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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侠玄幻] 择天记【作者:猫腻】(4月18日更新至“第一百三十五章 临兵斗者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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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章 自古以来一魔君
  
  今夜,这样的情形已经出现了数次。
  
  朱夜等人来到湖畔,却发现朱砂丹的主人是陈长生,也曾经发出过类似的叹息声。
  
  在雪峰间,朱夜双脚被琴音切断,看着星空等死的时候,幽幽地叹了口气。
  
  这时候,陈长生看着中年书生,也忍不住叹了口气。
  
  双方之间的差距太大,哪怕你用尽手段,穷尽智慧,甚至抛头颅洒热血,都没有办法逆转当前的局势。
  
  你们当然会不甘,却又无助无奈到了极点,万种情绪交织而起,最终变成了一声轻叹。
  
  陈长生震惊之余是不解,都说深渊无尽,为何他现在还活着,出现在了自己的眼前?
  
  想着这些事情,他向海笛看了一眼,没有说话。
  
  从听到那声清冽琴音开始,海笛转头望去后,便再没有任何动作,视线一直注视着琴音响起的方向,也就是现在中年书生站立的位置。
  
  这位魔族大人物现在很僵硬,无论身体还是精神,但陈长生确信,他肯定知道自己看了一眼。
  
  这一眼是询问。
  
  我们要不要联手?
  
  ……
  
  ……
  
  人族和魔族征争多年,双方死伤惨重,仇怨极深,尤其千年之前太宗皇帝与魔君之间的和议撕毁之后,除非一些极端情况,比如梁家难忘满门被斩的旧恨,又比如当年周独|夫旧事,双方强者之间再也没有联手过。商行舟暗中主持天书陵之变,与雪老城里的大人物们也只是保持着互不干涉的默契,彼此间绝对不会进行直接借力。
  
  没有谁承受得起千秋骂名。
  
  陈长生要与海笛联手,则不需要担心这个问题,因为中年书生的身份会让整个大陆都会同意他的做法。
  
  而且这件事情有一定的可行性,海笛极有可能答应与他联手。
  
  两年多前,雪老城叛乱之后,魔君死、南客失踪,无数忠于旧朝的皇族大臣被斩杀,海笛却活了下来,并且声威更胜当年,现在掌握着魔族军方在前线的重权,无论怎么看,他都必然是叛乱者中的一员。
  
  如果他今夜想要活下去,便一定需要与陈长生联手。
  
  杀死陈长生这个人族教宗的诱惑力确实很大,但杀死那名中年书生对海笛来说明显要超过世间一切事。
  
  海笛没有回应陈长生的目光询问,依然看着那名中年书生,警惕而且畏惧,握着断碑的手很紧。
  
  破败的庭园很是安静,这安静意味着什么,其实场间的人都很清楚。
  
  南客的眼神变得越来越冷漠,在夜风里缓缓摆动的羽翼色泽越来越深,显得越来越妖异。
  
  就在这个时候,中年书生的声音响了起来。
  
  “我快死了。”
  
  他的声音很寻常。
  
  寻常淡漠,寻常威严,寻常的至高无上,没有任何特异的地方。
  
  但如果有人仔细地望向他的脸,便会注意到一些极不寻常的地方。
  
  中年书生的脸上仿佛永远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夜色。
  
  在夜色的里面有无数带着金光的锦字在缓缓地飘舞,在锦字的下方则是画满了山水,一时是沙漠,一时碧海,随着他挑眉唇动,那些碧海生浪,沙漠奔流,景致无比生动,却又冷寂异常,因为在这万般景致里一个人都没有。
  
  而当他说出我快死了这四个字的时候,那个大千世界也随之变得灰暗了很多,仿佛下一刻便会归于寂灭。
  
  于是,陈长生知道他说的是真话。
  
  他想起多年前的教枢处,在那个摆满了各式梅花的房间里,他曾经听梅里砂说过类似的话。
  
  两年多前,他记不清楚是在离宫还是在国教学院,也听教宗师叔说过这句话。
  
  他想了想,对中年书生说道:“只要活着的,都将死去。”
  
  中年书生说道:“道源赋第四妙句。”
  
  陈长生没有问排在前三的妙句是什么,因为每个人读道藏都会有自己的理解与感悟,当然更不会因为对方轻而易举识出自己这句话出自道源赋而感到吃惊。因为举世皆知此人学识渊博,乃是通古斯后雪老城最了不起的学者。
  
  “但有谁会真的甘心去死呢?比如天海,比如寅,再比如更早一些的那些故人们,他们哪怕表现的再如何平静,又何尝愿意恭顺地走进那片黑暗?我更不愿意,所以我从那片恐怖的黑暗里爬了出来,来到这里见你。”
  
  随着缓慢的叙说,中年书生脸上的那片夜色越来越深沉,越来越令人不敢直视。
  
  吱吱听着他说话的语气,隐约猜到了些他的身份,哪里敢相信,声音微微颤抖起来。
  
  “你……您到底想做什么呢?”
  
  “你父亲当年说过你不爱读书,性情憨傻,今夜看来果然如此。”
  
  中年书生神情温和,像长辈般对她说道:“放心,看在与你父亲的份上,我当然不会为难你。”
  
  通过这句话,吱吱确认了他的身份,震惊的无法言语,下意识里望向陈长生,眼神显得特别惘然与无助。
  
  无数年前,一只伟大的玄霜巨龙不想继任龙族的族长,远赴大陆。
  
  在大陆,它遇到了很多同样伟大的存在,然后死在了周园里。
  
  那便是她的父亲。
  
  那些伟大的存在里只有一个是她父亲的朋友,又或者说,她父亲只欣赏那位。
  
  时光流逝,大周已经换了几位皇帝,离山剑宗换了三任掌门,唐家也换了两次家主,只有那位永远坐在神宫的最高处。以至于很多普通人有一种错误的认知,仿佛自古以来,仿佛天上地下,魔族就只有一位……魔君。
  
  是的,中年书生就是魔君。
  
  他是雪老城历史上最强大、最有才华的君王,是魔族顶礼膜拜的陛下,是人族最畏惧的敌人。
  
  如果不是在他执政之初人族忽然出现了无数天才人物,魔族早就在他的带领下占领了整个大陆。
  
  但?论千年之前的周独|夫,陈玄霸,太宗皇帝,王之策还是千年之后的天海、寅与商,都没有办法真正战胜他。
  
  面对如繁星喷涌的人族强者,他依然带领魔族在北方大陆屹立不倒,就如雪老城上空那片永恒的夜色。
  
  从任何角度来看,他都是最伟大的一代魔君。
  
  无论自古以来,还是天上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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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零一章 我以我血救众生
  
  千年之前是他,千年之后还是他,然而魔君最终还是没能逃过历史的规律,倒在了一场叛乱里。
  
  当然,按照历史的规律,这场叛乱的发起者,必然来自他最信任的下属。
  
  做为魔君的左膀右臂,军师黑袍以及魔帅两位大人物在过去的无数年里争权夺势、针锋相对、水火不容,仇怨极深,全因为魔君的无上威望才能勉强维持和平,而这种局面何尝不是魔君最愿意看到,甚至刻意纵容的结果?
  
  谁能想到他们竟然会联起手来,向魔君发出最隐秘的一击?
  
  自寒山归来的魔君本就重伤未愈,又遭遇到如此惨烈的背叛,坠入了无尽的深渊,皇位最终落在了他最小的那个儿子身上。最初的时候,无论雪老城里的贵族还是南方的人族,都以为这位年轻的魔君是黑袍与魔帅推出来的傀儡,直到汗青神将被这位年轻魔君以极其阴险的手段诱杀,整个大陆终于明白,原来他才是这场叛乱的真正主使!
  
  为了皇位兄弟相残或父子相杀,无论魔族还是人族都不少见,总之,从周独|夫与太宗皇帝再到天海圣后与寅商二人都未能真正战胜的魔君,终究还是倒在了历史的臭水沟里,败在了自己的儿子手上。
  
  只是他不是已经死在了无尽的深渊里吗?为何这时候会出现在这片雪岭?
  
  看着湖畔那个中年书生的身影,安华与那位裨将脸色苍白,呼吸都变得艰难起来。
  
  这是在场所有人最大的不解,最想知道答案的问题。
  
  南客站在陈长生身前,没有说话。
  
  从那道无尽深渊里爬出来,究竟付出了多么惨痛的代价,她最清楚,哪怕是她,也不想再回忆一次。
  
  魔君自然也不会解释,对陈长生说道:“我只是快死,但还没有死,我不想死,所以,我来找你。”
  
  陈长生问道:“你来找我做什么?”
  
