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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侠玄幻] 雪中悍刀行(12月22日 更新至“第一百四十四章 天下姓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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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四章 书生飞剑侠客行


  五十余头骆驼成一线在戈壁滩上艰难前行,商队成员都以丝布蒙面,大多牵驼而行,唯有一名身材纤细的人物骑在一匹初成年的骆驼上,牵驼人是名年迈仍旧魁梧的老人,装束清爽简单,显然是这支驼队的领头人,腰间挂了只羊羔皮制成的大水囊,骑在双驼峰之间丝绸铺就精致软鞍上的人物总有这样那样的问题,大多天马行空,让游历羁旅经验极其丰富的老人都要措手不及,不知如何作答。他们这一路行来,竟然遇到了接连两次原本常人毕生难遇的海市蜃楼,两次沙蜃俱是海上孤岛仙境的稀罕画面,恐怕也就传说中的道德宗浮山可以媲美了,骑驼人物询问蜃楼的真假与起源,好面子的老人也就只好支支吾吾,实在被纠缠得无路可退,不得不转移话题,说些道听途说的野狐精怪轶事。
  
  骑驼人言语轻柔,“洪爷爷,是不是过了这片戈壁滩就到北边大城池了?”
  
  老人笑道:“小姐,这块戈壁滩还有得走呢,记得上次火焰山吗,看着近,足足走了大半天,古人说望山跑死马,就是这个道理。”
  
  驼背上的人物竟是女儿身,她伸手揭开一些阻挡黄沙入嘴的丝巾,有一双让人倍感清凉的水灵眸子,好奇问道:“洪爷爷,咱们自己储水也不多,为什么还要送给那位远游士子一囊水,他说给银子,你都不收。”
  
  姓洪的壮硕老人轻声道:“出门在外,能结下善缘,不管大小,总归是一桩好事,老仆我当年在沙漠里落难,便是小姐的爷爷仗义相救,要不然洪柏今儿就是黄沙下的白骨了。再说咱们身上挂袋水囊不多,可真遇上了困境,还能杀驼取水,顶多就是少去一驼货物,银子这东西,说到底还是死的,比不得活人。”
  
  女子点头笑了笑。
  
  老人由衷夸赞道:“小姐从小便是菩萨心肠,好人有好报。以后啊,肯定能找到门当户对的好人家嫁了。”
  
  这趟是偷摸着混入驼队的女子又问道:“洪爷爷,可是我读那些江南刻印的才子佳人小说,大家闺秀可都是对落魄书生一见钟情,没见哪位女子去找门当户对的相公啊。这是为什么啊?”
  
  老人一阵头大,憋了半天,说道:“小姐你看啊,那些书生大多也都会金榜题名,衣锦还乡,然后与女子白头偕老,小姐读这类禁书,可不能只看到大家闺秀们的荒唐,那些姑娘眼光可不差,万千书生进京赴考,鲤鱼跳龙门,能跳过龙门的就那么几条,偏偏就给她们瞧上了,这说明书上的小姐比起咱们做了半辈子买卖的生意人,眼光还要毒辣,是不是这个道理?若是姑娘不幸看走眼,上错轿子嫁错郎,写书人也就不乐意写了。”
  
  年轻女子恍然,有些汗颜笑道:“以往从哥哥们那边偷禁书,只顾着看花前月下卿卿我我,当下脸红以后也就忘掉,这个道理还真没想明白,亏得洪爷爷说透了。”
  
  老人哈哈笑道:“才子佳人若是没的团圆,那算什么才子佳人。小姐以后嫁了人可得过得好,若是被欺负,洪爷爷就拼得被老主人赶出家门,也要拾掇他。”
  
  她摇头道:“我才不愿意嫁人,爹娘和哥哥对我这般好,就足够啦。要是以后的相公三妻四妾,花天酒地,我可要哭死。”
  
  凉莽之间除去摆在台面上的茶马古道,还有几条台面下的丝路绸道,打着各式各样的贸易幌子,多是由边境商贾往离阳王朝江南道和旧西蜀等地购置绸缎,卖给北莽王庭权贵,治国严苛的女帝对此还算有些人情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未取缔那几条道路,只要有关系门户,就是一本万利的买卖,不过几千里漫长路途,赚的钱都是血汗钱,早些时候的丝路商人,不少都死在了路上,也就是这些年离阳北莽两国安定,战事停歇,才迎来丝绸之路的鼎盛时期,因为丝绸大多以骆驼为驮运工具,江南道有大量类似骆驼驿白驼桥的地名。
  
  这只驼队属于南朝澹台家偏房一支,澹台是甲字大姓,大族自然有大族的气魄,但支撑起派头的还是要靠各种生财有道,嫡长房一直以书香世家自居,君子远庖厨,两袖清风得厉害,更别提跟黄白物打交道,脏活累活就都落在不被青眼的偏房头上,澹台家族枝繁叶茂,老太爷膝下子孙满堂,未必都记得住一半的姓名脸孔,洪柏所在一支不过是小枝桠,否则那位小姐也绝不敢混入驼队,高门大阀里规矩森严,谁会允许自家姑娘去抛头露面。这名被宠坏的女子叫澹台长乐,向往澹台家族的故地西蜀,恰好商队在旧西蜀境内有千亩蜀桑,她入蜀时正是桑柔四郊绿叠翠的美景,差点不想回家。过了凉莽边境,沿着丝路向北,愈发荒凉难行,好在她吃得住苦,总能苦中作乐,让洪柏负担小了许多。
  
  这位生长在朱门高楼内的澹台小姐总有莫名其妙的问题,洪柏这次南下旧蜀北上王庭几乎把满肚子墨水都给抖搂一空,再有小半旬就可以穿过戈壁滩到达皇帐属地边缘,到时候返乡,小姐估计就顾不上问为什么,此时洪柏给她由丝路渊源说到了北凉,三句不离本行,说到了离阳王朝的官服补子,继而说到了诰命夫人的补子,说到这一茬,久经患难的老人也是感触颇深,“咱们南朝官服都是春秋中原那边演化而来,像夫人她在庆典朝会上穿戴的补服,就是从四品,应了女凭夫贵那句话。当然也有许多女子是凭子得富贵,春秋时那些皇宫里的娘娘们尤其如此。”
  
  她歪着脑袋问道:“可我爹是武将,为何我娘的补子是禽纹补子?”
  
  洪柏笑道:“小姐,这有讲究的,女子娴雅为美,崇文而不尚武。不过天底下还真就有一袭女子官服,可能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她瞪大眼睛问道:“谁的?”
  
  洪柏牵驼走在烫人的盐碱戈壁上,笑道:“北凉王妃的补服,便是那一品狮的兽纹补子,传言极为华美,称得上是天衣无缝。哪怕与北凉王的蟒袍挂在一起,也不失了半点风采。”
  
  澹台长乐久居深闺,终归只是喜欢那诗情画意的女子,对王朝更迭从来不去问津,对于那些北凉王妃,也只听说早逝,没能享福几年。洪柏却是市井草莽出身,走南闯北,也曾有几遭让常人艳羡的因缘际会,壮年时在中原江湖上也闯荡出不小的名声,至于为何裹入士子北奔的洪流,又为何在澹台偏支寄人篱下,估摸就又是一些不能与人笑说的辛酸事了。耳顺之年后,舞刀弄枪不多,反而捡起了年轻时候深恶痛绝的书籍,修身养性。老人提起这位王妃,也是自发地肃然起敬,轻声道:“这位王妃,曾是三百年来唯一的女子剑仙呐。”
  
  她自然而然问道:“剑仙是什么?可以踩在剑上飞来飞去吗?”
  
  未入二品的洪柏哪里知晓陆地神仙境界的高深,耿直性子也由不得老人随口胡诌,只好讪讪然道:“约莫是可以的吧。”
  
  她撇头掩嘴一笑,好心不揭老底,洪柏成精的人物了,老脸一红。
  
  澹台长乐敛去轻微笑意,问道:“咱们南朝有剑仙胚子吗?”
  
  洪柏摇头道:“听说离阳王朝那边多一些。剑道一途,不得不承认,自古便是中原剑客更风流,以前有我那一辈江湖翘楚的李淳罡,现在有桃花剑神邓太阿,我想以后也肯定是离阳人,轮不到北莽做剑道魁首。”
  
  女子一脸神往道:“剑仙啊,真想亲眼见上一见。”
  
  洪柏不好明面上反驳,只是低声笑道:“一剑动辄断江,要不就是撼山摧城,咱们凡夫俗子,还是不见为妙。”
  
  天地之间骤起异象。如同脾气难测的老天爷动了肝火,蓦地狂躁起来,跟老天爷讨口饭吃的行当,如佃农耕种,如牧人赶羊,最怕这个。澹台长乐不清楚厉害轻重,洪柏却已经是脸色苍白,脸色颓败,驼队里常年走丝路的老商贾也是如出一辙,澹台长乐举目眺望,天地一线宛如黑烟弥漫,遮天蔽日,正午时分,天色就逐渐黯淡如黄昏。在黄沙万里中行走,一怕陆地龙汲水,再就是怕这种沙尘暴,前者相对稀少,后者一般而言多发生在春季,如今已是由夏转秋,怎的就无端摊上这种滔天祸事?关键是这次沙尘暴尤为来势汹汹,遥望远处那风沙漫天的恐怖架势,洪柏如何都没料到会在这座戈壁滩遇上这种规模的风沙,当机立断,驼队在戈壁滩上已是退无可退,命令驼队开始杀驼剥皮,剔除内脏,腾出一具骆驼骨架,好让澹台商旅钻入其中,五十余头骆驼汇聚一堆,再披上骆驼皮遮住缝隙,兴许可以躲过一劫,平时一些小沙暴,还可以躲在屈膝骆驼附近,今天这场巨大沙暴是万万不敢托大了。好在澹台家族豢养的骆驼骨架都大,可以一驼挤两人,至于这般全然不计后果的计较,能否躲得过风沙,就看天命了。
  
  听说要杀驼避风,女子舍不得座下那匹处出感情的白骆驼,哭红了眼,怎么都不愿意抽出刀子宰杀剥皮。洪柏跟手脚利索的驼队成员都顾不得那批价格等金的货物,快刀杀死相依为命的骆驼,忙着摘掉内脏胃囊,沙尘暴已是近在咫尺,已经抬头可见一道高如城墙的黑沙从西北方推移而来,卷起飞沙走石无数,呼啸声如轰雷。回头见到小姐竟然还在跟那只白骆驼两两相望,老人急红了眼,顾不得是否会被小姐记仇怨恨,提刀就要替她杀了骆驼以供避难,正如老人所说,驼队所载货物很值钱,但人命更值钱,这支商旅人员俱是澹台丝绸贸易的精英,死了谁都是家族短时间内难以填补的损失,更别提澹台长乐是老主人最宠溺的小孙女,甚至连老太爷都打心眼喜欢,她若是夭折在这场风沙中,洪柏没脸皮活着回去。
  
  洪柏大声喊道:“小姐不能再拖了!”
  
  她满脸委屈,哭红肿了眼眸,楚楚可怜,洪柏心中叹息,提刀就走向那匹驼队中最为漂亮的小白骆驼。
  
  澹台长乐转过头,虽然心中不忍,却没有不懂事到阻拦的地步。
  
  她转头时,猛然瞪大那双流光溢彩的秋水眸子,只见一袭黑衫内白底的负笈书生飘然而至,她还以为看花了眼,使劲眨了眨眼,只是一眨眼功夫,他就擦肩而过,到了举刀洪柏身边,按了按老人手臂,洪柏抬头一脸茫然,曾经跟驼队借了一囊水的书生摇摇头,好似示意洪柏不用下刀,洪柏犹豫不决时,应该是那及冠年数负笈游学的书生不知好歹地继续前掠,一掠便是飘拂五六丈,说不尽的潇洒风流,澹台长乐看得目瞪口呆,他不是那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吗?当时见他出钱买水,她还在心里笑话他不识游历险恶,竟然敢单枪匹马在黄沙荒漠里出行。
  
  那时她曾泛起一股不为人知的女子心思,只觉得他这般的俊逸书生,就该在荒郊野岭的破败古寺孤庙里挑灯夜读,说不定还会有狐仙去自荐枕席呢。好在那时候丝巾蒙面,也没有谁看到她的俏脸两颊起桃红。
  
  书生孤身前掠,距离那堵黑墙只差大概三里路。
  
  书箱有一剑出鞘。
  
  一袭红袍横空出世,出现在书生身侧。
  
  正是徐凤年的书生除去春秋一剑浮在半里路外空中,更祭出十二柄飞剑,在他和红袍阴物四周急速旋转不停。
  
  一座浑然大圆剑阵凭空而生。
  
  剑阵结青丝,十二柄飞剑应时而锻,自然有半数属阴剑,但朝露金缕几剑都是阳剑,想要结阵圆转如意,就要借阴物丹婴一臂之力。
  
  商旅只听书生说了一字,如道门仙人吐真言,如释教佛陀念佛音。
  
  “起!”
  
  洪流所至,被剑阵阻挡,两边汹涌流淌而逝,唯有剑阵前方被迫使拔高,在众人头顶就像是有一条黑虹悬空,划出一道圆弧,再在众人身后几里路外坠落。
  
  澹台驼队完完全全位于这等异象之中,洪柏被震撼得无以复加。
  
  竟然真能亲眼见识一位剑士能够以人力抵天时!
  
  一炷香后,黑虹与沙尘一同在后方推移,众人所处位置的天地复归清平。
  
  负笈书生早已不见踪迹。
  
  劫后余生的商旅驼队面面相觑。
  
  女子痴痴望向前方。
  
  落在洪柏眼中,依稀记得五十年前的江湖,也是有许多女子这样痴然望向那一袭仗剑青衫。
  
  一剑出鞘,天下再无不平事。
  
  洪柏轻声感慨道:“真像李淳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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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五章 一颗头颅


  黄昏中,徐凤年终于走到了宝瓶州边境地带的弱水源头,是一块满目青翠的绿洲,如一颗绿珠镶嵌在黄沙圆盘中,格外让人见之欢喜。徐凤年在绿洲边缘的碧绿小河畔掬水洗脸,朱袍阴物在水中如锦鲤游玩嬉戏,出北凉之前,知道的消息是这里戒备深严,不光是常年驻扎有一支六百皇帐铁骑,更夹杂有许多影子宰相李密弼麾下的捕蜓郎和捉蝶侍,交织成一张大蛛网,由一名朱魍顶尖杀手剑客领衔,既是保护那位古稀老人,也是严密监视,不论出行赏景路线,还是每餐菜肴都要尽数上报主子李密弼,加上老人自身心腹势力,两者对峙同时又相互配合,抵御层出不穷的复仇刺杀。
  
  可在徐凤年看来实在是与先前得到的消息不符,暗桩稀疏,那支驻扎十里以外军营的劲旅也六百人骤减到寥寥两百骑,徐凤年拿几捧凉水洗完脸庞,随即释然,老人在北莽眼中再如何虎死不倒架,彻底弃权五六年后,久居幕后颐养天年,声望自然不如从前那般让人忌惮,北莽离阳庙堂大势如出一辙,起先大抵都是南相北将的格局,若说南院枢密大王黄宋濮开了个南朝为将的好头,其实更早之前,就有人早早在北庭皇帐以春秋遗民身份,位居高位,堪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当初每次女帝陛下狩猎,与群臣画灰议事,也唯独此人能让桀骜难驯的王庭权贵心悦诚服,北莽以后能够顺利推行书生治国,可以说正是这位老者的功劳,徐凤年此行目的便是见这位被女帝誉为北莽柱石的老人,谁能相信一个注定跟北莽不共戴天的北凉世子过关斩将,辛苦走了数千里,就是自投罗网?
  
