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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侠玄幻] 择天记【作者:猫腻】(4月18日更新至“第一百三十五章 临兵斗者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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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二章 庭院的阳光照着煎药的窗
  
  周通停了下来,眼睛微眯。
  
  灯火幽暗,他依然可以看清楚血的颜色,因为那血黑的有些刺眼。
  
  他感觉到手掌下的心脏跳得越来越快,带动手与臂都随之颤抖起来,双肩也开始颤抖,直至整个身体。
  
  他的脸色变得异常苍白,看上去就像在这么短的时间患了一场重病。
  
  他中毒了,而且是一种罕见的剧毒。
  
  如此快便能判断出这种毒物很罕见,是因为他的清吏司本就是世间最擅长用毒的地方。
  
  他亲眼见过、亲手用过的毒物,要比普通人这辈子吃过的菜色还要多。
  
  什么时候中的毒?他不知道,眯着的眼睛里幽幽的光不停地高掠过,回溯过去的这段时光,虽然没有线索,但他还是很快便确定了是谁下的毒,是何时中的毒,因为这些不需要证据,只需要时间的倒推以及对一些细节的把握。
  
  对方应该还在原处,但他没有转身,因为这时候先要考虑的事情是离开。
  
  他从袖中取出手巾擦拭掉唇角的污血,继续向着前方行走,很快便消失在了黑暗里。
  
  过了段时间,黑暗里有轻微的声音响起,石壁上的灯火幽幽复生,映出折袖苍白的脸,脸上带着泥水干涸后的痕迹,
  
  他蹲下身体,伸出手蘸了些污血,凑到鼻前嗅了嗅。
  
  黑色的污血,在锋利的、泛着寒芒的、如刀的手指上散出淡淡的腥味。
  
  他很满意,顺着气息向前继续追去,很快也消失在了黑暗中。
  
  ……
  
  ……
  
  清吏司衙门下方的这些地道,繁如蛛网,很是复杂,而且乎想象的长,可以直接通往很远的地方,如果可以,如果放在平时,周通会在地底停留更长的时间,绕更多的路,设置更多的机关,以确保绝对的安全。
  
  今天不行,他已经身中剧毒。
  
  这种毒与清吏司惯用的那些毒截然不同,没有专门针对经脉或者星窍又或是识海,而是像一把沙土般在腑脏之间弥漫,带着一种粗励甚至粗暴的感觉,甚至让他联想到了北方那片辽阔的原野。
  
  这是一种无比接近自然的东西,圣光术都不见得能够治好。但他是世间最擅长用毒的那几个人,在这方面的能力堪称大宗师,即便以前没有见过这种毒,也知道应该从哪个方面着手——要对付这种毒,只能用药,而且必须是草药。即便在周狱里,那些草药也很难找到,幸运的是,他知道有个地方备得相当齐全,更幸运的是,那本来就是他要去的地方。
  
  走过湿寒而又无比漫长的巷道,不知转过了多少个弯,地势不再平坦,而是斜斜向上拱起,他继续向先走去,走到尽头,双手准确地伸进墙壁里的某个缺口,解除掉阵法,然后打开机关,双手向前微微用力,推开了一扇门,离开了黑暗。
  
  一片灿烂的阳光在门外等待着他,还有一张如阳光般温和动人的脸。
  
  阳光来自庭院之上的天空,阴沉的雪云不知何时被风拂走,露出了一片瓷蓝色的天空,冬日暖阳就这样出现在了他的视线里。那张温和动人的脸,则属于一位美丽的少妇。
  
  看到这片阳光以及少妇的脸,周通顿时觉得身体变得温暖了起来,也平静了很多,而少妇眉眼间那无法隐藏的担心与焦虑,更是让他的胸口都变得火热起来,这种与畏惧厌恶完全不一样的情绪,是他这辈子最缺少也是最需要的。
  
  少妇把他扶出地道口,然后有些困难地把地道口关闭,重新启动了机关。
  
  这座宅院并不大,也谈不上精致,但无论是黑檐照壁,还是青竹围栏,所有的细节里都透着安宁二字。
  
  周通当初亲自设计这座宅院时,追求的便是这种东西,他始终认为安宁才有家的味道。
  
  这座宅院就是他的家,真正的家,是他疲惫的身体与被毒液泡了无数年的心脏最后可以宁静安放的地方。
  
  只有回到这座宅院,他的心情才能获得真正的平静,才能真正地放松下来。
  
  为了安全,守住这个秘密,为了难得的安宁与不被打扰,周通很谨慎小心地经营着这座宅院。
  
  没有任何人知道这里,无论是清吏司里的最忠心的下属,还是程俊等八虎,圣后娘娘也不知道。
  
  唯一知道这座宅院与他关系的那个人,现在也已经死了。
  
  每次回到这座宅院,隔着那丛青竹,听着隔壁那座院子传来的声音时,周通总会想起一些事情。
  
  这些年来,薛醒川很希望他能够把薛府当成真正的家,但是这怎么可能呢?不要说薛府上小那些仆役与晚辈看着自己时惊恐不安的眼神,只凭他姓周这就不可能,他的那位兄长不要自己的姓,他总是要的。
  
  ……
  
  ……
  
  除了魔帅,周通大概在这个世界上杀人最多,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他也最是怕死。除了这座宅院,他在京都里还有几处隐秘的据点,但是那些地方对他来说,都不如这里安全,不如这里重要,也不如这里舒服。
  
  因为这座宅院有一个温婉动人却又真心敬爱他的女子,更重要的是,他在这里藏了很多珍贵的事物,比如一些极珍稀的药材。这些药材里有很大一部分是他暗中派人在百草园里取的,还有一部分是当初天机阁派人送给他的。
  
  他接过泛着热气的毛巾盖在了脸上,不知道是不是被热气刺激了肺,沉闷地咳了数声。
  
  取下毛巾时,上面已经多了几处黑色的血,看着就像是墨画出来的花,并不真实,有些恐怖。
  
  妇人很是不安,周通却显得特别平静与淡定,让她先去磨墨,他则是在椅上闭目静心,仿佛在品味什么。
  
  他在品味身体里那种带着旷野味道的剧毒。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睁开眼睛,在妇人的搀扶下走到窗前书桌旁,提起毛笔,如写书法般一挥而就,极为潇洒。
  
  纸上墨痕淋漓,字迹却是清楚无比,不是草书,是药方。
  
  用哪些药材,几碗水,如何煎制,用什么火,什么炉,什么炭,什么水,药汁如何滤,何时加晶石,非常清楚。
  
  那妇人见他神情,知道应该无碍,放心了下来,接过药方,便去后厨煎药。
  
  这样的事情以前曾经生过数次,她有过经验。
  
  药材的种类还是分量都没有任何错误,生炉的动作很熟练。
  
  不知何时,药炉旁出现了一位宫装美人,炉火照红了她的脸,映清了她无比美丽的眉眼。
  
  这名宫装美人很美。
  
  事实上,在过去的这些年里,她一直被认为是大周朝最美丽的女人。
  
  妇人神情平静地煎着药,分药、滤渣的动作非常稳定,就像是没有看到这名宫装美人。
  
  宫装美人往药罐里放了一些东西。
  
  妇人还是像没有看见。
  
  房间里悄然无声,只有药罐里的汤汁咕咕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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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三章 世上最了解你的那个人来了   
  
  宫装美人走到窗边,看着庭院里的阳光,沉默不语。
  
  阳光落在她的脸上,却无法带来太多的温暖,美丽的眉眼底始终有着一抹挥之不去的冷漠与憔悴。
  
  厨房里很安静,画面很诡异,就这样在阳光里慢慢地持续着,酵着。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药煎好了,那名妇人双手端着药罐浸入盆中备好的冰水里,等着药汁变凉。
  
  和周通一样,宫装美人也很擅长精神方面的秘法,妇人看不见窗边的她,很有可能是被她营造出来的幻境所迷。
  
  最终,那名妇人还是抬起头来望了她一眼,证明这一切并非虚幻,而是真实。
  
  宫装美人倚在窗畔,轻轻挥了挥手,示意一切如常进行。
  
  ……
  
  ……
  
  药汁不可能真的完全放凉了才喝,那样或多或少会损失一些药力,端到周通面前的药碗还在散着浓郁的热雾。
  
  周通有些陶醉于热雾所带来的炽热感觉,那种感觉会让他觉得充满了活力,而当他把碗里的药汁尽数饮尽后,却有些不满意,因为药汁烫着了他的上腭与牙龈——不是责怪那妇人,而是不满意自己的心态——有些太着急了。
  
  没有被烫出泡,还是有些不舒服,他用舌头舔了舔。
  
  舌尖传来一阵微甜的感觉,有些像铁锈的味道。
  
  他知道那是血的味道,不由微微皱眉,从桌旁取了面镜子,对着观察了一下。
  
  他没有现任何异常,就是牙龈有些微肿,有些出血。
  
  血的味道渐渐消失,剩下的便是药汁的苦味,他从盘子里抓了两粒糖衣花生,扔进嘴里,仔细地咀嚼了起来。
  
  从很小的时候,他就很怕喝药,因为药太苦,所以每次喝药,都会提前准备好一些甜到腻的小吃食。
  
  他一面嚼着糖衣花生,一面想着自己今天遇到的这件事情。
  
  薛河长年在北方雪原里领兵,能够拿到这种剧毒倒也理所当然,可是刚才在地底监牢里,他是如何下得毒?
  
