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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侠玄幻] 将夜(完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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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开赌,摆人头(下)

         车厢在秋风里微微颤抖,窗缝里传出呼呼的声音,雨点从风里飘了过来,很短的时间便湿了青帘,车里的那盏油灯忽明忽暗,看着随时可能熄灭,灯光照耀下,禇由贤的脸色显得有些苍白,但那不是因为畏惧,而是因为坐在对面的父亲的脸比他的还要苍白,而且在哭。

       禇老爷子老泪纵横,抓着儿子的手怎么也不肯放,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马车颤抖太厉害的原因,声音也颤的非常厉害:“这些年,千两万两白银流水似的花在你身上,家里就是想给你谋个好出身,结果谁成想,最后竟是把你送到了这条死路上。早知如此,当初我哪里会让你进书院?”

       听着这话,禇由贤沉默了很长时间,忽然掀起帘布,指向风雨里那片灰暗的天空,说道:“父亲,人这辈子其实就和这片天一样,谁也说不准会遇到什么天气,但我想的明白,总是要遇事儿的,那便要做大事儿,这次朝廷和神殿之间的事儿,往前看一千年,也是最大的一件事……”

       他收回手,指着自己的鼻子说道:“……而你儿子我,就是去办这件事情去,这个使臣的位置,别说几千几万两银子,就算您拿出一千万两银子,也别想买到。”

       “可你们去有什么用?”

       禇老爷子哭着说道:“不管朝廷还是书院,要和神殿谈判,都是那些大人物的事,你们去也罢。不去也罢,谈还是他们谈,那你们何必要去冒这个险?”

       禇由贤没有解释的太清楚,说道:“您就不要想太多了,春天的时候不是说要修族谱吗?您可得把这件事情整好,万一我真回不来了,我的牌位可得供在好位置。”

       禇老爷子气极,斥道:“尽说这些不吉利的话!你可是我禇家的独苗,怎么能死?”

       禇由贤不以为意,说道:“只是说说可能。”

       禇老爷子一巴掌拍到他脑袋上。知道无法改变什么。强颜笑骂道:“就算你死了,在祠堂里还指望能争什么好位置?难不成你敢摆到你爷爷头上去?”

       禇由贤大怒说道:“我要死那就是为国捐躯,凭什么不能?”

       青帘微掀,风雨渗入。陈七面无表情走了进来。禇老爷子知道启程的时间到了。叹息一声。走出马车。

       看着父亲有些佝偻的背影,禇由贤沉默无语,最后父子笑骂。看似气氛松缓了很多,但他很清楚,父亲此时的心情,就如同整座长安城的人都很清楚,他们是去送死的。

       陈七没有理会他此时的情绪,看着手里的卷宗,说道:“如果不想死,就不要想死。”

       一句话里两个想死,意思自然不同。禇由贤看着这位鱼龙帮的智囊人物,叹道:“都说你智谋无双,但我真的不相信,你能在这条死路里找到生机。”

       陈七依然低着头,借着如豆的灯光看着卷宗上那些情报,说道:“那些是不重要的事情。”

       禇由贤沉默片刻,笑了起来,说道:“你说的对,能不能活着回长安,本来就不是重要的事情。”

       所有人都知道,他们此次出使西陵神殿,代表的是唐国和书院的意志,但他们没有官方身份,而是宁缺的私人代表,因为他们拿着的筹码是数千颗血淋淋的人头,而这些无法摆到台面上,不能污了唐国和书院的名声。

       那么如果谈判失败,他们自然也要把自己血淋淋的人头留在桃山上,再也没有回到长安城的可能。

       正如禇老爷子悲伤不解的那样,很多人都想不明白,朝廷和书院为什么要派他们去西陵神殿,谈判只在刀锋之间,在疆场之上,这种行为看上去完全是多此一举。

       车轮碾压青石板,发出喀吱的声音,马车缓缓向城外驶去,陈七和禇由贤不再说话,沉默异常。

       能不能回到长安,不是重要的事情——那不是他们的任务,他们此行西陵,除了沿途宣扬某人的冷血,用言语展示那数千颗人头,真正的任务是要替某人给桃山上的某人带句话。

       那句话很重要,不能落在纸上,不能传诸于口,要听到那句话的人在桃山深处,便是书院大先生都看不到她。

       所以哪怕前途危险,极有可能死亡,禇由贤和陈七依然义无反顾地坐上马车,开始了自己的旅途。

       ……

       ……

       当禇由贤和陈七的马车在秋雨里驶出城门的时候,那个要他们传话的某人,正在皇宫御书房里,看着眼前如帘般的雨丝,看着御花园里那些花嫩的菊花发呆。

       御花园里,少年皇帝在太监宫女们的簇拥里向后殿行去,远远看着窗畔的身影,有些僵硬地停住脚步,极不符合礼法地长揖行礼,就像是对待那位漂流在外的老师。

       宁缺点头示意,看着皇帝的身影消失在宫殿里,伸手关上窗户,把微寒的风雨尽数摒在外面,回身望着书桌后面那个愈发清减的宫装女子,说道:“空闲的时候,多出宫走走,你应该很清楚,长安城秋天没雨的时候多好看。”

       李渔脸色有些苍白,不是生病,只是长年不见阳光的缘故,当年叛乱之后,她便再也没有出过宫。

       听着宁缺的话,她微微笑了笑,没有说什么,也没有解释不出宫的原因,因为对方什么都清楚。

       “曾经效忠于你的那些朝臣,已经没有人敢再有异心,所以你不用为了避嫌而把自己深锁宫中。”

       宁缺看着她神色不变,知道难以说服对方,眉头微皱,说道:“就算不想出宫,也要在御花园里多逛逛,湖上泛舟。湖畔摘柳,我不是说这种文艺画面多么重要,而是在陛下真正成熟之前,你必须保持身体健康。”

       李渔将书卷收好,平静说道:“我再活个几十年没有问题,倒是你今天怎么会下了城墙?难道你不需要盯着那些恐怖的大人物?你就不怕这段时间里会出事?”

       宁缺在城墙上已经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他用自己的铁弓和铁箭,震慑着四野的强者,就像酒徒用自己的速度和杀戮震慑着唐国的君臣将兵。

       “总得歇歇。”

       他说道:“而且有些事情总要确认才安心。”

       世间纷争未休,唐国与西陵神殿之间的大战将启。书院不在世外。自然要关心这些事情,宁缺信任李渔的治国能力,所以要从她这里得到准话。

       “以前便推演过无数次,如果书院不能解决酒徒。那么不要说胜利。这场战争根本没有办法开始。”

       李渔静静看着他说道:“你到底有没有办法。”

       宁缺沉默片刻后说道:“还需要一些时间。”

       李渔说道:“这便是问题。”

       酒徒游于世间。不惮于杀人,这便是唐国面临的最大威胁,不能杀死此人。开战只是一句空言。

       对于西陵神殿来说,这不是问题,他们可以选择何时开战,而时机对战争胜负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宁缺说道:“所以要再等一段时间。”

       李渔说道:“所以你让禇由贤和陈七去西陵神殿。”

       宁缺说道:“人世间的悲欢离合,影响不到酒徒,但能影响道门,我们只能希望道门能够影响到酒徒。”

       李渔说道:“如果不能呢?”

       “幸运的是,酒徒和屠夫这样的人,从来不做无意义的事情,包括无意义的杀戮,他们当昊天的狗,执行的便必然是昊天的意志,而解释昊天意志的人在桃山。”

       “你说的是观主。”

       “不错。”

       李渔转而说道:“禇由贤和陈七去了清河,诸阀会和他们谈吗?如果知道你杀了那么多人。”

       宁缺说道:“我杀的人越多,清河诸姓便越想和我谈,就算不谈,至少也会请他们吃顿饭。”

       李渔有些忧虑,看着他轻声说道:“但你杀的人越多,名声也越……即便是唐人也很难接受这样的杀戮。”

       宁缺想着先前在窗口看到的那幕画面,那名穿着明黄衣衫的少年天子脸上流露出来的畏惧和不喜神情,难以抑止地自嘲笑了起来,说道:“我终究不是大师兄那样的人。”

       李渔说道:“你可以成为那样的人。”

       宁缺神情坚定说道:“我不要成为大师兄那样的人……因为那只是好人,却不是能与整个世界对话的人。”

       “与整个世界对话?”

       “不错。”

       “什么意思?”

       “当我说话的时候,整个世界都必须听到我的声音。”

       “以前有过这样的人吗?”

       “老师自然可以做到,大师兄也可以做到,但他们都没有做,因为就像先前说的那样,他们是好人。”

       “谁做到过?”

       “如果没有小师叔,莲生一定能做到。”

       “哪怕要毁灭这个世界?”

       “那是他的目的,不是我的。”

       宁缺顿了顿,说道:“我只是想和这个世界谈谈。”

       只是谈谈,他的态度很温和,甚至有些拘谨谦卑,然而不知为何,李渔却觉得御书房里的空气变得寒冷起来,甚至要比门外的秋雨更要寒冷,她走到宁缺身旁,推开窗户,任由风雨飘入,仿佛觉得这样还能得到更多的温暖。

       秋雨在御花园里不停落下,金花色的菊花依然夺目,仿佛在燃烧,但在不起眼的角落里,有很多残枝落叶,湿漉的泥土半掩着将要腐烂的果子,如头颅一般。

       整个唐国笼罩在寒冷的秋雨里,道旁的枯树就像树下的行人一般湿漉,就像各州郡的行刑场那样,到处都是粘乎乎的血水,那些血水里泡着各式各样的头颅。

       今年秋天,宁缺想和这个世界谈谈。

       就像他对程立雪说过的那样,既然这个世界不肯安静倾听他的声音,那么他便自己所有的筹码都放了出去。

       那些在秋雨里坠落的果实,那些在血水里浸泡着的头颅,都在证明他的决心和意志。

       就在这样的局势下,禇由贤和陈七的马车驶出了青峡,驶过烟雨凄美的小桥流水,来到了清河郡。

       数百具强弩瞄准了这辆马车,数十名洞玄境的修行强者,在街道侧方的小巷里沉默待命。

       清河郡诸阀的大人物们,这时候都不在富春江畔的庄园里,而是在阳州最大的那间酒楼里。

       只要他们一声令下,弩箭如雨落下,数十名强者齐出,那辆马车里的人不可能活下来。

       酒楼上死寂一片,诸阀家主沉默不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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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和这个世界谈话的方式(上)

       酒楼名金萃,阳州城出名豪奢的地方,菜品极为讲究,有几例传承千年的古风菜,更是长安城里也吃不到。

       对于清河郡诸阀的大人物们来说,这些自然算不得什么,他们的注意力也根本没有在桌上,没有人举箸,没有人举杯,盘中热气升腾,迅速被秋风吹散,渐趋冰凉。

       “家主,杀不杀?”

       单膝跪在槛外的管事,用颤抖的声音问道,他已经无法承受房间里的死寂气氛,想要尽快得到一个答案。

       那辆马车里的两名男人,是长安城派往西陵神殿的使臣——清河郡与长安之间仇深似海,早已没有和解的余地,为了向西陵宣示自己的忠诚,替神殿解决他们不方便解决的麻烦,他们没有留下这辆马车的道理。

       是的,西陵神殿想要这两个人活着,西陵神殿里还有一些人想要这两个人死去,那些人的意志很清楚。

       然而很长时间过去了,甚至已经能够隐隐听到远处传来的车轮碾压石板声,房间里依然一片死寂。

       清河郡诸阀的家主们脸色或铁青或冷峻,嘴唇没有一丝翕动,便是连眼睛也没有眨一下,如雕像一般。

       当年君陌带着木柚走进富春江畔的庄园,远在桃山的宁缺用一道铁箭射死崔家的老太爷,从那天之后,清河郡诸阀便失去了所有的底气,不复当初的锐厉,所以这些家主们在犹豫,在挣扎,没有人能够做出决断。

       必须要有足够的信息,才能帮助他们做出决断,所以他们在等待,等待长安城传来的最新的消息,等待唐国各州郡传来的消息,他们想知道唐国朝廷是不是真如传闻中那般做了,他们想知道那个人是不是真的这么狠。

       数道尖锐的哨鸣声,划破阴晦的天空,撕裂淅沥的秋雨,传入酒楼里,同时也带来了最确切的消息。

       是的,长安城在杀人,固山郡在杀人,北大营在杀人,青峡后方在杀人,唐国到处都在杀人。

       数千名战俘被处死,叛向西陵神殿的唐籍神官的家眷有半数被处死,何明池全家都被凌迟处死,就连神殿掌教熊初墨的亲眷……似乎也倒在血泊中,这场秋雨里死了太多人。

       酒楼里的人们对此有心理准备,他们没有忘记当年那场春雨里,就在唐国和西陵神殿达成和约之前,宁缺带着羽林军和鱼龙帮帮众,冲进清河郡会馆,杀光了里面所有人。

       当年死在会馆里的那些人,是他们的兄长,是他们的子女,是他们的亲人,他们怎能忘记?