  徐凤年拣选这个临水的僻静位置,没有急于进入绿洲腹地,分明是一座奇门遁甲大阵,胡乱涉足,说不定就要给当成刺客擒拿。行百里者半于九十,徐凤年枯等到暮色沉沉,朱袍阴物始终是那副饱暖无忧的散淡姿态。徐凤年凝神屏气,如同老僧入定,记起了小半旬前在戈壁滩上遇到的骑驼女子,不用看面相就知道是龙女相,否则以徐凤年如今的道行,也不会露面去借什么水。至于后头的出手相助,倒也没有太多念头,无非是念在一水之恩,涌泉相报。古书上记载这类蜃女每次入汪洋或者入荒漠,就会出现海市蜃楼,差别无非是海蜃或者沙蜃,蜃属于蛟龙,吐气成楼,跟共工相等天生神力不同,与那凤妃相可母仪天下也不同,蜃女相自古以来便被寻求长生不老的帝王视作寻访仙山的钥匙,凡人所见海市蜃楼自然是假,但这假象毕竟无法无缘无故浮现,终归是有所依才行,历朝历代皇帝授意方士出海寻访仙人仙山,队伍中必然会有一名龙女相伴,可如何以具体秘术指引,就不得而知,那名女子以后是否会沦为帝王的钥匙,徐凤年漠不关心,也不是他一个自身地位都岌岌可危的世子可以决定的。
  
  世间有几人能如羊皮裘老头年轻时那般快意恩仇?大多数武夫行走江湖,吃疼吃亏以后都信奉多看少做少说的宗旨。一个徐骁,传首江湖,一个北莽女帝,纳为鹰犬,轻轻松松就让两座江湖的所有江湖人全部身不由己了。
  
  徐凤年猛然睁开眼,望向水边踩踏而就的小径,小道尽头有一老一小结伴而来,稚童生得唇红齿白,骑竹马而来,憨态可爱。以一竿青竹作胯下马,嘴上轻嚷着驾驾驾,孩童穿了一袭宽袖道袍,神色天然,让人见之忘俗。孩子身边的老者须发皆白,身材高大,文巾青衫,自有一股清逸气,老人一手牵着竹马稚童,一手握有两卷经书,见着了没有隐匿行踪的徐凤年,似乎毫无讶异,松开小道童的手,朝徐凤年笑着挥了挥手,像是久别重逢的忘年交。
  
  徐凤年之所以不躲不避,是猜测出了老人的身份,昔日北莽王庭第一权臣的徐淮南,出身于辽东,仔细推敲起来,竟然是比徐骁年长一辈的远房亲戚,只不过这种关系大可以远到可以忽略不计便是。徐淮南,在士子北逃之前就已经到达北莽,成为慕容氏女帝篡位登基的首席谋士功臣,学富五车,一生所学尽付与北莽朝政,离阳初定春秋,挟大势冲击北莽,正是他力劝尚未坐稳龙椅的女帝南下御驾亲征,才有了今日的南北分治天下。离阳第二次举国之力北征,也正是本已卸任归田的他重出茅庐,制定战略,使得新贵拓跋菩萨击溃离阳三线,他这些年隐居弱水畔,名义上是当年府上出了一名左右双手倒卖军情的双面谍子,惹来女帝震怒,不得不致仕退出王庭,实则是当之无愧的功勋元老徐淮南对待慕容一族的态度上跟女帝产生严重分歧,心灰意冷,所谓震惊朝野的谍子案,不过是双方各退一步的一个台阶。
  
  看着这位曾经步步登顶然后缓缓拾阶而下的老人,徐凤年难免百感交集。眼前这位,可是论威名,论功绩,实打实都可以跟徐骁相提并论的权臣。徐凤年恭敬作揖行礼,精神气极好的老者走近,扶起以身涉险的徐家后生,端详了几眼,欣慰笑道:“我这老头子想破脑袋也没想到会是你来看我,我甚至想过有没有可能是徐骁亲自造访,委实是天大的惊喜啊,不愧是我徐家人,我很早时候就说嘛,没些胆识的魂魄,都不敢投徐家媳妇的胎。”
  
  徐凤年笑意苦涩。
  
  徐淮南摸了摸身边竹马稚童的脑袋,望向涟漪阵阵的河水,轻声道:“放心,凉莽边境动静很大,我这边抽掉了一个很关键的朱魍剑客,因为猜到你要过来,就借机调走了大部分皇帐骑卒,这儿看上去最危险,却也最安全。清明时节,留下城杀了陶潜稚,后边又跟拓跋春隼打了一架,让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将种吃了个哑巴亏,一路行来,趁手杀了啖人心肝的魔头谢灵,敦煌城引来了邓太阿出剑,好像在黄河那边还跟公主坟扯上了恩怨,你这后生,实在是让老夫大开眼界。当时我就说,只要你能活着到弱水,我不管如何都会见你一面。来来来,咱们坐着说。”
  
  徐淮南和徐凤年坐在水边草地上,憨态稚童突然作怒容,提起竹马就要朝水中劈下,气机之重,让徐凤年出现一瞬窒息,朱袍阴物跃出水面,也是要翻江倒海的模样,好在徐淮南握住了那一截青翠竹竿,摇了摇头,稚童这才敛去气机,复归天真无邪的神情,见到徐凤年眼神异样,老人泄露了些许天机,不过点到即止,温颜笑道:“我也分不清是道门一气化三清的无上神通,还是斩除三尸上十洲的生僻手段,不过身边这位,肯定苦命孩子。这几年茅舍门可罗雀,懂得烧冷灶这种公门修行的聪慧人也逐渐熬不住性子,愈发减少,亏得有这孩子陪着,才不觉得年老乏味。”
  
  对道教正统而言,龙虎金丹一直是被视作仅有可证长生的正途,符箓外丹都是旁门,更别提斩三尸这种不见任何典籍记载的左道。再者徐凤年也没心思在这一点细枝末节上刨根问底,只是一名小小道童就能让阴气趋于饱满的阴物如临大敌,北莽是不是太过于藏龙卧虎了?
  
  年已古稀却不见任何年迈疲态的徐淮南盘膝而坐,轻声道:“既然你敢来这里,我就破例跟你坦诚相见,说几句本打算带进棺材的心底话,若是一年前,我会按约定替徐骁给北凉谋划吞莽一事,毕竟我谈不上忠于王庭,也没有做女子裙下臣的嗜好,之所以做离乡犬卖国奴,为女帝鞠躬尽瘁,只是因为是对春秋和离阳憋了口恶气,既然如此,我也就乐得见着凉莽横生波澜,这比较棋局复盘还要来得有趣,当然,我跟徐骁一样都是出了名的臭棋篓子,不过棋剑乐府的太平令,棋盘内外都是货真价实的国手,他游历离阳十数年,摸清了脉络,这次返回皇宫,对症下药,打了一局大谱,黑白定乾坤,囊括了北莽离阳北凉,我的谋士位置,自然而然被这位新任帝师取而代之,我这些年的待价而沽,便成了不小的笑话。徐凤年,你说王庭既然已无我的用文之地,我哪怕厚着脸皮复出,又能做什么?”
  
  徐凤年默不作声。
  
  言语中有自嘲意味的徐淮南不去看这位跋山涉水而来的年轻世子,“是不是很失望?”
  
  徐凤年点头道:“说不失望,我自己都不信。”
  
  徐淮南果真是打开天窗说亮话,缓缓说道:“我生时,自然是满门富贵,我死后,注定不出十年便是满门抄斩下场,一半是因为我故意不约束族人,由着他们鲜衣怒马,为非作歹,而我做北院宰相时,也刻意跟耶律慕容两姓交恶已久。另一半是女帝终归是女人,女子记仇是天性,她死之前注定要跟我算旧账,退一万步,就算她念旧不为难我,下一任北莽皇帝,也要拿我后人开刀。我自认对得住族人,三十余年如日中天,是寻常人几辈子都享受不到的荣华富贵,唯独一人,不能死,或是说不能死得如此之早,也算我对失信于徐骁的一点补偿。”
  
  徐凤年抬起头,迷惑不解。
  
  徐淮南轻声笑道:“当年徐骁有赵长陵和李义山做左膀右臂,我也不是神仙,给不了两位,只能给你这将来的北凉王其中之一。你要是信得过,就放心去用,他本就要在四十岁前活活累死的命。”
  
  老人指了指自己脑袋,“我这一生读史而懂和自悟而得的阳谋韬略与阴谋诡计,都传授于这位不起眼的偏房庶孙。”
  
  不用徐凤年询问,老人便笑道:“他已经在出发去北凉的路上,你们该相见时自然相见。”
  
  徐凤年正要起身致谢,便被老人摆手拦住,“本就是欠你们父子的,老夫能在北莽平步青云,也少不了徐骁的助力。”
  
  徐淮南突然笑道:“记得我年少离家时,本意是立志做一名儒家经学家,行万里路后,再万卷书,能够训诂注疏就好。哪里会想到走到今天这一步。”
  
  徐凤年无言以对。
  
  徐淮南拍了拍徐凤年肩膀,和蔼道:“以后的天下,毕竟要让你们年轻人去指点江山。”
  
  老人唏嘘以后,继而问道:“听说你练刀练剑都有气候,可有北凉刀?我想瞧上一瞧。”
  
  徐凤年摇头道:“来北莽,不好携带北凉刀。只有一柄春雷短刀。”
  
  老人拍了一下自己额头,笑道:“老糊涂了,短刀也无妨。”
  
  徐凤年从书箱里拿出春雷刀。
  
  徐淮南放在膝盖上,凝视许久,“老夫生已无欢可言,死亦无所惧,之所以耐着不死,就是等着给那名孙子一份前程,再就是少了一个安心赴死的由头。老夫既然欠了徐骁,就再不能欠你。而且老夫也想到了一个不负任何人的做法。”
  
  徐淮南抽出春雷刀,递给徐凤年,那张沧桑脸庞上的笑容无比豁达,“来来来,割去徐淮南的头颅,装入囊中,返回北凉,去做那北凉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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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六章 南归,过河,拽山

  谈不上乘兴而来,也不好说是败兴而归。徐凤年还是那个背书箱远游子的装扮,红袍阴物依旧隐蔽潜行,只是多了一颗含笑而亡的头颅。行出三百里,见到两骑纵马狂奔去往弱水河畔茅舍,其中一骑马背上的男子玉树临风,北人的身材,南人的相貌,见到徐凤年后顿时脸色苍白,下马后踉跄行来,跪地捂住心口咬牙哽咽,嘴上反复念叨着“知道是如此”。徐凤年心知肚明,也不劝慰,冷着脸俯视这名被徐淮南寄予厚望的庶出子孙。如此阴冷的初次相逢,实在是大煞风景,哪有半点史书上那些贤君名臣相逢便恨晚的绝佳氛围。剩余一骑坐着个侍读书童模样的少年,见到主人这般失魂落魄,顺带着对徐凤年也极为敌视。
  
  男子早已及冠,却未及三十,失态片刻后,便敛藏神情,不悲不喜,挥去书童试图搀扶的手臂,自行站起身,让书童让出一匹马,主仆共乘一马,三人两马一同默契地前往南方。一路上经过各座城池关隘,温润如玉的男子都能与沿途校尉们把臂言欢,不过少有称兄道弟的矫情场面话。穿过小半座宝瓶州南端,绕过王庭京畿之地,即将进入金蟾州,在一栋边荒小城的客栈停马休憩,冷眼旁观的双方终于有了一场开诚布公的谈话,客栈生意清冷,偌大一方四合院就只住了他们一行三人,夜凉如水,姓王名梦溪的侍童少年蹲坐在院门口石阶上,对着满天繁星唉声叹气,院内有一张缺角木桌,几条一屁股坐下便会吱呀作响的破败竹椅,徐北枳不饮酒,入宿时却特意向客栈购得一壶店家自酿酒,此时搁在相对而坐的徐凤年眼前,看着他倒酒入瓷杯,徐北枳平淡开口道:“都说浊酒喜相逢,你我二人好像没这缘分。”
  
  徐凤年平静道:“这名字是你爷爷亲自取的?”
  
  徐北枳扯了扯嘴角,“起先不叫这个,六岁时在徐家私塾背书,爷爷恰巧途径窗外,将我喊到跟前,有过一番问答,以后就改成了北枳。橘生南为橘,生于北则为枳。以往我不知道爷爷取名的寓意,现在才知道是要我往南而徙,由枳变橘。爷爷用心良苦,做子孙的,总不能辜负老人家。改名三年,九岁以后,我便跟在爷爷身边读史抄书,与爹娘关系反而淡漠。也许世子殿下不知,爷爷已经留心你许多年,尤其是从北凉王拒绝你进京起,到你两次游历,爷爷耗费了大量人力物力去截取第一手消息,我敢说他老人家是北莽内第一个率先猜出你的身份。”
  
  说到这里,徐北枳视线投向徐凤年所在的屋子,搁在膝上的一只手,五指轻微颤抖不止。桌面上一手则并无异样。
  
  徐北枳一瞬后即收回视线,语气波澜不惊:“爷爷这么多年一直有心结。解铃还须系铃人,自然解结一样还须系结人,世子亲身赴北莽,比起北凉王还来得让在下感到匪夷所思。实不相瞒,我曾经建议爷爷不等你临近弱水,就将你击杀。既然是死结,就以一方去死为终。”
  
  徐凤年笑了笑,一口饮尽杯中酒。
  
  徐北枳终于流露出凄凉面容,低头望向他眼前空无一物的桌面,“只是没想到死结死结,换成了他老人家去死。之前爷爷还说就算见了你的面,谁生谁死还在五五分之间。”
  
  徐凤年低头喝第二杯酒时不露痕迹皱了皱眉头。
  
  徐北枳抿起嘴唇,注视着慢饮浊酒的徐凤年,近乎质问地开门见山说道:“你既然不愿做皇帝,来北莽做什么?来见我那不问世事多年的爷爷做什么?哪家藩王嫡长子如你这般疯疯癫癫?你将北凉军权交由陈芝豹又如何?”
  