  想要毒死自己,给薛醒川报仇,让世人觉得这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
  
  问题在于,想要毒死自己,不是这么容易的事情。
  
  周通的唇角浮现出一抹冷笑,幽冷的眼神多出了些得意。
  
  糖衣花生很好吃,唯一的问题就是有些粘牙,他取出精制的银制牙签,一面剔牙一面继续想着心事。
  
  薛河这时候很有可能已经逃出了周狱,但那无所谓,天下虽大,但已经没有薛家人的容身之所。
  
  周通的视线越过窗户落在隔壁的院子上,心想事情办妥后,得尽快把薛河抓回来,然后毒死,慢慢地毒死。
  
  他已经想好了用哪几种毒,可以让薛河死的最慢,又最痛苦。
  
  一声轻微的喀嚓声在他的嘴里响起,打断了他此时漫无边际、充满了快感的思绪。
  
  他的一颗牙齿断了,齐根而断,安静地躺在他的掌心里,断茬上到处都是血丝与污渍,看着很是狰狞。
  
  看着这颗断牙,周通刚刚温暖没多长时间的身体再次变得寒冷起来。
  
  他沉默了会儿,拿起镜子再次看了一眼。
  
  只是一眼,便惊心动魄。
  
  他的牙龈已经变成了紫黑色,牙齿松动的非常厉害,仿佛一阵风轻轻拂来,便能落下。
  
  从断牙处传来的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难以忍受的痛苦,让他的身体再一次颤抖起来。
  
  他只是想剔掉牙间的糖渍,却撬落了一颗牙。
  
  精致的银牙签前端已经完全变成了黑色,就像是炭,很是触目惊心。
  
  这一切都是幻觉,他对自己说。
  
  对于用毒这种事情,他实在是太有经验,他相信自己绝对没有判断错误,他的解毒方法,就算不能完全清掉体内的毒素,但也绝对可以暂时压制住那些毒素,然后他会有很多时间,慢慢地把这个问题解决掉。
  
  可为什么明明自己已经喝了药,体内的毒非但没有受到压制,反而变得更加可怕,已经侵噬到了牙齿?
  
  周通想不明白,沉默了很长时间。
  
  直到这个时候,他依然没有想到,他用的药没有问题,但是煎药的过程里可能会生问题。
  
  他从来没有怀疑过妇人。
  
  他取出两颗珍贵的丹药,送进嘴里,直接吞入腹中,暂时压制住正在暴的毒。
  
  他这时候觉得有些晕眩,有些眼花。
  
  如果不是眼花,他怎么会看到妇人走到小院的门口。
  
  妇人的手臂上挽着一个碎花蓝布做的包袱。
  
  那个包袱很小,很简单,没办法装太多东西。
  
  是的,当然是的,这些年他给她置办了那么多值钱的东西,这么小的包袱哪里装得走。
  
  所以她不可能是准备离开,她不可能是准备抛弃自己,不可能是她出了问题,不可能是她下的毒。
  
  那么确实是自己眼花了,这毒真的太厉害了,竟然会让自己都产生了幻觉。
  
  周通对自己这样说,然后从椅中站起身来。
  
  房间与正门之间约有十丈距离,中间的庭院里满是阳光。
  
  他与妇人隔着一地阳光,遥遥相望。
  
  妇人神情平静,温和安宁,微微一福,就像每次与他告别一样,只不过今天告别的是她。
  
  原来这一切并不是幻觉。
  
  为什么?周通没有问,因为他明明知道这会有无数种道理,但既然他自己以前没有现,那么现在何必现。
  
  世间最残酷的事情,便是当你不想知道答案的时候,有人偏偏要把这个答案说出来给你听。
  
  “她不喜欢你,从来都没有喜欢过你。”
  
  那位宫装美人走到门外,对他说道:“她只是害怕你,所以才不敢离开。”
  
  为什么今天不害怕了?自然是因为他要死了。
  
  周通没有因为她的出现而感到吃惊。
  
  事实上,他这时候已经完全想不明白了,不是自己的药不管用,而是有人在那个药里下了另外一种毒。
  
  从想明白这这一点的那一刻开始,他便知道有人来到了这座小院,甚至知道了那个人是谁。
  
  最了解你的人,当然不是亲人,不然薛醒川会会死的那么惨,死后还差点曝尸荒野。
  
  最了解你的人,也不见得如书上所言,是你的敌人,因为你对敌人总会有所警惕,提前会做很多防备。
  
  最了解你的人,也不见得是你的朋友,白如故很美好,可你们在一起的时间太少,两个城市之间的距离太远,相见时总在喝酒,回忆往事,展望将来,痛骂以前的老师和现在的朝堂,很难有机会聊到一些很细节的东西。
  
  所以最了解你的人,往往是你在工作上的搭挡。
  
  在持续多年日复一日的工作中,你们想要彼此不了解都很困难,你们会一起喝很多次酒,聊很多细节上的东西,而且因为或隐或明的竞争关系,你们会把这些事情记得特别清楚,以准备以后随时可能会用到。比如他知道你最喜欢吃哪家的盒饭,你知道他最喜欢哪家的面条,他知道你最讨厌哪个领导,你知道他最喜欢哪个频道,他知道你这些年谈过几个女朋友,你知道他最近这个月踩着几条船,平安夜第二天的清晨,你们甚至有可能从同一家便捷酒店里出来,然后相视一笑,因为公司在这家便捷酒店里能够拿到最合适的协议价。
  
  按道理来说,周通没有工作上的伙伴,因为清吏司是个很特殊的衙门,直接对天海圣后负责,不需要和朝廷里任何人打交道,程俊等八虎、缇骑都是他的下属,但世界上总会有些比较特殊的存在,比如这位宫装美人。
  
  天海圣后在控制大周军队靠的是薛醒川、天槌、徐世绩等神将,而她掌握朝廷、继而统治大周亿万民众,则主要是通过两个人,一个是周通,另一个当然就是莫雨。
  
  他们是天海圣后在朝堂上的左膀右臂,被很多人私底下斥为狼狈为奸,他们在一起合作了好些年,虽然谈不上心意相通,但自有默契存在,无论是面对天海家还是面对军方的强势意志,这种默契一直挥着很正面的作用。
  
  因为这种默契,他们很了解彼此。
  
  周通知道隐藏在莫雨心灵最深处的那抹叛逆之心与不甘,甚至隐隐察觉到她对某人的想法。莫雨知道他隐藏的很好的对圣后娘娘的恐惧以及这座洒满阳光的小院,所以她今天找到了这里,然后向他出了最致命的一击。
  
  ……
  
  ……
  
  看着莫雨从门外走进来,周通很快便平静下来,甚至比他自己想的还要更快。天书陵之变后的这些天里,他一直让清吏司在南方追查或者说确认她的下落,或者因为这样,其实他早就已经在心理上做好了在京都看到她的准备。
  
  他对莫雨说道:“我知道你肯定会回京都,但没有想到会是现在。”
  
  莫雨问道:“为什么?”
  
  周通说道:“既然你很清楚,你回到京都,一定会死。”
  
  莫雨看着他说道:“我并不是很在意这一点,只要你能一定死在我的前面。”
  
  周通并不知道陈长生在不久前说过很相似的话。
  
  他看着莫雨问道:“你回来是想要替娘娘报仇?”
  
  “我没有这样的能力,你也不是我的仇人,因为你没有这样的资格。”
  
  在莫雨看来,他只是娘娘养的一条狗:“我是来替娘娘惩罚她的那条狗。”
  
  周通沉默了会儿,说道:“你准备怎么惩罚这条狗?”
  
  莫雨说道:“放进锅里炖?我觉得似乎不错。”
  
  周通看着她很认真地说道:“你可以不做那只兔子。”
  
  “不是兔死狗烹的意思,我只是在折磨人这方面不像你这么有经验,只能想到把你煮死。”
  
  莫雨看着他很认真地问道:“你有什么别的好建议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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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四章 血色长街 上
  
  “我没有什么建议,但有几句解释。”
  
  周通有些困难地喘了几口气,说道:“这些解对别人没有什么意义,但我想你不同,毕竟这些年,我们两个人的处境差不多,我的所谓背叛缘自恐惧与自保,而你因为相同的原因,也曾经做过很多类似的事情。”
  
  这指的是当初,莫雨瞒着圣后娘娘,听从教宗陛下的意原,暗中把陈长生安排进国教学院的旧事,
  
  莫雨摇了摇头,说道:“我的恐惧与自保缘自娘娘之后的世界,与娘娘无关。”
  
  “不管你如何说,但在我看来,既然娘娘从来不曾在乎过你我的死活,我们又为何一定要为她活着?那天夜里,陈长生去北兵马司胡同杀我,我差一点就死了,但娘娘是怎么做的呢?”
  
  周通嘲讽说道:“她完全不理会我的处境,只想着怎么与她的儿子相认,可惜她瞎了眼,竟连儿子都认错了。”
  
  他冷笑的时候,紫黑色的牙龈与苍白的脸色相映鲜明,很是难看。
  
  莫雨有些骄傲地说道:“娘娘在乎我,她让我和有容先行离开了京都。”
  
  周通沉默了很长时间,忽然说道:“难道你以为我中了毒,你就可以轻易地杀死我?”
  
  莫雨没有解释,只是阐述:“我会杀死你。”
  
  “你有个最大的问题,那就是太年轻。”
  
  周通说道:“年轻意味着岁月不够,天赋再高,境界也无法太高,而且你耐心不好,应该晚点再现身,让我的毒发作的再深些,另外,你不应该选择这里,这里是我的家,想要在一个人的家中杀死对方,总是比较困难的事情。”
  
  对世间绝大多数人来说,家是他们最熟悉的地方,也是最后的堡垒,是真正的主场。
  
  周通把自己最珍视的宁静与宝贝都藏在这座小院里,自然相应做了很多安排,在这里有很多机关与阵法。
  
  随着他的这句话,窗外响起很多机关启动的声音,天井里的阳光仿佛黯淡了数分,数道强大的阵意由地底而生。
  
  那两粒珍贵的丹药已经在他腹中化为精华,随着经脉流转全身,暂时压制住毒素的侵噬,恢复了一部分的力量。
  
  天空里的太阳没有什么真实的温度,徐来的清风有些寒冷,一股血腥的味道随着阵法笼罩住了整座小院。
  
  他毫不犹豫地动用了大红袍秘法,如果有人用神识察看,会发现整座院子现在已经浸泡在了一片血海之中。
  
  大红袍秘法是他最强的手段,对神识与真元的消耗极为剧烈,尤其是他现在身中两种剧毒,更是没有办法支撑太长时间。但莫雨也没有办法在这座血海里停留,她如果不想与自己同归于尽,便必须暂时退开。
  
