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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赘婿(4月18日 更新至“第七〇四章 铁火 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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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九六章 笨拙(下)


  不久之后,出去倒了水的宁毅拿着另一块毛巾从门口进来,看见锦儿正趴在床边,努力地朝着一个方向伸手。见他进来了,才又往后退了退,屈着膝在床上坐起来,双手抱着膝盖,白裙的掩盖下,纤秀的赤足露出一小截来。宁毅将她伸手方向的绣鞋踢过去,走到床边,将毛巾覆到她的脸上,另一只手扣住她的后脑,用力地给她擦脸。

  方才哭成泪人,脸上也显得有些凄惨,此时被宁毅用力擦了一会儿,再放开时才显出清秀细致的脸蛋,甚至变得红扑扑的,只有那鼓起的腮帮在无声地说着这一下有点痛。

  宁毅不理她,出去,再进来,少女正滚到床铺的里侧,眼睛看看墙壁,看看天花板,然后看着宁毅进来,眼里有一种自暴自弃的感觉,吸了吸鼻子。

  宁毅还在心头想着该说些什么,锦儿也就开了口:“我把你的那些稿纸弄乱了,会不会有事啊?”

  “嗯?”宁毅偏过头看书桌上的那些东西,随后摇头,“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弄乱了也整理得起来的。”

  “但是你这些天都在写,肯定很重要……”

  “看什么概念吧。”宁毅笑了笑,“真的没事,虽然以后作用也许很大,不过……”这些东西在以后的事情里作用当然很大,但在他而言,却绝对是不可能比过身边这些人重要的。这话说起来有些肉麻,他也不知道该怎样表达。

  锦儿却显然是能够明白的,此时蜷着双腿微微侧着身子坐起来:“我以前听说,真正做事的时候,写在纸上的东西没什么用的……”

  “呵。”宁毅笑了起来,“有些事情确实是要先做过再说,但如果真是很大的一个构架,又有些能参考的标准的话,先期计划还是很重要的。”

  说起来。虽然他用近乎蛮横的态度逼着锦儿要跟他谈,锦儿也答应了,但真在此时,他还是有些尴尬的,不太确定能谈些什么。感情上、家庭上的事,是他想要真诚对待的,不过与苏檀儿是先有了夫妻名分。然后有的感情,与云竹是久而久之的水到渠成,与小婵之间就更加是不需要太多正式的讨论,此时对锦儿能说些什么,两个人如果要这样正式确定一段感情,应该说点什么。他有点为难。

  总不成是说些以后生活的展望,喜欢上以后陪她多久这类事情。在现代或许有点靠谱,目前就有些不伦不类。而且他不能确定这样是否就算是解决了问题。

  云竹那边也好,檀儿小婵那边也罢,说起来,自己如果真的要留锦儿在身边,哪一边都不会有太大的问题。但她们不会太过阻碍此事是她们谅解的权力。自己这边却不能将其当成理所当然的事情来处理,这是自己该有的自知和对她们的尊敬。毕竟世界上的事,他人愿意给予的善意,是一种人情,感恩也好惭愧也罢,都是该有的自觉,假如接受人情的人将之当成了理所当然,甚至于认为自己可以主动伸手时。总是会被人厌恶的,宁毅若那样做,也就近乎无耻了。

  如何交代这件事,这几天他就连在最柔婉的云竹那边,都不太好主动提起。或许云竹那边,也正是以一种善意的心态在看他和锦儿的笑话吧。这样的尴尬,锦儿多半也有。就稿纸的事情说了两句。宁毅终于笑道:“喂,你说的事情……等我从山东回来,再解决吧。”

  时间已经快到午间,远处传来蝉鸣。也有人声,他声音不高,锦儿还没有说话,宁毅又笑着看她:“反正……你也是不打算离开你云竹姐了是吧。”

  “我又……不要你花钱养。”宁毅那边说的第二句话,终于算是主动认可了两人的关系,锦儿便也点头,随后出口的,倒也有几分傲娇。宁毅那边笑了笑,待到房间里安静下来,这段对话,就像是一家人在商量简单事情的口吻了。

  往日里与云竹、与锦儿来往,虽然偶尔因为云竹,两人会有些抬杠拌嘴,但真要说起来,彼此相处,也就是眼前这样说话的感觉而已。宁毅的心思或许复杂,但是在云竹与锦儿这些人的面前,说起话来是单纯坦诚的。因此彼此来往也犯不着猜来猜去那样麻烦。

  这几天里的事情,宁毅与锦儿彼此之间都有些尴尬,但主要却是在别人身上,宁毅不知道该如何跟小婵、云竹交代,锦儿在面对云竹时,心底也多少有些为难。锦儿心中的事情解决不了,便只好冲宁毅撒气,当然,她多少也是有些忐忑于宁毅的回答的。但只要宁毅这边愿意做回答,又或者是强势些,像今天一样将她抓过来打一顿,她对宁毅,终究是没那么抗拒的。