  魔君面无表情说道:“我来寻求你的帮助。”
  
  “你要朱砂丹?”吱吱忽然开口问道。
  
  她的声音里带着些试探,也?以说是希冀。
  
  “不够,朱砂丹里混的血太少。”
  
  魔君的回答打破了她最后的希望。
  
  听到这句话,海笛还有安华以及那位裨将不由怔住了。
  
  朱砂丹里有血?谁的血?如果唐十七爷听到这句话,就会立刻明白,朱砂丹里的那些晶莹红琉璃丝并不是血珊瑚,那不是小黑龙的血,而是陈长生的血!
  
  片刻后,安华与裨将对视一眼,看出彼此眼中的震惊情绪,因为他们也想到了。
  
  过往数年里,围绕着天海圣后、道尊商行舟还有皇帝陛下以及教宗陛下之间的故事早已流传世间。
  
  经过国教的顺势引导与宣扬,所有人都知道,教宗陛下乃是天赋圣体,真血里含有无数圣光。
  
  原来教宗陛下竟是把自己的血当做药材,难怪朱砂丹能够生白骨、医死人!
  
  难怪朱砂丹的数量有限,每个月只能炼制一小瓶。
  
  难怪教宗陛下没有把这个药方传诸四野。
  
  这丹药根本没有办法仿炼,除了教宗陛下,谁能提供这种药材?
  
  看着前方,安华觉得陈长生的身影变得更加高大,沐浴在星光里,无比神圣。
  
  我以我血救众生,这是怎样的仁爱,这是怎样的情怀?
  
  想着在松山军府的时候,自己对朱砂丹的主人生出过很多不满,哪怕先前也还有些失望,安华觉得好生羞愧。
  
  陈长生对魔君说道:“如果我知道您还活着,应该会更小心些,因为朱砂丹里有我的血,这瞒不过你。”
  
  当年魔君冒着极大的风险,万里赴寒山,就是想要吃他。
  
  天书陵事变后,教宗对他说过,当今世间,唯一还敢对他的真血生出贪欲的,只有魔君。
  
  魔君有强烈的渴求,而且对解决他真血里可能隐藏的剧毒,有解决的手段或者说勇气。
  
  吱吱望向陈长生,非常担心,又有些生气筱在她看来,如果不是为了炼制那个破丹药,这一年多时间里,陈长生真血流失太多,严重影响到了修行,海笛并不见得能留下他们,那么这时候自然也不需要面对如此恐怖的局面。
  
  魔君平静说道:“既然我还活着,并且让我找到了你,或者,这大概就是你的命运。”
  
  陈长生看着他的眼睛,说道:“您应该很清楚,我生下来的时候就是一颗毒果子。”
  
  魔君唇角微微扬起,露出一抹迷人的微笑,脸上的山水骤然间明媚起来,声音也变得格外清柔好听:“我是男人,终究要比小天海拥有更多的勇气,而且比她拥有更多的年岁,见过更多的世界,或者能够解决这些问题。”
  
  陈长生隐隐明白了他的意思,说道:“但你也没有把握。”
  
  魔君说道:“就算我没有把握,但现在看来,你应该是有把握的。”
  
  陈长生望向身前飘落的一丝冰絮,沉默不语。
  
  魔君看着他的眼睛说道:“朱砂丹没有毒死那些人族强者,说明你已经找到了去掉自己真血里毒素的方法。”
  
  陈长生默然想着,哪里有什么毒呢?不过是不同神圣规则之间冲突罢了。
  
  吱吱忍不住开口说道:“难道你要陈长生主动把毒去掉,然后把自己送给你吃?”
  
  “为什么不行?待我吃掉你,旧伤尽愈,更胜当年,自然要回雪老城重夺皇位,虽然我有自信必将获得最终的胜利,但黑袍与大丫这两个脑子有问题的家伙便是我都无法完全看穿,那个逆子更是个很不错的疯子,所以这必然需要很长时间,肯定会陷入一场苦战,极有可能数百年之内,我神族无法南下,这对你们人族来说不是最大的好处?”
  
  魔君看着陈长生平静说道:“道门向来讲究仁爱治世,你以教宗之尊,不惜耗血为丹,为了当然是救众生,何不如化身为丹,让我服用,亦可救众生,而且救的更多,死你一人,换世间数百载太平,何乐而不为?”
  
  明明是匪夷所思的提议,被他缓缓道来,却又似乎有了些道理。
  
  吱吱再听不下去了,喊道:“那你怎么自己不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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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零二章 语锋何如龙吟
  
  魔君当然不会因为别人的一番话就去死,因为他生性冷酷,心志强硬。
  
  当然,一般而言,就算没有这种特质,也没有谁会因为别人的一番话就去死,这与自私无关,只与生命本质有关。
  
  但吱吱有些担心陈长生。
  
  陈长生自幼通读道藏,修的又是顺心意,行事每每与众不同,而且天书陵之变后,又有新的的变化。
  
  ——他现在活的过于淡然。
  
  换句话说,在那之前,他对自己的生命无比重视,无论饮食起居或者修道,都是完全为了这方面考虑,而现在他开始饮酒,虽然不多,吃很多牛羊肉,虽然还是不怎么吃烤肉,总之不像以前那般在意了。
  
  他现在似乎更在意用自己的生命能够做出些什么事。
  
  所以他才会为了大局离开京都,成为历史上第一任被放逐的教宗。
  
  所以他去年才会出现在雪原战场上,血战狼骑,然后险些身死。
  
  所以才会有朱砂丹问世。
  
  “离开京都之后,不,应该说在那之前,我就一直在想,现在既然能够活很多年,那么自己应该做些什么。最开始的时候我想在战场上替人族出力,后来发现那样并不对,因为我的境界实力还不足以改变战局,而我医术虽然不错,但和圣医馆里的神官医者们比起来也并不特异,一个人能够起到的作用也有限,最后,我是忽然想到了做朱砂丹。”
  
  他对魔君说道:“我确实是想多救一些人,但您还是说错了一点,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去救众生,我没有这么大的能力,我只能救些具体的、看得到的人,而且有个很重要的问题,我用真血炼朱砂丹救人,虽然对身体有些损耗,但不会让我死,你劝我去救众生,却需要我付出死亡的代价,所以我无法接受你的提议。”
  
  魔君说道:“最后这句话有几分道理。”
  
  陈长生认真说道:“最重要的是,您说吃掉我可以换魔族数百年无法南下,对于我来说,这没有意义。”
  
  君说道:“噢,为何这没有意义?”
  
  陈长生说道:“因为我们现在根本不在乎你们南下与否,我们本来就要北上,我们要去雪老城。”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眼睛睁得很大,很明亮,就像是无尽的湖水,那样的真实,而且干净,令人信服。
  
  “果然是史上最年轻的教宗,比以前的那几个老家伙要热血的多,也有趣的多,当然,也幼稚的多。”
  
  魔君看着他似笑非笑说道:“难道你以为我这些话是在征求你的意见?”
  
  “不是征求意见,而是说服,或者弱化我的心志。”
  
  陈长生说道:“因为您很清楚,就算能杀死我,也不能再像当年那样,轻而易举地制住我,我有能力在您得手之前,毁掉我自己的身体,焚尽体内的鲜血,让你最终一无所获,失去最后的希望。”
  
  其实他没有说,在魔君得手之前,他甚至还有机会离开。
  
  因为他不想让对方提前警惕,最重要的是,他想尝试着能不能把在场的其余人类也一起带走。
  
  魔君静静地看着他,沉默了很长时间。
  
  金属撞击的清脆声音,与一道更冷冽的声音同时响起。
  
  “你欠我们两条命。”
  
  南客把朱阀的家徽以及松山军府的调军府扔到陈长生身前的地上。
  
  这句话比魔君先前那句话还要强辞夺理。
  
  吱吱指着海笛说道:“你们家的叛徒被我们杀了几个,这个大家伙也被我们拖到这时候交给你们处理,帐怎么算?”
  
  南客想了想,没有说话。
  
  陈长生很欣慰。
  
  他向来不擅长言语争锋或者胡搅蛮缠的本事,除了在徐有容的面前。在这方面他对着谁都有些吃亏,哪怕面对木讷的南客也是如此,幸亏他身边从来都不缺少这方面的高手,最早有落落,后来有唐三十六,现在还有吱吱。
  
  南客不知道想通了什么道理,又说道:“前事不提,一命换一命,也是公平。”
  
  吱吱神情微异,问道:“你准备拿谁的命来换陈长生的命?”
  
  “我们不会动你。”南客说道:“那当然是他自己的命。”
  
  吱吱说道:“什么乱七八糟的?”
  