  他只需要抓住她暂退的机会,逃离这座小院,只要来到街上,便能保住自己的性命。
  
  这就是周通在死亡之前想到的最有效的方法。
  
  小院看着很普通,但院外的那条街上住着很多不普通的大人物,当年他选择这里,便有这方面的考虑。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超出了周通的想象,更准确地说,超出了他对莫雨的了解与认识。
  
  因为,莫雨没有离开,她站在门旁,任由无形的血海把宫装涂抹成恐怖的颜色。
  
  她很平静,很专注,眉眼之间的疲惫,已经尽数被死寂取代。
  
  宫装里星光闪耀,从血色里透了出来,很是美丽。
  
  一把外形看着很秀气、却蕴藏着时间风雨的细剑,刺破了屋里的血海,如一道凝聚的星光。
  
  噗的一声轻响,那把秀剑没入了周通的小腹,剑尖从他的腰后探了出来,带出来一道黑色的血水。
  
  周通没有惨呼,没有痛嚎,怔怔地看着身前的她,脸上满是不可置信的神情。
  
  莫雨的剑刺穿了他的身体。
  
  他的血海也已经吞噬了莫雨的神识。
  
  不要说莫雨只是聚星中境,就算她现在突破到聚星巅峰,也再没有可能离开这片血海,这座小。
  
  换句话说,她必死无疑。
  
  为什么?周通很快便明白了,她本来就没有想过要活下去。
  
  自己想用同归于尽四个字逼她退让,而她本来就是来与他同归于尽的。
  
  她回到京都,本来就是死路一条,她只是要把他带着。
  
  无论堕入深渊还是进入星海,她都要把他带着,要把他带去圣后娘娘的面前。
  
  周通的脸色变得很苍白。
  
  他不想和她一起死。
  
  整座小院还在他的控制中,还有机关与阵法没有启动,他还想要搏一把。
  
  然而,他没有成功,不是因为那把贯穿身体的剑,而是因为他的身体变得僵硬了起来。
  
  一双手落在了他的双肩上。
  
  那双手很瘦,很枯,像树枝,很白,很多天没见过阳光,指甲很尖,很长,很锋利,上面满是泥垢。
  
  那是一双狼爪,锋利的指甲深深地锲进周通的肩骨下方,刺破了几个血洞,黑色的血汩汩而流。
  
  周通知道自己伤势还要更重一些,肩骨上已经出现了裂痕。
  
  他的身体感到无比寒冷,异常恐惧,不敢回头去看。
  
  他已经猜到了那个像幽灵一样悄无声息来到自己身后的人是谁。
  
  当初他看过此人在雪原上杀人的相关卷宗,他知道,如果自己回头,绝对会被对方把颈子咬穿。
  
  生死边缘,周通不再理会体内的那两种剧毒,把哪怕最后的一滴真元,都压榨了出来。
  
  被血海笼罩的房间里,掀起一阵惊天巨浪。
  
  一声厉啸,他变作一道血光,冲向了门外。
  
  喀擦一声,贯穿他身体的那把秀剑,穿过他的身体,竟被他的前冲之势生生折断了。
  
  像幽灵般来到他身后的那个人,也没有来得及扭断他的脖子,只听得嗤拉数声,数道血水飙起。
  
  无数机关在同一时间启动,数道阵意发挥出最后的作用,如烟花一般炸开。小院里的假山照壁尽数倒塌,紧接着倒塌的是房屋本身,烟尘弥漫,青竹断成数截,石板破碎,就连阳光仿佛都碎了。
  
  周通倒在了墙边的断竹处。
  
  他用最快的速度推掉一根假竹笋,残存的院墙尽数倒塌。
  
  他被气浪喷出了院外,重重地落在了雪地上。
  
  皑皑白雪间,他浑身是血,画面并不美丽,也无法让人觉得壮烈。
  
  他的血是黑色的,泛着腥臭,从胸腹间那道剑伤里淌出来。
  
  他的后背更是凄惨,衣衫破烂,血肉模糊,十道爪痕极为深刻,隐隐可见白骨。
  
  周通活了很多年,这是他最凄惨的时刻。
  
  但他满是恐惧与痛苦的眼睛里,终于看到了些许希冀,甚至是狂喜。
  
  因为他终于来到了街上。
  
  ……
  
  ……
  
  烟尘弥漫,石屑狂舞,整座小院,在很短的时间里变成了废墟。
  
  对此,莫雨并不意外。她知道,像周通这样的人,在临死的时候,绝对会弄出很大的动静,而且这里确实是他的主场,她有些意外地是,居然有人能跟着周通从地道里走了出来,她即便有周狱地道的细图,也从来没有想过下去。不过当她发现那个人是折袖的时候,意外也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情,她知道这个狼崽子最擅长的就是跟踪隐匿,然后杀人。
  
  她和折袖对视了一眼,然后向院外走去,带着伤,但不算太重。
  
  周通的修为境界要远比莫雨和折袖高,正常情况下,就算莫雨与折袖联手,也不见得是他的对手。
  
  莫雨和折袖是这个世界上最想他去死的人,准备的非常充分,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用毒。
  
  即便是这种情况,周通依然活了下来,逃出了小院。
  
  不过莫雨和折袖并不着急,因为周通只剩下了半条命,离死不远了。
  
  他们走到街上时,周通还在前方不远。
  
  ……
  
  ……
  
  周通已经变成了一个血人,不要说施展功法疾掠,走都无法走得太快,跌跌撞撞地向前走着……
  
  血不停地淌落在雪地上,颜色很深,就像是墨。
  
  折袖不知去了何处,沿街的阴影似乎有些变形。
  
  莫雨来到了他的身后,青丝微乱,在微白的脸上轻拂。
  
  她没有说话,面无表情看着他的后背。
  
  她回京都,就是准备与周通同归于尽,没想到,现在她还活着。
  
  她不在乎被别人发现自己回到了京都,不在乎被别人看见。
  
  周通知道她来了,努力地想要加快脚步,却无法做到。
  
  雪街上很是安静,只能听到他沉重的喘息声。
  
  莫雨握着半截断剑,向下斩落。
  
  啪的一声,周通重重地摔落在了雪地里,左肋多出了一道血口。
  
  他还是没有回头,喘息着,努力地爬了起来,继续向前走去。
  
  街边有一座府宅,大门是朱红色的,墙角伸着只白色的幡,有些残了。
  
  吱呀一声,这座府宅的大门被推开,有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周通知道这座府宅是谁的,满是血污的脸上没有任何情绪变化,继续向前。
  
  剑光再次闪起,他的身上再次多出一道血口,然后他再次摔倒在了雪地里。
  
  石阶上响起一声惊呼。
  
  周通倒在雪地里,痛苦地咳着,不停有血溅起。
  
  不知道隔了多长时间,伴着一声野兽般的低声哀嚎,他再次从雪地里站了起来。
  
  莫雨就在他的身后,手里握着剑,剑上是他的血。
  
  他没有回头,只是看着前方,急促而痛苦地喘息着。
  
  雪街如此清旷,放眼望去,没有一个人,他要去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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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五章 血色长街 中
  
  京都北城有条长街,叫做平安道,这里距离皇城不远,过了前方不远处的三舍桥,便能上朱雀大道,上朝很是方便,无数年来,这条街上住着的都是达官贵人,由前朝直至当下,从来没有发生过任何改变,只是随着时局的变化,住在街旁宅院里的人们不停更换罢了。
  
  到了正统年间,平安道上位置最好,也是最靠近皇城的那座大宅院,自然归了天海家。天书陵之变后,天海家没有什么变化,但往东数去,很多宅院都换了主人,大修土木,因为相王、中山王等十余王爷已经陆续搬了过来。
  
  平安道最东也是最靠近槐花里的那座宅院是薛府,做为天海圣后最信任的大周军方第一人,薛醒川自然有资格享受这样的待遇,现在薛家自然不可能再继续保着这座宅院,新的主人可能是某位王爷或者某位神将,谁知道呢?
  
  薛夫人也不知道这座宅子新的主人是谁,但她知道这是不可避免的事情,从来没奢望能继续在这里住下去,早就已经做好了相应的准备,家仆尽数遣散,在设祭结束之后,用当初的嫁妆银子在百花巷外的街上买了座小院。
  
  做完这些后,她本以为自己已经可以平静了,但听着身旁传来的哭声,发现平静终究也是一种奢望,觉得头都有些疼了起来,沉声问道:“你究竟是因为疼在哭,还是因为伤心在哭呢?”
  
  前些天被侍郎府连夜赶出家门的薛家小姐,一直留在薛府以泪洗面,今天听到那个消息后,更是哭的不行。听着薛夫人的喝问,她被吓着了,带着怯色抬起头来,抽泣着问道:“母亲,怎么了?”
  
  她的双眼早已通红,声音都变得有些嘶哑,更不知为何,脸上有很多伤口,竟似是被人打过一般。
  
  薛夫人指着她直到今天都没有消去青肿的脸,恼怒说道:“如果是因为被打到痛了就哭,那说明你没出息,不配做你父亲的女儿,如果是因为他死了才哭,那就说明你脑子有问题,为这种人哭,值当吗?”
  