       诸阀家主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阴沉,阴沉的仿佛要滴出水来,就像是烈阳下的冰雕,浑身透着寒意。

       然而他们依然没有下令,对长街上那辆马车进行攻击。

       不知过了多久,楼间的死寂终于被一道苍老的声音打破,如今诸姓里辈份最高的宋阀家主,看着楼外的秋雨,无力说道:“请贵客登楼。”

       ……

       ……

       没有战斗,没有杀戮,当禇由贤和陈七走进酒楼,拾阶而上,看到槛后那七位家主时,看到的是一片祥和的场景,听到的是极温和的问候声。

       桌上的菜肴早已换了新的,热气腾腾,香味扑鼻,盘下点着烛火,纵使楼外秋风再冷,也能常保温暖。

       诸阀家主就像是活过来的雕像,脸上是温和矜持的笑容,眼眸里满是热情,有人携起禇由贤的手,分席坐下,开始回忆书院旧时的风景,有人与陈七对揖,然后对饮,开始讨论西城银钩赌坊哪位女荷官长的最漂亮。

       仿佛回到当年,诸阀在阳州城里小意而不失尊严地招待来自长安城的钦差,仿佛这些年双方之间没有发生任何故事,大唐水师没有覆灭在大泽里,那些忠于朝廷的官员没有被他们悬尸在道畔,也仿佛宁缺当年没有进过清河郡会馆,那场春雨没有下过,今年这场秋雨也是假的。

       寒喧之后便是接风正宴,接的不是秋风,诸阀却很希望这场宴席迎接的是两个来打秋风的人。

       这两人代表的是朝廷和书院,打秋风自然也是朝廷和书院打秋风,不管打什么,只要不是打死人就好。

       家主们的声音压的很低,被楼外的秋雨一掩,再被阵法一遮,即便是西陵神殿大神官亲至,也不见得能听真切。

       “公主殿下和十三先生想要什么?”

       宋阀家主看着禇由贤和陈七,谦卑说道:“无论钱还是矿,哪怕是我这条老命,都是可以谈的。”

       宁缺想和这个世界谈谈,其实这个世界也想和他谈谈,当他在这场秋雨里杀了这么多人,向整个世界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之后,正如他推算的那样,清河郡非常想谈一谈。

       人头已经摆了出来,清河郡诸姓,终究要考虑一下后路的问题,神殿或者必将取得最后的胜利,但夹在唐国与神殿之间的他们,战后还能有几个人活下来?

       然而世界上的事情总是难以尽如人意,以往当长安城想谈的时候,他们不想谈,现在他们想谈,就轮到长安城不想谈了,至少禇由贤和陈七不想谈,他们可以谈书院的风景和赌坊里的漂亮荷官,就是不想谈这些。

       因为长安城很清楚,清河郡不可能再重新回到大唐的怀抱,而这也是诸阀谈话的前提,既然如此,不如不谈。

       见禇由贤和陈七只对着桌上的佳肴动手,宋阀家主沉默片刻后说道:“这样有意义吗?”

       陈七放下手里的乌木象牙筷,静静看着对方,说道:“您指的是什么事情?杀人?”

       “能让十三先生杀的人再多,哪怕数千数万,终究是有数目的,把那些战俘和人质杀完了,他还能做什么呢?”

       宋阀家主以一种自己人的态度,忧虑说道:“他终究不可能一个人毁了这个世界。”

       陈七静静看着他,然后环视四周,看着这些身着锦衣,气度儒雅不凡的大姓高阀家主,忽然笑了起来。

       他觉得就像离开长安城之前,宁缺说的那样,这件事情果然很有趣,杀的人越多,他们便会越温顺,哪怕他们的骨子里还在燃烧着悲愤的火焰,但他们什么都不敢做。

       笑意渐渐敛去,陈七的眼神回复平静,幽深至极,给人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让席上的人们渐生不安。

       陈七想起了宁缺说的那句话,但他没有说出来,他很直接地问了一句话:“谁想杀我们?”

       宋阀家主毫不犹豫回答道:“掌教大人。”

       ……

       ……

       入夜,陈七和禇由贤坐在桌畔,想着先前那场宴席,想着诸阀提出的条件,对视一眼,忍不住摇了摇头。

       “这些人究竟是怎么想的?两边倒还是两边下注?难道他们不清楚他们根本没有资格讨价还价?居然还敢奢望朝廷承认现在的局势,只输税赋不驻员驻军?”禇由贤嘲讽说道。

       陈七说道:“诸阀根本不可能倒向朝廷,只是存个万一的念头,提前释些善意,十三先生这番杀人,真是杀寒了不少人的胆,而且这些南边的家伙,总有些莫名其妙的优越感,总觉得有底气获得一些什么,不然当初怎么会叛向西陵?然而他们哪里知道十三先生最终想要什么。”

       他又想起宁缺说的那句话,忍不住摇头笑了起来,只是笑容里隐藏着的意味是那样的寒恻。

       禇由贤说道:“不知道王景略那边的情况。”

       陈七说道:“他已经代表十三先生和那些年轻人谈了几年时间,我想,应该谈的不错才是。”

       酒楼上那些清河郡的大人物,以为宁缺的杀戳没有任何意义,殊不知在陈七看来,他们这场宴席才没有任何意义。

       宁缺想要谈话的对象,从来都不是诸阀家主,而是某些年轻人,他以为那才是真正的希望。

       第二天清晨,禇由贤和陈七再次启程,他们接受了清河郡诸阀的善意与金银,却没有留下任何话。

       诸阀家主站在岸边,看着渐渐消失在大泽水雾里的船影,想起昨曰酒楼上陈七的眼神,觉得有些寒冷。

       因为那是看死人的眼神。

       ……

       ……

       大泽浩浩荡荡,放眼望去,根本看不到岸,泛舟其上,如同行于汪洋之中,令人顿生渺小之感。

       禇由贤心知到桃山上只怕必死,干脆放宽胸臆,欣赏湖景,站在微雨里提着壶果子酒,学足了落拓文士的模样。

       可惜的是,很快他的心情便被破坏的一干二净,因为湖面上忽然出现了很多巨大的船影,那些船极为巨大,帆影遮天,行于水面竟如同移动的山峰一般,气势惊人。

       南晋水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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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和这个世界谈话的方式(中)

       由贤看着湖面的千艘巨舸,看着这支在大唐水师覆灭无敌手的舟师,脸色苍白。听着动静,陈七走出船舱,脸色也变得严峻起来。

      他没有想到,柳亦青杀死南晋小皇帝,剑阁远迁之后,南晋竟然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里重新稳定。对这场战争,大唐已经做了极为充分的准备,眼下看来,西陵神殿的反应速度也不稍慢。

      南晋水师里响起极为雄壮的军号声,船队渐散,湖水拍打着坚实的船舷,发出巨大的声响。一艘巨船,缓缓驶至由贤和陈七前方数百丈外,惊起无数雪般的浪花,惊走数百只水鸟。

      数百名骑兵牵着骏马站在甲板上,黑压压一片,气势威严,这些骑兵身着黑甲,甲上绘着金线符文,正是西陵神殿野战能力最强大的护教骑兵。

      由贤很好奇那些战马为什么会不惧风浪,陈七的注意力则是完全落在那些神殿骑兵中间的某个人身上。

      隔着数百丈远,他依然能够清晰地看到那个人的面容,不是他的目力有这般敏锐,而是因为对方想让他看到。

      那是个身着青衣的小厮,稚嫩的眉眼间写满了无法质疑的娇傲,天真的神情里满是视人命如草芥的残忍感。

      稚嫩却娇傲,天真而残忍,似乎很不和谐,其实非常和谐,因为稚嫩的本就容易娇傲,天真的才会残忍。

      这名青衣小厮站在湖水秋雨天地之间,就是这样和谐。

      陈七没有见过此人,但看着对方的形容,感知着这种感觉,便猜到了对方是谁——横木立人,昊天留给人间最丰厚的那件礼物。

      “我很好奇,宁缺让你们去西陵神殿,究竟想说些什么,你们可不可以提前告诉我?”横木立人看着陈七和由贤很认真的问道。

      由贤有些紧张,面对这位西陵神殿最年轻的知命巅峰强者,他觉得自己的生命随时会消逝。

      陈七却是神情不变,摇了摇头。

      横木立人微微皱眉有些不悦,巨船四周的湖水似乎感觉到了他的情绪,畏惧地轻轻摆荡起来。

      湖水摆荡的极温柔,不远处的一畦秋苇,却在瞬间碎成无数齑粉,被湖风吹成暴雪,然后被雨水冲入湖水里。

      由贤觉得嗓子很干快要冒烟。

      陈七依然神情不变,背在身后的双手却开始微微颤抖起来,他知道横木立人很强却没有想到强到这种程度。

      离开长安城的宁缺,能够战胜他吗?

      横木立人忽然笑了起来,像孩子一样开心地笑了起来,或者可以用莞尔这个词来形容。

      他看着对面船上的由贤和陈七,微笑说道:“放心吧,我不会杀你们,所以你们不用这么害怕。”

      明明是在微笑,甚至有些可爱,却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轻蔑感觉如天空里的眼俯瞰着地上的蝼蚁。

      陈七不喜欢这种感觉,说道:“人总是都会死的。”

      横木立人摇头,说道:“我只是暂时居住在这里事情做完之后,便会回到神国。”

      隔着数百丈,陈七要极用力才能把声音传到对面那艘大船上,他的轻言细语,却像是雷鸣一般在湖上响起。

      湖风拂面,由贤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不是被这位年轻绝世强者的雷声所震,而是被嗝应了。

      陈七忽然说道:“我忽然想起了十三先生说的一句话。

      听到宁缺的名字,横木立人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身体微微前倾,肃然说道:“他要对我说什么?”

      陈七复述了那句话:“你们会死的。”

      不是你而是你们。

      哪怕是横木立人,也没有资格让宁缺专门说些什么,他这句话的对象,包括横木,包括隆庆,包括何明池,也包括清河郡诸阀的家主们和那片草原上的敌人。

      横木立人微微皱眉,说道:“人都会死,我不会死。”

      陈七说道:“他说你们会死,你们就一定会死。哪怕你最后逃到神国去,也会死,因为他会追到神国去杀死你。”

      应该死的人,一定会死。

      哪怕你们去神国获得了永生,哪怕你们去冥界变成了幽魂,我依然会杀死你们,或者不止一遍——宁缺想和这个世界谈的事情很多,陈七说的这句话,便是其中的一点。

      听完这句话,横木立人嘲弄地笑了起来,说道:“他现在连长安城都不敢出,还谈什么神国?”

      登岸后,由贤余悸未消,一个劲地埋怨陈七,不该把宁缺那句话说出来,万一真的激怒了横木,他们肯定会比那片化雪的苇花下场更惨

      “他在西陵神殿的地位如此尊贵,当着数万南晋水师的面说了不杀我们,自然便不会杀我们。”

      陈七说道:“最重要的是,西陵神殿想知道十三先生让我们带的话,那么在知道之前,我们便是安全的。”

      “可是你难道没有看到那个横木立人的神情?这种看似天真的家伙,往往都是变态,真发疯了怎么办?”

      由贤唠叨道。

      陈七却想着别的事情:“横木带着南晋军队北上,很快便会接手清河郡事务,那隆庆去哪儿呢?”

      做为曾经的西陵神子,隆庆皇子在道门信徒心目中的地位极高,只是随着时间流逝,他的光彩早已被宁缺和横木立人夺走,但陈七知道,在宁缺的心中隆庆的重要性要远远超过横木立人,他相信宁■的啷{断绝对不会出错,这样一个重要人物忽然消声匿迹,并不是件好事。

      由贤说道:“天枢处的情报,说那位皇子殿下带着一队神殿骑兵去宋国追杀叶苏去了。”

      陈七说道:“叶苏带着数千新教信徒,不可能走的太快,隆庆没道理现在还没追到。

      由贤说道:“我更不明白叶苏神使为什么不去长安城,偏要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去宋国。”

      陈七说道:“用十三先生的话来说,叶苏是能够真正改变历史的人,这样的人哪里能用常理判断?”

