,如果你放弃,或者离开,让教宗陛下如何以对千万信徒?国教学院里的这些师生,他们又该怎么办?陛下又该怎么办?”

  陈长生想着白天的时候林老公公说过的那些话,觉得有些疲惫,说道:“我以为这不是我需要思考的问题。”

  陈留王说道:“如果传言确实,你与陛下真的情同兄弟,那么这就是你必须思考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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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三章 新元
  
  从三天前开始,大周的陛下便不再是天海圣后娘娘,而变成了一个叫做陈余的年轻人。
  
  他是先帝与圣后唯一的儿子,也是二十年前离奇失踪的昭明太子。
  
  他是国教一代道尊商行舟悉心培养二十年的学生,是十四位陈家王爷与天海家都宣誓支持的君王,他能有什么问题?
  
  陈长生知道皇宫里有问题,但如果这时候对话的对象是唐三十六,他或者会说,否则,他会保持沉默。
  
  陈留王误解了他的沉默,想着大朝会上,那个静静坐在皇椅里、脸上无悲亦无喜的年轻男子,觉得胸口有些微闷,声音不自觉地变得有些强硬起来,对陈长生说道:“你应该很清楚,他的残障,会成为很多人野心的出口。”
  
  陈长生低着头说道:“有师父在,有林老公公在,无论你的父亲还是中山王,都不敢毁诺,而且天海家一定会支持他。”
  
  没有对朝堂上的局势表过任何意见,不代表着思考过,不代表没有这方面的眼光。
  
  做为陛下的舅家,天海家一定会扮演好这个角色,否则那夜冷漠地注视着她的死去,便会变成一场笑话。
  
  陈留王盯着陈长生的眼睛说道:“你不是陛下,你无法体会到他此时的压力。”
  
  陈长生说道:“师兄不是喜欢做皇帝的人,他的压力不是来自于那些野心家,而是来自于皇位本身。”
  
  陈留王心想世间哪有不想做皇帝的人,陈长生即便经历了天书陵之变,依然还是有些天真,不够成熟,忍不住叹了口气。交谈到了这个程度已经算是相当深入,陈长生始终不肯接话,他也没有办法,伸手拍了拍陈长生的肩头以示安慰,便离开了国教学院。
  
  那天夜里皇宫死了很多人,接下来的两天里,还有很多人不停地死去,无论是那个陈长生至今都不知道名字的太监领,还是秋芳宫里那些本来就没有名字的小宫女,都变成了一缕幽魂,然后像被擦拭干净的血渍一样,渐渐被所有人忘记。
  
  但即便出了这么的事情,死了这么多人,皇宫也没有乱,因为谋划多年的商行舟,早就已经做好了准备,请回了很多皇宫里的老人,那些老人或者是前皇宫的随侍,或者是像林老公公这样的先帝旧人,曾经迫于天海圣后的威严退出京都,现在都回来了。
  
  太傅白英也回来了。
  
  秋风从殿外灌入,拂动他的白,却拂不动苍老面容上的一根皱纹。
  
  他正在看卷宗上的那些批阅,都是朱红色的字迹,字体有些秀气,但不失风骨,隐见坚韧,至于书写的意见,往往只有简单数句,却极有见地,并且极为老练,为朝堂与部官以至州郡当地官员都留下了足够的空间行事。
  
  一封卷宗如此,十余封卷宗皆是如此,白英再也无法保持平静与威严,抬起头来,望向旁边的书案。
  
  曾经的西宁镇年轻道士,已经变成现在的大周朝年轻皇帝,身份地位的变化,并没有让他与以前有什么太大的改变。
  
  他安安静静地坐在案后,安安静静地翻着书,看着书,偶尔拿起朱笔,在上面写些什么。
  
  仿佛还在西宁镇旧庙,读着道藏,写着所得。
  
  他在看的是大周朝的历年卷宗,他要做的事情像以前的帝王一样分析判断决定,他这是在跟随太傅学习如何统治一个国家。
  
  太傅眼睛微湿,生出无限感慨,心想先帝与娘娘的亲生儿子,果然不凡,乃是天生的英主,只可惜……他的视线落在年轻皇帝的腿上,左袖上,还有那络黑上,沉默片刻后,叹息想着,世间哪有完美的事情呢?
  
  暮色已至,今天的功课结束,太傅起身告退。
  
  年轻的皇帝在太监的搀扶下,有些困难地起身,很端正地行了弟子礼。
  
  太傅退出殿去,太监低声问了几句什么,年轻的皇帝摇了摇头,说了几句,神情温和。
  
  无论是那名太监还是在周遭服侍的宫女,再次松了口气。
  
  这几天皇宫死了太多人,流了太多血,当他们看到新登基的陛下竟然瞎了一只眼、断了一只手臂,行路一瘸一拐的时候,真的绝望了——他们见过太多畸余之人,知道这种人往往性情暴戾恐怖,自己近身服侍这样一位陛下,只怕稍不如意,便会被重惩,他们甚至已经做好了同伴和自己被杖毙的心理准备,哪里想到,陛下这两天不要说动怒,就连一句重话都没有。他们从来看见过出现过这样温和的主子,就连当初被养在皇宫里的少年陈留王,也偶尔会些小脾气。那些在心里念着圣后娘娘的人,也不得不承认,大周迎来这样一位君王……至少对他们来说是最好的事情。
  
  年轻的皇帝陛下开始用餐,菜很多,他只择着清淡的吃,油腻的只吃了几筷,汤只喝了小半碗。
  
  饭毕,小太监呈上浓酽的红茶,助以消食,皇帝摇了摇头,示意喝些清水便好。
  
  太监依命送上清水,然后退下,站在殿外的廊下,心想陛下这究竟是像谁呢?先帝还是圣后娘娘?
  
  不,皇帝陛下的饮食、养生,只与一个人很像,那个人叫陈长生。
  
  准确来说,应该是陈长生和他很像。
  
  在西宁镇旧庙,十四年间,都是他在做饭,他按照陈长生的喜好与需要在做饭。
  
  陈长生的性格,陈长生的喜好,陈长生喜欢的菜,都是随他来的。
  
  陈长生本就是他养大的。
  
  他走出殿外,站在石阶上,望向暮色下的宫墙那边。
  
  他知道陈长生就在那处,相隔其实并不遥远,不过数百丈距离。
  
  近在眼前,却远在天边,因为无法相见,之所以无法相见,自然有道理。
  
  暮色如血,商行舟的身影仿佛被镀上了一层异色,他站在殿侧某处窗外,不知道站了多长时间,一直静静地看着他。
  
  年轻的皇帝陛下看着国教学院的方向,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转身,对着那处木窗行礼。
  
  商行舟很认真地回礼。
  
  师生之间隔着窗,窗间没有任何事物,是一片虚,但并不意味着真的什么都没有。
  
  他们是师生,亦是君臣。
  
  ……
  
  ……
  
  甘露台上秋风四散,随着夜色渐浓,台边的夜明珠也越来越明亮。商行舟负手站在台畔,看着京都里的街巷,看着这个已经很久未见、但绝不陌生的世界,面无表情说道:“中山王昨夜对崔尚书,他也是太宗皇帝的嫡孙。”
  
  到了今天,世人皆知,他是太宗皇帝最信任的臣子,他所做的这一切事情,都是为了完成太宗皇帝的遗志。
  
  中山王的这句话看似有些含混,实际上非常清楚。
  
  既然他也是太宗皇帝的嫡孙,那么商行舟完全可以支持他,不见得一定要支持那位年轻的皇帝陛下。
  
  “嫡这个字不能乱用。”甘露台后方传来一道声音。
  
  商行舟转身望过去,问道:“你有没有什么想法?”
  
  那个人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如果说没有想法,那自然不确,但我很清楚,这不是我现在应该想的事。”
  
  商行舟神情不变,眼神里却多了很多满意的意味。
  
  那个人很年轻,一身青衫,腰间系着根明黄的带,容颜清俊,竟是陈留王。
  
  商行舟说道:“那你想要说些什么?”
  