  之前就算要谈,家中其余人都在,两人为此多少也有些内疚,这也是为什么锦儿看到他多少要跑掉的原因。今天大伙儿都出去了,私下里才能真正变得坦率些。宁毅坐在椅子上,看着床上蜷腿坐着的锦儿,安静片刻之后,又觉得自己方才那样模棱两可地做表示,未免有些不地道。

  他吸了一口气,还是决定用自己比较擅长的方式来确定一次:“其实……我是有点尴尬,所以说你是不打算离开云竹。事实上……真像是以前那样的三个人相处,我是很高兴的。”

  四目相对,锦儿看着他微微有些认真的眼神,有点奇怪,然后点头:“嗯。”

  宁毅倒是觉得自己有点词不达意,他想了想,站起来:“我是说……也不是因为三个人在一起习惯了,我今天才说这个……当然我也没说从山东回来要怎么样,但事情到时候肯定会想办法解决。至于你说的喜欢的事情,不是因为云竹我才说这些的,今天的事情,我不希望你觉得跟云竹有什么关系……呃,你听不懂吧?”

  锦儿坐在那儿看着他,眨着眼睛,过得好半晌,有匈疑的缓缓摇头:“嗯……不……嗯。不……懂。”摇到半半,神色复杂地变成点头,“懂……嗯,懂啊。”她确定一下,继续望向宁毅。宁毅愣了愣。

  “……懂?”他颇为奇怪,“我说的那个……应该没说清楚……你……真的听懂了?”

  “懂……”锦儿点头,目光没有离开他。过得片刻,嘴唇动了动,“……吧。”

  “……”宁毅站在那儿眨眼睛,不知道该说什么。

  实际上他想要说的也就是一句“我喜欢你是因为我确实喜欢你这个人,不是因为任何其他原因要把你留下。”作为一个现代人,他觉得这一点对女孩子来说好像很重要。只不过。真要放到嘴里,实在是有些肉麻。

  另一方面,眼下也还没有取得檀儿、云竹两边的谅解,开口就跟锦儿说,到时候要把你娶进门当小妾什么的,也是有点不好的。所以他跟锦儿说的是山东回来以后解决这件事,虽然问题应该不大。但到时候会是个什么状态,终究是那时候的事了。

  宁毅希望锦儿能够明白自己愿意对她做出承诺的心思,另一方面,表白太过肉麻,在他这种状态下又觉得轻浮。干脆想要弄清条理,一五一十地简直是想要做成商业谈判,最后倒是连自己都不太明白自己表达了一些什么。好在锦儿此时坐在那儿望着他,也没有笑出来。宁毅吐出一口气,再度坐下,看着锦儿自嘲地笑了笑。

  “那我……就当明白了?”

  “嗯。”锦儿点头。事实上,对于宁毅的意思,她多少还是能够明白的,只不过就是不太理解此时宁毅为什么花这么大的力气来解释这个。

  她自小居于青楼,才子佳人之间的事情。虽然一开始也是彼此试探猜测,你进我就退,但只要进入到真正表白的阶段,接下来其实是挺简单的。这年代的女子。已经喜欢了一个人,哪里还有那么多二次选择的机会,那怕青楼女子也是如此。一旦确定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接下来,直接把人带走也就成了,只要有行动,哪里用得着说那么清楚。

  锦儿性子直爽一点,但绝不是什么大大咧咧的人,苏文昱对她有意思,她立刻就能不伤人地做出拒绝。今天会被宁毅这样子抱过来扔在床上打一顿,然后由他摆布自己,她没有拼死反抗,就已经是一种态度了。事实上,从一开始锦儿虽然是跟宁毅赌气,但她心中何尝不明白事情不在宁毅身上,宁毅表现得这么强势的时候,她这气自然就赌不下去了。当然,宁毅会对她做那些事情,她终究还是很害羞的。

  对这年代的女子,喜欢的理由大可不必那么清晰,只要喜欢的不是你的钱。我喜欢你才学,喜欢你气质,喜欢你漂亮,哪怕我喜欢你在床上的样子,都可以。至于我喜欢的是真实的你这类充满西方哲学思辨,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个体类型的理由,锦儿多少会明白,只是未必会理解宁毅把这件事单独出来说的意义。

  在她而言,宁毅点头说过那几句话以后,就已经包含了几层意思:从山东回来,大家就不纠结了,自己跟云竹姐会在一起,不管是以他的女人的身份还是怎样的关系,这层关系既然有了,其余的事情也就方便得多,自己不用避开他跟云竹姐的亲密了,三个人都可以开开心心地过下去。至于其它的一些自己的身体是他的了这类琐事,当然是毋庸置疑没必要多想的,随他喜欢怎样自己就怎样,用不着讨论,天经地义。

  说完这些,房间里便再度安静下来,这场比较拙劣的表白刚刚进行完,气氛也是有些暧昧的。锦儿等了片刻,见他没有再说话,挪到床边在他的注视下开始穿起鞋袜,宁毅见她侧着身子的样子,皱了皱眉:“刚才那个……还痛吗?”