      二人继续前行,空中落下的秋雨渐渐凝结成霜·变成了雪,将南晋境内的道路渐渐染成白色。

      当他们抵达西陵神国时,已到了初冬时节,这片往年罕见雪迹的神眷之地·风雪如怒,极为严寒——这些年,人间变得越来越寒冷,却没有人知道是什么原因。

      西陵神国的边境线上,两名红袍神官带着数十名神殿护教骑兵正在等待,人们的脸却没有什么善意,连表情都没有·带着浅浅冰霜的眉眼间满是冷漠与警惕。

      由贤和陈七是唐国的使臣,这样的待遇是应有之义,对方没有施展神术把他们烧成灰烬·已经让他们很是满意。

      行不得数日,到了一片莽莽群山之前,风雪终于停了,山峰青秀妩媚,远处的峰峦间隐隐可见一些巍峨庄严的建筑,应该便是传说中的西陵神殿。

      由贤望着远处,嘴唇微微张开,没有说什么,只是发出一声感叹·做为昊天世界里的一名普通人,能够在有生之年,亲眼看一看西陵神殿·他虽然是唐人,也有些心神摇撼。

      陈七要冷静一些,做为鱼龙帮的智囊人物·他习惯性地观察西陵神国的军事防御,还有那些骑兵神官的精神状态,最关心的当然是笼罩着桃山的三座大阵。

      —他不是修行者,连那道湛然的青光都看不到,自然看不明白那道阵法的恐怖威力,只是想着连书院大先生都没有办法破阵而入,难免关心。

      那两名红衣神官应该是受到了严厉的命令·一路从北行来,竟是没有与由贤和陈七说一句话·衣食起居事宜,也是他们单方面安排,根本没有征求过陈七二人的意见。

      这等沉默,自然让队伍的气氛显得有些压抑,由贤和陈七也不以为意,随着对方一道沉默,直到车队来到山前的那座小镇里,陈七忽然要求对方停车。

      看着那名红衣神官的眼光,陈七面无表情说道:“沿途都没有吃饱,我要去买些东西吃。”

      此处距离桃山不过十余里,小镇四周暗中不知隐藏着多少道门强者,红衣神官觉得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点了点头。

      陈七和由贤离开马车,在那些护教骑兵的保护或者说看守下,沿着道路向镇里走去。

      小镇真的很小,加上饭时已过,几家食肆都关着门,他们能够买到的食物,只是烤红薯。

      站在那家烤红薯铺子前,陈七和由贤捧着滚烫的红薯,小心翼翼地撕着皮,用嘴吹着气,模样看着有些好笑可爱,哪里像两名承载着天下安危的使者,只像两个孩子。

      一不注意,陈七手指被红黄色的薯肉烫着了,他赶紧甩了甩手,又找老板要了点冷水。当那位老板把水盆放到他面前时,他抬头看了对方一眼,笑着道了声谢。

      手指在清水里划过,留下转瞬即逝的字迹——老板却像是没有看见他的动作,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开,这个动作看似毫无深意,实际上如果把头颅和身躯分开,是在……摇头。

      回到马车上,陈七想着先前看到的回应,难免有些失望,对于完成任务的信心渐渐消退,摇头说道:“十三先生说这家红薯一定要吃,却不知道好在哪里。”

      由贤这才知道先前他与烤红薯的男人已经完成了交流,听着这话又知道事有不顺,情绪难免有些低落。

      坚硬的车轮碾压着青石板,发出咯咯的声音,四周到处都是西陵神殿的护教骑兵,天光落在他们的身上,被那些黑色夹金的盔甲反射,透过车窗,让他们的眼睛眯了起来。

      由贤和陈七对视,眯着眼睛,沉默无语。他们来西陵神殿谈判,禀承的是宁缺的意志,代表宁缺和这个世界谈谈,按道理来说,神殿在没有听到他们说的话之前,应该不会杀他们,但在清河郡险些发生的战斗·说明有人想他们死,而那个人是西陵神殿的掌教大人。

      —宁缺谈话的对象不是掌教大人,对掌教大人来说,这或者显得有些羞辱·但远不足以让他妄动杀意。

      如今看来,掌教大人或者可能猜到了一些什么。

      陈七想着先前烤红薯男人摇头的画面,心情沉重说道:“如果连人都不见到,怎么传话?”

      西陵神殿没有安排他们上桃山,而是让他们住在山前的天谕院寓所里,这里离那片著名的桃花坳很近,可惜的是现在已经是冬天·很难看到桃花满山的美丽画面。

      由贤对此非常遗憾,显得有些没心没肺,陈七知道他是装的·但也没什么办法,所有的事情都是由神殿安排,他们只能不安地等待。

      神殿方面没有给他们更多不安的时间,第二天清晨,负责谈判的大人物,便亲自到了天谕院。

      **海是南海光明大神官一脉的嫡系传人,是观主最强大的助力,这场战争之■′明神殿或者天谕神殿里的神座总有一方是留给他的毫无疑问,这是真正的大人物,他来与由贤和陈七这样两个普通人谈话应该算是给足了唐国颜面,也表达了足够多的诚意。

      但由贤和陈七并不这样认为。临行前宁缺说的很清楚,现在的昊天道门说话有力量只有一人,能够并且愿意响应唐国的意愿的,也只有一人,如果要谈,便只能和这两个人谈。

      “抱歉。”

      由贤歉疚之意十足,连连揖手,说道:“不是不想谈实在是没法谈。”

      **海久在南海,纵使回归道门数年肤色依然黝黑,一身神袍无风轻摆,气势慑人,不怒自威。

      “想谈的是你们,所以急的也应该是你们。”**海并未动怒,颇含深意看了二人一眼,说道:“什么时候想谈,那便再谈吧。”

      说完这句话,他带着十余名红衣神官飘然离去,竟是没有给由贤陈七二人说话的机会。

      由贤看着消失在山道上的那些人,有些幽怨说道:“连我们想和谁谈都不想听?居然警惕成这样?”

      接下来的日子里,由贤和陈七被西陵神殿的人们遗忘了,他们整日在天谕院吃饭睡觉看桃花……

      桃山的桃花本来四季不败,但当年被夫子斩了一遍,又一个当年,被宁缺和桑桑折腾了一遍,早已变得孱弱无比,根本无法撑过寒冷的冬天,被寒冷吹落成泥,无人问津。

      由贤和陈七觉得自己就是桃花,没有人理会,没有人来探看,他们想见的人见不到,想说的话没有人听,这场曾经被很多人寄予厚望的那场谈判,似乎将要无疾而终。

      西陵神殿确实不着急,只要书院无法杀死酒徒和屠夫,道门便在这场战争里处于不败之地,无论宁缺杀再多人,也改变不了这个铁一样的事实,所以急的应该是对方。

      秋雨杀人,宁缺的目的是为了震慑道门和人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达到了自己的目的,但他的行为,同时也是在人间点燃了一把名为愤怒的火。无论西陵还是南晋、金帐王庭还是燕国,那些亲人死在他手上的神官将士民众们,都恨不得生剥了他的皮,吃了他的肉。

      他替神殿把战争动员做的极好。

      至于时间······随着时间的流逝,世间的局势越发对西陵神殿有利,普通凡人或许看不明白,桃山上的人们怎会不明白?

      能看明白这个趋势的人还有很多,比如荒原上那位雄才大略的金帐单于,他很清楚这个漫长的冬天对于自己和部落里的勇士来说并不是煎熬,而是美妙-的等待,所以渭城北方那座华丽夸张的巨帐里溢出的酒香一天比一天浓郁,如云田般的部落帐篷四周被宰杀的牛羊一天比一天多。

      金帐王庭的人们都很开心,就像当年宁缺回到渭城时看到的那样,阿打本来也应该很开心,在人们看来,命运忽然转变的少年没有任何道理不开心,但他就是不开心。

      阿打出身于草原上一个小部落,在与单于叔父的部落发生的冲突中被击败,部落里很多青壮被编进敢死军,而他因为年纪小,被王庭一名贵人收成了奴隶,如果不出意外,他应该活不过十六岁,因为活的太艰难。

      幸运的是,春天落了一场雨,当时他在草原上拾牛粪,被淋的很惨,或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雨停后他变得很强。

      那是真正的强大,来自仁慈上苍赐予的强大,摔跤大会上,王庭里最强壮的勇士也不是他的对手,就连恐怖的勒布大将,看着他的眼光也有些异样,而当时单于的眼睛在放光,国师看着天空沉默。

      那天之后,阿打成为了金帐王庭最著名的年轻勇士,成为了国师的记名弟子,成为了单于的亲卫,成为了一名先锋将领。

      王庭与唐国的战争时停时歇,虽然不复当初那般惨烈,但边境的局势依然严峻,夏天的时候,为了争夺向晚原东南方向的一块草场,更是暴发了一次极为剧烈的冲突。失去向晚原的唐军对此志在必得,由镇北军强者华颖上将亲自领兵,谁能想到,他居然输了。

      他输在了阿打的手里。

      阿打没有道理不开心,但他就是不开心,因为他那些被编入先锋军的部落亲人,被唐人俘虏了很多,而就在前些天,他听说那些亲人,都被唐人杀了,全部都被杀了,一个都没留下来。

      眼看着自己变得如此强大,明年便能够重建部落,召回所有的亲人与玩伴的时候,那些人都死了。

      那些该死的唐人。

      那个叫宁缺的唐人,该死。

      当天夜里,阿打带着十余名亲随骑兵,离开了金帐王庭,穿过荒废的渭城,向着南方而去,手里拿着单于的军令。

      阿打没有愤怒到丧失理智,他不识字但也并不愚蠢,他没有疯狂到想要去长安城杀宁缺,但他要代表单于和自己做些事情。

      唐人杀了他们的人,他们就要杀唐人。

      当阿打来到两军对峙的前线时,看到的是满天风雪,看到的是紧缩防线的唐**营,他的眼中露出轻蔑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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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和这个世界谈话的方式(下)

   片草场在渭城西南七十里,和向晚原相比明明在南方却更低,水草谈不上肥沃,唐军却愿意付出极大代价,顶着风雪驻营于此,保持着随时出击的态势。

       为什么?因为唐军现在快要没有战马了,他们必须在明年春天之前,把那片草场抢回来,那是他们最后的希望。

       风雪那面,唐营里到处都是火堆,厚厚的褥子盖在战马的背上,唐军对这些仅剩的战马看的要比自己的生命更加重要,这只能让阿打觉得更加轻蔑,他永远不会同情弱者。

       就像他不会同情那位曾经的手下败将一样。

       没有战马的唐军还是曾经凭铁骑横行世间的唐军吗?被杀死的男人还是那个曾经强大的名将吗?

       华颖正在唐营饮酒,打着赤膊的中年悍将,浑身滚满了黄豆大小的汗珠,苍白的脸上满是痛苦的神情。

       夏天的时候,他在战场上败给那名少年蛮子,其后伤便一直未曾好过,他违背军令也要饮酒,是因为只有酒精—只有九江双蒸里浓郁的酒精,才能让他压制住体内的伤,让他能够清醒并且强势地继续统领这两千多名骑兵。

       上次战争,唐国与西陵神殿缔结和约,付出的最惨重的代价便是把向晚原割让给了金帐王庭,为此公主殿下李渔向唐国臣民颁文谢罪,亲王李沛言更是自系而死。

       失去向晚原,唐国便失去了战马最主要的来源,随后数年,边境的小规模战斗却始终没有停止过。

       单于的手段异常毒辣狠厉,他就是要消耗唐军的战马,为此,他不惜让麾下的骑兵付出两倍甚至三倍的代价,因为

       王庭的战马可以补充,唐军的战马又到哪里补充去?

       镇北军的战马数量随着时间的流逝和未曾停止过的战斗·急剧变少,到现在已经进入了绝境。

       身为唐军名将,华颖一身武道修为强悍异常,在镇北军里无论资历还是能力都只在徐迟大将军之下·当年他麾下的铁骑便超过万数,恐怖的重骑兵亦有三千之数,然而现在……

       两千四百三十二人,配两千四百三十二匹战马,便是两千四百三十二名骑兵,是他麾下所有的骑兵。

       也可以说是镇北军最后的骑兵。

       华颖接受军令,把所有骑兵带到这里·与金帐骑兵大队从夏天对峙到此时,等于是把所有的希望都砸了进来,因为唐军需要那片草场·他们要找到希望。

       唐国自然不可能只剩下这些战马,然而从南方调马来没有意义,因为数量并不足以改变当前的局势,更令镇北军感到不安甚至愤怒的是,朝廷似乎根本没有这种想法。

       华颖看着酒碗,两眼里仿佛有幽火在燃烧,当初是书院决定把向晚原割让给金帐王庭,也是宁缺承诺由他负责解决战马的问题,然而数年时间过去了·唐军在这片草原上流血牺牲,他和他的将士们被煎熬的有如厉鬼,马在哪里?