  南客平静说道:“我们这时候可以杀了他,但现在不杀了,就等于饶了他一命,然后让他拿命来换,这很公平。”
  
  “这样也能行?”吱吱睁大眼睛,满是不可思议。
  
  南客看着吱吱问道:“不通吗?”
  
  吱吱认真说道:“狗屁不通。”
  
  南客说道:“你得讲道理。”
  
  吱吱说道:“你得要脸。”
  
  世间有无数小姑娘,但毫无疑问,南客和吱吱是其中最强大,也是最危险的两位。
  
  但当她们争吵的时候,依然还是两个小姑娘,有些可笑,很是令人无奈。
  
  就在她们对话的时候,没有人注意到,陈长生悄然向后退了数步。
  
  这时候,他离安华与那位裨将只剩下数步距离,只需要再退两步,便触手可及。
  
  但就在他准备动手的时候,湖畔忽然来了阵寒风,空气微动,无数光屑在他的身后散开。
  
  光屑随风而凝,变成一个不着寸缕的美人和一个穿着剑裙的闺秀女子。
  
  她们悄然无声地出现在安华与那位裨将的身后,双手落在他们的咽喉上。
  
  “现在,是三条命了。”南客不再理会吱吱,看着陈长生面无表情说道。
  
  从一开始,陈长生就是想着如何能够把安华和那名裨将送走,哪里想到,南客早就已经看穿了他的想法,还提前做好了安排,这让他有些后悔,心想既然南客出现,自己怎么能忘记了南客的双翼?
  
  吱吱恼火地叫了一声。
  
  她与南客争执,本就是想掩护陈长生的动作,却没有成功,难免有些生气。
  
  那名不着寸缕的魔族美人轻轻地揽着安华的颈,一对魔角在如瀑般的黑发里若隐若现,配上她如画般的艳美眉眼,感觉无比诱惑。吱吱小脸微红,又呸了一口,说道:“不要脸的主子,果然有不要脸的丫环。”
  
  那两个美人是灵体,才能瞒过了他与吱吱的感知,悄然改变了场间的局势。
  
  也正因为是灵体,所以她们格外敏感,看着吱吱便有无限恐惧,被吱吱骂不要脸,也不敢如何。
  
  那名穿着剑裙的闺秀女子微微低头,有些不安。那名不着寸缕的魔族美人胆子略大些,不敢反言相讥,却是嘿嘿一笑,挺了挺胸,让温软处更加高耸,殷红两点更加醒目。
  
  吱吱妖瞳微缩,喝道:“如果不是他在,我把你同这个女人一起冻成冰渣!”
  
  那名魔族美人微怔,心想为何龙女对自己挟持的女人也有如此大的恨意?
  
  安华这时候很紧张,也忍不住抬头望了过去。
  
  吱吱看着安华恨声说道:“看什么看?这不都是你惹出来的麻烦?”
  
  安华的余光落在不远处的担架上,看着那名奄奄一息的阵师,心想为了救此人,今夜已经死了这么多人……
  
  她觉得好生惭愧,低头无语。
  
  陈长生望向吱吱,劝道:“何必如此暴躁?”
  
  既然是对话,自然便会对视。
  
  在絮叨的话里,在满天冰絮里,二人的目光相遇了。
  
  没有任何征兆,无比突然,一道声音在场间响起。
  
  那声音无比复杂,至少有着数百个音节,极为怪异难懂,气息悠远至极,仿佛来自远古,挟着无穷无尽的信息。
  
  这声音来自吱吱的唇间。
  
  她的神情变得异常肃穆,甚至神圣,黑裙随风狂舞。
  
  龙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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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零三章 霜雪之叹,奈何不夜天
  
  龙族是所有大陆里最高阶的神圣生物,尤其对妖兽或者灵体之类的生命,拥有碾压性的优势。
  
  听到龙吟,魔族美人和闺秀女子脸色骤然苍白,发出凄厉的惨叫,灵体瞬间虚化,仿佛下一刻便会涣散!
  
  陈长生哪里会错过这个机会,耶识步动,踏着轸星之位,破虚而至后方,右袖一挥卷走了安华与那名裨将。
  
  他这一挥袖,仿佛也把夜空里的繁星卷进去了一般,因为天地之间骤然黑暗。
  
  事实上,那是因为满天繁星被遮住了。
  
  吱吱从原地消失不见。
  
  夜空里多了一只玄霜巨龙。
  
  如山脉般的龙躯,把雪谷上方的星空遮了个严严实实。
  
  这画面异常壮观,无比恐怖。
  
  雪岭那边的高阳镇上,有名喝醉酒的军汉,看到了天边的画面,以为自己眼花了。
  
  待他发现那真是一条黑龙之后,直接昏死了过去。
  
  接着,高阳镇上更多的人看到了横亘于夜空里的那条黑龙,惊叫声与哭喊声此起彼伏,再也没有断绝过。
  
  雪谷里没有惊呼声,更没有哭声,只有坚硬的物事被冻裂,被撕开的声音。
  
  无数带着雪霜的气息,从夜空里的玄霜巨龙嘴里喷涌而出,向着地面落下。
  
  漫天飘舞的冰絮瞬间被冻成更细碎的粉末,干涸的湖底被直接冻裂,新涌出来的热泉却连雾气都还没有来得及散发,又被冻成琉璃般的冰浆,然后那些冰浆又再次被冻裂!
  
  凡那道寒冷气息所及之处,天地万物皆被冻凝,然后裂开!
  
  这就是玄霜巨龙最强大也是最可怕的手段,深寒龙息!
  
  深寒龙息里夹着无数霜雪,但那不是普通的霜雪,落下的速度非常快,更像是暴雨,笼罩住整片湖园。
  
  伴着令人心悸的撕裂声,南客的衣裙上出现无数细碎的破口,手里握着的南十字剑上出现冰蚀的痕迹,尤其是剑柄处更已经可以!到裂纹。
  
  只是瞬间,她便受了伤,被冰霜改变颜色的血水,向着夜空里溅身而去。
  
  一道锋利而带着暴戾意味的鸣啸,从她的唇间迸出。
  
  那两名魔族美人散开,变成无数细微的光点飘来,向着她的身后拼命地涌去,组成了一双妖绿色的羽翼。
  
  绿光照亮了幽暗漆黑的湖园,画出无数道诡异难辩的线条。
  
  南客就像闪电一般,在满是雪霜的湖面上穿梭来回,躲避着夜空里落下的深寒龙息。
  
  当年王之策为吱吱设下的禁制并没有完全解除,她还没有恢复全部的实力,就算恢复,她也毕竟不是成年的玄霜巨龙,深寒龙息的笼罩范围毕竟有限,如果南客能够飞出这片深寒龙息的范围,便能脱离此刻的灭顶之灾。
  
  这时,又有一道光亮了起来。
  
  不是南客的羽翼在夜色里画出的绿色流光,而是一道更加温暖的红光,仿佛来自江面上倒映的落日。
  
  暮色满废园,残日映夜空。
  
  呛啷一声,短剑出鞘!
  
  陈长生出剑便是汶水三式里剑意传播速度最快,范围最广的夕阳挂!
  
  无数剑光从鞘中喷涌而出,便如江水里的万道金光,随风而起,又像是扁舟上渔夫洒下的那张网。
  
  第二剑是离山剑法里的渔舟三唱!
  
  无数剑暴洒而至,向夜空里的四面八方飞去,无比锋利的剑意,切割着天地间的一切,组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南客再快若闪电,也没有办法在短时间内破开这张剑网,飞出满是霜雪的湖园。
  
  她在破剑网之时,被夜空里喷泻而下的龙息冻裂魔躯,或者与龙息正面相抗的时候,被万剑穿心!
  
  如果没有别的意外情况发生,这似乎就是她注定的结局。
  
  然而,魔君还在场间。
  
  不知道为什么,陈长生和吱吱根本没有理会魔君,从一开始便把所有最强大的手段全部用在了南客的身上。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南客是相对较弱的一环,也是最容易被他们击穿的一环。
  
  至于魔君,以陈长生和吱吱的境界实力,就算用尽手段,也根本无法撼动丝毫,那么何必理会?
  
  而且海笛还在,不管他愿不愿意与人类联手,都应该清楚,这是他今夜最好的机会,也是最后的机会。
  
  挟着无数冰霜的深寒龙息,落在湖园上,也落在了海笛的盔甲上。
  
  黑色盔甲上顿时出现了无数个椭圆的、仿佛雨痕般的冰蚀,同时也稍微掩盖住了他魔躯里的力量波动。
  
  海笛当然会出手,一出手便是最强大的手段。
  
  如山般的断碑,悄然无声向着魔君砸去!
  
