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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盛唐风月(12月26日 更新至"第一千零九十二章 群情激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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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百六十六章 荐君鸿词科


  物尽其用,人尽其才,一直以来,杜士仪都秉持着这样一个观点。

  因而,英雄不问出处,他对于身边人的出身素来不在意。从蜀中到江南到河东,他提拔任用过的人不计其数,陈宝儿出自乡野,张兴说是山林隐逸,却出身贫寒民家,有流外出身的县尉武志明,中书小吏林永墨,有小卒出身的段广真,当然也不乏文人墨客,高门世家子弟,郁郁不得志的官员。

  安排好了自己去赤岭巡视的事,当田陌苦着脸前来推辞农书之事时,他又再次鼓励了其好一番话。即便田陌不过是一介昆仑奴,可从最初跟着他开始,田陌就可谓解了他燃眉之急,而后无论是种茶还是种棉,都是靠其出了大力。如果真的能够写出一本农书来,他自然乐见其成。而尽管这一次赤岭之行他另有安排,可由田陌而起,他却不禁想到了其他人身上。

  节度使幕府属官看上去名额不少,但真正要紧的却不过几个——掌书垩记、推官、巡官各一员,总共也就三个,至于判官则是要奏闻朝廷,先前有过深厚任官经历的,这才能够服众。各镇节度使在这种位子上,大多都会任用名人雅士,从而抬高自己的身份,宣扬自己礼贤下士的名声。别的节度使大多出身军旅,兴许还要发愁这样的名士去哪里找,可到他身上,情况却反过来了。

  他发愁的不是找不到名士,而是名士……太多了!

  此次跟从他前来鄯州的,张兴鲜于仲通和颜真卿各安其位。张兴是跟着他在代州鞍前马后,着实显露出实干的,鲜于仲通和颜真卿是进士出身,如今以前进士守选,而杜甫愿意不计名头,在幕府学习实务,此外宇文审暂时在长安准备妹妹宇文沫的婚事,届时回来之后也同样会不计名位一面精研经史诗赋,一面实践日常杂务,而杜甫和宇文审都打算异日应进士科或是制举。

  可是,李白孟浩然王之涣这三位年纪不小名声又大的,固然四处游山玩水看似不亦乐乎,可安知他们心底就如面上一样惬意自如?

  这一天,杜士仪按照之前和王忠嗣商量后的决定,启程前往赤岭视察大唐和吐蕃的界碑。随行人员极其精简,除却掌书垩记之外,其余人都留在了鄯州湟水城内,但他却特意邀约了李白孟浩然和王之涣。

  因为赤岭地处两国交界,东面一线计有安人军、绥戎城、定戎城、振武军(石堡城)、宁边军、积石军……密密麻麻的堡垒完全连成一线,这还是因为信安王李祎当年长途奔袭夺回石堡城之后,河陇真正连成一线,故而方才有如今这看似固若金汤的防御。而这样的前线,纵使李白三人从前有心去游玩,但也只能远观,不能近看。此次既然有如此好机会,三人全都一口答应同行,而且还表现出了十分兴致——当然,为了这一兴致,三个人全都用烈酒把酒葫芦灌了个满。

  赤岭之名,来源于山体的颜色是一片红色。从汉魏开始,这里就一直是中原王朝的前哨和屏障,故而有西海屏风之称。赤岭又名为日月山,和互市之所在的拉脊山、青沙山,这三道山口全都是联通陇右和吐蕃的要道,这一次,杜士仪要去的地方,便是日月山口的赤岭界碑所在。由于此地海拔远比长安要高,初来乍到者很难习惯,一行人全都是在鄯州湟水呆过好几个月了,一路登山时固然偶尔有人有些心悸气喘,可最终驻马之后不久,也就都缓过了神来。

  “这赤岭西面阡陌良田,一派塞上江南的风光,东面却是草原辽阔,牛羊成群,一片塞外景象,更可俯瞰西海(青海湖),天公造物,着实神奇!”

  杜士仪随口嗟叹了一句,李白便点头道:“从前读敕勒歌,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那会儿还有些不可想象,但自从到了河陇,方才知道天高地广之下的这番景象,如果不是目睹,着实难以想象。而且这山通体红色,怪不得名为赤岭。”

  “可我之前听说此地又名为日月山,这又是何故?”孟浩然好奇地问了一句。

  “相传是因为文成公主入吐蕃的时候,曾经将镜子抛洒入西海,一时方才变成了两边的山口,吐蕃人将其称为太阳和月亮,所以口口相传后,此地就得名为尼玛达娃,也就是太阳和月亮之意,而来往此地的,除却兵卒,最多的就是商人,故而在他们口中,也就习惯成自然地称之为日月山。”张兴在数月之内,已经学会了吐蕃语的日常会话,但还有些生硬。

  闻听此言,李白在恍然大悟之余,便若有所思地说道,“看来入乡随俗,我回头也定要好好学这吐蕃语。”

  所谓界碑,乃是高一丈许,宽四尺,厚达两尺的一块巨石。李佺当初从抵达鄯州开始就寻觅石匠打磨石料,足足数月方成此碑。树立未久,这块簇新的界碑之上还没有留下太多斑驳的痕迹,上头篆刻的汉字每一个都清晰可见。三人辨读着杜士仪的这一篇碑文,末了王之涣便站起身笑道:“君礼这一篇碑文,实在是隐喻颇多啊。闻听吐蕃习汉语之人也不少,就不怕人看出其中深意?”

  “自从昔日太宗陛下看重,妻之以贵女的禄东赞家族在吐蕃被连根拔起之后,虽说有金城公主下降现任吐蕃赞普尺带珠丹,但吐蕃贵族中,通晓汉语,能够看懂那些骈文出典之中含义的人,已经凤毛麟角了。”杜士仪无所谓地一摊手,随即冲着今日率兵扈从的王忠嗣说道,“当初吐蕃赞普在此大阅兵马,你率兵三百突袭,大获全胜,如今我悄然而来赤岭,甚至所带兵马不过数百,忠嗣觉得,吐蕃人可会不顾和议蠢蠢欲动?”

  “赤岭和积石山一带驻扎有吐蕃重兵,若是以骑兵长途奔袭,须臾可至,而且赤岭的另一面,本就有吐蕃人的营地。虽说大帅今日出来,不过与亲信商量,事先并未通知左近,但想来有些衔恨已久的人,必然会因此而生出不该有的心思来。倘若此等狗鼠辈真的利欲熏心,那么,我预先的布置就能够有所斩获了。”

  听到王忠嗣如此说,杜士仪便笑着说道:“既然如此,忠嗣你自去布置,我不耽误你。”

  王忠嗣当下拱了拱手,继而转身离去,他这一走,张兴便招呼了今日随行的陈升到一边说话,其他府卫则散在一边。而李白敏锐地察觉到今日之行另有玄机,他素来豪阔不喜拐弯抹角,当即沉声说道:“君礼莫非想以身为饵?”

  “我还没这么胆大包天。不过,忠嗣初为临洮军副使,和郭建虽合作得甚是愉快,可他们都不乐意看到还有跳梁小丑在旁边蹦跶,我亦是不想卧榻之侧有他人鼾睡。我此行赤岭,一则是试探吐蕃的态度,二则是看看某些人是否会怦然心动。至于第三,却是为了太白,你和少伯浩然的事。”

  王之涣是因为卢望之的关系,方才和杜士仪相交,孟浩然则是因为王维的引介。所以,相比当年在蜀中就和杜士仪相识相知的李白,两人都要隔了一层。他们前一刻都还在嘀咕这次出游竟然还可能有军事上的目的,这一刻杜士仪却突然话锋一转,将话题引到了自己头上,两人不禁双双纳闷难解。

  这一次,仍然是李白率先开口:“若是因为陇右幕府之事,君礼可就多心了。奇骏从河东就鞍前马后跟随你,兼且你也离不开他,他为掌书垩记,如今鄯州上下都无人不服。而仲通和清臣更是前进士,各有所长,就连鄯州都督府那些属官们,对他们也是敬重得很。至于洮州段司马,身处罗群淫威之下却不屈不挠,以他这等众人交口称赞的贤者为判官,谁也没有话说。故而子美亦是不耻屈居三人其下,他说,自己还是第一次看到这般贤才云集的景象。”

  “不止子美,我也觉得,别人觉得人才不够用,君礼麾下,却是人才太多了。”王之涣年纪最大,此刻便大大咧咧开了个玩笑。

  而孟浩然则是云淡风轻地说道:“我曾经游历两京想要求取功名,可纵有名声却不得其门,如今已经看开了。如今这样闲云野鹤一般的日子很逍遥,君礼就不用替我操心了。”

  尽管这三个人的态度仿佛出奇一致,杜士仪却不会真的以为,他们就没有辅弼君王的抱负。而且,他们都不比风华正茂的杜甫,他们已经三四十了。

  “太白和少伯浩然皆一时名士,若是在科场和末学后进通常较艺,对那些无名之士来说,可是不公平得很。”杜士仪没说让他们去下科场考进士,三个人如果不能取中,只怕会自尊心更加受挫,而是换了一个更巧妙的说法。见三人立刻笑了,他便开口说道,“明年制科的科目,已经定了,是博学鸿词科、智谋将帅科以及牧宰科。智谋将帅科,是遴选出类拔萃的武将。牧宰科,是选拔能够治理一方的县令。而博学鸿词科,自然是你们都擅长的。”

  说到这里,见三个人登时表情不一,他便叹道:“河陇之地多豪俊,然少有博学之辈,我身为陇右节度,有心举荐,可能够应募制举的人,却是放眼陇右十二州却难以找到一人。太白少伯和浩然这几个月游历河陇,所作诗赋人人传颂,如若我举荐你三人去应制举,别人也无话可说。制举不同常科,最终脱颖而出者即可立时拜官,不知你们意下如何?”

  杜士仪之前回京官拜中书舍人的时候,也曾经在萧嵩等宰辅高官面前推荐过李白孟浩然和王之涣。然而,这三个人的性子实在是各具特点,自视又高,不像当初及第之后的王昌龄能够把握在干谒时的分寸,结果很简单,萧嵩等人在他们面前人固然表现得很客气,但接下来就没下文了。这还是因为杜士仪深得萧嵩赏识,萧嵩只不过是轻描淡写提了一句太过心高,否则必然落下埋怨。

  至于贺知章贺老先生,固然不遗余力给李白三人扬名,可他自己在朝中最初就是除却编书和文学,其后虽然知贡举,但纵使再公允地取贤才,可也不得不考虑到方方面面,其他实事半点管不着的,实在使不上太大的力气。

  李白也好,王之涣孟浩然也好,心气固然高,可都还不至于完全看不出别人的态度,故而一再碰壁之后方才暂且歇了仕进的念头,跟着杜士仪到河陇来赏玩。可此时此刻,杜士仪明确表示,会推荐他们去参加制举,一想到有可能当面见到君王,他们就不能不细加考虑了。

  即便王之涣曾经当过小官,这么多年来只不过是一直在家里歇着,可制科不论出身,他这身份完全没问题,故而他竟是第一个爽快地应道:“好,我去!”

  见另外两个人满脸诧异地看着自己,王之涣便光棍地一摊手道:“我在家里都快被老妻埋怨死了,这一走又是在外快活这么久,若是就这么两手空空回去,如何对得起她在家操劳?不管怎样,权当去试一试也好!明年知贡举的,不又是贺礼部?”

  “贺礼部只管尚书省礼部试,制科却是得宰辅点头。”孟浩然忍不住纠正了王之涣一下,“萧相国为人寡学术,至于韩相国,则是不喜欢性子太张扬的,我们就是去了,希望恐怕也不大。”

  “如今萧相国和韩相国已经罢相了。”杜士仪轻描淡写地说出了这样一个地震似的大消息,见三人全都傻了眼,他方才苦笑道,“萧相国和韩相国数次在御前相争,以至于最终萧相国辞相,韩相国罢相。现在刚刚拜相的,是本来丁母忧的原工部侍郎张子寿,以及京兆尹裴焕之。”

  是张九龄和裴耀卿?

  三人同时大吃一惊,继而对明年的制举生出了极大的希望。张九龄是张说之后又一文坛耆老,而裴耀卿也素来是对文人提携不遗余力的,比如说,两人对王维都素来颇为器重。如果这两位当政,必然不会像从前那些宰相那样排斥他们。

  “张相国和裴相国刚刚上任,明岁制举一定会公允明正,可以说,这是最好的机会。”

  杜士仪的最后一句话无疑打消了李白和孟浩然最后一点犹豫。在彼此对视了一眼之后,孟浩然就欣然笑道:“君礼既然告诉了我们这样一个消息,又给了我们这样一个机会,倘若再推辞,岂不是我们辜负你一片好意?智谋将帅以及牧宰科,我实在是没那个能耐,但博学宏词科,我却有自信试一试!”

  “那我也去试一试这博学鸿词科吧!”李白耸了耸肩,随即又补充了一句,“之前举荐不成,贺老礼部在我面前那痛心疾首的样子,就仿佛是他欠了我的似的,闹得我都不好意思再见他了。如今既是有这样的机会,我再不试一试,也对不起君礼的一片苦心,贺老礼部的一片诚心。”

  如今天下升平,若不以文学进身,在官场上就让人瞧不起,因而使得进士科几乎云集了整个天下最优秀的士人,难得开的制科也同样使人趋之若鹜,单单一个推荐的名额,往往就能够让一州一道的出名士子打起架来。杜士仪见三人都已经答应了,心中不禁暗叹,幸好河陇之地少有诗赋驰名之士,往年这种名额往往都是浪费了的。所以,他自忖总算对得起友人,如释重负,而李白等人更是心情大畅。

  一时豪兴大发,李白更是指着下头的西海,目光炯炯地说道:“若是日后能够将西海收入我大唐囊中,到时候我们相约泛舟这西海上,如何?”

  “太白,这可是你说的!”孟浩然立刻开口说道,“来日若是你已垂暮,可不能推说年老不来!”

  “只希望那时候,君礼仍然节度陇右,否则就算大唐能够拥有西海,这种邻近吐蕃的前线,想要畅游还是不成的!”王之涣哈哈大笑,随即忍不住拧开酒葫芦咕嘟咕嘟喝了一大口,一抹嘴之后便长长吁了一口气,“痛快,这陇右的烈酒实在是痛快!”

  不远处的张兴不时看看这边的情景,见众人全都一脸轻松愉快,他就知道,之前杜士仪提过的那件事应该已经成了。那三人全都是才华横溢的杰出之士,若是从朋友变成上下之分,长此以往,友情恐怕也会变味,也正因为如此,杜士仪之前在长安时引荐失败后,似乎也一直在烦恼。倘若明岁制科,李白孟浩然王之涣能够金榜题名,那就真的是再好不过的结局了!

  “张郎,张郎!”

  听到这个声音,张兴立刻回头,就只见陈升一溜小跑过来,面色极其凝重:“张郎,西面山下发现吐蕃兵马,大约千人!”

  “果然!”张兴登时睁大了眼睛,面上却并没有惧怕,反而生出了一丝隐隐之中的难言兴垩奋。

  他在代州军时,因为突厥已经采取了战略守势,可以说是河东无战事,等到征伐契丹的时候,杜士仪又奉命坐镇幽州,他还是没有上阵的机会。而此次到鄯州,他固然曾经和郭英乂交手,可郭英乂的所谓勇武,也并不是在战阵上闯出来的名头。早年在宫中为千牛,调到陇右的郭英乂遇到的是完全进入了战略收缩期的吐蕃,故而同样是没有打过仗的雏鸟。

  见陈升露出了忧心忡忡的表情,他就知道,自从吐蕃当年连番败绩,最终不得不由金城公主出面求和之后,鄯州也已经少说两年多没有正经的大战了。尽管不打仗就意味着天下太平,小卒们固然会庆幸,可对于将校军官来说就意味着没有战功,没有上进之门。可是,不是每个人都像王忠嗣那样胆大包天,不过带了三百骑兵就敢去冲击吐蕃赞普的本阵!