       “如果你是在骗我们·那么就算我死在雪地里,也会回到长安城里找你问个明白。”

       他端起酒碗,看着南方某处·对宁缺说道。

       就在这时,营外传来警讯,同时传来一道厉狠的叫阵声。风雪之中,那道声音清晰的狠,荡向四野。

       华颖收回目光,望向酒碗里那张脸,那张有些憔悴·不复当年英锐的面容,忽然笑了笑。

       他在亲兵服侍下·仔细地穿戴好盔甲,向帐外走去。

       走出帐外,还在营中,他再向营外走去,雪花落在盔甲上,没有融化,很快便填满了缝隙。

       唐军站在各自帐外,沉默地看着自己的主将。

       来到营外,隔着风雪,看着远处那个蛮族的少年,华颖微涩说道:“将军肯定会批我一顿。”

       他当然记得那名蛮族少年是谁,夏天时就在这片草场上,他败在这名不起眼的少年手里,伤势绵延至今。

       没有人知道金帐王庭什么时候出现了这样一名强者,如果是败在凶名昭著的勒布大将手中,华颖大概能够想通,但他想不通这名少年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这样强。

       直到传闻渐渐在草原上流传开来,人们才知道,原来这名叫阿打的少年奴隶,就像西陵神殿的横木立人一样,都是昊天留给这个人间的礼物,是天赐的强者。

       现在横木立人在昊天信徒心中,拥有难以想象的地位,而阿打如果不是偏居荒原,名声想必也不会稍弱。

       知道事实真相后,华颖才明白自己输的不冤——昊天真的抛弃了唐国,就像千年之前抛弃了荒人那样——他不会因此心生怯意,但心境终究还是受到了影响。

       他望向远处风雪深处,在看不到的天边,那里有道雄奇的山脉把整片大陆分成两个部分,那里是岷山,也是天弃山。

       “被昊天遗弃……很可怕?”

       华颖微微一笑,仲手到空中,接过亲兵递过来的朴刀,手掌里传来的微凉触感,让他的精神为之一振。

       那名蛮族少年很强,很可怕,他知道自己不是对手,如果出战,或者只有死路一条,他没有出战的道理。

       两军对峙,没有主将单挑的道理,战场之上,也从来不相信勇者胜这种说法,他若避战,没有人能说什么。

       但先前出营的路上,他看到了将士们的神情和目光,看到了无尽的疲惫以及最可怕的疲倦,他看到了那些裹着毯子、像病人一样的老马,他知道镇北军的士气已经低落到难以复加的程度。

       他若出战,即便败了死了,也有好处…···哀兵不见得必胜,但想来能够多撑些时间,一直撑到战局变化的那刻来临。

       所以他握住朴刀,向风雪那头走去。

       “我要拿你的人头,替我的部落殉葬。”

       阿打看着华颖,面无表情说道:“而总有一天,我会带着王庭的勇士杀到你们的长安城里·把那个人杀死。”

       华颖把盔甲上的雪线拍散,说道:“你或者能杀死我,但我也不准备让你活着回去,长安城你是看不到了。”

       说这话的时候·这位镇北军第二狒者的神情很平静,他没有信心战胜昊天留给人间的礼物,但有信心换命。

       一个人不怕死的时候,自然不会畏惧天命。

       握在刀柄上的手指缓缓依次合拢,如铁铸一般,雪花飘落在上面,没有融化的迹象·因为他的手就是那样冷。

       从他的身体,到细长的的刀柄,再到沉重的黝黑刀身·一道极为冷厉的气息缓缓释出,然后陡然提升。

       飘舞在空中的雪花,受到这道气息的干扰,向着四周激射而去,发出嗤嗤的破空之声,有如利箭一般。

       阿打面无表情抽出腰畔的弯刀,这刀是单于赐给他的宝刀,锋利至极,就像他此时的眼睛一般明亮。

       就像每场重要的战斗之前那样·少年开始默默地祷告,请求长生天赐予自己力量,帮助他战胜所有的敌人。

       空中激散的雪花·仿佛听到他的祷告声,畏怯地减缓了速度,颓然的无力飘着·原野上的残雪渐渐融化,露出下面的残草。

       雪消草现,却不是生机勃勃,相反却给人极阴森的感觉。

       阿打看着对面的华颖,明亮如宝石、如刀锋的眼眸里,流露出轻蔑而怜悯的神情,然后向前踏了一步。

       他只向前踏出了一步·便停了下来。

       他觉得有些事情似乎不对。

       他抬头望向落雪的天穹,胸臆里忽然生出无尽悲伤·有些发青的嘴唇微微翕动,如呻吟一般:“长生天啊…···”

       部落当初失败的时候,他还小,不懂得悲伤,后来给王庭贵人做牛做马的时候,来不及悲伤,拾干粪的时候,没有力气悲伤,再之后他变成了不起的少年强者,便远离了悲伤。

       但此时此刻,那股悲伤的情绪是如此的浓郁,瞬间占据了他的身心,他仿佛看到了下一刻自己的死亡。

       为什么会这样?

       他不再望天,望向南方遥远某处,觉得有人正在看着自己。

       虽然远隔万里,听不到任何声音,但他有一种强烈的感觉,那个人正在对自己说话,只要自己踏前一步,便会死去。

       阿打犹有稚气的黝黑脸庞上满是不甘与愤怒不解,如果那个人真能隔着万里射死自己,夏天的时候为什么没有这样做?

       最令他感到愤怒的是,他感受到了对方毫不掩饰的倨傲,而在这份倨傲之前,长生天都保持着沉默!

       而他开始恐惧!

       风雪里传来一声嘶鸣,不知是哪边的战马,傲意十足。

       阿打望向唐营,握着弯刀,不知是否会踏出那一步。

       南方万里之外。

       城墙上落雪纷纷,宁缺站在城头,背倚整座长安,看着遥远的荒原方向,看着看不到的那片疆场。

       黝黑沉重的铁弓,搁在他身前的城砖上,惊神阵的阵眼杵,被他紧紧握在手中,他的识感随之而向四野散去。

       镇北军杀死金帐王庭所有的战俘,这是他的命令,他知道这会给镇北军带去很大的压力,但他不在乎,因为他和这个世界说话的方式,除了秋雨里落下的人头,还有身后这匣铁箭。

       令人不解的是,即便借助长安城的帮助,他能看的再远,也不足以看到整个世界,万里外的荒原,在他的识海里只是一片灰暗模糊的画面,只要金帐王庭的强者不愚蠢到把自己点亮,便没有意义。

       但他依然看着北方,仿佛随时可以看到那些灯,然后一道铁箭把对方送进冥界或者神国,或者,点灯的火一直在书院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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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二章 书院的幽灵


      弓在宁缺身前,弦是松的,天下这把巨弓的弦却已经!绷的极紧,如风雪原野里发生的那幕画面一样,处处都在对峙,战斗随时可能发生,谁也不知道世界开始毁灭的那一刻何时到来。

  阿打是桑桑选择的虔诚信徒,是金帐王庭最杰出的少年强者,所以他能感觉到万里之外长安城墙上宁缺的目光,横木立人和他的境遇相似甚至犹有过之,却感受不到,或者是因为宁缺此时没有看他,又或者是因为此时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太多。

  神辇在阳州城的大街上缓慢地移动,雍美的神圣乐声不停响起,清河郡的百姓们跪在街道两旁,看着神辇的目光格外炽热,神情格外谦卑——这些炽热和谦卑或者来自虔诚,或者来自畏惧,无论哪种,都是横木愿意看到的,他也只想看到这些。

  隔着神辇的幔纱,看着跪在后方的那七名清河郡诸阀家主,想着先前召见那些人时的谈话,横木的唇角微微扬起,露出一丝冷冽的笑容,默然想着对待蝼蚁,哪里需要太过操心?

  不管你们在想什么,都不用再想,因为神殿会帮助你们思考,你们需要做的事情,就是执行昊天的意志。

  这是先前横木立人对诸位家主说的唯一的话,然后他漠然地挥挥手,就像驱赶真的蝼蚁一般把这些人赶走,在数十名神官和更多西陵护教骑兵的拱卫下,向阳关城外走去。

  他带着浩浩荡荡的南晋水师和强大无匹的神殿骑兵,自南而来,有些不稳的清河郡,在他毫不掩饰的轻蔑态度和杀意下,很快便重新稳定下来,那些隐藏在黑暗里,准备配合唐人行动的年轻人,也在神殿执事们的搜捕下纷纷死去·或者逃亡。

  现在他的神辇离开阳州城,自然是向北方而去。

  长安城就在那个方向。

  崇明也在看着长安城,只不过是不同的方向,从成京城望过去′长安在西方,在太阳落下的地方。

  如今他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为质长安十载的崇明太子,而是燕国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但对那座城的感情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没有怀念,没有感慨,只有无比的厌憎以及······畏惧。

  在他身后,数年前被唐军毁掉的燕国皇宫正在重建·依靠从唐国拿到的战争赔款,美仑美奂的宫殿群不停从废墟里新生——此时的燕国都城,热火朝天·欣欣向荣,从官员到民众都很骄傲。

  他却还在畏惧。

  他在长安城里生活了很多年,他知道唐国是多么的强大,他知道唐人从来不会忘记仇恨,他知道李渔在想什么。

  他更知道,如果唐国真的缓过劲来,那么燕国根本无法抵挡对方的铁骑,身后这片刚刚重建好的宫殿,会在很短的时间内·重新变成一片废墟,而李渔绝对会给他难以忘记的报复。

  三年前,唐国重新组建了东北边军·将军府依然设在土阳城,和过去相比,似乎没有什么变化·崇明却明白,这支新建的东北边军只有一个目标,那就是毁掉燕国。

  崇明不敢奢望凭借燕国孱弱的国力便能抵抗唐军,他只能把希望寄托在西陵神殿的身上,寄托在自己兄弟的身上。

  正因为如此,他不顾国内臣民的反对,坚定地执行着西陵神殿的命令·从自己子民家里搜刮出最后的粮食,不停输送到荒原上·送到那些世代为仇的左帐王庭贵族手里。

  只有左帐王庭的骑兵越来越来强大,才能抵抗住更北处的荒人部落,大战暴发之时,才能援燕抗唐。

  崇明本来以为,自己和自己的国家付出了如此多,东帐王庭即便不能在短时间内对唐国形成威胁,至少可以保证燕国摆脱荒人的阴影,然而谁能想到,局势的发展竟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为什么?为什么数年前荒人部落已经被神殿联军打残了,还能苟延残喘到现在?甚至还似乎开始慢慢恢复强大?

  这个困扰着燕国君臣,也令神殿感到极度警惕的问题,随着荒原上更多信息的回流,得到了最接近真相的答案。

  有个幽灵。

  有个幽灵在荒原上飘荡,身影很娇小,却像魔王一般恐怖,无论是漫天的风雪还是噬人的黄沙,都无法阻止那个幽灵。

  左帐王庭法力最强横的大祭司,两年前惨死在月牙海畔,紧接着又有数名祭司莫名暴毙,到了现在,根本没有祭司敢走出王庭范围。

  每隔一段时间,草原深处便会传来骑兵小队覆灭,或是某位军中强者变成血肉堆的恐怖消息。

  草原上不断有人死去,包括西陵神殿前去救援的强者,隆庆带到王庭的那些堕落统领,也无法摆脱那只幽灵妁,。!

  到了现在,依然没有活人看到过那只幽灵的真实面目,但西陵神殿和各国早已确认那个幽灵是谁。

  那个幽灵是个魔头。

  虽然她生的像娇小的少女,但她毫无疑问是世间最恐怖、手段最冷酷的大魔头,她不惮于杀人,她杀人如割草。

  她叫余帘,或者叫林雾。

  她是书院三先生,还有一个更著名、更令人闻风丧胆的身份——她便是当代魔宗宗主,修行界最神秘的二十三年蝉。

  即便在春风化雨之后,修行界强者迭出,但依然没有人相信,一名修行者,便能改变一场战争的结局。

  直到余帘在荒原上开始杀人,直到她用了数年时间杀死了数百名道门强者,人们才渐渐相信,这种事情真的发生了。

  这是很令人心寒的一件事情。

  崇明很心寒,身体也很寒冷,下意识里紧了紧衣领,收回望向长安城的目光,望向荒原深处,却发现更冷了些。

  有风从荒原来,寒冽至极,里面却有极深的血腥味。

  荒原极西深处,也在落雪。雪从铅般的重云里挤出,然后落到地面,渐渐覆盖住那些杂乱的脚印。

  有马蹄也有人的脚印,密密麻麻根本无数看清的脚印,在原野间向着前方蔓延,踏雪的声音甚至仿佛要撕破云层。

  应悬空寺的征召,右帐王庭单于下令,所有部落倾其所有,组成由数万骑兵构成的远征队伍,冒着风雪前去支援。

  曾经端坐在九霄云外,极少理会世事的佛宗高人们,现在已经沦落到需要普通信徒帮助的程度,想来不禁有些可悲,然而那数万名骑兵或者在路上的风雪里便会死去,谁又来悲悯他们?