  礼部魏侍郎被陈长生和王破所杀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整座京都。薛家小姐每Η想到夫君的绝情与辣手,便会愤怒至极,恨不得他去死,但忽然间发现那个男人真的死了,想着这些年,又忍不住悲从中来,觉得自己的命真的好苦。
  
  听着母亲的话,薛家大小姐也觉得自己确实好生没用,可是……陈院长怎么就把他杀了呢?难道不应该是把那个男人痛揍一顿,然后押到薛府来与自己赔礼道歉,对天发誓以后一定会对自己很好很好,就像从前那样……
  
  一声不期而至的厉啸,打断了她有些杂乱的思绪。
  
  那声厉啸来自薛府隔壁的宅院。
  
  紧接着,又有无数轰隆的撞击声响起,隐隐还可以听见风雷之声,然后,便是房屋倒塌,烟尘弥漫。
  
  薛家大小姐被惊呆了,脸色苍白,哪里还顾得上悲伤与哭泣。
  
  薛夫人的视线落在隔壁渐起的烟尘上,脸上流露出疑惑的神情。
  
  隔壁那座宅院的倒塌,没有影响到薛府,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觉得,这应该与薛府有关。
  
  很多年前,圣后娘娘把平安道这座宅子赏给薛醒川后,一墙之隔的那座宅院,也开始同步进行翻修。
  
  那座宅院门开在南向的槐花里上,寻常人甚至发现不了,从平安道上走过只会觉得那座宅院是薛府的一部分。
  
  那座宅院的主人很神秘,从来不与人打交道,直到今天为止,薛夫人都不知道对方是谁,只隐约猜到应该与自家有关系,因为她曾经亲耳听到薛醒川做过两次相应的安排与最为严厉的警告。
  
  她甚至曾经怀疑过,这个神秘的邻居会不会是传闻中的昭明太子,当然,后来证明这种猜想是错的。
  
  房屋倒塌,带起无数烟尘,断竹如断弓,崩了些翠绿的竹片,到了薛府的花园里。
  
  薛夫人抱住惊恐的女儿,低声安慰了几句。
  
  隔壁那座宅院还在倒塌,轰隆之声不绝于耳,好像有人从院落里直接落到了街上。薛夫人不知道隔壁为?么塌了,但看着这可怕的动静,心想那人就算逃出来,只怕也会被砸伤,吩咐管事把门打开,看看对方需要不需要帮忙。
  
  天色近暮,有些昏暗,好在街的雪还是那样的白,于是可以很清楚地看见那个浑身是血的人。
  
  虽然那个人流的血竟似是黑色的。
  
  管事推开薛府的门,薛夫人与女儿第一眼看到的画面便是这样的血腥。
  
  薛家小姐惊呼了起来,连声喊道:“快来救人啊。”
  
  说完这句话,她看到了一幕很诡异的画面。
  
  一位穿着宫装的美人,出现在了那个血人的身后,悄然无声。
  
  那个宫装美人的身上也在流血,还有些灰尘,遮住了些眉眼,却遮不住美丽。
  
  她是谁?这是怎么回事?就在薛家小姐发怔的时候,那位宫装美人举起了手里的断剑向那个血人斩了下去。
  
  一道鲜血飙射到雪地里,不是很多,不足以让那个血人当场死去,也不会少到无法让人看见。
  
  “杀人啦!”薛家小姐惊恐地喊了起来,然后声音戛然而止。
  
  薛夫人捂住了她的嘴,手在不停地颤抖,但非常用力,不让女儿发出任何声音。
  
  她看得很清楚,那位宫装美人是莫雨,那个血人是……周通。
  
  原来,隔壁那座宅院是周通的。
  
  她终于想明白了这一点,想着薛醒川把这件事情也瞒着自己,不由更是生气,身体颤抖的更加厉害。
  
  “是周通。”薛夫人的声音有些含混,有些幽冷。
  
  薛家大小姐身体微僵,看着雪街上这幕血腥的画面,双手渐渐紧握。
  
  周通像受伤将死的野兽,发出有些怪异的低吼,痛苦地从雪地里爬了起来,又向前走了几步。
  
  他知道这里是薛府,知道石阶上的那对母女是自己的嫂子和侄女,所以他不会向那边转头看一眼。
  
  他不会向她们求情,那是自取其辱,他也不想自己像条流浪狗似的画面,被她们看到。
  
  他想要尽快离开,但就在这时,一道凄厉的剑风落在了他的左大腿上侧。
  
  肌肉被横直切割开,鲜血像漫出锅沿的粥一样慢慢淌落,他重重跪在了雪地里,膝盖下溅起了雪。
  
  看着这幕画面,薛家小姐再次发出惊呼,但这一次,除了惊恐,更多的是快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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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六章 血色长街 下
  
  受伤将死的野兽会发出怪异的低吼,那是因为它要把声音尽可能多的留在喉间,不想自己的虚弱被任何人听见。但当大腿肌肉被割断、跌倒在薛府门前的雪地里后,周通终于没忍住,发出了一声带着痛苦意味的惨呼。
  
  这声惨呼被掩盖在了薛家小姐的惊呼里,但依然很清晰,在场的所有人都听见了。
  
  薛家小姐觉得更加快意,薛家管事激动地浑身都擅抖起来。
  
  按道理来说,应该对此反应最大的薛夫人却还能保持着镇定,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倒在雪地里的周通。
  
  薛府门前很是安静,只能听到周通沉重的**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周通从雪地上爬了起来,跌跌撞撞继续向着长街西面行走,留下一道血渍。
  
  莫雨走到石阶前,转身望向薛夫人,点头致意。
  
  前些年,薛醒川和她都是天海朝最当红的大人物,双方之间自然有交往。
  
  薛夫人对她很认真地回礼,说道:“谢谢。”
  
  莫雨没有说什么,又点了点头,跟着周通而去。
  
  薛夫人望向红暖却又晦暗的天空,想着那天,对不知在何处的陈长生,默默地说了声谢谢。
  
  天海朝终,她的夫君从大周朝的忠臣变成了叛徒,而周通明明是个叛徒,却成为了大周朝的重臣。
  
  这当然不公平,问题是,这个无人敢于凭吊叛徒的世间,又有谁会替一个叛徒讨个公平?
  
  那天在国教学院,她说只恨周通不死,这是真恨,带着绝望意味的恨,入骨的恨。
  
  当时,陈长生没有说话,没有安慰,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在送她离开国教学院的时候,他请她不要离开京都。
  
  这便是承诺。
  
  他会杀死周通,并且让她看见。
  
  所以薛夫人没有回乡,而是留在了京都。
  
  她要亲眼看到这一幕画面。
  
  就在这时候,她终于看到了。
  
  从薛醒川被毒死,到被曝尸,再到设祭,直到今夜,她都很少哭泣。
  
  但这时候,两行很热甚至有些滚烫的泪水从她的眼中流了出来。
  
  她最后看了一眼周通在雪地里爬行挣命的画面,对管事吩咐道:“关门。”
  
  薛家小姐有些吃惊,抱着她的胳膊不依说道:“母亲,我还想看,我还没看够。”
  
  看着权柄熏天、不可一世、似乎谁都无法击败的仇人,变成了一条遍体鳞伤的野狗,谁都会想看,谁都看不够。
  
  “够了。”
  
  薛夫人不知道是在说这件事情还是说女儿,转身进入府中。
  
  府门缓缓合拢,把很多事情与回忆都挡在了外面。
  
  ……
  
  ……
  
  平安道上到处都是雪,雪上到处都是血。
  
  从周通的身上流出来的血越来越多,甚至多到毒素都随之变淡了很多,渐少的血水恢复了些红色。
  
  他身上的血口也越来越多,密密麻麻,东一道西一道,看着凄惨无比。
  
  那些血口很有讲究,深度与位置足以让他感受到极度的痛苦,却又不至于即刻断绝他的生机。
  
  出剑的时候,莫雨美丽的脸上没有任何情绪,漠然至极,加上那身满是血污的宫装,看上去就像死神的侍女。
  
  不时有剑光照亮昏暗的雪街。
  
  周通在雪地里艰难地前行,早已无法站稳,经常手足并用才能向前移动一段距离,看上去随时可能倒下,再也无法站起。他再也无法压抑痛苦与恐惧、保持老狼般的沉默,每当剑光亮起时,都能听到一声惨嚎。
  
  这是一次对身心最彻底的羞辱与折磨,这是一场似乎永远都不会停止的酷刑。
  
  这,本来就是一场凌迟。
  
  如果换作别的人,哪怕意志再如何坚强,到此时只怕都会崩溃了,即便不会跪着向敌人哀求怜悯,也应该会想尽一切办法自杀。但周通没有,因为他这辈子折磨与羞辱过太多人,对无辜者施过太多酷刑,他见过人世间最黑暗与最痛苦的画面,他见识过真正的地狱,他的心就像在毒水里浸泡了七万年的石头,上面生出来的每块青苔都是罪恶的化身。纵使莫雨残酷的手段让他的身体与灵魂都在颤栗,依然无法让他投降,无论是向她还是向命运,在死亡到来之前他绝对不会自行去迎接死亡,相反,他依然像乞丐一样无比渴望着最后的胜利。
  
  ——只要能够爬过这段流着血的长街,自己就能赢。
  
  他惨叫着,然后在心里对自己说。
  
  暮色越来越越浓,变成夜色,平安道上的白雪反射着星光,也不足以照亮这个世界。
  
  不知何时,忽然有昏黄的光落下,落在周通的身上,透过恐怖的伤口,可以清楚地看到骨头,
  
  远处的灯光是没有温度的,周通却觉得身体忽然变得温暖起来,在小院里时,他的视力便已经受到了极严重的损害,一片模糊,只能看到一些大概,但他非常确定,那盏灯光是在自己的右手边,也就是平安道的北边。
  
  那是程太师归老之前留在京都的府邸,最近被一位权势熏天的王爷夺了过去,变成了一座王府。
  
  他用了一刻钟的时间,承受着近乎凌迟的痛苦,爬了二十余丈距离,终于离开了薛府的范围,来到了这里。
  
  能忍耐,是因为有希望,从一开始,他的希望就在这里。
  
  他的视线依然模糊,眼睛却亮了起来,仿佛被那盏灯火点燃了某种火焰。
  
  他还残留着些许真元,隐匿在经脉的最深处,无论莫雨的剑再如何锋利,手段再如何冷酷,他都没有用,因为那不足以让他摆脱绝境。
  
  这时候,那些如露水般的真元纷纷燃烧起来,带动着他的身体从雪地上掠起,向着那盏灯光疾掠而去!
  
  他掠到那座王府前,再没有任何气力,重重地摔倒在了石阶下。
  
  “我是周通!中山王救我!”
  
  他用最后的气力喊出了这句话。
  
  他从来没有绝望过,无数年来,他把无数人的心思玩弄于手掌之间,他很清楚,无论莫雨还是折袖,都不会让自己立刻死去,尤其是当他们完全掌握局面的时候,因为那样无法渲泄每个人内心最深处都会有的暴虐情绪与复仇意愿。
  
  这就是他的机会,他必须抓住这个机会。
  
  他带着愤怒与嘲讽想着,就算你们这些王爷想要假装听不到我的惨叫声,难道能说听不到我的呼救声?他现在说一个字都难,却没有直接喊救我,而是喊道王爷救我,甚至还不忘喊出那位王爷的名讳,就是为了让对方必须出面。
  
  我是大周朝之臣周通!
  
