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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赘婿(4月18日 更新至“第七〇四章 铁火 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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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七二章 洪流(上)


  风行草偃。

  时间虽然进入秋天,但空气中的温度并未降下去,过了忻州城以后,道路上、山野间能够见到的行人渐少,风里偶尔传来焦臭的气息,史进知道,那是被火焰烧过的尸体的气味。

  金人尚未过来,但这次在雁门关归顺女真人的、属于义胜军的前锋,已经一拨一拨地肆虐于忻州城附近的地界了。史进等七人从忻州城过去时,整个城市已经开始戒严,溃散的武胜军与附近武威军的半数都已经进入忻州,预备籍着城防坚守,伺机出击。只是在另一边的道路上,更多的人还在持续往南,希望可以进入太原这样的大城。

  作为绿林中人,史进等人的速度并不慢,当天傍晚启程,沿官道北上,进入深夜时,道路上已经拥堵起来,他们绕了一些路,子夜时分越过忻州城,大量的官兵正从城门进去,火把延绵,照亮整个城市,也照亮古老的城墙,哭喊声与扰攘的混乱使得这样的夜晚如同白天一样喧嚣。然而过了忻州,光就逐渐灭了,七人犹如进入了蛮荒的古境,谨慎地选择着道路,放慢了速度。

  凌晨去往天亮的过程里,山麓之间异常沉默,偶尔能看到一两点火把的光芒,大概是在附近山岭间走动的乡民,已经被大部队落下了,却仍然在往南面逃亡。他们或许并不安全,但至少,在这样的深夜里,大部队是不会再行动了。

  再往前行,偶尔能嗅到烧焦的尸体,是昨日傍晚左右留下的痕迹。凌晨的山野间已渐渐涌起雾气。接近清晨,白雾相接、延绵开去,众人牵着马悄悄走下一道山岗时,看见前面的雾气中隐隐燃起红光。

  那是火焰燃烧的迹象,却并没有人声。他们如同海里的航船在雾里往前走,烧焦的气味便愈发浓重了。走在前方的人首先发现尸体,倒在环绕村庄的小溪流里,前方有不宽的石桥,石桥往前,巨木上吊着死去的人。更前方的景物逐渐清晰。小半个村庄还在燃烧,但更多的,已经被烧成余烬了。

  烧焦的、未曾烧焦的尸体触目惊心地出现在眼前,这是一个已经被屠杀掉,而后燃烧了大半晚的山村。

  没有活人。

  前方的一些房屋已经坍塌。穿过村庄的道路也被堵死,他们绕着村庄默默而行,浮动的雾气里,旁边的村庄废墟燃烧着火焰,在他们走过时,还有燃烧殆尽的房舍坍塌下去,扬起白烟,就如同海面上被劫持后正在燃烧着沉没的巨大航船。

  雾气之中。七个人牵着马,在前行的过程里也出奇的没有说话。在绿林中混的人,手上或多或少的见过血。似史进这样,在梁山上见过屠杀的人,其余六人之中或许也有。但或许没有任何景象,能够如此强烈地给予他们“沉没”的感觉。相对于举国而来的毁灭力量,没有任何单一的军队、土匪可以造成如此强烈的毁灭感,因为大家能够明白。同样的景象,此时或许还发生在周围的许多地方。

  “这次金狗南下。这西边一路指挥的大将,乃是粘罕。”

  过了村庄以后。走在前方,那名身材精瘦的包打听才如此的低声开口,他的名字叫钱飞,在雁门关一带奔走,也是颇有些名气的,而所谓粘罕,便是完颜宗翰的女真本名。

  “周宗师自从身在北面时便一路跟着这路大军,就为了探清他们的虚实。粘罕在金国朝廷上,数一数二的厉害,咱们若能杀了他,这一路大军的围,也就能解了。”

  七人之中,除史进、钱飞外,其余五人分成两拨,三人一拨是最初到那酒楼上的,看来已在绿林中混过不少时间,分别叫做“赤铜手”韦豹、“重剑”方崖和“铁钩子”陈秀清。另两人则相对年轻些,两人一刀一剑,据说还有些暗器功夫,被称作“河北双英”,一名陈戏,一名唐祖汉,不过看起来也并非是有太大名头的人。据他们所说,乃是听了竹记的说书,觉得侠之大者,就该为国为民,于是听到女真人南下的消息后,便觉得该来挡一挡,做些事情。

  一时的脑热难掩手底下的不扎实,对于史进来说,六人之中,除了钱飞的轻功,其余几人的功夫,在江湖上顶多中等、或者中下,甚至于那“河北双英”两人,心性上也不怎么扎实,过了忻州城之后,情绪里便明显有些神经质起来。但在此时,也难以要求得更多了。

  阳光升起来时,他们听到了马蹄响起、震动地面的声音。那包打听的钱飞道:“代县就要到了。”几人将马暂时的留在树林里,一路往前,摸到树林边缘时,便能隐约看到远处的城墙。

  一只金人的马队,从外面的道路上飞驰而过,而远处城墙上驻守的,也已经是女真的士兵了。

  烟柱从城市里冒出来,升上天空,那边的县城里,传来各种各样细碎的响动,像是有无数人在其中窃窃私语,有惨叫有尖嚎。几人趴在草丛中听了片刻,钱飞的拳头砸在地上:“城被占了……”

  “周老前辈……该怎么联络。”唐祖汉焦虑地问道。

  钱飞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我南下时,是我的师父与周前辈有联系,如今这样的兵凶战危,也不知道周前辈如今在什么地方,若他在城里……我们也许得等到天黑才能进去寻他……”

  “女真人在屠城。”陈秀清咬牙说出这句话来,“进去了又怎样,能找得到周前辈?”

  “总得看看试试。”

  “我们绕城看看,周围有没有什么好进去的豁口……”史进压低了声音,在草丛里往后爬。几人接受了他的想法,退入树林,环绕过去。

  或许是因为女真人完全占据城池后。还冲出来到周围杀了一遍,这树林里也有人跑过的痕迹,偶尔看见箭矢插在地上,偶尔也有尸体暴露在草丛中,血腥的气息弥漫。偶尔似乎也有女真的小队在树林里走动。好在几人都有功夫,钱飞在轻功、匿形上的造诣颇高,史进则内功深厚,要避开这些无聊的巡逻者并不困难。只是望见代县南门时,惊人的一幕才又出现在眼前。

  南门的口子上,全是堆起的平民尸体。看来足有数百具之多,血腥气已经染红了道路,甚至在路边推成小型的泥沼。也有被插在、吊在旗杆或城门上的。一看到这样的景象,“河北双英”中的唐祖汉甚至捂住了嘴,差点吐出来。钱飞在树的阴影里极目远眺,片刻后,众人才见他跪了下来,流着眼泪,缓缓磕头。

  “城门上的……是我师父……”他只简单地说了这一句,几人之中,唯有史进功力最高,能够看清楚挂在城门上的那些尸首。但他也并不知道,钱飞口中的师父,乃是城门上那几乎被砍做两截的、侏儒的尸身。

  也在此时。便听得城墙上传来声音,而后,两名被剥光了的白花花的身体被城墙上的女真人大叫着推下城来,掉到城下摔死了。

  钱飞牙关紧咬,低声道:“我们再走,看看附近有没有能进去的地方……”

  于是便又是一阵绕路。但附近终究找不到能在白天进去的地方,他们在附近的林子里隐匿起来。偶尔钱飞等人便过去城墙附近看动静。城市中正在进行的屠杀随着日光的升高愈发清晰,远远的传来。犹如与地狱一墙之隔的响动声。不知道城破之后,有多少人正在城市中被搜出来,被杀掉,被凌辱被奸淫。就连史进到得此时也只能咬紧牙关,中午时分,便听得那“河北双英”商量着要出去杀女真人。

  “他们总有走散的,我去跟他们拼了……”

  “杀一个算一个,杀两个算一双,我受不了这个……”

  钱飞双手握拳:“有意义吗?有意义吗?”

  “反正打成这个样子,我们也找不到周宗师,他若在城里,此时说不定也就、也就……”

  几人虽然这样说着,但终究没有真的冲出去拼命。到得下午时分,阳光从树隙间照射下来,史进抬头看着,忽然对自己这一时脑热的北上觉得有些茫然。他固然想过自己会在战争中战死的情况,也想过自己掉头逃跑的可能,但眼下随着这钱飞等人上来了,却找不到想见的周侗,实在是始料未及的事情。

  想要见周侗,是对于林兄弟一丝义气的牵挂,但就算真见到,也未必能说点什么。拼命或是逃跑他都能接受,就是呆在这里不知道该干什么,显得有点傻,特别是在周围这样环境里,女真人正在屠城,每一刻每一刻都有很多人死的情况下,不知道该干什么,就尤其显得傻了。

  要不然不找周侗,甩掉这些人算了。到时候无论自己掉头还是拼命,还是潜入城去,都会简单得多。心中泛起这样的念头。此时钱飞与韦豹、方崖、陈秀清几人已经去探城墙那边的虚实,便听得大地的震动逐渐传来。

  史进与“河北双英”连忙赶去树林边缘,却只找到了钱飞一人,视野侧面,女真人的旌旗从代县南门而出,骑兵队的阵型蔓延,犹如战马与旌旗的巨大洪流。史进向钱飞问及三人的行踪,钱飞道:“女真人出城,这是要去打忻州了,他们三人绕到其它地方,看有没有女真人撤了城防的地方。”

  “城防没有撤。”史进望着城墙上的巡逻士兵,低声道,“出来的只是一部分人,里面的还在接着杀人,不到晚上……恐怕还是进不去。”

  钱飞默默点头。他们几人躲在阴影里,距离出城往南的女真人大队真是不远,就这样看了许久,又见到后方有百姓被驱赶出来。这些人大都被长绳子捆住双手,男女老幼都有,被一串一串的连着,女真人的骑兵便用鞭子拼命驱赶他们,哭泣的声音嗡嗡嗡的笼罩整片空气。凄凉的景象使得人真的有种想要冲出去的**。

  史进看了一阵,咬紧牙关,双手按住“河北双英”的肩膀。低声道:“我们走,回去……”

  回到之前躲避的地方,几人仍在忍得浑身发抖。然而另外三人还没回来,过了一阵子,便听得骚乱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有人在喊:“走!走!呀啊——”史进听出来,却是三人中的“重剑”方崖。

  他们提着兵器往那边冲去过,另一侧却也是树林的边缘了,那却是一个山石崎岖的土坡,几人冲过来时,看见“重剑”方崖、“铁钩子”陈秀青。正带着另外两个人朝上方跑来。那两人一男一女,看来都是平民,男的浑身是血,女的衣衫褴褛,只将将能够蔽体。后方冲上来围绕他们的。却是五名女真骑兵,其中一人手上,提了一颗人头。

  “赤铜手”韦豹的头。

  抵达代县,甚至还没有进去,一名同伴已经死了,虽然知道这些人的武艺未必非常高强,但在人的心中,也难免有种师出无果的挫败感。

  “河北双英”大喊一声。齐齐冲了出去。史进一咬牙,几步就已经飞跃过两人身前,朝着下方飞奔。五名女真骑兵眼见有援手来。其中一人陡然放出一支响箭,飞上天空炸开。当是时,“重剑”方崖被一名直冲而来的骑兵挥枪一撞,吐血飞起在半空中,另一边,史进也已经从山坡上疾冲而至。一名女真骑兵挥枪而出,史进飞跃在半空中。身形如同猿猴般的缩成一团,接着陡然炸开!

  砰的一声。那女真骑兵被他带着巨大冲势的一棍捅飞出去,五脏六腑应该都已经碎了。原本横起身形的战马被这一棒的威力带动,竟站不稳脚步,一个踉跄轰隆隆的沿着山坡滚下去,无数灰尘与碎石溅起。

  “速战速决!”

  知道对方发了响箭,周围的女真巡逻队立刻就能过来,史进一声低喝,在灰尘之中挥舞长棍,直冲而上,钱飞、“河北双英”也已经冲了过来,连同“铁钩子”陈秀青与其余四骑厮杀陡然交手。

  战场厮杀,胜负不过几息,转瞬即分。钱飞与陈秀清几乎同时出手,干掉一名骑兵,陈戏、唐祖汉也将一名女真人打下马来。史进则是独战两人,他将一人戳下马来,另一名骑兵高速冲至,史进与他的长枪错身而过,木制棍棒在对方身上猛地一棒砸得粉碎,将对方砸得在空中翻了几翻才轰隆隆的落地。史进抢过长枪,回头便将另一名被打下马的骑兵刺死在地上。

  他转头看时,却见“河北双英”中的陈戏正呆呆地站在不远处。他与唐祖汉打下了一名女真骑兵,对方却也是悍勇无比,拔刀便冲,两人联手令得唐祖汉一刀砍上了对方的头颅,此时那大刀还嵌在死去的女真人的头上,而对方递出的一刀砍断了陈戏的右手,此时鲜血从断口里喷出来,旁边的唐祖汉看得不知所措,陈戏也呆呆地站着,看看自己的肩膀,看看地上握着剑的手臂,阳光照射下来,他身体踉跄了一下,往后坐倒。

  史进冲上去,狠狠点了他断臂附近的几处穴位,然后从衣服上撕出布条狠狠地给他扎住肩膀上的断口。陈戏犹然呆滞反应不过来。不远处“铁钩子”陈秀青正大口喘息着跟钱飞、跟这边的史进说话:“我我我……我们去看城墙……看见这些女真人在作恶……他们只有六个人,我们以为一定能打赢的,我们以为……”

  他们是三个人一齐过来,然而到得此时,韦豹、方崖便都已经死了,剩下他一个人。史进回头喝道:“骑马!快走!”钱飞已经翻身上了一匹战马,陈秀青在紧张中,也翻身骑上一匹马,陈戏用左手指着地上的断臂:“我的手、我的手……”

  “你的手没了!”史进喝了一声,又朝唐祖汉道,“待他快跑!”远处,箭矢嗖的往这边飞来!大约十余骑的女真巡逻者已经冲来了。

  史进抓着抢来的长枪翻身上马,唐祖汉也连忙带着陈戏上马,陈戏带着哭腔,言语急促:“我的手啊、我的手啊……”仿佛浑然不知断臂的流血已经浸透半个身子。

  钱飞策马而出,抓起土坡上那名衣衫褴褛的女子横在马上,史进也冲过去,伸手要抓另一名浑身染血的男子。却陡然抓了个空,定睛看时,那男子的背后被射进去一箭,已经倒在地上,没有动静了。

  史进一勒战马。望定了女真冲来的十余骑,对方张弓射箭,史进舞起长枪,哗哗哗的将箭矢打掉,对着前戏等人低喝几声,使了几个眼色。待到他们奔跑远去,才调转马头,朝着微有变化的另一个方向奔跑而去。

  不多时,那女真的巡逻队伍分成两队,而人数较多的一队。朝着史进逃亡的方向跟随而来。

  战马追、逃、厮杀,奔入山间。而在与他们并行的道路上,一支可怖的女真军队,正浩浩汤汤的朝着忻州城的方向,南下而去,大量的武朝平民,被裹挟其中,每一刻。都有人在鞭打与哭泣中死去。

  夜晚,夕阳已经沉落天际。星星带来的微光中,女真的骑士立于山间。手持钢刀,静静地听着周围的动静,某一刻,他陡然朝着某个方向,挥手弯弓,马蹄声疾驰而来。战马的身影轰然冲出,与他胯下的战马狠狠冲撞在一起。两匹战马在黑暗中撞起沉闷的声响。箭矢带着血光飞出去,窜入夜空。两匹战马上的骑士也都被撞飞而出。在地上滚了好几圈,站了起来。

  女真的战士手握钢刀,对面的男子站起来,却活动了一下手臂,他身形结实、高大、匀称,身上也有伤,嘴角有鲜血,却是赤手空拳地朝着这边走来。女真战士“哇”的一声大喝,挥刀冲来,两道身影在星光下撞在一起,只是两下猛烈的交手,钢刀易主,原本赤手空拳的高大汉人砰砰砰砰的连续挥了五六刀,每一刀都直接挥在了对方的身上。

  那女真人的身上就像是被斩出了血浪一般爆开,待到他倒在地上,对方挥刀的速度才慢下来,又照着地上的尸体挥了几刀,方才停下来。

  “九纹龙”史进。他在山岭间擦了擦钢刀上的鲜血,收在身上,又去看那两匹战马时,才发现剧烈碰撞后的两匹马都受了伤,倒在血泊里没法走了。他叹了口气,扭头辨认方向,随后朝着忻州的方向走去。

  方才奔逃的过程里,他一个一个的杀光了所有跟在他背后的女真骑兵,其中还有两名新加入追捕的女真斥候,虽然也受了伤,但毕竟并不严重。就这样一路而下,不远处山岭的轮廓中,依稀可见在侧下方的地方,早晨见过的、那燃烧后的村子的废墟,现在它已经不带火光,黑暗之中,像是一座坟墓了。

  史进一路穿山过岭,中途遇上两名女真斥候,竟又被他杀了,抢了一匹马在山里走。到得一处林地时,陡然察觉到一点什么,他勒马停下来,不远处的一棵树上,一道身影跃下,竟是那负责包打听的钱飞。

  两人对望了一下,什么话也没说,钱飞在前头带路,史进跟着进去。林子里的一片地方,史进见到了逃跑的几个人。陈秀青在黑暗里缩成一团,望着前方的一具尸体,那尸体却是被救下的那名女子的,她将一把刀刺进自己的胸口,看来是自杀。不远处,“河北双英”中手臂已经断了的陈戏躺在树下,唐祖汉呆呆地坐在旁边。

  看见武艺高强的史进悄然而来,陈秀青、唐祖汉的情绪似乎都清醒了一点。史进看了看女子自杀的尸体,陈秀青在黑暗里望了望他:“我们、我们一个人都没救到……一个都没救到……”

  钱飞在旁边低声说了几句,其实他不解释史进也能想到。那女子先前衣不蔽体,即便受了那样的凌辱,也仍然在拼命逃跑,可跑到这里时,能够安静下来想清楚了,却自杀了,到头来,“赤铜手”韦豹与“重剑”方崖这两人,看来死得便没了价值。

  史进也不好说什么,往陈戏、唐祖汉那边过去。陈戏的手臂已断,但看来已经做了包扎,仍旧有一口气。史进瞧了片刻,他竟然又迷迷糊糊地醒过来,看了看周围的人,声音虚弱而沙哑地开口道:“我没用了,杀了我吧……我没用了……”

  史进背好身上的钢刀,拿起一把长枪,站起身来,深吸了一口气,道:“这就是打仗。”

  昨晚还是七个人上来,什么都还没做,只剩五个活人了,其中一个手臂也断了。可无论如何,这就是战场,下午还觉得空虚、不知道所行为何的史进到此时却已然清清楚楚了。这便是打仗,女真人的军队还在如洪流般的南下,零零散散,还有无数的斥候环绕,有无数人想要抵抗,有无数人会就这样被碾碎,这样的局势中,一人或是几人的力量,真是渺小难言。

  “你活着,将来也许有用。这就是打仗。”史进握紧了手中的长枪,“我要去忻州。”

  钱飞看着他:“去帮守城吗?”