  陈留王平静说道:“陈长生准备离开。”
  
  教宗去国教学院的时候,也以为陈长生已经离开,或者正在收拾行李。
  
  陈长生没有这样做,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没有离开的想法。
  
  商行舟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我不会让他离开。”
  
  陈留王说道:“您非要把他留在京都,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商行舟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说道:“我这一生有两件必须要做到的事情,第一条已经完成了。”
  
  如果是教宗在场,便会知道,他说的第一条是推翻天海圣后的统治,第二条则是彻底战胜魔族。
  
  陈留王不知道,所以更不知道,为何他会在这时忽然提到这些事情。
  
  便在这时,暮色浓极的天空里,忽然出现数道极其清楚的裂痕,紧接着,数道凄厉的鸟鸣响彻天地之间。
  
  十只红雁以及四只红鹰自遥远的北方雪原归来,能够回到京都的,只有三只红雁与两只红鹰。
  
  它们带来了一个人们困惑已久也是期待已久的消息。
  
  雪老城依然封城。
  
  魔族军师黑袍与魔帅联手叛乱。
  
  大乱。
  
  暴雪成灾。
  
  七位魔将身死。
  
  南客逃亡,遁入风雪之中。
  
  魔君生死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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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四章 莫名

  皇城诸门紧闭,在京的神将、诸部的朝臣、王爷们已经来到了宫里,茅秋雨与白石道人也从离宫赶来。随着时间的推移,从雪原抵达南方的情报越来越多,那个震惊整个大陆,可能会带来无数动乱的消息,渐渐有了更多的细节,更多的画面。

  三天前,也就是京都天书陵之变的当夜,雪老城里也发生了一场惊天动地的大事。魔帅忽然打起叛旗,带领大军强攻魔宫,魔君遭到魔族军师黑袍与一名元老会的隐藏强者偷袭,身受重伤,坠入幽泉之中,断无幸理。

  魔族公主南客动用暴血秘法,强行打破魔宫屏障,化身孔雀向东南飞去,借漫天风雪成功逃脱,七名忠于魔君的魔将与数万名魔骑在这次叛乱里被杀死或者被处死,雪老城的街巷里到处都是血色,如碧波一般,令人睹之生畏,其后,黑袍与魔帅奉魔君最小的儿子登基为帝,连颁数道魔旨,要求魔族诸野的部落以及军队宣誓忠诚,同时下达了对南客的必杀令。

  这是怎么回事?殿内的大周诸公面面相觑,哪怕已经从多个不同途径证实了这个消息的真实性,可是人们依然难以相信……一千年来人族最大的敌人、那个曾经像阴影一样笼罩在北方的魔鬼、就连太宗皇帝陛下都没能杀死的他……居然就这样死了?

  是的,千年之前,魔君败于周独|夫之手,身受重伤,今年在寒山里为了破掉天机老人的阵法,也消耗了很多精血,很少人还知道,魔君在回归雪老城的路途上,还曾经遇到过白帝,想必那场惊天动地的战斗,也必然让他伤势加重,可是他怎么就死了呢?

  最令人无法理解的是,他怎么可能死在一场叛乱中?

  要在魔族内部找到某个势力推翻魔君,绝对不会是元老会,也不可能是那些已经被杀破了胆的部族,只可能是掌握相当多魔族军队、自身实力也异常恐怖的魔帅,以及那位神秘莫测、暗底里不知道培植了多少势力的黑袍,而且,还必须是他们联手。

  问题就在于,就连想象力最夸张的那些说书人,也不敢往这个方面去想。

  举世皆知,魔族军师黑袍与魔帅势成水火,如果不是魔君亲自镇压,多番调停,双方根本不可能共存。

  这不可能是假的,因为这种局势已经维持了数百年时间。那么究竟是谁,能够让黑袍与魔族摒弃前嫌,冒着如此大的风险,给予对方如此大的信任,联手向魔君发出了如此阴险而又可怕的一击?

  人们的视线下意识里望向某处——那里是大殿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很是幽静,没有太监宫女站在那里,只有一排珠帘,随着秋风轻拂,珠帘摆荡无声,隐约可以看到后面的画面,帘后没有座椅,而是一条长廊。

  那条长廊通往殿后一个很普通的房间。

  很多年前,凌烟阁里那些画像上的传奇名臣们,都习惯在那个房间里喝茶、下棋、骂娘,打发着上朝之前的那些无聊时光。

  现在,太宗陛下早已魂归星海,那些传奇的名臣也早随之而去,再没有谁敢在皇宫里如此放松,也没有谁会刻意那般宽宏,甚至绝大多数人都已经忘记了那个普通的房间里曾经发生过的那些故事。

  有一个人没有忘记,因为他就是那个年代的人。

  他没有登上凌烟阁,他没有那些传奇名臣的名气,但事实上,在那个年代里他比凌烟阁上的绝大多数人都更加重要,因为那些传奇名臣临死之前,被吴道子画上纸面之前,都曾经被他亲眼看过,换个角度来说,那些传奇名臣都是被他送上凌烟阁的。

  他现在就在那个普通的房间里。

  不知道是在追忆那些曾经的战友,还是在向太宗!帝陛下禀报什么。

  ……

  ……

  天书陵之变时,天海圣后曾经问过,谁来解决魔族的威胁。

  商行舟说,他能够解决。

  汗青相信他能够解决,所以才会掷出霜余神枪,完成那记秋杀。

  三天时间过去了,魔君果然死了,雪老城大乱,商行舟证明了自己的话。

  汗青这个时候,或者正在往雪老城赶去,曾经的魔族太子,会看着自己的幼弟登上魔君之位吗?

  殿里的大人物们,看着那排无声摆动的珠帘,震撼无语。

  他们看不到商行舟的身影,但眼神里依然充满了敬畏的神情。

  ……

  ……

  有云的时候,京都的灯火会被折回一些,于是夜色无法太浓。

  没云的时候,满天的星辰会照耀人间,夜色依然无法太浓。

  总之,在京都这样的繁华地,总是很难看到极浓的夜色,更不要说伸手不见五指,除非暴雨催着人们熄了自家的灯火。

  星光被飞舞的红雁与数辆极为珍贵的巡天辇撞散,陈长生站在大榕树上,有些莫名其妙地开始怀念三天前那场暴雨。

  或者是因为三天前,很多事情都还没有发生,那时候他还有机会,假装自己的人生是宁静美好的。

  就像三年前,落落和他两个人在国教学院的那段时光一样。

  然而一年前,唐三十六便在这棵大榕树上对他说过,他的老师有问题,很多人都有问题,你要好好想一想这些问题。

  陈长生想过那些问题,只不过他没有解决问题的能力与智慧。

  唐三十六走了,被唐家的人强行带回了汶水,不知道可还会有回来的那一天。

  徐有容走了,被天海圣后派莫雨强行送回了圣女峰,不知道她再次回到京都的时候,这座城会掀起多大的风雨。

  折袖走了,?像一只真正的孤狼消失在京都的夜色与灯火里,但他一定还在京都,只是不知道在准备做些什么。

  真正令陈长生感到有些落寞,或者说难过的是:周通还活着。

  他已经知道了天书陵之变那夜的全貌。

  那座种着海棠树的小院毁了,周通却得很好,而且……他还毒死了薛醒川。

  京都局势的转变,由皇辇图失效那刻开始,可以说,周通在其间起了最重要的作用。

  他背叛了天海圣后。

  陈长生可以接受这一点。

  因为折袖是狼,周通是狗,狼行千里吃肉,狗是****的。

  可是,徐世绩也叛了。

  就连,天海家也叛了。

  这些让陈长生难以接受。

  和立场阵营无关,只是难以接受。

  这样的世界实在是太莫名其妙。

  他实在没办法喜欢上这样莫名其妙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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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五章 死事

  那个莫名其妙的世界,有自己的运行规则,死板、单调,重复,哪怕偶尔出现一些令人意想不到的情节?可如果往深里望去,依然还是那些陈年旧事的翻版,无论阳光底还是星空下,都没有新鲜事,阴谋与背叛里尽是令人作呕的腐朽味道。

  对这个世界依然充满期待、希望,依然有勇气在阳光里直视黑暗,在星空里仰望道德的年轻人,对这样的世界自然无法生出任何好感,比如唐三十六,但在汶水唐家那位喜欢无声而笑的二爷眼里,在天海家那些老人的眼里,在周通的眼里,年轻人的想法总是那样的幼稚可笑。

  人生不能是一场扮家家酒——陈长生甚至能够想到,从京都被押回汶水的旅途上,唐三十六会听到多少句类似的话。他也能够想象得到,这时候在东御神将府,满脸肃容、一身正气的徐世绩,在满桌菜肴撤下后,会对着夫人振振有辞地说,自己这个父亲做任何事情都是为了女儿,如果不是我当机立断、力挽狂澜,圣后娘娘死后,你以为她还能在圣女的位置上安稳地坐下去?