  我正遇难!
  
  请中山王救我!
  
  ……
  
  ……
  
  天空里的雪云不知何时合拢了,遮住了星光,微雪再作。
  
  中山王府的门开了,平安道两侧很多门都开了,很多盏灯出现在了夜色之中,很明亮,甚至有些刺眼。
  
  夜色里的长街,变成了一条银河。
  
  周通在河水里,再也无法压抑情绪,脸上露出陶醉的神情,神经质般笑出声来。
  
  数十道破风之声先后响起,王府高手们来到了街上。
  
  莫雨从微雪里走了出来,与周通隔着数丈的距离。
  
  周通看着她,满是血污的脸上露出一抹狠厉的神情。
  
  现在你还怎么杀我?现在该别人来杀你了。
  
  他的眼神把意思表达的非常清楚。
  
  莫雨看都没有看他一眼。
  
  夜风轻拂着宫裙,微雪落在她的鬓间。
  
  她看着灯火通明的平安道,看着那十几座王府,说道:“娘娘对你们千般不好,但至少有一样好处。”
  
  这句话是对至今没有现身的王爷们说的。
  
  “先帝的儿子们,都还活着。”
  
  灯光照着她的容颜,愈发明妍动人。
  
  她的神情却还是那般冷漠,眉眼之间尽是强硬,与故去的那位隐隐有些相似。
  
  “一个不剩,你们都还活着。”
  
  “是娘娘,让你们活到了今夜。”
  
  “今夜,我要你们把这样好处还来。”
  
  “我要他死。”
  
  微雪轻落,并无声息,就如长街此时的静寂。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灯光里有人摆了摆手。
  
  周通视线模糊,看不清楚那人的模样,只能看到那人穿着件明黄色的衣衫。
  
  中山王府没有关门,但走到府外的人,都退了回去。
  
  这是怎么回事?
  
  周通觉得这很荒唐,心想难道王爷你就不怕道尊动怒吗?
  
  莫雨走到了他的身后。
  
  恐惧再次笼罩了他的身体。
  
  他**着,向前爬去。
  
  平安道上有十几座王府,还有天海家,还有大臣,中山王是个疯子,难道大家都是疯子?
  
  他爬呀爬呀爬,不停地爬,想要爬到下一个灯火阑珊处。
  
  可是,他还隔着很远,那处的灯火便熄了。
  
  甚至,那座王府把门都关上了。
  
  接着,沉重的大门缓缓合拢的声音不停响起,街上的灯光依次熄灭。
  
  夜色越来越深。
  
  周通越来越冷。
  
  他爬过寒湿的雪地,染血的长街,所有的沉默与坚忍,始于希望,却终于……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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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七章 雪中圣旨到
  
  周通在雪地里挣扎爬行,喉咙里咯咯作响,最终化为虚弱的、带着哭腔的一声喊。
  
  “救我……谁来救我……”
  
  先前他的惨号与哀呼多少有些伪装的成分。然而从地底的周狱,到洒满阳光的小院,到满是寒雪的长街,他不停地逃着、追逐着希望,却又一再失望,直至此时,终于绝望,意志如被洪水冲垮的大堤一般崩塌。
  
  他痛苦地哭喊着,脸上的血污被老泪洗去一些,然后被寒风凝结,变成浆糊般的壳,很是难看。
  
  他的哭声就像夜枭一般,难听到了极点。
  
  作为最著名的酷吏,周通从来不曾原谅过这个世界,对这个世界存过一分善意,救过这个世界一次,那么这个世界对他来说自然也是绝对寒冷的,不会原谅他,也不会有人来救他,平安道上的灯光渐渐远去,他的前路一片黑暗。
  
  有几座府邸依然开着门,离周通最近的是中山王府。王府深处灯火通明,中山王坐在椅上,手里拿着一颗冻梨,回忆着先前王府门前,周通凄惨的模样,觉得好生快活,便是这梨也甜了数分。
  
  一名王府属官在旁欲言又止道:“属下总觉得不妥。”
  
  “有何不妥?我早就想把这条老狗碎尸万段。”
  
  中山王沉默片刻,说道:“而且莫雨她说的有道理,无论有情无情,我能活到今天,就是恩。”
  
  这名属官很是吃惊,没有想到,王爷居然是真被莫雨的那番话说动了。
  
  要知道这些年散居各州郡的王爷里面,境况最惨的就是中山王,与那些惨被毒死的旁系王爷们相比,他确实是活了下来,但被逼得吃|屎装疯……这可是要比去死更可怕的遭遇啊。
  
  “屎好吃吗?当然不好吃,但你有没有想过,那个女人当年可以逼我吃|屎,难道还会不知道我是在装疯?”
  
  中山王面无表情说道:“她当然知道我是在装疯,她之所以不点破,就是因为她喜欢看我吃|屎,但至少,她没有让我死,和死比起来,吃|屎算什么?我们这些生在天子家?人,哪个没有吃|屎的本事?”
  
  十余座王府,因为各自不同的原因关闭了大门,把周通拦在了门外。
  
  最憨厚胆小的娄阳王藏在三层被褥的最深处,一面担心相识的莫雨的安全,一面在心里默默说着周通的坏话。
  
  最老成持重、权势最大的相王,今天则是根本不在王府。
  
  相王府的门开启着,年轻的陈留王站在灯光里,神情平静,眉间隐隐有些忧虑。
  
  周通在雪地上爬过,莫雨随后走了过来。
  
  陈留王没有理会周通,对莫雨说道:“差不多了。”
  
  莫雨没有理他,继续持剑为鞭,赶着浑身是血的周通向前。
  
  平安道的尽头是一片占地面积极大的府院,装饰的格外精致华贵,甚至就连新修的相王府,都及不上。
  
  这里是天海家,这二百年来,整个大陆真正最有权势的家族。天海家的大人物,比如族长天海承武及几位长老,自然不会在今夜如此敏感的时机还留在京都,早就已经去了京郊的庄园。
  
  大门敞开着,灯光通明,天海胜雪站在灯下,白衣胜雪。
  
  周通从门前的雪地里爬过,看了他一眼,眼神怨毒,但无论是求救还是辱骂,都已经没有力气说出来。
  
  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响起,然后渐渐变成哭声。
  
  平国公主被天海胜雪拦在了身后。
  
  宫变之后,她便被天海家接了回来,据说再过段时间,可能会嫁给陈留王。
  
  看着在雪地里挣扎爬动的周通,她有些疯狂地笑着,漂亮的脸蛋上到处都是泪水。
  
  “你今天好像一条狗啊!”
  
  她对周通喊道,又像是诅咒。
  
  天海胜雪没有阻止她,只是揽着她的肩头,不让她因为冲动去对周通动手。
  
  他看着浑身是血的莫雨,很严肃地说道:“差不多了。”
  
  这和陈留王那ˋ话的意思一样。
  
  莫雨是朝廷一定要捉拿的对象,排在首位。
  
  莫雨还是没有说话,她回到京都,本来就没有想过要活着离开。
  
  ……
  
  ……
  
  周通已经神智不清了,就连绝望与愤怒都已经从他的意识里退出,在最后的时刻,只是有一个疑问。
  
  为什么没有人来救自己?商院长只需要动根手指头,便能让我活下来,为什么我却要死了呢?
  
  就如北方雪原上的那些巨兽,在感知到将死的时刻,往往都会下意识里去往最熟悉的地方,等待死亡的降临。
  
  对周通来说,他最熟悉的地方当然是北兵马司胡同里的那座小院,所以他在往那边去。
  
  那里其实离平安道很近,当初薛府设祭的时候,他能那么快带着下属赶过去,便是因为此。
  
  只不过要从满是冰雪的街面上爬过去,这段路便会变得非常漫长,更何况,剑光还是会不时在他的身后亮起。
  
  莫雨依然不时挥剑,每一次剑落,便会从周通的身上割下一片肉来。
  
  周通的血已经快要流完,惨叫声也越来越微弱,直至无闻,就像个无知无觉的木头人,在雪地上不停地爬着。
  
  围观的人群出现在街道的两边,他们看着浑身是血的周通,不停地被割着,被羞辱着,最初的震惊过后,变成了某种极致的快感,甚至莫雨每次挥动剑割下周通一块肉时,便会迎来人群的一次欢呼。
  
  ……
  
  ……
  
  天空还在落着微雪,西边的夜空已经有了繁星。
  
  北兵马司胡同里那座庭院的地面已经毁了,被无数把锋利的剑切割成了无数碎片。
  
  周狱真正地毁了,无论是地面的建筑还是地牢,还是隐藏在地底最深处的那些监房,都露出了真实的模样。
  
  那些布满残血与人体碎片的刑具,那些断肢与尸体,形成了一座人间的炼狱。
  
  薛河提前打开了所有监房的门,受伤轻些的犯人四散逃走,只有那些身受重伤、将要死去的囚犯,还留在原地。
  
  那些受过无数酷刑折磨的囚犯,是这个人间地狱最直接的证明。
  
  星光洒落在周狱上,神圣美丽纯净与血腥肮脏丑恶形成鲜明的对照。
  
  一片死寂。
  
  小德与军方的高手们杀人如麻,天机阁的刺客们阴毒至极,但也未曾见过这样的惨状,就连清吏司的官员,看着那些满布污血的监房与奇形怪状的刑具,也觉得有些恶心,明明他们平时已经看过很多次,亲自施刑过无数次。
  
  或者是因为,这些血腥的、丑恶的画面以前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暴露在天光之下。
  
  没有发现周通的踪迹。
  
  庭院外传来了很多嘈杂的声音,但又有一种奇异的安静感。
  
  陈长生浑身是血,不知道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他向庭院外走去,所有的剑都已经归鞘,但没有人拦他。
  
  街上到处都是人,黑压压的一片,只是中间空出来了很大一块地方。
  
  周通躺在雪地上,奄奄一息,身上到处都是伤口,谁都无法数清楚数量,说是遭受了千刀万剐也不为过。
  
  陈长生走到他的身前。
  
  周通极其艰难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居然认出了他是谁,心里生出了最后的希望。
  
  在他看来,陈长生一定非常痛恨自己,不然不可能如此心心念念要杀自己。
  
  他不怕陈长生恨自己,只怕陈长生恨得不够。
  
  他坚信自己非常了解人心,越是痛恨,越是舍不得敌人死去。
  
  来吧,多割我几刀,折磨我,羞辱我,阉了我,喂我吃猪油,把我养成最难看的胖子,然后把我的油挤出来点灯!
  