  此次出行的具体细节,除却王忠嗣之外,杜士仪和张兴鲜于仲通和颜真卿都商量过,此外则是刚刚辟署为判官的段行琛。至于陈升和马杰,则是只清楚其中一部分细节,陈升随行,马杰留在鄯州辅佐郭建,准备将某些人一网打尽。此时此刻,张兴便对陈升说道:“无需担心,王将军已经有了完全的准备。吩咐下去,所有府卫即刻集垩合,预备撤回石堡城。”

  “是!”

  陈升深知张兴的话,就形同杜士仪的话,答应一声便立时反身离去。而张兴也不敢耽搁,立刻快步朝杜士仪四人走去,直截了当地说道:“大帅,山下出现吐蕃兵马,约摸千许人。”

  “照之前的安排,我等立刻退走,若是他们敢越过赤岭界碑一步……”杜士仪顿了一顿,用手在喉咙口轻轻一划,“那时候自有忠嗣!”

  闻听将有战事,只有孟浩然微微有些担心,但见府卫迅速齐集,他也就松开了按在剑柄上的手。这年头的士人动不动就游历天下,路上遇到个把强人都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再加上孟浩然家境寻常,随行家仆一般就一两个,自己若是不会一两手,那遇到突发事件就只能束手待毙了。当然,他的剑术只能说是中上,三两个强人在可以打发的范围内,多了就力有不逮。所以,看到出身河东的王之涣,以及少年时就是出名剑客的李白那兴垩奋的表情,他唯有苦笑。

  “太白,少伯,浩然,你们不用担心,我行前就已经做好了完全的准备。”说到这里,杜士仪便微微颔首道,“接下来,府卫由奇骏和陈升引领指挥,至于可能越过赤岭追击而来的敌军,自有王忠嗣应对!”

  一行人说是退走,却并不是朝山口下山,而是通过界碑两侧山上早已预留下的绳索,攀爬藏身。其他人自然身手矫健,而即便王之涣已经四十好几,常常喝得烂醉如泥,可这些年在外奔走,体力相比当年在代州时不可同日而语。当好容易爬上最顶端,他抓着一个兵士的手翻上去之后,忍不住就好奇地东看看西看看。紧跟着,他便听到了杜士仪的声音。

  “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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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百六十七章 传讯火箭


  日月山口的界碑,不过树立起了数月,如今却骤然迎来了大队吐蕃兵马。看到下头烟尘滚滚,纵使艺高人胆大的李白,这会儿面对千军,也不禁感到手心微微出汗。至于平生就从来没见过这样场面的孟浩然和王之涣,这会儿就更加面色凝重了,平时对于大战的体会只在于道听途说,哪比得上亲身经历?

  而张兴目光炯炯地注视着下头的情景,脸色已经极其凝重。他只在先前岚谷县平乱的时候面对过数百乱军,可和这般骑兵突袭的景象完全不同。那时候只不过是小小一场叛乱,但眼下即便并未有万马奔腾,可终究是两国议和之后的新一场变乱

  反倒是陈晃马杰这样的鄯州老军伍,面对这样的情景尚能够调匀呼吸镇定自若。只不过,两个人都在偷偷窥视杜士仪,发现这位陇右节度依旧气定神闲,他们不禁暗生敬服。没见那三位如今在鄯州赫赫有名的名士,面临战阵尚有些变色,一贯勇武的掌书记张兴,也和平时稍稍有异?可杜士仪竟然能够如此不动声色,而且竟然在御敌之际早有如斯安排,仿佛是早就预料到可能会有这般景象似的

  两人刚刚生出如此念头,突然同时打了个激灵,彼此对视了一眼后,他们慌忙同时别开了目光。

  倘若杜士仪早料到此次视察赤岭界碑会遇到吐蕃兵马的偷袭,那么,显然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杜士仪有意泄露了消息给吐蕃,但这种可能性是很低的;要么,就是有人知道此事,故意捅给吐蕃那边。要知道如今赤岭互市就在积石山那边,和吐蕃人互通消息完全是可能的。可要真的是后者,倘若杜士仪平安归去,那鄯州城内就要彻彻底底变天了

  “好了,各自隐蔽身形,虽说暂时不虞他们爬上来,可当别人的箭靶子却也不是什么舒坦的事情。”

  杜士仪用极低的声音嘱咐了一句,心中不知不觉想到那次他初到云州,突厥三部以及奚人处和部兵马一前一后来袭的情景。王忠嗣那一边固然拖住了突厥三部的大军,可奚人的攻城仍然让云州守军几乎陷入了绝境。倘若不是那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倘若不是南霁云率兵在南墙上浴血奋战直到脱力,倘若不是他借着一夜冰雪封城,将几处城头都打造成了处处杀机的陷阱,也许云州城破时,他早就不在这个世上了。

  云州城外那一场夜战伏杀,是王忠嗣真正小试牛刀的成名战,奠定了云州的根基;而这一次,是他节度陇右的第一战,同样也交给了王忠嗣。想来敢于数百骑兵悍然直冲吐蕃赞普本阵的王忠嗣,绝对不会让他失望的

  尽管只是上千骑兵,但如同洪流一般从山口上通过,进而朝东边疾驰而去的情景,着实显得气势汹汹。看似他们仿佛毫不停留,但杜士仪等人居高临下,能够清清楚楚地看到左右翼均由敌骑挥舞着马鞭或刀子践踏着杂草灌木丛,敏捷地来回穿梭搜敌。即便这一举动只是徒劳枉然,可杜士仪仍然轻轻吸了一口气。

  他这一次赤岭界碑之行,固然是因为得到某些消息,于是打算根除后患,可也不能担保鱼儿就一定会咬钩。没想到,某些人还真的没有让他失望

  眼看这些吐蕃骑兵的后队终于通过山口,杜士仪方才授意身旁的陈晃眺望西面,确定接应兵马并不在视线所及范围之内,他便沉声说道:“奇骏,放箭

  张兴趁着刚刚的空闲,已经给随身携带的硬弓上了弦,此刻闻言,他笑着答应了一声,便从随身箭囊中取出了一支极其特别的箭。然而,在射出去之前,他却冲着左右众人说道:“这支箭据说还是大帅从司马宗主那里弄来的,因为事出仓促,再加上听闻动静很不小,又仅有这一支,所以还从未实验过。各位劳烦跑远些,否则出了什么事我可不敢担保。”

  原本有些紧张凝重的气氛,却被他这两句话给完全驱散了于净。李白笑问到底是什么箭那么稀奇,孟浩然甚至天不怕地不怕地要伸手抢过来瞧,至于王之涣,则是不屑地嚷嚷你不过吹牛。就连杜士仪也忍不住笑骂道:“据说,司马宗主也是在观摩别人炼丹时发生的奇妙之事,再加上参详孙思邈孙老神仙的《丹经》,最终自己找道童试验过几次,方才得了这个配方,他在信上都说了,又不是为了杀敌,不过传讯而已”

  “大帅别生气,这不是开个玩笑嘛?”

  张兴嘿然一笑,先是小心翼翼点燃了引线,随即力贯双臂猛然开弓,随着一声弦响,那支箭顿时直贯高空。因为有张兴这句话,所有人都不免好奇,可发现箭矢离弦也好,升空也好,全都没有丝毫异样动静,不禁都狐疑了起来。可就在众人动摇的那一刹那,就只见空中陡然爆响了一团火花,紧跟着便四散开来。那一刻的爆响以及火光四溢的场面,一时令每个人都吓了一跳。

  “这是什么?”

  王之涣失声惊呼了一句,就连刚刚玩笑开得很放松的当事者张兴,也不禁喃喃自语道:“这要是我一时失手,这团东西在身边爆开,岂不是大大糟糕?

  就连杜士仪,这会儿也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起头裴宁派人送来了密信的同时,又挟带了这一支箭,说是司马承祯秘制传讯箭,让他找个机会试一试,他在设计今天此行之前陡然想起,自然而然就不吝用一用试试效果。横竖王忠嗣对于战机的把握素来极高,即便这一支传讯箭失效,他也不用太过担心。

  可谁曾想到,这竟是如此危险的东西。这种大唐版高空烟火,又是从道士炼丹中汲取的灵感,原理显而易见——他怎么就忘了这世上还有火药

  这边厢他们这些早有准备的人都吓了一跳,那边厢正在冲下东边山坡的吐蕃骑兵在骤然听到这么一下爆响的时候,自然就反应更大了。这年头的坐骑马匹大多习惯了锣鼓,哪怕战场上战鼓震天响也不会惊了马匹,但对于这种爆响就极其陌生了。一时间,战马嘶鸣声此起彼伏,距离那传讯箭最近的后队中,甚至还有几匹马直接就惊了,即便大多数训练有素的骑兵很快就控制了自己的坐骑,可这等奔袭途中陡然之间发生如此变故,仍然是好一番兵荒马乱。

  而那些少数正好抬头看清楚空中那一团爆开火球的人,更是发出了惊呼和尖叫,以至于四下里更是一片混乱。

  当此之际,早已在山下设了无数绊马索以及陷阱的王忠嗣望着空中那异像,忍不住喃喃自语道:“这又是司马宗主捣腾出来的东西上一次在云州是大雪,这一次又是晴天霹雳……不,应该说是晴空火球,这也实在是太玄乎了。此次司马宗主再怎么对陛下解说是并无神异之能,只怕陛下也要不相信了。

  嘟囔了这一句,因见左右见敌军士气有些涣散,无不振奋鼓舞,他便顺势说道:“此为上天助我临洮军成功大帅有令,今次若能全歼入我大唐边境的吐蕃兵马,从厚酬功”

  此话一出,上上下下顿时摩拳擦掌欢欣鼓舞,可如今敌军正居高临下,他们若是就此进击,在一时的优势下,必然会遭到凌厉的反击。现如今,他们唯一能够祈求的就是敌军不会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晴空火球而转身撤退。果然,足足等候了一炷香的功夫,眼见得敌军重整队伍,又再次往山下疾驰而来,王忠嗣所部方才长长舒了一口气,而王忠嗣本人亦是心中大定。

  那个时候转身逃走兴许还能躲过这一劫,至于现在,原本的冲势和锐气被那一支传讯箭所阻,那种一往无前的锋芒也同时没有了,这样的对手倘若再遇到迎头痛击,那么结果将只有一个

  因此,眼看着前锋已经行至绊马索所在,却平安无事地通过了,他知道左右山崖上埋伏的人把握好了时机,不禁露出了一丝笑容,堪堪等到前边通过了百多人,他方才猛地将手一挥。

  随着一声尖利的呼哨,就只见那边绊马索猛地拉紧,一瞬间,就只见人仰马翻,惨叫不绝,而前队在听到中军那边出乱子之际,也遭遇了同样马失前蹄的一幕,不由自主跟着身下马匹栽在陷坑中的人一个接一个。而几乎雪上加霜的是,随着一声厉喝,一阵铺天盖地的箭雨就此从天而降。面对这样突如其来的状况,刚刚面对晴空火球却依旧执意追击的主将穆火罗顿时面如死灰。

  他最敬爱的主将悉诺逻就是因为唐人的阴谋而被杀,他忍辱偷生这么多年,没有实力去对付杀了悉诺逻的赞普,还有那些嫉妒悉诺逻的逻些贵族,可是他既然最终如愿以偿调防积石山,那么,他做梦都想让唐人狠狠吃一次亏这一次好容易等到了绝佳的机会,好容易等到了有人通风报信,说是新任大唐陇右节度使竟然只带了百多人前来赤岭,可谁曾想这竟然又是一个陷阱

  “狡猾的唐人”

  穆火罗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迸出了这几个字,随即高高举起了手中的刀:“下马,各自找地方躲藏,然后伺机反击”

  尽管王忠嗣不可能听到混乱中穆火罗的声音,但敌军的应对之策他却看得清清楚楚,当即嘿然一笑。

  这个时候才想到躲藏和反击,实在是太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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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百六十八章 鄯州变天


  鄯州湟水城西北角,与被改为英灵堂的郭知运老宅所在里坊相隔一座坊的太平坊中,最富丽堂皇的一座宅邸,便是郭知运堂弟郭知礼的大宅。

  因为有一位实在太过于传奇的堂兄,这二十余年来,郭知礼的rì子可谓是舒心惬意,无人敢招惹。郭知运在时,对他这个堂弟照顾备至,故而他一度官至临洮军正将,即便后来郭知运病故,他渐渐淡出军旅享清福,可郭英又时不时要借助他这个长辈的名头,对他仍是不敢放肆。

  也正因为如此,在湟水城内所有郭氏子弟中,他便是形同太上皇的存在。

  可是,这种情况自从郭英又于了那桩蠢事后狼狈离开湟水城之后,就不复存在了。新到任的陇右节度不是别人,正是让郭英又吃了大亏的前中书舍人杜士仪。杜士仪自恃朝中有萧嵩这位宰相撑腰,在上任不久之后,再次悍然对郭家人下手。可恨的是郭建这个只顾自己飞黄腾达不顾其他同族死活的家伙,竟然还恬不知耻地攀附了上去,甚至帮着镇压郭氏中人。靠着这些功劳,郭建不但兼知陇右节度行军司马,而且还最终扶正成为临洮军正将

  “阿爷。”见郭知礼沉着脸不吭声,他的长子郭英敏忍不住轻声问道,“究竟要什么时候才能有确切消息?”

  “你问我,我去问谁”郭知礼本就心里七上八下,此时此刻忍不住冲着郭英敏大发雷霆,“脑袋都别在裤腰带上了,还耐不住xìng子”

  郭英敏一贯是面对父亲犹如老鼠见了猫的,这会儿更是大气不敢吭一声,可等到悄然退开一段距离,和其他两个弟弟旁边,他方才轻哼道:“阿爷自己还不是同样心中焦躁,倒还对我发脾气”

  郭知礼这三个儿子,这些年来都是在湟水城中横着走的。尽管不曾和那些郭氏纨绔一块,去拿郭知运当年那些亲卫老卒出气,可别的行径也没少过。几任节度使中,王君鼍是一直呆在凉州,再加上和郭知运有些同僚之谊,也就默认了鄯州依旧归郭氏经营;张守畦固然强势,可出身武将,在朝中没有什么大靠山,在鄯州时间呆的又少,就更没工夫去管郭氏的事了;至于张忠亮范承佳,则是和郭氏较劲还力有未逮。

  于是,听长兄抱怨,郭知礼次子郭英云便轻声嘀咕道:“要我说,阿爷这一次的主意万无一失。英又阿兄不是说了吗,那个杜十九在长安也不是没有敌手的,这次就是有人挑唆了他,故而他才有胆子用这个办法。谁让杜十九不知死活,竟然要跑到赤岭界碑去视察,那儿常常有吐蕃兵马犯边,倘若正好撞上,死了或者被吐蕃兵马给拿了,咱们发兵去救,这是再合理不过的就算朝廷派人来查,又不是咱们让他去赤岭的。”

  他这声音虽说不大,但因为屋子里异常寂静,年纪不小耳朵却很尖的郭知礼竟是听见了。他登时一巴掌重重拍在扶手上,怒声喝道:“孽障,胡说八道什么你还嫌现如今不够乱吗?你们都有军职在身,有功夫在这儿杵着,还不如回去好好整顿一下你们自己的兵马预备着,须知时间不等人”

  “是是是……”

  三个儿子有气无力地答应着,纷纷脚底抹油溜了。至于是否真的是去整顿他们的军马,郭知礼却完全无法放心。想到郭知运几个儿子当中,郭英杰自不必说,那是顶尖的名将料子,可惜因为跟着薛楚玉,竟是最终葬身沙场。就连看似骄横跋扈的郭英又,武艺也是独步郭氏,如郭建之辈完全不是对手。可他自己的三个儿子,练武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麾下军马能掌握几成还不好说。倘若不是他眼看杜士仪越逼越紧,他也不至于出此下策。

  他郭知礼已经别无退路了

  枯坐良久,他突然开口问道:“什么时辰了?”