  星光微散,夜色渐浓,国教学院门前忽然有些骚动,然后苏墨虞匆匆来到湖畔,把那个消息告诉了他。

  雪老城的消息确实很令人震惊,陈长生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魔君死了,对他来说这是极好的事情,在周园里,他和徐有容数次险些被南客杀死,他对那个眼距有些开阔的魔族小公主没有任何好感,只是想着曾经你死我活的对手,在这场波澜壮阔的大变里,就像水花一样消失,难免还是会有些微惘。

  “离开京都吧,这是最好的选择。”苏墨虞对他说道。

  陈长生明白他的意思。

  魔君的死亡,魔族的内乱,让布置这一切的商行舟,登上了神坛,在人类的记忆还没有彻底淡去之前,没有人还会有勇气反抗他。

  今天教宗陛下以极其强硬的姿态,保护了他和国教学院,也只能维持一个均势。

  可正如教宗陛下所言,他已经老了,快要死了,如果那天真的来临,陈长生该如何面对那个人?

  那个人将会成为整个大陆的神明,而且是他的老师。

  陈长生再次沉默了很长时间。

  他确实想要离开京都,在藏书楼里枯坐的这段时间里,曾经数次想要收拾行李,最终却放弃了。

  他知道自己无法离开,因为那个人不会允许他离开自己的视线,除非他死去。

  余人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他在皇宫里静静地做着自己的皇帝。

  陈长生在国教学院默默地等待着时间的流淌。

  他们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商行舟的人,甚至比教宗陛下还要更加了解。

  虽然以前他们心目里的老师只是一个普通的道人,现在却是一位道尊。

  但无论是普通道人还是至高无上的道尊,都是他们的师父。

  ……

  ……

  天书陵之变后第四天,又有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从寒山传来。

  天机老人在天池畔的一间小屋里安然逝去。

  这位八方风雨之首,与教宗、商行舟同年代的老人,终究还是没能敌过时间以及伤痛,神魂回归了星海。

  被这个消息震动片刻后,京都再次进入有序的混乱之中。

  之所以说混乱,是因为到处都在死人,都在抄家,之所以说有序,是因为这一切都是在朝廷的强力控制下进行的,无论波及范围,还是烈度,都在一个大多数人都能够承受、也不至于引发民众太多恶感的程度之下。

  天海朝的大臣死了一些,被抓进大狱里的,绝大部分都已经放出来了,只有几位死硬派还在苦撑,或者能够撑到秋后处决。

  或者是因为陈观松被天海圣后用天凤真火活活烧死、汗青真实身份被揭露外离开京都,大周朝找不到一个有足够资历的名将压阵,诸州郡军府里不时有激烈的战斗发生,于是军方的清洗也要来得相应更加冷酷暴烈很多。

  雪老城叛乱让七名魔将身死,大周朝方面则已经有八位神将死去,还有数名神将心灰意冷,解甲归田。最令人感到寒冷的是,依照宫里传出的旨意,薛醒川神将以及羽林军里那些忠于天海圣后的将军的尸身,至今依然弃在城外的官道旁示众,不准入土。

  举世皆知,薛醒川神将与天槌神将是天海圣后的左膀右臂,最忠诚的部属。

  天槌神将的遗体,已经化作青烟,随天海圣后一道归天。薛醒川却无法得到相同的待遇。

  不说薛醒川当年在北方军府力抗魔族大军,曾经为大周朝立下极大功勋,即便他只是一名普通将军,何至于死后还要承受这样的羞辱?

  很多人都觉得这不对,但不敢反对,因为这是皇宫里传出的旨意,而且人们知道,这是某些大人物对京都某个传闻的强硬回应。

  在那个传闻里,薛醒川死在周通的阴谋之下。

  周通背叛了天海圣后,还背叛了自己唯一的朋友。

  人们对周通的痛恨以及不耻,随着传闻的播散,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这时,宫里那道旨意出来了,薛醒川与那些羽林军将领被曝尸。

  那些大人物就是要通过如此冷酷的展示,告诉所有世人,只要愿意与天海圣后切割开来的人,都会得到他们的宽仁以及最强硬的回护,他们甚至不惜用这种羞辱死者的方式,来表明自己的意志,来替周通撑腰。

  大陆一直流传着一句话,如果周通死了,来替他收尸的只有一个人,那个人叫就是薛醒川。

  现在薛醒川死了,死在周通的手里,却还要因为周通的缘故,死无葬身之地。

  这很令人齿冷,很多人开始愤怒,可是整座京都依然鸦雀无声。

  可能是因为天机老人的死讯,让世人联想到天书陵之变那夜教宗陛下的话,他也已经老了,快要死了。

  如果教宗陛下都死了,那么谁能承受得住那位道尊的怒火?

  有人可以承受得住,或者说她根本都没有想过,能否承受的问题,因为她是薛醒川的妻子。

  清晨时分,薛夫人第四次走出城门。

  她来到官道上,望向道旁那些被随意搁在地上的死者遗体,依然没能分辩出来哪具是自己的夫君。

  然后她望向负责看守的刑部主事,说道:“大人您好,我想替先夫……”

  她的脸色有些苍白,神情疲惫,双唇干枯,但神情依然平静,自有一股凛然之意。

  那名刑部主事没有让她把话说完。

  啪的一声清脆鞭响!

  薛夫人的裙摆被抽破了一角。

  可能是因为被薛夫人的平静与凛然之意震慑住了,从而觉得有些羞恼,刑部主事的声音有些尖锐,难听到了极点。

  “薛醒川追随妖后逆行倒施,以谋反论罪,曝尸十日,然后喂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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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六章 生者

  薛夫人没有被吓到地上,也没有动怒,看着那名刑部主事轻声说道:“大周律里没有这条。”

  那名刑部主事见她不肯退去,还如此平静,不由更加愤怒,示意部属上前驱赶,骂道:“你这老贼婆,若再不滚,继续阻碍本官执行公务,休怪本官对你不客气,到时候你可不要怕痛!”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薛夫人性情再如何坚毅,也无法越过那些兵士手里的长枪,神情黯然准备离开,忽然觉得听到的这句话有些耳熟。

  她又看了眼那名刑部主事,发现有些眼熟,有些不确定问道:“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那名刑部主事的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起来,厉声喝道:“把这人给我赶走!”

  城门司士兵们走上前去,准备把薛夫人逐走。

  薛夫人忽然想了起来,看着那人神情微异道:“你是天海盛?”

  那名刑部主事脸色微白,声音变得更加尖厉,对着人群喊道:“你们这群废物还在等什么!”

  听着这话,城门司士兵们再不敢耽搁,举起手里的兵器,作势向薛夫人便要落下,想要把她吓走。

  薛夫人却仿佛没看见这些泛着寒意的刀剑,只是盯着人群外的那名刑部主事,面带讥诮,还有一丝沉痛。

  她确实见过此人,就在自家的府上。

  此人是天海家的一个旁戚,托着天海家的关系,死乞白赖地找了门路上府,对薛醒川与她无比恭敬,送上极重的礼物,便是想要谋一个差事。

  薛醒川从来不收礼,她也如此,不过事情最终还是替此人办了,毕竟也不是大事。

  数年时间过去,看来此人在部堂里经营的不错,竟是任了主事,而且没有受到任何牵连,现在依然被朝廷予以重任。

  想着当年此人的那副嘴脸,再想着今日此人的这副嘴脸,薛夫人只觉得好生讽刺。

  数日来这场京都的清洗里,态度最激烈,手段最凶狠的人,并不是那些反天海多年的老臣、甚至也不是那些陈家的王爷,而是天海朝那些曾经显得最忠心耿耿的朝臣,那些曾经最嚣张的天海家的属吏。

  这有些疯狂,不可思议,但其实无数年来的历史,都是这样的。

  大事之后,表现最疯狂的、经常做出一些最不可思议举动的人,就是那些背叛者,似乎只有通过这种近乎歇斯底里的表现,他们才能证明自己现在的忠诚与以前的忠诚并不相同,才能说服自己不用担心会被新的当权者抛弃,从而获得免于恐惧的自由。

  这名刑部主事如此,城门司如此,宫里的某些太监如此,天海家的属吏如此,周通也是如此。

  听说那天凌晨,周通接受了圣光术的治疗,重伤初愈,便立即重新召集清吏司的下属,开始视事,替新朝保驾护航。

  想着这些传闻,看着那名刑部主事,薛夫人笑容里的讥讽意味变得越来越浓,越来越刺眼。

  那名刑部主事觉得自己的眼睛都要被刺花了,恶意陡生,不再让人把她赶走,喊道:“把她给我抓起来!”