  怎样都行,只要你不当场杀死我。
  
  求你了。
  
  不知道是不是听到了周通的心声,陈长生抽出了剑。
  
  没有什么羞辱折磨,没有什么冷酷的复仇,只是一道清亮的剑光,干净的杀意。
  
  嗤啦一声,周通的颈上出现了一道细细的血线,然后疾速蔓延变宽,最终把他的头颅与身体分离开来。
  
  周通死了,睁着双眼,很是困惑。
  
  大概是不解,为何会这样简单呢?
  
  陈长生没有再看周通的尸体一眼,走到莫雨身前,说道:“你来了。”
  
  莫雨说道:“是的,我来了。”
  
  她觉得有些疲惫,直接坐到了雪地上。
  
  陈长生也觉得有些疲惫,坐到了雪地上,她的身边。
  
  街角的阴影微微波动,折袖显出身影,他也很疲惫,但没有坐到雪地里,因为他知道,接下来还会有战斗。
  
  大地震动,积雪松动,蹄声如风雨一般。
  
  数百骑玄甲羽林军来到了场间。
  
  小德等朝廷高手分立四周。
  
  十余名青衣道士不知何时也来到了这里,境界高深莫测。
  
  忽然,又有蹄声响起,一位小太监乘马而至,手里拿着明黄色的圣旨。
  
  圣旨自然出自宫中。
  
  小太监当众宣布了周通的罪状,共计二十二条。
  
  二十二条罪名是事后统计出来的,当时,没有谁能够记清楚太具体的东西。
  
  所有人都处于震惊之中,无论是清吏司的官员还是羽林军的将士。
  
  陈长生也没记住当时的场景。
  
  他只记得那个小太监的声音有些尖,有些飘忽,时近时远,总之,不像是真实的。
  
  他还隐约记得,圣旨的最后好像提到了凌迟。
  
  只是此时的周通,已经变成了雪地上血肉模糊、身首两断的尸体。
  
  再没有办法谢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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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八章 顺流行舟
  
  圣旨宣读结束,场间依然一片安静,如同死寂一般。
  
  人们的视线落在雪地上,看着已经身首异处的周通,心情震惊复杂到了极点。
  
  用恶贯满盈来形容此人,也不为过,这个人当然有罪,但谁都没有想到,朝廷会宣布他有罪。
  
  人们接着望向雪地里并肩而坐的那对年轻男女。
  
  大周玄骑们拉着缰绳的手有些僵硬,不知接下来该如何办,冲锋还是放下手里平伸的铁枪?缇骑与清吏司的官员们脸色苍白,如丧考妣,那些天机阁的刺客、军方的强者,则是齐齐望向小德,想要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时局的变化总是这样的突然,突然到哪怕是身在局中的人都会感到措手不及。
  
  即便是陈长生和莫雨,一时间也没有反应过来,直到那名小太监离开,才隐约明白了些什么。
  
  早知如此,何必这般,换成很多人此时大概都会生出这样的情绪,但他们不会。
  
  “只有那些白痴才会这样想。”莫雨把有些散乱的发丝理回鬓里,看着依然围在四周的人群,露出嘲讽的笑容,说道:“如果周通还活着,便依然是国朝的重臣,他被我们杀了,才会被剥皮拆肉,骨头熬汤。”
  
  “这确实是师父他向来的行事风格。”
  
  陈长生觉得今夜的雪风有些刺骨,看着皇宫方向,沉默片刻后继续说道:“小时候,我和师兄以为他是个穷道士,因为太穷,所以对世间万事的看法比较极端,行事有些过于吝啬,现在我才明白,这应该叫做穷尽。”
  
  ……
  
  ……
  
  风雪笼罩着皇宫,侧殿里的地龙烧得很热,温暖如春,案几上摆着一些过往年间的诏书。
  
  “我没有想到,你师弟居然真的可以杀死周通,他的表现超出了我的想象,我很满意,我更满意于莫雨和他杀死周通的方法,他们的手段越是残酷强硬,这个故事便会越惊耸,从而被更多人记住,当中自然也包括周通的恶。”
  
  商行舟看着案几后的年轻皇帝说道:“虽然周通叛变了你母亲,为我所用,但谁都无法否认,在过去的很多年里,他就是你母亲的代言人,那么他的恶便是你母亲的恶,陈长生把他的恶展现的越多,你母亲的形象就会越差,我做为构织阴谋、推翻你母亲统治的领袖人物身上的负面评价便会越少。同时,你师弟的声望越高,我的声望也越高,无论怎么看,今夜这件事情对我都是有好处的,只需要事后及时地颁出那道旨意。”
  
  余人想到西宁镇旧庙里的那些书,溪里的那些鱼,山里的那些兽,沉默无语。
  
  商行舟接着说道:“这种做法有些小家子气,但不是吝啬,只是物尽其用罢了。”
  
  余人抬起头来,比划了几个手式,问道,难道从一开始的时候,京都里的所有人都是在被你利用吗?
  
  “最初并不是这样,我当然想保周通,而且我今夜确实准备做些事情。”
  
  商行舟很有耐心地解释道:“但在这个过程里,事情发生了变化,我也就要做出相应的变化。”
  
  对修道中人来说,变化是星空之下不变的规律,世间万物无时无刻不在变化,时局也同样如此。哪怕只是几个时辰,也会发生很多变化,就像春天化凌时的河水一般,若是应对不当,哪怕再坚硬的铁桥,也会被冲毁。
  
  商行舟没有明说那些变化是什么。
  
  可能是陈长生的实力境界超出了所有人的预判,坚持了整整一天,那些剑切开了坚硬的、被冬风冻硬的地面,把周狱坦露在了星光之下。可能是因为离宫里始终安静,在那边的天空上飘着的雪与云,就像是温驯的羊群,始终没有越过栅栏的意思。当然,最可能的原因,还是因为王破在洛水上断臂破境,斩死了铁树。
  
  而且,落着雪的平安道,那些王府的灯依次熄灭了。
  
  “你知道为师为什么叫商行舟吗?”
  
  商行舟忽然问道。
  
  余人知道,商行舟并不是师父的真名,至少在六百年前,他叫计道人。
  
  这个名字的出现,或者说获得,必然意味着些什么。
  
  “陛下回归星海之前,依然没有忘记那句话,水可载舟,亦可覆舟。”
  
  商行舟的视线落在宫殿里某处,仿佛回到了数百年前。
  
  整个大陆的人都知道这句名言,余人当然不例外,他还知道这句话里的陛下,不是指的父亲,而是祖父。
  
  “那夜陛下对我说,在世间行走,如同在汪洋里行舟,须谨慎小意,不可逆流,不然会翻船的。”
  
  商行舟很平静地说道:“既然所有人都想周通死,既然这就是民心所向,我当然要顺从。”
  
  顺之一字,对西宁镇旧庙的师徒三人来说,都很重要,这就是他们修的道。
  
  直到今夜,余人才知道,原来竟是从水可载舟、亦可覆舟这句话而来。
  
  商行舟接着说道:“当然,顺流不代表顺从,舟只是希望水能够平静些,不要有太多浪花,不要生出太多阻力。”
  
  余人用手比划道:“但归根结底,舟还是要敬畏水的存在。”
  
  “魏国公说过,怨不在大,可畏惟人,载舟覆舟,所宜深慎,如何能够不畏呢?”
  
  商行舟看着他的眼睛说道:“但位置是相对的,你既然是舟,便不能太过考虑水的感受。”
  
  余人比划道:“终究还是会考虑,不然您不会改变主意。”
  
  “在所有人看来,我已经尽力,只是被你和他们阻止了。”
  
  商行舟的视线落在他的腰间,那里有一块秋山家主进贡的玉佩。
  
  “你们这些年轻人都在拿命搏,你如此,莫雨如此,王破如此,你师弟更是如此。”
  
  “我把你师弟养了十七年,怎忍杀他,只好眼睁睁看着他杀了周通。”
  
  “任谁拿今夜之事来问我,我都能无愧于心。”
  
  这几句话里究竟哪句话是真的,哪句话是假的,余人已经分辩不清,但他懂了。
  
  周通是新朝身上最难看、肮脏的一块污渍,陈长生是师父心上最深最难拔除的一根木刺。
  
  无论谁死,师父都无所谓,只要他不需要亲自动手便好。
  
  今天京都这数场惊心动魄的战斗与追杀,甚至极有可能动摇整个人类世界,但一直都在师父的控制之中。
  
  无论如何变化,他总会成为最后的胜利者。
  
  如果王破在洛水上被铁树杀死,这场胜利或者可以称为完美。
  
  “这并不是我设计好的局面,我也不能掌握所有的事物,毕竟我不是神明,也不是太宗皇帝。”
  
  商行舟否定了余人的想法,说道:“今天更像是一堂课。如果陛下您想成为太宗皇帝那样伟大的人,带领人族走进无比光明的未来,就必须学会顺流行舟——再如何厌恶那些观刑喝彩、愚蠢白痴的民众,依然要说服自己,真的相信他们是真正的汪洋,学会如何带领他们,如何欺骗他们,如何借助他们的力量,破浪前行。”
  
  余人无法完全理解这些,他这时候也并不是很关心这些,他只关心一件事情。
  
  他用手比划道:“师父,您真的不喜欢师弟吗?”
  