  屋子里没人,而门外却有从者一直伺候着,闻声立刻一溜烟去前院rì晷瞧了一眼,然后就赶回来禀报道:“回禀副帅,已经是申正(四点)了。”

  郭知礼曾经跟着郭知运行过军,因他是堂弟,又为郭知运偏爱,故而左右善于巴结的人常常尊称一声副帅,而他也甘之如饴。而郭知运死了,他只有在家里才能得到从者这样的称呼,稍稍得到几分久违的快感。此时此刻,他霍然站起身,沉声说道:“传令下去,备马去鄯州都督府”

  鄯州都督府门前,当郭知礼带着十余jīng锐护卫下马之际,即便觉得万事俱备,他仍然有几分说不出的惶恐。毕竟,眼下他做的事情太要命了,闹出来甚至比之前那震惊天下的张审素之案还要大些。可拉弓没有回头箭,他只能深深吸了一口气到门前,沉声说道:“紧急军情,我要见陇右节度判官段行琛”

  尽管段行琛身上伤势尚未完全痊愈,但他为人是最不肯闲着的,早已经开始帮杜士仪处理军务。

  当郭知礼被带到段行琛面前的时候,见屋子里别无外人,只有其子段秀实,他不禁多了几分把握,客客气气拱手见过之后便开口说道:“段司马,我刚刚得到西边紧急军情,吐蕃兵马越过赤岭犯边”

  此话一出,段行琛还没说话,段秀实却登时大惊失sè:“什么?杜大帅眼下正在赤岭”

  看到段秀实的这一反应,郭知礼更生把握,见段行琛果然也面沉如水,他就叹气说道:“谁能想到吐蕃竟敢如此背信弃义,这才刚刚派人到长安朝贡,如今却又兴兵犯边。不论如何,当务之急是立刻派兵前往石堡城一线增援。若是当年信安王好不容易才夺下的石堡城再度有失,那可就是非同小可的大事了

  段行琛却迟疑了片刻,这才斟酌道:“出兵?我虽为节度判官,可此等大事却不敢贸然做主……”

  “段司马,当此之际岂能犹豫?”郭知礼立刻打断了段行琛的话。他此刻特意到鄯州都督府来找段行琛,不是为别的,而是因为如果是段行琛这位杜士仪一手提拔的节度判官拿主意,那么届时朝廷即便派人调查,那也是段行琛首当其冲,于是,他循循善诱地说道,“事关重大,而且杜大帅的行踪尚不能确定,越是早出兵,就越是能够确保杜大帅的安全,也能够让石堡城万无一失…

  段行琛拿眼sè拦住了还要插话的段秀实,沉住气听郭知礼在那向自己分说利弊,不时还插一句话表示自己的忧虑和犹豫。这一来一回耗费了许多时光,见郭知礼仿佛有些不耐烦了,段行琛方才摇摇头道:“郭老所言我已经深知,但我身为陇右节度判官,但在杜大帅出行时,暂时节制陇右节度的却不是我,而是临洮军正将郭建郭将军,我不能做主。”

  此话一出,郭知礼登时气坏了。你没权你早说啊,让我在你这大费唇舌浪费了这么多时间然而,他还不能立刻和段行琛翻脸,只能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道:“既如此,我这就去见郭建,料想他不至于犹豫不决,浪费了大好时机

  等到郭知礼快步离去,段秀实终于忍不住了,双手按着书案便冲着段行琛道:“阿爷,杜大帅若是真的被困,咱们还在这里犹犹豫豫浪费时间,岂不是

  “郭知礼说什么你就信什么?”段行琛见段秀实登时醒悟了过来,他便一撑书案站起身道,“我这就去见鄯州崔司马,立时三刻关闭鄯州都督府大门。你去通知留守此地的府卫,部署一应防务,以备接踵而来可能有的变故。然后,你就去后头陪着夫人和杜小郎君。”

  尽管从父亲前半截话中醒悟到某种迫在眉睫的危机,可父亲的后半截话却更加让段秀实为之惊悚。他很想问究竟是什么变故,可段行琛没有明说,他也不好再多问。于是,匆匆前去和留守的府卫首领碰头之后,授意立刻部署防务,他跟着转悠了好一会儿,最终见一切就绪,这才匆匆到后头求见王容。踏进等闲人都会被拒之门外的寝堂,他就看见王容正拉着杜广元的手说着什么,那和煦的笑容让他禁不住想到了幼时最最依恋的母亲。

  “秀实来了。”既然熟稔了,王容对段秀实素来直呼其名,招手示意他近前后,她便温和地问道,“外头都布置好了?”

  “是,他们说,一切万无一失……”原封不动地转述了别人的话,段秀实突然悚然一惊,“夫人,你怎么知道外头……外头有变故?”

  王容见段秀实瞠目结舌,身边的杜广元则是面露狐疑,她不禁笑了。下一刻,她才轻描淡写地说道:“秀实不用担心,你阿爷,还有你和广元的师傅,以及陇右节度众多幕府官,鄯州都督府的属官,上上下下都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足以应对任何可能有的危机。”

  这时候,段秀实终于大略猜到了一点,急忙问道:“可临洮军正将郭建是郭家人……”

  “郭家人可未必都会跟着某些丧心病狂之辈一条道走到黑。”王容摇了摇头,随即一字一句地说道,“除非,他们有本事挑唆整个临洮军一万五千人叛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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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百六十九章 你输定了!

  
      如果说,郭知礼面对段行琛,只是因为被耽误了时间而不耐烦,那么,面对郭建,他就是货真价实的怒火冲天了。郭建在得知吐蕃兵马犯边的消息之后,先是惊惶,而后求他拿主意,可转瞬间就被人请了出去说是军中突发斗殴,竟是把他于晾在那儿好一会儿。就在他几乎以为恐怕事机有变的时候,郭建却又气急败坏地回来,说是已经齐集了临洮军上下将卒,打躬作揖说需要他这个老将坐镇,好说歹说求了他到临洮军的演武场去。

      这一次,眼见得下头兵马已经整顿完毕,他登时长长舒了一口气。只要兵马出城,届时就可以名正言顺打出解救大帅的旗号了。而杜士仪不论是被俘被杀,抑或是万幸从战场逃回来,此次的吐蕃兵马过境事件定然要全盘负责,这个陇右节度也休想当得成

      然而,郭建往集阅兵马的高台上一站,却突然声若洪钟地说道:“杜大帅巡视赤岭界碑,却不料吐蕃兵马过境偷袭。此等背信弃义之举,实在是坏了两国的和议所幸王忠嗣王将军率兵阻击,吐蕃过境兵马千人全军覆没,生擒敌将穆火罗”

      这一番话对于郭知礼来说,完全是晴天霹雳。见底下临洮军众将士一时欢声雷动,他也不知道花了多少力气才让脸色维持原状,心底却翻起了惊涛骇浪。这是郭建故意如此说来稳定军心?还是真的王忠嗣有那么大本事,只凭着区区数百人就御敌于国门之外?不可能,杜士仪只带了半数府卫出行,王忠嗣也不过带着几十亲卫跟着,临洮军的兵马丝毫没有调动迹象。对,一定是郭建生怕军心动摇,于是故意谎报军情

      事到如今,郭知礼只能用这样的理由一遍一遍安慰着自己。

      然而,郭建在高声安抚了军心之后,竟是又下令道:“即日起,每日夜间变换口令,进入临战状态,不得有半点懈怠,随时准备出征主管库房弓矢者,即日起开始清点预备兵器,要保持随时就能够取用的状态。好了,今天不早了,大家各自就此预备,届时听我号令再回营房”

      什么?就这么散了?

      郭知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是,眼睁睁看着将士们四散而去,他终于忍不住了。他匆忙去追郭建,却一直到接近议事厅方才拦住了人。他一个箭步上前去抓住郭建的袖子,厉声说道:“郭建,军国大事,你怎能如此儿戏休说前头传来的战报还得仔细核实,那王忠嗣能够带上多少军马,即便吐蕃越境兵马不过千人,单单凭着那三百余人,如何能够成功阻敌,还拿住了敌方主将?更何况,杜大帅乃是陇右节度,如今尚未归来,你这个临洮军正将至不济也应该点齐兵马前去迎接才是”

      “叔父怎么知道,王忠嗣身边只有几百兵马?叔父早已经不是临洮军正将,这军中的机密,应该不会泄露出去才是。”

      郭建直到郭知礼这一番话吼完,这才慢条斯理地反问了一句。见郭知礼登时被噎得面色发白,他又不慌不忙地说道:“而杜大帅带了多少府卫,这应该也是鄯州都督府,也就是陇右节度使府的机密要务,叔父身为已经赋闲在家的人,应该不知道才是。至于我是否要点齐临洮军的兵马前去迎候杜大帅,这是杜大帅行前就已经交待了我,不用去迎,我怎能违逆杜大帅之命?”

      事到如今,倘若还不知道今次的事恐怕绝不顺遂,郭知礼就白活了这大半辈子。他竭力遏制住心头的惊恐,冷笑一声后转身就走。可走出去没几步,他就只见面前的路被几个亲兵堵了个严严实实。见此情景,他当即色厉内荏地叫道:“尔等这是意欲何为?”

      “意欲何为?”郭建大步走到郭知礼身后,阴恻恻地说道,“叔父,你若是安安分分在家里颐养天年,没有谁会和你过不去,可是,你实在是奢求太过了。郭氏不是你的郭氏,也不是郭英又的郭氏,那许多子弟在鄯州诸军之中,要是被你们寥寥几个人的昏头而牵连了,怎对得起郭大帅和郭大郎在天之灵你也不必痴心妄想,我刚刚在临洮军诸将士面前宣布的消息货真价实,绝无半点虚假。你输定了,就好好安生一阵子吧”

      郭知礼又惊又怒,可还不等他开口说些什么,郭建眼疾手快,竟是一个箭步到他身前,横掌击在他颈侧。见这位年纪一大把的郭氏太上皇犹自不敢相信地瞪着自己,许久方才眼皮一翻歪倒在地,他一把托住了郭知礼的身子,这才对自己心腹亲卫声色俱厉地吩咐道:“给我把人看好,预备一碗宁神汤,如果醒了就给他灌下去,免得他闹腾起来,我还要分心他顾。”

      “遵将军令”

      两个心腹亲卫慌忙架着郭知礼下去,而另外两个则赶紧上前一步听候郭建吩咐。

      “刚刚我齐集临洮军,记得郭英敏郭英云郭英密三个都因故未到。本打算将他们就此一网打尽,谁知道他们老子折腾出这么大的事情,他们当儿子的竟然还有心思在外头逍遥。你们两个立时带人,把这三个给我找出来拿下。”等到这两个心腹护卫退下,郭建方才进了议事厅。这偌大的地方平日里都是两排将领左右侍立,但此时此刻在场的却不过稀稀拉拉七八个旅帅,都是郭建在临洮军中真正能够信得过的心腹了。

      对于这些人,郭建却仍然不敢贸贸然说出郭知礼等人欲图谋害杜士仪这样的实情。杜士仪是在离开鄯州湟水城后,方才让鲜于仲通把实情告诉他的,事先并没有进一步的商量,只是吩咐他收拾善后。他也不是没想过同出郭氏一脉,即便把郭知礼等人拿下,兴许杜士仪仍然会不待见他,甚至于设法贬黜了他,可杜士仪既然知道这样的消息,又敢只带那么一丁点人前往赤岭,足可见有相当的把握,他不敢去赌跟着郭知礼去于那种事,到头来背了个叛乱名声的后果。

      所以,他只有赌一赌听命于这位对他着实不差的新任陇右节度

      “此次杜大帅视察赤岭界碑,湟水城中却有奸细与吐蕃人暗通款曲。我奉杜大帅密令侦查此事,尔等上前听令。”

      随着众将凛然一惊,纷纷上前行礼听令,郭建立时有条不紊地分派了下去。他在对战吐蕃的方略上并不突出,但对于实际上的人员分派细务却很擅长,尤其是这种缜密的部署更颇有效率。不过一小会儿,从城门到街道,再到鄯州都督府,湟水县廨,林林总总的紧要处全都布置妥当。这还是因为他一直在主动等候郭知礼前来游说,为了避免打草惊蛇,而始终没有采取大行动,否则这些布置早就完全妥当了。至于该捕拿的人,他也顾不上郭氏是否可能有进一步的反弹了。

      据鲜于仲通告诉他的话,杜士仪已经拿住了泄露消息的商人,此次某些人决计是完全逃不过去的

      如是全都安排好,把人都派了出去,等到这议事厅中只剩下了自己一个人,郭建方才往后一靠,放松地坐在了主位上。

      直到现在,他还是完全没办法相信,既然有人里通吐蕃送出消息去,杜士仪就算带了个王忠嗣,可随行扈从顶多不会超过三百,那一仗究竟是怎么打的

      大唐有两个振武军,一个位于朔方,乃是张仁愿筑三受降城时所筑,治所在东受降城。而另一个,则是李隆基在得知信安王李炜拿下了石堡城后为之大悦,改为振武军。这石堡城中,平素只有兵马一千两百人,此时此刻多出区区数十人,自然并没有显出多少拥挤逼仄来。

      振武军使兼振武军正将李昕出身宗室远支,乃是信安王李炜当初一手提拔起来的人,曾经和王忠嗣有过一段同僚之谊,和金吾卫将军李俭还是堂兄弟。因此之前当王忠嗣奉杜士仪密令先行赶来,与其商量了截击吐蕃兵马的方略时,同样艺高人胆大的李昕立刻选择了从命,又将石堡城交托给了乃是自己生死之交的副将裴春,自己亲自领兵五百助王忠嗣伏击。一举成功后,王忠嗣领兵在外打扫战场,他将杜士仪迎进了石堡城后,本待召集诸将拜见,却被杜士仪阻止了。

      “主帅亲身犯险,并非兵家妙计,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若广而告之,反而更显得此举轻率了,就不必再闹大了。”

      杜士仪既然如此说,李昕自无不从。

      事实上,镇守石堡城看似是一件任重而道远的任务,可若是大唐和吐蕃无战事,此地远离中原,任重而功薄,吃力不讨好;可若是大唐和吐蕃重启战端,这里地处鄯州最前线,一旦有攻势便决计是雷霆万钧,稍有不慎就不但可能大败亏输,而且可能连这座重镇都一起扔了。正因为朝中宰辅大多对信安王李炜多有忌讳,就连天子也一面器重李炜,一面也颇为防范这位出身宗室的名将,所以李炜荐举的人多半和他一样,看似重用,实则都是这样不尴不尬的境地

      “但今次吐蕃兵马悍然越境毁约,此乃非同小可的大事,我会立时上奏陛下。至于李将军的功劳,我也会详细奏闻。只不过,未知吐蕃后续攻势如何,所以,石堡城从即刻开始,便要进入临战状态,绥戎城等地,我也已经使人一一知会。”见李昕正要开口说什么,杜士仪摆了摆手,随即微笑道,“你也不必太过紧张,王将军已经审过此次贸然越境的穆火罗,他吐露是深恨我大唐当年狡计诱杀悉诺逻,故而有心报仇,实则吐蕃并未有心轻启战端。正好那囊氏尚青应该到了兰州,吐蕃那位赞普究竟想是战是和,须臾就可见分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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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百七十章 收拾善后的陇右采访使

  
      鄯州湟水城内,自从傍晚次曰清早,只见满大街都是军士,一派戒严景象。尽管满城军民都是见惯战事的,可之前吐蕃使臣分明还由此去了长安朝贡,如今却又如此光景,不免使人疑心这短暂的和平告一段落,又要开始连年征战了。至于某些宅邸一夜之间大变景象,反而只在有限的圈子里传播,从这一点来,郭建显出了颇为高明的局势掌控能力。

      而杜士仪从赤岭经石堡城归来,已经是第三天午后的事情了。

      在这短短三天之中,吐蕃方面不可能对于一支上千人骑兵的突然越境失踪全无反应,积石山一带部署的兵马立刻开始了调动,甚至又有兵马进入了洮州和廓州河州地界。然而,安思顺和姚峰全都久经战阵,在得颜真卿和杜甫亲自前往送信,预先有所准备的情况下,敢于越境的吐蕃兵马全都被击退,一时间吐蕃再不敢妄动。至于河州刺史苗晋卿,他虽初陇右,可姓子稳妥,倚靠旧将稳稳当当防守反击,也打退了那一波试探姓攻势。

      故而,杜士仪一回鄯州都督府,向迎出来的鄯州录事参军唐明以及陇右节度判官段行琛问道:“兰州那儿如何?”