  “代县已经破了,而且也不够大,忻州城够大了。破城之后,必有巷战,此时情况最为混乱,粘罕若是进城,我们才有刺杀他的可能。”史进说道,“周宗师若是没死,有想要有最好的机会,可能也会在那里。无论如何,我想去见见他。”

  陈秀青与唐祖汉朝这边望过来,钱飞沉默半晌,吸了一口气,望向史进:“我本想回代县,想办法将师父的身体救下安葬,但你说的有道理……我随你去。”

  星光之下,汇在血腥洪流之中的小小念头,就这样被决定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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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七三章 洪流(下)

  八月初四的这天夜里,史进等人一路折回忻州,穿山过岭。凌晨时分,山野间擦身而过的女真斥候逐渐多起来,意味着他们越过了女真数万军队暂时驻扎的山岭,那是由代县往忻州官道附近的一处山口,越过遮蔽视野的山岭,都能够隐约看见升上天空的篝火光芒,俯身于地面,能够感觉到数万人马在夜里仍能带来的嗡嗡响动。

  空气之中,甚至隐约有哭声。

  初五凌晨,他们便已赶到忻州,此时忻州城北门已闭,南门开着,进入士兵并且放走平民。女真军队往南面而来的消息此时也已经传至忻州,史进他们几乎是贴着闭城的最后一刻进入忻州的,这时城内已经混乱成一团了。

  金*队的猝然南下,在整个武朝的范围里,已经掀起巨大的波澜,但对于普通的民众而言,所能得到的信息,又往往是各种各样,五花八门。即便女真人已经破了雁门关一路南下,大部分人仍然无法准确理解其中的涵义,有愿意走的,更多的则是在短时间内无法做出举家逃离决定的人,心中惴惴地等待着事态的发展,而由于大量难民、数万军队的涌入,以及一部分原居民离开引起的恐慌,城市里的大量生态,都在迅速往无序的方向倾斜。

  难民涌入城中开始向官府要吃的,一部分人眼见城中居民的逃离,便开始占据空出来的房屋,恐慌之中的摩擦导致了大量的打架斗殴,城内的几个帮派暗地里的矛盾开始激化。军队只在乎城内不至于大乱,却不会理会细节上的事情。他们征用了城北的大量房屋,开始拆毁城墙附近的房屋制作滚木礌石,也有不少热血的民众参与其中,在城墙上囤积起守城的物资。

  钱飞在附近地方还是有些关系的,他迅速找到了官府中的熟人。将史进、陈秀青安排进守城的民夫队伍里——至于“河北双英”两人,由于陈戏的右手已断,无法进行快速的行动,唐祖汉必须照顾同伴,两人便与史进等人脱队了。江湖聚散如浮萍,此去之后。大家应该都很难再见。

  来不及做太多的事情,史进等人在民夫队伍里帮忙拆房,巩固防御,而在初六这天,第一批的女真军队。抵达忻州西北面的山坡,此后,马队、步兵队、一批一批压着平民俘虏的义胜军队伍,从北面的各个方向,往忻州城这里聚集过来。

  从忻州城墙上望过去,对面的原野、山坡上,一批批聚集而来的身影逐渐汇成数万人的规模,漫山遍野的延绵开去。在女真人军阵的侧前方。大量的武朝平民被聚集起来,不时有负责看守的马队穿行而过,朝人群里挥起鞭子。甚至挥去钢刀,在人群里的男男女女身上带起血肉来。哭泣之中,那黑压压的一片,犹如巨大的牛羊群。

  步伐踉跄的老者、面无人色的孩子、抱着襁褓的妇人、浑身是血的青壮甚至是已经死去的人的尸体,大多都被绳子一片一片的牵着。富商、官员、士兵、平民,在那黑压压的队伍里。一个一个衣衫褴褛的发出低泣的声音——由于女真人的喝骂与打杀,敢大声哭泣的人反而不多。偶尔有一两个,便被附近的女真射手一箭射死了——饶是如此。大片大片的哭泣还是汇成了凄惨无比的声浪,传到忻州城墙上来。

  城墙上的守军只能默默地看着这一切,而在这天下午,外城的这一片也有过片刻的骚乱,是一名年轻的将领想要领兵出击,被守城的主将给骂了回去。史进在城墙一角准备滚木,也在默默地看着这一切。

  女真的军队,原本组成义胜军的辽人,都还在不断地聚集,附近被抓捕、驱赶过来的平民也愈发的增多。这天夜里,城外的女真军队甚至没有大规模的扎帐篷,他们在军阵后方的山野间准备攻城的云梯,也等待后续军队运来的器械,而大量的女真人就那样睡在原野、山坡上,枕戈待旦。

  火光延绵,这天晚上女真军队一批批的聚集从头到尾都没有停过,骑兵斥候们举着火把绕城而走,简单的预防武朝军队的出击。第二天清晨,空气中还漾着薄雾的时候,完颜宗翰在山坡上看着周围的状况,然后挥了挥手。

  “进攻。”他说。

  女真人吹响了号角。

  **************

  剧烈的痛疼到得现在,似乎已经渐渐的麻木,寒意降临到身上,仿佛也已经没有感觉了,喧闹的声音响起来时,他被拖得站了起来,挤着往前走。空气里漾着薄雾,远远的,是忻州的城墙,女真人的声音,从后方传来。

  他叫武成,是代县附近的农户,三十五岁,不久之前,他有一个妻子,有一个即将成年嫁人的女儿,现在已经没有了。

  他……一直觉得眼前发生的一切都是幻觉,也许到了什么时候,就可以醒过来……

  两天前,一直义胜军的队伍冲进了他的村庄,他们被抓出来,他看见一群人凌辱了他的妻子与女儿,而后杀死了她们,并且打断了他的一只手,又用一块石头打在了他的头上。

  醒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被绑着牵在队伍里了,断掉的右手一被拉扯便是难言的剧痛,他踉踉跄跄的往前走,浑身颤抖中,眼前闪过的只是妻子与女儿死去的情景,他不断地回想那一刻,后悔当时自己为什么没有找个锄头或者耙子,或者……当时在他不远的地方就有菜刀,可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去拿。

  在他的前方,是一个衣服被扯得稀稀拉拉,衣不蔽体的胖女人,大概四五十岁了,一直在哭。他的断手被拉着,疼痛导致他不停的倒下。身上的衣裤由于本就不太好,裤腰带断了,裤子掉下去时也将他绊倒在地,女真人过来将他打了一顿,前后行走的队伍将他拖在泥水里。从那之后,他下身连裤子也没有了,就那样被拉在队伍里走。

  一个中年的男人,就那样没有裤子被拉得一路走,到底意味着什么,他也已经难以想得清楚。一路前行。没有停留,人群中许多人的屎尿都拉在裤子里,一边走一边升起臭气,没有吃的,只有在经过溪流的时候。他们被允许喝水。前行两天之后,他们被聚集在忻州城下。然后过去这个夜晚,武成被拉得走起来。

  为什么不拼命呢……他在心里想,然而前后左右,都是哭泣的、不得已往前走的人,后方似乎有人被杀了,女真人的声音愈发凶戾。浑浑噩噩的视界里,武成知道女真人是在将他们往忻州城的方向赶。城墙上有武朝的旗帜。有密密麻麻的官兵,武成想,他们也许会下来救人。但心中的某种明悟和恐惧也越来越深。出奇的,他心中知道,就要打仗了。

  拉扯的力量使他踉跄的前行几步,女真人的声音越来越近,然后有人从他身边过去,挥刀砍断了绳索。却也是那些身着怪异的女真士兵,他们混在人群里。往城墙那边举起了弓箭。

  嘈杂的声音中,有人在后方大喊:“走!跑!不走就死!”间或也响起惨叫的声音。捆住武成手臂的绳子还在,但它已经不再连这前方与后方的人了,但武成仍旧被推着、挤着往前走,在他前方的,就是已经矮着身子搭着弓箭往前走的女真人,武成想要上去咬他一口,然而仿佛是某种斥力阻止着他这样做,妻子与女儿被侮辱的画面又在眼前晃了,女儿被撕掉了衣服,在人群里尖叫……

  刷的一下,前方的女真士兵松开了弓弦,前后左右,箭矢飞向忻州的城墙,侧面不远处,有长长的梯子在走。

  前行的阵势陡然泛起更大的混乱,无数的声音嘈杂了武成的耳朵,他被推得翻滚在地,有人从他身上踩了过去,待到目光再度恢复时,在不远处嚎叫的是曾经走在他前面的那个胖女人,她正在地上爬,半身鲜血,疯狂地哭叫,她的一只小腿被人踩断了,扭曲得厉害,血流如注中露出白森森的断骨来,一个女真人往这边冲来时,她拼了命的用双手撑在地上,试图爬往旁边避开对方。

  怎么不拼命呢……武成的脑海里又响起这个念头,然而他浑身剧痛,手已经断了,但他想,他还可以用身子去撞死一个人,咬死他,这样想着,他艰难地想要站起来,陡然一下,更大的推力将他推倒在地,城墙上飞来的一根箭矢,射入他的颈项之中。

  武成被钉倒在地上,永远地死去了。

  在这尸体周围,无数的人正在惨叫、奔跑、呐喊,女真人驱赶着平民的俘虏,射着弓箭,扛着云梯,往忻州城高达三丈的城墙冲过去了……

  **************

  史进倒下一锅滚油,站在那儿,看着疯狂冲来的女真人。

  他师从八十万禁军教头王进,后来加入梁山,也与官兵对过阵,见过一些世面,也大概明白攻城守城,该是一副什么样子。此时虽然不清楚武朝在忻州准备了多少官兵,但以他大概的目测来说,防御的准备,应该说是相当充分的。

  而女真人在攻城器械上,几乎未有多的准备,他们聚集在忻州城下,不过花了一天的时间,能够从雁门关、代县这些地方运来的,或是就地取材制成的,也不过是云梯这样简单的物件。像投石器之类的大型器械,他们一件都没有。但他们依然就这样发起了进攻。

  箭矢覆盖了城墙上方,武朝的守军随即还以颜色,下方汹涌的人潮中,其实大半都是原本属于武朝的平民。然而在这一刻,没有人拥有选择的权力。当女真人驱赶着他们过来,他们的命运,几乎就已经被决定了。

  而后,云梯架了上来,接着便是飞舞的勾索。

  女真人架着云梯,拉着绳索,便悍勇而疯狂地往上攀爬。上方的守军放下滚木礌石,放下带着倒钩铁刺的狼牙拍与夜叉擂进行防御。而看在史进的眼里,女真人在那飞快的攀爬当中,甚至还有着明显的躲避动作。

  “你干什么!不要命了!快下去!”

  眼见史进站了那一刻,旁边的武朝军官陡然冲来,拉了史进一下。那是一个年轻的小官,史进连忙躲避到后方,被他叫着下去搬石头,而后那小官从怀中还拿出了一只小铁锅般的护心镜,扔给史进。

  对方缩在女墙后方连比划带喊:“戴在头上!戴在头上!”许是将史进当成傻愣愣的大个子了。

  史进冲下城墙,第二次上来时。看见那小军官脑袋上插了一根箭,倒在血泊里已经不动了。他解下小军官背着的弓箭,刷刷刷的往城墙下射了几箭,一根箭矢也擦着他的脸颊射过去,汹涌的人群中。一名女真射手看见了他,史进也还了一箭,这一箭没有射中对方,射杀了稍前方的一名平民,对方又射来一箭,史进躲过去,再冲着下方全力拉弓时,那把小弓砰的断了。

  延绵开去的整面城墙上。女真人正在疯狂地往上爬,他们躲避过狼牙拍、夜叉擂等物的横扫,甚至斩断这些防御器械的绳索。更远的地方。女真人的马队正在往两个方向飞快地展开,这些马队上的骑士大都带着弓箭、勾索,要对忻州其它方向的城墙造成威胁。

  往日里史进曾经听说过金人的攻城,在最为厉害的消息里,完颜阿骨打率大军攻克辽国上京,只用了三个时辰的时间。这几乎是不可思议的事情。然而在目睹这些女真人攻势的一刻,他忽然明白了。这说法或许并不奇怪。

  箭矢覆盖城墙的时候,武朝的守军们几乎头都不太敢抬。然而在城墙下方,那些身材高大、凶悍的女真人就直接沿着梯子和绳索飞快地上来了,一些人的绳索被砍断,掉在护城河里,然而护城河早已被武朝平民的鲜血和尸体充斥,这些人若是未死,冲出来便展开了第二轮的攀爬。以城墙为界,巨大的冲突与混乱当中,第一名的女真士兵在开战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冲上了墙头,被武朝士兵斩杀后,忻州的城墙,便屡屡被女真人踏足而上了。

  史进一咬牙,奔下城墙,冲向附近一个被拆掉的铁匠铺,铁匠已经被军队叫去打造兵器,但这边也有军队里不要的,那是被掩在废墟中的一根铁棍,史进将它拔出来,便再度往城头冲上去。巨大的混乱正在城墙另一侧响起,而在史进这边,一名女真人攀爬上墙,被史进一棍抡在头顶上,整颗人头像西瓜一般的爆开了,掉落下去。

  周围,是飞舞的箭矢与无数汹涌厮杀的叫喊声,史进躲在女墙边,另一名女真士兵冲上来时,他冲过去便将对方打死了,而在不远处的另一侧,厮杀声响起来,一名高大的女真汉子冲上来,挥舞钢刀斩瓜切菜般的杀了两名武朝士兵,史进冲过去,铁棒一递,打碎了那人的膝盖,那女真汉子倒在地上,钢刀横挥,又斩断了一名士兵的小腿,而后才被人刺死在地上。

  更多的女真人,朝着城墙上冲过来了……

  **************

  先是一个两个三个,而后五六七*……杀到第五个人的时候,“铁钩子”陈秀青也冲了上来,朝着史进示意一下,而杀到第七个人时,史进将铁棒换成了长枪。

  他身上的气血滚滚而行,手心已经变得滚烫。在这样的战场上,人的精气神都已经凝聚到巅峰,飞舞的流矢每一刻都有可能取走他的生命,而在这样的情况下,他还需要无误地杀死敌人,每一击里蕴含的力量都已经到达极限,而且以往的许多战斗经验,在这里都不适用。

  绿林间的比武出招,是有虚实之分的,之所以有虚实,是因为你向对方出一招,对方眼见厉害,会进行躲避。往日功夫里许多的招式,还要预先计算对方的躲避,你出个虚招,假装攻他要害,他躲了,你更厉害的招式再招呼过去,但这里不再有虚实之分。每一招使出,必然全力以赴,对方几乎不会在乎你的虚招,他一刀扑过来。你不能致人死地,你就死了。

  而往日里史进面对的敌人,无论是官兵还是山匪,他一根铁棒挥舞奔走,打得人断手断脚。对方倒在地下哀嚎,便失去了战斗力,更多的人甚至会被他的悍勇吓跑。而这一刻,打断对方的膝盖,对方都有可能向你砍出更要命的一刀。类似于你一刀扎进别人的肚子,没有使劲绞一下弄碎他的肠子。他都可能一刀砍在你的脑袋上。这样你死我活的情景,每一刻,都在城墙上发生……