  海笛很清楚,哪怕魔君身受重伤,实力远远不及全盛之时,也不可能被自己击败。
  
  他根本没有想过伤到对方,只想牵制住片刻。
  
  只要魔君无法救援,陈长生便可能抢杀南客成功,再回头过来,他们以三对一,才有一线希望。
  
  很明显,陈长生一开始就是这样想的,海笛要做的事情,就是配合他的想法。
  
  魔君又在想什么呢?他没有理会破空而至的那座断碑,也没有去看在深寒龙息与无数剑气里随时可能死去的女儿,而是低头望着怀里的古琴,修长而稳定的手指落在了琴弦上,轻拔。
  
  一声动人的清鸣。
  
  然后……骤急。
  
  乱音起兮,便如万木萧萧而落。
  
  无数琴音自琴弦之上飞起,无视恐怖的深寒龙息,向着四面八方飞去。
  
  星空被玄霜巨龙遮蔽,雪谷以及湖园处一片漆黑,如最深的夜色,忽然间,夜色里耀起了无数朵火花。
  
  火花来自摩擦与撞击,不是石与石,也不是金石,而是琴音与剑的摩擦和撞击。
  
  陈长生用夕阳挂和渔舟三唱洒出去的无数名剑,遇到了无数琴音。
  
  每次相遇,便会发出一声脆鸣,然后耀起一朵火花。
  
  数千道剑,数千道琴音,数千次相遇,数千朵火花在空中绽放,天地间仿佛平空生出一棵巨大的火树。
  
  那些火花自天而降,竟没有被深寒龙息冻凝,落到地面后,依然在燃烧,冰雪融化,梁木上吐出了火苗。
  
  世界变得明亮了很多,然而正是如此,夜色才能被清晰的看见。
  
  就像魔君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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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零四章 伸手之间世界殊
  
  满天火花里,魔君抬起了头,覆在脸上的那片夜色与山水,变得无比生动。
  
  那座碑已经来到了他的身前。
  
  他看了断碑一眼。
  
  只是一眼。
  
  断碑忽然间缩小了十余倍。
  
  这画面极其神奇,或者说诡异。
  
  然后他伸手。
  
  他一伸手便接住了断碑。
  
  断碑再难前进一寸。
  
  更准确地说法是,当他的视线落下,当他的手掌接触后,这座传说级别的断碑,便再也不肯往前进一步。
  
  因为断碑认出了他是谁。
  
  魔君看着海笛说道:“孽障,竟敢用朕的武器对朕出手,也不知道该说你勇猛,还是愚蠢。”
  
  海笛眼中有无限恐惧喷涌而出,同时,他的盔甲缝隙里,有无数烟尘不停喷涌而出。
  
  这些烟尘的喷涌,不是因为他的魔躯正在向天地间散发气势,而是被一道力量震出来的。
  
  在魔君说话的同时,他握着断碑的手震动了两万四千八百次。
  
  身为魔族最强者之一,海笛的魔躯强度堪比金石,但依然无法承受如此高频的震动。
  
  当愚蠢二字传进他的识海里时,海笛拿着断碑的腕骨碎成了沙砾,紧接着,他的臂骨也碎了,然后肩胛骨上出现了无数道裂纹。
  
  就像是被灼烤了很长时间的牛骨或者龟骨,那些裂纹的走向是如此的神秘,令人恐惧。
  
  魔骨碎裂,血肉依然完好如初,只有海笛自己能够看到手臂里的沙砾、碎石以及纹路。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继续承受下去,必须想办法逃走。
  
  十余道颜色奇异的魔血,从他的肩膀处溅射而出,如树般粗粗的手臂,飞向了天空。
  
  海笛自行断臂,毫不犹豫,转身就跑。
  
  魔君挥了挥衣袖,看似很随意,很潇洒,就像一名酒后作了篇新诗的书生。
  
  袖里是被他的手握着的断碑。
  
  衣袖轻轻一挥,断碑轻描淡写、却又是那般不可躲避地击中了海笛的后背。
  
  喀喇一声响,就像是参天巨树被蛀蚀了无数年,终于承受不住,从中倒塌。
  
  海笛的胸前出现了一个极其夸张的突起,就像是肥沃的平原上一夜之间隆起了一座山峰。
  
  一道难以想象的宏伟力量在他的魔躯里肆虐,瞬间让他的腑脏移位,裂开,就连魔核上都出现了裂纹。
  
  海笛无法承受这股巨力,变成了一只纸鸢,惨然飘向着远方的雪峰。
  
  看着越来越近的雪峰,身受重伤的他视线模糊,意识紊乱,却没有忘记一个重要的问题。
  
  为什么会这样?军师的人呢?
  
  今夜他领旨而来,事先便知道,寻找并且杀死朱砂丹的主人并不是全部,所以看到陈长生后,并不是太过意外。哪怕后面看到本应早就死去的陛下重新出现在面前,他震骇,却依然保有着希望。
  
  无数年来,魔族已经形成了某种心理惯势,黑袍大人必然算无遗策。
  
  海笛以为,军师既然派自己前来,肯定算到了这点,当然会有所安排。
  
  所以先前那刻,他才敢向陛下出手。
  
  他总以为会有别的变化发生。
  
  然而……没有。
  
  事实就像眼前越来越近的雪峰一样,那样的寒冷并且坚硬。
  
  在最后的时刻,海笛忽然想起了两年前的那个夜晚。
  
  在那个夜晚,他见到了那位已经数百年未见的故人,更准确地说,是以前的主人。
  
  海笛明白了,闭上眼睛,在心里叹了口气。
  
  ……
  
  ……
  
  在遥远的夜空那边,海笛如山般的魔躯,已经变成了一个小黑点。
  
  与真正雄伟的雪山比较起来,无论人还是魔,都显得那样的渺小。
  
  那个小黑点没入了雪峰的中段,深深的厚雪里。
  
  一道震动从远处延着地面传回雪',紧接着是如雷般的沉闷轰隆声,无数万年积雪,从那座雪山上垮落。
  
  没用多长时间,那座雪山的形状便发生了极大的变化,与先前截然不同。
  
  海笛撞出的那个黑洞也消失了,再也找不到任何痕迹。
  
  魔族军方前线统帅就这样消失了。
  
  这件本应震动整个大陆的大事,在这个深沉的夜里,却显得那般无足轻重。
  
  无论壮观还是惨烈,都没有人看到,没有人在意。
  
  魔君没有看,因为他不在意。
  
  他的视线离开琴弦后,第一眼望向的是那座断碑,第二眼望向的是夜空里的满天火花。
  
  然后,他再次伸出手。
  
  这一次他的手直接穿过满天火花伸到了夜空的最高处。
  
  一声饱含愤怒与不甘的龙吟,从高空传来,然后戛然而止。
  
  带着无数雪霜与杀意的深寒龙息,就这样消失不见。
  
  遮住夜空的玄霜巨龙急剧缩小,变成一个小黑点,然后在那只无形巨手挥舞下,向着遥远的天边飞去。
  
  那个小黑点与空气摩擦着,带出一道刺眼的亮光,看着仿佛像是一颗流星,不知最后将会落在何处。
  
  深寒龙息消失,满天剑雨也随之一滞,两道绿色的流光骤然敛没,南客落在在魔君的身后出现。
  
  她娇小的身躯上到处都是伤口,血融进衣衫里,看不出原初的颜色。
  
  魔君举手投足之间,便震死了海笛,逐走了吱吱,破了这个局。
  
  双方的差距太大,魔君根本不需要全力出手,只凭眼界手法与境界,便能轻易碾压他们。
  
  再对南客出手已经没有任何意义,陈长生唤回了所有的剑。
  
  破空声在雪谷上方响起,呼啸声里,数千道名剑归来,悬浮于他四周的空中,微微振动,不断发出嗡鸣。
  
  他看着前方,神情凝重,沉默不语。
  
  无论是湖园里的残火,还是飞灰,或者是从夜空里飘落的余光,都被森然的剑意切割成了碎片。
  
  看着这幕画面,魔君的眼中现出一抹欣赏的神色,说道:“无论剑道修为、神识强度,还是真元数量,你都很不错,不要说现在的年轻一代,便是当年陈玄霸、周独|夫,还有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不见得比你更强。”
  
  很明显,在魔君眼里,他和周独|夫、陈玄霸才是千年以来的最强者。
  
  与普遍意义的认知不同,他并没有把太宗皇帝放到这个行列里。
  
  陈长生身体微倾,对这份欣赏表示感谢。
  
  湖园里残着的火苗,照亮了他的脸,虽然神情凝重,但还是那样的平静,看不到任何慌乱与惧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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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零五章 不谈而判
  