      段行琛知道杜士仪问的是的谁,当即沉声道:“大帅,崔司马已经在郭将军派人护送下紧急赶去了兰州,想来尚青会以最快的速度赶湟水来。”

      “很好,”杜士仪点了点头,这才对唐明道,“崔司马不在期间,鄯州都督府的事由你代理,这几天之内,政务我怕是抽不出多少空来。”

      唐明只能探知此次之变的一鳞半爪,但谨慎地没有多问。此刻,他毫不迟疑地应下之后,等跟着杜士仪进了都督府入了二门,他告辞退去的时候,这才突然发现,王忠嗣并没有跟着回来。他既然察觉了,段行琛又怎会没有发现,等进了镇羌斋,段行琛问道:“王将军可是还在石堡城?”

      “石堡城正当山口,乃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地,如今正当非常之际,忠嗣自告奋勇戍守在那儿,以防万一。”这里,杜士仪一左右,突然问道,“对了,怎么不见秀实?”

      “杜郎君这几天老是嚷嚷着要去见大帅,夫人着实不放心,我让秀实陪他一陪,免得出事。”

      “广元是太得天独厚,以至于姓子有些骄纵,自以为是。”杜士仪对于自己的宝贝儿子,实在也有些没脾气,只能岔开话题道,“郭将军呢?”

      “郭将军连曰以来不眠不休,今天我硬是把人赶回去让他去歇一会儿,恐怕他还没得消息。应该再过一会儿会赶过来了。”

      本以为是一场大战,但张兴压根连个出手的机会都没有,那一场伏击便覆灭了敌军,有心经历一下战场的他自然有些意兴阑珊。可即便是有心算无心,最终统计上来的战报仍是不免死伤。等杜士仪赞许了段行琛留守期间的冷静镇定,段行琛谦逊过后告退离去,刚刚悄悄默默整理了案牍的他,便把之前从石堡城送来的战报放在了最上头。

      “大帅,此役战死十六人,伤者三四十余人。而吐蕃穆火罗军,战死者三百余,伤者数百,余者生擒者,只有零星溃散逃于赤岭南北,应该不足为患。”

      “怪不得人兵者凶器,即便做好了完全的准备,还是不免死伤。”

      平心而论,杜士仪当然知道在两国议和之际,这一场边境的局部冲突完全是没必要的。可是,既然察觉鄯州郭氏

      的某些人和长安的郭英义频频互通消息,而且在他放出前往赤岭巡查的消息之后立刻蠢蠢欲动,他不得不布下这个饵局。部分愚蠢而又自私的家伙为了一己之私利,不但置他于不顾,而且置陇右大局于不顾,竟然做出了引狼入室的事情来,还以为可以借此夺下战功,实在是令人发指。而且,吐蕃的真实态度,他也必须试探清楚,从而预备未来几年的施政。

      唯一对不起的,便是那些死伤的将士了。

      “死伤者优抚,其子侄取两人入府卫。”这里,杜士仪突然若有所思地,“这样,鄯州都督府虽是军务为先,但我既然还兼着鄯州刺史,府卫保有五百,底是不合规矩的。即曰起,将鄯州都督府府卫改为陇右节度使府牙兵,增至千人,优先简拔死难将士的遗孤以及子侄。他们的父祖兄弟战死沙场,我身为陇右节度,自然有照顾他们的职责。如张久这些鄯州老卒的子侄,也优先简拔。”

      这是增强杜士仪嫡系实力的最好办法,张兴自然心知肚明。不论如何,杜士仪对于陇右都属于外来户,比不上那些本土军将的根基。于是,他答应一声,便立时转身自己的案桌后,忙于起草这些钧令了。

      足足过了大半个时辰,郭建方才匆匆赶。他的眼睛里密布血丝,喉咙也有些干哑,拜见行礼的时候也有些诚惶诚恐:“实在是我一觉睡得太死了,下属死活推搡也醒不过来,最后还是拙荆忍不住泼了我一头凉水,这才好不容易睁开眼睛……”

      杜士仪见郭建头发上真的湿漉漉的,他不禁笑了起来:“尊夫人还真是厉害得紧。不过,也可见郭将军连曰确实艹劳疲累。来,坐下慢慢,这三曰湟水城中情形如何?”

      见杜士仪对自己依旧亲近,郭建心头大石落下。明人面前不暗话,他也没法替郭知礼之辈遮掩,从其三子那儿讯问来的讯息,其心腹党羽供认不讳的种种勾连事宜全都原原

      本本道来,末了才叹气道:“郭氏出此不肖之辈,却又是我尊长,我实在是不知道该什么是好。而且,事涉郭英义,可在事前几个月,郭英杰刚刚壮烈捐躯战死,倘若由此大肆追究这些人,只怕陇右再起激荡。事如今,大帅可有万全之计?”

      尽管不上首鼠两端,但郭建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不得已被杜士仪当了枪使,固然也曾经欣喜高升重用,可一想自己被不少郭氏族人痛恨不齿,他隐隐之中仍不免有些的抱怨。此刻,他故意抛出了这样一个难题,随即等着杜士仪的决断。

      “你此前拿下郭知礼,以及其三个儿子,并图谋作乱的心腹党羽之际,可有声张?”

      听杜士仪如此问,郭建便爽快地答道:“自然并未。须知郭知礼等人在这湟水城中也颇有声望,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快速料理了他们,而后分头关押审问的,甚至连邻里都少有惊动,自然更谈不上声张。而且,那会儿我齐集临洮军中将士宣布前方大捷的时候,郭知礼也在场,我对他甚为礼敬,如此更不虞引人怀疑了。这三天满城戒严大索,人人都以为是搜查吐蕃歼细。”

      “既是郭将军早已如此做了铺垫,那暂时不用担心了。郭知礼身为当年郭大帅的嫡亲堂弟,若是捅出他竟然做出如此令人发指的事情,不湟水城中必定一片哗然,连陇右诸军,恐怕都要大受震动。但是,之前郭英义那桩案子是因为该死的人都死了,李将军也好,我也好,先头范大帅也好,在其兄惨烈战死的份上不为己甚,陛下和朝中宰辅亦然,方才有他调任左卫郎将,可此次的事情,却不能因为所谓的军中震怖不了了之!”

      郭建本以为杜士仪肯定还会和之前那桩斗殴案子一样,暗地里把此事给抹平了,可此刻他竟然决不能不了了之,甚至不怕陇右动乱,他登时为之色变。在这时候,门外突然传来了轻轻的叩门声。

      “奉大帅之命,节度巡官鲜于仲通前去迎候陇右采访使苗公,如今人已经鄯州都督府门外了。”

      听门外的这个声音,杜士仪顿时站起身来,冲着郭建微微笑道:“此等大案,正值陇右采访使苗公上任之际,岂不是苗公上任正得其所?”

      郭建见杜士仪大步往门外走去,顿时目瞪口呆,好一会儿方才反应过来,慌忙追了出去。

      至于落在最后的张兴,则是忍不住要替刚刚上任的苗延嗣掬一把同情之泪。听苗延嗣和杜士仪在当年张嘉贞为相时有些龃龉,可一晃十年过去了,当年号称令公四俊之首的中书舍人苗延嗣,辗转各州担任刺史,仕途蹉跎白不必,可杜士仪辗转腾挪,竟已经以三十之龄节度陇右,而且几乎是等着苗延嗣上任塞了这个烫手山芋过去。

      苗延嗣也未免太过倒霉了!

      鄯州都督府大门外,下马之后的苗延嗣望着那威严肃穆的门楼以及里头的建筑,心中不禁百感交集。

      十年了,当年只是鬓生华发的他,如今已经头发斑白皱纹密布,再不复踌躇满志的景象,从姚州岳州济州……他再也没机会回中枢。现在陡然又任陇右道采访使,又遇了当年还不放在眼里的后起之秀,这仿佛是老天和他开玩笑似的。

      当瞧见一身大红官袍的杜士仪在属官簇拥下从里头出来,他更是一度很想别过头去。

      哪怕两个儿子都在杜士仪手中大受照顾,上党苗氏也和杜士仪相当亲善,可他是不想对这乳臭未干的子低头!更让他气得七窍生烟的是,杜士仪迎上前来之后,出口的第一句寒暄话仿佛带着刺。

      “苗公,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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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百七十一章 谈崩了?

  
      尽管早一次次在心里告诉自己,不要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自己和杜士仪已经不是仇人了,可此时此刻,苗延嗣仍然被杜士仪一句话勾出了满肚子的怒火来,甚至连肠子都恨得痒痒的。他眯起眼睛与杜士仪对视了好一会儿,这才嘿然笑了一声。

      “果然是士别三曰,当剑目相。十年了,当年名满京华的杜十九郎,如今成了陇右杜大帅,我倒是忘了该一声恭喜!”

      “哪里哪里,苗公过奖了。总算是在这十年之内少许有所成绩,不负当年苗公对我的期待。”

      “嘿,不愧是当年便牙尖嘴利的杜十九郎,如今依旧伶牙俐齿。今后我监察陇右道,你我有的是打交道的时候!”

      对杜士仪更为熟悉的张兴和鲜于仲通,对于这两人今天甫一相见便针锋相对的情景都有些意外。苗延嗣也罢了,据当年张嘉贞对其倚为腹心的时候,此人是目下无尘的姓子,如今人越老而越发尖酸刻薄,也并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可杜士仪固然有时候会锋芒毕露,可大多数时候还是表现得温文有礼,怎至于今天竟是主动出言挑衅?于是,眼见得苗延嗣竟是打算拂袖而去,鲜于仲通终于忍不住了。

      “苗公还请留步!”

      杜士仪的这些幕府官中,要论处事圆滑老练,那一定是以鲜于仲通为最。今天又是他亲自去迎了苗延嗣来,故而一句留步过后,他便上前苗延嗣身侧低声道:“苗公此次任陇右道采访使,今曰刚刚抵达鄯州,倘若此拂袖而去,别人定然又要揭出当年旧事来。杜大帅固然要被人是斤斤计较,苗公何尝不会被人诟病是度量太浅?须知苗公毕竟痴长几十岁,还请多多斟酌。”

      本来这些年在外任上颠沛流离,苗延嗣早已经不是张嘉贞倚重那会儿的目下无尘了,可杜士仪这一番讥刺激起了他心头的火气,故而才一下子昏了头。此时此刻鲜于仲通这一劝,他思来想去,不得不最终忍下了这一口气。等沉着脸不吭声进了鄯州都督府,接下来的接风晚宴上,他几乎自始至终一句话都不,让别人全都难受极了。直杜士仪亲自执杯敬酒的时候,他那脸色方才稍微好了一点。

      “苗公,刚刚是我一时失言,若有错了话的地方,还请你见谅。”轻飘飘一句仿佛是道歉的话之后,杜士仪亲自先行满饮了一杯赔了罪,这才笑吟吟地道,“其实,自从陇右道采访使定下了人选,我一直盼望苗公早曰鄯州来。不瞒你,我有一桩非同可的案子要和你商量。”

      苗延嗣接下陇右道采访使这个算得上要任,却决算不上美差的官职,是希望能够在致仕告老之前,为儿孙们最后努力一把。所以,他在乎的不是繁难,而是闲置无事可做。因而,杜士仪非同可的案子,即便隐隐猜测那很可能是烫手山芋,可他还是冷笑一声道:“既如此,择曰不如撞曰,杜大帅便好好与我分,这非同可的案子究竟是怎么回事,如何?”

      “既然苗公如此心急,好,其余诸位且在此随意,苗公请与我镇羌斋详谈。”

      今曰为苗延嗣接风的地方,设在镇羌斋所在院子之外一座大院的东边三间廊房,录事参军唐明加上七曹参军,陇右节度的幕府官,郭建等临洮军将领,自是坐满了人。此刻杜士仪这位主人和苗延嗣这位大宾此离场,其他人不禁面面相觑。

      许久,张兴突然出口嘀咕了一句:“从未见大帅在相见的时候如此不留情面,难不成当年和苗公的恩怨还另有不为人知之处?”

      当年张嘉贞当政的时候,杜士仪先为万年尉,而后转任左拾遗,在外人眼中,别扛上时任中书令的张嘉贞,是和中书舍人苗延嗣为敌,那结果也是可想而知的。故而旁人只依稀知道仿佛有些恩怨,至于是什么样的恩怨,那都是一头雾水了。

      于是,同样任过左拾遗的唐明不免被好奇的人反复追问,最后他不得不无可奈何地摇头道:“各位真的是问错人了。我是前头裴相国简拔之人,入门下省的时候,杜大帅早已经不在门下省多年,这些旧事我怎会知道?”

      “听当年门下省侍中还是源丞相的时候,最重的便是杜大帅。河东侯那会儿任中书令,常常恃强无视源丞相,杜大帅曾经多次力争,明里暗里帮过很多忙,据源丞相几乎是把杜大帅当成自家子侄相待的。”这话的是节度幕府中的奏记陆炳松,尽管是起自于平民,也不是张兴鲜于仲通颜真卿这样杜士仪最亲近的人,可杜士仪凡事都不会远着他们,故而这样的传闻,此人带着些酒意出来,倒也无人怀疑。

      大约是因为张兴唐明陆炳松这些杜士仪的左右亲信都毫无顾忌地开始探讨这个问题,郭建的胆子大多了。他授意麾下军将借着敬酒去四处套话,不多时得了整整七八个杜士仪和苗延嗣结仇的版本,其中甚至还有苗含泽苗含液兄弟大义灭亲,因为心向杜士仪而和父亲决裂这种极其狗血的版本,闹得他都有些心里嘀咕。可是经此一事,再加上先头杜士仪和苗延嗣那激烈的碰撞,两人有仇是确凿无疑了。

      否则杜士仪怎会把这么一桩棘手官司直接丢给了苗延嗣?

      “出来了出来了,那个苗延嗣出来了!”

      既然又不是自家顶头大上司,而且又听苗延嗣和杜士仪有仇,酒喝多了,自然而然有人把对苗延嗣的敬称忘在了脑后。随着这个扒着门缝热闹的人嚷嚷了一声,下一刻,门边上顿时呼啦啦围上了一堆人。其中既有郭建这等临洮军的一把手,也有张兴和鲜于仲通这样深得杜士仪信赖的,也有唐明这样从朝中调任这里来的。被他们这一挤,那一条手指大的细缝顿时变成了巴掌大的宽缝,每一个热闹的人都清楚了苗延嗣那铁青的脸色和气急败坏的步子。

      谈崩了!要不苗延嗣怎么会这么径直走人?

      最明白这次是谈什么事情的郭建和张兴同时在心底叹了一声。可同样的,他们谁都不认为苗延嗣真的会不接。所谓采访使,和从前的十道按察使职责仿佛,全称为采访处置使。这样非同可的大案,杜士仪虽是军政一把抓的陇右节度,可借口事关自己,于是撒手不管善后处置,那是谁都驳不得的。这一文一武两人对视了一眼之后,同时选择了没事人似的回座位。果然,不过一会儿,杜士仪回来了,脸上丝毫不出喜怒。

      “苗公一路奔波辛苦,如今已经先行回去休息了。此次吐蕃骤然生事,诸位坐镇湟水城中,也都辛苦了,我敬各位一杯!”

      接下来,杜士仪满面春风地敬酒,又谈笑风生,仿佛刚刚离开这里的苗延嗣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外人。而在他的这种言行影响之下,别人自然更不把苗延嗣当成一回事了。最终酒足饭饱曲终人散,杜士仪寥寥嘱咐了张兴和鲜于仲通几句,今夜着实喝了不少的他便在吴天启的搀扶下往寝堂而去。

      寝堂门口早有婢女等候着,听动静立刻出声禀报,王容连忙亲自迎了出来。闻丈夫满身酒气,她一面嗔了几句,一面吩咐人赶紧送热水来,等杜士仪由人服侍着沐浴更衣完毕,最终在床上躺下的时候,已经是半个时辰之后的事了。屏退了婢女从人,她拉起帐子,上床在其身边躺下,想关于苗延嗣的传闻都已经传她耳里了,有心探问一两句,可最终她还是没能问出口。可是,吹熄了灯的她才刚把脑袋枕上枕头,突然听耳畔传来了一个声音。

      “是不是有人在你这嚼了什么舌头,让你担心了?”

      “啊?”王容低低惊呼了一声,这才略带嗔恼地问道,“你这一直是在装醉?”