  ……

  ……

  离宫。

  茅秋雨看着正在给青叶浇水的教宗陛下,说道:“宗祀所清点完毕,学生全部都已经回来,离宫附院……有两名学生被送去了周狱,司源稍后会亲自去要人,青矅那边相对安静,天道院所有院门已经关闭,没有学生能够出去,只是国教学院那边没有理会。”

  盆中的青叶明明只比以前少了一片,但看上去却像是缺少了很多,有些空虚的感觉。

  教宗没有回头,说道:“既然这些事情处理妥了,就去替薛将军送行吧。”

  茅秋雨应下,转身向殿外走去,片刻后又折转了回来,说道:“有人去了。”

  教宗身体微顿,问道:“谁去了?”

  茅秋雨说道:“那位。”

  教宗有些不解,说道:“那孩子心有善意,但性情并不是这样直接。”

  茅秋雨摇了摇头,说道:“据说是刚好路过。”

  ……

  ……

  在藏书楼里静坐三天,然后便迎来了林老公公、陈留王以及教宗陛下三位访客。

  陈长生只知道那个夜晚发生的事情,并不知道这些天京都里发生的事情。

  当时,他和苏墨虞正在京都里闲逛。

  之所以会出门闲逛,是因为京都的局势已经渐渐平静下来,他在藏书楼里坐得太久,无论身体还是精神都有些凝滞,而且他很清楚,自己很难离开京都,并不意味着自己不能离开国教学院,最重要的是,他想找到折袖在哪里。

  树叶落在洛水里,轻轻摆荡着,他就像这些树叶一样,漫无目的走着。

  或者是因为依循着内心深处的想法,就这样走着,他和苏墨虞便走出了城门。

  这也是因为京都本来就没有什么城墙,城门太不显眼的缘故。

  官道两侧的柳树,在眼前蔓延成两条笔直的青色线条,在萧瑟的秋日里,很是令人愉悦。

  如果没有那些哭喊声、喧闹声,如果没有那些血,那些腥臭的味道的话。

  陈长生看到了官道上的血迹,还有官道外田野里的乌蝇。

  已经很寒冷的秋天,居然还有成群的乌蝇,真是令人厌烦,就像那些杀气腾腾的城门司兵卒,还有那些官员一样。

  有很多京都民众在场。

  通过人们带着敬意的议论与不耻的低声咒骂,陈长生和苏墨虞很快便弄清楚了整件事情的原委。

  他向前走去,看到了人群最前方的那名疲惫、憔悴、虚弱、却又坚毅、从容、勇敢的妇人。

  原来是薛醒川的夫人。

  然后,他看到了那些浑身是血、身受重伤,眼睛里却看不到任何悔意,只有愤怒与不甘的坚毅而勇敢的士兵。

  原来是薛醒川的兵。

  ……

  ……

  先前那刻,就在那位刑部主事命令下属对薛夫人下毒手的时候,十余名军士忽然间从城门里冲了出来。

  这些军士来自葱州军府,受嘉奖回京都秋休。

  葱州军府,是薛醒川当年发迹的地方,也是他与魔族对抗,立下最多军功的地方。

  薛醒川回京多年,自然不会认识这些普通的军士,但这些军士没有忘记自己的将军。

  他们一直在暗中等待,准备寻找机会偷走薛醒川的遗骸安葬,直到薛夫人遇到危险,他们再也没有办法隐藏下去。

  混乱很快便结束,薛夫人受了些惊吓,没有受伤,那些来自葱州军府的士兵,则是死伤惨重,惨不忍睹。

  一位来自城门司的裨将,看着那些浑身是伤的葱州军府士兵,厉声喝道:“薛河神将已经被擒,过些天便要被押回京都受审,你们这些昏了头的小兵,居然敢抗旨伤人,莫不是要谋反不成?”

  薛夫人声音微颤却依然失礼数地说道:“将军,我们只是要收尸,不是谋反。”

  那名裨将看着她,沉默片刻后说道:“夫人,谁敢替尊夫收尸,谁就是谋反。”

  那名刑部主事看着薛夫人微讽一笑,带着极深的恶意。

  这是所有人都明白的事情,只不过直到此时,才有人明白的说了出来。

  天海圣后死了,薛醒川死了,薛河过些天也要死了,曾经声震大陆的大周第二神将,现在什么都不是。

  他的遗骸无处安葬,成为了朝廷力量的展示,以及对毒杀他的凶手的某种昭彰。

  他的遗孀将会受尽羞辱,最终或者投水而死,或者悬梁而亡,或者凄苦度日,直至老死。

  他的遗部也将不会享受到任何荣耀,留给他们的只有无法忘却的记忆以及伤痛。

  ……

  ……

  “入夜后,我会来处理这件事。”

  苏墨虞拦住陈长生,带着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

  薛醒川的凄惨遭遇,是新朝的一块试金石,或者说是城门前的那根木头。

  苏墨虞知道陈长生既然看见了,便一定会管,但陈长生身份太过敏感,如果出手,很容易出大事,所以他决定自己来管。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都是很有勇气,又相对稳妥的一种安排,但陈长生不这样认为。

  居然已经四天了,那怎么能再多一天?

  他走出人群,来到薛夫人身前,说道:“您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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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七章 道理

  薛夫人是一位很有教养、很有礼数的妇人,哪怕此时她夫君的遗体还被扔在官道外的原野里,她正承受着无尽悲痛与羞辱,依然没有失了礼数,看着这名并不认识的年轻人,轻声道:“请问有什么事吗?”

  陈长生走出人群,来到她的身前,自然有事,就是朝廷现在不让人做的事:替薛醒川收尸。

  听着他的回答,薛夫人有些吃惊,接着生出很多感动,却摇了摇头,带着伤感的笑容。

  数日来,京都看似鸦雀无声,其实还是出现了鸣不平的声音,只不过那些人就像此时这些麦来自葱州军府的士兵们一样,被残酷的镇压了。

  她不想这个年轻人经历同样的事情。

  陈长生还没有来得及说什么,便被旁边的一道冷厉声音打断。

  说话的人是刑部主事天海盛。

  他看着这个年轻人无视那些锋寒的刀剑,自人群里走出来,听到了随后的对话,觉得很可笑,当然,也很愤怒。

  他不知道这个年轻人是谁,见着此人身上带着书卷气的院服,以为和前两天那些被热血冲昏了头脑的青藤六院学生是一类人。

  “你的那些同窗,现在有的被送进了周狱,有的被打了数十道鞭子,现在都被关在各自的学院里。”

  他厉声喝道:“没想到,居然还有人敢来闹事,难道你瞎了眼吗?”