  “这时候没有谁会再来打扰我们了。”
  
  魔君完这句话后,咳了起来。
  
  他的咳声仿佛是深谷里的瀑布回响,很深很远,面容上覆着的那片山水都随之微微变形。
  
  陈长生看着他说道:“您的伤势比在寒山的时候要重很多。”
  
  无数年前,魔君败给了周独|夫一招,身受重伤,一直没有痊愈,那年他潜入寒山,就是为了喝陈长生的血来治伤。在寒山里,他与天机老人一番对峙,损耗不少念力,在回雪老城的途中,又在雪原上遇到了以静待动多时的白帝。
  
  那场惊天动地的大战,让他和白帝两败俱伤,这也间接导致了两年前的那场叛乱。
  
  其后,他被黑袍与魔帅联手打落深渊,虽被南客冒着极大风险救出来,但伤势更重。
  
  千年来他一直都是魔君,实际上,千年来他也一直都是伤者或者说病人。
  
  现在他的实力准确来说只有全盛期的五分之一都不到,先前挥袖击败海笛看似潇洒自如,可如果换作以前,他哪里需要伸手?最关键是的,他现在的伤势已经重到随时可能死去,所以他才会急着找到陈长生……吃掉。
  
  魔君淡然说道:“就算伤势再重些,我在这片天地之间也没有几个对手。”
  
  陈长生知道这是真话,看着眼剑鞘,说道:“但现在你没有办法再威胁到我。”
  
  安华和那名裨将,已经被他送进了周园里,就算他这时候死了,魔君也没有办法杀死他们。
  
  这个事实让他可以暂时不去担心吱吱的安危,心情更加平静。
  
  今夜,魔族已经失去了海笛这样一位强者,只要他在死之前,把这一身血肉尽数焚为青烟,那么魔君也必死无疑。
  
  他是教宗,但离神圣领域还极为遥远,这样算来怎么都是划算的——对人族来说。
  
  魔君面上那片山水忽然间变得寒意十足,仿佛由水彩变成了水墨:“你想自杀?”
  
  看着右手前方约三尺外焦黑地面上一个洞穴里爬出来的惊魂未定的蚂蚁,陈长生说道:“只能如此。”
  
  魔君指着他手上的那串石珠,说道:“你还有别的选择。”
  
  陈长生知道他在说什么,摇了摇头。
  
  开战之初,他曾经设想过,或者可以借助周园或者青叶世界暂避,但现在已经放弃了这个想法。
  
  首先,这很容易让魔君抓住穿越空间的痕迹,借道而入。
  
  这个风险对别人来说并不大,但他面对的是魔君,要知道很多年前,魔君便曾经进入过周园,并且拿走了一块天书碑,相信正是刚才海笛用的那块断碑,此时已经变回魔君腰间系着的那方石制小印章。
  
  其次,在寒山时他就已经确认过,如此近的距离里,想要当着魔君的面进行空间穿越,非常困难。
  
  最后,陈长生不愿意冒险。
  
  哪怕只有一点风险被魔君生擒,他都不能接受。
  
  ——只能谈判,当然谈判的基础在于他有真的去死的决心,并且能清楚地让魔君感受到。
  
  那么他便不能有借周园暂避的想法,一点想法都不能有。
  
  魔君说道:“我不会让你死的。”
  
  陈长生说道:“我自幼读道藏,修道亦数载,很是艰辛,现在至少能够确保,不知如何来,但知如何去。”
  
  魔君说道:“哪怕你死后,我可能为了泄愤去杀很多人?”
  
  陈长生说道:“我说过,我从来没有救众生的妄信,我只在意能够看到的每一个人。”
  
  “是吗?那你好像忘记了一些事情。”
  
  夜风狂作,一具担架从湖畔的废墟里飘出来,极其巧妙地越过数千道剑织成的森然剑阵,落在了魔君的脚下。担架上面的那名年轻阵师依然昏迷不醒,黝黑的面部肌肤之下隐隐透着青意,似乎随时可能死去。
  
  “这是真实的、你可以看到的具体的一个人。”魔君看都没有看担架一眼,盯着陈长生的眼睛说道。
  
  随着他的言语,他脸上覆着的那道夜色渐趋深沉,那片山水却反而添了几分颜色。
  
  陈长生有些无奈。
  
  他本以为这场谈判会像唐三十六以前说过的那样,彼此提些条件,然后再如何。
  
  没想到,对方直接一开始就把底线亮了出来给自己看。
  
  他确实不擅长谈判,更不擅长在被威胁的状态下,处理这样复杂的问题。
  
  好在这个复杂的问题是选择题,他可以用排除法来做。
  
  这道题有四个选项。
  
  他无法眼睁睁看着担架上那名伤者被魔君杀死,甚至有可能是以最残酷的手法折磨,因为不忍。
  
  他也不可能因此就真的弃剑投降,把自己变成一颗药丸,献给魔君服用。
  
  那么便只剩下两个选择。
  
  还没有到最后的绝境,自杀焚血这个选项可以往后挪一挪,那么就只剩下最后一个方法。
  
  出剑。
  
  这是在很短的时间里发生在他脑海里的活动,他用最简单的方法解决了这个复杂的问题。
  
  出剑战斗然后去死,很是简单,比不知如何选择从而焦虑至极度日如年要好很多。
  
  他掷出了手里的短剑。
  
  剑名无垢,也确实无垢,绝对光滑,绝对锋利,剑身可以反映出一切景物。
  
  湖园里被切碎的霜雪、到处飘拂的火光,以及有些微微变形的星辰。
  
  一道亮光撕破夜空,向魔君而去。
  
  数千道名剑,随之而去,就像是一条龙。
  
  看着这幕画面,南客眼瞳微缩,很自然地想起当年在周园里的那场战斗。
  
  当时她凭借魂枢与金翅大鹏体合,境界堪拟神圣,然而最终还是惨败在这条剑龙之下。
  
  现在陈长生当然要比当初强很多,但情势变化,这条剑龙肯定没有当时的威力,不过她还是有担心,因为她的父亲事实上一直重伤未愈,也因为这条剑龙,很明显与周园里的那条剑龙有所不同。
  
  仔细望去,便能发现,那数千道剑都在微微颤动,隐而未发。
  
  这里的隐与发,不是说剑势,而是剑招。
  
  那数千道剑之所以微微颤抖,给人一种隐而未发的感觉,是因为陈长生还没有真正出剑。
  
  他赋予了夜空里的每一道剑相应的一招剑法,此时尚在起势。
  
  待数千道剑同时施展出自己的剑招时,会是怎样的声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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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零六章 三千剑后
  
  看着夜空里的数千道剑,南客眼瞳微缩。
  
  用神识同时控制数千道剑,已经是非常匪夷所思的事情,更何况还要同时施展数千招不同的剑法……
  
  陈长生是怎样做到的?
  
  至此时,她终于确认,就算陈长生没有这些剑,没有别的手段,只凭自身的神识、真元、剑道修为,便足以战胜自己。她现在与陈长生正面做战,如果不是拥有世间最极致的速度,甚至可以说没有任何机会。
  
  魔君,是陈长生此生所遇的最强大对手,面对这样的敌人,他当然要动用自己最强大的手段。
  
  夜空里的这些剑,是他在剑道上最高水准、最完整的一次发挥。
  
  当年周园剑池里随他重获自由的旧剑里,有的送回了那些宗派山门,有的送给了友人,比如轩辕破得了山海剑,折袖拿走了魔帅旗剑,苏墨虞和莫雨也各有所得,还有很多剑被唐三十六藏在了国教学院里,他离开京都的时候没有取走,再除却年代过于久远,需要剑意浸润滋养、无力再战的旧剑,如今还能够与他一道战斗的剑,大概在三千左右。
  
  这些剑在藏锋剑鞘里已经多年,与他朝夕相伴,心意相通,锋利如昨,其势更胜当年。
  
  今夜,众剑于夜色里映照景物与光明,悄然成龙,分先后而至,却又不分先后,剑意同样森然,剑招却各自精妙,极难应付,如果朱夜、宁十卫和那数百名高手、军士还在湖畔,绝对会被一击即溃。
  
  三千剑破空而至,仿佛把江水里的万道金鳞画在了夜里。
  
  魔君再次现出欣赏之色,感叹道:“剑如其人,若你将来能破境入神圣,这道剑龙又会是何等样壮观瑰丽?”
  