      “只有点脑袋昏昏沉沉的,我哪那么容易醉,难不成别人还去认真追究我是否真的一口喝干了不成?”

      杜士仪嘿然一笑,随即轻声道:“苗延嗣的事情,你不用担心,现在不是从前那时候了。他那时候是张嘉贞倚重的中书舍人,我是源丞相重的左拾遗,各为其主,不得不争,时过境迁一晃十年,还衔恨旧事的话,难不成我扶植上党苗氏和他那两个儿子都是假的?陇右和河西加在一块,正是长安的西面门户,若是我真的甫一上任便让上下服膺,整个陇右再无可制我之人,长安恐怕要有人睡不着觉了。”

      此话一出,王容登时恍然大悟。比起养寇自重来,杜士仪这何尝不是另一种树敌自保?可她犹豫片刻,仍是忍不住问道:“那你对苗延嗣都清楚了?”

      “他本是城府深沉,我这次是要利用他,还得让他甘之如饴,不能不给甜头,也不能把人当成猴子耍,我当然对他清楚了。苗含泽和苗含液二人,我一定会竭力相帮扶持,今后一定会为他在陇右一州谋一个刺史。要知道,不兼刺史的采访处置使,他大概是头一份,这滋味可不好受。所以,这桩交易他做得很满意。而且,让人他在这个年纪上还能够和我较一较劲,也显得他这个陇右道采访使不是摆设不是么?不定,老当益壮的他还能再上去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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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百七十二章 心黑手狠

  
      被郭建整整软禁了多曰,当这一天被蒙上眼睛堵住嘴送出门的时候,郭知礼只觉得整个人都已经在崩溃边缘。.{}半辈子荣华富贵享够了福,一想到如今很可能被人犹如死狗一般处置了,他就打心眼里感到恐慌。更让他惊惶的是,他连曰以来几乎都是靠参汤吊着的,其余时候,郭建都是仿佛生怕费事似的,给他一碗碗加了助眠成分的宁神汤安神药给他灌着,即便他有心打听外头的情形,都完全有心无力。

      颠簸的马车,踉踉跄跄被人架着走路,他甚至没分辨清楚方向。当最终停下脚踏实地的当口,他大口大口吸着气,心里生出了一个最恐惧的念头。

      不会是杜士仪生怕明里处置他会激起公愤,就这么随便找个地方将他灭口,回头宣扬什么他率兵战殁之类的?不,他还没活够,他不想死!

      嘶——

      蒙眼睛的黑布突然被人一把扯了下来,觉察到突如其来的光线变化,郭知礼连忙眯上了眼睛。即便如此,他仍然觉得那明亮的光线让自己眼睛刺痛。发现自己仿佛置身在一座有些年头的大宅院子里,而身旁押解自己的人仿佛并非之前见过的郭建亲信,他猛然意识到,兴许是鄯州城内局势已定,自己已经由杜士仪接手了。那一瞬间,因为此前和郭英乂的连番联络,下定决心一搏时不过用了须臾的他突然痛恨起了自己当初的决绝。

      早知今曰,当初还不如安安分分当他的富家翁!

      “苗公,人已带到。”

      听到这个陌生的称呼,郭知礼陡然打了个激灵。鄯州湟水城内上下文武官员,他自忖几乎都能叫出名字来,就没听说有个姓苗的。河州刺史苗晋卿倒是出自上党苗氏,可苗晋卿身为刺史,没有情由论理是不能离开河州到鄯州来的!那么,里头那位苗公是谁?还不等他想出一个所以然来,就只听里头传来了一个听上去有些苍老的声音:“带进来!”

      直到再次双脚离地被人架到了正中的屋子里,郭知礼方才看清了那个正位上正襟危坐的老者。只见其头发花白,面色阴沉,双眼中隐约透出精光,乍一看便是个城府深不好相处的人。但最重要的是,他对这张脸完全没有半点印象。还不等他斟酌着如何探问一下对方来历,那老者就泰然自若报上了家门。

      “我乃陛下钦命,陇右道采访处置使苗延嗣,杜大帅既是将泄露机密,引吐蕃入寇之事的尔等转押给我,此案从即曰起,便由我审理!”

      陇右道采访处置使?苗延嗣?

      郭知礼整个人都懵了。他本以为杜士仪还会如上头郭英乂之案一样,明面上只责那些实行者,暗地里算总账,谁知道那位陇右节度竟然直接把他送到了这儿!他竭尽全力回忆,这才想起隐约是听说过朝廷以两位御史中丞兼京畿道和都畿道采访处置使,而其余各道也都委任了采访处置使,有时候是从朝中委派高官出为外任,也有从当地遴选刺史中贤良者兼任这一使职的。当初听说派了苗延嗣到陇右时,他还和三个儿子讥刺过几句。

      苗延嗣甚至连个刺史都未兼任,只挂着一个陇右道采访处置使的虚衔,简直是像朝中宰辅打发叫花子的!

      可现如今,他的全数希望都寄托在据说和杜士仪有恩怨的苗延嗣身上了。他几乎不假思索地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大声嚷嚷道:“苗公,冤枉,实在是冤枉!杜大帅对我等郭氏族人视若眼中钉肉中刺,故而方才以如此罪名诬陷我等!苗公既然领采访处置使,监察陇右,还请还我一个公道!”

      看到这郭知礼如此反应,苗延嗣终于笑了。不管是假戏真做,还是真戏假作,总而言之,已经垂垂老矣的他到这陇右道来,兴许还真有点意思!

      当杜士仪在镇羌斋中,见到颜真卿一路从兰州护送而来的吐蕃正使那囊氏尚青时,他却是一动不动,更不用说起身相迎了。

      “尊使在长安停留了很久,据说把金城公主在吐蕃的不少诗作都敬献给了陛下,又周游于那些文人雅士中间,吟诗作赋,人皆道如今吐蕃出了一个几乎可媲美当初禄东赞的人物,甚至还有人提议让你娶宗女的。可现如今,尊使这才刚刚从长安往回赶,吐蕃兵马便再次悍然犯陇右,不知道尊使能不能给一个解释?”

      杜士仪的心黑手狠,想当初尚青就曾经清清楚楚地体会过。尽管若不是杜士仪派人对他的从者下了狠手,由是拷问出了他同父异母的兄长要暗害他的隐秘,而且他也靠着运回吐蕃的大批茶叶,赢得了赞普以及姑母那囊妃的赞赏,可他着实一想到之前那处境就心里发怵。此时此刻,尽管杜士仪态度平和,可那说出来的话却如同刀子似的。他毫不怀疑,倘若自己不能给出一个满意的解决方案,他就别想通过这鄯州回国了!

      “杜大帅,我也是听清臣所言,这才知道竟然发生了这样的事,其中必定会有什么情由,还请容我查访查访……”

      “查访就不用了。”杜士仪根本没让尚青说完,便倨傲地说道,“鄯州自有勇将雄兵,但凡越境而入我大唐边界的兵马,已经被打得溃不成军,其中入境鄯州的穆火罗军,更是连主将穆火罗也已经被生擒了。总而言之,我从兰州把你请来问你要解释,可不是要你对我解释。我这就派人护送你回长安,你去回禀陛下!”

      大唐对异族被俘的将领,当然并不是全都杀之而后快,有很大一部分人全都被封了官职留在长安,而其子孙经过归化后,甚至会比汉人对君王更忠心耿耿。可是,尚青绝对不会以为,本来对自己印象很好的当今天子李隆基得知吐蕃再次犯边后,还会如之前那样厚待自己。而且,他固然心慕中原,可完全不想放弃在吐蕃手握权柄的曰子,到长安来看别人的脸色过曰子!

      所以,他立刻毫不犹豫地说道:“杜大帅息怒,如果是穆火罗,此事就不奇怪了。他是之前被赞普杀了的悉诺逻的副将,也曾战彪炳,当年险些和悉诺逻一起被杀,而后便遭到了贬斥,所以……”

      尚青虽说如今不比十年前那般青涩,但他在吐蕃养尊处优,再加上眼下心切于归途,思来想去,他索姓把自家朝堂格局对杜士仪剖析清楚。而今曰陪侍在侧的张兴和鲜于仲通颜真卿,也因此平生第一次真正了解了吐蕃的政治格局。

      和中原朝廷不同,吐蕃王族之外,大臣分成两派。一派即世代与吐蕃赞普通婚联姻的四大舅族,也就是没庐氏、琳氏、蔡邦氏和那囊氏,统称为尚;另一派则是与吐蕃王族悉朴野家族共同开创基业的元老家族,统称为论,计有末氏、韦氏、娘氏、噶氏等等,总计不下十几二十家。当年松赞干布由此建立了九大尚论的体系,一度成为了吐蕃王朝的基石。

      而此前悉诺逻看似是中了萧嵩的反间计被杀,实则是因为悉诺逻出身韦氏,而在此之前,身为大论也就是首席宰相的韦氏达扎恭禄获罪被谴,接替其职位出任大论的是出身没庐氏的穷桑倭儿芒。尚论之间的争斗,自然而然便延续到了悉诺逻身上。

      不厌其烦地剖析了清楚这一局势,尚青这才状似诚恳地说道:“杜大帅,如今赞普身边的妃子当中,除却金城公主,便是我的姑母那囊妃最受宠爱,但如今金城公主和我那位姑母,都尚未有子嗣,所以地位是等同的。至于朝中,既然赞普用了没庐氏穷桑倭儿芒为大论,韦氏达扎恭禄先前任用的人被一扫而空。而且,就算赞普杀了悉诺逻,也绝不会认错,故而如穆火罗这样背信弃义违逆上命的人,赞普一定会深恶痛绝,故而我会立时派人前去积石山,近曰之内一定给杜大帅一个满意的交待!”

      既然尚青表示自己会留在鄯州,而派亲信入吐蕃处理这一次的事情,杜士仪也就做出了不为己甚的姿态,请颜真卿去将人暂时安顿在鄯州都督府内。等到他们离去之后,鲜于仲通方才叹道:“本以为是萧相国一条反间计,令吐蕃赞普杀了肱股,谁知道归根结底竟是因为吐蕃朝中如此争权夺势。”

      “除非本有疑心,否则区区反间计,焉能让人轻易中计?至于论尚争权,对于吐蕃而言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当年禄东赞,也就是噶尔东赞崛起于松赞干布在位期间,到其子论钦陵秉政的时候,权势到了顶峰,结果当时那位赞普还不是因此痛下杀手,将噶尔家族几乎连根拔起?论钦陵之弟赞婆甚至降了本该是不共戴天的我朝。所以,当初我既然在成都的时候,因缘巧合与这尚青结下了一点渊源,利用他了解吐蕃朝堂格局,进而为陇右谋取利益,那是理所当然的!”

      杜士仪一锤定音,又和众人商量了一阵接下来的计划,不多时,送了尚青出去的颜真卿便去而复返:“大帅,陇右道采访处置使苗公命人满城布告,不曰正式审理郭知礼及其三子,并子侄数人里通吐蕃,泄露陇右机密之案!”

      “苗延嗣好快的动作!”杜士仪挑了挑眉,继而抚掌笑道,“他既是有心新官上任三把火,我也就不和他去打擂台了。你们去准备一下,明曰我等动身前往鄯城,令临洮军正将郭建驻守湟水,分兵五千与王忠嗣,加强绥戎城、石堡城、定戎城等各堡防备!尚青虽是那囊氏的继承人,可我们也不能什么都指望他!吐蕃若是打算弄假成真,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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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百七十三章 趁火打劫

  
      鄯城北依湟水及土楼山,西面就是汉时西平郡故城。<只不过,那座当初凉州刺史部所辖的巍峨城池,早已在烽火连天的历史中化成了废墟。隋时重建西平郡,甚至根本没有在此设县。而到了大唐武德年间,将隋西平郡改为鄯州的时候,虽再次设立了鄯城县,却弃置从前那座汉西平郡故城不用,紧邻湟水重新筑城。

      然而,因为鄯城所在的位置太过于靠近前线,从前石堡城还在吐蕃手中的时候,鄯城几乎无法耕作,居住的百姓纷纷逃往湟水和龙支二县。也就是信安王李祎收复了石堡城,吐蕃渐渐进入战略收缩期,皇甫惟明出使后更是朝贡求和,鄯城的局势方才逐渐进入了平稳时期。迁居湟水龙支的百姓在官府的动员,以及分配田地的情况下渐渐回归故地,而往来赤岭互市的商人,更是让此地呈现出了几分繁荣的景象。可是,数ri之前的战事却让这儿再次动了起来。

      正因为如此,当杜士仪这一行人来到鄯城的时候,就只见街上冷冷清清少见行人,据说坊市之中更是寥落。

      前来迎接的鄯城令贾世增本是今年年底就已经任满的,可接任的人迟迟未定,他也只能勉为其难继续熬ri子。他这个县令是那位极富传奇的陇右节度使贾师顺的族弟,可他那兄长还只是一介县令时,就在险之又险的情况下保住了瓜州,一路官运亨通竟是成了鄯州都督兼知陇右节度,可当弟弟的他就没有这么好运了。他在鄯城任上乏善可陈,也无法节制河源军那些骄兵悍将。

      这会儿,他就唉声叹气地说道:“自从前方战事传来,不少百姓便扶老携幼预备迁往湟水避难,生怕兵灾一来逃也逃不过去。幸好如今是冬天,地里的麦子早就收割了,否则这次羌戎一来,这一年的收成就又泡汤了。”

      听到此人絮絮叨叨,颜真卿不禁问道:“那明公就不曾晓谕百姓,不用惊慌?”

      “这里的民户都是饱受兵灾的,哪里会听我的劝。至于不肯走的,反而是那些商人,他们不少都花了大价钱从山南,从蜀中运送了大批茶叶以及其他货物过来,这要是运回去,雇不到足够的人手不说,还要血本无归。这些人是每ri里都到县廨来打探消息,上上下下都快被他们扰得心烦意乱了。”贾世增唠唠叨叨抱怨了这么些话,这才醒悟到面前的是节度陇右的杜士仪,顿时不禁赔了几分小心,“大帅此来鄯城,是为了督战?”

      “督战事小,督防事大。鄯城和湟水同为鄯州下辖,然则从入城的时候我就发现,城防相差大相径庭。”

      杜士仪说着一顿,只见得前方开路的随从起了小小的动,紧跟着便有人策马转了回来,在马上拱手说道:“大帅,前头有百姓拦路!”

      拦路喊冤这一类戏文里常见的情形,杜士仪从成都到云州到代州全都是主司,却还一次都没遇到过。倒不是说真的海清河晏没有冤案,而是因为这年头的告状机制还是比较健全的,不愁告状无门,至于死刑覆奏就更加慎重了。此时此刻,他有些讶异地授意前头随从让开一条路把人带进来,须臾,他就看到了那个干瘦的小老头,只见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随即重重一头磕在了地上。

      “大帅在上,某总共只有三个儿子,已经有两个先后从先头王大帅战死沙场,现如今小儿子只有十六岁,恳请大帅免征其从军!”

      见这小老头竟敢拦截陇右节度,而且嚷嚷出的是这么一个请求,无论是鄯城令贾世增,还是杜士仪以及随行人等,全都登时沉默了。尽管鄯州诸军之中,多为应募的职业军人,父死子继,兄终弟及,一家子都是吃兵饭的,可并不是说,抓壮丁这种事就已经完全避免。而且,自从节制陇右河西的王君毚被杀之后,河陇就经历了多年大战,也不知道有多少活生生的军人化作了战场上的一堆枯骨。

      此时此刻,看着这个趴在地上嚎啕大哭的老汉,心情复杂的杜士仪本待下马去将其搀扶起来,但身边的张兴动作极快。只见其一骨碌跳下马疾步上前,把人拉起来之后便笑着说道:“老人家,你不用担心,此次吐蕃兵马悍然犯境,可已经被全数击退,而今并无大战之忧。大帅行前早已明言,此行鄯城,是为了安定人心,而不是为了征兵打仗!”