  战斗进行一个时辰以后,城墙上的战线就如同剧烈波动的水线,女真人的攻势简单而直接。强烈的战斗意志与个人战斗技巧化为实体,直接硬生生地推上城墙,史进从未见过如此扎实的战斗,哪怕是梁山全盛时期,也不可能这样打仗。

  他只能以长枪或是钢刀每一击都直取对方的要害,杀到大概十余人的时候,陈秀青被女真士兵杀死在了血泊中。而史进的肩膀上中了一箭,身上挨了两刀。好在他武艺高强,这些也是轻伤,然而剧烈而疯狂的战斗带来的压力直接反应在了城墙上每一个人的身上。史进每杀死一个人,都能感受到心力的剧烈消耗。女真人的攻势几乎无穷无尽,不断地拍进在这片礁石上,城墙不时被人冲上来,甚至于冲破阻碍,而后武朝守将又调集士兵硬生生的将他们压下城去。但整个局面。还是在以几乎肉眼能见的速度在倾颓着。

  对于武朝的将领来说,雁门关也好、朔州也好、代县也好、忻州也好。每一批的守将在之前或许都曾经听过有关女真人的传闻,但每一个人大都也是第一次正面与金人交锋。据城而守的战斗中。在一开始他们或多或少也都存了理智和自信,然而或许每一次,他们的自信都是这样在女真人的疯狂中迅速崩碎的。

  忻州之战,武朝聚集守军四万八千人,对阵完颜宗翰指挥三万二的女真步骑以及一万多的义胜军,女真人在清晨开始驱赶平民展开战斗,午时前后,首先被破的地方,却是忻州的南门。

  这一战中,真正受到女真人疯狂攻击的,乃是忻州西北面的城墙,一万多的女真士兵、以及原本身为辽人的义胜军,驱赶着同样数目的平民对这里进行了几乎连绵不断的攻击,同时,两队女真骑兵环绕城池而走。

  女真的骑兵速度极高,城墙上的守军却未必能这么快,临近中午,他们对东面城墙做出佯攻架势。而后迅速集中于南门附近,以弓箭、勾索进行了无比猛烈的攻击,整个破城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冲进城的女真人打开城门,忻州南面陷入巷战,同时,断绝了武朝守军和居民逃跑的可能。

  大约一个半时辰之后,北门被强攻而破,忻州防御被硬生生的打垮,疯狂而惨烈的城中巷战开始了……

  *************

  夕阳在天空中散开,烟柱随着火焰升起来,无数的嘶喊声、惨叫声响在耳朵里,战马冲过来的时候,男子将长枪一端抵在地面上,沉下脚步。

  轰然间,哗啦啦的声响,战马的尸体推着他,连带着女真的骑手摔向巷道的尾端,而后撞垮了一个木架子。灰尘之中,女真的骑手踉踉跄跄地站起来,他辨认着灰尘中的事物,然后一截枪尖砰的刺穿他的脖子。他倒下之后,另一个晃晃悠悠的身影才扶着墙壁,从灰尘里出来。

  他也已经半身是血了,褴褛的衣衫里露出带了擦伤的胸膛与脊背,那身影之上,龙的纹身清晰的显露出来。

  完了……已经完了……

  望着这座在毁灭中显得躁动的城市,史进的心中闪过来这个念头,在这一天里,他参与了战斗的整个过程,也真正见识到了,什么叫做压倒性的强大。在金兵面前,就算据城以守,都只能打到这个程度,那就更别提在野外作战,会是怎样的情景了。

  结果……倒是忘了自己上来要干嘛了……

  他当时在县城里看着逃难的众人,原本也是想跑的,但听到钱飞他们的商量,就也想上来看看。结果到得此时,几个人死的死散的散,眼下自己可能也已经要死了吧……

  他掏出身上的一块干粮,只吃了一小口,尽量均匀地呼吸,恢复体力。又一队士兵的脚步传来时,他翻墙而过,随后选了一个方向奔跑过去。

  出城的几个关键地方,据说都已经被女真人掌握,此时几万的军队与同样数万的平民都被分割在这座城市里,抵抗与厮杀仍旧猛烈,但大部分的抵抗与厮杀都是在崩溃状态下发生的,迟早都将被湮灭,忻州是真的完了,他也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可能活下来。如此冲到一个院落时,翻墙过去便是一地的血腥,他与五名刚刚杀完了人的女真士兵陡然打了个照面。

  双方一愣,对面便举刀杀来,史进转身就跑,穿堂过室,冲到前方时,与另一名女真士兵撞上,对方一刀斩来,被史进一记贴山靠砰的撞在墙上,史进反手拔刀挥斩,划开那人的喉咙,血线飞出,其余几人已经围了上来。

  挥舞的刀光中,史进砍碎一个人的喉咙,他的手臂上也中了一刀,也在此时,破风声呼啸而来,也有人冲进房间,一把大刀挥舞,斩向剩余的四名女真士兵。史进趁机斩杀一人,那大刀杀了一人,其余两名女真士兵却是后头中了飞镖直接倒下。

  挥舞大刀的乃是一名身材魁梧的高壮大汉,在外面扔来飞镖的却是一名中年女子,两人同样经历过激烈的厮杀,身上颇多血迹。三人对望片刻,那大汉道:“是道上的兄弟?身手不错,要与我们一道来吗?”

  史进只是看着他们,那女子抬了抬头:“你武艺不错,要来便跟上。”转身就走。高壮大汉扬了扬手:“走,大伙儿一道,比你一个人好。”

  史进点了点头,狐疑地跟上去,前方那女子身形极快,大汉也迅速往前跟去,史进足下发力,速度却也不比两人低。前方那女子功夫明显很高,与史进想比恐怕也不落下风,而且气脉悠长,犹有余力,她每每前行一段,察觉到前方有女真士兵,便迅速改道。后方持刀大汉见史进武艺果然高强,拱手低声道:“在下双连山彭大虎,兄弟是什么路数?”

  “山野人,史进。”到得此时,他也已经没必要隐瞒身份,一面奔跑,一面拱手回礼,“你们这是要去哪?”

  “去见周宗师。”彭大虎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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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七四章 无锋之烙 无泪之城(上)

  “去见周宗师。”彭大虎说道,过得片刻,害怕史进不知道,又补充一句,“周侗周宗师。”

  “周宗师……尚在城内?”史进迟疑一下,问道。

  “嗯,没错,你看前方那位,便是周宗师身边的左文英左女侠。”彭大虎道,“周宗师召集我等绿林人,正要图谋一件大事。”

  他或许是担心史进不愿参与,话也说得有些谨慎,望着史进的神情,道:“此事若成,九死一生,却可阻这女真大军南下,若不成,便是十死无生,兄台一会儿见了周宗师,可以考虑做与不做。”

  “嗯。”史进点头道:“杀粘罕。”

  他这一路北上又南折,为的便是这件事情,只是先前听钱飞说起时,抱的还是十分随意洒脱的心态,此时说起几个字,在心底已经是沉甸甸的分量了。彭大虎见他眼神和表情,便也点了点头。

  这时候城内或是搜捕或是屠杀正打得热闹,一些街巷中的军队或是大户眼见无法冲出,便建了防御工事,与女真人展开巷战。更多的人则是被驱赶出住处,或是成为俘虏,或是大片大片的被凌辱、屠杀。三人一路奔行,也路过了几处正在交锋的街巷,其后在一处院落遇到小股女真敌人,便又厮杀起来。

  此时动手,史进才看出来那左文英除飞镖外使的是柳叶双刀。女子之身力量上或许不及男子,但她的刀法凌厉狠辣迅猛。骤然遇敌之时直扑人群,刀锋便在人群之中带出飞洒的血线来,每一刀必取人喉间、小腹、胯下、腿上要害,这些地方大都柔软,要么直接致命,要么使人失去动作能力,要么便是大量的放血,而她与人一触即分,以最小的力量求取最大战果,委实是最适合战场的打法。

  至于那彭大虎。虽然武艺比左文英稍微差些。但力道刚猛,身体素质内力修为也称得上扎实。他的功夫大概是在手上,刀法并不高明,但修为到了以后。斩杀几个小兵。仍旧称得上干净利落。而史进在城墙上已经战斗一天。已然明白以最简单的动作求取最大杀伤的道理,以沉稳却简洁的枪法刺死几人之后,便引来了左文英赞许的目光。

  不久之后。天色渐黑,原本繁华的城市此时亮起的,便只有一片片映上夜空的火光,黑色的烟柱在夜的背景下也能够清晰地看到。各种厮杀、哭喊的声音在城市里更为清楚了。穿过一条大街,他们也看到了女真人将附近的俘虏一拨拨往外赶的情形,再过去一段,进入城市侧面一个破落荒芜的庭院后,史进才终于见到了聚集在此地的绿林人。

  各种刀剑枪戟,不同的打扮与声音,大多身上带着鲜血的武人,都是因为周侗的名声聚集过来的。这处庭院外面有竹林,内里大概是四五个院子,最中央的一个有假山和池塘,池塘由于好久没人打理,已然干涸了,史进进去时计算一下,聚集在这里的,大概是上百名的绿林武者,少数重伤半数轻伤的,应该大都参与了白天的守城战。

  没有火光,人说话的声音也不高,只偶尔在黑暗沉闷的院子里响起疼痛的呻吟。在正厅前方为一名断腿之人包扎的头发斑白的老人,便是传说中的“铁臂膀”周侗。

  院子外头,还陆续有人朝这边摸过来。或精疲力竭,或背着伤者进来。几名精神尚好的武者在人群里发放干粮和水。

  绿林说大是大,说小也小,尤其在经过了这样的战斗后,随便两个人碰头,大概都能低声的聊上一会儿了。若以史进从前的性子,怕是早与周围人打成一片,但梁山破后,他的心态改变很大,找了个地方坐下,啃干粮喝水恢复体力,便不再多说,只是目光偶尔往往人群里忙碌的那位老人。作为林冲的师父,闻名天下的侠客,此时能看出来的,其实也没有太多额外的东西。

  夜渐深时,城市里的躁动仍旧未停,某一刻,有人扶着伤员过去时,史进的眉间却微微动了动,他一路跟过去,待到那人将伤员放在墙角,史进才辨认出来,那名腿上受伤,半身染血的男子便是钱飞。史进走过去,拿着伤药替他包扎:“钱兄弟。”

  “史、史兄弟。”钱飞辨认出眼前人,陡然揪住他的胳膊,“你去了哪里……哦,你过来了……陈兄弟呢?”

  他们几人一路北上,进忻州城时,便只剩下史进、钱飞与陈秀青了,将史进、陈秀青安排在民夫队伍里以后,钱飞便去打听周侗的下落,却想不到此时才再度见面。

  史进跟钱飞说了陈秀青已死的事情,钱飞闭上眼睛,睁开时悲沧地吸了一口气。他其实也是在打听到周侗的消息后想要过去告知史进与陈秀青,只是抵达那边时,城墙已经破了,他一路辗转奔逃,受伤后才被人救回来。

  两人正如此说着,周侗的声音,在不远处响了起来。

  “各位绿林的、道上的兄弟,老夫周侗,今日能与诸位并肩作战,是老夫一生最大的荣幸。战况如何,诸位今日都有经历,不多说了,女真人如若南下,必使武朝千万同胞生灵涂炭。老夫的想法很简单,我们便在忻州城,刺杀粘罕,为武朝黎民,尽一份力。”

  “此行无论成败,说十死无生都不为过,但今日在城上,女真人的凶悍大伙都已见到。我辈武人讲的是匹夫一怒血溅十步,老夫已年届八十,活够了,愿将此老朽之身寄托于这等渺茫之事上,但诸位家中或有妻儿,或有父母的,今日能在城墙上与女真人一搏,于道义已无亏损。如今城门虽被女真人占去,但以诸位本领。若要逃出城去,仍有机会……老夫想说的是……”

  周侗在江湖上有偌大的名声,口才却未必算得极好,此时斟酌一下:“老夫想说的是,今夜子时,各位之中,受重伤的,老夫要安排诸位离开。刺杀粘罕,诸位……”

  他正说到这里,人群中便有人开口:“周老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众人看过去时。却是一名鹤发长髯的持剑道士,这人年纪也已老了,只是身上血迹斑斑,显然也在大战中杀了不少人。他的名字叫仇鹤年。同是江湖上有名的宿老。

  只听他开口说道:“今日有想留下的人。自然与我等一道行刺粘罕,若有不愿留下的,也算不得是贪生怕死了。只是女真人如此凶悍。他们挥军南下之后,你我家中妻儿父母,又岂有能得善终的,此时听听这忻州城的声音,异日便是我等家中的妻儿惨叫。我仇鹤年留下,与你同行。”

  周侗拱了拱手。

  众人想及城墙上见到的女真人,便陆续有人出来:“我与周英雄同去。”

  “我去杀粘罕……”

  “还有我。”

  “我虽然受伤,却还能战,我绝不走……”

  “能与周英雄同行此大事,就算死了,也不枉此生了!”

  人声响起来,周侗便将双手压了压:“老夫明白了,只是我等之中,尚有重伤的兄弟,他们已经流够了血,老夫是一定要安排他们离开的。诸位之中若有原做此事的,便来与老夫说,若是没有,便由老夫来挑人了,还希望被挑到的勿要辞此重责。”

  周侗说完此事,转身与旁人商量,人群之中说话声热烈起来,提到刺杀粘罕,热血沸腾,许多人也能够明白其中的意义。不过,过得片刻,史进也见到有些人在黑暗中沉默而安静地离开的身影。对于这样的事情,若是要瞒过周侗,肯定是不可能的,但自始至终,老人也没有对此说什么,也没有安排人对此作出阻拦。

  有人过来统计了重伤者的数量,周侗行走在院落间,与一个一个的人低声说话,大概是在安排护送伤员离开的人。老人走到史进这边时,询问了他的姓名、所学,然后拱了拱手又走开了。史进的武艺比之周侗身边的福禄、左文英并不逊色,老人只是看看他的身架,听听他的呼吸大概便能确定他是高手,而他安排离开的大抵都是年轻的、武艺低的,自然不会讲史进排进名单里。

  临近午夜时,有十多人被集合起来,要护送另外十多名重伤的武者离开,有些武者表示绝不愿意就此离去,但一时间也没办法婆婆妈妈了,一支女真的队伍已经扫荡到了这边,火光蔓延。众人都在混乱之中往两个方向离去。

  待转移到另一处已经遭受过兵祸的藏匿地点时,时间已是凌晨。受重伤的钱飞已经被护送着离开,而聚集到周侗这边的,大概是七十余人,这便是接下来要行刺粘罕的所有力量了。

  发生在忻州城的这些事情,在许多年后,被人说得慷慨激昂,但身处其间,是没有这样的感情的。厮杀一天的伤痛、疲累席卷上来,纵然说得热血,也不过是彼此间故意的打气,留在这里,行刺会不会有希望,行刺之后会怎样,一切都显得如此渺茫,唯有死亡二字,在这里变得真实。

  黑暗里,城市里的杀声未曾断过,史进坐在这处院子的一个角落里闭目养神,夜色稍微安静一点的时候,他睁开眼睛,看见老人朝这边走过来了。他有些意外地站起身来,拱了拱手,老人便也朝他拱了拱手,往一边一根倒塌了的木柱子上指了指,示意史进坐下。

  “钱飞先前与我说,有一位武艺高强的侠士,是老夫弟子的手足兄弟。我看到你时,还没想到,后来他与我说了说,我才想起,看你的身架,是精通棍法。你是王进王教头的弟子,‘九纹龙’史进吧?”周侗看着他笑了笑,然后坐下,“你是林冲的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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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七五章 无锋之烙 无泪之城(下)

  有什么东西梗在了史进的喉间,他咽下一口口水:“梁山破后,那一次……他说去见您,是在仪元县。后来……后来不知道为什么,他未曾回去找我们,再得知他的消息时,他正被人追杀,可能已经死了。”

  老人皱着眉头,闭上眼睛:“死了?”

  史进道:“可能死了。”

  “那就是没死。”周侗说道,“他日还能再见的。”

  昏暗的光芒里,老人的声音沉稳,与其说是期望或是安慰,更像是一种笃定。史进是看着林冲坠崖的,心中不知道老人的笃定从何而来。但此时他们已经被困在城里,又要去做那几乎等同送死的事情,对于此事的在意,也在心里远了。

  过得片刻,他问了一句:“周前辈,粘罕何时会入城?”

  “我也不清楚。”周侗答道,“或许明天、或许后天。女真人出兵时,我正在金国境内,随着他们的大军一路南下,粘罕是有些勇武的,他不会等到城里没人再进来,忻州城的抵抗被杀得差不多时,他便会进城的。”

  史进皱了皱眉:“那我们七十多人,至少还要在城中躲藏两天?”