  徐凤年瞥了他一眼,拿了一只空杯,倒了一杯酒,缓缓推到他桌前。
  
  徐北枳摇了摇头,不去举杯,神情顿了一顿,竟是隐约有哭腔,自言自语:“对,我不喝酒,便不知酒滋味。”
  
  徐凤年这才说道:“我第二次游历返回北凉,来你们北莽之前,临行前一晚,徐骁跟我坦白说过,我头回跟一个老仆出门,一个叫褚禄山的胖子就鬼鬼祟祟跟在我后头,暗中联络了北凉旧部不下五十人。北凉三十万铁骑的反与不反,就在徐骁一念之间。生在乱世,都没有做乱世犬,徐骁笑称狗急还知道跳墙,他这个臭棋篓子,真要被皇帝拉扯着去下棋,万一在棋盘上输了,大不了一把掀翻棋墩子,看谁更翻脸不认人。第二次堂而皇之游历江湖,我才窥得北凉潜在势力的冰山一角,徐骁事后说这份家当,陈芝豹拿不起。当初踏平春秋六国,徐骁被封北凉王,陈芝豹原本可以去南疆自立门户,带着北凉近八万嫡系兵马赶赴南方,裂土分疆,成为离阳第二位异姓王,既然他当时拒绝了当今赵家天子,也就怨不得他这个早已给过机会的义父吝啬,在北凉,家有家规,要在国有国法之前。”
  
  徐北枳默然沉思。
  
  许久以后,他默念道:“气从断处生。”
  
  徐凤年换了个闲适写意的话题,笑问道:“能否告知稚年道童的身份?不问清楚,我总觉着不舒服。”
  
  徐北枳看了一眼手指旋转空酒杯的徐凤年,坦诚而生疏说道:“我也不知内里玄机。只知道十年前道童来到徐家,十年后仍是稚童模样。”
  
  徐凤年啧啧道:“岂不是应了那个玄之又玄的说法?”
  
  两人异口同声说出两个字:“长生。”
  
  这个说法脱口而出后,两人神色各异,徐凤年藏有戾气,徐北枳则充满一探究竟的好奇意味。徐北枳自幼跟随爷爷浸染公门修行,本就是长袖善舞的玲珑人,擅于察言观色,见到徐凤年露出的蛛丝马迹,留了心,却没有问询,不曾想徐凤年主动透底说道:“我跟一只躲在龙虎山证得小长生的老王八有恩怨,如果你真到了北凉,乐意放低身架为虎作伥,以后你等着看热闹就行。”
  
  徐北枳没有接过这个话头。
  
  徐凤年起身道:“马上要进入金蟾州,恐怕以你爷爷的渗透力,在那儿通行就不如在宝瓶州轻松了,都早些歇息。”
  
  徐北枳欲言又止,直到徐凤年转身都未出声,直到徐凤年走出几步,他才忍不住开口,嗓音沙哑,“你取走我爷爷的头颅返回北凉,才算不负此行。”
  
  一张儒雅面皮的徐凤年停下脚步,转身望向这名比自己货真价实太多的读书人。
  
  徐北枳双手死死握拳摆放在腿上,不去看徐凤年,“我也知道爷爷是要帮你助涨军中威望,毕竟割走堂堂昔年北院大王的头颅,比起带兵灭去十万北莽大军还要难得。我只想看一眼,就一眼!”
  
  徐凤年问道:“徐北枳,你不恨我?”
  
  极为风雅静气的男子凄然笑道:“我怎敢恨你,是要让我爷爷死不瞑目吗?”
  
  徐凤年哦了一声,转身便走,轻轻留下一句,“你要见你爷爷,很难,我葬在了弱水河畔。”
  
  徐北枳愕然。
  
  夜深人静,在门口用屁股把台阶都给捂热了的侍童百无聊赖,听闻动静转头后,一脸不敢置信,滴酒不沾的主人不仅举杯喝光了杯中酒,似哭非哭,似笑非笑,仰头提起剩有小半的酒壶,咕哝悉数倒入了腹中。
  
  ——————
  
  手长过膝的中年男子在道德宗天门外,曾让那位素来眼高于顶的棋剑乐府更漏子汗流浃背,可这样的枭雄人物离开道观以后前往极北冰原,渡过黄河之前,一路上始终毫无风波,临近黄河上游,也没有任何一跃过河的骇人举动,老老实实给艄公付过了银钱,乘筏过河,他就如同一尊泥菩萨,没有脾气可言。须知天下武夫,他可以并肩的王仙芝那次近五十年头回离开武帝城,离阳王朝便提心吊胆用数千铁骑去盯梢,生怕这个喜欢自称天下第二的老家伙惹出是非。两朝两个江湖都信了那个说法,只要这个男人跟王仙芝联手,就可轻易击杀天下十人中的剩余全部八人,足以见得这位姓拓跋的北莽军神是何等武力!
  
  若是以为只要是个顶尖武夫,就都得是那种放个屁就要惊天地泣鬼神的江湖雏鸟,哪怕面对面见着了拓跋菩萨,恐怕也要遇真佛而视作俗人。
  
  北莽皆知拓跋菩萨不信佛道,但是亲佛宗而远道门,尤其跟国师麒麟真人同朝辅佐女帝,二十年来竟然连一次都不曾碰面。很像是死敌离阳王朝的藩王不得见藩王。
  
  这一日云淡风轻,年轻时极为英武挺拔的拓跋菩萨走下皮筏,双脚才堪堪踏及渡口地面,黄河水面就出现了一阵剧烈晃荡,犹如河底有龙作祟,惊得艄公系紧筏子后,也跳上岸,不敢再去挣这点碎银子,渡口等待过河的众人只觉得一个晃眼,就发现先前活生生一个中年汉子不见踪迹。
  
  空旷处,不苟言笑的拓跋菩萨瞧见一名老道人。
  
  手持一柄麈尾,须发如雪,道袍无风自飘摇,真是飘然欲仙,举世罕见的神仙风骨。
  
  拓跋菩萨语气平淡道:“国师,可知挡我者死?”
  
  老真人一挥拂尘,洒然笑道:“我是国师,国师不是我。死不死,贫道都无妨。”
  
  拓跋菩萨一脸厌恶道:“装神弄鬼。”
  
  下一刻,恍惚有雷在拓跋菩萨全身炸开,原本矮小汉子高达九尺。
  
  那一双如猿长臂再不显得有任何突兀。
  
  泥菩萨过河才是自身难保。
  
  拓跋菩萨过河,神佛难挡。
  
  ——————
  
  传言道德宗有大山浮空,离地六百丈,山上宫阙千万重。李当心扯起河流水淹道德宗,大水由天门涌出,冲刷玉石台阶。白衣僧人飘然落地,走在一个满眼翠绿的狭窄山坳,走到尽头,豁然开朗,坳内并没有世人想象中的恢弘建筑群,仅有一座道观依山而建,是一座雕刻有一张太极图的圆形广场,阴阳双鱼相互纠缠,整座广场显得返璞归真,异常简洁明了。阴阳鱼图案中有云烟雾霭袅袅升起,直达苍穹,白衣僧人抬头望去,有数十只异于同类的巨型白鹳盘旋递升,可见有道士骑乘,道袍长衫宽袖,衬托得好似骑鹤飞升的仙人,这些道德宗道人显然原本是逗留观中的祭酒道人,李当心挟江造访还礼,迫使他们往天上而逃。
  
  在李当心视线中,除去道人和白鹳,果真有一座大山浮于空中。
  
  众位道人乘坐白鹳上浮,有一位年轻道士则是从高耸入云的浮山轻轻飘下。
  
  这名负剑道人落于阴阳鱼黑白交汇处,一夫当关。
  
  道士瞧上去二十七八的岁数,极为男子女相,竟然有几分媚态。
  
  李当心才瞧了一眼就嗤笑道:“不愧是臻于圣人境的麒麟真人,还真是手腕了得,连一气化三清的秘法都给琢磨出来了,怎么,要请贫僧拔九虫斩三尸?只不过剩余两尊假神仙呢,不一起出门迎客吗?也太小家子气了。如今三教各出一位圣人,我师父且不去说,就算儒圣曹长卿,也是敢将皇宫当茅厕的风流人物,你这位缩头藏腚的北莽国师,对比之下,可拿不出手。”
  
  貌似年轻的道人和煦笑道:“无禅可参的李当心,也要金刚怒目了?贫道不与你做口舌之争,只是站在这儿拭目以待。龙树僧人读金刚经修成不动禅,既然你执意怖畏,贫道今日也动也不动,由着你出手。”
  
  李当心简简单单哦了一声。
  
  也不再多说半字废话,朝浮山方向探出双臂,一身白色袈裟骤然贴紧伟岸身躯,继而双脚下陷,地面过膝。
  
  白衣僧人将整座浮山都拽了下来!
  
  轰然压在那年轻道人头顶。
  
  李当心独然入天门,单身出天门。
  
  掠过近千台阶,蹲在地上背起了全身金黄的师父。
  
  几位道德宗国师高徒都不敢阻拦。
  
  老和尚已是垂垂将死矣。
  
  老和尚笑了笑,问道:“打架也打赢了?”
  
  白衣僧人嗯了一声。
  
  “徒弟啊,山下是不是有情深不寿这么个说法?师父也不知道当年答应你娶媳妇是对是错啊。”
  
  “这可不是出家人该说的道理。”
  
  “道理不分出世入世,讲得有道理,就是道理。佛法也未必尽是佛经上的语句,佛经上的语句也未必尽是佛法。东西和南北,尤其是你家那个闺女,就很会讲道理,我听得懂,就给心甘情愿骗去糖葫芦,当时听不懂,就不忙着给,有些时候慢慢想通了,记起要给这妮子送些吃食,小闺女还来了脾气,不要了。”
  
  “师父,少说两句行不行,这些事情你自个儿回寺里跟我闺女说去。”
  
  “来不及啦。”
  
  李当心身形再度如白虹贯日,在黄河水面上急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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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七章 父子



  一位稀客拜访净土山那座遍植杨柳的小庄子,身为主人的白衣男子亲自站在庄子门口,当他瞧见驼背老人从马车上走下,露出一抹庄上人难得一见的会心笑容,快步向前,毕恭毕敬喊了一声义父。
  
  老人点了点头,环视一周,啧啧笑道:“才知道北凉边境上有这么个山清水秀的地儿。”
  
  若是老人的嫡长子在场,肯定要拆台反驳一句瞎说什么山清水秀,连半条小溪都无,附庸风雅个屁啊。外人看来,这么一对不温不火的义父子,实在无法跟北凉王和小人屠两个称呼联系起来,市井巷弄那些上了岁数的百姓,总误以为这两位大小阎王爷一旦相聚,总是大块吃人肉大碗喝人血嚷着明儿再杀几万人之类的,可此时徐骁仅是问些庄子上肉食果蔬供应麻烦不麻烦、以及炎炎夏日避暑如何的家长里短,陈芝豹也笑着一一作答。这是徐骁第一次踏足小庄子,庄子里的仆役在陈芝豹庇护下过惯了短浅安稳的舒坦日子,少有认出徐骁身份的慧眼人,好在徐骁也不是那种喜好拿捏身份的人物,根本不计较庄子下人们的眼拙,若是新北凉道首位经略使李功德这般势利人物,肯定要恨不得把那些仆役的眼珠子剐出来喂狗,陈芝豹反而云淡风轻,甚至不刻意去说上一句,从入庄子到一处柳荫中落座,从头到尾都不曾道破徐骁身份。
  
  庄子外围不树高墙,杨柳依依之下,父子二人可以一眼望见无边际的黄沙,一名乖巧婢女端来一盆冰镇荔枝,冰块都是从冰窖里一点一点拿小锤敲下来的,荔枝这种据说只生长在南疆瘴地那边的奇珍异果,每隔一段时日就送往庄子,只不过陈芝豹少有品尝,都分发给下人,无形中让庄子里的少女们一张小嘴儿养得极为刁钻,眼界谈吐也都傲气,偶尔结伴出庄子游玩,踏春或是赏灯,别说附近州郡的小家碧玉,就是大家闺秀,撞上这些本该身份下贱的丫鬟,也要自惭形秽。庄子鸡毛蒜皮都要操心管事的老仆也不是没跟将军提过,只不过性子极好的主子次次一笑置之,也就不了了之。老管事私下跟庄子里年轻后生或是闺女们聊天,总不忘念叨提醒几句咱们将军治军极为严厉,你们造化好,要是去了北凉军旅,早给剥去几层皮了。从未见过将军生气的仆役,尤其是少女们总是嬉笑着说被将军打死也心甘情愿啦。从北凉军退下来的老管事无可奈何的同时,也是欣慰开怀,板脸教训几句之余,转过身自己便笑得灿烂,心想都是咱们这些下人的天大福气啊。
  
  徐骁拣了一颗别名离枝的荔枝,剥皮后放入嘴中,询问那名不愿马上离去的秀气丫鬟,“小闺女,多大了?”
  
  丫鬟本来在可劲儿偷看将军,被那位老伯伯问话后吓了一跳,庄子很少有客人登门,她也吃不准这位老人的身份,猜不透是北凉军里的现任将领,还是州郡上的官老爷,只觉得瞧着和蔼和亲,再说官帽子再大的人物,也不敢来这座将军名下的庄子撒野,她也丝毫不怯场,赶忙笑道:“回伯伯的话,过了年,就是十六。”
  
  徐骁囫囵咽下荔枝,也不吐核,大声笑道:“那有没有心上人,要是有,让你们陈将军做媒去。”
  
  长了张瓜子脸的美人胚子脸皮薄,故意抹了浅淡胭脂水粉的她红脸扭捏道:“没呢。”
  
  陈芝豹显然心情极佳,破天荒打趣道:“绿漆,哪天有意中人,我给你说媒。”
  
  整颗心都悬在将军身上的小丫鬟不懂掩饰情绪情思,以为将军要赶她出庄子,一下子眼眶湿润起来,又不敢当着客人的面表露,只是泫然欲泣的可口模样,徐骁觉得小闺女活泼生动,哈哈大笑,陈芝豹则摇头微笑。叫绿漆的婢女被两位笑得不知所措,不过也没了尴尬,跟着眉眼舒展起来,笑容重新浮现。徐骁笑过以后,似乎有心考校她,又拣起一颗饱满荔枝,问道:“绿漆丫头,知道这是啥吗?”
  
  亭亭玉立于柳树下的二八女子,人柳相宜,笑着回答道:“荔枝呗。”
  
  徐骁点了点头,“离了枝的荔枝,以前听人说一日变色两日褪香三日丢味,四五日后色香味全无,半旬后更是面目可憎,比起咱们北凉几文钱一斤的西瓜都不如。离枝,这名字好,熨帖,确实也只有读书人想得出。”
  
  生怕客人小觑庄子上事物的丫鬟赶紧反驳道:“老伯伯,咱们的荔枝可新鲜得很!”
  
  陈芝豹不置一词,挥了挥手,小丫鬟不敢造次,乖巧退下,只是犹有几分孩子气挂在脸颊上的愤愤不平。
  
  陈芝豹等她远离,这才缓缓说道:“当年义父一手打造的南边驿路,除去运输紫檀黄花等皇木,以及荔枝与山珍海味这些名目繁多的贡品,仍算畅通无阻,其余就都不值一提了。若非张巨鹿亲自督促太平火事宜,烽燧这一块几乎更是荒废殆尽。”
  
  徐骁瞥了眼冰盘中粒粒皆如才采摘离枝的新鲜荔枝,笑了笑,“居安思危,跟知足常乐一样难。”
  
  陈芝豹突然说道:“义父,今年的大年三十,要不跟世子殿下一起来这小庄子吃顿年夜饭?我亲自炒几样拿手小菜。”
  
  徐骁促狭道:“归根结底,是想让渭熊吃上你的菜吧?”
  