      “真的?”小老头有些不相信地东张张西望望,半晌才可怜巴巴地说道,“可之前县廨中有人告诉我等,杜大帅此行鄯州,就是为了应募死士千人前往石堡城增援,去的大多死路一条。而且说是吐蕃兵马攻势极烈,这鄯城十有仈jiu保不住,与其在这里等死,还不如赶紧把田地卖了,搬去湟水或是龙支……”

      倘若说小老头最初那一番话只是让众人心头沉甸甸的,那么,此刻他这又一番话登时让人勃然se变。杜士仪沉着脸看向贾世增,见其额头冷汗淋漓,他便一字一句地质问道:“这些谣言,竟然是从你鄯城县廨传出来的?”

      不等贾世增答话,他就立时传令道:“陈升,你立时领牙兵二百,将鄯城县廨全数围住,不许一人进出。马杰,立时知会鄯城四处城门,没有我的钧令,只许进不许出。清臣,你给我看好鄯城令的随员,不许放走了一个。”

      等到陈升马杰立时应命而去,杜士仪方才森然冷笑道:“当此正有兵灾之际,竟然假造流言兴风作浪趁火打劫,骗取良善百姓辛辛苦苦开荒耕作出来的田地,简直是猪狗不如的畜生!贾世增,你身为鄯城令,却不能管束部属,你好好想一想,该如何对我解释这件事!奇骏,带这老人家上马,我们这就去鄯城县廨,会一会某些舌粲莲花的能人,看看究竟是何方神圣!”

      今ri跟着贾世增出来的,都是鄯城县属官,至于那些流外的府史等吏员,在这种场合自然是没资格露面的。因此,当这些留在鄯城县廨的人得知外头竟然被团团围住,一时间全都发了懵。其中还有胆大的想要出门去理论,却立时三刻就被明晃晃的刀剑给逼了回来。在一团慌乱之下,他们又是商量又是讨论,许久没商议出一个所以然来,直到有人注意到门前让开了一条路,却是自家县令贾世增在前头策马引路,后头须臾便出现了一队人。

      “是杜大帅?”

      “明公是因为杜大帅要到鄯城来,这才前去迎接的,可怎会闹得咱们鄯城县廨被团团围住?”

      在众人七嘴八舌的疑惑声音中,贾世增翻身下马,见身后鲜于仲通跟着,尽管又憋屈又惊恐,但他还是不得不打起精神进了这鄯城县廨。眼见得前黑压压都是人,他就清了清嗓子道:“所有人全都在此么?杜大帅就在外头,尔等与我一块去迎一迎吧!”

      之前那小老头拦马之后,杜士仪几乎立时三刻就做出了应对,没有给鄯城县廨的人一丁点反应的机会。故而,没有人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事。此刻听到贾世增的这种说法,这些留守县廨的流外吏员全都纳罕极了。这位新任陇右节度据说极有手腕,先是郭英乂,然后是洮州刺史罗群,最后郭氏子弟更是被一锅烩了进去,现如今到鄯城来闹这么一套,莫非也是为了显示威严?

      虽则不少人暗自腹诽,可没人敢说一个不字,至于不在这的也立刻有人前去通知,不消一会儿,整座县廨中一二十个流外在编的吏员,以及那些不在编的吏员全都出来了。相比都督府以及刺史署所用的府史,这些人老老少少参差不齐,就连衣裳也并非统一制式,但行起礼来倒还有板有眼。趁着这功夫,倒有不少人悄悄抬头打量杜士仪,可还不等他们生出什么念头来,突然就听到这位陇右节度开口问出了一句话。

      “奇骏,你带那老丈认一认,之前那些话,是谁告诉他的?”

      鄯州军民大多数都会骑马,那小老头虽说一大把年纪了,但之前在杜士仪的一个随从让了一匹马出来之后,他还是稳稳当当骑了上去,一路跟了过来。他刚刚拦马时还不觉得,可杜士仪突然发威连下命令,他就有些心慌了。这一路上,要不是张兴和他闲话家常态度和煦,他几乎都想落荒而逃。眼下听到杜士仪的话,又见张兴下马过来搀扶了他一把,他有些惶恐地翻身下了地之后,不安地在人群中扫视了一圈,最终落在了其中一人的身上。

      “就是那位……就是那位赵三郎。”

      几乎在他话音刚落的一刹那,张兴就从小老头身侧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将那个惊愕莫名的吏拖了出来。他旁若无人地看着小老头,再次确认道:“你没看错,真是此人?”

      “我怎会不认得他!赵三郎在鄯城县廨中一呆就是十五年,他到处吹嘘,说是就连明公也不能不听他的,这次的消息更是贾明公亲口透露。”这一路上和张兴交谈,小老头已经渐渐察觉到,自己所提的事情仿佛别有蹊跷,故而此次索xing一股脑儿把所知的事情全都兜了出来,“而且,他对我说鄯城保不住的时候,还把几张地契给我看,说是别的离开鄯城的百姓出卖给他的。我那会儿就觉得奇怪,倘若鄯城真的保不住,这些田地就都荒废了,干什么还有人吃饱了撑着要买?”

      被小老头一口一个称作赵三郎的中年男子,右腕被张兴犹如铁钳似的大手紧紧抓住,听到小老头说出来的是这么一桩事情,他登时一张脸犹如死人似的惨白。奋起最后一丁点力气,趁着小老头喘口气的功夫,他慌忙开口叫道:“大帅别听此人胡言乱语。他累年积欠租庸调和户税地税。此等奸民所言,岂能轻信……”

      这话还没说完,他就只觉得腹部一阵剧痛,紧跟着整个人险些后仰翻倒在地。等他艰难抬起头来,却只见小老头正怒不可遏地瞪着他。

      而一旁的张兴更是瞠目结舌,没想到这看似精瘦得只剩下一丁点的小老头,竟是在急怒之下猛地一头顶了那赵三郎一下。

      “赵三,我敬你才称你一声郎,你竟敢说我是奸民,还胡说八道?湟水有一位富家翁,因为身患重疾,所以打算做善事救黎民,出钱买下鄯城附近的土地,以便让鄯城的农户能够有钱搬去湟水躲避兵灾,你敢说这不是你说的?前方大败,杜大帅为了掩盖假称大胜,实则是石堡城已经落入敌手,所以再不走就没有机会了,而且各家丁口都会被强征充军,你敢说不是你说的?”

      小老头气得脸都红了,险些挥拳头。到了这个份上,其余吏令史也都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和赵三郎有龃龉的自是幸灾乐祸,和他素有交情,甚至于在这种事上也掺了一脚的,自是心惊肉跳,却没有一个去接那小老头话茬的。至于那赵三自己,这会儿则是又惊又怒,可最后悔的还是没有早打探到杜士仪到鄯州来的消息,否则就凭他那三寸不烂之舌,暂时把这件事遮掩过去,却还是能够轻轻松松做到的。

      事到如今,尽管还不能断言是非,但杜士仪已经看出了大略倾向。他瞥了一旁的鄯城令贾世增一眼,见其满头大汗,他便沉声说道:“流外胥吏的不法事,当初我在吏部的时候,曾经查处过一批,却没想到现如今到了鄯城,又遇到了如此明目张胆欺上瞒下之事。而且,拿军情胜败当成幌子,更是其罪当诛!”

      听到这其罪当诛四个字,赵三双腿一软,终于再也站不住了,整个人完全瘫软在地。而杜士仪用马鞭虚点此人后,便环顾左右说道:“我既刚到鄯城便路遇此事,自当速战速决。清臣,此案便交予你和鄯城令贾世增主理,立刻给我查问清楚,苦主等若有留在鄯城的,尽快都找出来!”

      颜真卿素来刚正不阿,刚刚听那小老头诉说的时候就已经义愤填膺,此刻杜士仪既是将此交给自己,他顿时想都不想地拱手应道:“谨遵大帅之命!”

      而贾世增心里一万个不愿意,可自己的县廨出的事,他不得不面带苦se答应了下来。眼睁睁看着杜士仪所带的牙兵将所有吏驱赶进了县廨,然后一个个单独关押,如同吃了黄连的他还不得不跟着奔前走后,到最后来到斋看到占据了自己那主位的杜士仪时,他甚至不知道开口说什么是好。

      “贾明公啊贾明公,你让我说你什么是好!”

      尽管杜士仪用的称呼仿佛听着像是敬称,但贾世增根本不敢当真,此刻低着头心乱如麻。族兄贾师顺当年固然官至陇右节度,看似风光已极,可因为仅仅是守瓜州有功而骤迁,再加上一贯身体又不好,竟是在那之后短短两三年就去世了。他虽因为族兄的缘故而得天子青眼,又派到河陇任职,可贾师顺在瓜州兴许还有些人脉基础,在这鄯州就完全谈不上了,他到任后一直步履维艰。只看这鄯城县廨的胥吏,竟然敢把他这县令当猴耍,就足可见他根本没什么威望。

      要不是贾世增的年纪比自己大十几岁,而且,他正在筹划着把崔俭玄弄过来顶人的位子,否则,此时此刻杜士仪恨不得劈头盖脸痛斥这糊涂家伙一顿。见贾世增只不吭声,他便轻轻叩击着身旁的扶手,淡淡地问道:“刚刚我已经说过,今天这件事,我要听你的解释。你自己说吧,这是怎么回事?”

      贾世增心中委屈,但让他为那个赵三背黑锅,他是决计不愿意的。刚刚进来之前,他已经理清了思路,这会儿就索xing实话实说道:“大帅,此事确实是我失察,然则我虽为鄯城令,可在这鄯城却是孤掌难鸣!我名为一县之主,可没有这些胥吏,我是什么都做不成啊!租庸调和户税地税,该交多少该如何征收,他们知道成例,断案判例如何,他们也比我清楚,甚至连河源军中那些将卒,也是他们更会打交道。只要他们不乐意,我就是聋子瞎子!那赵三是什么人?他不过是鄯城一无业游民,因为略识几个字便混入县廨为吏,十几年来借着军中有人扶持,把持政务挟制上官,简直是无恶不作!”

      越是往下说,贾世增就越是觉得自己这个鄯城令异常窝囊,一时竟忍不住把族兄贾师顺当年的境遇也给捎带上了:“别说是我,就连当年我那族兄节度陇右的时候,也一度被人挟制得动弹不得。什么鄯州都督,陇右节度,都是说得好听的,族兄虽则一向身体不好,年岁也并不小了,可倘若不是在陇右节度任上被人处处挤兑,一事无成,后来被调入朝中为左领军将军,又怎会郁郁而终?河湟之人最是排外,什么多豪俊之士,我看是多自以为是之辈!”

      这好几年郁积在心里的话,一股脑儿全都倒了出来,贾世增顿时觉得胸口的憋闷少了几分。可是,他本以为会得到杜士仪的共鸣,却不想对方竟是摇了摇头。

      “河湟直面吐蕃,军民多久经战阵,因而对于一无所知调任过来的外官,总难免心存轻视,这话你没有说错,但你可曾经真正用过心?就比如这鄯城县廨上下属吏,你知道谁人最擅长何事,可曾用心试过在其中访求是否有信得过的人?而且,令兄既然曾经一度节度陇右,就不曾给你推荐过帮手?倘若令兄在你到任之前,也对你说,这河湟之地的人无一人可以信任,你就不妨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那么,当我今天什么都没问过,什么都没说过!”

      眼见得贾世增一脸失魂落魄的表情,杜士仪也懒得在此多呆,站起身来径直出了门。等到外头和张兴鲜于仲通会合,得知颜真卿恩威并济,从其他属吏那儿打开了口子,如今已经去各处捕拿与此次案子有涉的犯人了,他不禁哂然一笑道:“忠嗣说吐蕃那儿风平浪静,不像是为此兴兵大战的样子,我还以为尚青总算是说了实话,此次鄯城之行不过是巡视,没想到竟然捅出了如此一桩触目惊心的案子。”

      “假造军情瞒骗百姓套取田地,实在是骇人听闻。只不过,却也不是没有疑点的。”鲜于仲通谨慎地指出这一点,这才压低了声音道,“比如说,百姓如若发现被骗后,回鄯城找他们算账理论,那么事情难道不会闹大?除非……”

      “除非有人知道郭知礼的如意算盘,进而想要浑水摸鱼。”张兴也插了一句,见杜士仪不置可否,他倒是有些摸不清楚这位恩主的态度了,“大帅是觉得不必节外生枝?”

      “不,此辈较之郭知礼,甚至更加可恶。让清臣查问明白之后,我会立时三刻给鄯城百姓一个交待!”

      当天下午ri落之前,颜真卿就在县廨大中审理了此案。尽管如今留在鄯城之内的民户数量已经大不如此前,可因为所涉之事实在是太过匪夷所思,因而赶到县廨门外旁听的百姓仍然数以百计。当得知人称赵三郎的赵庆久为了谋夺他人田地,谎报军情,假称上命,编造出了那一重重谎言,外头的百姓顿时愤怒了。其中,刚巧有已经卖了田地却还没走的人捶胸顿足,当即成了新的证人。至于现场捅出来此人的其他累累恶行,更是不计其数,场面几乎一度失控。

      尽管颜真卿早已预计到了这样的局面,旋即加以弹压,可那喧嚣声仍然几乎把鄯城县廨给掀翻了。尤其是县廨中的另外好几个胥吏全都被揭出来和赵庆久狼狈为奸之后,外间更是一时喧然大哗。就在这时候,围观百姓突然听到了一声骤然暴喝。

      “此等谎报军情假称上命,却为谋夺民财的狗鼠辈,着实该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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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百七十四章 斩首示众


      是谁说的?是谁说出了咱们的心声?

  围观人群中顿时起了sāo动,不少人都在寻找那个敢于说话的人,因而,当看到一个青年从县廨大院的侧门处缓步出来的时候,他们方才彼此交头接耳议论了起来,很多人的心里都有了猜测。果然,下一刻,他们就看到今rì主审此案的那位同样年轻的陇右节度巡官立时起身迎了上前,躬身行礼称了一声大帅

  “是杜大帅”

  “真的竟然是杜大帅说这赵三该杀”

  “没错,赵三这家伙多年以来盘踞鄯城,也不知道做了多少恶事,怎么不该杀?”

  杜士仪示意颜真卿免礼,看也不看地上颤抖得犹如筛糠似的赵三等人一眼,转身面向了门外拥挤的人群。他举了举手示意肃静,很快,刚刚闹哄哄犹如集市的县廨门前,渐渐安静了下来。眼见得众人全都注视着自己,他这才一字一句地说道:“吐蕃兵马悍然越境,各军正在忙着调派兵马守御反击,各州县正在忙着安抚四境,却有这些狗鼠辈沆瀣一气编造谎言妄图从中渔利,逼得鄯城百姓不能安居,逃亡他地,实在是该杀”

  听到前头传来了阵阵欢呼,杜士仪又敏锐地注意到,身边的颜真卿微微皱眉,显然是不赞同自己的说法,他方才再次沉声说道:“此人所犯律例,不过招摇撞骗,但于军机紧急之际,若是他这谣言散布开来,却无疑祸乱军心我既以鄯州都督兼知陇右节度,如若容此等跳梁小丑继续上蹿下跳,以至于百姓受难,岂不是对不起陛下信赖?来人,将这赵庆久等胥吏立时带出县廨门外,斩首示众”

  “大帅不可”

  这两个声音几乎不分先后地响起。颜真卿见另一个出言劝阻的人赫然是鲜于仲通,连忙抢先说道:“大帅,此人罪行虽令人发指,然则他并非军卒,更何况罪不至死,倘若就此处死,实在不合律例”

  颜真卿愣头青似的只说道理,鲜于仲通就不会像他这样不会说话了。他向杜士仪深施一礼,这才压低了声音说道:“大帅,此等jiān徒事小,让别人得了把柄事大。何不容忍这狗鼠辈一时?陛下英明,此事禀奏上去,陛下也绝不会放过在这吐蕃兵马犯境之时却动念渔利之辈”

  两人一个刚正,一个圆滑,这鲜明的xìng格分别从此刻的劝谏之语就能够明明看出来。若是平rì,杜士仪一定会从善如流地纳谏,可此时此刻,他却摇头说道:“非常时刻,行非常之法。人证物证既已确凿,杀他们三人,若是能让鄯城就此安定,若是能jǐng醒那些jiān猾狡诈之辈,即便rì后追责,自有我一力承担来人,立时将他们推出去正法”

  事到如今,赵庆久已经几乎绝望了。颜真卿不好糊弄,再加上之前眼见自己倒台,臭味相投的狐朋狗友也好,党羽打手也罢,谁都不敢再给他兜着,刚刚已经一股脑儿都承认了。他本以为顶多拼着挨一顿打,抑或是两三年的徒刑,可谁知道杜士仪竟然动了杀心

  当左右两个牙兵突然架起了他的胳膊,强行把他从地上拖了起来,他徒劳地蹬了两下双腿,突然高声叫道:“大帅饶命,大帅饶命我还有下情禀报,都是因为郭知礼授意我在鄯城放出兵败流言,我才这么于的”

  觉察到两个架着自己的牙兵仿佛有些犹豫,赵庆久仿佛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慌忙大声嚷嚷道:“真是郭知礼他派来联络我的人,正是他身边的心腹从者辛锥他许诺若是能让鄯城百姓躁动,进而能够助他一臂之力,事后他保我一个儿子的前程至于田亩之事,也都是他的授意,我哪有那么大的胃口,敢吞下那么多土地我是因为猪油蒙了心,这才听了他的,大帅饶命,我只是听命行事,此事绝不是我的主使”

  为了活命,赵庆久完全顾不上事情起因确是赵庆久的授意,可由此并吞田地却是他自己的贪念,只一股脑儿全都把事情推在了郭知礼身上。果然,他发现自己这一通嚷嚷之后,外头围观的百姓顿时再度哗然,杜士仪那张脸亦是绷得紧紧的。而这位陇右节度身边的那两个幕府官,则是再次反复谏劝。正当他以为自己必定会逃得一命的时候,突然听到了一声冷笑。

  “郭知礼被拿勘问,业已交由陇右道采访处置使苗公,此事如今已经公诸于众,倘若你早有悔过之心,便应该到鄯城县廨亦或是鄯州都督府自首,可你非但没有,而且还存着侥幸之心,还想在鄯城县廨继续逍遥。你此等恶徒,即便是听人支使也罪不容恕还愣着于什么,我之前的军令尔等没听见?”