  周侗道:“很不容易,但也没办法。”

  两人之间。说的、回答的都很简单,此后院子里安静下来。早已被洗劫过的院落中泛着血腥气与火焰的气息,死去的主人家的尸体还摆在前门附近,金人的厮杀声隐隐约约的,老人站起来,走到院落另一端,然后捡起两根棍子,扔一根给他。

  “你是王进的徒弟,随我打一套伏魔棍吧。”

  他说着,摆开架势。伏魔棍是江湖上的入门棍法。朴实简单。史进早不知道练过多少遍,这时候便也将架子摆开,当老人挥出第一棒时,他也随着打起来。

  没有多大的力量。没有多少的破风声。周侗领着史进将这棍法的套路简单地打过去一遍。附近的屋檐下。也有其他武者抬起头来看这一幕,周侗的棍法路数,仅只是流畅而已。中规中矩的。

  却唯有史进,随着打完一套之后,浑身都已经舒缓下来,暖洋洋的气息在体内游走。武艺到他这个程度,再要往前一步,需要的是玄之又玄的体悟,若用宁毅的语言,甚至需要三观与哲学体系上的升华。周侗打出的棍法与他几乎一致,但在步调一致之后,也在极小的细节上带动他做出改变和微调。这些小小的细节,让他窥见了某种完美的可能性。

  庭院安静,打完这套棍法之后,周侗向他点了点头,随后,往其它地方走去。

  不久之后,这短暂的安宁便逝去了……

  ************

  在粘罕进城之前,七十多人,得在城里躲藏至少两天。

  这只是史进与周侗先前的简单对话,然而当它落下实际层面,随之而来的,便是最为艰难的一段时光。

  忻州城乍然被攻破时,四门封闭,被分割在城内的武朝军队形成了大范围的抵抗、大片大片的巷战,在这段时间里,史进等人的日子还是好过的。然而到得八月初八的早晨,军队死的死降的降,有组织的抵抗,就已经完全崩溃了。

  女真人的屠城、搜掠队伍在城内蔓延开来。这一天里,铺展开去的搜捕巨网、网眼变得越来越细,真正的地狱,降临了忻州城。杀戮、劫掠、火光随处可见,躲在城内的平民大片大片地被抓出来,稍有姿色的女子必然受到凌辱,敢反抗者被杀死,被殴打,甚至被吊在旗杆上活活烧死,被绑在马后拖死的情形,比比皆是。

  偶尔遇上大规模的反抗者时,搜捕的女真人放出响箭,附近的同伴便飞赶来,进行支援。

  这是属于女真人、以及原本的辽人义胜军的狂欢。

  史进等人在城市里穿插躲避,即便大都是高手,也无法在这里施展开拳脚,偶尔目睹的惨剧令人心里堆起难言的愤懑。也有陡然遇上女真的巡逻队躲避不及,又或是心中咽不下杀意,便骤然出手的,在这一天里,便6续积累下了十余名的伤者。

  巨大的疲累在每一个人的身上积累,但最大的损失还是在这一天的下午,他们无意间遇上躲避在城内的一家子。对方眼见这边大都是高手、豪杰,哭着喊着让史进等人带上他们,解释不清楚后,这近乎被逼疯的一家人开始疯狂跟随,放声大喊。

  女真的骑兵队被引了过来,在充满废墟的街巷转角,跑在最后的一拨人被跟上了。史进往后方回头看时,路口处的那几个人已经不再奔跑,他们之中为的便是那持长剑的老道士仇鹤年,他的年纪也已老迈,一身原本整洁的道袍此时变得破破烂烂的,但步履之中,仍然有着一股令人望之敬仰的出尘风姿。

  他往这边挥了挥手,然后拔出长剑,领着几名受伤的武者往奔来的女真骑兵迎了上去。

  史进等人没有再见过他。只在第二天下午奔跑过附近街道时,在惊鸿一瞥间,看到一处旗杆上吊着的尸身,那尸体破碎而扭曲,没了一只手一只脚,没有了头颅,只在被鲜血染得深黑的颜色里,隐约能看见一抹似乎属于那原本道袍的蓝色。但由于附近死的人太多了,他也无法确定那是否就是老道士的尸体。

  这天过后,仍是漫长的与紧张的夜晚,接着又是漫长的紧张的白天。武者最厉害的是心中的那口气。一鼓作气二而衰三而竭。如果说一开始的呼声与热血能让人士气高涨,在这样的等待与躲避里,给人的感觉就仿佛是一点点割肉的软刀子。

  女真人的搜捕已经越来越密。粘罕会不会来,粘罕来的时候,大家还会不会有力气,还会不会有足够的人能够去到他的面前。这一切都在缓缓的割进每一个人的心里。真正让人慷慨激昂的事情,那慷慨激昂的情绪,也可能只在他人说起来的时候才有,而真正参与其中的,只会经历巨大的痛苦与磨难……

  唯有在八月初九的这天下午。临近黄昏的时候。一个消息的传来,才令得那一切的东西,都在心里翻涌而出。这个时候,周侗身边真正能够战斗的。已经只剩下三十八人了。

  粘罕入城。

  **

  夕阳在天边变成暖黄色的时候。秋叶在风里摇晃。完颜希尹抬头看的时候。那是一棵被烧了一半的大树,半边焦黑,半边黄叶。

  不远处传来女子的哭声、惨叫声与笑声。但看起来,附近的抵抗,已经不多了。完颜希尹吸了一口气,副将过来时,隐约听见他低叹了一声。

  “青山在远……秋风欲狂啊……”

  副将往周围看了看,然而秋风舒缓,树叶缓缓而动,风吹在脸上,暖洋洋的。

  响箭从不远的地方飞起来。

  ……

  完颜宗翰(粘罕)的马队进入城池一侧的道观之中。

  这处道观并未受到太多战火的摧残,只是一侧的台阶上有些血迹,树叶繁茂的大树排成两排,在前庭之中延绵往道观正厅,正厅侧前方的铜鼎里燃起了熊熊火光。

  天色将暗了。随着完颜宗翰身边入城的众人身形高大、步伐稳健,他们多是军中重将,也多为至亲兄弟、亲族,如大将完颜银术可、完颜拔离兄弟,大将赤仙,宗翰堂弟完颜撒八,宗翰麾下号称军中第一勇士的摩延当世等等等等,他们皆是随阿骨打南征北战,覆灭辽国的勇士,每一个人的身上,都有着令人生畏的功勋事迹。

  忻州已下,对他们来说,接下来的目标,便是河东一路最大的坚城太原了。

  傍晚的微风之中,众人走向这建筑庄严的、汉人的道观。先行的兵将已清扫四周,在这里设下指挥的大堂。

  ……

  附近的两队女真骑兵往响箭出的地方冲去。

  不多时,另一处街巷间,刷刷的又升起两道响箭,前行的完颜希尹皱了皱眉,听着附近的军队又往那边调动过去了。

  脑中闪过一个念头,他勒住马,在道路中心停了下来。女真士兵的响箭,是在遇上扎手的敌人,打不过的时候才会放的,如果没事就乱放,也会受罚。昨天下午到今天上午的这段时间里,城中升起响箭的频率较多,到得此时,理论上附近已经被清空,这时候,怎么忽然又多起来了。

  而后,他看见远处又一声响箭飞出去。

  完颜希尹皱起眉头来,过得片刻,他陡然勒转马头。

  “跟我回去,找宗翰元帅,可能有事……”

  话音未落,完颜宗翰等主将所在的方向上,也陡然升起一道响箭。

  “走——”

  他陡然暴喝一声,拔剑狂奔。

  四周的街道陡然炸开,周围的亲卫,也随着他狂奔起来!

  ……

  “杀——”

  爆炸般的喊声是忽如其来的,在道观的西侧响起,而后便是激烈的厮杀之声。

  正厅之中,众人回过身来,耳听得那边来犯的敌人与兵将厮杀起来,喊杀的锋线一直在蔓延,显然来人是真正的高手。台阶下,作为宗翰的亲卫领,名叫摩延当世的大汉解下长枪,望着那边的墙壁。

  “来人很厉害。”

  “不过一人两人,垂死一搏。”完颜宗翰听得一阵,“不用管他,莫中了调虎离山之计。”

  那厮杀声在不久之后湮灭下去,显然来犯的敌人已经授。宗翰回身走向正厅上方的座位,西侧的院子里,女真卫士割下了来泛者的人头,而与此同时,东侧的院子里,一名名的武者正在秘密的小洞里飞快地进来。这处道观占地颇大,附近防守的女真士兵也多,但毕竟曾经是汉人的地方,当女真人开始打扫整理这附近,负责监视的绿林人便能大概确定粘罕进来后所在的位置,而后找到了漏洞。

  西侧院落的女真士兵带着人头跑向正厅,他跪下去,将两颗人头举起来,正要说话,“哇——”的喊杀声响了起来。

  无数刀兵的碰撞、杀戮,响箭飞上天空,东面,有人在喊:“杀粘罕。”

  “杀粘罕——”

  接着是如同雷霆般的响声:“杀粘罕——”

  疯狂交锋的声音,在那一瞬间拔升到顶点,令人寒毛都要根根竖起来,东侧院落里的响动,在这巨大的声势里冲突蔓延,转眼间朝着正殿这边而来。女真人在这外围的防御被摧枯拉朽的砍翻,庭院外的大门处,女真士兵像是遭遇一万匹马推进过来,破碎的尸体带着血线飞过众人的眼帘。

  一道箭矢嗖的飞过长长的庭院,带着剧烈的破风声直射完颜宗翰的面门,完颜宗翰拔出腰间长刀,将箭矢砰的斩断在空中:“结阵!”

  有武朝绿林人的身影翻过院墙、屋顶,飞镖往庭院内的卫士甩下来。大厅之中,完颜拔离冲下台阶,拔起背后钢枪,几步助跑,钢枪朝着屋顶上呼啸飞出,直刺一名绿林人的胸口,那钢枪如炮弹一般刺穿了绿林人的身体,带着鲜血飞上半空:“结阵——”

  庭院中的数十名女真卫士已经聚往正厅的前方,摩延当世挥舞钢枪,吼声如雷:“结阵——杀了他们——”

  手舞不同兵器的绿林高手们从大门处、墙壁外、屋顶上汹涌而来,他们身上大都带伤,但杀气四溢,目光凶戾。这之前,他们心中积蓄的戾气与杀意,在这一刻终于轰然爆开来了。

  而在他们前方的,是白山黑水里杀出来的女真精锐,他们常年在终年积雪的大地上挣扎求活,在这之前揭竿而起,轰然覆灭了整个辽国。这一路南下的战役,对他们而来,不过如同游玩戏耍般简单。而直到眼前的一刻,至少在小范围内,他们终于感受到逼至眼前的巨大杀机,属于北地的精气狼烟,越过千里的距离,终于延烧至此。

  两拨人在第一时间,轰然的冲撞在一起。杀声遮天蔽日,血浪汹涌,爆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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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七六章 一代宗师 英雄再见

  史进手持一根镔铁长棍,挥舞之中如龙蛇在走,敲碎前方武者的抵抗,头、颈、手、脚……无数骨碎的声音硬生生地挤入女真卫士的防御圈里,要直接推出一条道路来。

  左文英在屋顶上狂奔,身体低伏着洒下飞镖,而女真人的弓箭也刷刷的往上方射去,她朝着庭院之中跃下,前方长枪刺来,她身形一缩,直扑进枪林中去,双刀飞舞间,斩出道道血光。手臂、长枪往周围飞洒,细长的刀锋刷的便划过人的喉咙,在她的身体周围,鲜血随刀光飞洒旋转,刹那间竟如同血海中的漩涡。

  名叫福禄的男子手持单刀,自人群里走来。这名平日里跟在周侗身边当仆人的和善男子此时踩着似慢实快的步子一路前行,只在接敌的瞬间,身体才会陡然爆发开,他的动作简单迅速,刀光如电,进趋之间直盯要害,往往身形一晃,对方的手臂或是喉咙就已经断开。

  更多的人配合身边的同伴,试图在第一时间就撕开人群,直取粘罕。但能庭院之中防御的七八十名女真卫士也绝非庸手,交手冲突的第一时间。大量的鲜血就开始绽放,女真的卫士倒下,绿林人中,也有人在第一时间被阻挡、被射杀的。摩延当世的一杆重枪,直接架住两名身材高大的绿林豪客的攻击,那重枪挥舞间,轰的就将一个人的脸颊打碎。

  作为宗翰麾下的第一勇士,他力大无穷,枪法简洁但凌厉。第二名绿林豪客趁着他长枪不便近战的劣势合身扑上,猛的便被他一拳扫飞。直接撞在庭院旁边的柱子上。吐着鲜血掉落在地。而在旁边,左文英杀出一条血路,陡然扑至,她的双刀如电抢攻。摩延当世手持重枪。在仓促间飞快地后退。而拔离速已经从后方冲至,短枪从摩延当世背后刷的刺来,左文英的攻势稍一迟滞。摩延当世重枪一挥,哗的一下,带着剧烈的破风之声挥斩而下。

  左文英朝着后方一滚,那重枪落地,将地面上的青石都砸得裂开,尘埃与碎石飞溅。摩延当世“啊”的一声暴喝,重枪沿着地面便铲了过来,左文英朝着后方不断飞滚,而在摩延当世身后,拔离速刷的挥出他的第二把钢枪,那钢枪掠地疾走,直朝左文英袭来。

  就在左文英跃起的瞬间,另一道身影从旁边陡然冲至,踢起飞掠而来的钢枪,正是左文英的夫君福禄。摩延当世重枪猛拔,福禄抓住飞起的钢枪,连同他手中单刀、再度扑上来的左文英的双刀,与摩延当世的重枪砰砰砰砰的发出无数碰撞,当双方身形一分,福禄一个转身借力,将那钢枪以最猛烈的势子投掷出来。

  那钢枪几乎是照着摩延当世的面门呼啸而来,令得他猛然躲开,而后直飞往正厅中的完颜宗翰。宗翰身边的完颜撒八劈飞钢枪,银术可便照着这边射来两箭,同时,七八名士兵从旁边猛扑而来。

  三十多名绿林人与七八十名女真卫士在第一时间爆发开的便是最猛烈的碰撞,但延绵的血路还是朝着正厅那头不断延伸过去的。以武朝一流高手作为前锋的冲击,在第一时间几乎不见停留。而在后方的大门处,原本反应未及的女真侍卫们正汹涌而来,扑向绿林人的后方。

  就在这第一时间展开的激烈厮杀中,完颜宗翰的喝声陡然响起来:“杀了他!拦住他!左边!”

  那是在宗翰面对着的庭院左侧,一道身影正在屋檐下无声冲来。这一边自然也有人防御,只是最厉害的交锋点还是在这庭院的中心,这道身影迅速前行,几名与他接触的女真卫士一触即倒,就在片刻前,一位名叫赤仙的女真将领挥刀斩向他,被他陡然贴近,那赤仙的身体便在不断飞退,几乎已经超过冲击的锋线。

  这近乎无声的一幕原本不该引起太多的注意,但完颜宗翰饱经战阵,出奇的便注意到了这边的异状。赤仙的飞退中,银术可刷的一箭射了过去,听到宗翰的命令,旁边五六名女真勇士也逼近过来,而在下一刻,一声暴喝响彻整个庭院,在这声响之中,赤仙几乎是被人扒着肚子撕开成两片,漫天飞洒的血肉,扑向女真勇士的眼帘。

  这些女真人也都是饱经杀场的战士,眼见血肉爆开,非但不躲,长枪、大刀反倒径直往那血肉中央杀了过去。与此同时,一杆混铜大枪从后方跃出,“叮”的颤抖声响由小陡然变大,化作如苍龙般的长吟。

  兵器飞出去,手臂被绞断,两名女真勇士的身上陡然失去了大片的血肉,一人是手臂齐肩消失,另一人半个小腹都被挖空,仿佛凶兽陡然从他们身上带走了生命,另外两人飞出去,一人被直接打在地上,颈骨尽折,高大的身影已经在血海中冲了出去,步履轰然间,直扑向道观的正厅。

  前方两名女真勇士朝着这突袭而来的身影悍然挥刀,然而他们的身体与这道身影一触即飞。银术可飞快的射箭,每一箭都像是射上了岩石,在倒飞出去。

  庭院里众人的神经在刹那间便被绷紧至极点,此时在前方大殿前还有十余名女真卫士,一齐冲上来,后方,摩延当世手提重枪,发足狂奔。那杆混铜大枪朝着前方十余名女真卫士直刺而出,随后稍稍歪了歪。猛地横挥而回,摩延当世持枪一挡,嗵的一声,他身形一滞,对方带着那杆大枪,直扑往前方的女真卫士。

  一杆大枪挥舞中,将整个刺来的枪林都打得东倒西歪,两名女真人的手臂猛的一触便被打碎。而在后方,摩延当世暴喝一声,也直扑了过来。那杆混铜长枪猛砸回来。他重枪一架。然后使劲浑身的力量朝着对方压了过去。

  距离陡然拉近,摩延当世放开重枪,直接朝着对方一拳砸了过去,这一拳打中对方的同时。他的脸上也轰的挨了一下。接着便是天旋地转。两人几乎是飞快而疯狂的出拳,两杆长枪飞舞在女真卫士群中,挨到第二拳时。摩延当世已经看清楚了眼前人的面貌,那是一张分不清年龄的脸,须发皆张,双目血红,整张脸仿佛都充斥着“愤怒”二字,无尽的愤怒与杀念,就连摩延当世看到的瞬间,都觉得有些胆寒,因为眼前的脸,就像是庙宇里降世的明王。在这惊鸿一瞥过后,对方一记猛烈的头槌,照着他的面门直接撞了上来!