  雪花有些落在原野的地面上,有些则是落到地面下方,地面之下依然有世界,那里是阴暗的天坑。

  这时候是白天,又有积雪的反光,按道理世界应该是光明的,至少要比别的时候更光明些,然而此时的天坑底部世界,却比别的时候更加阴晦,如同黑夜一般,画面很是模糊。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地底世界的原野到处都在燃烧,因为热泉而经年不冻的青稞田被点燃了,溪流旁的树林被点燃了,金坑外的水车被点燃了,贵族居住的帐篷被点燃了,远处般若巨峰下面一座不起眼的僧庙,正在熊熊火焰里逐渐坍塌。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地底世界数年前开始的这场农奴起义,终于蔓延了所有部落,再也无法熄灭。

  佛国里处处烽火,这些火带来炽热的温度,焚毁华美的金器,带来肮脏的黑烟,遮住峰间那些神圣的黄庙。

  原野间处处杀声,这些发自灵魂最深处的呐喊,能够压倒那些虔诚的颂经声,能够无视那些晨钟的呼唤。

  烽火与杀声暂时还未能影响到佛祖身躯化成的巨峰,宝山无恙,山间的僧人则已是渐渐冷了心肠,才会命令右帐王庭火速来援。

  之所以如此,最重要的原因是地底世界里有只幽灵,那只幽灵是道铁剑的影子,在肮脏与神圣之间穿行,未曾停过。

  君陌在战斗。

  他受过伤,受过很重的伤,但他没有一刻停止过挥动铁剑的动作,他不眠不休的战斗已经好长时间,已经好几年。

  在撕开这片佛光,带领人们离开地狱之前,他不会停止。

  宋国都城邻着海,时已初冬,依然相对温暖,雪花从天空落下,被海风吹的轻颤数下便会融化,很难引起人们的注意。

  就像广场前方那名正在传道的男人一样,他穿着很普通的神袍,拿着一卷西陵教典,和普通的神官没有任何区别。

  只是他传道的内容,与西陵神殿的神官明显有些不同。

  叶苏看着黑压压的信徒们,说道:“我们每个人都有罪,犯着不同的罪,所以我们需要……赎罪?”

  “如果要赎罪,究竟应该寄希望在神国,还是自身?伟大的昊天,自然会响应我们的呼唤,但你我又曾做过什么?”

  “不要说自己什么都不能做,不要改变世界更是难以想象的,这个世界就是由无数个我自己组成的,那么只要我们能够改变自己,其实也就是改变这个世界,而且是最根本的改变。”

  “我们正看到一个人改变一场战争,看到一个人改变数万年的不义,那么我们为什么不能改变世界,改变自己?”(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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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三章 书院的当然


      宋国都城广场周遭的街巷一片死寂,偶尔能够听到几声粗重的喘息,那不是人类的喘息,而是战马的鼻息。

  某人传道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因为距离的缘故,显得有些飘忽,仿佛来自上苍,听不到完整的意思,只隐约能捕捉到女人、石头、罪过、炊饼、盐巴这些有些古怪的词语,很快便被战马的鼻息喷散,融入寒冬的空气里,再也寻不到任何痕迹。

  真的没有痕迹吗?自然不是,声音进入人们的耳中,会在心上留下痕迹,隐藏在广场四周街巷里的西陵神殿神官执事,还有那些执着锋利兵器的宋国骑兵,脸上的神情有些异样。

  呼吸声渐渐加重,来自数百匹待命的战马,来自数千名随时准备出击的神官执事和士兵,在幽静的街巷里渐渐汇聚成雷。

  在西陵神殿的计划里,稍后这些全副武装的人们便会冲出街巷,冲向那片静宁的广场,用手里的兵器将那些孽贼杀死,把那个故弄玄虚的传道者砍成碎片,掀起新教覆灭的第一个大高潮。

  只是······那些脸色铁青的神官、那些脸色漠然的执事、那些脸色苍白的宋国骑兵们,其实都有些不理解,为什么会有这么多曾经虔诚的昊天信徒,愿意继续听那名渎神者传道。为什么听那人传道时,那些新教的信徒们站着或是坐着,难道他们不应该跪着吗?

  为什么?

  道殿终于传来了动手的命令,随着沉重的城门关闭声响起,宋国都城变成了一座死城,谁都无法离开,那些胆敢无视神殿禁令,改信或者支持哪怕只是同情新教的民众,都将被逮捕,至于那些新教的传播者,那几名渎神者·自然会被马上杀死。

  从海岸线拂来的风也渐渐寒了,吹不动雪花,街道上的雪也不再融化,渐渐积起·随着整齐而恐怖的脚步声,城市渐渐变成一片洁净又肃杀的白色,所有人都知道,稍后这些白雪便会被血染红。

  铁枪撞击着盔甲,战马急促的呼吸,骑士冷漠的眼眸,空气里清楚的金属味道渐渐变成血腥的味道·广场四周响起无数震惊而恐惧的呼喊,人们知道神殿一定不会允许新教就这样传播下去,但他们依然没有想到·这场信仰之争一开始就显得这般铁血。

  同情新教的信徒们,被西陵神殿的执事们带领骑兵强行向某个角落驱赶,蹄声乱如骤雨,到处都能听到铁棒敲打在血肉之躯上的声音,到处都能听到民众惨号的声音,自然最多的还是哭声。

  恐惧而绝望的哭声。

  鲜血在人群里抛洒,冷厉的喝斥声不停响起,铁枪和刀锋的亮光不停响起,然后有更亮的光响起·那是剑光。

  人群里,二十余名南晋剑阁弟子同时拔剑,继承自柳白和柳亦青的剑·以一往无前之势斩破那些降临到人间的愤怒上。

  神殿的怒火随之稍敛,然而随着骑兵的不停涌入,以及更多道门强者加入战斗·场面变得越来越混乱。

  三名神殿骑兵统领,带领着自己的部属,突破了剑阁弟子的拦截,向着广场深处突进,他们的眼中没有那些哭喊着四处躲避的新教信徒,只有平台上那个神情平静的男人,只要能够杀死那名渎神者·这些新教信徒谁还会继续相信那些荒谬而邪恶的论说?

  看着场间不停流血的民众,看着抱着孩子哭泣的母亲·看着白发苍苍满脸恐惧的老者,叶苏眼中流露出极深沉的哀恸,然而很奇怪的是,看着那些向自己杀来的神殿骑兵,他同样怜悯哀恸。

  陈皮皮走到台上,准备带着师兄离开这里,离开南晋后的逃亡旅程中,这样的事情他们已经经历了很多次。

  “今天,好像真的是最后一天了。

  叶苏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不要慌着收拾行李,然后抬头望向不停飘落雪花的天空,说道:“只是,老师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逃亡旅途里,曾经不知愁的少年心性和身上的肉一道渐渐消失,陈皮皮说道:“没到最后,就不是最后。”

  他的神情是那样的严肃,他的眉眼间写满了疲惫,疲惫的深处却是毫不犹豫的坚定,只有这句话才表明他依然还是当初的陈皮皮,他相信正确的,并且愿意为之而努力,最重要也最令宁缺这样的伙伴敬佩的是,面对再绝望的局面,他依然乐天。

  “不一样了。”

  叶苏不再看天,望向广场四周越来越多的骑兵,还有那些境界强横的道门强者,平静说道:“今天阵势太大。”

  “就凭这些人,还拦不住我们离开。”

  陈皮皮走到他身前,看着那几名越来越近的骑兵统领,还有那些杀意盈天的神殿骑兵,说道:“他们马上就要死了。”

  数年前,他曾经身受重伤,雪山气海被桑桑锁死,已经是个废人,根本不是今日场间任何一名神殿强者的对手。

  但他说的很平静,很理所当然。

  当然,就是书院的理所当然。

  然而就在说出这句话后,他神情微变,因为他看到人群渐分,一位少女正缓步向木台走来——南海少女小渔,他曾经的未婚妻。

  曾经骄傲而强大的南海少女,如今依然强大,但骄傲已经完全沉进她的骨子里,她穿着神袍,气息沉静而冷冽。

  她是知命境的强者,那些剑阁弟子根本无法让她的脚步停下,再坚硬的剑,遇到她的双手,都会变成废铁。

  走到二十丈外,南海少女停下脚步,静静看着那三名神殿骑兵统领带着不可阻挡的神殿骑兵向前突进。

  她看着叶苏,眼神很复杂,有些佩服,有些畏惧,有些厌憎,有些轻蔑,她知道这位道门历史上最杰出的叛徒之一,马上就要死了。

  她望向陈皮皮,眼神非常复杂·却看不出在想些什么。

  一名骑兵统领纵马来到台前,势若奔雷,刀锋破空而落,刀身上的符线骤然明亮·挟起无尽天地元气斩落。

  如果还是当年,那两名男人都可以很轻松地接下这一刀,甚至大概会无视这一刀,叶苏和陈皮皮是二十年里道门最响亮的名字,无论叶红鱼还是隆庆,都没有资格与他们相提并论。

  这两个男人是门真正的天才,而现在他们已经叛出道门·或者正是因个原因,昊天夺走了他们所有的修为。

  那名骑兵统领就是这样想的,他拥有洞玄上境的修为·得刀上符意相助,这一刀已经有了知命境的威力,杀两个废人如何杀不得?

  便在这时,一根铁棒从天外飞来,就像是一座小山。

  骑兵统领的刀便撞在了这座小山上,战马根本无法停下,于是接着他的身体也撞到了这座小山上。

  那座山是铁铸的,撞不动,任何试图去撞的人·都会变成粉末,骑兵统领的刀变成了粉末,他的人变成了粉末·他座下的战马也变成了粉末,带着金属光泽的粉末和血红色的肉粉,在广场上轰的一声散开·混在一起开始散发一股诡异的光泽。

  嘈杂而混乱的战场,在这一刻忽然安静了下来,那些正向着平台冲锋的神殿骑兵,拼命地拉动缰绳,那些正在厮杀的执事,愕然停下手上的动作,望向声音起处。

  烟尘渐敛雪复落·不管是什么粉,落在地上与积雪一混·便看不到最初,视线变得清明,一道娇小的身影出现。

  兽皮在寒风里微微颤抖,就像她颊畔那几缕细细的发丝,她从地上抽出铁棍,望向前方的南海少女。

  “唐小棠!”

  小渔看着那道身影说道,唇齿间仿佛有火焰在幽冥里燃烧,然后她望向陈皮皮,眼神很深,满是悲伤与愤怒。

  唐小棠看着她,很认真地说道:“如果你再敢这么看着他,那么我一定会把你的眼睛挖出来。”

  小渔声音极为寒冷:“凭什么?”

  唐小棠说道:“几年前在桃山就说过,他是我的男人。”

  她说的很理所当然,就像陈皮皮先前那般理所当然。

  当然,这依然还是书院的理所当然。

  他虽然出身道门,拥有最尊贵和天才的血统,她虽然出身魔宗,拥有最邪恶和霸道的血统,但终究他和她都是书院的人。

  广场上一片死寂,只有伤者的呻吟和死者同伴的哭泣声。

  看着站在一起的陈皮皮和唐小棠,南海少女渐渐平静下来,眼中流露出淡淡的自嘲神情。

  “一起赴死的道理在哪里?观主还在桃山上等你。”

  她问陈皮皮。

  陈皮皮很认真地解释道:“宁缺曾经说过,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我是金风,她是玉露。”

  小渔微微一怔,有些凄伤说道:“果然好诗。”

  陈皮皮看着她微笑说道:“其实……宁缺接下来的说法,更符合我的追求,他说要的就是长长久久,要天长地久。”

  “所以?”

  “所以今天不能是我们的最后一天。”

  “你应该清楚,这是谁的意志。”

  “我父亲?我不认为他的意志就一定会得到执行。”

  “这是昊天的世界,观主执行的是昊天的意志,没有人能改变。”

  “我是他儿子,师兄是他的弟子,我们或者真的没有能力改变他……但我想,这个世界有人能阻止他。”

  “谁?”

  “宁缺。”

  陈皮皮很认真地说道:“那个家伙,就连昊天都不是他的对手,你说我父亲怎么可能是他的对手?”