  此时的官道两侧,到处都是城门司的骑兵以及刑部的捕快,黑压压的一片,至少有数百人。

  先前那些来自葱州军府的士兵,若以本领论,自然不弱,但在这样的阵势前,根本掀不起任何风浪,便重伤倒地。

  如果是一名普通的青藤六院学生,看着这样的画面,居然还这样站了出来,那确实有些过于热血,甚至可以说是鲁莽。

  在天海盛这样的官员看来,这样的学生,自然是瞎了眼。

  陈长生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听到过类似的话了,自从那年春天他进入国教学院之后。

  无论圣后娘娘还是天海家主,甚至就连寒山上遇到的魔君,或者会无视他,也不会如此轻蔑,毕竟他的身份地位已然不同。

  他没有反应过来,于是显得有些木讷,在天海盛看来,则是有些倔强。

  天海盛不喜欢倔强的人,因为他这辈子从来都没有倔强过,所以他越发生气,手腕一抖。

  啪的一声脆响,他手里的鞭子抽破秋风,向着陈长生的脸上落下。

  他带着怒意,没有任何留手的意思,看这力道,若落的实了,只怕陈长生的脸上会出现一道极深的血痕。

  而且他不准备只抽一鞭,决定要把这个年轻的学生直接抽到哭,抽到在地上打滚求饶。

  看着这幕画面,人群里响起一阵惊呼,薛夫人脸色雪白,想要把陈长生拉开,却哪里拉得动。

  在民众的眼里,陈长生被吓傻了,只知道看着那根皮鞭,这又有能有什么用呢?

  忽然,清亮的鞭声消失了。

  一枝不知从哪里射来的弩箭,直接射断了天海盛手里的皮鞭!

  天海盛看着手里只剩下半截的皮鞭,震惊无言,向远处望去。

  就在这时,又一枝弩箭射进了他的左眼窝里,鲜血飙射而出!

  一声痛苦的惨嚎,从他的嘴里传了出来。

  城门外的官道两侧,到处都是人群惊恐的呼喊声,奔避的脚步声,混乱到了极点。

  人群前方,天海盛捂着受伤的眼睛,痛的脸色苍白,浑身发抖,手里拿着半截皮鞭不停地挥舞,如同疯了一般。

  陈长生扶着薛夫人的手臂,向后退了两步。

  混乱没有持续太长时间。

  那名城门司副将厉喝数声,命令刑部捕快冒着危险上前,把鞭子从天海盛的手里夺了下来,准备替他治伤,同时城门司的兵士围住了场间,无论是看热闹的民众,还是那些重伤难支的葱州军府士兵,一个都没能离开。

  又有骑兵向四野驶去?试图在最短的时间里找到那名弩手。

  陈长生和薛夫人就站在官道上,四周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

  那名城门司副将骑在马上,看着陈长生,想要说些什么,却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陈长生看了他一眼,知道对方应该是认出了自己的身份。

  然而,刚才他只是看了天海盛的皮鞭一眼,那皮鞭便断了,紧接着,天海盛的眼睛便被弩箭射瞎。

  在人们的感觉里,他就是一个魔鬼,或者说神仙。

  城门司的士兵自然认为他是魔鬼,看他望向自家的主官,顿时变得无比紧张,不知多少刀剑出鞘,铁枪平举待刺。

  那名城门司副将脸色很难看,举手示意所有人都不要动。

  苏墨虞终于自人群里挤了出来,看着这画面,稍微松了口气,说道:“幸亏你没有轻举妄动。”

  那名城门司副将说道:“他不认识陈院长,还说陈院长瞎了眼,那就是他瞎了眼,瞎眼也是活该。”

  陈长生当然是名人,但真正近距离见过他的人并不是太多,哪怕在京都也是如此。

  只是这位副将是徐世绩的下属,自然对陈长生和国教学院多有关注,所以才会认出来。

  他对陈长生说道:“但我必须提醒您,如果您坚持要这么做,真的会……”

  陈长生说道:“我也会被指控谋反吗?”

  那名副将的脸色更加难看,心想就算是相王,也不敢对未来的教宗安上这样的罪名。

  “这件事情卑职无法做主。”

  ……

  ……

  城门司负责京都治安,很是重要,能够在这里做主的,自然是深受朝廷信任的、资历极深的大人物。

  比如曾经深受天海圣后信任、现在也很受相王器重的御东神将徐世绩。

  人群已经被赶到远处,知道陈长生身份后,精神一直有些恍惚的薛夫人被苏墨虞扶到旁边休息,官道上的人很少。

  这是因为徐世绩不想自己对陈长生的对话被太多人听见。

  三年时间过去,他与陈长生之间的关系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他现在无法再以世叔的身份自居,也没有办法以神将的威严去压制对方,如果陈长生坚持的话,他甚至需要向对方行礼。

  对徐世绩来说,这是他无法接受的事情。

  “这是宫里的旨意,就算是你,也不能违背。”

  他看着陈长生厉声说道,然后神情微和,接着说道:“再说了,你与薛醒川很熟吗?”

  今天这件事情看似是件小事,实际上,这是新朝立威的大事。

  徐世绩知道自己遇到了麻烦,他不明白为什么陈长生总要来找自己麻烦,难道他对当年的事情还是怀恨于心,非要让自己颜面扫地?

  他不想落到那种境地,所以他强行压抑着心头的怒意,试图用温和的语言劝说陈长生。

  在徐世绩以及很多人想来,陈长生与薛醒川并不熟悉,以前甚至各有阵营,隐隐为敌,何至于要弄这一场。

  “我和薛醒川不熟。”陈长生看着他说道:“但听说您和他很熟?”

  徐世绩的脸色非常难看。

  薛醒川和他都是天海圣后最信任的军方大员,前者被委以羽林军,他则领着城门司。

  他和薛醒川当然很熟,不只是同僚,曾是同袍,更是同道,是友人。

  如果说陈长生与薛醒川不熟,没有替薛醒川收殓遗体的义务与责任,那么他呢?

  陈长生没有想这么多,只是依循着心里的想法说着话,便让徐世绩无话可说。

  过了很长时间,他深深地吸了口气,说道:“这是旨意。”

  陈长生说道:“但没道理。”

  徐世绩寒声喝道:“旨意就是天地间最大的道理!”

  陈长生摇头说道:“饿了要吃饭,困了要睡觉,病了要吃药,人死了,就该被收殓,这些才是最大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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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八章 真人

  饿了就吃,困了就睡,病了就治,死了就埋,这些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什么是天经地义H那就是天地之间最大的道理。

  陈长生的声音随秋风而远,四周的人们沉默了起来。

  徐世绩无话可说,因为在这样的道理面前,他说的任何话都是没有道理的。

  陈长生向官道旁的原野里走去,衣服里生出淡淡星辉,便是清丽的天光也无法掩去。

  徐世绩神情微凛,说道:“你要与我动手?”

  这句话是威胁也不是威胁,更像是一种警告或者提醒。

  与境界实力无关,与权势无关,陈长生把潜台词听得很明白。

  ——我是徐有容的父亲,你确定要与我动手?

  在奈何桥那场雪战之前,陈长生想起徐有容时,偶尔会对她生出一些同情或者说怜悯,因为她有一个徐世绩这样的父亲。

  这一刻,他觉得徐世绩其实也很可怜,当然,这里的怜字意味有些不同,有些令人生厌。

  他没有理会,直接走进了原野里。

  苏墨虞按照他的意思,扶着薛夫人,在官道上等着。

  很多双视线落在了徐世绩的身上。

  城门司官兵握着剑与枪,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做。

  徐世绩知道自己什么都不能做。

  那枝把刑部主事天海盛的眼睛直接射瞎的弩箭,明显发自神弩。虽然无论刑部的捕快还是城门司的骑兵,都没有发现那名弩手,但他确定,国教骑兵肯定就在不远的地方。而且在城门深处的巷口,他已经隐隐看到了数名红衣主教的身影。

  很快,那几位红衣主教便来到了场间,随之而来的还有很多教枢处的教士。

  教士们无视徐世绩的视线与城门司、刑部众人的神情变化,开始医治那些受伤的葱州军府士兵。

  原野里的事情,自然也有人接手。

  陈长生回到了官道上。

  薛夫人到了此时才确认他的身份,有些吃惊,很是感动,诚挚说道:“谢谢您的恩德。”

  陈长生说道:“您不必客气,我并不知道这件事情,只是偶尔走到这里来看到。”

  薛夫人说道:“只担心这件事情会影响到您。”

  陈长生说道:“无妨。”

  徐世绩一直在旁冷眼看着,发现他与薛夫人素不相识,才真的确认他与薛府之间没有任何交情,愈发觉得不解。

  为了一具尸身,对抗宫里的旨意,与自己的老师背道而驰,这样做值得吗?