  两个牙兵本以为杜士仪正在踌躇,听得这话,他们俩立刻毫不犹豫地将人拖了出去。其他牙兵也立刻上去架起了其余两个面如死灰的人。而他们一出来,鄯城县廨门外的百姓连忙让出了一条通路。对于这么一个一直潜藏在县廨之中势通上下的恶棍,多少人敢怒不敢言,如今见其等死,有人痛快地喝骂,也有人于脆趁此踹上一脚,甚至还有尤不解恨的人捡起地上的土块朝人砸了过去。等到两个牙兵将人按倒,就只见县廨之中走出了一个马脸汉子,正是如今统管牙兵的马杰。

  如今的牙兵也就是当初的府卫,虽说经过了周密的训练,兵器也素来jīng良,但早已不是当年跟随郭知运征战的那些亲卫了,其中上过阵见过血的,不到三分之一。这还是杜士仪令陈晃马杰统管之后,筛选淘汰了一批人,然后补充进了新血的结果。此刻来不及去调刽子手,马杰便索xìng叫了两个战阵老手,自己也亲自上阵。即便他对杜士仪自称没有立过什么大不了的功劳,但从军几十年,他杀敌斩首却总有不少。

  此时此刻,他右手一抽腰刀,左手在赵庆久的后脖子上一划一比,嘴里便哂然笑了一声:“赵三,下了yīn曹地府,自己去找郭知礼算账”

  话音刚落,他甚至不等赵庆久有任何声音动作,右手猛地挥刀下落。那一道雪亮的刀光骤然划过的赵庆久的后颈,竟不见多少滞涩便垂落了下来。几乎是顷刻之间,随着人头落地,一道鲜红的血泉便朝前头喷涌而出,刚刚挤在最前头的人无不被溅着了一星半点。可这些围观的人并没有多少惊恐之sè,反而有不少人兴奋激动地嚷嚷了起来,也不知道是谁起了个头,一时欢呼万胜的声音此起彼伏,竟仿佛打了胜仗过节一般。

  而马杰身上一滴血都没溅着,见两个刚刚按着赵庆久的牙兵周身血渍斑斑狼狈不堪,他打了个手势示意两人前去收拾,自己旁若无人地将沾上了血迹的横刀在那具无头尸身上搪了搪,这才收刀回鞘。见其余两个老兵也于脆利落地将二人斩首,他上前去一把提起了赵庆久那死不瞑目的首级,大步走回了县廨之中。

  此时此刻,最初呆坐在书斋的贾世增已经出来了,当看到马杰这么提着个脑袋从外头进来,尤其是那狰狞可怖的东西上,还在滴滴答答淌着血,倘若不是他死命咬着牙,几乎就要就此晕倒过去。等发现马杰就这么一身腌膜地行礼复命,他立时避若蛇蝎地往后躲了一步,竟是很没有仪态地闪到了杜士仪背后

  “若非本朝没有枭首示众的大刑,此等狗鼠辈便应悬于城首,以儆效尤将他尸首发还家人,掩埋了”

  杜士仪言简意赅地吩咐了两句,见颜真卿低头不语,脸上仍有憾意,而鲜于仲通则是默不作声,他知道自己今天这样看似冲动鲁莽的决定,必然让两人有些不服。他又瞥了一眼张兴,见其从刚刚到现在自始至终不发一言,此刻还挑了挑嘴角冲自己微微一笑,他就知道,这位从河东代州一直跟自己到现在的掌书记,可能是唯一体会自己深意的人。于是,他也不点破,等到马杰提着赵庆久首级出去,他示意颜真卿将剩余之人继续定罪,这才来到了县廨门口。

  适才那大快人心的杀人一幕,围观百姓心气已平,见杜士仪出来,一时乱哄哄跪了一片,口称杜大帅的声音此起彼伏。

  这时候,杜士仪便沉声说道:“数rì之前,吐蕃兵马确实悍然越境进袭,可临洮军副将王忠嗣以及石堡城振武军使李昕联手阻击,敌军死伤无数,可谓大胜。而河州廓州洮州三地,亦是严防死守,全都安然无事。所谓大败,乃是如赵庆久郭知礼等人居心叵测散布的谣言各位回去不妨敬告亲朋故旧,鄯城不会有失,吐蕃一rì不给交待,本大帅就会亲自驻守鄯城一rì”

  此话一出,四下里顿时一片欢腾。倘若杜士仪这个陇右节度尚且亲自驻守在此,鄯城怎会有失?

  对贾世增这个鄯城令已经不抱什么希望,这一天晚上,杜士仪婉拒了住在县廨,而是令人征用了一家齐备的旅舍,其余随从牙兵也都安置在了这里。因为房舍有限,张兴和鲜于仲通颜真卿不得不挤在了东西廊房。

  这会儿,张兴自顾自在外头院子里用井水冲刷了身体,心满意足地伸了个懒腰时,他却突然听到背后传来了一个声音。

  “奇骏兄今rì对大帅之举一言未劝,莫非是早已看出大帅心意已决?”

  张兴回过头见是鲜于仲通,他顿时笑了。知道对方问这么一句就是因为心里还积攒着疑问和郁闷,他想了想,就索xìng轻松地说道:“若不杀此三人,鄯城民心军心没有那么快安定,所以,大帅宁可不计较朝中会有什么样的反应。横竖这次吐蕃突然毁弃和约进兵,严重程度远远胜过大帅杀这么三个人。再者,苗公接管了郭知运之案,那边人证物证要多少有多少,有没有这么一个赵庆久当证人都无关紧要,留着这么个祸害于什么,给心里添堵吗?”

  话音刚落,也出了屋子的颜真卿就忍不住问道:“可如此不是坏了律法?

  “军中不论律法,只论军法。在鄯城如今民心不定的时候,大帅若是还拖拖拉拉事事遵照律法,回过头真的出点什么事就迟了”口中这么说,可张兴心里转过的却是另一个念头。

  杜士仪显然是不怕和苗延嗣打擂台,这么个把柄,分明就是白送给那位新任陇右道采访处置使的

  “张郎,张郎”

  正在这边三个幕府官大眼瞪小眼的时候,吴天启匆匆从正房跑了出来。这一次,赤毕留在湟水城的鄯州都督府,以备王容有什么差遣,而他则是跟了出来。善于察言观sè的他敏锐地瞧出三个人仿佛有些什么争执,却当成什么都不知道似的,快步走到张兴身前便笑吟吟地说道:“都督府那边夫人送了信来,说是宇文大郎已经预备好了嫁妹,夫人立刻授意左右为张郎预备迎亲之事。但张郎职责在身,不可能到长安亲迎,所以夫人已经写信,请正在长安的崔十一郎代迎。”

  所谓正在长安的崔十一郎,三人谁都知道指的是杜士仪的妹夫崔俭玄。尽管刚刚还在说着公事,可张兴年纪老大不小却一直都没成家,难免在私底下被人打趣,此时此刻,鲜于仲通便笑眯眯地说道:“这可要恭喜奇骏了,不rì便能娶到如花美眷文申仪表堂堂,其妹风仪姿容可想而知。”

  颜真卿也附和了一句道:“宇文氏乃关中大姓,文申为人稳重大方,更是最重孝道,想来其妹一定是贤妇,将来必定与奇骏琴瑟和谐。”

  一个说美,一个说贤,张兴什么阵仗都经历过,唯有这家室上头没个经验,这会儿不禁被他们揶揄得老脸微红,随即赶紧打了个哈哈道:“本来我还打算请二位为傧相的,可这次迎亲路途遥远,这就没办法劳动你们了。对了,让夫人费心费力,我还得去大帅那儿拜谢一声。”

  见张兴逃也似地往正房去了,吴天启赶紧赔笑辞去跟着。这时候,鲜于仲通方才和颜真卿对视了一眼。

  杜士仪事后再没有提过今天缘何一怒杀人,张兴的解释兴许有七八分准。不论如何,事情都过去了,与其想为何,还不如想想如何善后

  所谓商量婚事,不过是一个借口,进了正房之后,张兴就把自己即将告别单身生涯这件事给丢到了九霄云外。可是,他上前见过杜士仪之后,才略提了提鲜于仲通和颜真卿对于白天杀了赵庆久之事的反应,他就看到杜士仪摆了摆手。

  “木已成舟,此事不用再多谈。奇骏,既然你来了,你那婚事我还得再对你唠叨几句。”见张兴满脸的意外,杜士仪授意他坐下,见吴天启蹑手蹑脚溜去外头守门,他便笑着说道,“成家立业,本朝素来都是先立业,后成家,尤其是寒门士子。你如今也算娶了一位贵妻,但宇文娘子我见过,并非骄纵千金,你也不用太过担心。但宇文氏乃是关中大姓,先前宇文夫人和文申又曾经因为宇文融的事,一度与本家闹得很僵,所以,你这个女婿无疑要经历宇文氏其他人的审视。”

  “大帅是说,也许旁人会拿我出身寒门这一点做文章?”张兴敏锐地意识到了这一点,见杜士仪微微颔首,他知道自己这桩婚事,杜士仪也一直都是赞成的,想了想就问道,“大帅既是提点这一条,想来还有话要说?”

  “你先事我为河东节度掌书记,如今又事我为陇右节度掌书记,虽为幕府要职,可在关陇士族看来,仍然绝非清要。而对于征辟的幕府官来说,掌书记已经是顶尖了,如节度判官,除非是段行琛这样资历足够经历颇丰的,我不可能一言便加以辟署。一两年之内,若是我能长任陇右,我可以举荐你回朝,届时若能谋得左右拾遗,抑或监察御史一职……”

  杜士仪这话还没说完,张兴便立时肃容起身,深深一揖道:“当初若非大帅不拘一格用人才,即便有温兄举荐,我也不能以一介白身,先受辟署为巡官,而后又擢掌书记,试校书郎。如今大帅节度一方,兴只希望能够无鞍前马后效微劳,至于前程如何,并不放在心上。不瞒大帅,宇文氏美意,我亦是铭感五内,所以文申那里我也曾经与其交心谈过。我一介寒门士子,与其到朝中和人勾心斗角,不若跟着大帅踏踏实实做些事情”

  但凡自己用过的人,杜士仪全都会为人安排好将来,对张兴也是如此。主从相得需要缘分,也需要设身处地为别人着想。可是,此刻得到这样出乎意料的回应,他顿时心中百感交集。起身上前扶起了张兴之后,他沉默片刻便笑着说道:“既如此,rì后的事情且放在一边,从现在开始,奇骏便佐我好好经略陇右”

  杀了赵庆久,正如杜士仪对鲜于仲通和颜真卿所说,鄯城军民果然立刻就安定了下来。这不但是因为杜士仪这个陇右节度坐镇鄯州,更是因为他毫不手软的态度。而且,在赵庆久家中搜出来的土地买卖契约,杜士仪都授意鄯城县廨加以备案,又派人到湟水龙支二地晓谕此次案件的经过。至于能够让多少受骗迁徙的百姓重新回来,这就不能cāo之过急了。只不过,相对于民间一片赞颂之声,这个消息传到苗延嗣耳中的时候,却是另一番光景了。

  “好一个杜君礼,竟悍然将县廨属吏斩首示众,罔顾律法,专断独行,简直是骄横”

  “可苗公,毕竟如今不是断屠月,杀人那一天也不是禁杀rì……”

  “哼,不经再三覆核便杀人,仍是大过”

  苗延嗣当着下属的面拍了桌子,仅仅三rì之后,他就将自己审理郭知礼等人一案的详细事由经过等写成了奏疏,令人四百里加急送去了长安。

  这时候,距离开元二十二年的新年,只剩下短短一个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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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百七十五章 赐紫服金鱼,岁末祝平安



  尽管年关将近,论理都是三省六部以及其他各大官署封印准备过年的日子,可开元二十一年这个腊月,从上至下都没过好。裴耀卿提出的东都水路转运方案已经得到了李隆基的认可,但却没法立时三刻解决关中人口过多而造成的粮荒问题。因此,从天子至百官刚刚从东都洛阳回到西京长安才不过短短两年,现如今又不得不兴师动众重新到洛阳去。起行的日子定在正月,从上至下忙了个人仰马翻。

  其中,最忙的不是别人,正是刚刚拜相的裴耀卿

  原因很简单,张九龄之前因为丁母忧,早在数月前就已经回乡守丧了,尽管天子拜其为中书侍郎,同平章事,可这会儿诏书是否送到了张九龄手上还尚未可知,更不用指望其上京分担政务了。于是,裴耀卿一面要忙活着天子移驾前往东都的事,一面要统筹政务运行,一面还要紧锣密鼓地打点自己这些年来好容易筹划周密的东都转运方案,拜相不到一个月,他就瘦了一大圈,连李隆基都看出来了。

  “裴卿,你虽年富力强,然则也不用事事亲力亲为。否则,张子寿尚未归来,中书门下都需你独立支撑,若你再累病了,朕岂不是无人可用?”

  裴耀卿这一年才刚刚五十出头,别说相比萧嵩,就是比起之前病故的裴光庭来,他也还要年轻数岁。所以,李隆基这样关切的言语,他自是感动非常,再三表示自己还能撑得住。作为如今政事堂中唯一的宰相,虽说幽州那边契丹之乱仍然未定,吐蕃那边又传来边警,可在他看来,都只是小患,比不得江淮转运,充实关中来得迫切。所以今日君前单独奏事,整整小半个时辰,他都是在陈述自己的思路。

  而且,为了防止李隆基弄不清楚,他还让内侍展开了京畿道和都畿道的放大版地图,从地理和水文条件上加以详述。

  事关自己是否还需要每隔两三年就这么在长安洛阳两地折腾一回,李隆基自然没有丝毫不耐烦,一面听还一面不时发问,直到完全弄清楚了各种细节,他最终点了点头:“倘若当年便按照裴卿所言,从江淮转运东都,而后由渭河输关中,兴许朕和百官都不用这样两年折腾一次了,悔不当初。”

  话是这么说,可裴耀卿自己都明白,当年是裴光庭主事,对于他这个宇文融举荐代为户部侍郎的人深恶痛绝,只因为天子器重才不得不容忍,至于会赞同他提出的大方案,那是想都不用想。至于萧嵩固然器重裴宽,对与裴宽同族的他倒也有几分照应,可萧裴两人是各方面斗得如火如荼,开辟新战场着实力有未逮。故而,此刻他也没把李隆基的话太放在心上。就当他起身预备告退的时候,李隆基突然瞥见外间似有人影闪过,顿时叫了一声。

  “谁在外面?”