  “宁缺远在长安,他不敢出城,便改变不了今天这里发生的事情。”

  小渔静静看着他,然后举起自己的右手,神袍的广袖缓缓垂落,露出她光滑白皙的手臂,有些好看。

  唐小棠看着陈皮皮说道:“不准看。”

  陈皮皮瞪圆双眼说道:“我只是有些震惊,她家的人不是一直都挺黑吗?怎么现在变这么白了?”

  不应该说笑话的场合说笑话,那是因为紧张。

  小渔举起右臂,西陵神殿骑兵再次准备发起攻势。

  陈皮皮说相信宁缺能够改变这一切,其实并不是真的相信,只是习惯性的吹牛,兼替自己朋友抬面子。

  他望向叶苏,确认了一个事实。

  “师兄,看来你真的得道了。”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你能够预知未来。”

  “嗯?”

  “你刚才说……这是最后一天。”

  叶苏微笑说道:“这是我的最后一天。”

  陈皮皮说道:“那也必然是我的。”

  只看场间局势,唐小棠不会惧怕少女小渔,剑阁弟子们的剑光依然凄厉绝然,应该能够保护他们撤离。

  但兄弟二人知道,真的是最后了。

  因为今次是观主的意志。

  那个男人是他最尊敬的老师,是他的父亲,他们很清楚,那个男人是怎样的强大,怎样的可怕,哪怕对方像他们兄弟二人一样,如今也是雪山气海俱毁的废人,但动念间,亦能颠覆天地。

  除了面对夫子,观主永远不会出错,今天出现在宋国的绝对不是只有这些,肯定还有人准备做最后的收割。

  气氛先是压抑,然后随着陈皮皮的沉默,和那些伤者的呻吟声,渐渐变得阴森恐怖起来,雪落之势都变缓了些许。

  “我们自己,就是道路、真理以及生命。”

  叶苏看着场间那些神情惘然痛苦的信徒,缓声说道:“跟随自己行走,必将走出幽暗的河谷,得到最大的喜悦。”

  随着这句话,雪落骤疾,宋国都城上空的雪云却裂开了一道缝隙,天光洒落,恰好落在他的身上,替他镀了一层金边。

  场间的新教信徒,看着这幕画面,震惊无语,然后纷纷跪倒。

  “道路、真理以及生命?”

  隔着数座不起眼的建筑,有个小院,隆庆皇子站在院中,负着双手,听着墙外传来的声音,若有所思。

  在他身后的地面上堆着数十垛干柴,这些干柴很干,给人很圣洁的感觉,没有一片雪敢落在上面。

  这些柴垛燃起的火焰,应该会很高。(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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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四章 上帝死了,那么昊天呢?


      人间的局势异常紧张,在唐国的边境线上,在宋国的都城内,在幽暗的天坑底,到处都在对峙,战争一触即发,有些地方已经发生,有些地方则是根本就没有停止过。

  世间的民众们,他们把最末的希望寄托在唐国派出的使臣身上,希望他们能够与西陵神殿达成亲的和议。

  那两名使臣只是普通人,不懂修行,更不可能是什么知命境的强者,但在此时此刻,他们却是世间最重要的人。

  热爱和平的人分两种,一种是恐惧战争的人,还有一种人只是担心打不赢,所以暂时热爱和平,禇由贤和陈七自然就是这种人,他们不知道自己二人已经身负天下重负,但他们的想法与天下其实相同,他们也很想与西陵神殿达成和约。

  然而问题在于,他们想要见到、也必须见到的两个人,根本没有办法见到,更令他们感到身心俱寒的是,如果那两个人有心相见,即便现在是在西陵神殿,也一定能够相见,如今相见不能,似乎代表着某种不好的征兆,难道没有人想知道宁缺准备说些什么?

  求不得是所有焦虑的来源,禇由贤和陈七非常焦虑,他们在天谕院里沉默思考,却始终想不到完成任务的方法。

  今日前来天谕院与他们见面的是一名身着褐袍的普通神官,看服色和排场,这名神官在桃山上的地位明显非常低下事实上这些天,神殿方面的态度越来越冷淡。禇由贤和陈七拒绝与赵南海谈话之后,与他们对谈的神官级别便越来越低。

  “我这个小人物,自然不是二位使臣想要见到的对象。”那名褐衣神官看着二人说道:“那么你们到底想要见谁呢?”

  从这句问话来看,西陵神殿方面的耐心越来越少,或者说好奇心越来越少,竟有了撕掉窗户纸的意思。

  到了此时,遮掩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不如真的尝试下,虽然那或者是徒劳的禇由贤想了想,望向那名褐衣神官。神情十分认真地说道:“我们十分想见叶红鱼。”

  那位褐衣神官不觉意外。微笑说道:“为何?”

  在清河郡曾经险遭暗杀,禇由贤和陈七便已经猜到对方猜到了些什么,那么这时候自然也不会意外于对方的不意外。

  “道门无信,我们……准确来说。十三先生只相信裁决神座。”

  “好吧。这是一个比较合理的解释。”

  褐衣神官平静说道:“我会把你们的想法汇报上去。至于会不会做安排,那便不是我所负责的事情。”

  说完这句话后,神殿方面的人便退出了天谕院。正如这句话一样。禇由贤和陈七再次被很不负责任地遗忘,直到暮时。

  站在天谕院前的石阶上,看着上方山坳里凋落的桃花,想象着隐藏在山道和桃丛里的那三座大阵,陈七说道:“就算神殿能够抵抗住我大军,大阵外的所有人也都会被大先生杀死。”

  禇由贤说道:“所以神殿的反应让你有些不解?”

  “不,我不解的是书院的态度。”陈七摇头说道:“宁缺为什么急着要与道门谈判?他究竟在害怕什么?”

  夕阳渐沉,暮色如血,二人沉默不语,心情有些沉重,便在这时,他们终于等到了神殿的答复,那是一句恭喜。

  明天清晨,掌教大人会亲自召见他们,神殿为了此次谈判安排了一场极为盛大的仪式,他们十分想见的裁决神座,其时也会在场。

  参加完晚宴后,禇由贤和陈七回到房间,相看无言,正如先前在暮色里看桃花时那样,因为他们的心情依然沉重。

  明日神殿里会有掌教大人,会有数千神官执事,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们怎么与叶红鱼私下交谈?

  “或者,不一定要私下交谈。”陈七忽然说道。

  禇由贤有些不理解,问道:“什么意思?”

  陈七沉默片刻,然后说道:“我们只负责把宁缺的话说给她听,无论什么场合,只要她听到就行。”

  听着这话,禇由贤沉默了更长一段时间,脸色变得有些苍白,喃喃自言自语说道:“相见争如不见。”

  在千万人前相见,还要说出那番话,那么便是觅死。

  他抬起头来,看着陈七叹息说道:“你真够狠的。”

  宁缺选择他二人来神殿传话,取的是陈七的谋划,禇由贤的行事无忌,此时看来,陈七或者更擅长狠辣的手段。

  正如禇由贤说的那样,他对人对己都极狠。

  陈七说道:“千万人都听到那段话,效果或者更好。”

  禇由贤的情绪有些复杂,眼看着自己在寻死觅活的道路上狂奔,有谁心情能好起来,只是离开长安城的时候,他便已经有了这方面的自觉,所以脸色虽然苍白些,还算镇定。

  “既然说了那番话便要死,或者我们应该先试试能不能见到那人。”

  禇由贤走到窗边,看着桃山腰那道如刀斧劈出来的崖坪,看着夜色笼罩着的几间不起眼的小石屋说道。

  陈七走到他身旁,皱眉说道:“很难走到那里。”

  禇由贤看了他一眼,幽怨说道:“比死还难?”

  一夜无话,各自沉默压抑,对过往做告别,于是清晨醒来时,二人精神都不是太好,尤其禇由贤顶着两个极深的黑眼圈,看着颇为喜感,又透着股丧气的味道。

  “是喜丧。”禇由贤自我安慰道。

  在神殿执事的引领下,二人离开天谕院,顺着石阶向桃山上走去,青翠的山坡上落着桃花。积着前些天落下的雪,看着很是清净美丽,青石阶被露水打湿,颜色显得有些深,在香雪里愈发醒目。

  没有走多长时间,峰顶那座白色的神殿便撞进了他们的眼眸,晨光洒落在彼处,圣洁光明,自有神圣气息播散。

  禇由贤和陈七对视一眼,忽然一转身体。向着崖坪上某处跑去!

  靴底踩着坚硬的石阶。呼吸急促地像是山风,他们根本没有理会神殿执事惊慌的呼喊,完全无视那些追过来的神殿骑兵,甩着胳膊。张着嘴巴。向着崖坪深处拼命地奔跑。

  真的是一路狂奔。燃烧生命的狂奔,已经做好去死的准备的两个人,在这个清晨迸发出前所未有的速度。就像是两只夺路而逃的兔子,在草丛间穿行,嗖嗖的连身影都变得模糊起来。

  神殿方面的反应有些慢,直到他们跑到了崖坪中段,执事和骑兵才追到,但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却不敢再向前一步。

  赵南海从桃山峰顶飘然而至,看着崖坪上那两道身影,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心情却有些怪异。

  如果崖坪尽头石屋里的那人不想见,那么这两名唐人不要用燃烧生命,就算真的燃烧起来,也不可能跑到这里。

  他为什么想见?

  ……

  ……

  跑到崖坪尽头那几间石屋前,禇由贤和陈七气喘吁吁,扶着腰,险些直不起身来,觉得肺仿佛快要炸开。

  神殿方面或者是因为畏怯,或者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没有派人追到这里,这其实是他们事先推算的结果,所以并不意外。

  石屋里的那人果然愿意见自己,因为即便是他,也很想知道宁缺要说些什么,禇由贤擦着额上的汗,有些得意地想着。

  一声轻响,石屋的门被推开,一名中年道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中年道人穿着身普通道袍,形容也极普通,无论形容还是气息,都找不到任何突出的地方无论从哪方面来看,这名道人都不应该、也不可能是普通人,但他偏偏普通了一辈子,这很不普通。

  禇由贤知道这不是自己要找的人,但他的神情依然恭顺到了极点,整理衣着的双手甚至恰到好处的有些微微颤抖。

  中年道人看着他刻意的做派,温和微笑说道:“非要过来见见,你们想说些什么,或者说想做些什么呢?”

  禇由贤想做些什么?

  他对着中年道人,更是对着石屋里那人,毫不犹豫地跪了下去,谦卑说道:“禇由贤想跪请天师听一个故事。”

  中年道人静静看着他,似是没有想到他跪的如此自然,如此决绝,如此不像个唐人,竟是没有给自己阻止的机会。

  禇由贤神情平静,跪的理所当然,宁缺选择他二人来道门谈判,取的是陈七的谋与勇,至于他,取的便是无底线。

  中年道人微笑问道:“什么故事?”