  感叹是遗憾,遗憾于那壮观瑰丽的画面不可能出现,因为陈长生今夜会变成他的食物。
  
  欣赏是居高临下的俯视,是前贤对后人的评点与期望,是因为从容。
  
  三千名剑,剑剑不同,魔君只须一道琴音,便可从容破之。
  
  修长而稳定的手指,轻轻拔弄着琴弦,发出清冽的琴音。
  
  今夜琴音已经响过数次,先前第一次破掉陈长生的剑阵时,也曾经响起过。
  
  但那些都是零乱而碎的琴音,并不能成曲,更像是前奏或者间奏。
  
  这时候,琴音终于连绵而作,变成了一首曲子。
  
  魔君弹的琴曲是为所秋风所喜歌。
  
  秋风所喜是落叶,琴音清冽更胜先前,于夜色里拂向四面八方,仿佛秋山,又自然离散,又如落叶本身。
  
  琴音尽情而出,说不出的萧瑟、肃杀,迎向破夜空而至的那道剑龙。
  
  如先前一般,碎裂而明亮的火花到处迸散,照亮了天地,把那条横亘天地间的剑龙,昭显的更加清楚。
  
  三千剑开始剧烈地颤抖,有些难承琴音之伤,颓然下坠,有的难承秋风之力,歪斜飞向一旁。
  
  狂风起兮,琴音骤乱,剑龙微散,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剥去了鳞片,不时有剑离开。
  
  那些还在坚持的剑,颤动的更加厉害,有些相对较弱的剑身上,甚至已经出现了裂口。
  
  从当前的局势看来,陈长生的三千剑飞临之前,便会被这道琴曲摧散。
  
  但不知为何,魔君的神情忽然变得有些凝重。
  
  这是今夜他流露出警惕的感觉。
  
  这时候,三千剑织成的剑龙,正在夜空里不停地喷吐着火花。
  
  他望着其中某处。
  
  那个位置很不起眼,那朵琴音与剑身相交溅出的火花也很小,落在他的眼帘里,却有些微微灼热。
  
  那朵小火花散开的轨迹,与本应有的轨迹之间,发生了一点非常小的偏差。
  
  这点偏差非常小,甚至可以说是微渺,普通人甚至陈长生自己都绝对无法看到,却无法逃过魔君的目光。
  
  魔君漠然的目光,能够洞悉这片天地的至理。
  
  p>那朵小火花的轨迹偏差,意味着那个位置的空间,发出了很轻微的变形。
  
  空间变形,是因为有极为沉重的物体,隐藏在那朵火花的后方。
  
  谁都知道,火花是琴音与剑的磨擦撞击。
  
  能够让空间变形的事物,按道理来说,必然极大,比如整座寒山。
  
  但那个物体,能够藏在火花的后面,必然极小。
  
  世间何物体量如此小,却又是那样的沉重?
  
  或者,那才是陈长生隐藏到最后的真正手段?
  
  魔君忽然挥手。
  
  琴弦尽断。
  
  破音乱出。
  
  古琴瞬间毁灭,变成无数木渣与断絮。
  
  那些木渣与断絮,与破裂的琴音,一道向着夜空里****而去。
  
  无数清冽、或者刺耳、或者沉重的撞击声响起。
  
  夜空里的剑龙,溅射出更多的火花,然后渐渐散开。
  
  三千剑里蕴藏着的剑招还没有来得及施出,便被魔君直接破掉!
  
  漫天火花如遇清秋,数息间便告凋残,夜空里的画面变得清明起来,有些事物再也无法隐藏自己的身形。
  
  有颗很小的石珠,正在夜色里向着魔君飞去。这颗石珠飞的很慢,给人的感觉很沉重,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着,同时它也牵引着周遭的天地,让近处的空间都有些微微变形。
  
  魔君的神情有些微妙,说道:“周园果然落在了你的手里。”
  
  这句话自然是对陈长生说的。
  
  然后,他举起右手,隔空指向了那颗小石珠。
  
  今夜他第一次举手,便接住那座天书碑,然后把海笛生生砸进了远处的雪峰里。
  
  第二次举手,他抓住了夜空高处的黑龙,扔到了更加遥远的天边。
  
  这时候,他第三次举起手来,神情要比前面两次更加严肃。
  
  他的动作很细微,仿佛要去拈云,同时又很壮阔,仿佛要去摘星。
  
  随着他的动作,小石珠缓缓地停了下来。
  
  同时,他的那块印章飘离了衣带,也来到了夜空里。
  
  印章与石珠就这样静静地对视着,对峙着,微微振动,发出嗡鸣。
  
  彼此深蕴其间的狂暴气息,渐渐安宁。
  
  仿佛故友重逢,又像是仇人相见,各有心思,沉默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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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零七章 还有一剑
  
  那颗石珠看着很普通,那块印章也没有任何特异之处。
  
  只有神圣领域的非凡者,才能清晰感知到里面蕴藏着足以掀翻天地的狂暴能量。
  
  从很多年前潜入周园后,那块印章便一直系在魔君的腰间,对此他非常有经验。所以他可以断定如今周园落在了陈长生的手中,只是暂时没有想明白,以陈长生的境界如何能够使用那颗石珠。
  
  要知道,即便以他如此高妙的境界,也要小心谨慎地应付,陈长生凭什么可以?
  
  又有三颗石珠从夜色里飞了过来。
  
  魔君脸上的世界里忽然落了一场风雪,显得无比肃杀。
  
  神念微转间,印章的夜空里的位置发现了一些极微妙的变化,微风无由而生。
  
  魔君散发出来的深沉如夜色的气息,随之变得异常光明正大,仿佛神圣。
  
  印章的位置以及他气息的变化,落在了那四颗石珠的身上,这是接触,同样也是询问,是交流。
  
  三颗石珠里的狂暴气息,也渐渐安宁下来。
  
  石珠与印章悬浮在夜空里,反射着星光,微微发亮,看上去就像是真正的星辰。
  
  它们之间的彼此位置相对静止,仿佛永恒不变,就像是一幕星图。
  
  这都能行?看着这幕画面,陈长生心神震撼,觉得迎面而至的夜风变得更加寒冷,甚至有些刺骨。
  
  “当年我在天陵里观星图而悟定星之妙诣,没想到,时隔千余年后,才有机会第一次用到。”
  
  想起那些往事,便是魔君都心生感慨,看着夜空里的石珠与印章,仿佛看到了将来。
  
  陈长生在周园里得到的天碑,毫无疑问是此子最强、也是最后的手段,现在已经被破。稍后,他将饮尽陈长生的真血,再得到如此多座天碑,相信与他缠绵千年的这些伤势将会一朝尽愈,境界甚至可能再有突破。
  
  然后他会到雪老城,将那些叛徒尽数杀死,把逆子打落深渊,重登王位,率领大军一路向南,过天凉而入京都,破离山而至南海,一统大陆,再造无数大船经东海而降大西洲,成为真正的世界之主!
  
  最后他将率领三族联军远征,以浩浩荡荡之势,横扫整座圣大光大陆,完成前所未有的伟业!
  
  无数画面,在魔君眼前掠过,他霸气渐生,唇角渐扬,快意至极。
  
  他向夜色对面挥袖,轻而易举地击落最后的数十把剑。
  
  这一刻,他以为自己便要见到最美好的结局,却未曾想到,先见到了一双眼睛。
  
  那是陈长生的眼睛,明亮而平静,认真而专注,看不到任何绝望,就连挫败的情绪都没有。
  
  陈长生没有留在原地等待着失败的结局,从出剑的第一刻开始,他便已经离开地面向着魔君掠了过去。
  
  贯穿天地的三千剑后是天碑,天碑后是他的人,他的手里没有剑,却拿着一封信。
  
  那封信已经撕开了一道口子。
  
  看着那封信,魔君眼瞳微缩,生出一抹强烈的警意。
  
  今夜他的实力不复全盛时期,并不是不可战胜,但他依然强大,尤其是境界与意识,始终处于这个世界的最高处。
  
  能让他本能里感到警意的人物,不过寥寥数位。
  
  大西洲有一位。
  
  白帝城有两位。
  
  京都现在只剩下一位。
  
  这封信出自何处?又是哪位的手笔?
  