  陈芝豹无奈一笑。
  
  北凉夕阳下山比起南方要晚上一个半时辰,可再晚,还是会有落山的时分,父子二人望向那夕阳西下的景象,徐骁触景生情,轻声说道:“这些年难为你了。”
  
  陈芝豹正要说话,徐骁笑问道:“跟那棋剑乐府的铜人祖师以及武道奇才洪敬岩接连打了两场,如何?”
  
  陈芝豹微笑道:“虽说外界传得神乎其神,其实我与他们都不曾死拼,也就没机会用上那一杆梅子酒。”
  
  这位久负盛名的白衣将军皱眉道:“那洪敬岩是个人物,跟我那一战,不过是他积累声望的手段,以后等他由江湖进入军中,注定会是北凉的大敌。”
  
  徐骁搓了搓手,感慨道:“北莽人才济济啊。”
  
  领兵打仗,在军中有山头,在所难免,但是陈芝豹从未传出在北凉政界有任何朋党营私,不论是李功德这种雁过拔毛的官场老饕餮,还是起初清誉甚高后来叛出北凉的州牧严杰溪,甚至众多文人雅士,陈芝豹一概不予理睬,离开金戈铁马的军伍来到清净僻静的庄子,都是闭门谢客,更别提去跟谁主动结交,可以说在人屠义子陈芝豹的身上找不出半点瑕疵。私下更是清心寡淡,无欲无求,如此近乎性格圆满的人物,让人由衷敬佩,也让有些人感到更加可怕。
  
  陈芝豹看了眼天色,小声说道:“义父,天凉了。”
  
  徐骁点点头,站起身摇头道:“真是老了。”
  
  陈芝豹先前在庄子门口迎接,更是一路送出庄子,等徐骁坐入马车,白衣仍是驻足而立,久久没有离去。
  
  ————
  
  大将军顾剑棠坐镇边关以后,边境全军上下顿时肃然。
  
  但是边军上下疯传以治军细致入微著称的大将军,竟然收了一个吊儿郎当的玩意做义子!在离阳王朝,灭掉两国的顾剑棠军功仅次于那位臭名昭著的北凉王,而且顾大将军口碑不输任何一位鸿儒名士,待卒如子,礼贤下士,用兵如神,朝野内外尽是美言,不闻半句坏话。连带着顾剑棠有多房貌美如天仙的妻妾,都成了一桩神仙眷侣的美谈,长子古顾东海次子顾西山都年少便投身行伍,也不曾辱没谷大将军的威名,战功颇为显赫,成就远超同辈将门子弟。殊为不易的是他们跟京城纨绔们划清界限,不相往来,从无一次觥筹交错。
  
  这样一位与北凉王相比劣势只在于年龄、以后优势同样也在于年龄的大将军,怎就让一个姓袁的浪荡牤子进入家门,这让许多人百思不得其解。
  
  做惯了丧家之犬和那过街老鼠的袁庭山比谁都坚信自己会飞黄腾达,所以即便他一跃成为天下刀客魁首的顾剑棠半个义子,也只是觉得理所应当,毫无应该感到万分侥幸的觉悟,他在江南道报国寺差点丧命那武道年轻师叔祖的剑气之下,一口气逃窜到了北境,虽说时候想起还是有些心有余悸,经常从噩梦中惊醒,吓得跟掉进水缸里一般满身冷汗,握住做枕头的刀就要杀人,可这份惧意,非但没有让这名徽山末流客卿灰心丧气,然而愈发掰命习武,得到龙虎山中老神仙的馈赠秘笈,境界暴涨,用一日千里形容也不为过。
  
  自认练刀大成后,他就不知死活去寻顾剑棠比试,硬闯军营,斩杀八十人后,给大将军麾下数百精锐健卒擒拿,因祸得福,顾剑棠答应跟他在校武场过招,大将军徒手,袁庭山持刀,结果给大将军双指握刀,袁庭山使出吃奶的劲头都没能从指缝间拔出刀,还被顾剑棠一脚差点踢烂肚肠,被当做一条光会嚷嚷不会咬人的狗丢出军营,不曾想一旬过后,的确曾经奄奄一息的袁庭山又活蹦乱跳开始二度闯营,这一次顾剑棠没有亲自动手,只是让次子顾西山跟袁庭山双双空手技击,结果顾西山差点被不知轻重的袁庭山勒死,顾东海摘下佩刀,从兵器架上提了两柄普通制式刀步入校武场,自己留一把,一把丢给袁庭山,两人酣战了百余回合,袁庭山一条胳膊差点被劈断,咧嘴笑着说认输,事后不忘摇晃的胳膊顺手牵走那柄对他而言十分优良的军刀,一月后,开始三度闯营,得了个癞皮狗绰号的袁庭山这一次在顾东海身上连砍了十几刀,所幸这次没下死手,只是让大将军长子重伤却不致命。
  
  走火入魔的袁庭山拿刀尖指向高坐点将台上的大将军,叫嚣着“顾老儿有本事今天一刀剁死老子,否则迟早一天要将你取而代之”。
  
  那以后没被大将军当场剁死的癞皮狗就成了边境人人皆知的疯狗。
  
  再后来,这条心狠毒辣并且打不死的年轻疯狗无缘无故就给大将军幼女瞧上眼。
  
  明摆着袁庭山既是义子,又是半个顾家女婿。
  
  袁庭山当下并无实权军职,只是捞了个从六品的流官虚衔,一年时间内倒也靠着大将军的旗帜,笼络起出身江湖绿林的百来号散兵游勇,最近半年时间都在寻衅边境上的那些门派,有着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跋扈气焰,顾大将军对此并不理睬,边境一线几乎所有二三流宗门帮派都给袁廷山骚扰得鸡飞狗跳,其中几座为人硬气行事刻板的帮派直接给袁廷山屠戮一空,偶尔会留下一些妇人老幼,而疯狗袁杀人归杀人,眼都不眨一下,倒也不去做强抢民女霸占妇人的低劣勾当。
  
  这一次袁庭山又剿灭了一个不知进退的百人小帮派,照旧是几近鸡犬不留,期间有一员悍将狗腿子饥渴难耐,杀人灭口时见着了位人见犹怜的美妇,脱了裤子就按在桌上,才想要行鱼水事,给袁庭山瞧见,一刀就将那倒霉汉子和无辜女子一并解决了性命。
  
  有一名女子偷偷跟随袁廷山一起意气风发仗剑江湖,骑马回军镇时,转头看着玩世不恭后仰躺在马背上的男子,娇柔问道:“杀了那淫贼便是,为何连那妇人也杀了?”
  
  袁庭山冷硬道:“女子贞节都没了,活着也是遭罪。”
  
  女子轻声道:“说不定她其实愿意苟活呢?”
  
  袁庭山没好气道:“那就不是老子卵事了!”
  
  女子还要说话,袁庭山不耐烦怒道:“别跟老子唠叨,这还没进家门,就当自己是我婆娘了?!”
  
  出身王朝第一等勋贵的女子被一个前不久还是白丁莽夫的男子厉声训斥,竟然不生气,只是吐了吐舌头。
  
  袁庭山阴晴不定,坐直了腰杆,嬉笑道:“对了,你上次将你爹撰写的《练兵纪实》说到哪儿了?”
  
  正是大将军顾剑棠小女儿的顾北湖来了兴致,说道:“马上要说到行军十九要事。”
  
  袁庭山白眼道:“行军啊,老子也懂,精髓不就是一个快字嘛,你看我这些手下,骑马快,出刀快,杀人也快,抢钱更快,当然一见风头不对,逃命最快。”
  
  在京城出了名刁蛮难伺候的顾北湖兴许真是恶人自有恶人磨,在袁廷山这边反常的温顺听话,掩嘴娇笑一声,然后一本正经说道:“行军可不是如此简单,我爹不光熟读历代兵家书籍,更仔细钻研过春秋时多支善于行军的流民贼寇,爹与我说过,这些寇贼虽不得大势,但贼之长技在于一个‘流’字,长于行军,每营数千或数万作定数,更番迭进,更有老弱居中精骑居外,行则斥候远探,停则息马抄粮,皆是暗含章法。而且我爹还十分推崇卢升象的千骑雪夜下庐州,以及褚禄山的孤军开蜀,经常对照地理图志,将这些胜仗反复推敲。不说其它,仅说图志一项,一般军旅,绘图皆是由兵部下属的职方司掌管,战前再去职方司索要,但我爹军中却是每过一境之前,案头便必定有一份毫厘不差的详尽绘图,春秋之战,我爹亲手灭去两国,进入皇宫,抢到手的第一样东西可不是那些美俏嫔妃,也非黄金宝物,而是那一国的书图,以此就可知一国城池扼塞,可知户口和那赋税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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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八章 一灯笼蝶

    宋玉井是一名考评中上的捕蜓郎,虽然年纪不大,仅二十五岁,却已经在李密弼编织的那张大网上蛰伏了十二年,从无纰漏,因此才得以监视在朱魍名单上极为靠前的徐北枳。

    北莽版图辽阔,而捕蜓郎和捉蝶女才寥寥数百人,若是人人都要单对单盯梢,未免过于捉襟见肘,足以见得徐北枳在影子宰相李密弼心目中的重要性,宋玉井盯了这名徐家庶出子弟已经六年,恐怕是世上对徐北枳生活习性最为熟悉的存在。徐北枳及冠以后便经常出门游山玩水,这一次携带侍童王梦溪两骑出行,宋玉井起先也并没有觉得如何异常,只是当朱魍内部代号六的弱水茅舍传出那个惊人消息,宋玉井可以说是如遭雷击,北院大王徐淮南给人割去头颅,人首异处!

    昔年北莽第一权臣的头颅至今下落不明!

    与徐淮南同朝为官多年的主子李密弼已经亲自赶赴弱水源头,就在茅舍住下,宋玉井身为掌控北莽王朝秘密的核心人物,十分清楚李密弼跟这位由如日中天渐渐到日薄西山的北院大王关系不俗,堪称君子之交,故而这些年名义上看似严密监视茅舍,却也只是派出朱魍头号杀手一截柳,并非其他精于找寻蛛丝马迹的的角色,一截柳擅长杀人,自然也擅长杀同行,实则是保护徐淮南不被皇帐宗亲落井下石,那支铁骑劲旅也由徐淮南旧部将领发号施令,可以说徐淮南致仕以后日子过得还算舒坦写意,有李密弼亲自把关,不至于有不利于北院大王的流言蜚语传入皇宫王庭,宋玉井一直以为全天下能要徐淮南性命的,除了女帝陛下再无他人,可朱魍素来是陛下铲除异己的那把惯用袖中刀,既然不是朱魍,会是谁?宋玉井打破脑袋也想不通,也不敢去深思。与天大秘密一起出现在宋玉井这边的,还有数名考评不输于他的提竿男女,男三女二,宋玉井被临时授符可以调动宝瓶金蟾两州所有蛛网势力,外加一千两百骑的兵权,宋玉井毫无手握大权的激动,只有战战兢兢。

    徐淮南一死,牵一发而动全身,这根北莽中流砥柱的坍塌,注定要激荡庙堂。徐家之前都是由徐淮南支撑,绝大多数子孙没有一个拿得出手,唯独徐北枳至今不显山不露水,却是唯一有希望撑起家族大梁的关键人物,是抓是请,主子在信上没有讲明,都需要宋玉井自己去把握力道轻重。只是宋玉井很快就感觉到这趟任务的棘手,除了侍童王梦溪,徐北枳与那名陌生脸孔的书生竟然凭空消失,宋玉井第一时间就撒开大网捞鱼,将大半提竿派遣往金蟾州南部或寻觅或堵截。若非侍童继续南下,而不是掉头往北,宋玉井直接就可以更加省事省心,仅留一名捉蝶女跟踪侍童,俨然成为一枚棋子的侍童由宝瓶州入金蟾州边塞,再横向行去数百里,最后竟是北行,稍作停留,才继续往南而去,走了整整一旬时光,带出一个莫名其妙的大圈子。期间宋玉井按照侍童的诡异走向,不敢掉以轻心,不断反复树立和推翻自己的推测,几次更改命令,不光是他本人,几乎所有提竿都跟着精疲力竭,偶尔碰头,他们脸上没有怨言,宋玉井也知道这些吃人不吐骨头的家伙难保不是腹诽无数,其中不乏有人提议直接杀掉侍童,简单了事,宋玉井心中讥讽站着说话不腰疼,并未接纳建议。在真相浮出水面之前,宋玉井不希望交恶于徐北枳,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徐家这棵大树即便要倒,也绝不是一两年内的事情,尤其是徐淮南暴毙,跟徐淮南关系云遮雾罩的女帝陛下没了那根喉中鲠,说不定还要封赏宽慰徐家那帮蛀虫。

    宋玉井如何都料想不到徐北枳一直就遥遥跟在侍童屁股后头,路线大致相同,只不过都保持一日脚力路程,徐北枳从徐凤年手上戴上了虬须大汉的面皮,徐凤年亦是换了一张,不再背负书箱,换了一只行囊让仆人模样的徐北枳背上,两人今日在一座金蟾州闹中取静的小酒馆进食,徐北枳起先听闻要让侍童做诱饵,虽然没有拒绝,心中已经低看了几分,只是一路行来,几次在荒郊野岭见他跟一只朱袍魔物用古怪手势交流,徐北枳才彻底重新审视起这名胆敢孤身赴北莽的未来北凉王。

    两人坐在酒馆临窗位置,看似意态闲适聊起了军情秘事如何传递一事,徐北枳最近开始贪杯,一逮住机会就会小酌几杯,至于什么酒,是佳酿是劣酒,也都不忌口,不过每次徐凤年看他喝酒都跟蹲茅坑拉不出屎一个模样,瞧着就难受。徐北枳喝酒入腹,只觉得满腹烧烫,忍不住嗤了一声,这才慢慢说道:“你猜你斩杀魔头谢灵一事,茅庐这边获知消息,花了多少银钱?”

    徐凤年笑道:“总得有一百两黄金吧?”