  商行舟想了想,微笑说道:“是的,我不喜欢他,我很想他死,或者说,我希望他从来没有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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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九章 加冕
  
  谁都知道,商行舟不喜欢他的学生陈长生。
  
  至于原因,余人和陈长生自己大概猜到了一些,并且正在猜到越来越多。
  
  但对于西宁镇旧庙以外的世人,这始终是一个非常难以理解的问题。
  
  从个人情感角度出发,商行舟把陈长生从小养大,哪怕这一切都开始于一场阴谋,对他来说,陈长生也应该要比别的人更值得信任,即便从人生理想角度出发,商行舟想要让人族获得空前的大一统,从而战胜魔族,可是支持牧酒诗成为教宗、从而与大西洲结盟,这其实并不见得比陈长生登上教宗之位、朝廷获得离宫的全力支持更好。
  
  没有人能够理解商行舟的想法,就连教宗陛下的推测也站不住脚,在晨光中的天书陵擦肩而过后,这一切就这样顺其自然地发生了,不过在随后的很多故事里,商行舟没有明确地表示过,他想要陈长生去死,哪怕这是一个天下皆知的秘密,可终究没有能在纸面上,没有付诸行动。直至今夜商行舟对余人承认,他才第一次向天地表明意图。
  
  星空顿时黯淡,无形的杀机笼罩了京都。
  
  陈长生的生死,取决于自己的努力,取决于商行舟的态度,现在也与另一位伟大人物的生死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
  
  离宫早就已经表明了自己的态度,教宗陛下不会允许商行舟对陈长生有任何不利。
  
  问题在于,教宗陛下还能活多少天呢?
  
  那夜的离宫,终究没有出任何事,被微雪与碎云撕裂的星光,落在牧夫人的衣衫上,美丽的仿佛并非真实。
  
  凌晨将至的时候,商行舟终于离开了皇宫,来到了离宫那五座清美神圣的旧寺灰檐之间。
  
  在他正式出现之前,牧夫人已经带着满天的雪与星光离开。
  
  教宗陛下之外,离宫永远只会允许一位圣人进入,不然对国教来说,那便意味着战争。
  
  当夜,商行舟与教宗进行了一场很长时间的对话,大概也是他们人生里的最后一场对话。没有任何人知道他们谈了些什么,朝廷与国教之间是否达成了某种协议,但从第二天开始,一阵温暖的春风便提前降临了京都,一种名为和解的气氛渐渐弥散开来,折袖和莫雨被带出了大理寺,前者被军部直接派人送回了北方,后者回到了桔园,暂时被监视居住。
  
  依然还是寒冬,所谓春风,自然虚妄,谁都知道,这种局面可能会持续很长时间,也随时有可能戛然而止。
  
  谁也不知道教宗陛下还能活多少天,也不知道教宗陛下回归星海之后,商行舟还会不会遵守那夜对话里的承诺。
  
  京都的气氛渐渐变得紧张起,很多人仿佛已经提前看到了那场狂风暴雨,不,隆冬时节,应该会是一场暴雪。
  
  就在不安与期待里,新年近了,京都落了一场大雪,街道与建筑尽数变成白色,很是好看。
  
  风雪里的离宫,更是美丽。
  
  陈长生扶着教宗陛下,走出了那间幽静的偏殿,来到了宫殿群中间最大的那座广场上。
  
  这些年他经常出入离宫,但最常去的地方就是那座幽静的偏殿,这还是他第一次和教宗来到这里。
  
  青石铺成的广场上白雪如毡,看似散乱、实际上排布隐有规律的石柱,已经被雪涂白了头。陈长生的神识能够清晰地感觉到,广场的下方,隐藏着一道极为古老悠远的气息,如果这是一座阵法,只怕不会弱于皇辇图。
  
  视线向远处望去,数座宫殿在风雪里若隐若现,他知道,那就是著名的草月会馆、桂清宫、苔所……宫离有六殿,每座宫殿里有一重宝,代表着国教的历史与无上权威,所以后来才会逐渐发展出六巨头这种说法。
  
  他知道教宗带自己来这里做什么。
  
  草月会馆、桂清宫等处那几道神圣而雄浑的气息,正在向他表达臣服的意味。
  
  “今年的雪太大了。”
  
  教宗的视线穿过风雪,落在遥远的北方,满是皱纹与老人斑的脸上,流露出对未来的担忧:“雪老城内乱,魔族前所未有的弱小,这一场风雪不知会让多少部族离心,引发多少厮杀,明年开春后,狼骑必然会南下。”
  
  风雪很美丽,也很严酷,魔族必然遭受极大的损失,加上这场叛乱,短时间内,雪老城根本无法恢复元气。在这样的情况下,教宗断定明年魔族大军会大举南侵,听上去没有什么道理,但陈长生明白这是必然会发生的事情魔族是很疯狂可怕的种族,越是弱小的时候,越是嗜血残暴,因为它们清楚,只有这样才能度过这段最艰难的时光。
  
  教宗叹道:“既然相看两厌,不如尽早离去。”
  
  这句话无头无尾,只有陈长生能够听得懂。天书陵之变后,很多人都在猜测他会离开京都,事实上,他也一直想要离开,只不过那时候他清楚,师父不会让他离开,除非死。
  
  现在看来,那夜两位圣人在离宫里的谈话,终究还是改变了些什么。
  
  “好的。”他说道。
  
  教宗看着他,说道:“你是我选择的继承者,无论多少年,你都要回来。”
  
  陈长生说道:“需要我的时候,我会回来。”
  
  教宗说道:“他想和你谈谈。”
  
  陈长生想了想,说道:“可以。”
  
  ……
  
  ……
  
  离宫大放光明,从夜空里落下的雪,仿佛都变成了神国散落的天花,美丽的令人陶醉。
  
  国教教士与骑兵还有各级神职人员,站在广场上,不时被照亮,仿佛朝阳下的万顷海洋。
  
  光明正殿更是无比明亮,令人无法直视,威严莫名。
  
  在正殿里,数千名红衣主教与大主教躬着身体,满脸虔诚与敬畏。
  
  石壁缓缓开启,在十二贤者与神国英灵雕像的注视下,教宗与陈长生从光明中走了出来。
  
  教宗从茅秋雨的手上接过神冕,戴在了陈长生的头顶。
  
  陈长生握着神杖,走到了最前方,开始接受祝福,并且施予祝福。
  
  他的身体有些僵硬,但神情非常认真,动作一丝不苟,所有流程都没有做错,哪怕是道典里最细微的要求也是如此,堪称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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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章 伟大的遗产
  
  陈长生站在光明里,并且是最前方。
  
  教宗在他的身后。
  
  大殿里,数千名主教如潮水一般跪倒在地。
  
  广场上,数万国教骑兵与教士如潮水一般跪倒在地。
  
  离宫外,数十万信徒如潮水一般跪倒在地。
  
  看着这幕画面,教宗缓缓眯起了眼睛,如饮醇酒,很是满意欢喜。
  
  他的眼睛越来越眯,直至闭上,然后再也没有睁开过。
  
  那双苍老的眼眸里的浩瀚的星海,至此再也没有人能看到了。
  
  陈长生转头望过去,握着神杖的手微微颤抖起来。
  
  茅秋雨扶住了教宗的身体,向他摇了摇头。
  
  近处的人群里隐有骚动,但没有乱,以桉琳等大主教为首,所有的人依然跪着,只是……偶有饮泣之声。
  
  洗炼道心的颂声,满是怀念与悲伤的哭声,在宏伟的光明殿里越飘越高,然后被一道钟声暂时请回尘世。
  
  无论是离宫的圣钟还是教枢处、天道院的圣钟,都同时响了起来。
  
  钟声迅速传遍整座京都,然后传向更远处,把教宗陛下回归星海的消息送到大陆的四面八方。
  
  擦擦擦擦,无数声金属摩擦声仿佛同时响起。
  
  在离宫殿间广场的国教骑兵们抽出了自己的兵器,人海里生起一片黑色的潮浪。
  
  无论是神弩还是铁枪或是刀剑,都是那样的寒冷,那样的锋利,直直地向着夜空,向着那静穆不变的亿万颗星辰,这不是人间对星海的示威,而是助威,或者说这是一次盛大的壮行,送君离开千里之外。
  
  草月会馆、桂清宫、苔所、清水瓦台、天道殿、秋寓,是离宫里最重要的六座宫殿,便在这时,六道极为神圣宏大的气息从这些宫殿里生出,向着冷清寂寥的夜空而去,然后不知道在何处相遇,变成了可见的六道光。
  
  那些光的颜色并不相同,看上去就像是一道彩虹。
  
  从来没有人见过夜里的彩虹,离宫)跪倒在地面上的人们,京都里跪在各处的民众们,纷纷抬起头来,震惊于天之异象,感伤地想着,这或者便是人间对教宗陛下最后的送别吧?
  
  陈长生知道那并不是彩虹,而是力量。
  
  在那六道气息从草月会馆等六座宫殿里生出的那一刻,他以及京都所有聚星境上的修道者,都清楚地感知到了那种力量。这力量来自于六座宫殿里的国教重宝,也来自离宫之间的那片地面,更准确地说,自地面下方的那座阵法。
  
  道门存世无数年,被尊为国教已近千年,而在之前也曾经是好几个著名王朝的国教,要说历史底蕴之深厚,资源累积之丰富,在某些方面,即便是现在的朝廷都不见得比得上,有这样的阵法、有再多不为人知的神器都不奇怪。
  
  比如这时候插在床头的那根火把——白日焰火。
  
  这件魔族的圣器在凌烟阁里存放了很多年,是皇辇图的重要组成部分,天书陵之变那夜,天海圣后掷出霜余神枪,毁了凌烟阁,阁里的那些画像被尽数烧成飞灰,霜余神枪不知所踪,在人们想来,应该被重新藏在了皇宫里。
  
  谁能想到,白日焰火竟是归了离宫。
  
  曾经的魔族圣器,后来的大周重宝,现在只是一件普通的照明事物。
  
  圣洁炽烈却不刺眼,而且没有任何温度的光线,落在教宗苍老的面容上,相信不会让他觉得有任何不适。
  
  陈长生坐在榻边,念完了第九遍长生经,站起身来,望向白日焰火以及被它照亮的幽殿。
  
  国教是教宗陛下留给他的遗产,白日焰火自然也是这份遗产里的一部分,神冕、神杖、六座宫殿里的重宝,离宫里的阵法以及此时还在离宫内外跪拜不肯离去的亿万教士与信徒,也是如此,还有权力。
  
  但他记得很清楚,应该还有份遗产,现在却不知道去了哪里。
  
  教宗陛下曾经很清楚地表达过自己的意思,他死后,那件事物要由陈长生保管。
  
  那盆青叶去了哪里?
  