  既然禇由贤和陈七能够来到石屋前,便代表着得到了允许,石屋里的人想听听,不管是故事还是寓言。

  禇由贤恭敬说道:“那个故事发生在一个和我们世界很相似的世界,在那个世界上,有一个和道门很相似的宗教,那个宗教的神被称为上帝,无所不知,无所不能……”

  ……

  ……

  晨光渐移,时间随之而移,禇由贤的嘴变得越来越干,声音变得越来越沙哑,终于把那个漫长的故事简要地讲述了一遍。

  中年道人静静看着他,然后又回头看了石屋一眼,最终望向崖坪外的天空与流云,说道:“果然是个很长的故事。”

  基督教的前世今生,新教的崛起,历史的重述再如何简约,也必然漫长,把两千年的历史,浓缩在一个故事里,在故事的结尾回头望去,当初那些血腥的宗教战争,确实有些可笑。

  禇由贤恭敬地低着头。

  中年道人想着那个故事的起承转合,那些王室与教徒之间的合作争执,那些利益的分配,越来越觉得这个故事很精彩。

  “听闻十三先生当年给昊天讲过很多故事,不知道这个故事他有没有讲过,不过至少证明了他是个很擅长讲故事的人。”

  中年道人说道,他自然清楚,这是宁缺讲的故事。然后他向旁让开,石屋的门便直接出现在禇由贤和陈七的身前。

  这个故事只是谈话的开端,宁缺用如此宏大的一个故事来做引子,便是他,也开始好奇他最终想说些什么。

  看着石屋紧闭的门,禇由贤的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陈七也变得呼吸急促起来。屋里那人,对于世间的昊天信徒们来说,拥有太不一样的地位与意味,即便是他们,也有些承受不住。

  中年道人说道:“想说什么,便开始说吧。”

  禇由贤神态更加谦恭,额头仿佛要压进崖坪的地面里去,然而接下来,他颤声说出的这句话,却是那样的大逆不道。

  “上帝死了,昊天也会死的。”

  “所以,请观主还是多想想人间的事情。”

  ……

  ……

  (宗教改革的故事,无论是宁缺讲的,还是叶苏在做的,如果要细写,那必然是数万字搞不定的,所以只能从简,大家自我催眠已经看到那个故事就好,实在想看,那就看些相关书籍亦足够,将夜不是宗教小说,总要让开道路,另外,将夜后面的故事,我必然是要靠精气神强突,因为精神气质对结尾最重要,现在身体精神都不好,那就越发要硬干,狭路相逢,拿刀子的才能必胜!那么辞句结构组织之类的,我会理会的少些,因为思虑过密,真的会影响气质,哪怕是像我这么有气质的人,也做不到啊!)(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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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五章 他和她的谈话(上)


      上帝死了。

  昊天也会死的。

  前一句话,曾经在某个世界里如雷一般响起,震碎了黑暗的天穹,惊醒了无数蒙昧的人。后一句话,出现在这个世界里,本来也应该产生相似的效果,只是有些遗憾的是,当它第一次出现时只有四个人听到,能够稍减遗憾的是,石屋里的那个人听到了。

  由贤讲述的故事,是宁缺的故事,他连这个故事要讲的是什么都不清楚,只是按照宁缺的交待,非常认真地、以远超书院学习态度的认真背了下来,连一个字都没有遗漏。

  听完这个故事后,中年道人有所感慨,听到最后这两句话,中年道人的神情终于发生了变化,然而石屋始终安静。

  由贤对于这种局面早有准备,他强行压抑住心头的不安,完全不去管对方的反应,低着头继续复述宁缺的话——那些是宁缺想对这个世界说的话,想对石屋里那人说的话。

  “一起毁灭,不如一起进步,世间没有永恒不变,在昊天出现之前,世间本就没有昊天,那么为什么不能没有昊天?”

  “有昊天之前,先有道门,道门想要守护这个世界,于是才有了昊天,那么书院和道门本来就应该是同道中人。”

  由贤低着头说着话,声音越来越小,因为他隐约懂得这句话的意思,觉得宁缺的同道中人四字实在是太过无耻,做为复述者,他自然很难像先前那般理所当然,汗水从他的额头滴落,砸在石屋前的地面上,因为距离太近,没能溅出花朵。

  “既然是同道中人,何必生死相见?千年以降,道门自然以观主最强然而昊天当死,道门总要选择新的道路,如此千年未有之大变局,非观主这等大智慧之人无以主持。即便您有所保留为何不能再多看两年?叶苏是您的学生,他若成圣,您便是圣师,陈皮皮是您的儿子,他若成圣,您便是圣父,道门走上崭新的道路您便是圣师圣父圣主,三圣一体,有何不可?”

  崖坪上很是安静除了山风便只有由贤的声音,石屋里的人没有做出赞成或者反对,只是静静听着。

  由贤的声音越来越小,说的却是越来越顺,近乎于唠叨一般碎碎念着,最后竟下意识里加了一句自己的话。

  “一个是您最成器的学生,一个是亲生儿子,道门······其实不就是您家的事情?都是一家人,就不能好好谈?”

  说完这句话由贤才发现自己说多了,脸色瞬间变得更加苍白,汗水却骤然间敛去觉得崖间的风有些冷。

  下一刻,他发现自己还活着,不由好生庆幸决定稍后如果还能去神殿,那么自己一定闭紧嘴,一个字都不说,都让陈七去说。

  听完由贤转述的宁缺的话,石屋依旧安静,中年道人挥了挥手,示意由贤和陈七离开崖坪二人已经完成了任务,哪里还敢多停留向着山道方向退去,依然如不安的兔子。

  吱呀一声,石屋的门再次开启,一个式样普通的轮椅从里面缓缓驶出,椅上坐着位老人,老人身上覆着件灰色的毯子。

  椅中的人活了一千多年,按照时间来计算,他早已垂垂老矣,但事实上他仙踪偶现人间时,从不会让人觉得苍老,直到长安城一战,直到他被昊天封死雪山气海,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老去。

  他鬓现花白,眉眼渐柔渐善。

  但不管他如何苍老,就算他现在已经是个废人,只要他还活着,他便能把道门紧紧握在手中,他便是书院最恐怖的对手。

  在宁缺眼里,观主要远远比酒徒和屠夫更重要,不是因为此人曾经展现过的那些难以想象的大神通,而是因为他是观主。

  这千年的人间,是夫子的人间,是夫子的千年,但观主一直都在,只是这个事实本身,就证明了很多事情。

  中年道人推着轮椅到了崖畔。

  观主静静看着崖外的流云,看着青山间的残雪,缓声说道:“宁缺自困长安半年,在很多人看来他什么都没有做,只是上次自囚的重复,但其实他一直在思考,这就是他做的事。”

  是的,宁缺一直在思考。

  他在思考怎样解决人间的事情,从而解决神国的事情,最终他得出的结论是,要解决人间的事情,便需要说服观主。

  不是战胜、也不是杀死观主,而是说服—他认为观主有被说服的可能,因为观主不是酒徒、屠夫,不是被存在这个执念折磨成腐朽的怪物,在他看来,观主是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是一个有极高级审美的人,是一个内心强大的人,换个说法,他认为观主是一个和老师很像的人,这是极大的赞美。

  通过夫子的教诲,与桑桑一道在佛祖的棋盘里生活了无数年,宁缺对于信仰的认识要比当年深刻了很多,他知晓了道门的来历,也知晓了昊天的来历,于是他很确信,观主绝对不是世间那些看见神辉便痛哭流涕的愚妇,观主的虔诚不在昊天,而在他坚守的理念。

  那个理念便是道门从古至今最大的秘密。

  以昊天守世界,世界才是根本,是道门想要守护的对象。

  无论开创道门的那位赌徒,还是如今统治道门的观主,在他们的心里,昊天并没有先天的神圣性。

  所以宁缺费尽心思,也要告诉观主那个故事以及最后那两句话。

  他知道观主不需要自己来点醒,但他想提醒对方。

  上帝死了,昊天也可以死。

  那个世界有新教,道门也可以走上新的道路。

  旧世界挥手告别,新世界闪亮登场,只要道门主动迎接这个趋势,那么便依然可以在新世界里拥有自己的位置。

  道门依然可以守护这个世界,只是换个方式。

  宁缺要提醒他,这个世界本身要比昊天重要的多。

  这不仅仅是书院的看法,也是道门最本质的理念。

  那么书院和道门为什么不能同道?

  宁缺选择观主来做对话的对象,是因为他知道观主能够听懂他知道观主拥有足够的智慧,观主是个真正了不起的人。

  只有真正了不起的人,才能做出如此了不起的决断。

  “夫子是不起的人,能够教出这样的学生。”!

  观主平静说道:“宁缺能看透道门的根本·能看到我的理念,他也是个很了不起的人。”

  中年道人动容,因为在这句话里,观主对宁缺的评价极高,更因为观主隐隐承认了自己最真实的想法。

  观主看着崖外,沉默了很长时间。

  中年道人落在轮椅上的手微微颤抖,即便是他·在此时也感受到了无穷无尽的紧张,因为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必然会改变整个人间甚至是昊天神国的命运。

  崖外有很多云·白色的云絮到处漂着,就像水上的浪花,来去看似随心,其实都在被风塑形,被大地吸引。

  观主看着那些云,平静说道:“只可惜······他还看不明白他自己。”

  由贤也不明白。虽然他是讲故事的人,但和鹦鹉没有任何区别,他不知道上帝是谁,十字军是什么东西·那个宗教和道门有什么关系,宁缺想对观主说的是什么,昊天怎么可能会死呢?

  离开崖坪·赵南海和数十名神殿骑兵正在那处等着他们,场面有些紧张,由贤却不害怕·指着那几间小石屋说道:“我能到那里,那便没有错,我能活着回来,你便不能杀我。”

  赵南海看着那间小石屋沉默不语,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最终什么都没有做,带着由贤和陈七向峰顶前进。

  桃山峰顶那座白色道殿是西陵神殿的正殿·是昊天道门在人间最顶峰的建筑,也正是今日双方谈判的场所。

  神殿地面铺着极光滑的石砖·如铜镜一般,反映着四处透来的天光,又像是黄金铺就,殿内的空间极大,石壁上镌刻着宗教意味浓郁的壁画,到处都镶嵌着宝石,仿佛汇集了整个世界的财富,于是也仿佛有了整个世界的重要,异常庄严神圣。

  数千名神官执事,沉默地站在神殿里,排着整齐的队列,没有人说话,听不到任何声音,就像一片沉默的海洋。

  由贤和陈七在人群里行走,仿佛分海前行,总觉得静寂的人群里隐藏着令人心悸的风暴。

  走了很长时间,他们终于走到神殿最深处高台之前,台上悬着如瀑布般的光幕,幕上映着一尊极为高大、有如天神般的身影,那身影发出的声音仿佛雷霆,拥有令人恐惧的神威。

  那道高大的身影曾经与魔宗宗主二十三年蝉并称为修行界最神秘的人,然而随着那场大战里,他被余帘重伤,他再也无法保持当年的形象,光明祭时被宁缺一箭射的无比狼狈,更是让他在世间昊天信徒心中的地位,下降的极为严重。

  但他毕竟是西陵神殿的掌教大人,是修行境界逾过五境、成功抵达天启境的绝世强者,是观主认可的道门之主。

  由贤和陈七对那道高大身影保持着足够的尊敬,无论行礼还是参拜都一丝不苟,挑不出任何毛病。不过说实话,就连最迟钝的神官都看得出来,他们两人的注意力根本不在光幕后的掌教大人身上,而是在高台下方那座不起眼的椅子上。

  那把椅子不是整块南海墨玉刻成的奇宝,但因为那名女子静静坐在椅中,于是这把普通椅子便变成了墨玉神座。

  她闭着眼睛坐在那里,身周的世界便被坐成了一片血色的海洋,因为她穿着血色的神袍,她拥有世间最美丽最冷酷的容颜,她是不可侵犯的裁决神座,她是道门真正的强者叶红鱼。

  裁决神座叶红鱼,就是宁缺想要说话给她听的那个人,也就是由贤和陈七一直想见的那个人,今天终于相见。

  由贤和陈七有些奇怪的沉默,正如昨夜所说,相见争如不见——当着数千名神官执事,当着西陵神殿掌教等强者,即便见到叶红鱼,又怎样才能避开那些目光,让她听到宁缺的话呢?

  神殿里的仪式已经进入到礼赞的程序,留给由贤和陈七的时间已经不多,无论唐国和神殿的谈判能否继续进行下去,他们稍后便要离开桃山,而那句话还一直藏在他们的胸腹间。

  由贤望向陈七,想着昨夜说的那法子,觉得唇舌有些发干,喃喃说道:“真的要这么做?”

  陈七盯着叶红鱼,说道:“不然还能有什么方法?”

  由贤沉默了一段时间,终于鼓起勇气,艰难地向前踏出两步,吸引殿内人海的目光,然后轻咳两声,打断了某名红衣神官的祝祭。

  “我们有话要说。”

  因为紧张,他看着神殿里的人们,声音有些沙哑,“我们带着和平的意愿,扑面而来,是不是应该让我们说说话?”

  殿内数千名神官执事,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他们身上红的紫的黑的神袍,就像不同颜色的海水,无声无息却扑面而至,变成了某种仿佛实质的压力,压的由贤呼吸艰难。

  便在此时,陈七也向前踏了一步。

  殿内的气氛变得更加紧张压抑。

  陈七却像是什么都感觉不到,看着远处那把普通的椅子,看着那片血色的海洋,神情平静而坚定说道:“您愿意听吗?”