    徐北枳摇头道:“一文钱都没有花,这件事由京城耶律子弟在青楼说出口,很快就捎到了茅舍。”

    徐北枳又问道:“你再猜茅庐去确定你曾经在敦煌城呆过一段时日,花了多少。”

    徐凤年想了想,“我还是猜几百两黄金。”

    徐北枳笑道:“少了,约莫是九百两黄金。”

    徐凤年啧啧道:“真舍得下血本。”

    徐北枳明明喝不惯酒,喝酒气势倒是豪迈,一口饮尽,将杯子轻轻敲在满是油渍擦拭不净的桌面上,望向窗外,因为生根面皮而显得粗犷面容的一个糙汉子,眼神竟是如女子般柔和,所幸只有徐凤年跟他面对面,这位不知何时才能一鸣惊人天下知的读书人感慨万千:“想要找一个精通易容的谍子,无异于大海捞针,我跟爷爷数次挑灯通宵去推算你的行进路线,那段日子,他老人家精神气很足,戏言这样的捉迷藏,就跟他年轻时吃过的南方糯米团子,倒也有嚼劲。你可能不知,仿照离阳赵勾而成的朱魍,其实不是出自李密弼一人之手,爷爷曾经帮忙打造了大框架,李密弼能够成为女帝第一近臣,被誉为影子宰相和第九位持节令,爷爷有一半功劳。他们两人,都是在中原春秋怀才不遇的读书人。”

    说到这里,徐北枳略作停顿,望向徐凤年,“养士的本事,慕容女帝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人,赵家天子也不差,北凉王。”

    徐凤年截口笑道:“他啊,大老粗,再者春秋一战,本就是武夫铁骑跟笔杆子文士的较劲,推倒了高门豪阀后,士子们无家可归,无树可依,自然记恨徐骁,就别提去投效这个屠子了。”

    徐北枳摇头道:“养士也分两种,养贵士,养寒士。需知士这个说法,最开始也仅是游士,例如那些因纵横捭阖而名留青史的纵横家,诸子百家中搬弄唇舌的说客,后来士子相聚成门阀,才开始养尊处优,如今大厦已倾,大多数就得为稻粱谋,何况寒士阶层的庙堂崛起是大势所趋,北凉王很多事情不好做,你可以。天下士子,本是你家听潮阁的千万尾锦鲤,如今就像那听潮阁与江河相通,豢养锦鲤与野鲤杂处,你若能拣选其中少数,就可成事。自古谋士托庇于明主,不外乎想要乘龙借势,扶摇直上。”

    徐凤年笑道:“你要是跟徐骁说这类大道理,他能当着你的面打瞌睡。”

    徐北枳一笑置之。

    弱水茅舍,一名穿一身华贵蜀锦的干瘦老者从京畿重地连夜赶到后,就一直坐在水边,身边便是被割去头颅的徐淮南。

    老人亲自查过伤口和茅庐四周,就挥手让手下离远了,仅留下一名提着无灯芯灯笼的年轻婢女,似乎不想有多余人打搅他与死去老友。

    夜幕中,老人伸出干枯如老竹的手臂,手指抚摸着霜白鬓角,喃喃自语:“年轻时候一起来到乱象横生的北莽,你说要做成可以剑履上殿入朝不趋的千古名臣,还笑话我气量小,不是做大事的,跟在你后头耍耍阴谋诡计就行,还能有个好死法。你看看,现在如何了,我仍是能够锦衣夜行,便是八位持节令和十二位大将军见着了我,也就只敢背后骂我几句断子绝孙不得好死。你呢,连有胆子给你奔丧披麻戴孝的子孙都没一个。”

    “你器重徐北枳,一身所学尽付与他,念在情分上,我一直犹豫要不要痛下杀手,徐老儿,要不你托个梦给我?我也就放过他了。”

    “本以为我能拼了半条命,也要保你死在她之后,你啊你,怎么拍拍屁股说走就走了,还走得如此憋屈,图什么?还债?还给谁?人死如灯灭,我就不刨根问底了,省得你在下头骂我。如此一来,我倒是轻松了。你放心,且不说徐北枳,到时候徐家两百多条性命,我总归会给你留下一两人的。”

    自顾自念叨的老人叹息一声,沉默许久,抬了抬手臂。

    提着灯笼的盲聋哑女婢便立即弯腰,将没有灯火的灯笼放在权势滔天的老人眼前,继而递出一把精致小剪。

    笼中有几十只蝶。

    老人摸出一只,双手如老妪灯下绣花那般轻轻颤抖,从蝴蝶中间中剪成两半。

    “你死以后,这笼中蝶,就数那位太平令最大只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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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九章 一青绣鞋

    徐北枳平时几棍子打不出个屁,唯有喝酒以后,尤其是喝高了,就会管不住舌头,什么都能说,也什么都敢说。大概是肚子里的墨水实在太多,每次不等说尽兴说通透,就已经酣睡过去。

    柔然山脉贯穿金蟾州东西,南麓平畴相望灌渠纵横,入秋以后,视野可及都是青黄相接的喜人画面,与离阳王朝的南方农耕区几乎无异,柔然北部则是广袤草原,柔然山势陡峭,成为一道天然屏障,除去那些缺口峡谷构成的径道,南北无法通行,这些条径道就成为控扼南北交通的咽喉。

    北莽在此设有柔然五镇,傍峡谷筑城障,设兵戊守,五镇分别是老槐柔玄鸡露高阙武川,此时徐凤年徐北枳两人行走的蜈蚣谷白道,就在柔玄军镇辖境,柔玄径道分主辅两路,主道位于谷底,宽敞便于战马疾驰,辅道凿山而建,幽暗潮湿。柔玄军镇的名声都被一座山峰掩盖,蜈蚣道商贾稀疏,除去辅道盘旋难行如蜈蚣枝节外,主要还是因为畏惧这里的土皇帝,第五貉,这个拥有一个很古怪姓名的男子,便是提兵山的山主,私下也被称作柔然山脉的共主,因为除去柔玄军镇在他直接掌控之下,还有老槐武川两镇的统兵将领出自提兵山,作为北莽王朝超一流的宗派,提兵山无疑跟庙堂结合得最为紧密,人人皆卒,当第五貉的女儿嫁与南朝最有希望成为第十三位大将军的董卓后,提兵山就被推上了风口浪尖,帐庭那边马上有人跳出质疑第五貉是狼子野心,不甘臣服朝廷,所幸女帝陛下一如既往对这位她落难时曾出手相救的江湖武夫给予信任,第五貉的独女大婚时,还派人送上一份破格贺礼,一道圣旨将她收为义女,诰命夫人的补服品秩犹在董卓官阶之上,无形中让董胖子沦为北莽南北两朝的笑柄,嘲讽董卓为软饭将军,更笑话他娶妻两次,次次都是攀龙附凤,称得上是入赘两家。

    走在昏暗荫凉蜈蚣道上,小径外沿虽有简陋榆木护栏,但石板沾水地滑,只学了一些强身健体拳术的徐北枳走得战战兢兢,好在徐凤年就走在他右手边,这才心安几分。这条山壁间的辅道宽丈余,高一丈五,堪堪可供一驴一骡载货缓缓通行,靠内墙根遍布青苔,壁顶不断滴水,奔跑中的战马极易打滑,一块一块青石板铺就的路径有许多缝隙,也会让马蹄打拐,若非马术精湛,马匹又熟稔蜈蚣道,恐怕没有谁敢在这里抖搂骑术。

    腰间新悬了一只酒葫芦的徐北枳惧高,怕分心跌倒,始终不敢说话,这趟南下他们原本按照徐北枳的布置,拣选商贾繁多易于鱼目混珠的困肚钩径道,但是那位被侍童取了个柿子绰号的徐凤年在酒肆上听到一个传闻,说有人要在提兵山再次寻衅大宗师第五貉,就拉着徐北枳兴匆匆赶来凑热闹,这让习惯谨小慎微布局的徐北枳有些头疼,只是这颗柿子执意要见识见识提兵山的气魄,徐北枳总不可能撇下他独自走困肚钩,加上蜈蚣道险峻坎坷,这一路上他没少给徐凤年摆脸色,说到底,两个年纪都不大的豪门子弟,徐北枳远未将他视作可以值得自己去鞠躬尽瘁的明主,而徐凤年也不不认为需要对徐北枳故作姿态,招贤若渴?我师父李义山一人便抵你几个徐北枳了?相比起来,徐凤年更乐意接纳永子巷十局里的那名盲棋士,或是那个相逢在江南报国寺里那位惜书如命的寒士。不过徐凤年不否认,徐北枳比起徐淮南这些久在庙堂沉浮的老姜块,仍显得有几丝稚气未脱,但比自己这个半吊子还要是要超出大一筹。

    蜈蚣道寂寥得跟黄泉路差不多,四下无人,徐凤年也就不为难谈不上有何武艺的徐北枳,亲自背起行囊。但即便如此,徐北枳还是要每隔十几里路就要停脚休憩,约莫是有几分感激徐凤年每次主动停歇的照顾颜面,徐北枳稍稍壮胆走在视野开阔的护栏边上,望着柔然山脉南边的千里肥沃,终于开口问道:“世子殿下为何会习武?不怕耽误了以后的北凉军务吗?藩王子孙,如果得过且过,自然少不了荣华富贵,赵家天子想来会乐见其成。可要维持世袭罔替的殊荣,总是要殚精竭虑的,靖安王赵衡便是赔上了一条命,世子赵珣更是入京,富贵险中求,何况你还会是离阳王朝仅有的异姓王,担子之重,我想天底下也就只有北凉王和世子殿下你们父子可以感受。我本以为你会是那个最瞧不起江湖莽夫的人,毕竟当年北凉王亲自毁去了离阳江湖的大半生气。北凉王府内藏龙卧虎,鹰犬无数,何须世子殿下亲自学武练刀?诱以名利,一声令下,总会有不计其数的高手替你卖命。”

    徐北枳不喝酒时说的话,大多是这么个强调语气,总是带着一股质询味道。

    徐凤年正想着心事,干脆就不搭理这位已是无家犬尚未寄人篱下的徐淮南接钵人,被忽视的徐北枳也不生气,自顾自说道:“侠以武乱禁,但两个朝廷都史无前例对各自江湖具有统治力,北莽这边江湖直接成了朝廷的奴仆,离阳王朝也有给朝廷望风的鹰犬,窝里斗得厉害。这种苟延残喘的江湖,我实在想不通有什么必要亲自去下水。”

    徐凤年突然笑了笑,一屁股坐在腐朽不堪的护栏上,看得徐北枳一阵心惊肉跳,徐凤年望向这位喜欢高屋建瓴看待时局的高门俊彦,平淡道:“徐北枳,你亲眼见过飞剑二千吗?亲眼见过以一己之力让海水升浮吗?见过一缕剑气毁城墙吗?”

    徐北枳平静摇头道:“不曾见过。但自古以来便是一物降一物,西蜀剑皇替天子守国门,不一样被你徐家铁骑碾压得尸骨无存?成名已久的江湖人为何不愿去战阵厮杀?还不是因为怕阴沟里翻船,再者精锐军旅中往往都有专门针对顶尖高手的类似武骑,我猜你们离阳首辅张巨鹿这些年不遗余力将帝国赋税倾斜北边,一定让顾剑棠扶植起一支应付北莽江湖武力的势力,你别看如今提兵山棋剑乐府这些山头十分气焰惊人,一旦被驱策到沙场上陷阵厮杀,也经不起几场大规模战事挥霍。”

    徐凤年笑道:“你这是在讽谏?骂我是不务正业?”

    徐北枳提起酒葫芦喝了口酒。

    徐凤年不怒反笑,真诚叹气道:“你的看法跟我二姐如出一辙。只不过我这个世子,及冠以前也就只有不务正业一件事可以放心去做,你不能奢望我韬光养晦的同时又包藏祸心,我也不怕你笑话,至今我都没什么嫡系可言,仔细算一算,好像就凤字营两三百号人还算有些交情。我倒是希望有人朝我纳头便拜,可第二次游历,襄樊城外芦苇荡一役,府上一名东越剑士死前不过是骂了我一句狗屁的世子殿下。那时候我便知道天底下没谁是傻的。”

    徐北枳抹去嘴角酒水,调侃道:“原来是不敢坐龙椅,而不是不想。”

    徐凤年无奈道:“鸡同鸭讲。”

    徐北枳缓缓说道:“当下发生了几件大事,分别是我朝太平令成为众望所归的帝师,头回浮出水面的赵家皇子赵楷持银瓶入西域,白衣僧人入云说法《金刚经》,道德宗在女帝支持下开始集一国之力编撰《道藏》,张巨鹿着手抽调几大藩王的精锐骑兵赶赴北疆,其中以燕敕王和靖安王赵珣两位最为不遗余力,与天子同父同母的广陵王赵毅出兵含蓄,被兄长召见入京,当面斥责。离阳开始流传《化胡经》,有了谤佛斥佛的端倪,据说天下各大州郡只得存留一寺,两禅寺都未必可以幸免。”

    徐凤年笑道:“我更好奇你们北莽剑士剑气近黄青上武当。还有就是齐仙侠携吕祖遗剑去南方观海练剑。至于那个跟我有过节的吴家剑冢赵六鼎,听说带着剑侍去了趟吴家九剑破万骑的遗迹,带走了三柄祖辈古剑,境界大涨。”

    这回轮到徐北枳无奈道:“对牛弹琴。”

    徐凤年跳下护栏,轻声道:“老和尚竟然死了。”

    徐北枳疑惑道:“两禅寺主持龙树僧人?”

    徐凤年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两人一个鸡同鸭讲一个对牛弹琴,再说下去也是索然无味,就继续赶路,脚下的蜈蚣道盘旋弯曲,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遗址景点,一样走得乏味,走到一处上山下山的岔口,见徐凤年毫不犹豫往山上行去,徐北枳皱眉问道:“真要去提兵山?”

    徐凤年笑道:“当然,想见一见北莽女子的风情,竟然一次落败差些断了一臂,还敢跟提兵山山主叫板。要是长得漂亮,就抢回北凉,到时候可别跟我争。”

    徐北枳当然知道后一句是玩笑话,他对这颗柿子谈不上如何高看,却也不敢有任何低看。一味鲁莽行事,徐凤年就是有十条命都活不到今天。只不过朝夕相处一旬多,徐北枳从未问过徐凤年的武道境界高低。行至半山腰,被提兵山关卡阻挡,徐凤年才知道旅人到这儿就得止步,不是谁都可以上山观战,看到身边那位“虬髯大汉”笑而不语,徐凤年只得乖乖败兴下山,如徐北枳所料,徐凤年还没有丧心病狂到要撞破南墙的执念,下山有两条线路,两人走了一条僻静小径,故意跟众多一样吃闭门羹的北莽观战武人岔开,适宜观景处有一座仿江南水乡建筑风格的雅致凉亭,亭外并无甲士巡视,只站了几名衣着华贵的健壮仆从,气机深厚,神华内敛,以徐凤年看来,竟然有一人入二品,其余几人也都在这道龙门的门槛附近,亭内有一大一小两女背对他们,年轻女子盘膝坐靠着廊柱闭目养神,背有一杆长条布囊包裹的兵器,小女孩托腮帮趴在长椅上。

    亭内地上有大小两双绣鞋,一双青一双红。

    小女孩在轻声唱着一首小乡谣,嗓音清脆。

    私塾的先生在问知否知否,

    是谁在树上喊知了知了。

    小月亮悄悄爬过了山岗,

    池塘里是谁吵醒了星光。

    村头是谁摇晃了铃铛?