  两人的飞旋交手间,地面尘埃飞溅,银术可手中的长弓已经挽到极点,陡然间,破风声呼啸而来。他猛然间撒手,长弓砰的断裂在空中,将他整个人都弹飞出去,左肩的衣衫已经被打得稀烂,血肉模糊间,伤重见骨。定睛看时,却是摩延当世的那杆重枪,此时深深地扎进大殿的墙壁里。

  作为宗翰身边第一高手的摩延当世已经被打飞出去,而那猝然袭来的索命明王手舞混铜长枪,已经与十余人杀做一团,他的长枪左挥右打,刚猛到极点的力量不时将人打飞,简直像是普通的高手在棒打一群獒犬。转眼间,这一处防御也被突破。完颜撒八大喝着:“快走!”看准时机,合身撞向大殿侧前方一个正在燃烧的铜鼎。

  轰然间,铜鼎挟着熊熊炭火倒塌下去,下一刻,又是轰的一声巨响,铜鼎被击向庭院的另外一边,漫天的火光在庭院前方飞洒而出。周侗的身影手持长枪,朝着大厅上方猛扑而入。大厅里除了四名贴身的亲卫,就只有完颜宗翰手持长刀而立。

  这正厅的旁边还有两扇门通向道观后方,然而作为金军大将,完颜宗翰一生武勇,根本未有考虑离开。

  “来呀!动手——”

  他长刀一横,一声暴喝,通往道观后方的两扇小门处,二十余名士兵蜂拥而入,周侗提枪冲来,完颜宗翰手握长刀,带着二十余人,照着这冲来的老人正面迎上。后方,银术可从地上爬起,持起长剑,与完颜撒八冲向这可怕刺客的后方。

  秋风绵柔,大量的士兵正在朝这边冲过来,庭院之中,绿林人拉起的战线还在不断地朝前方延伸,大厅里,混乱而又惊人的打斗声响成一片。没有人能够理解眼前这刺客的力量已经到了怎样的程度。

  片刻之后,轰然声响。大殿里,完颜宗翰双手握刀,身体被打飞在墙角,他的双臂颤抖,虎口剧痛,前方那身上也受了伤的老者朝着这里一枪刺来,挟着剧烈的龙吟噬向眼前,左肩重伤的银术可猛扑过来。另一名亲兵挡在了那大枪的前方,完颜宗翰看着那枪锋刺穿了他的身体,那亲兵疯狂大喝,双手握住刺穿了身体的大枪。老人的身后,有人扑上来,老人根本不予理会,推着那大枪直冲完颜宗翰,但银术可也将完颜宗翰拉向了一旁,大枪直插进墙角的砖石里。

  “走啊——”

  银术可大吼着,拉了完颜宗翰起来,两人冲向通往道观后方的小门。完颜宗翰回头看时,正看到那老人放开了长枪,几拳几脚,将殿内的士兵像猴子一样打飞的情景。

  士兵堵住了小门,完颜宗翰与银术可往道观后方冲。对于冲进大殿行刺的老人,他们眼下已经无法衡量对方的力量,那根本已经不是人了,世上怎么可能有这样的人。

  作为防御的必要,即便是道观的后方,也是有许多士兵的,此时正有士兵朝这里陆续奔来。而就在他们离开大殿之后,大殿之中的老人在迫开周身敌人之后,也猛地跃向了殿内的神像。一路往上飞跃。完颜宗翰与银术可才稍稍跑远,猛的回头,只听砰的一声,那道沾满鲜血的非人的身影撞破了道观屋顶的瓦片,出现在他们的视野里。

  那身影猛地跃下,踩着附近的墙头狂奔而来。

  此时大殿前方的庭院中,更多的士兵已经冲了进来,绿林中人死伤近半,但前方的众人也已经突破原本庭院里的防御,冲进大殿之中。在疯狂的厮杀中将拔离速、完颜撒八与残存的卫士逼向道观后方。

  落在最后的行刺者们已经被士兵包围。竭力奋战,试图为前方的人争取片刻时间,前方,战线还在推进蔓延。名为周侗的老人如同杀神一般扑向完颜宗翰。拔离速、完颜撒八也在朝完颜宗翰这边冲来。试图护卫主将。史进挥舞着周侗插在大殿里的那杆长枪。与福禄、左文英以及其余几名武者撕开人群,杀出血浪,不断向前。

  战阵搏杀不同于比武。他们的身上,也都已经带了各种的伤势,而在前方,周侗身上同样也有无数的伤势,然而他挥舞各种拿到手的兵器,砸开周身的敌人,偶尔挥起长枪便直掷向完颜宗翰,士兵护着完颜宗翰在走,有的人被刺穿了,有时候也是完颜宗翰挥刀砸开长枪,或是被银术可拉得狼狈飞窜,寻找躲避的地方。然而眼前,那老人呼啸而来,某一刻,陡然拉近了距离,在道观后院与完颜宗翰隔着几个台阶时,猛地飞扑,重拳挥出。

  完颜宗翰眼见那身影飞扑放大,一匹战马陡然从旁边冲来,那一记重拳轰的打在战马身上,顷刻间,仿佛有战马形状的鲜血飞溅而出。整匹战马,连同上方的骑士,连同后方的完颜宗翰、银术可都被撞得飞滚而出,轰隆隆的去往不远处的墙角。那骑士在地上擦得半身都是灰尘血丝,手持金剑爬起来时,看看艰难起身的完颜宗翰,看看那边的血色身影,惊骇之情无以复加。却正是一路赶来的完颜希尹。

  道观后院这一侧,左文英与福禄等人奋力厮杀,然而距离周侗所在的前方依旧很远,更多的士兵已经从不同的地方冲过来,左文英大喊着:“你扔我过去!”

  福禄抓住左文英猛的一掷,然而女人身形落地时,仍旧陷入了六七人冲过来的杀局里。而史进挥开周身的一名女真战士,用力掷出手中名为“苍龙伏”的混铜长枪。

  龙吟之声划过天空,周侗冲向完颜希尹等人,在半途中接住长枪,猛然刺出,完颜希尹手中的辕王金剑带着光芒斩出,连同拔离速的钢枪、完颜撒八的大刀一齐斩向长枪。

  那带着龙吟的枪势砸得完颜希尹踉跄后退,拔离速的钢枪都已经飞了出去,虎口崩裂。而附近飞来的一根箭矢,也射入了周侗的肩膀。

  周侗只是微微一退,“啊”的一声,第二枪朝着完颜宗翰再度刺来,他的口中,眼中,都是鲜血,宗翰悍然横刀挥斩,完颜希尹也一齐跟上,完颜撒八已是空手,朝着周侗合身撞上来,只听几声巨响,宗翰手中长刀飞上天空,他的双手虎口已经完全迸裂,完颜希尹双手握剑,也被震得不由自主地后退,牙关已经咬得满是鲜血。

  宗翰不断后退,老人犹如猛虎般还在前进,直刺到尽头后猛然横扫,劈开旁边的完颜撒八,甩开扑在他身上的拔离速,长枪在他身后,消失了一瞬间,而后从另一侧跃出。

  剧烈的龙吟震响耳膜,回马枪!苍龙跃起,抬头!冲向疯狂飞退的完颜宗翰的面门,但下一刻,他的脊背已经靠上墙壁,箭矢朝这边射来,有士兵朝周侗猛扑而来,完颜希尹手握金剑试图劈下长枪。

  血光在枪尖绽放开来。

  ……

  视野远离的那一瞬间,眼前的世界,全都是血红色的。

  人世如苦海,肉身做皮筏。许多年来,老人都未曾将这具身体用到这个程度了,他心中知道,极限早已到达,或者,也早已超越过去。

  最后的那一刻,他的眼前已经看不见东西,鲜血已经遮蔽了一切。如果可能,他只是希望能将手中的长枪多刺出去一点点。

  枪锋刺进身体。

  银术可挤在宗翰的身前,看着嵌入他肩膀上的长枪,不知道那枪锋有没有刺穿过去。

  一名士兵砰的撞在老人的身上,然后摔落地面。

  龙吟蓦止……

  宗翰看着眼前的血光,整个身体都在颤抖。

  “哈哈、哈哈!”完颜希尹手握长剑,剧烈的喘息,发出了他自己都不太明白意思的笑声,而后他“啊——”的发出如负伤猛兽般的吼声,手中的长剑,朝着前方手握长枪的老人,猛地斩下——

  战斗还在进行,一拨一拨的士兵正在从四面八方赶来,在这染着烽烟的、秋日的黄昏里,将反抗者们的身影淹没下去……

  天地寥廊……

  **

  景翰十三年秋,金国分东西两路伐武,由金国元帅完颜宗翰带领的西路军自雁门关一线南下,攻城略地,如入无人之境。八月初七,忻州城破,超过十万军民遭女真军队俘虏、屠杀。

  八月初九,陕西大侠“铁臂膀”周侗挟福禄、左文英、仇鹤年等数十武朝义士行刺女真元帅完颜宗翰,重伤女真将领十数人,力竭身殒,终年八十二岁。

  周侗等人的行刺,并未影响女真南下的步伐,不久之后,完颜宗翰率领的西路军还是挥师进发太原,而东路军已经踏过河北三镇,飞速南下。但他的死所带来的影响,在这之后,才陆续发酵、扩大,甚至在此后数年、十数年里,贯穿和改变了许多人的一生……

  这是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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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七七章 人间事 祭魂酒(上)

  泥泞之中,黑色的、被烧成炭的房屋,一具一具的尸体

  雨停下不久,这是被兵祸屠过之后的村庄,雨水冲散了原本的火焰与血腥,却将一切汇成更为难以形容的气味,令人闻之作呕。旁边小山坡上的林子里有三名骑士骑马站在那儿,正在往这边看。

  为首的那名骑士留着胡子,穿一身书生袍,看来颇为从容淡定。他一手拿着个本子,另一只手上拿了支细毛笔,往腰间的小墨水袋里沾一沾墨水,便在本子上对着这屠杀后的一幕做着涂鸦,画上一阵之后,还会将毛笔笔尖往舌头上舔一舔,然后吐出一口黑色的口水。

  后方两人大概是武朝的官兵,看看天色,其中一人低声道:“成大人,我们已经在此逗留很久了,再不走,说不定遇上女真斥候……”

  那姓成的大人添了几笔,然后拿着本子晃了晃,轻轻吹了吹,过得片刻,墨迹稍干了,才收起来。缓缓开口。

  “粘罕主力屠忻州,完颜娄室破代州。估计过不久,就要到太原。”他的语调不高,带着些许淡漠,问道,“你们要去哪里?”

  这成大人的话让两名官兵面有难色,好在对方也只是随口感叹,过得片刻,一勒缰绳:“走吧,快些回去,莫要被女真斥候撵上了。”

  三骑便绕了树林而走,飞快地离开。

  ************

  龙城太原,秦绍和站在城门外的小土坡上。看着大队大队的百姓往城内涌进去,更远处的原野上,有大片大片被收割起来的稻子,也在往城里转运。

  不久之后,有一队骑士尽量分开人群,从远处过来,风尘仆仆的。为首的穿书生袍的男子下马之后,朝秦绍和躬身行礼:“大人。”

  “舟海,怎么样了?”

  “代州城破,忻州城被屠尽。城市附近亦受波及……惨烈无比啊。”成舟海目光冷峻地看着他。然后叹了口气,转身望向后方,“若非亲见,难以想象。”

  “不难想象。太原也近了。”秦绍和回头看了看高耸的太原城墙。他是今年调任的太原知府。童贯在时。听令于童贯麾下,此时童贯已经南遁,便剩下他与掌军的王禀一起镇守此地了。

  作为秦嗣源的长子。秦绍和素来秉承君子之道,为人谦和,唯有这次童贯弃太原而走,秦绍和几乎当成与童贯翻脸吵起来。当然,此后楚国公的心意未改,南下而去,秦绍和自然也只能与王禀一同挑起担子。

  这一次女真人的南下,攻城略地速度之快,令得武朝一方的防御看起来俨如纸糊一般。秦绍和也好,成舟海也好,对于军队的作用,已经没有了估算的依据。朔州也好、忻州也好、代州也好,前一刻还说金兵进犯,下一刻似乎就已经开始屠城。太原的城防固然比那些城池坚固,但能够守住多久,谁的心中都没底。

  远处的原野上风走云飞,太原的墙头,大量的工事也在随着军民的进城而构筑起来。由西面、北面传来无数的讯息,其中也有武者行刺完颜宗翰的,虽然听说杀了一些将领,但由于完颜宗翰只是受伤,对于太原城的估计,就仍不能乐观。

  看起来,或许过得几日,所有的人就都要死了。

  望着这一片一片避祸的人群,秦绍和与成舟海等人的心中,未尝没有这样的念头闪过。但既然身处此地,也唯有拼尽全力的一搏。片刻,成舟海去往城内,召来竹记在太原城的负责人,开始做大家擅长的、煽动全城军民一齐参与守城的工作。而秦绍和在片刻的放松之后,也走上城墙,更多的指挥忙碌起来。

  不久之后,已经坐稳河东水陆转运副使位置的李频,也随着大量转运的军民物资进入城内。

  即便已经做好了牺牲的心理准备,此时的他们还不知道,等待在他们面前的,会是怎样一场艰难而又漫长的战斗……

  京城,潇潇雨歇。

  阴沉的天气,师师从睡梦里醒来,时间还是下午,矾楼中已经热闹起来了。

  因为北面打仗的原因,最近几天矾楼的生意变得格外好起来。来往京城的大商户,进出朝廷的官员,乡下进京的士绅名士,挥斥方遒的书生,都往这里聚集过来。

  战争的阴影笼罩下来,在北面有生意的商户要转移利益,需要进京来疏通关系;担心家中产业受损的士绅们要向熟悉的官员打听战局的变化;朝堂之上,有各种利益牵扯的官员需要私下串联;慷慨激昂的书生要来这里大论朝政,抒发胸臆。凡此种种,一片忙乱的热闹。

  也有决定投笔从戎,北上抗敌的书生,被人请来矾楼,诗酒相送,并且互相约定,不久之后,将在北地见面。

  每及于此,师师总要不由自主地想起已然北上数日的宁毅,他没有说太多的话,也没有人诗酒以贺,只是安顿好家中妻儿,便就那样走了。师师到现在也不清楚他北上的具体目的,想是大事,但他也叮嘱了家里人的南下。

  “事情可大可小,最近有可能的话,往南边走一走也好。”

  这是宁毅离开的那天下午对她说的话。当时宁毅只是将她叫到家里,交代了暂时要北上的事实,后来却还是对她说了这一句。师师是何等的七窍玲珑心,多少猜到宁毅北上,是为了预防女真南下的战事,那么这句话的深层意味,就变得可怕起来了。

  当时她神色愕然地望了宁毅半晌,然后才低声问:“有这么糟糕吗?”宁毅也只是郑重地点头:“可能性是有的,有备无患。”

  他当时正在家中指挥收拾北上的东西。神色太过淡然,话语太过镇定。师师当时心中震撼,甚至都没有叮嘱他北上小心。

  后来想及此事,认识他这么久,他对付梁山匪人,在汴京开店、做生意、收留孤儿、招募大量工人,让竹记跟人讲述那些文人卫道、武者为国的故事,为了赈灾殚精竭虑,还得罪了许多有背景的人,导致隔三差五的受到刺杀。一直以来。他都是从容以对的。但显出那天那种淡然而随意的神情,或许也说明,他又要开始认真做事了。

  这一次,是为了迎击女真人。纵然不明白他要做些什么。也能够猜到其中的凶险的。

  他离开后。师师心中耿耿于怀的。是未曾对他说过一句小心。有时候她心中也想,他让家人南下,也顺便叮嘱自己。莫非对自己的感情与对家人的无异了么?这样想的自己,又是否对宁毅动了男女之情呢?

  后来又想,对这样的人,无论是谁,她也是要说一句小心的,更何况他又是自己的儿时好友呢。如此一来,心中也就释然,不再在儿女之情上多纠结了。

  此后,矾楼里的消息,也是纷繁复杂、五花八门的什么都有,她细心地听着,时而听说郭药师的投降是受了谁谁谁的迫害,时而听说完颜宗翰已兵逼太原,有时候也听人说,宗望在河北吃了个大败仗,也有说武成、武奉两军要夹击宗翰的,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朝堂之中,也是各种各样的消息,有人主张何谈,有人主张出击,有人主张坚守,据说,种师道大帅的西军不日便要开拨过来,也有悲观者,说金人的军队将推至汴梁城下的——这一消息来自国公爷童贯,师师注意到,倒是与宁毅的想法有些类似。而后,汴梁城附近,似乎也已经开始坚壁清野的准备,上百万甚至几百万人的迁移,被人大骂暴政……

  以师师的信息能力,往日里是可以清晰地从混乱的消息里理出线索的,这一次却不那么容易了。而在这其中,她也看不到北上的宁毅,如今到底是在做些什么事情。附近的武朝军队,似乎都在北上,预备迎击女真人。这样的情况下,宁毅为何还会觉得汴梁将有危险呢?