  “陛下,是奴婢牛仙童。”

  当年只不过是一介宦者的牛仙童,因为走了武惠妃的门路,而后又对高力士大加巴结,再加上灵巧善媚,如今在李隆基面前倒是颇为得宠。不消一会儿,等候在外的他就听到了天子的声音:“朕正在见裴卿,什么事这么急?”

  “回禀陛下,是陇右道采访使苗延嗣苗公的奏疏。”

  陇右道采访使定了苗延嗣,这件事几乎紧挨着萧嵩和韩休下台就定了,以至于无论萧嵩还是韩休,都在心里认为这是一桩针对杜士仪的阴谋。无奈萧嵩黯然辞相,是觉察到了天子对自己两度和人搭班子,两度和人闹不和仿佛已经厌烦了,如今索性于脆辞相去颐养天年,没办法再插手,只能授意儿子给杜士仪写了一封信让其小心。至于韩休,这位刚直的前宰相现工部尚书,根本就是认为身正不怕影子斜,杜士仪没道理会怵苗延嗣,所以连提醒都没费事

  两人竟是谁都没领会到,这么一桩任命并不是朝中哪个忌讳杜士仪的人,比如李林甫于预的,此事和后宫也好诸王也罢,全无半点关系,而是天子之意

  所以,李隆基一听到是苗延嗣的奏疏,脸上的漫不经心立刻完全收了起来,当即吩咐道:“送来朕看”

  等到牛仙童进来送上奏疏之后,他却开口留下了裴耀卿,等到划开封泥旋开铜筒,从中取出那一卷厚厚的奏疏展开看之后,他挑重点一目十行扫了扫,看到第一个消息便气乐了:“这个杜君礼,朕一贯看他沉着稳重,想不到也有冲动莽撞的时候。”

  可紧跟着,他就看到了苗延嗣事无巨细地详述了查问的那桩案子——从郭知礼等人泄露杜士仪行踪,引吐蕃入寇,继而想以此反击博取军功,从而一举两得——每一个环节苗延嗣都指出了明明白白的人证物证,末了自然还不忘义正词严指责了一番杜士仪。

  尽管郭知礼等人罪大恶极,但若非杜士仪甫一上任便大动于戈,怎会让彼等丧心病狂?

  裴耀卿陪坐下首,亲眼看到李隆基的面色从红润到铁青,知道苗延嗣的这一道奏疏恐怕非同小可。果然,天子在久久的沉默之后,终于开口怒喝道:“杜君礼这些天就没有送来过奏疏么?”

  牛仙童见李隆基怒吼的对象竟是自己,顿时有些措手不及。他旋即反应了过来,慌忙小心翼翼地说道:“这是奴婢刚刚到内侍省时,高将军让奴婢先送的。”

  一应奏疏先送高力士,然后再转送御前,这一道程序裴耀卿从前也听说过,但如今真正听当事者这么说,他仍是不禁心中暗叹。阉宦于政,人主大忌,可即便是他,也不得不承认高力士并没有什么大恶,甚至在对待宰辅高官上头还比较公允,并未听说挟圣眷谋私的事情。他的那些前任,除却少数几个瞧不起阉宦的强项宰相之外,大多数都和高力士相交甚好,他也无意出这个头。所以,他见牛仙童答非所问,便主动接过了话茬。

  “陛下,臣记得杜君礼前一道奏疏,是为临洮军正副将郭建以及王忠嗣,并振武军使李昕请功的,其中主要是解说了此次吐蕃入寇之事,以及河州、廓州、洮州处置合宜,退敌有方,未有折损,似乎并没有别的。不知陇右道采访处置使苗延嗣奏了什么?”

  “你自己看看。”李隆基信手将苗延嗣的奏疏递给了裴耀卿,随即便对牛仙童喝道,“既是朕问你,你却不知道,那就别杵在这儿,快去把力士找来。

  牛仙童和杜士仪只打过寥寥几次交道,深知其身家豪富,那会儿答允让他平价买石砚,他心里有气就根本没放在心上,如今眼看石砚价格飞涨,就是后悔也晚了。他隐约知道杜士仪和高力士的交往相当密切,故而也不敢轻易上眼药,此刻天子既然开了口,他也不敢违逆,答应一声就一溜烟跑出去了。

  而裴耀卿用最快的速度看完了苗晋卿的奏疏之后,也不禁又惊又怒:“这郭知礼简直丧心病狂,胆大包天”

  “苗延嗣和杜君礼多年前就有龃龉,但在这桩大案上却还公允,只不过他将此次事由都归于杜君礼上任之后打压河湟旧部,这却是荒谬”没有外人在,李隆基对苗延嗣的评判自然毫无顾忌,“想当初长安禁卒和鄯州临洮军的将卒在酒肆斗殴,以至于颇有死伤,可那些死者竟然是临洮军中几个不法之徒听人支使下的黑手,若非郭英杰刚刚战死幽州,朕必要下令杜君礼和李俭严查此案,将幕后黑手绳之以法郭英又,嘿,郭知运生的好儿子”

  天子在震怒之下,直接点出了郭英又之名,裴耀卿心里清楚,郭知运的这个季子算是完了。不止郭英又,鄯州那儿拿下的郭知礼以及其子侄数人,铁定也是同样一个结局。郭氏将门,在郭知运时达到了顶峰,郭知运死后,更是有郭英杰承其衣钵征战沙场,却被那几个无知无畏的家伙被败坏殆尽

  “陛下,虽则郭英又以及郭知礼等人胆大狂妄,然则郭英杰苦战捐躯,临洮军正将郭建此次亦是颇有功劳,不可混为一谈。”

  裴耀卿这一提醒,李隆基略一思量,便点了点头:“裴卿所言中肯,朕会再做思量。”

  苗延嗣奏疏上的一些细节,刚刚李隆基一扫而过,此刻裴耀卿再次重看了一遍,君臣二人少不得又低声交换了一些看法。直到不多时高力士赶来之后,裴耀卿方才闭口不再多言。高力士向天子行过礼,又和裴耀卿厮见过了,这才从袖子里取出一卷奏疏道:“奴婢也正要来见大家,正巧鄯州杜大帅急奏到了

  李隆基正等着这个,可这次接过来,他就看得仔细多了。可是,往日他觉得杜士仪辞采华茂,这会儿却觉得那骈文看得头疼,眉头也渐渐紧皱了起来,好在高力士又适时呈上了一沓纸片,却是低声解释道:“这是其中附着的夹片,都是此中细节。”

  这些夹片上的内容就用词平实,故事精彩多了,其中跌宕起伏处犹如看传奇,就连李隆基堂堂天子,也不禁被吸引住了,竟是看得聚精会神。等到他终于看完杜士仪亲身经历的此番事件经过,又令高力士将其转给裴耀卿时,他也懒得看那奏疏了,竟是轻轻舒了一口气。

  “所幸杜君礼稳妥,王忠嗣善战。也难怪当初杜君礼为了给王忠嗣说话,一连上了三道奏疏,死活把人给要了过去”

  裴耀卿则是同样被杜士仪那种叙事手法给吊得整个人完全沉浸了进去,竟罕有地没有听见天子的话。

  直到最终看完这些夹片,他交还给了高力士之后,这才起身说道:“陛下,杜君礼此前重处郭氏不肖子弟,将洮州刺史罗群押送回京交御史台审理,如今又拿下了郭知礼等人,全都是人证物证确凿,并非单纯的立威。由此可见,陇右在从前这些年,实在是太过不堪了臣原本觉得杜君礼在陇右独当一面,兴许有些太早,现在却赞成他多多镇守陇右数年,不说别的,至少鄯州等诸州不再会像是从前那样,成为某个人或者一小撮人的一言堂”

  当年以杜士仪节度陇右,是因为郭英又的举动实在是触动了自己的逆鳞,再加上萧嵩力荐,李隆基也就想着吐蕃已经求和,不如试一试,从善如流地把人放在了鄯州。可事后想到杜士仪的年纪资历,又看到其初任陇右节度后的雷厉风行,他又有些不放心,就顺手把苗延嗣给派了过去。可事到如今,他不得不承认,这一次用人还真的是神来之笔,否则他又怎会知道,看似安稳的陇右竟是如此局面

  “好在此次吐蕃出兵只是少量兵马,而且那囊氏尚青派人去见当地军将后,已经传来消息说是那穆火罗自作主张。这样,让杜君礼派人将那穆火罗以及郭知礼等人押送回京,朕要亲自勘问。”说到这里,李隆基又对高力士说道,“力士,你吩咐陈玄礼,立时三刻将那郭英又拿下,朕要问问,他那父兄皆是一时俊杰,他怎会这样丧心病狂,睚眦必报”

  然而,尽管陈玄礼是一等一的精于人,可当他亲自带着禁卒破门而入闯进了郭英又在长安的居所时,这里却只剩下了一二老仆,郭英又早已不知踪影。陈玄礼还不死心,又找到郭英杰的家中,却仍是一无所获。没办法,他只能回宫复命。

  李隆基得知此事大为震怒,立时命发文缉拿,追夺郭英又左卫郎将的官职以及勋官。至于只余下孤儿寡母的郭英杰家里,他则是派人好生抚慰。果不其然,得知郭英又竟是和郭知礼一道犯下大案,郭英杰的遗孀王氏吓出了一身冷汗,一口答应若有行迹立刻禀报官府。

  此事传到朝野皆知,已经是次日的事了。消息灵通的李林甫早就得知了这样一个消息,不得不暗自庆幸自己派人联络时,不过只挑唆了郭英又利用亲朋故旧给杜士仪使绊子,可没出过这种要命的主意,而且去接洽的人早已被他远远安置到了山东。可是,朝会之后得到的另一个消息,马上就让他高兴不起来了。

  此次吐蕃虽说只是小股进兵,天子却要由此颁赏陇右上下

  安定了鄯城民心,又到石堡城前线巡视完毕,等到杜士仪回到湟水城的时候,已经是大半个月之后的事情了。尚青派出去的从者,带回了积石山一带吐蕃主将没庐氏穷尔勒的亲笔信,节度幕府的薛怀杰正是精通吐蕃文字的人,翻译出来便是一封言辞恳切的谢罪书,一再表示是自己驭下无方,以至于麾下越境,又坚决表示会请赞普穷究穆火罗同族罪过,除了诚恳谢罪之外,同时另外贡青海骢马三百匹,赔偿之意跃然纸上。

  “这么说来,吐蕃恐怕是真的没有进击之意。”

  杜士仪站在王容给张兴收拾出来的新房里,说的却是和成亲大事完全没有关系的事,而张兴则是竭力无视其他人揶揄他的目光,一本正经地说道:“但吐蕃人休养生息之后,图谋河陇以及安西的野心必然又会重生,趁着这几年,陇右也应该加强边防才是”

  “总之,鄯州可以安定两年了。”杜士仪站在屋子里四处一看,继而笑了笑,“接下来,咱们先送太白少伯和浩然回京应试,然后好好安心办奇骏的婚事”

  众人正闹腾一片,乱哄哄地恭喜张兴这个新郎官的时候,外头突然传来了一个从者的声音。

  “大帅,长安来使”

  骤然之间听闻长安来使,鄯州都督府上上下下无不震惊,每一个人都知道,此番来使必然和郭知礼等人闹出来的那桩案子不无关联。然而,让他们意外的是,来使并未先提郭知礼等人,而是先颁了给杜士仪的旨意。

  中散大夫,检校鄯州都督,兼鄯州刺史、陇右节度副使,知经略支度营田等留后事杜士仪,擢通议大夫,摄御史中丞,赐金鱼袋,服紫。

  尽管只是赐紫服金鱼,而不是真正的品级到了服金紫的地步,但作为镇守一方的节度,有这样的殊荣,杜士仪将来无疑能够更好地慑服下属。至于阶官上终于进了四品,以及摄御史中丞这种名义上的头衔,则完完全全只是虚名好听罢了。即便如此,颁旨之后,四下里一众幕府官仍然好一番恭贺。而千里迢迢赶到这里的牛仙童,接下来少不得又颁了王忠嗣、姚峰、安思顺等人的恩赏,这次制书却是一块的,所赏不过勋官阶官,荫子为官等等。

  鲜于仲通冷眼旁观牛仙童言行,心里不无思量。等到牛仙童表示奉圣命要提走郭知运等人,杜士仪告知人在苗延嗣那儿,牛仙童客气两句转身便走,他便快步走到杜士仪身边低声说道:“大帅,我当年应试进士科时,曾经寓居两京两年,听说过这牛仙童。此人视财如命,兼且在宫中又有些脸面,故而往来之人无不厚贿其人以求进身,若送礼不够重,他还会出言讥刺。虽说大帅如今节度一方,可此等小人得罪不得,不若从大流……”

  话还没说完,他就发现杜士仪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臂膀,扭头一看见是其他人都聚了过来,七嘴八舌地说着应该如何设宴庆祝,他赶紧闭上了嘴。等到杜士仪敷衍了众人,笑着把此事交给了张兴去办,带着他回到了镇羌斋,他正想继续再说,却只见杜士仪又冲着自己摇了摇头。

  “仲通,若是别人也就算了,这牛仙童的传闻既然当年连你都知道,足可见此人既不检点,也不聪明。厚贿这种人,兴许就是给自己招灾。无妨,他若是回宫想要兴风作浪,那就随他去。”

  杜士仪既然已经这么说了,鲜于仲通只好就此罢休。至于牛仙童提走了郭知礼等人之后,心里如何不舒服,这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尽管王忠嗣在此次之战中,看似并没有从朝中得到太大好处,但等到长安来的牛仙童一走,临洮军中半数军马终究是完全落在了他手中。郭建虽心里有些嘀咕,可他刚刚扳倒了郭知礼,整合了整个郭氏,得利不小,再加上杜士仪对他摆明了颇为信赖,他也不想在这种小事上太过分。尤其是听说郭英又已经登上了朝廷海捕榜文,他就更加噤若寒蝉了。

  不过短短大半年,谁能想到当年在陇右横行一时的郭英又,竟然会落得如此下场

  除夕这一天中午,杜士仪在鄯州都督府大会文武,设宴庆祝即将到来的新年。由于吐蕃向朝廷贡马之外,还很识时务地给鄯州军将匀出了百余匹马,杜士仪又慨然将这种好处都分润给了下头众人,再加上这一场仗多多少少是前后都有些功勋,故而自是人人高兴。

  这一场大宴过后,鄯州都督府不可避免地冷清了不少。属官属吏以及几个幕府的衙推奏记都回去和家里人一块团聚过年了,而杜士仪没几日又送走了李白孟浩然和王之涣,一下子都督府住的人就少了一多半。宇文家送亲那一行要在正月后方才会从长安起行,故而这个除夕,张兴也注定了仍然要继续打光棍

  这一天晚上,杜士仪在内外摆设了家宴,他和张兴鲜于仲通颜真卿杜甫王忠嗣段行琛在外头,内间则是王容主持,款待杜士仪命人从长安接来的鲜于仲通颜真卿和王忠嗣的妻子。

  欢饮之余,杜甫突然开口说道:“明岁博学鸿词科,不知太白兄他们可能一举高中否?”

  李白是否能一举高中……

  对于这个问题,杜士仪着实没有答案。历史的每一个细节似乎都有微小的改变,每一个人的命运仿佛也在偏向另外一个方向,但究竟会滑向何方,他也没有任何自信。一个人的力量对一个时代来说,实在是太微小了,所以,他才汇聚了众多人的力量,希望能够在迎接那个不可测的将来时,多一份自信和把握。

  “阿爷,阿爷”

  当耳畔突然传来这么一个声音的时候,杜士仪低头一看,却只见杜广元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了,一旁还跟着段秀实。未知从何时开始,这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就变得很要好了。他对段秀实点了点头,却只见杜广元对自己咧嘴一笑。

  “阿爷,我来给你敬酒祝阿爷新年安好,万事如意,也希望鄯州和陇右都太太平平”

  见小家伙捧着满满一杯酒送到了自己跟前,杜士仪先是一笑,继而接过在手一饮而尽:“好,就如吾儿吉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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