    叮当叮当叮叮当……

    徐凤年站在原地不肯离去,徐北枳看到那帮不好惹的扈从已经留心这边,虎视眈眈,就扯了扯徐凤年的衣袖。

    下一刻,徐北枳心知不妙,但紧接着就只觉得惊叹荒诞。

    徐凤年一掠入亭,背对徐北枳和措手不及的提兵山扈从,轻轻给那名青衣女子穿上了那双青绣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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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章 一盒奇巧

   唱完知否知了小歌谣的女孩趴在长椅上,转头瞥见这人闯入了亭中,初时错愕以后,一张小脸蛋就像阴雨后骤放光明,无比欢喜。徐凤年给青衣女子穿上了青绣鞋,转头对这个小妮子竖起食指在嘴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孩子立即双手使劲捂住嘴巴,生怕漏嘴了秘密,然后似乎觉得这样的动作太唐突,颇有淑女风范地正襟危坐起来,可惜发现自己光着脚丫,一双织有孔雀缎面的锦鞋还躺在地上,就有些脸红。

    亭外提兵山扈从显得如临大敌,武人境界如何,一出手就知道大概的差距,这名书生模样的年轻人轻而易举便闯入凉亭,一来亭中的小姑娘是提兵山的贵客,是山主女婿董胖子留在山上的心肝,他下山时曾扬言饿着了小姑娘丁点儿,他就要每天晚上拿着锣鼓从老丈人第五貉的院落敲到每一家每一户,再则那名青衣负枪女子上山挑衅山主,虽败犹荣,北莽武人崇武情结深入骨子,敬重所有确有斤两的强者,即便她是一个不明来历的年轻女子,也并不如何敌视,提兵山上下都将她当做半个客人,最后便是震骇于陌生男子的实力,三者累加,这些都是客卿的提兵山扈从忌惮到无以复加,闯亭时,一名身居二品实力的客卿曾用两指摸着了一小片衣袖,只是不等这位小宗师发力攥紧,就给类似江湖上跌袖震水的手法给弹开,两根手指此时还酸麻刺痛。

    亭子内外气氛微妙,倒是小女孩打破僵局,依次伯伯叔叔喊了一遍,然后以毋庸置疑的语气请他们先上山,这等明面上不伤和气的圆滑做派,显然师从她的董叔叔,这些时日,提兵山也习惯了小丫头的老成,加上她被那位自领六万豺狼兵马的提兵山姑爷宠溺到无法无天,一番权衡,几位被第五貉安排贴身护驾的扈从默默离开,但都没有走远,只是在凉亭视野以外静候,再由一人去山主那边禀报消息。徐北枳想破脑袋也没想到是这么个云淡风轻的结局,只不过也不去做庸人自扰的深思,在亭外俯瞰大好风光,爷爷曾经说起江南婉约的水土人情,是北莽万万不及的,那儿的女子才真正是水做的,不似北莽女子,掺了沙子,三十岁以后往往就粗粝得不行。

    徐凤年跟青衣女子并肩而坐,伸手摘去狭长枪囊,露出那杆刹那枪的真容,问道:“你怎么也来北莽了?跟徐骁苦苦求来的?”

    她把一面脸颊贴着微凉的梁柱,柔声道:“不想输给红薯。”

    徐凤年哑然失笑,“瞎较劲。”

    她默然。

    徐凤年看了眼她的左臂,“你就不知道捡软柿子捏啊,跑来提兵山找第五貉的麻烦,这不是找罪受吗?听说他还很给你面子,亲自出手了?”

    她点了点头。

    徐凤年微笑道:“要不然等会儿我替你打这一阵。你家公子现在历经磨难,奇遇连连,神功大成,别说第五貉,就是拓跋菩萨也敢骂他几句。”

    未出梧桐院就称不上对公子百依百顺的她摇摇头,轻声道:“不打了,陪公子回北凉。”

    院中仅有两位一等大丫鬟,她和红薯各有千秋。

    一直被冷落晾在角落的小女孩咳嗽几声,偷偷穿好了绣鞋,瞪大眼睛凝视这个一点都没有久别重逢情绪的“负心汉”,这让满怀雀跃的她倍感失落,只得好心好意出声提醒他这儿还站着自己呢。徐凤年可以理解董卓把她安置在提兵山,只是没料到真能半路碰上,被她一眼认出也不奇怪,她本就有望气穿心的天赋,好在她没有露馅,否则给提兵山知晓底细,少不得一场疲于奔命的狩猎逃亡。个子窜高一些的小女孩手中握着一只小漆盒,是徐凤年在飞狐城集市上给她买的奇巧,只是盒内储藏的蜘蛛早已死去,这不是如何精心饲养能改变的结局,漆盒本就廉价,用织网去“乞巧”的蜘蛛品种也一般,如今盒内便只剩下一片稀稀拉拉的破网,董卓离山时本想偷藏起这只碍眼的奇巧盒子,给个理由说下人打扫房间弄丢了,可熬不过闺女的幽怨眼神,只得厚着脸皮从袖口里拿出,说董叔叔翻箱倒柜刨院子好不容易给找着了。徐凤年看着这个曾经也算患难与共的小女孩,百感交集,一大一小竟然还能遇见,真是恍若隔世了。

    小丫头陶满武瞥了眼亭外背有沉重行囊的徐北枳,记起当初自己被这个家伙拿饭食要挟着去背那大袋钱囊,就有些替那个相貌粗野的叔叔打抱不平。她随即心中叹息,这个吝啬到连喜意姨送给她的瓷枕都惦念的小气鬼,到哪儿都不忘记使唤别人做苦力,亏得自己这些时日还担忧他会不会没银子吃饱饭。

    徐凤年笑问道:“我教你那套养气功夫,没落下?”

    陶满武立即按部就班将叩金梁敲天鼓浴面等全部演练了一遍,没有一丝一毫差池。徐凤年从她手上拿过小木漆盒,打趣道:“破玩意儿还不扔了?你董叔叔可是金山银山,你就算跟他要比你人还大的奇巧也不难。我帮你丢了。”

    徐凤年作势要丢出凉亭,陶满武可劲儿跳起,双手死死抱住他那只手臂,整个人滑稽地吊挂在那里。

    青鸟眼神温暖,怜惜地摸了摸陶满武的脑袋,她也不知为何小丫头会对自己抱以亲近感,她重伤后,陶满武就黏糊在身边。她这段日子在提兵山山脚养伤,也或多或少听闻了一些小道消息,知道她爹是北莽边境留下城的城牧,无缘无故给人袭杀,传言是皇室宗亲的两姓子弟下得黑手,可至今凶手下落不明。而军伍出身的武将陶潜稚跟董卓又是亲如兄弟的袍泽,小姑娘的娘亲也不幸死在奔丧途中,自陶满武然而然就被南朝炙手可热的军界权贵董卓带在身边,前些时候凉莽毫无征兆地开战,听说董卓领兵前往离谷茂隆救援,陶满武就给留在了沾亲带故的提兵山。

    公子孤身赴北,嗜好每日杀北凉士卒的陶潜稚死于清明节,公子凑巧与陶满武熟识。

    青鸟瞪大眼眸望着公子。

    小姑娘无意间瞥了一眼认识没多久的青衣姐姐。

    知晓她天赋异禀的徐凤年并没有阻止。

    青鸟发现小姑娘松手落地后泪流满面,那种复杂至极的矛盾眼神,如同昂贵奇巧盒中的一张蜘蛛网,密密麻麻没有缝隙,本不该出现在一个天真善良小女孩的眼眸中。

    陶满武只是流泪,也不哭出声。最后将小漆盒子狠狠砸在徐凤年身上,跑出凉亭。

    青鸟茫然望向公子。

    徐凤年苦笑道:“她有看穿人心的本事。”

    自知无意间酿下大错的青鸟一脸悔恨,正要说话,徐凤年摆摆手,将刹那枪重新藏入布囊中,一脸平静道:“本来就没想着蒙骗她一辈子,早一天知道真相,她也早一天轻松。不过这种事情我自己说出口,也难。被她自己识破,刚好。”

    虽说不明就里,但也知道有大麻烦缠身的徐北枳正要提醒可以逃命了,徐凤年却已经站起身,把刹那还给青鸟,自嘲笑道:“走了走了,咱们三人啊,就等着被提兵山撵着追杀吧。”

    徐凤年握住徐北枳一臂,带着毫无异议的青鸟,一同往山下急速掠去。

    徐北枳只觉得腾云驾雾。

    但三人没有直接向南逃亡,而是秘密折回柔然山脉中,徐北枳不得不暗叹一声真是艺高人胆大啊,善于自省的徐北枳在山中一条溪畔休息的时候,有些动摇。士子北奔时带来许多东西,象棋是其中一项,比较围棋还要更受北莽欢迎,昔年权倾北莽的北院大王在围棋上是名副其实的臭棋篓子,下起象棋则是炉火纯青,徐北枳在爷爷身边常年耳濡目染,虽说纵横十九道也十分熟稔精通,但个人喜好还是偏向棋子司职明确的象棋,也时常与爷爷徐淮南对局时下成和棋,记得老人第一次搬出一副象棋棋盘,就跟幼年的徐北枳说下此棋,何时能有想要和棋便和棋的棋力,才算徐北枳出师。但在徐北枳眼中,爷爷与人庙堂政斗,总是斩草除根,做法跟下棋手法截然相反,直到这次赴死,徐北枳才知道这一局凉莽和棋,竟然代价巨大到徐家棋子尽死只余他一人的地步。徐北枳既然是读书人,理所当然以不出九宫格的“士”自居,他瞧不起江湖莽夫,也是因此,士辅佐帝王,运筹帷幄,何须亲身杀敌?江湖高手不管如何力拔山河,高手自有高手杀,传闻创造象棋的黄龙士本身更是将“士”之作用发挥到淋漓精致的境界,那个年轻时候曾说要为天下开万世太平的毒士黄三甲,可谓毒杀了整个春秋。如此超脱庙算直达天算的人物,才是徐北枳极力推崇的。

    只是这一切都建立在局面大好的情景之中棋盘之上,徐北枳才有可能大展手脚,身处劣势,被敌方杀至君主身侧,徐北枳自问能否力挽狂澜?

    徐北枳突然有些理解为何读书入圣的大官子曹长卿为何成为天象武夫,为何三入皇宫。

    当山穷水尽,手边无棋子可摆布时,说到底还是要自己走出九宫格去。

    徐北枳要入的棋局,是偏居一隅处于下风的北凉,而非已经成势的北莽或者离阳。

    这恐怕也是爷爷教诲他如何下出和棋的关键所在。

    求胜先虑败。

    徐北枳不禁抬头望向那个坐在石头上悠闲乘凉的年轻人,那么眼前这个家伙早已想到最坏的局面,北凉全盘覆灭,不得不去孤身杀敌复仇?

    可能吗?

    徐北枳不相信。

    青鸟从一棵大树上跃下,有些匪夷所思,“公子,提兵山没有任何动静。”

    徐凤年皱了皱眉头,捡起一颗石子丢入溪水,略微出神,自言自语道:“这本账看来是算不清楚了。”

    提兵山那边,小姑娘哭着跑开,那些没敢远离凉亭的扈从见着这一幕,下意识就要杀下山去。只是她挤出笑脸解释说青衣姐姐跟熟人下山,她有些舍不得。众人将信将疑,也不好询问什么。不过那名女子若是可以不去飞蛾扑火,也算好事,说到底,在北莽江湖久负盛名的山主便是打赢了一名年轻女子,传出去也不好听。陶满武走了一小段路程,就不让扈从跟随,转头跑向凉亭,见到那只漆盒,弯腰捡起,就要狠狠丢到山下。

    可她抬起手,抬了半天,还是没能鼓起勇气丢掉,然后好像自己又被自己的不争气给气哭,跑到亭子外,蹲下身,用小手挖了个坑,将盒子埋入土中。

    擦去泪水,回到山上的雅静小院子,爬上床,抱着那个瓷枕缩在角落,用棉被将自己藏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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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一章 女子刹那

    当今天下只知梅子酒,不知刹那枪。

    徐凤年坐在溪边巨石上,脱去鞋袜,将双脚放入潺潺流淌的沁凉溪水中,膝盖上摆有这一杆枪仙王绣的遗物,王绣虽然名字中带了个柔媚的字眼,生平大半的所使枪术却都是走至刚至猛的纯阳路数,王绣自幼天生膂力惊人,为高手领入枪术一途,成名之后以战养战,更有一人一枪深入北莽砥砺武道的壮举,几乎将那一代北莽武林给杀穿,捅出一个莫大窟窿。上一辈称雄江湖的四大宗师中,王绣又有臂圣一称,以有力降无力,出枪快如奔雷,刹那枪枪尖圆而钝,因为王绣臂力,加上无与伦比的出枪速度,已经根本不用在乎枪尖是否锋利,王绣武力堪称冠绝中原北方,只是口碑毁誉参半,缘于枪仙性格偏执,出手对敌必杀人,惹下无数桩仇怨,自然而然,王绣就被许多江湖人士视作武德有亏,有宗师实力却无总是气度。王绣作为屈指可数的外家高手,在花甲之年后武道境界不退反进,枪法返璞归真,堪称超凡入圣,一生所学概括为四字诀,离阳王朝原先都不信陈芝豹能够在二十岁出头便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光明正大耗死王绣,但随着跟洪敬岩以及铜人祖师接连两战,都不落下风,离阳北莽都开始默认白衣小人屠是毋庸置疑的枪术第一人,而那一杆世人从未得见的梅子酒,也开始传遍天下。

    青鸟站在徐凤年身边,忙里偷闲,给他大略说起自己的北行经历,“奴婢先去了姑塞州一个大宗派,名叫孙氏枪林,宗主孙白猿是南朝成名已久的枪法名家。”

    徐凤年笑道:“这个门派,肯定是跟风吴家剑冢的称呼。不过孙白猿这名老匹夫,我在听潮阁里的秘录档案上见过,不简单,不算地道的一品高手,但跟许多另辟蹊径的武学奇才一样,跳过金刚境界,精研道法,顺势摸着了指玄的门槛,称得上是一位指玄伪境的顶尖高手,你怎么打赢的?偷袭刺杀?”

    青鸟摇头道:“去枪林之前,在大漠上悟得了四字诀中的崩。到了孙氏枪林,孙白猿兴许是久未亲身过招,枪术有些凝滞生疏,被奴婢一枪崩碎了头颅。”

    徐凤年顿时哑然,笑道:“那你怎么逃出来的?”