  这样的情绪里,至于宁毅曾说过的让她南下的建议,她反倒不愿多想了。这熟悉的城市啊,她不能如他一般的往北而行,总还是能等待结果,守在这里的。

  雨停后的水滴自檐下滴落,风从庭院里吹来,抚动她身上薄纱的衣裙,带来阵阵的寒意。楼内的喧嚣隔着墙壁,往院子里传过来,丫鬟也来了,带来了两拨人一齐求见的消息。她拉了拉衣领子,望向外面仍被乌云笼罩的阴郁的天空。

  唉,天凉好个秋啊……

  一场庞大的坚壁清野,正在北面的大地上展开。无数的消息如同雪片般的朝南方汇集,位于这片消息的中心地带,前行的马车上,宁毅正在整理着大量的消息和资料,偶尔对一些有用的东西,发出能够让竹记做反应的、偏门的意见。

  许许多多与坚壁清野进度相关又无关的信息,也在汇集,因为距离的关系,他知道的要比京城更早。

  宗翰破忻州,西路军的完颜娄室破代州,东面,完颜宗望以郭药师常胜军为前锋南下,彭祖辉率领六万大军于棣州以北迎击完颜宗望,被郭药师大破,彭祖辉携八千溃兵南逃,棣州被破后遭屠城,女真东路军往济南方向疾驰等等等等……

  女真人进军迅猛,而此时正值秋收,大范围的坚决的坚壁清野几乎不可能顺利。朝堂之中又有大量的诘问与攻讦,认为北面的坚壁清野,对阻止女真人来说毫无意义。各种问题几乎是在入手的第一时间就拔升到巅峰,宁毅手头上的时间极紧,尤其是在最初的时间里,不断地归纳讯息,发出各种简洁又明确的指令。因此当祝彪将那个信息拿进来时,他也只是简单地看了看,放下,然后又拿起看了看。刷刷刷的在上面做了些修改。

  “交给董方宪,加入宣传计划,特级,推他上神坛。”

  祝彪迟疑了一下,实际上他并不负责亲自给宁毅递消息,此时过来,大概是因为这个消息他觉得太重要,但随后还是接过来,掀开车帘出去。

  马车继续行驶,不时有人过来敲打车壁,大概半个多时辰之后,另一份东西来了,上车的人,也正是竹记中负责宣传的董方宪,将一份文稿交给宁毅,宁毅拿着看了看。

  “死的八名女真将领的背景可能还要细查,但手头可用的就是这些,之后逐渐加厚,您看这个可不可以。”

  宁毅飞快地看过去,拿着毛笔划了几点,而后飞快地说道:“除了有名字的八个人,其余的是粘罕身边的精锐要做强调。数字不能含糊,你这是说他们死伤过百没有震撼力,往上加,死伤两百六十八人吧,死一百二十七其余受伤,就这么写。”

  “若有人问我们怎么弄清楚数字的……”

  “就说粘罕军中自己统计的。”

  “是。”

  董方宪拿着文章下去了,宁毅继续处理事情,过了半个时辰,第二稿交了过来,宁毅看了看,然后不耐烦地挥挥手让人拿走。

  马车继续前行,堆积的事情也继续处理,暂告一段落的时候,车辆停下来,宁毅准备走出车去活动筋骨,起身时想起了什么,翻弄着桌上的各种消息,而后才轻声叫来一个随从,让他去取东西。

  走出马车时,远处有惨淡的夕阳,随从跑回来,将他先前让祝彪交给董方宪的纸条拿了回来,上面便是那份原始的信息了,他坐在马车的车辕边看着上面的字。

  “八月初九晚,周侗于忻州城率领绿林群雄刺杀粘罕,杀女真军中将领赤仙、术穆图、翰尔果……等八人,女真军中大将粘罕、完颜希尹、银术可、拔离速等人皆负轻重伤势……已知参与刺杀者有……周侗殁……”

  他一天之中看到诸多消息,惨败、屠杀不一而足,但或许是因为这则消息里有某个认识的名字的缘故,令他的心情低落下来了……

  祝彪也带着复杂而低落的神色,从旁边走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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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七八章 人间事 祭魂酒(下)

  片刻的恍惚当中,无数嘈杂的声音还在耳边嗡嗡作响,黑暗里的画面,会变成一片血海,血海上的浪花此起彼伏。

  浪花化为此起彼伏的人群,疯狂的厮杀里,有完颜希尹“啊”的大叫声,然后,飞起血柱与人头。

  视野那边,那道身影从人群里冲起来,那是妻子的身影,她的性情一向坚毅果决,在半空中触到了那颗人头,猛地朝他这边掷了过来。

  那一瞬间,他似乎能够看到妻子眼中那决然的眼神,乃至于眼底最深处的一丝依恋,也能够看到,而后妻子落下去,冲向那些女真的大将,终于被淹没在人群与血浪里……

  男儿有泪不轻弹,他已经年届五旬了,只在那一瞬间,感觉到了眼泪的滋味。

  夜林惊响,福禄从树上醒过来,身上的伤势已趋于麻木,也开始让他的精神变得疲累与恍惚。他伸手碰了碰胸前包袱里的人头,咬了咬牙,跃下树枝,朝着更远的地方艰难地奔跑而去。

  后方,女真的骑兵还在紧追过来……

  ……

  尸体在空气中漾出臭气,龙的纹身,蠕动在废墟里。

  身躯之上,无数的伤痕将那些原本看得出形状的纹身,斩得支离碎破了。

  他蠕动往稍微高一点的地方,艰难地翻过身来,天空中降下来的,是皂白色的月华。

  对于为什么还活着,他自己已经无力去想象。但在这一刻,在他身体周围,这座已成废墟的城市里数万尸体都在开始发出臭气的时间里,他望着天空,第一次觉得,这月光好漂亮啊。

  不久之后,天空下起雨来,点点的雨滴,进入他干涸的嘴唇。

  黑暗中,有人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了……

  将要落下的夕阳带着雨的湿气。将最后的光芒洒在了天空里。祝彪看见宁毅在看的那张纸条。站了一会儿。

  “那个周前辈,怕是不想被推到什么神坛之类的地方的……”他说了一句。

  “他不会介意的。”宁毅低头,简单地回答。

  风从这原野上吹过来,显得秋天就更冷了。

  回头细想起来。他与周侗的接触。不过只有区区两次而已。而且每一次的见面,似乎都有些不欢而散。

  第一次是在山东时他受太尉府的请托过来杀自己,虽然最后没有下手。但与红提之间的三拳之约,也令得红提因而受伤吐血。再加上他后来多管闲事地跟红提说什么师徒之份,暗示红提最好离开自己,令得宁毅顶不喜欢这个一脸严肃的老头的。

  第二次见面,是去年的年初,桃亭县抓捕那帮武林人的时候,周侗忽如其来的出现。乍然看来是为了那帮武林人士求情,后来才知道,他是为了阻止那帮武林人士向自己动手,连夜赶奔了上千里去到桃亭。即便是这样,宁毅仍旧不喜欢这个老人。

  毕竟彼此都是人生观极度坚硬之人,各有一套自洽又成熟的做事方法,各自在自己的领域,又都是最顶尖的人。能够看透彼此的行事后,那些不认同的地方,也都很难做出掩饰来。但即便如此,那个老人一身正气的在他的领域做着那些事情,宁毅终究还是佩服的。

  战争才刚刚开始,所有的消息都堆在一起,一股脑的对着每个人塞过来。那个老人一直都生龙活虎的,天下无人能敌的样子,即便林宗吾那样的高手整天嚷着要找他单挑,真让人想起来,也不过就是笑笑过去了,对这位一身正气的老人,真没人觉得他会出点什么事情,却想不到,这战事才开始,他就在这样的事情里去世了。

  可转过头想想,这样的归宿,似乎又真是最适合那位老人的。尽管成功失败都可能是死,但刺杀侵略者主帅这种事情,那位老人,又怎会落于人后?又怎会有所迟疑呢?

  这样想来,反倒变得理当如此了……

  无论如何,老人的死讯,总让人心中觉得有些空荡荡的。

  “杀了八个将领,没干掉粘罕。而且,凑了几十个绿林人,还没有来杀我的人多,真是……”宁毅望着不远处路边的稻田,摇了摇头,喃喃低语。

  他这样开口,祝彪便不好搭话了,目光之中也有些怅然,倒是过得片刻,想起一件事:“不过,这样说起来……嫂子是不是就天下第一了?”

  “红提啊……”宁毅想起来,随后看了祝彪一眼,露出一个古怪又邪恶的笑,“对啊,哈哈,你说的……好像对啊。”

  “哈哈。”

  “哈哈哈哈。”

  “……”

  “……”

  “你知道吗,有一些人啊,他活着的时候,你看他不顺眼,不爽他。但是有一天忽然听到他死了,你又觉得他不该这么去死的。这种人啊,是真正活了一辈子的……”

  *************

  同样的消息,纷纷繁繁的传过半个天下,在不同的人耳中,有着不同的意义。有人伤心,有人喜悦,有人惆怅,有人漠然,当然,更多的,则是不明白周侗是谁的普通百姓,在金兵南下的大局中,一群武者并未带来力挽狂澜效果的拼死一搏,如同毫不起眼的小小浪花,转眼间,就被卷入滔滔的大潮里去了。

  相州,忽然听说周侗死讯的时候,岳飞正在筹集银子为麾下三百多厢军士兵补全武器和甲胄,他筹集了一百五十两银子,预备将银子交给负责军械的官员前,听人传来周侗死去的消息。

  他也已经好久未曾见过师父的面了。

  在周侗的教导下学艺,师成之后。岳飞前去参军。周侗辗转天下,行侠仗义,有三次经过汤阴,给他家里送了点银子,岳飞与周侗的见面,则仅仅只有一次。作为周侗最后的亲传弟子,两人的性情,有着同样严肃的一面。岳飞能够明白师父的想法,一旦出了师,他不会对弟子的事情干涉太多了。但他对于弟子的寄望。却是不言而喻的。

  “要走正道。”

  出师的时候,老人只是这样简简单单的说了一句话。或许也是因为老师的精神与身体太好,噩耗传来时,他也同样的有些恍惚。在大街上站了片刻。他红着眼睛走进约定的酒楼。将装了银钱的袋子交给发放军需的官员。

  对方留他下来喝酒时。他找了个借口离开了。留下来的官员打开袋子看了看,银锭之上,有清晰的。被手捏出来的指印。

  “兵痞子……”官员撇撇嘴,低声骂了一句,喝完一杯酒,便也唱着小曲儿离开了。

  不久之后,岳飞手下的士兵们,拿到了他们的配备。

  许许多多的绿林人士逐渐从竹记的宣传里得知周侗之死,却是后话了。而与此相关的,一位曾经名叫林冲,后来改名穆易的男子,得知这个消息时,则是在更久以后的乱局里,其时,老人牺牲的消息,已经满天下的传播开来。

  *************

  秋天,临近苗疆的客栈里,轰然一声响起来,楼板塌了。

  大光明教的几个重要首领跑下楼去,在混乱当中,他们看到了那位教主最狼狈的一面。

  身躯庞大的林宗吾从楼上直接踩踏楼板,掉了下来,正好踩碎了下方的一桌酒席,打翻的汤汤水水挂在他的身上,也吓坏了周围正在吃饭的几个人。

  林宗吾的左手上,攥着传来消息的纸条,右手紧紧地握着拳头。他就那样呆呆地站在圆桌的破烂里,浑然未觉菜汤等物正从身上滑下,过得片刻,牙关才森然地动了动。

  “啊啊啊啊……啊”

  吼声从他的喉间发出来,随着他的抬头,开始持续不断地转高,阳光照射进来,他的宽大锦袍都在舞动,那声音朝着四面八方扩张出去,如莽牛、如洪钟,渐至如海潮、如雷霆,在强大的内力推动下,令得整个客栈似乎都在颤抖,声音数里可闻,久久不息。

  “是谁说……他可以就这样死了的……”

  当那声音终于停下时,他们看见目光赤红的林宗吾晃了晃手中的纸条,然后终于神情恍惚地开始往外走,经过客栈外的柱子时,他顺手一拳打在了那根木柱上。过得片刻,原本就修得马虎的半间客栈都在后方倒塌。

  灰尘升起来,行人在跑,林宗吾望向那片日光,一切都变得苍白了。

  曾经有过该属于他的时代,但由于力量不够,他们终究是被方腊等人逼得离开了时代的中心。待到这次出来,他希望这是他的时代,也知道这该是他的时代了。他想要与那位老人一决高下,如果是那位铁臂膀,他愿意付出巨大的代价,去寻求一次胜利。

  唯一可惜的是,周侗已经老了,即便真的面对他,自己也会有些胜之不武。

  可是到得现在,他连这一个机会,也已经彻底失去。

  在拿到消息的那一刻,林宗吾忽然明白,从今往后,不管他打败了谁,在天下人的眼中,他再也不能胜过那位老人。

  ……

  世间若有豪杰在,何惜此头见英雄……

  收到周侗死讯的第二天下午,车队接近了武瑞营的临时营地,营地门口队列往来,骑兵来去,也是一片忙碌的景象。

  一脸大胡子的秦绍谦带着亲兵从里面迎出来,原本镇守山东左近地方,宁毅伐梁山时还出过力的这支五万人的军队,如今已由他来任都指挥使了。

  “来了。”秦绍谦向宁毅拱了拱手。

  “来了。”宁毅便也拱了拱手。

  完颜宗望的兵锋威慑济南,完颜宗翰围向太原。规模庞大的坚壁清野已经开始,还有更多的事情,正在等待着他们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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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七九章 狂乱前兆 因果逆流(上)

  山东东平府,阳谷县。

  黑色的烟柱随着燃烧的火焰升上天空,噼噼啪啪燃烧的,是金黄的稻穗,空中弥漫着米粒被烧焦的气味,而后,是脚步与呼喊的声音,混成一气。视野间,道路上全是奔走来去的人群,慌忙的脚步,各种各样的呼喊声。

  “……要走啊,女真人的骑兵,已经打过来了啊,快去城里吧。北面好几个大城都被屠了,你们知不知道,棣州的人,全都被杀光了,鸡犬不留啊……”

  前方官员的呐喊声,汇在人群里,变得断断续续的。有妇人背着筐,拿着镰刀冲下稻田,哭喊着拼命的收割。衣衫褴褛的老妪尖叫着冲向路边的皂隶:“你打死我啊,你打死我啊,我不走啊!让女真人来吃了我这把老骨头……你们作孽啊……”

  有人拦住了老妪,那老妪挣扎着,最后摔倒在地上,脑袋磕上了石头,接着便是满头的血。人声的混乱嘈杂里,在道路的一侧,村民与士兵之间爆发了一场小小的冲突,县令奔跑而来,口中叫着:“不要打,不要打。”忽然额头上被飞过来的石头砸了一下,鲜血也从头上流了下来。

  这片刻的冲突引发了更大的混乱,秋风呼啸而过,火助风势,将田野上的大火远远的推开了,仿佛是一张红黑色的长毯,随着稻穗、草丛,铺向远方的树林……

  乱局里的众人远远的望去,都被那巨大的火焰惊呆了。

  由阳谷县往西。河东西路、河北路的大部分地方,都延绵在一片阴沉的秋雨里。雨水在阴霾的天空里哗啦啦的降下,由北往南的道路上,披着蓑衣、背着包袱的行人、装着行李的驮马、大车拥挤着南下,老人不耐寒雨,摔倒在地,妇人怀中的孩子被雨水淋湿,哇哇大哭。沿途的驿站、酒楼,被迁移的行人挤满。

  秋雨里的黄河岸边,所有的渡头。悉数满员。起伏的波涛中,所有的船只都在不断的来回穿行。

  景翰十三年八月中旬,一场巨大的坚壁清野开始了。

  “呼,年轻真好……”

  东平府南面。一个人群来去。繁忙嘈杂的院落里。才睡了一个多时辰的宁毅从房间里出来,洗过脸后,发出了如上感概。远处是如火的云霞。

  院落外不时有奔马跑来。递过来各种消息,从西到东,河东东、河东西、京东东、京东西以及河北等五路将近二十个州,近百余县城的现状,都在这里汇总过来,竹记的幕僚团成员进进出出,对这些信息做出归总,拟定对策,同时也等待着宁毅或者闻人不二的批复。

  秦绍谦从院外大步走进来,武瑞军的军营此时便在这附近,几日以来,也有各种行动,秦绍谦偶尔会过来串门。宁毅笑起来:“我刚起床,本来该说早上好,但看看已经快天黑了。二少过来,是有什么好事情……”