  这片大陆历史上最著名的信,是无数年前,魔族大学者通古斯与人族教宗之间的通信。天地间智识最高的两位大人物,无视人族与魔族之间的血海深仇与敌意,在那些信里讨论了很多重要的问题,然后公诸于世。
  
  无论是雪老城里的长老会还是京都里的皇室,对此都深表担忧,都想反对,但没有人敢表现出来,因为他们的地位太高。当时没有大周王朝,道门依然是国教,教宗拥?极高的威望与权势,通古斯做为数代魔君之师更不用说。
  
  其后大概便是二十年前国教学院血案之后,在世间流传甚广的那张讨天海檄。
  
  虽是檄文,也可以算做是陈氏皇族以及国教旧派势力,对天下人写的一封信。
  
  最近数年,最著名的当然是苏离带着圣女去异大陆之前留下的几封信。一封信在长生宗斩杀以及重伤了数名长老,破了山门大阵,断了某条隐秘的后路。一封信在汉秋城外的万柳园里,断了朱洛一臂。一封信在国教学院里传了陈长生剑意,斩退了另一位八方风雨无穷碧,最后还在京都的夜空里与天海圣后的木钗小凤战了一场。
  
  除了写信的苏离、送信的徐有容以及国教学院数人,没人知道苏离留给这个世界的信其实是四封。
  
  有三封信已经撕开用掉,还有一封信始终藏在陈长生的怀里。
  
  在天陵的时候他没有用,因为在圣后与教宗之间,他不知如何自处,而且就算用了也没有办法改变当时的局势,杀周通的时候没有用,因为他有信心,而且这封信太过重要并且唯一,用在周通的身上太过浪费,唯一一次他差点动用这封信,是林老公公入国教学院决意杀人的那时,以及那夜他的老师商行舟趁风雪而至。
  
  今夜,他的对手不是普通人,是魔君。
  
  对着这位传奇,甚至传说,陈长生没有任何侥幸的想法,毫不犹豫施出了全部的手段。
  
  周园的剑,天陵里的碑,还有这封来自离山的信。
  
  信纸骤碎,一道无形剑意扶摇而上,侵凌星辰。
  
  星光骤断,剑意归真,直刺魔君。
  
  一声轻微的裂音在夜空里响起。
  
  似水被斩成两截,似云被切成两端,似天空被分做了两半。
  
  那片山水被斩开了。
  
  那个世界被斩开了。
  
  那片夜色被斩开了。
  
  魔君脸上笼罩了无数的重重雾意,被那道凌厉至极的剑意强行切开。
  
  真实出现在天地之间。
  
  骤然挑起的墨山般的铁眉。
  
  无比寒冷仿佛幽潭的鹰眸。
  
  魔君双掌一并。
  
  就像是江河两岸对坐无数年的两座山峰合在了一起。
  
  那道苏离留下的剑意,被夹住了。
  
  一道笔直而清晰的伤口,出现在魔君的脸上。
  
  就在墨山之间,就在幽潭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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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零八章 最后三剑、夜色以及睁开的眼
  
  陈长生最强的手段到底是什么?按道理来说,当然是天书碑,无论是他在凌烟阁王之策画像里拿到的那块黑色石头,还是在腕间已经系了好几年的来自周园的石珠,都是天地间最重要的事物,最无可替代的至高存在。
  
  只是天书碑过于高妙,以他现在的境界根本无法完全彻悟,平时只能拿来温养神识,无法用于战斗,但今夜他还是把天书碑藏在三千剑后,向着魔君掷了过去,因为他很清楚,魔君是世间最了解天书碑的人,那么很可能会被撼动心神。
  
  撼动心神是相对文雅的说法,如果粗陋一些,其实就是想吓魔君一跳。
  
  让魔君吓一跳,如此才能把最后一剑隐藏好,斩出一个想不到。
  
  现在看起来,他的想法成功了。
  
  魔君面上的山水与夜色被一剑斩开,眉眼之间出现了一道清晰而细直的剑伤,鲜血从里面淌流而出。
  
  魔君的血当然不会是红色的,然而出乎意料的是,竟然也不是绿色的,而是金色的。
  
  看着涂满金血的魔君的脸,陈长生忽然想起光明正殿石壁上的某张脸。
  
  那是天神,亦是魔神。
  
  一道冷酷至极的声音响了起来,在雪岭之间回荡,渐要响彻天地之间。
  
  群山之间寒风呼啸,远处孤峰间还在崩落的雪势,变得更加恐怖,越过山岭豁口,数十里外的高阳镇上无数灯破碎。
  
  魔君看着陈长生的眼睛说道:“就算苏离亲至,也无法一剑斩死我,更何况,这只是他留下的一道剑意。”
  
  说话的时候,他的脸上没有任何情绪,异常漠然,庄肃无双,绝对神圣。
  
  然后,他忽然笑了起来,露出了满口整齐而洁白的牙齿。
  
  这一笑,那张神圣的脸上便有了生命的情绪,并不安宁,只是原始野蛮而恐怖。
  
  陈长生看着魔君的白牙,身体寒冷,离开西宁镇去往京都,再到今夜,他曾经最大的不安源自真血的诱惑,但事实上,这些年来真正表明心?,就想吸掉他的血、吃掉他的肉……只有魔君,而且他已经是第二次尝试了。
  
  一道难以想象的宏大力量,直接碾碎了苏离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道剑意。
  
  那道带着原始洪荒气息的力量并没有就此消失,而是沿着夜色里的剑意消失的通道,向着陈长生涌去。
  
  无数道细微的声音密集地响了起来,就像盛夏陡然迎来一场霜降的林子里,无数昆虫落到了微硬的地面上。
  
  陈长生的臂骨瞬间断成了数百截,紧接着肩胛骨与胸骨上也开始出现裂缝,就像他此时脚下干涸的湖底。
  
  一口鲜血从他的嘴里喷了出来,击打在了魔君的脸上。
  
  金色的血液被血红的颜色冲淡,那片残破的山河仿佛来到了暮时,夕阳照着无数浑身是血的死者。
  
  与那道鲜血的方向相反,陈长生离开了地面,向后掠出。
  
  魔君眼里闪过一抹异色。
  
  为了破掉苏离的这道剑意,他付出了不小的代价,被压制了两年时间的伤势再次暴发。
  
  然而,陈长生却没有死,甚至还能动,这明显超出了他现在境界能够承受的极限。
  
  看起来,他的身体甚至要比魔族强者的身躯更强,这是为什么?
  
  寒冷的夜风呼啸着,在倒掠途中,陈长生的身影时隐时现,极难捕捉,甚至仿佛同时在数个位置出现。
  
  夜色里有无数繁星,他的脚踩破夜色,踏的正是星位,从倒掠之初,他便动用了耶识步。
  
  他的身体在黑龙真血里浸泡过,拥有难以想象的强度,这是他为魔君带来的第二个想不到。
  
  这是他逃离的最后机会。
  
  他只需要再踏出最后一步,便能破夜色而去,去往湖园废墟里某处。
  
  那处有准备好的阵法,还有一条极隐秘的通往群山深处的通道。
  
  当然,就算他去了那处,也不见得就能逃出生天,毕竟今夜他的对手是魔君。
  
  再多的手段,再多的准备,再多的想不到,都无法给他提供更多的信心。或者正是因为没有完全的信心,在踏出最后一步之前,陈长生隔空抓向了夜空里的那块黑色石头,同时,神识落在了地面上。
  
  在魔君身前有副担架,担架上躺着那位年轻阵师。
  
  陈长生有信心能把这名年轻阵师送进周园里,这样就算他无法活下来,年轻阵师应该还会有希望。
  
  然而,就在他的神识落在担架上时,发生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一道极其微弱却又诡异的气息,顺着他的神识进入了他的身体,攻击了他的幽府。
  
  这次攻击很隐秘,并不强大,却非常精妙地影响到了他的真元运行。
  
  最关键的是,他这时候正在用耶识步。
  
  差之毫厘,失之。
  
  南辕北辙,误之。
  
  他下一步本应踏在数十丈之外的一株老梅旁。
  
  现在,却踏空了。
  
  他的脚落在了夜空里。
  
  这里更加寒冷,风势更疾,因为这里是距离地面数十丈的高空。
  
  寒风呼啸,一道阴影遮蔽了星光,同时到来的还有一声暴戾冷酷的鸣啸。
  
  剧痛从他的肩与颈处传来。
  
  南客出现在他身后,锋利而带着幽绿色泽的指尖抓住他的双肩,抓着他向更高的夜空里飞去。更恐怖的是,她的双翼之间仿佛多出了一道无形的细线,不停地切割着他的咽喉,只是瞬间,便已入肉,鲜血开始淌落。
  
  魔君看着夜空里的画面,舔了舔唇边的血,平静里有着期待。
  
  拥有世间速度最快的女儿,他根本不用担心陈长生能够逃走。
  
  陈长生被南客制住了,看似没有任何反抗的力量,只能等着被杀死或者被吃掉。
  
  就像他这时候身处寒冷而高远的夜空,没有任何借力之处
  
  但他不会就此投降,命运都无法让他臣服,更何况是真实的敌人或者说困境?
  