    青鸟平静道:“边打边逃,奴婢本就是杀手出身,精于伪装潜匿,杀了大概七十余孙氏子弟,顺便领会了拖字诀,又称之为回马枪,被人追杀时,身陷绝境,反杀最为适宜。”

    徐凤年屈指轻弹那杆不沾尘埃的古朴长枪,点了点头。

    青鸟继续说道:“姑塞州的荒槊军镇有位正值壮年的校尉,是个古怪复姓,名字也记不得了,只知道号称北莽军中枪法可以跻身前三甲,都说他最大遗憾是没能与陈芝豹过招。奴婢潜伏进了军镇,此人恰好在校场上半夜练枪,阴柔至极,奴婢的崩枪也占不到便宜,几十回合后,就用一记拖枪捅烂了肚肠。”

    说到这里,青鸟笑了笑,“反正也轮不到他来杀陈芝豹。这次追杀比较棘手,荒槊军镇出动了几百只马栏子,奴婢逃了整整一个月,期间又有几名蛛网提竿加入,等奴婢潜入龙腰州,他们才罢休。”

    徐凤年看了眼她的冷淡笑意,轻声感慨道:“这名北莽猛将姓斛律,是北边一位权势皇室宗亲的断袖姘头,杀得好,算是报了当年北莽江湖在女帝授意下成批混入北凉进行暗杀的仇,也让他们知道什么叫来而不往非礼也,你啊,跟白衣僧人的还礼道德宗,有异曲同工之妙。”

    她摇头道:“奴婢只会些粗劣杀人手段,哪里能和几近圣人的白衣僧人相提并论。”

    徐北枳闲来无事就在一旁竖起耳朵旁听,这位原本打心眼小觑江湖武夫的读书人,早给青鸟一系列语气浅淡的直白讲述给震慑得不轻,听到这一句话,更是轻声道:“杀得人,方能救人。姑娘不用妄自菲薄。”

    青鸟可没有好脾气听人随口夸赞,冷冷瞥了徐北枳一眼,便让徐北枳感到头皮发麻,赶忙眼观鼻鼻观心,扭头望向溪水。

    果真一物降一物,这让徐凤年忍俊不禁,微笑介绍道:“这位是徐北枳,他爷爷就是北莽曾经的北院大王,徐公子的学问也很大,一肚子经世济民的锦绣才华,这趟跟咱们一起回北凉,还指不定人家乐意不乐意给我出谋划策。”

    青鸟转头微微点了一下下巴,就算是致礼,“见过徐公子。”

    徐北枳摆摆手。

    青鸟犹豫了一下,“公子可知道一万龙象军奔袭君子馆瓦筑在前,大雪龙骑军碾压离谷茂隆在后?”

    徐凤年平静道:“听说了,黄蛮儿的一万龙象军没剩下多少,在葫芦口运气不好,跟董卓的亲军撞上,四千龙象军几乎打光,还被一个绰号一截柳的蛛网杀手刺了一剑。”

    青鸟咬了咬嘴唇,默不作声。

    徐凤年转移话题,笑道:“孙白猿和姓斛律的虽然都是一流高手悍将,可毕竟还是远不能跟提兵山第五貉媲美。”

    青鸟说道:“四字诀第三决是弧字。”

    徐凤年立即了然。

    奠定王绣大宗师地位的巅峰一战,正是这尊臂圣与符将红甲一场长达三天三夜的厮杀,王绣以弧字枪形成江河倒泻之势,硬生生没有让当时如日中天的符将红甲没有一次机会还手。三弧成势,九弧成一小圆,八十一弧成一大圆,以此类推,让人叹为观止。但弧字枪真正大圆满,还是等到王绣去跟同为大宗师的李淳罡,那时候的李剑神,真真正正是拔剑四顾无敌手,正处于一袖青蛇之后和闭鞘剑开天门之前,那时候的李淳罡,其意气风发,剑意之盛,公认举世无双,王仙芝尚未一战成名,李淳罡轻轻一指,就将一位南海赤足行走江湖剑仙一般的女子给避回宗门,唯有王绣算是勉强让李淳罡真正意义上的出手对敌,甚至对王绣的弧字枪赞不绝口,战后两人对饮,李淳罡更是有过一番指点。

    弧字诀,大开大合,唯有遇上不能匹敌的对手,才能发挥得淋漓尽致,故有“弧枪不弧时我便死”的壮烈说法。

    徐凤年没有出言安慰,只是挪了挪,拍了拍石头,青鸟犹豫了一下,肩并肩坐在他身边。

    徐北枳望着这对应该是主仆身份的男女,记起凉亭中他给她穿鞋那一幕。

    徐凤年轻声说道:“等下第五貉来了,交给我对付。”

    青鸟握紧刹那枪,沉重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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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二章 你斩溪水我养意

    聪明反被聪明误。

    徐凤年本来凭仗着有阴物祛除痕迹,折返柔然山脉,不说一劳永逸,提兵山只要出兵追击,肯定要被朱袍元婴牵着鼻子走上一趟冤枉路,殊不知竟然被第五貉给守株待兔了。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安全个屁!徐凤年站起身时,阴物已经如同一头猩红巨蝠倒挂在一棵树上,徐北枳也察觉到事态不妙,很默契地将行囊丢给徐凤年,做完这个动作,徐北枳便看到有十几精骑纵马奔至溪水下游,双方间隔不到二十丈,都不够一张劣弓劲射的。靠山吃山,柔然山脉蕴含丰富铁矿,五大军镇都盛产重甲铁骑,在北莽王庭极富盛名,这十几骑除去为首一名英武男子,紫衫闲适,腰间挎了一柄不同于莽刀的乌鞘宽刀,其余扈从连人带马都披有沉重甲胄,山林间无路可供战马选择,但是这些骑兵分明纵马疾驰,发出的声响,在徐北枳听来,却是可以忽略不计。徐凤年盯住佩刀男子手背上停有一只黑鸽,皱了皱眉头。

    柔然特产哨鸽,徐凤年是知道的。这家伙手上这只便是柔然山脉的六龄奴,有个昵称叫做“青眼相加”,与绝大多数信鸽不同,这种青眼在三年以后才算步入成熟期,以六年为飞信最佳时期。爆发力和远途耐力都属一流,尤其归巢性堪称绝顶。只是徐凤年本身是熬鹰斗犬的大纨绔,对鸽子也算熟稔,更别提在草原上被拓跋春隼游猎,吃过苦头,潜逃时十分小心,格外留心天空是否有鹰隼哨鸽出现,确认无误后,才敢返回柔然山脉。

    这位同时执掌提兵山和一座军镇的北莽枭雄人过中年,拥有典型北莽男子的相貌轮廓,只是装束更近南朝遗民。他一手随意搭在乌鞘刀上,乌蟒皮制成,刀鞘系绳,尾端裹有一团黄金丝缨。正是提兵山山主的第五貉一直在观察徐凤年,见这个慢慢背好一柄长剑的年轻人眼神投在信鸽上,第五貉嘴角扯了扯,善解人意地轻抖手臂,六龄奴振翅而飞,只是拔高到与扈从骑士头部相等时,便出现一个急停,然后下坠,在离地三尺的高度悬浮,再如箭矢瞬间没入树林。徐凤年笑了笑,都不用第五貉言语解释,就知道了玄机,原来六龄奴的特殊在于低空而掠。

    相传曾经救过北莽女帝一命的第五貉问话青鸟,视线则一直停留在徐凤年身上,“本人已经答应与你再战一场,为何不告而别?”

    徐凤年代为答复,“既然打不过就不要打了,女子打打杀杀,煞风景。”

    面对这样泼皮无赖的说法,第五貉也没有动怒,只是轻声笑道:“北凉王绣的弧字枪,本就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搏命枪术,上哪儿去找我这么好的箭靶子。不过话说回来,之所以第一次交手没有痛下杀手,是我知道枪仙王绣幼年得女,可惜这位小姑娘的弧字枪精髓才使出四五分,就想着再战一场,要一口气看齐全了,再来定她的生死。提兵山毕竟不是那酒肆茶楼,想走?没这么容易。不过这会儿,比起领教弧字枪,我更好奇你这个年轻人是北凉哪个门派走出的过江龙?用你们中原的江湖行话,要不咱们搭搭手?”

    徐凤年一脸为难道:“你老人家贵为提兵山山主,又是赫赫有名的江湖前辈,跟我一个无名小卒的后生一般见识,不妥吧?”

    第五貉松开刀鞘,双手叠放在马背上,一根手指轻轻敲打手背,摇头道:“历来都是后浪推前浪,要是按年纪按资历算,大家都可以去当缩头乌龟了,等活到了一百岁再出来显摆。”

    徐凤年笑道:“山主说话风趣,相见恨晚,相见恨晚啊。”

    第五貉有些无奈道:“你嘴上说不跟我打,那能不能将三柄古剑驭回匣子?剑气可不小。如果决心要跟我打,那知会一声,省得到时候我出了手,你却怎么死都不知道。”

    徐凤年摇头笑道:“不打不打。”

    第五貉清晰感知着出匣三剑的凌厉剑气,冷笑道:“你这德性,跟一个姓董的差不多,是我这辈子最深恶痛绝的,不过我就只有一个女儿可以嫁人,被当做免死金牌,你的运气明显就差多了。”

    徐凤年还是那副欠揍的表情,“不打紧,反正你老人家身子骨还健朗着,不用急着跟我打,回山上再生个水灵闺女出来,我十八年后来找她就行。”

    青鸟想笑却没有笑,憋得有些难受,握紧了刹那枪末端,果然还是杀人更自在一些。

    第五貉仰天大笑,眼神开始变得极其阴沉,“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泼猴。”

    第五貉胯下坐骑猛然四腿下跪,整条背脊都给折断,一抹紫身形暴起,瞬间就悬在徐凤年眼前,对着头颅一刀劈下。

    刀名龙筋,北莽女帝登基后犒赏功臣,第五貉被钦赐了这柄象征皇帐第一武夫的名刀,连战功累累的军神拓跋菩萨都不曾有此殊荣。

    徐凤年不敢丝毫托大,一身大黄庭攀至顶楼,春秋一剑横在头顶,原本想要驾驭三柄得自于秦帝陵的古剑耍一出围魏救赵,只是不等三柄雪藏八百年终于重见天日的短剑飞至第五貉身边,提兵山山主手中龙筋便压得徐凤年气机动摇,三柄飞剑出现显而易见的一丝凝滞,的确是遇人不淑,遇上剑道远未大成的主子,是不幸,遇上这般超一流对手,更是不幸。溪边泥土本就不结实,一刀之下,手提春秋剑的徐凤年双脚下陷足足一尺,第五貉身体在空中一旋,顺带龙筋抹过春秋剑锋三寸,便将徐凤年整个人给牵引得横移侧飞出去。

    徐凤年脚下泥土翻滚四溅,双脚拔出地面后腾空黏粘在一棵大树上,败退的同时,三柄大秦古剑根本不去徒劳袭刺第五貉,都给他弹指分别钉入四周三根树枝,跟手中春秋剑总算凑足了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分神驭剑是完全不用去想,徐凤年清楚对敌第五貉,分心无异于自尽,只求任何一剑脱手时,能够及时换一柄剑当做兵器,贴身软甲不可能抵挡得住那柄龙筋一刀劈砍,即便不至于当场立毙,一旦重伤,也就跟死没两样。

    出刀后的第五貉气势骤然凝聚,不愧是有资格睥睨北莽江湖的大枭,第五貉存心要猫抓耗子,不急于追击,驻足原地,冷笑道:“倒是有些小聪明。可别只会些小聪明,那就太让我失望了。”

    战事真正开启,生死都在一线间,徐凤年也就没有任何动嘴皮子的闲情逸致了。

    徐凤年心目中真正敬重的高手,大概就只有羊皮裘老头和老黄了,都不是那种喜欢占据上风就跟人念叨大道理的剑客,更不可能位于劣势就嘴硬,一件事一剑了!一边厮杀拼命一边说些类似今儿天气不错的废话,要不就是相互感慨人生,这等婆婆妈妈算怎么回事,早干嘛去了?徐凤年一呼一吸,不再贪心驾驭多柄剑之后的春秋,紫气萦绕,透出剑锋长达一尺之长。自古武道竞技,都逃不过一寸短一寸险的规矩,就像那李淳罡曾有过大雪坪飞剑数千的剑仙手笔,但老剑神本人也语重心长教训过最喜欢讲排场的徐凤年,这种手段,用作蓄养剑意的捷径,可以,吓唬门外汉也可以,对阵旗鼓相当的死敌,则毫无裨益,李淳罡直截了当举了两个鲜明例子,一丈距离以内,他自信可以用两袖青蛇击杀任何一名未到陆地神仙的高手,就算是吕祖转世的齐玄帧,也不敢让王仙芝近身全力一拳,倒是拉开距离以后,只要入了一品境界,谁都可以打斗得花样百出,真正的死局死斗,往往都是近身后几回合就要生死立判。羊皮裘老头最后一次传授剑道,抬臂提剑后,说剑开天门看似气势如虹,其实不过是三尺青锋三尺气,唯有这样,才有资格让李淳罡我自诩“开得天门杀得仙”。

    徐凤年执意要不退反进,正合了第五貉的心意,这位已经有些年数没有酣畅杀人的提兵山山主,就怕这小子胡乱蹦跶逃窜,龙筋刀宰了他也没意思。再者江湖的有趣便在于,不管境界如何高耸入云的超一流武夫,一样可以始终博采众长,熔冶一炉,化为己用,尤其是第五貉这些几乎“定势”的顶尖强者,能看到的秘笈肯定早已翻烂,该杀的人都已杀掉,反而需要一些个惊采绝艳的后辈,去带来极为难得那种灵犀一动,某些大局未定的天才,也许距离武道纯熟还有一段路程,但往往拥有一些羚羊挂角的玄妙招式,第五貉就在等这份意外惊喜,显然这位书生剑士还真就让他刮目相看了。

    剑势剑气一概翻滚如春雷阵阵。

    此子剑道登堂入室,第五貉在他能够以气驭剑就确定,但没有料到剑剑互补,气势可以这般蔚为大观,委实有些讶异。

    第五貉站在原地,跟徐凤年一直保持一柄龙筋外加一把春秋剑的间距,心甘情愿成为一座箭垛子,任由徐凤年剑气肆意绞杀,他自不动如山。

    提兵山山主不曾出现在武榜中,理由很简单,第五貉宁**头不做凤尾,一日不曾登顶独立鳌头,跟几位后辈并列其中,岂不是丢人现眼吗?要知道如今天下第九的断矛邓茂,当年他的矛便折在第五貉手上,邓茂的境界一日千里,而第五貉却整整十年都停滞在指玄境上,离那天象终归有一层捅不破的窗户纸,这让心高气傲的第五貉如何能够忍受。第五貉的爱女第五雀,女大不中留,嫁给了他如何都看不上眼的董卓,本就憋了一大口恶气,副山主宫朴战死在葫芦口,客卿和蓬莱扛鼎奴折损严重,更是让第五貉异常烦躁,今天遇上这名闯入提兵山的年轻剑客,算他倒霉,第五貉何须计较你靠山是谁,背景厚薄?