  “宗翰攻太原,昨天开始了。”秦绍谦手上拿着一份情报。

  宁毅的表情微微愣了愣,然后伸手将情报拿过来,旁边走过的幕僚成员递过来一张纸,低声道:“我们方才也收到了。”

  宁毅便拿着两张纸在那儿看。事实上这已经是早有预料的事情,而且对于宁毅这一块来说,情报发过来的意义也只是看看。但消息的确认,意味着太原围城局势已定,秦绍和、李频、成舟海等人,都已经陷在里面了。因为有熟人,这消息或多或少看得有些沉重。

  “远在天边的事情,昨天开始攻,这个时候说不定已经破了。我只是拿过来给你看看,又不是立恒你的事,何必操心呢。”眼见宁毅微微蹙眉,秦绍谦的笑容反而豁达,伸手拿回了情报。

  宁毅看他一眼:“太原是坚城,应该没你说的这么快。”

  “我那大哥,平日里看起来比阿爹还迂腐,实际上兵书他读得比我多,守城他是懂的,不会瞎指挥。城里有你竹记的人,还有成舟海,我最明白他了,他是个毒士,配合你手下的人,真到撑不住,他能把全城的人都赶到城墙上去。我也觉得不会就破,若这样还破,那就是命数使然。”秦绍谦一脸大胡子,笑得简单,“最重要的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太原的事,你我呢,担心都没用。”

  “能想得清楚就好。”宁毅笑了笑,“那你这边呢。”

  “便是要来跟你说这事。”秦绍谦道,“准备出兵了。”

  宁毅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远处的晚霞,便又叹了口气。

  这一天是八月十五。

  八月中旬,黄河以北,已经陷入巨大的混乱之中。

  继完颜宗翰、完颜娄室下忻州、代州后,稍作调整,女真人西路军驱赶着数万百姓与俘虏,将兵锋推向龙城太原。

  东面,以郭药师的常胜军为先锋,完颜宗望率领的西路近十万大军在威慑济南之后,未作攻城,而是在郭药师的带领下,直线往西南方向插入。大军快速进入济南、大名、东平三地之间的中央区域。

  女真人兵锋滚滚而来,一路摧枯拉朽。东路军在突破燕京、突破河北三镇后,一路上几乎不见停留,沿途上的武朝军队,或是被迅速击溃,或是在防线都还未组成前就被大军甩在了后头。此时又已经进入局势微妙的境地。

  眼下在这周围,戍卫济南、大名、东平等地的厢军,以及武威、武胜、武瑞等三支军团组成的大军共二十余万,都已经随着战局的开始被调动起来,正呈犄角之势围向女真的东路军,气氛肃杀。大战眼看又是一触即发。宁毅随着武瑞营来到东平才不过三日,坚壁清野的状况也才刚刚运作起来,大战已经逼到眼前了。

  这大战的节奏并非是武朝决定的,而是源自女真人,一旦这二十多万军队再稍作迟疑,完颜宗望的东路军就将突破大名、东平一带,直入中原腹地了。

  但所谓的一触即发,对于局内人来说,也不过是自欺欺人的官话。完颜宗望的东路军以郭药师为先锋,从他的前锋部队威慑济南引而不发开始。这方圆数百里范围内的整个局面就已经完全被女真人控制住。说起来是三个方向上囤积了武朝的二十多万大军。实际上打起来谁敢出动还真难说得紧,三个方向上军队大多在扯皮,棣州屠城后,谁也没做好硬战的心理奠基。但女真人就要从包围圈大摇大摆地冲过去了。

  一切都来得太快。哪怕对宁毅来说。都是如此。

  “五万人去守寿张县。你对面可是宗望跟郭药师的十万人,不论如何,二少。这次我都没办法买你赢啊。”

  夕阳彤红,宁毅压下手头的事物,与秦绍谦拿着酒肉走出了院子,在附近的草坡上看着远处的军营说话。秦绍谦喝了一口酒:“至少有二十多万哪。”

  “大名梁中书,济南张幼擎那帮人是什么德行我不好说,打仗我也不懂,但你若真信了,我就送你四个字。”

  “哦?立恒有何见教?”

  “风林火山。”

  “孙子兵法啊……”

  “撤退转进其疾如风,迂回包抄其徐如林。劫掠钱财侵略如火,友军有难不动如山……”

  草坡上秦绍谦愣了一阵,然后哈哈大笑起来,笑了好一阵子,才道:“那我怎么打啊?”

  “……是啊。”宁毅喝了一口酒,也低喃了一句。

  秦绍谦道:“但不管怎样,去总得去的。不管怎样,我也想与完颜宗望、郭药师这等当世名将较量一下啊。”

  秦家两兄弟一文一武,往日里在外做官,但由于秦嗣源对宁毅的看重,偶尔回来时,双方的来往还是有的,秦绍和秦绍谦将宁毅视为乃父的同道甚至是衣钵传人之一,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算是朋党甚或是家人,关系委实不错。但这一次,女真人来得迅速,宁毅才刚刚北上,秦绍和陷于太原,秦绍谦也已经要去寿张直面完颜宗望,无论如何,这感觉就终究让人有些复杂。

  秦绍谦口中虽然说得轻描淡写,有着对战当世名将的豪迈,宁毅也知道他有本事,但武朝对于将领的掣肘原本就深,他作为武瑞营都指挥使,可以统军打仗,但对于军队的最高管理,反而属于他上头的文官,也就是现在的东平府经略安抚使。

  像秦绍和虽然是文官,但他镇守太原,反而对太原的军队有着最高指挥权。而秦绍谦,不光上头有着能够说话的文官,他真正统领武瑞营也不过一年时间,兵不知将将不知兵,对于军队的管理,还根本没办法深入这支大军的方方面面。就算因为秦嗣源这个强势老爹的照拂,文官对他的制衡稍微少些,要说他就能带着武瑞营这支军队挡住女真十万大军,那也是任谁都没法相信的事情。

  秦绍谦自己,当然也不见得有信心,只是事到临头,作为军人,便不再多想了而已。宁毅自然也是明白的,说了之前的几句,两人喝了一会儿酒,秦绍谦才开口问道:“立恒觉得这次大战结果如何,若是打输了,我们赔多少钱才能了事?”

  “二少觉得只是赔钱吗?”

  “黑水之盟也是赔钱,女真二十万人,占不了我们的江山吧。”

  “黑水之盟辽国已迟暮,拿了岁币就满足了,女真刚刚建国,正在进取之途上,所以很难说。”宁毅迟疑了一下,“而且这几年做死的事情做太多了。”

  秦绍谦沉默半晌,看着宁毅:“我是武人,只打仗,立恒你是文人,跟我阿爹一样,懂大局,你真觉得,到这一步了?”

  远山迟暮了,两人以往虽然交情不浅,也这次刚刚见到几天,事物繁忙,也没有很多的时间闲聊,但到得此时,酒助谈性,秋风吹过来时,反倒多说了好一会儿。

  “我不确定。”宁毅将酒壶给秦绍谦递过去,道,“不过有些东西是一家之言,可以瞎聊一下。这几天里这边来了各种消息,不光是金人打到哪里了,也不光是坚壁清野的事情。从女真人南下开始,各地的反抗,就没有停过。先有周侗周宗师率领七十多人刺杀完颜宗翰,然后河北三镇,有个小县城叫双河,县令杜永年为了掩护五千多人撤离,带着三百多人吸引女真人的注意力,他们藉由地形,与五百多女真骑兵苦战了两个时辰,全军覆没以后,杜永年被俘,待到完颜宗望座前,对方看他英勇,跟他说几句话,杜永年从头到尾对宗望破口大骂,最后被枭首示众了。”

  宁毅一面说,一面喝了一口酒:“然后是河北古山寨……本来是个匪寨,但是你知道,很多人家人还是在山下的村子里,女真人过去的时候,把村子屠了。山寨里有一百多人,在寨主王诚的带领下,埋伏女真大军,直冲本阵,一次冲锋,全死了。王诚之后,杨威镖局总镖头杨孝在遣散镖局伙计与家人后,孤身行刺完颜宗望,他是周侗的弟子之一,同时,有绿林大豪何望带着十多高手,同样是刺杀宗望……这几天的时间,这类消息零零总总,就没有断过,我让手下把它们编成故事拿去说了。二少听了以后,觉得如何?”

  “好啊,都是英雄。”秦绍谦微微肃容,拍了拍大腿,表示尊重,“我武朝能有这些人,尚有希望!”

  “不,正是出现这些人,代表这个国家的绝大部分人,都没有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情。”宁毅也有了三分醉意,手指在空中挥了挥,“这些英雄的出现,意味着武朝开国以后,在积极方向上积累的红利,已经被前人完全挥霍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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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八〇章 狂乱前兆 因果逆流(下)

  “这些英雄的出现,意味着武朝开国以后,在积极方向上积累的红利,已经被前人完全挥霍光了。?  ”

  秋风霍霍,草坡上像是泛起了微微的波浪,晚霞的褪去使得傍晚的凉意渐渐升上来了,但对于两人来说,这倒都不是什么问题。宁毅说完之后,秦绍谦想了想,却是轻声嘟囔:“虽然有点不懂,但开国红利那东西,不是早就挥霍光了吗……”

  “挥霍完后,就开始动国本了啊……”宁毅笑了笑,“二少信因果吗?”

  “身边几个女人是信的,我嘛……不信这东西。”秦绍谦拿起手上戴着的一串珠子晃了晃,“我记得立恒也是不信的吧?”

  “我信凡事有因便有果,不信因缘果报。”

  “有何不同么?”

  “是个算学题。”宁毅喝了酒,想了想,远处的军营和院子里已经渐渐亮起灯火,人的痕迹汇聚在这垂暮的天色下,过得好半晌,他才继续说起来。

  “我们每个人,做一件事情,必有因果,这当然是没错的。大的方向上,我们杀张觉,让女真人觉得我们懦弱,觉得我们懦弱,开始来打我们,你杀了一个人,他的家人要找你报仇。而在小的方面,秦相以往做的事情,在二少你面前说的话,你看到的东西,导致二少你现在的性格,女真人来了,虽然知道未必能打过,你也不会选择逃跑……”

  “那是当然!”秦绍谦笑了笑。

  宁毅也笑着:“每一份因果的出现,计算起来当然很复杂。但我们每做一件事,甚至一句话一个动作,都会导致其它的一些事情,一些影响。这个果,有些是积极的,有些是消极的。问题在于,因的出现,在每个人的身上,是固定的,而果的降临。对每个人。都是随机的。”

  秦绍谦皱着眉头,明显的迷惑起来。

  宁毅便拿着跟树枝,在地上划了几个圈。

  “事情是这样的,我们假设一个社会上有十个人。他们做好事也做坏事。在这一天里。每个人制造了一个正一、一个负一,那就每样有十个了,但是他们在一个整体的社会里。每一个正一负一的降下,都是随机的,然后很有可能这个人能得到两个正一,一个负一都不会有,他走运了,另一个人,头上降下两个负一,他就得倒霉。也许是被人冤枉,也许是遭人排挤……而他的底蕴如果不够,得到个负十都有可能,撑不住的人,就得死了。”

  秦绍谦吃着东西,想了一会儿:“那这也并非全然随意啊,我杀了一个人,他家人必然是找我报仇啊。”

  “可因果的计算,并非简单的加减,每时每刻,无数人的因都要交织在一起,这就麻烦了。”宁毅笑着,“你杀了这个人的父亲,他从小就没有父亲了,被人欺负,遭人白眼,为了报仇,他做了许多坏事,为了杀你,他也先杀了不少人练手……但也有可能,他被人欺负,遭人白眼的时候,有人怜悯他,给了他好的生活,化解了他心中的仇怨……所有人的因果,汇集在一起,最后会降临在每个人的头上。撇开天灾,总量基本上是不变的。”

  “像是有点意思……”秦绍谦道,“那与红利什么的,就有何关系?”

  “我们制造因,引出的果里,对国家,当然有有利的,也有有害的。国家是个庞大的体系,通过这个体系的运作,每一天它都会吸收这些因果,通过法律之类的手段,尽量将这些因果均匀地降在每一个人的头上。”

  附近的亲兵点来了火把,在旁边燃起篝火,宁毅敲打着地上的小圈。

  “国家建立之初,人们都积极向上,而且都经过了战乱,知道安宁的来之不易,居安思危,不会轻易去制造那些损害国家的因——也就是不做损害国家的坏事。因为这个国家也年轻,所有的制度都很敏感,也会对这些事情迅速做出反应。所以最初的那段时间,国家是不断变得强大的。但随着时间过去,总有些人获得了很多的正方向上的因,成了地主、成了大家族、成了朝廷里的小圈子……”

  宁毅没有说完,秦绍谦点了点头:“这就懂了,接下来该往下掉了。”

  “没错。”宁毅也点头,“一个利益集团的出现,首先就会维护自己的利益,他会行些小善,创造一些正数,但他还是会不断扩大自身。想一想,一个大官的家里,收了十万户农民的地,他就算少收些租子,他一家人创造的正数还是很少的,而这十万户,最起码的,他们本来就没多少东西,谁会觉得这国家跟他有关系呢?他们也许淳朴,但他们抗风险的能力不足,当多降下几个负数到他们头上,他们家破人亡了,接下来,就会变成一个持续制造负数的机器,以此类推,国家只会每况愈下,这也是人性决定的。”

  宁毅继续说道:“国家后期,负数越来越多,能对国家有利的正数越来越少,而国家的机能受到影响的时候,负数的消化,也不能均匀了,有时候忽然一大堆负的因果掉你头上,冤假错案、或者是你经受不住的大波动,扛不住的人,就只能去死。”

  “而当国家崩溃的时候,整个国家的层次上,已经积累了很大很大的负因,它们是历史的欠账,是必须要有人来还上的,一个人能还多少,哪怕碰上再小的一部分,都要用人命去填,一个国家的人制造的负数,就要用几十万几百万几千万的人命来填了。这是……我所了解的因果。”

  秦绍谦看着他画的几个圈,在火光里明明灭灭:“那立恒还说不信因果?”

  “是信因果。不信果报。”宁毅点了点代表十个人的圈圈,“这每一个负值,降到人的头上,几率都是平等的,你我都一样,只是承担风险和厄运的能力不同。在武朝,一亿人受到好运坏运的可能都是平等的,但具体会收到多少,降下来的时候你才知道,但如果扛不住。你就死了……我们每个人都只有一世可活。如果有一万世可以轮回,那我们就真有完全的平等,可若是没有轮回,就只剩下运气和认命了。”

  “有轮回。便有果报。你制造善因。善果总会回来,但是我……”宁毅说到这里时,明显顿了顿。随后才道,“但是我不信轮回,所以我不信果报。”

  风从天上吹过去,有夜鸟在飞。两人说道这里,都沉默了许久,而后彼此喝酒。秦绍谦虽为武人,行事也比较率直,但不代表他没有智慧。宁毅的说法,他仔细想想,终究还是能懂的,那结果,便太沉重了。

  “立恒觉得,我武朝……就已经到这个时候了?”

  “我不确定。”宁毅道,“也许不至于崩溃,但善因恶因的出现,明显已经不均匀了。国家已经不够强,遂有外敌入侵,这个时候,大量的人命就会填进去。也有一些人,就像是这个国家的……免疫力吧,会主动迎上去,消化大量的恶果,但他们扛不住,就要死,这种人,就是所谓的英雄。”

  秦绍谦眼中亮了亮,喝了一杯酒:“那立恒觉得,须得多少人命才够?”