  他看着陈长生问道:“我不相信你就是为了所谓道理。”

  陈长生说道:“我不是王破,万事取直,我选择这样做,自然是因为对自己有好处。”

  徐世绩露出一抹嘲讽的微笑,心想果然如此。

  “我修的是顺心意。”陈长生接着说道:“无论遇着何事,都要顺心意而行,不然,对我的修道会有极大影响。”

  什么是顺心意?

  他如果看青山妩媚,那便罢了。

  他如果看青山不爽,那便要移掉。

  如果前路平直,那便罢了。

  如果路有不平,自然要出刀。

  风景如果清美,那便欣赏。

  如果满眼污烟瘴气,又如何能够沉默?

  苏墨虞赞叹想着,如此顺心意,与王破的刀道又有何区别?

  徐世绩最后问道:“难道你真的不怕?”

  陈长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转身向着京都里走去。

  四天前,他背着天海圣后的遗体走下了天书陵,葬进了百草园里。

  这都做了,更何况薛醒川。

  ……

  ……

  将领们的遗体被安葬了,京都郊外多了几座坟茔,京都里却没有发生任何事情。

  这出乎了很多人的意料,要知道,朝廷的意志在过去的四天里曾经表现的那样强硬,以至于显得格外酷烈,所有人都以为,国教学院和陈长生必然会迎来一番风雨,哪怕离宫方面再次毫不犹豫地表现出了自己的维护之意。

  秋风秋雨里,来到国教学院的不是朝廷的军队,是薛夫人。

  春天的时候,国教学院重新修复了议事楼,陈长生便在这里与薛夫人相见。

  薛夫人再次表示了诚挚的谢意,陈长生再次表示不必在意。

  薛夫人说道:“先夫其实一直对您很好奇。”

  陈长生有些不解,说道:“薛神将居然在府里提到过我?”

  如昨日所言,他与薛家之间没有任何交情可言,甚至可以说是陌生人,他想不明白,薛醒川当初为何会在家里提到自己,当然,他或者会与自己的妻子议论些朝堂上的事情,圣后娘娘的心事,但说到好奇……想来应该是更私人的领域,与昭明太子那些传言无涉。

  薛夫人看着他说道:“他说您是他此生仅见的第二个真人。”

  自西宁来到京都后,世人对陈长生的评价很多,比如天才横溢,比如沉稳早熟,比如宁静如春风。

  他不知道,在薛醒川之前,已经有人用真人形容过他。

  薛夫人说道:“先夫不解,明明是您砍掉了他亲弟弟的一只手臂,为何偶尔在宫里或是别处,您和他相遇时,总能保持的这般平静。”

  陈长生明白,这说的是当初在荒原上送苏离南归途中,他用刚刚学会的慧剑,断了薛河神将一臂的往事。

  事后他与薛醒川朝面的机会不少,按道理来说,或者歉疚,或者警惕,他总应该流露出些异样的情绪才是,但他没有。

  他甚至没有与薛醒川谈到过这些事情,仿佛就像这件事情没有发生过一般。

  “薛河当时曾经说过,我不杀他,他会记我的恩情。”

  陈长生想了想,说道:“他们是兄弟,我不想薛神将记得这份恩情,所以不曾提。”

  薛夫人很感慨。

  当时在荒原上,薛河说:你没有杀我,只断了我一臂,所以我记你的恩情。

  世间最多便是尔虞我诈,一般人听到这句话后,必然不会当真。

  陈长生却当了真。

  薛醒川想了很长时间,才想明白他的平静与不提,应该是把这话当了真。

  那天夜里,他对自己的妻子感慨说道:“陈长生,真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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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九章 活路
  
  真人,是很不一般的称赞。
  
  陈长生安静了会儿,问道:“还有一个?”
  
  先前薛夫人说,他是薛醒川认为的两个真人之一。
  
  薛夫人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换了一种方式:“您不愧是圣后娘娘的儿子。”
  
  陈长生明白了,说道:“遗憾的是,我并不是她的儿子。”
  
  薛夫人说道:“我很欣慰能够听到您说遗憾。”
  
  陈长生说道:“是的,我并不以为有这样一位母亲是羞耻,虽然她不是好人,但是很了不起的人。”
  
  薛夫人感慨说道:“是啊,不然先夫他们又怎会愿意追随娘娘,至死不渝。”
  
  陈长生忽然问道:“你恨吗?”
  
  要说恨,薛夫人的太多恨的道理,要说悔,也有悔的理由。
  
  那些恨与悔,并不都是对新朝的,对那位刑部主事,对徐世绩的,也应该有对过去那段岁月的。
  
  薛夫人很平静,说道:“不,我只恨周通不死。”
  
  陈长生静静看着她的眼睛,没有说话,没有安慰。
  
  薛夫人聪慧至极,明白了,有些吃惊,很是感动,想要劝说什么,却无法开口,因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陈长生什么话都没有说,她又如何劝?
  
  二人告别,在国教学院门前,陈长生对薛夫人说道:“请您不要离开。”
  
  按照教枢处送来的消息,薛府已经人去府空,后门处有几箱准备好的行李,看起来,薛夫人可能会在近日返乡。
  
  陈长生却请她不要离开。
  
  薛夫人懂他的意思,因为他懂她的意思。
  
  她沉默了很长时间,有些艰难地露出一丝微笑,说道:“好,我会亲眼看着。”
  
  陈长生说道:“您会看到的。”
  
  ……
  
  ……
  
  抄家后,薛府尽散家仆,无论长房还是二房,只要暂时没受到牵连的人,都已经被送回了家乡,现在府中,只剩下了薛夫人,还有一位仆妇和老管家,显得格外冷清,若依薛夫人的意思,便是这名仆妇和管家也应该离开,只是却没办法说服他们。
  
  那位仆妇说道:“既然要设祭,哪怕再如何简单,也要去置办些东西,我们总能替夫人分担些。”
  
  薛夫人摇头说道:“人都已经下葬了,还设什么祭。”
  
  管家说道:“朝廷既然没有说话,那便是默认了,想必此后数日,总会有些大人或是旧时同僚前来拜祭,我们总得迎着。”
  
  他是按照旧时想法说的,却引动了薛夫人的难过,淡然说道:“你以为有人敢来吗?”
  
  管家心想老爷一世英雄,在京中交游广阔,只要朝廷不明旨,总会有人来的。
  
  薛夫人说道:“既然我们要设祭,又从哪里去找银钱?”
  
  管家想了想后说道:“在京郊置办的祭田,暂时无法脱手,西直街的铺子……”
  
  如今的薛府哪里还拿得出来银两,如果想要摆出象样的祭堂,便只能变卖没有被抄没的那些族中产业,还必须是最好的那些才好出手。
  
  西直街是京都最繁华的地方,街上的铺子真可谓日进斗金,从来没有人舍得卖掉。
  
  管家看着薛夫人犹豫的神情,以为她是不舍,劝说道:“回乡后,铺子没有人看,迟早也保不住,既然不会再回来了,何必留着。”
  
  薛夫人沉默了会儿,说道:“铺子不要卖。”
  
  管家有些吃惊,继续劝说:“夫人,请您……”
  
  薛夫人摇了摇头,说道:“我知道你担心什么,只是我已经改了主意,不离京了。”
  
  听着这话,管家更加吃惊,然而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听见夫人继续说道:“过些天,你回乡去把谨哥接回来。”
  
  谨哥全名薛业谨,是薛河的独生子。管家已经知道消息,二老爷薛河正在押送回京的途中,只怕也难逃一死。谨哥是薛府现在的独苗,前天确认朝廷的旨意后,被夫人连夜送回了老家,为何夫人现在又决定让他回京都,要知道,这要冒极大的风险,谁知道朝廷里新当势的那些大人物们会不会改了主意。
  
  他颤着声音说道:“就算谨哥回来,又如何看得住那些铺子。”
  
  “谨哥是我薛家唯一的血脉,岂能把时间耗在这些庶务上。”薛夫人看着他认真说道:“他回京,是要读书的。”
  
  管家暗暗叫苦,心想现在的京都有哪家学院敢收薛家的子弟?不要说青藤六院,就算是最普通的坊塾,只怕也会把谨哥拒之门外。
  
  薛夫人没有把自己后续的安排说出来,对管家说道:“你先去忙设祭的事,至于银钱,先用这些应着,不够再说。”
  