  ……
  
  ……
  
  六道圣洁的气息在夜空里构成一道美丽的彩虹,彩虹的一头在离宫,贯行星海之间,最终还是落回了人间。
  
  京都很多地方都被这道彩虹照亮着、装饰着,很难分清楚,哪里承受的光线与祝福更多。
  
  大地上的所有人都可以看到浩瀚的星海,但星光从来没有普照世间过。北新桥近皇城的那口废井底,终年不见阳光,也看不到星光,今天却很神奇地多出了很多光线,那些光线正是来自离宫的那道彩虹的一部分。
  
  过往数百年间漆黑阴森寒冷的地底空间,没有因此变得温暖起来,但至少不再那般可怖,尤其是那些光线照亮了地面的霜雪,也照亮了霜雪之上的很多物事,那些物事让这个与人间隔绝的地方,显现出人间的味道。
  
  到处都是高低不同的炉灶,看着就像是白蚁的巢穴,还有各种厨房用具,锅碗瓢盆样样不缺,火力特别旺的涂州炭堆成了小山,大小厚薄不同的铁锅足有十几个,像湖面一样大的特制桌面上堆满了普通人能够想象的到的无数菜肴。
  
  在对面约三百丈的地方,应该是书房类的地方,没有墙,自然也没有挂书画,只有无比漫长、看不到头的书架,架子上堆满了书籍,顺着书架,又有各种风格的家具依次向着前方排列,书桌,椅子,贵妃塌,直至很远的地方……
  
  那里有一张特别大的床,甚至不比国教学院那面湖小多少,这张床特别华美,雕工极尽繁华,床上铺着三十六层被褥,床栏上镶着七十二颗夜明珠,只凭眼睛看,便能想象得到,躺在上面,会是多么舒服的事情。
  
  叫做吱吱,也叫做朱砂或红妆的黑衣龙族少女,这时候便躺在床上,但很明显她并不觉得很舒服。不是因为三十六床被褥的最下方有颗不起眼的豌豆,也不是因为陈长生最后一次送来的蓝龙虾不够新鲜,而是因为她这时候很紧张。
  
  来自离宫的彩虹照亮了地底的洞穴,也照亮了十余里外那面她不想面对的墙。
  
  她是世间最高贵、神通最厉害的玄霜巨龙,可以看见数千里外的一片银叶子,自然也能看清楚,那面墙这时候正在发生的变化——那片被霜雪覆盖的石壁上生出了一丛青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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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一章 救赎以及新的传说
  
  那面石墙上刻着秦重与雨宫这两位前代神将的绘像,绘像的手里牵着两根铁链,捆着她的脚,这是王之策当年布下的阵法,数百年来,包括小黑龙自己在内,没有任何力量能够把这两根铁链从墙上拔出来,陈长生哪怕用了西流典和自己的血,也只能期望于两年之后能不能看到可能,按道理来说,附着如此强大的阵法的石壁必然隔绝一切外来的生机,不可能生出任何植物,但现在长出了一丛青叶。
  
  那丛青叶只有三片,原本很肥嫩,现在看着有些瘦弱,似乎损了很多精力。
  
  或者是因为那丛青叶的根系太过发达的缘故?
  
  无数的细细的近乎肉眼难见的根系,从那丛青叶的下端生长出来,顺着石壁上的绘像不停蔓延,有的寻觅到最微细的裂口,深入石壁内部,便会探进去,然后在彩虹化作的光毫照耀下,近乎疯狂地生长。
  
  来自离宫的那道彩虹与那丛青叶,正在试图破除这里的阵法。
  
  小黑龙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这是为什么,所以她很惘然,然后紧张,小脸苍白,双眉之间那粒朱砂痣越外醒目。
  
  ……
  
  ……
  
  普照世间的不是星光,而是彩虹。
  
  彩色的虹合在一处便是无色,悄无声息、无人察觉地照着北新桥,也照着霜花店。
  
  霜花店有座看似不起眼,实际上戒备森严的园林,名为桔园,是莫雨当年的居所,也是现在软禁她的监房。
  
  桔园里的阵法在无色无形的彩虹照耀下,仿佛烈阳下的薄雪,悄然融化,没有惊动任何人以及雪里冬眠的蛙。
  
  窗上悬着几串桔子皮做成的小灯笼,很是可爱,光线从里面透出来后是红的,比真实更加温暖。
  
  莫雨跪在蒲团上,对着离宫的方向,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微眨,觉得无比温暖。
  
  这是教宗陛下对她最后的救赎,或者与当年她安排陈长生进入国教学院有关,或者无关,但都是救赎。
  
  那道彩虹消失了,草月会馆等六座殿里的国教重宝渐渐平静。
  
  北新桥寒意更甚,雪地里的那个黑窟窿似乎都要被冻得裂开来。
  
  霜花店的桔子树上挂着新结的霜,这是罕见的美丽的画面,窗前的灯依然温暖,蒲团上已经没有了人。
  
  ……
  
  ……
  
  教宗陛下的葬礼很快便举行,因为一切都早有准备。
  
  白帝城与南方的使团在庆典之后一直没有离开京都,也是因为大家对此都有心理准备。
  
  正是因为早有准备,所以世人们虽然悲伤,但并不如何震惊,也没有太多惶恐不安的情绪。
  
  从秋天到冬天,大周连续失去两位圣人,八方风雨更是死伤惨重,如果再算上提前离开的苏离与南方圣女,短短数年时间里,人族的巅峰强者数量急剧地下降,但在世人看来,现在的魔族因为内争损失更大,哪里有胆量南侵。
  
  有人不这样看,比如已经回归星海的教宗陛下本人,除此之外,知晓内情的人随着时间的推移也变得越来越紧张。
  
  离宫已经发出大诰,整个世界都已经知晓,陈长生就是国教新一代的教宗,虽然他还没有正式继位。
  
  令人感到震惊不解的是,没有人在教宗陛下的葬礼上看到他的身影。
  
  这是很难以想象的事情,但无论离宫还是朝廷,对此都保持着沉默,双方之间仿佛存在着某种默契。那种默契是什么?是王破和陈长生杀死周通的那个夜晚,教宗与商行舟一番长谈后达成的协议?还是双方都在等待着那一刻的到来?
  
  新年即将来临,黄纸撕落一页,冬阳再次升起,很多事情都会变得不一样。
  
  那天,大周王朝将会正式改元,年轻皇帝的地位将会变得不可动摇,离宫举行继位大典,国教将会迎来新的主人。
  
  那位年轻的皇帝与年轻的教宗,是师兄弟。
  
  在历史上,这样的事情从来没有出现过。
  
  这也意味着,当朝的皇帝与教宗,都将是商行舟一个人的学生。
  
  这也是历史上从来没有出现过的事情。
  
  无论从任何角度去看,这都是世人能够想象得到的人生最巅峰,甚至在这件事情确实出现之前,根本无法想象。
  
  带领整个世界推翻了天海圣后的统治,预言到甚至有可能参与了魔君的覆灭,挥手收服天机阁,再加上亲手教养的两个徒弟将会成为世俗与神圣里权柄最重的两个人,如今的商行舟即便不是神明,也已然是传说。
  
  有些遗憾的是,世间终究没有真正的完美,星空之上的命运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那个问题终究需要解决,不管人们如何不理解,陈长生为何要与自己的老师对着干,不管人们如何想不明白,商行舟为什么如此不喜欢、甚至厌恶这个事实上很得人心的徒弟……总之,这个问题必须解决。
  
  这不仅仅是他们师徒之间的问题,已经关系到整个人族以至整个世界的命运。
  
  新年那天究竟会发生什么事情?大周王朝的第一次内部战争吗?
  
  风雪不停地落着,草月会馆、桂清宫、苔所都被染成了白色,雪地上可以看到一行孤单的足迹。
  
  离宫外的街道上空无一人,那些著名的石柱之间隐隐有无形的力量在不停地波动。
  
  无论是教士还是诸殿的职事、青藤六院的师生,还是两万余名国教骑兵,没有任何人外出。
  
  朝廷在京都各处的军营保持着最高级别的警戒,更有数名神将率领着天下闻名的玄甲重骑,从北方雪原南归,驻扎在了黑山谷一线,如果按照路程计算,这道恐怖的铁甲洪流竟是二十天前便已经离开了北军府,而那时教宗陛下还活着。
  
  京都里的气氛异常紧张。
  
  ……
  
  ……
  
  新年到来前的最后一个傍晚,依然落着风雪,甚至可以称得上暴烈。
  
  今年的京都格外严寒,没有人知道,有很大程度上是因为皇城不远处的那口废井。
  
  落日的余晖非常艰难地穿透云层、雪片,落在了宫墙上,洒下一抹极淡的暮色。
  
  忽然间,一道难以想象的寒冷气息,从那口废井里弥漫了出来。无论是枯叶还是泥土,都被瞬间冻的无比坚硬,就连冰雪仿佛都被以另一种难以理解的形式再次冻了一次,甚至就连暮色仿佛都要冻凝住了。
  
  一道清脆至极的声音,从井底深处传到地面,已经很是微弱,甚至不及随之而来的哭泣声清楚。
  
  那是一个小女孩在哭。
  
  她一直不停地哭,传达出来的情绪却时时不同,有时候是特别的开心激动,有时候是特别的悲伤难过。
  
  皇城上的军士以及宅院里的民众,都听到了小女孩的哭声,却不知从何而来,遍寻不见,更不想明白,如此寒冷的天气里,怎么可能有小女孩可以在外面呆着,还能活着,还能不停地哭,从暮色里一直哭到深夜,依然没有停歇。
  
  那天之后,北新桥一带除了恶龙的传说,又出现了新的传说。
  
  新传说的主角是一位被狠心的婆婆害死的童养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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