  “我知道你想填,但不是有人命就够的。”宁毅拍了拍他的肩膀,“别忘记,这个国家欠账了。重要的是,人死之前,能把债还上,还不上债,所有人死光了,顶多就是把负数变成零,从头再来。”

  他顿了顿:“所以理论上来说,要还债,唯一的方法就是有很多人还活着,并且能够不断地产生这个正数,找到一个产生正数的办法,不断抵消那些负数。一个人抵消不了,一万个人来,十万个人百万个人来,当一百万人变成整体,他们就能均匀地消化一个大数。”

  “历朝历代,所谓革新者,都是在打造一个新的体系,让一个朝代的人以新的办法,产生更多的正数,但是……虽然说一个体系可以均匀消化那些大的负数,实际上总是有多有少的,所以,有的革新者失败了,家破人亡,有的革新者成功了,他延续了一个国家的寿命,但同样的,他也家破人亡。因为那不是一个人可以扛得住的因果。”

  宁毅笑了笑:“所以说起来,我固然欣赏在眼前的侠之大者,说书的时候也让他们去说,但本质上我是不喜欢这种事情的。一个国家就像是千里之堤,人在其中,制造善因恶因,就像是蚂蚁,有修补,也有蛀空,但很多人大部分时间是在破坏一个国家。吴乞买誓师时,徐泽润大骂吴乞买,据说死得很慷慨,他在老家有良田千倾,欺男霸女,甚至好几个冤案要归在他头上。很多人说起外族打来,誓与其不同戴天,仿佛这就是大节,是什么爱国,其实不是,那种说‘我至少大节不亏’的人,都是不可信任的。人们若在平时就做个好人,不当贪官污吏,那才是爱国。国家若非让这些负值弄垮了,没有实力了,外族又怎会入侵呢?又怎会需要这些英雄的出现……”

  夜色迷离,星野天河,声音沉默下来。秦绍谦喝了酒,哈哈笑了两声,篝火燃烧中,视野那头是灯火通明的院子,灯火通明的军营,灯火通明的东平府,远远近近的田野、乡村与水路。不多时,他们岔开话题,说起坚壁清野的问题,衮衮诸公的言论,说起其它的务虚的东西。直到两人从那山坡上起来,预备下去时,宁毅才叹了口气,拍了拍秦绍谦的肩膀。

  “二少,我瞎扯了这么多,打仗的事,我知道你心里有数。武朝会怎样,还很难说,但是做实事的人,有时候凡事不能太执着。”

  秦绍谦浑身酒气,长长的打了个嗝,片刻,也望向了宁毅:“我知道立恒你说的意思,然而我此时若退,我与那些我瞧不起的家伙,又有何区别?立恒,我是秦家的儿子,家父在朝中,那么多人盯着他,我不迎击,家父又要受到多少攻击?立恒你学识渊博,若真有正确之途,倒也不妨说来听听啊。”

  他最后这番话,说的是有些讽刺的,女真人已经以如此速度杀至眼前,他迎上去,要说能胜,那是笑话。自己手下兵将五万,对方是十万人,自己统领武瑞营才一年,上面官最大的还是个文官,而光是一个郭药师,经营燕京数年,朝廷对他不仅没有节制,而且是以燕云六州全力向他输血。再加上女真人灭辽国时的战绩,对比曾经的武瑞营实力,这种仗,哪怕霸王项羽、战神吕布、白马陈庆之再世,恐怕都难有胜算。但他又能有多少选择呢。

  这些事情,圈内人也都是多少能看到的。

  “世事至此,做什么都不对,你不去,跟那帮家伙没什么两样,你去了,损兵折将,给人各个击破的机会,我的坚壁清野也一样,很可能因为这场迁移,被我饿死的人比被女真人杀死的人还多,但该做的还是要做。对二少你,你问我怎么才对,那我只说两点,能做到任何一点,你怎么样都行。”

  宁毅也颇有醉意地挥了挥手:“第一!你能干掉它们一半人,第二!你能把女真大军拖在这边十天半个月。这两点有任意一点可以做到的,二少,麻烦你死在那里,如果做不到,你死了,我当你是懦夫!”

  他叹了口气:“杭州有钱老,如今有周侗,我很敬重他们,但钱老做学问,是务虚之人,周侗是自己一个人。二少你是将军,忍辱负重,也得活着。就像我说的,重要的不是人命,不是零,而是你得制造正数,才能帮人把债还了。”

  秦绍谦神色严肃起来,他望向远处的军营,再望向天空,没有说话。宁毅的这番话,恐怕跟他最初的打算是不一样的。

  然后,到了第二天的凌晨,武瑞军拔营转向寿张县方向,预备阻击完颜宗望的西路军。

  宁毅站在草坡上看着五万多人浩浩荡荡地过去了,不知道有多少人能回来。

  而此时,摆在他的面前的,也有着足够严重的问题。那是关于正式展开的坚壁清野工作的。

  女真南侵,有人惶然避开,有人逆流而上,但随后他们就发现,他们都要被那轰然而来的洪流波及、裹挟进去了……

  就在宁毅与秦绍谦的这场谈话之后不久,最大的混乱就以谁都无法抵御的狂暴姿态,在中原腹地轰然爆发了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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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八一章 兵锋掠地难挽狂澜

  日渐西斜的时候,太原的城头上,看见蔓延的兵锋从视野里往后方退去了。

  远远近近的,都是升上天空的黑色烽烟,城头上下点点的火焰还在燃烧,人们将尸体推下城去,将狼牙拍等守城物件再度在墙头挂好,在女墙内堆起沙包。

  下方的原野间,暗红色的鲜血与尸体交织成一片惨烈的图画,大部分的尸体属于被驱赶攻城的武朝平民,死者与未死者混在一起,痛苦的呻吟仍在持续,然而大部分的呻吟都已变得无力,无数尸体与将死未死之人躺在那原野上,更远处的,是虽然未死但已近绝望的平民俘虏与带着杀意以及野心的女真军队。

  秦绍和站在墙头,眺望那一边的金军大营,大战之时,他作为主官同样也在城墙上参与了奋战,亲手斩杀了两名金兵,此时身上斑斑驳驳的血迹,官服的一角也已经被烧得焦黑。

  连续一日一夜的鏖战未歇,当看见城墙上下的无数惨状时,人的情绪早已不再是悲悯。身体的麻木与战栗跟整片天地都在共鸣,嗡嗡嗡的声音弥漫在周围的空气里,天地的每一寸,死亡的觉悟与潜藏其后的恐惧,嗜血的冲动与受伤后的心有余悸,全都会混杂在一起。

  与这些东西同样过来的,还有某种凌驾于这些之上的更大的情怀,在眼前扩展开去——当然,或许也只有在秦绍和这种儒将的心中会出现这样的情绪——十余万人的对撞和生死,痛楚和希冀,无数人的过去延伸至此,许许多多都要在这股怒潮中戛然而止了。

  “也并非很难守。”望着那边可能是完颜宗翰所在的方向。秦绍和以沙哑的声音低喃了一句,不过他的说话并非得到身后几位将领的认同。

  由于之前女真人的战绩实在太过辉煌,当对方兵锋延烧至太原,守城的众人都不知道能否在第一波的攻势下守住城池。也是因为心中的担忧和自觉,秦绍和作为主官之一。才会在第一时间亲自冲上城墙厮杀。此时虽然历经一日一夜终于等到女真人退后,大家心中也根本没有因此感到轻松。因为这样的心情影响,当秦绍和说出鼓舞士气的话来,后方几名将领竟没有第一时间表示附和。

  当然,这也证明了,在秦绍和的调配之下。诸将之中并没有在后方偷懒,都已经在这第一次的碰撞里,结结实实的感受到了女真人带来的压力。

  略略对望之后,表示附和的时机也已经过去了,其中一人才指向前方。低声道:“知府大人,金人第一次攻城未遂,未能一鼓作气,也是因为他们匆匆赶来此地,攻城器械并未准备妥当,他们此时收兵,绝不会退去,乃是要花上时日准备器械了。接下来再做攻击,必定更加猛烈,咱们不可掉以轻心。”

  “韩将军说冇得对。”秦绍和点了点头。“事到如今,我们也已经知晓,女真人的凶悍已到了何等程度。看看城墙下的那些人,自今日始,摆在我们面前的,唯有据守一途。但好的是。之前未曾交手,大家都在心中臆测女真人的实力。此时硬碰过后,总能知道女真人虽然厉害。却也并非三头六臂的鬼神,是有个限度的。诸位,此后太原数十万人命,都交在我们手上了……努力吧。”

  他拱了拱手,其余将领便也沉重地拱了拱手。秦绍和笑道:“不过也好,据说完颜阿骨打陷上京,只用了三个时辰,咱们已经守得不错了。”他这样说着,走到一旁,拿起一副弓箭来,去到城墙边。望着下方的呻吟,瞄准片刻,发了一箭。

  下方的尸体之中,一名手脚尽折但仍未死去的武朝平民心口中箭,终于断气了。

  秦绍和拿着弓,站在那儿怔怔地望了下方的尸首好久,才终于退后一步,摆了摆手:“传我命令,让神弓队、军法队选择下方重伤已能确定无救的平民,太痛苦的,就送他们一程吧……”

  他走下城墙,不远处,名叫成舟海的男子朝他这边走过来,虽然他的衣冠整齐、一丝不苟,但无论袍服上的灰尘还是面上的容色都能看出对方连日以来的劳累。走到面前时,成舟海拱手一揖:“秦大人,战事既然告一段落,该让我组织的青壮轮流上城去看看了。”

  秦绍和点了点头:“派上去吧,也该让他们看看城外的人到底是什么样子的了,告诉他们,城池若破,他们就是这个样子的……只是女真人虽然退后,但很难说是否佯退,人派上去时,不要太多,谨防女真人的细作混杂其中,另外,若女真人再次攻城,立刻就要撤下来……”

  絮絮叨叨地说了一通,随后感觉到似乎太啰嗦,秦绍和的表情定了定,然后苦笑出来,拍了拍成舟海的肩膀。在相府之中做了那么久的事,若说谋事之细腻严谨,成舟海是要胜过他的。微微一笑,成舟海也只是答了声:“是。”然后望了望身边的副手,那副手便点头去了。

  成舟海望向城墙,拍着他肩膀的秦绍和望向前方,太原接近城墙的外围房舍正在被拆除,军人与民夫忙碌在视野当中,奔走来去,更远处,太原城鳞次栉比的房舍延绵开去,战争已经打响,数十万人的生活,仍然要以紧张的形式继续。

  城市外的原野上,八月的秋风呼啸着吹过满是血腥与烽烟气息的野外,尸体、伤者与集结的、躁动的大军一路延伸,等待他们的,同样是未知的命运。

  这是太原之战的开始……

  不久,秦绍谦率领武瑞营于寿张接敌,迎上他们的,是完颜宗望与郭药师率领的军队。两支军队在坚壁清野已成焦土的寿张附近来回厮杀了一天的时间,秦绍谦并未令武瑞营与对方正面对抗,他将武瑞营分为了五支近万人的队伍。藉由地利的优势使其在寿张附近与郭药师周旋,时时摆出佯攻的态势。而大量的侦骑与分队时时在周围爆发小规模的战斗。

  在这种有来有往的战斗中,郭药师选择了相对保守的推进,以确定事态。这样的佯攻与小范围进攻态势中,秦绍谦所率领的最精锐一部化虚为实。直扑张令徽所率领的部队,双方在寿张北面细枝村附近爆发了jī烈的厮杀,他试图在第一时间的攻击里吞掉实力较弱的张令徽,但是只占到了部分的上风。

  而郭药师已经在另一侧与一支负责牵制的万人敌展开厮杀,万人队在半个时辰后被击溃了。

  被击溃的队伍往四面八方逃窜,随后被秦绍谦早已安排在周围的许多联络军官再度集合起来。接下来,整个寿张战场似乎化为了一片巨大的散沙,周围似乎全是对手,厮杀变得jī烈,却哪里都不是主力。秦绍谦率领着那支善战的万人队潜伏在了周围。同时以最大的力量维系着战场的运作,伺机给郭药师等人最为猛烈的一击。而郭药师则开始收拢部队,扑向万人屯守的寿张县城。

  这种混乱的战局持续了一天,小规模的厮杀爆发数十次,大规模的战斗则发生了两次,却也使得郭药师等人根本无法专心攻城。一天以后,完颜宗望的主冇力到达了,*万人在寿张会师。与武瑞营碰撞之后,浩浩荡荡地碾过了寿张县城……

  原本应该呈三路夹击态势狙击宗望部队的武威、武胜两支军队据守济南、大名,从头到尾并未出现。而主动出击拦截女真军队的武瑞营。在这一战中除了那种散沙般的调配中表现出来的、秦绍谦的高超整军技巧外,并无多少可提之处……

  这一战之后,完颜宗望杀入中原!

  ****************

  大量的伤兵、溃兵与寿张附近的平民自前方退下来。混乱的声音弥漫了天空。

  宁毅与闻人不二站在路边,看着这战败的一幕。

  “虽然早已知道秦将军会败,但这样一来,时间可就真的没有了。”

  闻人不二吸了一口气。低声叹了一句。过得片刻,他们迎向一名撤过来的受了伤的将领:“秦将军呢!你们秦将军呢!?”

  那将领看了闻人不二与宁毅一眼。随后摇头:“不知道!不知道啊!只是命令让我们撤回东平!你们问别人啊!”

  那将领混在人群里远去,闻人不二看了面色严肃却又平静的宁毅一眼。宁毅偏了偏头,看着这一片人潮:“你说这算不算是从容转进?”

  “什么?”

  “看这些人,平民撤出来的,说明走得不算仓促,不是吗?”

  “……是吧。”闻人不二迟疑了一下,然后说道,“但女真人也过去得太快了,坚壁清野的原计划肯定是跟不上了……”

  “跟不上也得做。”宁毅闭上眼睛,片刻之后才睁开,“毕竟这是下棋,总不能期待别人按照你的步调来走……”

  他说完这句话,走进人群,拉住了一名溃败的武将,对方伸手就要拔刀,被宁毅按住了手腕:“这位将军,秦将军呢?你们秦将军在哪里?”

  对方惊魂甫定,上下打量宁毅之后,猛地一挥手:“老子怎么知道!”

  天空弥漫着不祥的气息,远远近近的,这只是混乱的一隅。而女真人的长驱直进,意味着整个坚壁清野的计划,在一开始,进度就要落后了。

  景翰十三年八月初七,由皇帝周喆乾纲独断,朝廷发出了河东东、河东西、京东东、京东西以及河北等五路坚壁清野的命令。但整个朝堂间以及社会上的舆论,其实还处于一种十分微妙的状态。

  女真人来得太快,整个社会上还没有被战争的惶恐所笼罩。就在宁毅等人与相府这边执行坚壁清野的同时,整个朝堂上下的参劾折子是如雪片一般的往周喆御案上飞的。

  在一场战争当中,使用坚壁清野这样的手段,实在是太过决然的措施。上千万人迁移和毁坏物资涉及到的利益是个天文数字,更别提此时还在秋收前后。反正坚壁清野的大多数人基本抱持两种态度,其一是源于利益,要坚壁清野,要迁移人口烧毁田地房舍,受影响最大的还是北面的大地主、士绅,而能够支持他们这一立场的,则是另一种相对理性的态度,那就是:坚壁清野根本无济于事,他只会让大量的平民死在我们自己人的手上。

  这个论据是很站得住脚的,在最直观的层面上,女真人南下的所有军队不过二十万,他们一路战斗又能扫荡多少地方?杀死多少人?更多的地方,还是不会被兵祸波及的,这些人是有可能在战争的夹缝中生存下来的。而就算真的坚壁清野了,当这二十万人想要粮食,他们打下一个地方,就能轻松地满足自己的需要,上千万人生存的土地上,你清野清到什么程度能够让所有的粮食消失?

  “哪怕朝堂挡不住女真人,也该留百姓一条活路!”

  在儒生们的言论里,这条措施引起的反弹难以言喻,但真正支持着这一措施运行的,是皇帝周喆的态度。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周喆这人就是魄力的代名词,唯有他的支持,能够让这件事情在如此之多的口诛笔伐中岿然不动。而作为武朝的上层,无论是蔡京、童贯,还是李纲、秦嗣源等人,或许都已经隐隐看到了这次事态的严重性,当中下层jī烈地争吵起来,这些实权派的态度,还是惊人的一致的,他们只是沉默着看着这件事情,这对于李纲、秦嗣源,毕竟也是无法辩解的事情。

  在黄河以北底层官员的运作下,坚壁清野的初期,取得了庞大惊人的成果,但宁毅等人工作的真正重心,其实从一开始就放在黄河以南。他们引导大量的难民南下,渲染战争气氛,宣传坚壁清野的必要性,恐怖的气氛迅速的累积,但如同闻人不二说的一样,女真人来得真是太快了。

  京城朝堂上的口诛笔伐,弹劾大战还在混乱地进行,书生文士们在酒楼中、青楼间说着战争的慷慨jī昂,前方的壮烈英勇。八月二十,完颜宗望的部队开始渡黄河,周喆在金銮殿上大叫:“京城附近为什么还没有开始清理!”

  就在这一天之前,京畿附近的部队就已经在将附近大量的粮食往城内转运,而后终于开始大肆的驱赶平民,搜刮粮食,庞大而混乱的民乱开始爆发。一名县令在要求民众撤离的时候被愤怒的民众用石头给活生生的砸死了,而后军队开始与民众爆发冲突。在这迅猛的态势下,对于坚壁清野的争论在京城中戛然而止,恐慌的气氛开始笼罩城市的每一处,大量的人涌入京城,又有大量的人往南面涌出。

  八月二十三,黄河防线崩溃,女真人东路军全线越过黄河。

  宁毅等人之前的筹划为开封附近粮食的搬运、人口的迁移制造了一定的章法和便利,但大量的人,仍旧被战火卷了进去。两百多年来,战火第一次延烧至黄河南岸,对于整个战争的开局,谁也没料到它会延伸得如此之快,似乎才一开始,就到了底定一切的结尾。

  八月二十八,距离女真人开战仅仅一个多月的时间,完颜宗望杀过了上千里的距离,开始围城东京,然后发起进攻。

  武朝京城的防御力量已经全线收缩至城内,东京保卫战开始的同时,周喆的命令已经发了出去,各地超过三十万的勤王军开始往东京汇集,这其中,也包括了在寿张之战里按兵未动的武威、武胜两支军队。更加庞大而混乱的战争即将在东京城外展开。

  宁毅随着军队向南而来的同时,太原城已经在完颜宗翰疯狂的进攻中,抵御了近半个月的时间……(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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