  这场谈判本来就是笑话,如果真的有谈判,那么先前在崖坪石屋前已经完成,椅上的她闭着眼睛,似有些倦意。

  哪怕听到这句话,她依然没有睁开眼睛。

  陈七盯着她,声音微哑说道:“所有人都知道······宁缺想和这个世界谈谈,其实,他只是想和你谈谈。”

  是的,所有人都知道,宁缺如果想和谁谈谈,当今裁决神座必然便是谈话对象里的一位掌教知道,赵南海知道,西陵神殿里的神官执事,哪怕扫地的那些仆役都知道。

  所以在清河郡,熊初墨想这两名唐人去死。

  所以在桃山上,他们怎么都遇不到叶红鱼。

  直到此时此刻,在数千神官执事之前,在无数强者云集之地,他们终于见到了叶红鱼,于是他们想要谈谈,哪怕下一刻便会死去,因为哪怕去死,他们也要让她听到他的话。(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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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他和她的谈话(下)

        宁缺想和这个世界谈谈,是想改变这个世界的走势,那么他谈话的对象里,便必然包叶红鱼。

       这是很多人不曾宣诸于口,却默然确定的一件事情,因为如今的裁决神座,在还是道痴的时候,便和宁缺相识,这二人曾经誓不两立,但终究没能生死不两立,这二人曾经战斗过,也曾经并肩战斗过,她曾在长安城里雁鸣湖畔住过很长一段时间,那便是同生,也曾在魔宗山门里浴血,那便是共死。

       在神殿众人看来,裁决神座就算嫁给宁缺,也算不得什么出奇的事,至于这会如何惊世骇俗,想必不在这两个人的考虑范围之内,因为他们本就是惊世骇俗的人,做的是惊世骇俗的事。

       更令道门感到不安的是,如今神殿誓要消灭的新教由叶苏一手建立,而她是叶苏的妹妹。

       那么无论是从亲密关系,还是从别的方面考虑,叶红鱼都是书院最天然的盟友,最好的策反对象。

       殿内数千名神官执事,看着站在最前方的陈七,猜忖着这名唐人会说些什么,或者说宁缺会说些什么,神情很是复杂,有很多不安,有很多震惊与不解,还有很多担忧。

       难道书院真的想策反裁决大神官?难道宁缺要说的话,真与这件事情有关?然而……此时数千双眼睛看着,殿内道门强者云集,那些大逆不道的话怎么说得?裁决神座又如何相应?

       想到此节,人们的表情稍微轻松了些。

       做为当事人的叶红鱼。她脸上的神情始终没有任何变化,美丽的眉眼冷淡如雪,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睁开。

       “那家伙……想说些什么呢?”

       她闭着眼睛问道,神态很随意。

       明明是很重要的事情,隐隐透着极恐怖的意味,在她的朱唇微启间,却变成了一件小事,一句寒喧。

       殿内的人们再次望向陈七,想知道他准备说些什么。

       被数千道冷漠的目光看着。陈七很紧张。却不仅仅是因为这数千道目光,而是因为接下来他所说的话,将有可能成为自己的墓志铭。

       “宁缺他说……”

       说到此处,陈七微微停顿。禇由贤恨不得自己昏将过去。

       陈七深深吸了口气。望着叶红鱼方向。沉声说出后面半句话。

       “他在长安城等你。”

       ……

       ……

       在长安城等你,等你做什么?虽然可以嫁,但自然不是等你来嫁。那便是等你来降,或者等你来归。

       庄严神圣的道殿本就极安静,此时更是变得死寂一片,只有那句话还在金色的光线里飘荡,飘进每个人的耳中。

       这是……在劝裁决神座背叛道门?宁缺真的敢这样想,这些唐人居然真的敢在神殿里这样说?他们都疯了吗?

       无数双目光落在陈七的身上,目光里充满了震惊不解。

       说完这句话,陈七只觉咽喉干的有些生痛,似乎瞬间失去了所有水分,然而事前所有的畏怯都随着那些水消失不见。

       “他说破罐子就要破摔!犹豫不符合你的性格!”

       “他问你为何还不叛?你究竟打算何时叛?”

       “他说不管你什么时候叛,他一直在长安城等你!”

       到了此时,先前或者还有些恍惚,觉得自己听错了的神官执事,终于完全确认了宁缺那些话的用意。

       在桃山峰顶最神圣的道殿里,当着数千名最虔诚的昊天信徒,宁缺居然劝裁决大神官叛教!

       这是策反?世间有如此荒谬近乎儿戏的策反?或者,这是书院的挑拔反间?可是谁会相信呢?

       不对!书院怎么会做如此可笑的事情?面露荒唐之色的神官执事们,忽然想到一个很可怕的推论。

       ——宁缺就是要当成千万人的面说这几句话,因为只要让这个世界听到,那么他便达到了自己的目的!

       这不是阴谋,也不是阳谋,因为这根本不是谋划,而是直指神殿最根本矛盾的一道锋利的铁刀!

       神殿无法解决新教的问题,便无法说服自己继续信任叶红鱼以及她领导的裁决神殿,宁缺做的事情,只是揭开了那层皮,但……他揭的如此狠厉,以至于殿内所有人都感到了一阵生痛!

       痛会带来愤怒,神殿里的人海拂起微波,神官执事们愤怒地逼向陈七和禇由贤,如黑潮红浪,滔天而至!

       数千名神官执事的意念,集结在一处,拥有难以想象的恐怖威力,陈七噗的一声吐血,脸色变得很是苍白。

       这时,叶红鱼终于睁开了双眼。

       就在陈七快要撑不住的时候,她的冷冽目光,让他感觉到稍微轻松了些,呼吸到了新鲜的空气。

       一道仿佛要毁天灭地的气息,从神殿深处生起,如海洋上的飓风一般,来到禇由贤和陈七身前,真正地扑面而至。

       就在此时,叶红鱼起身,站在了这道气息之间。

       神殿里的气氛随之一抑,变得异常紧张。

       数百名身着黑衣的裁决司执事,从人海里显身,如黑色的泡沫,拦在了那些愤怒的同僚之前。

       一道雷鸣般的声音响彻殿内:“叛教者死。”

       这道来自掌教大人的声音,平静而充满无可阻挡的神威。

       叶红鱼平静,说道:“既然已经开始说了,何妨说完?听故事听到一半总是最痛苦的事情,听听何妨?”

       殿内数千名神官执事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办,难道今日道门真的会分裂,就因为宁缺在千里之外说了那几句话?

       掌教大人缓声说道:“大逆之言,听到便是亵渎。”

       “我只是想听听,宁缺还会说些什么有趣的话,至于亵渎,听完后再把这两人杀死,那么就没有亵渎了。”

       叶红鱼平静说道,算是某作解释。

       掌教沉默,算是某种接受。

       叶红鱼看着陈七,平静说道:“继续。”

       陈七想着宁缺说的那几句话,心情变得有些怪异,但此时哪里敢有半点隐瞒,很诚实地复述了出来。

       “他说……青春作伴好还乡。”

       “他说……漫卷诗书喜欲狂。”

       “他说……我想见你,已经想的快发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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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最后一句话

      “他说破罐子就要破摔!犹豫不符合你的性格!”

      “他问你为何还不叛?你究竟打算何时叛?”

      “他说不管你什么时候叛,他会一直在长安城等你!”

      ……

      ……

      “他说……青春作伴好还乡。”

      “他说……漫卷诗书喜欲狂。”

      “他说……我想见你,已经想的快发狂了。”

      ……

      ……

      道殿里一片静寂,仿佛来到万物俱灭的深冬是的,殿外的世界本就是深冬,但这冬意怎么入得殿来?只有陈七的声音在飘来荡去,前面那三句话还在飘着,后面三句又至,如后浪推着前浪,撕破静宁的空间,撞到刻满宗教壁画的石墙上,摔个粉碎,却溅的殿内数千名神官执事浑身雪沫,寒冷侵体。

      宁缺的话里透着如铁一般的生硬味道,又显得很轻佻,混在一处便是理所当然,书院的理所当然我在长安等你来,你便要来,这是唯一符合逻辑的结果。那么便必然发生。

      道门供奉昊天,而新教正在严重动摇昊天的根基,无论叶红鱼做什么,都无法解决双方之间的这个根本矛盾,所以新教必然覆灭,叶苏必然死亡,既然叶苏会死,那么她就一定会叛。

      她迟早会叛出道门。

      迟叛不如早叛,因为早叛,或者还能给叶苏和新教带去生机。

      其实这些很多人都清楚。叶红鱼自己最清楚。只不过道门所有人都不去想,仿佛不看,太阳上的那道裂痕便不存在。

      便在这时,宁缺说了这样几句话。很粗鲁的几句话。而陈七和禇由贤完美地领会到他的意图。以死亡为代价,用更粗鲁的方式,让他的这几句话响彻整座西陵神殿。

      这几句话是莽汉在撕弱女子的衣服。他撕掉蒙在信仰身上的神圣血袍,让赤裸的真相袒露在炙热的昊天神辉之下。

      这几句话是点题,他把这道题目直接点出重点,甚至顺便做出了解答,于是神殿里这数千人便是想装看不见,也已经无法做到。

      接下来便是道门的选择无论叶红鱼叛或不叛,无论她何时叛,道门都必须当作她已经叛教。

      掌教站在万丈光幕之后,高大的身影没有一丝颤抖,光幕却忽然颤抖起来,荡起一圈圈光纹。

      看着那道摇晃的光幕,禇由贤的心神也摇晃起来,他和陈七做出这个决定,便不再怕死,但知道自己死定了的感觉并不好。

      所有人都看着叶红鱼,等待着她做出决定,等待着西陵神殿历史上第一次有裁决神座叛变,等待着道门的决裂。

      人们的情绪很复杂,有些解脱,有极大不安与恐惧,有好奇。

      明明群情哗然,却没有喧哗的声音,明明万众瞩目,她却仿佛感受不到那些目光,依然静静站在原地。

      叶红鱼此时在想什么?

      青春作伴好还乡?她想起很多年前,在荒原深处的魔宗山门外,想着那道穿过云雾,把死地和现实联系在一起的铁索,想起铁索下的那个吊篮,想起当时篮内篮外的那几个年轻人。

      她微微眯眼,望向殿外远处的天空。

      那片天空下是宋国,唐小棠这时候应该就在那里,就在兄长的身旁,隆庆消失了这么多天,应该也已经到了那里。

      她执掌裁决神殿,虽然没有办法控制隆庆、横木等人,却能查到对方的行踪,只是两地相隔太远,若要救援,怕是来不及了。

      当年铁索下的吊篮里,穿过云雾的时候还有谁?除了宁缺还有莫山山,曾经的书痴,现在的大河国女王,这时候又在哪里呢?

      叶红鱼微微一笑,不知想到了什么,有些深意。

      当年的青年男女们,现在都已经变成了很了不起的人,她是西陵神殿历史上最年轻的裁决大神官,宁缺更是成为了书院和唐国的代言人,而他现在正在强势地攻击自己。

      是的,她很清楚,此时仿佛还在殿内飘拂着的那六句话,就是宁缺手中黝黑的铁刀,前三道后三道,道道惊心动魄。

      “我一直以为,宁缺那个家伙是书院的耻辱。”

      叶红鱼终于开口,打破了令整座神殿都感到压抑痛苦的安静,而她说的内容,很明显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因为他的格局太小,他总喜欢针对每个具体的人和具体的事下手段,当然他的手段确实不错,如果换成别的人,被他推到这个位置,大概也只能顺水推舟地叛了。”

      殿内安静无比。

      她笑意渐敛,面带寒霜说道:“但我不是别的人,我是叶红鱼。”

      “他指望用这几句话便能破我心防?我平生最憎厌那些痴呆文妇,听着这几句话便觉得恶心,又如何听得进去?”

      “青山不来就我,我就青山?不,我从来不是这样的人,他不来就我,我为何要去就他?让他死了这条心吧。”

      她看着陈七面无表情说道。

      是就,还是救?

      陈七不明白,他更不明白为什么会失败。

      叶红鱼的容颜是那样的美丽,神情是那样的平静,仿佛根本没有听到宁缺的话,似根本不在意宋国那处叶苏的生死。

      为什么?

      陈七盯着她完美的脸庞,看的非常认真,他自己的脸色逐渐苍白,眼眸里仿佛有野火在燃烧,把灵魂尽数化作勇气。

      他还没有认输,因为宁缺还有一句话。

      在离开长安城的时候,宁缺非常严肃地嘱咐过,不到绝望的时刻,不到最后的关头,绝对不要把那句话告诉对方。

      陈七不知道那句话的意思,但从宁缺的态度中,他知道那句话必然是胜负手,一定有用,那么他凭什么不用?

      “宁缺最后还说了一句话。”

      陈七盯着叶红鱼的眼睛说道。

      叶红鱼神情漠然。

      “那个人……是熊初墨。”

      陈七的声音有些嘶哑,不是因为缺水的缘故,而是因为紧张,因为用力过猛,因为他的咽喉里开始渗血。

      这句话无头无尾,殿内数千名神官执事,没有人能听明白是什么意思,那个人是熊初墨?什么人?熊初墨是谁?

      陈七自己都不明白,那些外人自然也不明白。

      神殿里,人海中,只有两个人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因为那两个人是当年的当事人。

      万丈光幕不再摇晃,掌教的身影渐渐变得深沉起来。

      叶红鱼站在光幕前,神情渐渐深沉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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