  说着话,她从髻里取下一枝赤金钗递了过去。
  
  管家只得受命,拿着那枝赤金钗出了门。
  
  那名仆妇端上一碗茶,说道:“您先润润嗓子。”
  
  薛夫人端起茶碗饮了口,看着茶汤里倒映出来的自己的苍白的脸,忽然露出了一丝笑容。
  
  与前些天不同,她今天的笑容虽然依然疲惫,但终是多了几丝明亮。
  
  然后她觉得茶水有些甜。
  
  嗓子里如果有血,应该也是甜的。
  
  这是薛醒川与她聊过的话。
  
  那时候他们刚成亲,她主持中馈的第二天,便现家里的帐目有很多问题,有很多银钱流向不对。
  
  刚好那时候府里有很多传言。
  
  她有些难过,晚饭的时候没有喝汤。
  
  薛醒川无法,才告诉了她实情,她才知道,原来自家夫君是被抱养的,他还有一个亲兄弟,那个人叫周通。
  
  为了安慰她,薛醒川和她说了很多闲事和趣事,还有战场上的事,比如,嗓子里如果有血,那会是甜的。
  
  如果那枝金钗刺进咽喉,也应该是甜的。
  
  薛夫人想着。
  
  从一开始,她就没有准备离开京都。
  
  她准备替薛醒川收殓之后,便自尽,随他而去。
  
  直到昨日,事情生了改变。
  
  她不准备死了。
  
  她准备继续在京都里活下去,因为她要亲眼看着周通去死。
  
  她还要把薛家的独苗养在京都,因为她要让他去国教学院上学。
  
  庭外有哭声传来。
  
  那名仆妇领着一个两眼红肿的贵妇走了进来。
  
  那名贵妇入了房间,直接扑到了薛夫人的怀里,哭喊着说道:“母亲,这叫我们还怎么活?”
  
  薛夫人看着嫁给礼部侍郎的大女儿,神情平静说道:“你被休了?”
  
  那名贵妇被吓了一跳,然后怒道:“我又没错,魏家哪里敢休我!”
  
  薛夫人说道:“既然没有被休,为何要哭?”
  
  那名贵妇眼睛再次红了起来,说道:“他们对我不好。”
  
  薛夫人说道:“如果你夫家不肯容你,回来便是。”
  
  贵妇有些尴尬说道:“这几天公公和婆婆的脸色不好看,他……倒还算和气。”
  
  薛夫人平静说道:“和气吗?如果他继续和气下去,就与他和离。”
  
  贵妇有些犹豫,说道:“那孩子怎么办?再说,他对我算是不错,将来事情平息后,谨哥的前程……”
  
  薛夫人说道:“谨哥将来从军也好,入朝也罢,你经营铺子也好,再嫁也罢,哪里还能找不到一条活路呢?”
  
  贵妇想了想,用力点了点头,说道:“母亲这话有道理,我就原话对他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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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章 挖坑

  周通看着面前的中年人笑了起来,笑容有些深,深不可测:“这是薛夫人的原话吗?”

  ?那名中年人的神情有些不宁,说道:“拙荆性子急,但想来不至于因为赌气而撒谎。”

  “感谢侍郎大人前来与我说这番话。”

  周通的态度很真诚,眼神很温和。

  但当礼部侍郎魏大人离开后,他的眼神很快便变得冷漠起来。

  那天夜里发生的事情,距离现在不过数日,他做为当事者,自然不会忘记。

  他那些忠心耿耿的下属自然也不会忘记。

  准确来说,那个夜晚的开端,便是海棠小院里的那记刀光,他险些死在陈长生的手里。

  如果没有那一刀,或者后续的局势发展也不会有太大的变化,但他在这件事情里扮演的角色,极有可能与现在不同。

  薛醒川是他在世间唯一的朋友。

  薛醒川是世间唯一信任他的人。

  所以,被他毒死了。

  那天在皇宫里,他接受了圣光术的治疗,再加上商行舟亲自出手,他的伤势已经近乎痊愈。

  他将在新朝里拥有更高的地位,更大的权力,更加不可撼动。

  为了向整个世界宣告并且证明这一点,薛醒川的尸首被扔在官道外,不准安葬。

  结果,陈长生替薛醒川收尸,薛夫人不准备离京,那个叫谨哥的孩子将被接回来,薛府……居然还要设祭!

  周通当然明白这些事情意味着什么,这是在打他的脸。

  那株海棠树已经变成了碎屑,庭院残破不堪,清吏司衙门在地面上的建筑都已经废掉,只有地下的牢狱保存的还算完好。

  周通站在废墟里,看着天空里的淡云,沉默不语,不知道在想什么。

  一名下属看着神情略显寂寥的他,试探着问道:“大人……”

  “我的脸向来很厚,不然也活不到今天。”

  周通淡然说道:“陈院长已经打了我的左脸,如果他还有兴趣,我可以转头,把右脸也让他打的开心。”

  那名下属不甘说道:“凭什么?”

  周通收回望天的视线,面无表情说道:“就凭他是商院长的学生,是陛下的师弟,是教宗选定的继承人,他就有资格打我的脸。”

  把薛醒川与那数位羽林军将领曝尸于野是朝廷的旨意,谁敢违抗?

  陈长生敢,谁又敢用违返大周律法或是抗旨办他?

  为什么?就如周通所言,如果朝廷不想在刚刚推翻圣后娘娘的情况下接着与国教分裂,便只能忍着。

  朝廷都要忍着,更何况他周通只是朝廷里的一员,哪怕是位大员。

  那名下属恼火说道:“那要忍到什么时候去?”

  周通沉默了会儿,说道:“娘娘都会死,那么所有人都是会死的。”

  他说的不是陈长生,而是在天书陵前坦承自己已经老了、将要死去的教宗陛下。

  到了教宗陛下回归星海的那一天,或者陈长生真的会成为下一代教宗,但无论是朝廷还是商行舟,还是国教的集体意识,都不会允许他再像一个年轻人那般行事,虽然他还很年轻,这便是欲戴神冕,必承其重的道理。

  周通只需要忍过这段时间便好。

  “打脸嘛,又不是杀人。”

  这个世界上想让周通死的人很多。

  现在新朝的很多大臣,包括中山王在内的数位王爷,都恨不得生啖其肉,却什么都不能做。

  陈长生可以用很多种方法来表示对周通的不耻,可以换着方式来打他的脸,也不可能杀死他。

  就像说过很多次的那样,他代表着商行舟对整个世界的承诺。

  下属还是有些不安,问道:“那薛府设祭?”

  “设祭?我看那倒更像是在挖坑。”周通笑了笑,然后对下属们说道:“庭院能否修复如初并不重要,但我要这里有一棵海棠树,要和以前那棵海棠树一模一样,树坑记得挖深点儿H这样好活。”

  对北兵马司胡同的这座小院来说,那棵海棠树很重要。

  就像他对现在的世间一样。

  都是某种象征。

  ……

  ……

  重修周狱是一个很麻烦的工程,工部和京都府发来了很多工役和优秀的匠师。

  工程进行的非常顺利,只两天时间,便已经初见雏形,但时间依然很紧张,入夜后,那些工役依然在辛苦的工作。

  院墙下被挖了一个树坑,坑挖的很深,想来无论是哪种海棠树,都能够在里面生长的很好。

  夜色最深的时候,工役与匠师们终于去歇息了。

  没有人注意到,一道身影来到院墙边,然后跳入坑中。

  嗤嗤嗤,仿佛刀锋切进豆腐里的微小声音不停响起。

  无数道寒光,从那道身影的指端闪现,但明显不是什么兵刃。

  坑壁的泥土就像真的豆腐一样,簌簌而落。

  然后,那个身影消失了。

  ……

  ……

  薛府设祭。

  灵堂在府里,街上根本看不到,只能看到白蟠,除此之外,再没有什么变化。

  就连哭声和乐声都没有,真真冷清到了极致。

  没有乐声,是因为没有乐班敢接薛府的活。

  没有哭声,是因为没有前来拜祭的客人,那么无论真心还是假意,府里的人也总不能自己在那里一直哀恸。

  这是很多人都已经预想到了的场面。

  薛醒川的遗骸,是陈长生收殓的。

  薛府的丧事,自然也有了不一样的意义。

  有些人甚至以为,这是朝廷与国教之间、商行舟与陈长生这对师徒之间的较量。

  这场丧事,可以看清楚京都城甚至整个大陆的风向。

  前来拜祭薛醒川的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也是在拜祭圣后娘娘。

  心向天海旧朝的人,肯定有,但谁敢表现出来?