  当年在荒原里,他向苏离学了三剑。
  
  此时他毫不犹豫动用了其中威力最大的燃剑。
  
  这一剑里有三招剑法。
  
  国教真剑又名杀戳之剑,当年大朝试最后一战时,他曾经凭这一剑逼退了苟寒食。
  
  离山法剑最后一式,当年在周园,梁笑晓用这一剑自杀,把他逼的颇为狼狈,而他也曾经用过。
  
  今夜他把这最决然的两剑同时施展了出来。
  
  他不相信南客有能力阻止自己……去死。
  
  至于最后那一剑……当然必须是离山的金乌秘剑。
  
  把这天地人都烧个干净,你还能如何?
  
  南客没有看懂他的剑意,但感觉到了他的意图,冷漠如她也感到了一丝悸意。
  
  这三剑太决,太绝了。
  
  魔君冷酷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想死?没那么容易。”
  
  陈长生的血肉是他最后的希望,他不会允许被任何人夺走,包括陈长生自己。
  
  他伸手向天,便有一片夜色,向陈长生落下!
  
  他要用无比霸道的最强魔功强行吞噬掉陈长生的最后三剑!
  
  他的神情是那样的凝重,是那样的专注,以至于没有发现……
  
  就在他的身前。
  
  就在他的脚下。
  
  就在那副担架上。
  
  那名年轻阵师,忽然睁开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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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零九章 星空杀
  
  从战场到乱山到松山军府再到这片雪岭,从来没有人看见过担架上的这位年轻阵师睁开过眼睛。
  
  在所有人看来,他早已奄奄一息,必将伤重不治。
  
  这时候,他的眼睛睁开了。
  
  他的眼神最浅的表层是干净明亮的天真,稍微深入便能看到弥散着蛮荒气息的残忍。
  
  天真与残忍是截然相反、却又经常相伴而生的两种情绪,合在一起便极为复杂,非常幽深。
  
  此时,南客与陈长生在高远而寒冷的夜空上方。
  
  陈长生准备用最后的三剑,断绝魔君所有的希望。
  
  魔君准备用最霸道的手段,断绝他的希望。
  
  没有谁注意到年轻阵师睁开了眼睛,也没有谁发现他的手落在了自己的胸口上。
  
  前些天,在那场雪原大战里他受了不轻的伤,伤口便在那里。
  
  年轻阵师的手离开胸口,手上带着一些汁液,同时还有一样事物。
  
  那个事物是一个杵状的石制物品,上面不知道是因为染着血还是别的什么缘故,显得格外斑驳。
  
  年轻阵师握着石杵,向魔君的小腹刺了过去。
  
  他躺在担架上,只能从下向上出手,角度与心意,都显得异常阴险而歹毒。
  
  但他却像是在做一件异常神圣的事情,甚至显得有些虔诚。
  
  他的动作并不缓慢,很随意,却又特别谨慎专注。
  
  整个过程,悄然无声,就连一丝风都没有带动。
  
  就连魔君都没有发现,但他不是能够被轻易暗杀的对象。
  
  他没有发现这根阴险的石杵,夜空里的那方印章感应到了。
  
  石印章是他当年从周园里带走的一块天书碑,与他在天地间同游数百载,早已参悟,合为一体。
  
  如果有谁试图威胁到魔君的生命,石印章便会自动生出反应,开始防御,然后反击。
  
  数百年来,无论人族还是雪老城里的元老会,不知道有多少强者试图暗杀魔君,都?有成功,包括先前那场战斗里,海笛之所以败的那般惨,都是因为这个缘故。
  
  那块石印章不再理会其余数颗石珠,在夜色里消失。
  
  下一刻,它出现在魔君的小腹前,迎向那根石杵。
  
  按道理来说,无论这根石杵是用什么材质制成,都不可能比天书碑更强,下一刻,便会被击成齑粉。
  
  然而,最不可思议的事情就在下一刻发生了。
  
  石印章静止在了夜风里,不再试图毁灭那根石杵。
  
  它仿佛在无数万年之前便已经认识对方,甚至主动让开了一条道路。
  
  没了印章牵制,其余数颗天书碑化成的石头,伴着嗤嗤的声响向夜色里飞逝,星图顿时破掉。
  
  魔君终于感知到了危险,却已经晚了。
  
  他低头望去,只见一把石杵深深地插进了自己的小腹。
  
  石杵的另一端被那名年轻阵师握在手里。
  
  魔君能够清晰地感觉到,石杵上的寒意。
  
  当然,更令他感到寒冷的是那名年轻阵师的脸,以及那根石杵散发着微微的气息波动。
  
  无数道微弱却似乎永远不会消逝的气息波动向着夜空飘去,仿佛要把他的位置告诉给整个世界知晓。
  
  无论是这个世界,还是别的、所有的世界。
  
  这根神秘的石杵究竟是什么?
  
  人族的道藏里没有记载,白帝城也没有它的消息,只有雪老城魔宫的主人才会知道它的来历。
  
  因为这根石杵以及与它相关的故事,是魔族的不传之秘。
  
  魔君当然知道这是什么。
  
  这是一件从来没有在世间出现过的神器。
  
  星空杀。
  
  ……
  
  ……
  
  夜空里响起一道愤怒的鸣啸。
  
  绿色的双翼撕裂夜色,南客如流光般向着地面掠回,陈长生则是被扔了出去。
  
  就在她的狂暴气息将要接近之前的那刻,那名年轻阵师从担架上浮起,悄然无声飘到了数十丈之外。
  
  他就像是地面上的流尘,随意而行,身法极为诡异,当然,也展露出了极为高妙的境界。
  
  如果是平时,南客绝对会不惜一切代价,也要趁着这个机会把他杀死,但此时不行。
  
  她向魔君扑了过去,然而,还没有来得及近身,便被魔君一袖拂到了远处。
  
  陈长生也摔落到地面上,就在离魔君不远的地方。
  
  只需要再次伸手,魔君便可以把陈长生杀死或者制住,然后饮其血,啖其肉,就此重获新生,得见自由。
  
  但他没有这样做,甚至看都没有看陈长生一眼。
  
  千年的旧伤,千年的野望,都在陈长生的身上,忽然之间,他却似乎不再在意了。
  
  魔君低头看着自己的身体,看着刺进小腹的那根石杵,然后伸手拔了出来,扔到了地上。
  
  石杵上面的斑驳痕迹,已经被金色的魔血侵噬无踪,只剩下粗砺的表面。
  
  但有些事物残留在他的小腹里,隐隐发着幽蓝的光,就像是一颗星辰。
  
  那团幽蓝的光在向着星空散发着微弱的气息波动。
  
  衣带在夜色里拖出道道残影,印章破空而起,呼啸而落,然后静止。
  
  没有人知道,倏乎间,他已经去了千里之外,然后,又回到了原地。
  
  无论在哪里,他都无法摆脱那道幽蓝的光。
  
  那道微弱的气息都不会受影响,清楚地继续向星空标明他的位置。
  
  果然,无法摆脱的就是命运啊。
  
  魔君望向头顶的星空,露出一抹极为复杂的神情。
  
  那是不屑,是愤怒,是不甘,最终化作了一缕感慨。
  
  命运便是星空。
  
  如果星空要杀你,你又如何能够避开?
  
  ……
  
  ……
  
  
  他的神识飘摇而上,超越时间的概念,穿越漫漫星河,来到极远处的那颗红色星辰旁。
  
  命星不停地向他提供着温暖以及能量,信心还有勇气。
  
  此间离地面极为遥远,仿佛已经到了星河的彼岸,无比空旷,只有寥寥数颗星。
  
  他望向更遥远的、更幽深的那边,忽然生出一抹悸意。
  
  那边的无尽夜色里,仿佛还有无数颗星辰,隐隐若现,未知神秘而令人恐惧。
  
  忽然,从那些遥远的仿佛并非真实的星辰里生出了一道明亮的光柱,向着他的命星而来!
  
  汗水瞬间打湿了陈长生的衣衫,然后被凝成雪霜,因为恐惧。
  
  这道光柱是何物?从哪里来,又要往哪里去?
  
  幸运的是,那道光柱没有击中他的命星,而是擦肩而过。
  
  其后,光柱继续向着星河之间而去,向着这个世界而来。
  
  陈长生的身体无比僵硬,无法动弹,也无法发出声音。
  
  魔君抬头看着星空,神情漠然,不知在想着什么。
  
  远处传来南客愤怒的喊叫声。
  
  一道光破开夜空,落在雪岭间。
  
  落在了魔君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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