    第五貉单手提龙筋抵御剑气,淡然提醒道:“该我了。”

    徐凤年的剑势本已臻于圆转,深得李淳罡一剑递一剑的真传,称不上任何瑕疵,只是当第五貉轻轻一刀挑,徐凤年的剑气滚走龙壁,这面龙壁就出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裂纹,紧接着几乎是一瞬间就溃散。底蕴这东西,毕竟还是需要日积月累,老姜理所当然比嫩姜要辛辣上许多。徐凤年没有任何惊惧,第五貉的守势滴水不漏,不奢望剑气翻滚能够乱了他的阵脚,攻守一隙,往往就是转机,但对敌这样的老狐狸,徐凤年不能自作聪明地主动卖出破绽,就等着第五貉这一刻的变守为攻,龙筋撕裂了龙壁,徐凤年便一报还一报,一气不曾吐的他咬牙再纳一气,倾力一式贴身牵动的扶摇,剑气粗如一道龙汲水,拔地而起。

    第五貉皱了皱眉头,刀法终于第一次由简入繁,扶摇龙卷被龙筋刀劈得支离破碎,踏出一步,左臂探出,一掌拍在徐凤年额头。

    徐凤年身体断线风筝倒飞出去,但仍是一脚趁势踩在了第五貉胸口。

    一袭华贵紫衣出现碍眼的灰扑扑脚印,第五貉在一指撇去一柄毒辣暗器后,这才轻缓派去胸口尘土,那轻飘飘一脚不过是个幌子,杀招还是刺向他眼珠的一枚小飞剑,第五貉不动声色说道:“原来不光是驾驭匣内长剑,还有袖中短剑可供驱使,不过我既然被称之为北莽资历最老的一名指玄武夫,对于指玄之玄,还算有些心得感悟,不论是气机所动,还是更为隐蔽的心意所指,我都可预知七八。你若不信,如果还有些隐藏飞剑,不妨一一飞出,我闭目不出刀,如何?”

    徐凤年落地后屈膝倒滑,从溪边滑入溪水中央才止住,在水中站起身后,眼中有几分不掩饰的讥讽。

    第五貉心知肚明,愈发觉得有趣。这小子还真不是初出茅庐的雏儿,平常那些出自高门大派的世家子,学了些本领就想着在江湖上扬名立万,突兀遇上高出一大截的对手,这种攻心术极易得逞,未曾死战就会先弱掉大半气势,之后就更是任人宰割。第五貉见识过太多这样的初生牛犊,尽数夭折在自己这种不太惜才的前辈手上,因此第五貉栽培提兵山上的武学奇才,都是异常冷血,要么丢入军伍第一线打磨,要么派去刺杀实力比他们高出一线的强者,绝不会像棋剑乐府那般护犊子,一味宠溺在羽翼下。

    第五貉提刀缓行,龙筋刀本就不彰显的刀芒愈发收敛。“我许诺你要是能够离开这条小溪,我就放你一条生路。”

    一旦开始想着逃命,就真不用打了。

    徐凤年吐出一口浊气,开口直呼名讳道:“第五貉,你好歹是货真价实的指玄境高人,一而再再而三跟我这么个小辈玩心计,烦不烦?”

    第五貉摇了摇头,“与人较技动不动一招取人性命,那是我很久以前才做的事情。好不容易逮着你这么条入网之鱼,实在是不太舍得杀快了……”

    说话间,第五貉再度一刀劈出,手臂抡出的幅度远远超出之前招式,声势同样远胜起初压断马背那一刀。

    徐凤年体内气机流转,窍穴犹如放金莲。

    跃出水面,迎向这一刀。

    徐凤年将起手撼昆仑,融入了剑招。

    身形才起,身形便坠,沉入水底,随后整条溪水以第五貉和徐凤年为一条中轴线,向溪水上下游两边依次炸开,末尾声响已是几里路外传递入耳。那一条中轴,早已裂开溪边河岸,通往密林深处。

    这一刀,可不像是想要慢慢杀的手法。

    前些时日柔然山脉有过一场暴雨,使得溪水比人略深,徐凤年被一刀迫入水底后,就不见踪迹。

    第五貉蜻蜓点水踩在水面上,偶尔会轻描淡写劈下一刀。

    一条原本平静如一位娴静浣纱小娘的小溪,溪水剧烈晃动,浸透岸边,更有沟壑纵横,向岸上蔓延,触目惊心。

    第五貉耐心极好,慢慢斩动溪水,在等待那小子狗急跳墙,想要离开溪水的那一刻。

    也在等待下一个惊喜,他相信这名年轻剑客还有一些如同压箱保命符的后招。

    但是第五貉竟然开始惊讶发现,自己好像有失去耐心的迹象。

    趋于成熟的大指玄境界,种种玄妙,既有竹篮打水捞月的本事,也有镜花水月的法门,第五貉皱了皱眉头。

    再度斩水十九。

    溪水浑浊不堪。

    第五貉终于不打算再耗下去。

    以游鱼式狼狈逃窜的徐凤年虽然看似命悬一线,但心如止水。

    借意养意。

    闭鞘养意,本来就是李淳罡让后辈万千剑士拍案叫绝的独创。

    徐凤年还要另辟蹊径,练剑以后,用剑意养刀意。

    如今甚至有了一个更为精确的说法,是以它意养己意。

    老匹夫你斩溪水,我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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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三章 刀归鞘刀出鞘

    在她面前,没有谁敢自称出身枪术世家。王绣在天下枪林的地位,如同李淳罡之于剑道。

    十余柔然铁骑自恃骑术超群以及胯下战马出类拔萃的负力,同时提起长枪,只是双方相距极近,战马的血统和驯养再优良,也不能在承载一名重甲骑士的前提下进行爆发式冲击,两匹战马同时踩着细碎步子,率先杀向青衣青鞋的清秀女子。他们这十余骑皆是跟随山主久经沙场的竞技武骑,对阵军旅甲士和江湖人士都十分擅长。两杆漆黑铁枪,居高临下,一杆刺,一杆扫,左边刺向青鸟眉心,右边扫向青鸟臂膀。

    青鸟曾经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刺客,入莽练枪以后杀人手法浑然一变,契合王绣刚猛魔怔的枪法宗旨,尤其是当王绣的刹那由女子之身的青鸟使出,更为赏心悦目,刹那枪出,明明是招式简朴的一记笔直递出,枪身竟然弯曲出一个诡异弧度,猩红枪身外弧撞在铁骑刺额一枪的枪身上,撞偏了这一枪后,刹那枪身借力再曲弧,弧口瞬间变了一个反向,把扫臂一枪又给崩掉,然后刹那枪拧直一戳,透过战马头颅点在马背上甲士的胸口,枪身一曲生弧度,枪头劲头蓄势一崩,就将那名骑士的胸甲炸裂,整个人被挑飞到空中,尚未坠地就已气绝人亡。

    王绣的崩字诀,伤人身体血肉更伤人经脉气机,蛛网首席刺客一截柳的插柳成荫,可以让剑气生根,这等阴毒剑术,其实便悟自王绣的枪法,王绣一生挟技游天下,狭路相逢从不让步,出手更不留情,北莽这二十几年中有无数武夫精研王绣枪术,王绣就像一条黄河蛟龙,身死之后,后辈江湖探河寻宝,有人不过捡起一鳞半爪,有人拾起龙须,唯独一截柳抓住了那颗骊珠。青鸟自幼见识王绣这个武痴的练枪行径,近水楼台,更继承了父辈的天赋,对于四字诀的领会,远非一截柳这些外人能够想象。那会儿雄镇北凉武林的王家,总能在内院见到一个小女孩,不论寒暑,都在一步一肘练习出枪,满手老茧提一根木杆子不断抽掣。

    青鸟在对撞狂奔中一抖刹那,缠那住一杆铁枪,手中刹那的枪头划出一个气势磅礴的浑圆,一名骑士的整颗头颅就给摘掉。她一脚踹在擦肩而过的战马腹部,连人带马都震出三四丈外。奔袭中,脚尖一点,躲过双枪扎刺,手心滑至刹那中端,枪式旋出一个大圆,大圆更有刹那枪带出的本身弧度,如同一条套马绳在空中晃荡,蓄势至圆满,刹那离手后,以她为圆心,二十步以内,三骑连人带铁甲再带战马都给截断,或断腰,或断头。

    青鸟继续弓腰前冲,刹那恰巧飞荡在她手边,一枪震出,在一名骑士面目前三寸处急停,不等铁骑暗自庆幸这杀人如麻的女子气机衰竭,旁人只看见他的一张脸便塌陷下去,惨不忍睹。

    青鸟轻拍枪杆,刹那枪环绕到身后,格挡住作刀劈的一根凌厉铁枪,弧字能杀人,也能防御,背对骑士的她双臂敲在枪身上,刹那枪顿时弹砸在那名骑士的胸口,青鸟转身,右脚后撤一大步,握住弹回的刹那,变横做竖,便是一个回马枪拖字诀,将那名本就已经脸色如金箔的惨淡骑士腹部捅出一个大窟窿,青鸟微微提枪,巨大挑力使得尚未死绝骑士飞向天空,她抽枪,复尔一戳一搅,这名甲士的尸体就开了花。

    她四周,能够站着的没几名骑士了。

    仅剩下小半数目的骑士眼神交汇后,都准备展开誓死一搏。

    青鸟眼角余光望向小溪那边的风波。

    还要杀得再快一些。

    徐北枳想死的心都有了,原本不信鬼神之说的读书人此时给如同红蝠的阴物四臂扯住,吊在远离险地的一颗大树上,先前几次远观,朱袍元婴都是一面示人,四臂齐齐缩入大袖,这会儿徐北枳近距离望着那张地藏菩萨悲悯相,清清楚楚感知到它的四条胳膊,默默闭上眼睛,他曾经跟爷爷争执过“子不语怪力乱神”这七字的注疏,徐淮南与历代儒士持有相同见解,将怪力乱神译成怪异勇力叛乱鬼神四事,徐北枳则认为不应是简单建立在儒家对墨家敬奉鬼神的非议基础上,怪力乱与神之间并非并列,而是间隔,乱作动词用,神专指心智。这会儿徐北枳倒是觉得自己大错特错,又是念经念咒又是口诵真言。

    阴物根本没有理会如坠冰窖的书生,那张欢喜相面孔望向远方,似乎在犹豫要不要帮忙。朱袍广袖内披有青蟒甲的阴物丢掉手中累赘,摔了徐北枳一个七荤八素,它那具不看双面四臂其实也算玲珑有致的娇躯开始缓缓上浮,高过顶端枝桠,大袖招摇,衬托得一双不穿鞋袜的赤足愈发雪白刺眼,徐北枳偶然抬头瞧见这一幕,更加颤栗,难道真是从酆都跑出来的鬼怪不成?元婴僵硬扭动了一下脖子,它的视野中,有繁密如蝗群的众多甲士弃马步行,向山上推进。

    阴物摸了摸肚皮,打了个嗝。

    常人酒足饭饱才打嗝,它是饥饿难耐时才会打嗝。

    溪上第五貉讥讽道:“倒要看你能躲到何时!”

    动了怒气真火的提兵山山主将龙筋往后一抛,他压断马背时抽了刀,系有金丝团子的刀鞘就留在了死马附近,插在地面上,这一抛刀,便将龙筋归了鞘。

    第五貉本就不是以刀术著称于世,既然曾经徒手折断了邓茂的长矛,就很能说明问题。

    第五貉弃刀不用后,瞧了一眼晃荡起伏的小溪下游,发出一声冷笑,也不再刻意悬气漂浮在溪水之上,跟徐凤年一样潜入水中。

    徐凤年终于现出身形,浑身湿透,提了一柄剑气如风飘拂的春秋剑。

    溪水从他头顶迅速退去,高度下降为腰间,双膝,最后只余下脚底的水渍。

    实在是无路可退无处可藏了,第五貉所占之地,成了分界线,小溪被这名紫衣男子阻截,不得靠近那条横线一丈,汹涌浑浊的溪水在他身后止住,不断往两岸漫去,溪水张牙舞爪,像一头随时择人而噬的黄龙恶蛟。

    徐凤年做了个让第五貉觉得反常的动作:将锋芒无匹的春秋剑还鞘。

    刀归鞘,那是第五貉有所凭恃。

    剑归鞘。

    急着投胎吗?

    第五貉大踏步前奔,如闷雷撼动大地,魁梧男子每走一步,身后溪水便推进一步。

    徐凤年一掌回撤,掌心朝内,一掌推出,掌心向外。

    十二飞剑结成一座半圆剑阵。是以那结青丝的手法造就,取了雷池这么个还算响亮的名字。

    第五貉则是实打实一力降十会,毫无花哨手段,相距五步时,身形侧向拧转,一拳便狠狠抡下。徐凤年一掌扶摇撑住那摧城撼山的拳头,双脚下陷泥地,没过膝盖,一掌托塔式,叠在掌背,竟是不躲不避硬生生要扛下这一拳,第五貉怒气横生,一压再压,徐凤年膝下淤泥溅射开来,迅捷过羽箭,第五貉身后的溪水一样摇晃厉害,徐凤年的剑阵凝聚不散,并不是要做那多余的攻势,而是借十二飞剑的剑胎扶衬大黄庭,人与剑阵灵犀相合!

    第五貉一脚踹出,面无表情的徐凤年右掌下拍,左掌推向第五貉胸口,既没有拍散那一脚,也没有触及那一袭紫衣,徐凤年仅是卸去一些劲道,便徒劳无功地往后掠滑出去,双脚跟刀子在溪底割出一条沟壑。

    不等徐凤年站定换气,第五貉一记鞭腿就扫向脖颈。

    徐凤年斜过肩头,双手挡住,光是看半圆剑阵的颤抖幅度,就知道这一脚的势大力沉,徐凤年整个人陷入溪岸等人高的泥泞河墙中。

    第五貉一脚踏在徐凤年心口,将他后背推入泥墙几尺深,犹有闲情摇头取笑道:“亏得有十二柄不输吴家剑冢的飞剑,不取人头颅,还能算是飞剑吗?”

    第五貉双手探空一抓,然后五指成钩,一座由青丝结雷池的剑道崭新阵法就给巨力撕扯得摇摇坠坠。

    徐凤年不给他毁掉雷池的机会,肩撞向第五貉。

    第五貉一手扯住剑阵,一手横臂挥出,侧飞出去徐凤年气机,和剑阵顿时失去牵引。

    第五貉一脚踩地,高高跃起,一记肘击轰向尚未稳住身形的徐凤年。

    溪底出现一个宽丈余长丈余的大坑。

    这还是徐凤年拿海市蜃楼削去第五貉一肘十之**劲道的后果。

    第五貉狞笑道:“就这些斤两,也敢跟我叫板?!”

    第五貉站定,不再追逐落魄狼狈的徐凤年,拉出一个天人抛大鼎的威武大架,当空一拳。

    徐凤年气机流转速度攀至习武以来的顶峰,双手画圆复画圆,仍是无法彻底消弭这一拳的迅猛罡风。

    身躯被击中后,弯曲如弓。

    徐凤年嘴角渗出乌黑血迹,含糊不清道:“我曾醉酒鞭名马。”

    第五貉不留情地展开碾压式击杀,只见溪底紫衣气焰彪炳,黑衣剑客不断击飞倒退,在干涸的溪底,已经足足打出了一里路距离。

    第五貉甚至都没有听清徐凤年的下一句,“我曾年少掷千金。”

    攻势连绵雷霆万钧第五貉逮住一个机会,抓住徐凤年双腿,朝身后溪水丢出。

    徐凤年的身体划破了汹涌溪水。

    一气划出大半里路。

    徐凤年单膝跪地,一指轻弹身后春秋剑鞘,“我曾春秋换春雷。”

    春秋剑与剑鞘一起飞出,刺向一只行囊。

    徐凤年一柄出鞘春雷在手。

    徐凤年站直以后,微微屈膝,右手双指并拢,左手春雷刀尖直指第五貉。

    “我曾溪底杀指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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