  清冷的灵堂上,管家看着薛夫人,难过地说道:“看起来……应该没人再来了。”

  不要说是朝中的大臣,军方将领,那些曾经的故交,就连离宫都没有反应。

  只有凌海之王与司源道人,在清晨的时候,来拜祭了一场。

  这两位国教巨头与薛醒川的私人关系其实普通,但世人皆知,他们与薛醒川一样,都是天海圣后最坚定的支持者。

  薛夫人看着空无一人的府门,平静说道:“总是有些人想来的,即便他们不便来,但我们总要等等。”

  是的,京都有很多人想要来拜祭薛醒川,以他们当年与薛醒川之间的情义,不来如何都说不过去。

  但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他们又不敢来,为难到了极点。

  正如周通说的那样,薛府设祭,对那些人来说,就像是挖了一个坑。

  你跳还是不跳?

  时间缓慢的流走。

  日头缓慢地移动。

  时辰已经到了。

  薛府依然冷清,还没有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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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一章 闯薛府

  北兵司胡同里的庭院已经渐显旧时模样,院墙下的那个树坑已经挖得很深,但海棠树还没有运来。

  想要找一棵与以前一模一样的海棠树,即便对权倾朝野的清吏司衙门来说,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

  周通很清楚这一点,并没有对下属生出任何不满意,尤其是当听到接二连三的回报之后。

  “魏侍郎没有回去,听说昨天夜里府里大闹了一场。”

  “钦天监的黄大人出门之前,发现家里的马车都被借走了,借给了夫人家的亲戚,说是要回梧州。”

  “天海胜雪已经上了车,但被家里的供奉拦了下来,据说双方发生了激烈的冲突,最后是承武相国亲自出面,才平息了事态。”

  “相王府里没有什么声音,但陈留郡王今天一直没有出现,据分析应该是被王爷关进了府后的神堂里。”

  从前天知道陈长生出面替薛醒川入敛,周通的脸色便一直没有好看过,尤其是在听到薛府准备设祭后。

  虽然他一直表现的很平静,但下属们以及宫里的很多人,都能看得出来他的情绪很糟糕。

  直到听到这些消息,他的脸色才渐渐的好转,眼神里的漠然才渐渐松化。

  没有人敢去薛府祭拜,这是意料中事。

  薛府设祭,给京都里的很多人提供了一个情感的出口,也是挖了一个坑。

  说是祭拜薛醒川,事实上不如说是祭拜圣后娘娘。

  今天朝廷盯着薛府,谁敢在那里出现?

  “陈长生?”周通忽然问道。

  一名下属说道:“国教学院一直没有去人。”

  “没想到我们的小陈院长会如此冷静,分寸感掌握的如此之好。”

  周通负着双手向庭院外走去,说道:“不过难免让人喟叹世态炎凉,也对,除了我,谁对他能有几分真情义呢?”

  下属们闻言很是吃惊,不明白大人何出此言。

  周通停下脚步,望向众人认真说道:“举世!知,他是我唯一的朋友,难道你们不知道吗?”

  下属们看着大人脸上的笑容,便觉得浑身寒冷,哪里知道应该如何回答。

  ……

  ……

  国教学院湖畔,茅秋雨看着陈长生说道:“现在看来我的担心果然是多虑了,你本来就比同龄人要成熟很多。”

  “所以你大清早就来了这里,一直看着我。”陈长生看着湖面说道:“但其实我不是很明白你的意思。”

  茅秋雨说道:“前天你做的事情已经够了,再做,便有可能会过。”

  陈长生想了想,说道:“这个分寸怎么把握?由谁来规定呢?”

  他已经知道,今天薛府设祭,除了司源道人和凌海之王,没有一位客人前来。

  “把握与规定都来源于独一无二的意志。”

  茅秋雨看着他说道:“教宗陛下活着的时候,国教只有一个意志,所以可以只有一道声音,但陛下回归星海之后呢?您继任教宗的时候,还未满二十岁,您的意志很难凌驾于国教之上,只能是共生同存的关系。”

  这句话听着有些模糊,实际上很清楚,国教能否顺利传承,除了教宗陛下的意志之外,还是要看继承者自己的能力与手段。

  成熟、稳重、分寸感,耐心、责任感,这些都是能力与手段的具体呈现。

  茅秋雨接着说道:“教宗陛下的身体不是很好。”

  陈长生说道:“过些天,我去离宫看他。”

  茅秋雨又说道:“想必教宗陛下会很欣慰。”

  陈长生沉默了会儿,说道:“我倒不确定师叔看见我后会不会高兴。”

  茅秋雨说道:“你在逐步学会责任感与沉默之间的关系,这本身就代表着成长。”

  陈长生摇头说道:“其实您说错了,我今天没有去薛府,不是因为成熟而选择了沉默,不是因为责任感而看到了分寸,只是我觉得世炎凉这种事情很常见,而且与我没有太多关系,就像你知道的那样,我与薛醒川确实不熟。”

  是的,与周通想的不同,与茅秋雨欣慰的不同,陈长生没有去薛府,与隐忍、分寸之类的词没有任何关系。他只是觉得自己与薛醒川不熟,好像没有必要去,而且他不知道当薛夫人或者那些人伤心恸哭的时候,自己应该说些什么。

  “我不擅长安慰人。”他对茅秋雨说道。

  就在这个时候,苏墨虞忽然走了过来。

  茅秋雨问道:“出了何事?”

  苏墨虞行礼,然后对陈长生说道:“周通带人去了薛府。”

  陈长生看了眼天光,说道:“薛府移灵定的什么时辰?”

  茅秋雨神情微肃,说道:“如果因他人的行为而改变自己的心意,与你的道并不相合。”

  这是劝说也是警告。

  陈长生说道:“心意总是会变化的,承认这些变化,才是真正的顺。”

  茅秋雨问道:“因何而变?”

  陈长生说道:“我和薛醒川不熟,所以不去薛府,但我和周通很熟,所以这时候该去了。”

  ……

  ……

  薛府很冷清,于是白幡在秋风里显得更加孤寒,睹之生怜。

  冷清不代表真的一个人都没有,在街头以及巷尾,有很多双视线一直远远地注视着薛府门前。

  有一些是好事且不怕事的京都闲汉,更多的视线则是代表着京都里的各大势力。

  从清晨到现在,薛府门前没有出现任何客人,便是连麻雀都没有几只。

  街前忽然有蹄声响起,又有劲风拂衣之声。

  数十名清吏司官员以及高手还有数量更多的缇骑,护卫着周通来到了薛府之外。

  很短的时间里,薛府门前便多了黑压压的一片人,但依然没有任何声音,很是死寂。

  街上太过安静,甚至隐隐能够看到门后纸线燃烧的啪啪声。

  周通从下属手里接过一条白布,系在腰上,抬步便向薛府里走去。

  薛府管事看着这幕画面,想要拦,却没有任何勇气,双腿早已软的不行。

  一名披麻戴孝的美丽妇人,拦在了周通的身前,愤怒地喊道:“你居然还有脸来?”

  周通看着她说道:“魏夫人回来了?”

  他望向冷清的府内,摇了摇头,感慨说道:“何至于此,我来给薛兄上柱香,也免得他在星海之中太过寂寞。”

  那名妇人脸色苍白,喊道:“父亲不会愿意看见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奸人!”

  “我与薛将军之间的情义,岂是你们这些妇人所能了解的。”

  说完这句话,周通神情平静走进薛府,就像回家一般。

  在整个过程里,他看都没有看魏夫人一眼。

  清吏司的官员们把魏夫人推到一旁,不让她过来。

  眼看着仇人闯进了自家府里,想着父亲的在天之灵必然无法安宁,魏夫人悲愤交加,却无力阻止,破口大骂了起来。

  听到不绝于耳的脏话,周通微微皱眉,有些不喜,说道:“你父亲一世英雄,怎么养出你这么个泼妇来了?”

  有下属取出布团,往魏夫人的嘴里塞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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