  锦儿低着头,动作停了停,片刻后轻声道:“其实……我也知道这几天让你很烦……”

  “呃?”

  “……也不是你的错,你最近事情这么多,我还一直跟你赌气。刚才你发现我装晕,我不好意思,所以才想跑的,我也知道有点无理取闹……”

  “不管怎么样,那样总是……”宁毅摇了摇头,想要道歉,本来是件尴尬的事情,如果能这样自然地道歉,是件好事,只是锦儿那边,话也没有说完。

  “其实以前在金风楼,我知道有型人,也喜欢打人,有泄会把人绑起来。他们平日里都是因为事情多,心情烦闷,立恒你……喜欢这个……”她声音减低,咬着嘴唇,“……也没什么奇怪的……”

  “……啊?”宁毅微微愣了愣,“什么叫我喜欢这个……我刚才不是……”

  锦儿看他一眼:“但是……你最近事情都这么多,也许是心情不好,想要……打人……”

  宁毅的手在空中停了停,看着锦儿脸色绯红的样子,片刻,又看看自己的手,回忆了一下,神情复杂,摸了摸下巴:“呃……如果是……也说不定……”

  说起这样的事情来,两人多少也有些尴尬,锦儿坐在床边俯着身子低着头,挪动手指将绣鞋给自己穿上,垂下的发丝遮挡的脸蛋,红得像西红柿一样。

  “我、我在金风楼,知道很多这些事的……”低头间,那话语细若蚊蝇,她一面说,一面在床边站起身来了,手指在身前绞着,背对这边,“立恒你……要是想的话,我会忍着的,你不要去打云竹姐……还有我会很多姿势……可以……做给你看……我、我先过去了啊……”

  这话说完,锦儿离开房间,宁毅坐在那儿愣了半晌,脸色复杂,随后“哈哈”一声笑了出来,他伸手捂住额头,像是经历了最有趣的事情,忍不住的笑。

  真是一场……拙劣的表白,堪称代表作了。

  哪怕到很多年后,自己也会记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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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九七章 郭药师

      锦儿快步走出了房间,转到走廊上,周围没人了,脸上的滚烫渐褪,她忍不住捂着嘴抬头笑,阳光明媚,自视野上方落下来。

      虽然知道在立恒去山东之前,对这件事多少还是得谈一次,此时提前取得了谅解,还是让她感到高兴。

      忍不住吸了吸鼻子,快步走回那边院落,自己与云竹姐的房间里。进门之后,才忍不住握起拳头在身前,跳了起来,像小僵尸一样兴奋的跳了几下,脚底陡然踩在裙摆上。

      “啊……”呼--哗--砰--

      “什么事?”

      宁毅疑惑的声音传来。

      “没、没事!”

      房间的床上,锦儿翻过身来,躺在那儿,阳光从门外、窗外照射进来,房间里凳子倒了,蚊帐被拉塌,在床上倒了半边。阳光照在这个平素活泼爽朗的少女晶莹的脸上,照在她白色的衣裙与身体上。她微微张开嘴,看着天花板,就那样躺了好一阵,然后有些迟疑地将双手合十,举在唇边,闭上眼睛。

      “爹爹、娘娘……你们看到了吗……锦儿有人要了……你们在天之灵……要保佑他……”

      她喃喃说着话,一滴眼泪自眼角沁出来,划过侧脸,轻柔地滴落……

      窗外,正是一片阳光明媚。

      而我们的目光,转向北地。

      武朝,景翰帝十年五月初八这个汴梁阳光明媚的日子里,我们的视线穿过荒原大河、崇山峻岭,一路向北,燕云十六州,恩州境内。乌云聚集在我们视野下方那片灰蒙蒙的天空上,穿过乌云,天空之下,是一片大雨。

      山林、城市、蜿蜒的道路、分布在雨幕中的破旧村庄,以及流过前方山野的河流。位于一座小城南面,铅青色的军营里正是一片肃杀森严之色,士兵巡逻、车马来去,带起水花与泥泞,这样的天气里。大部分的士兵还是在营帐里呆着,等待雨停,再行操练。临近正午,军营当中的大帐账帘陡然被掀开,一名身材高大的辽东汉子带着浑身的雨水大步进来。

      大帐中央。那明显是军队首领,身挎长刀的将领正在桌边看一张地图,他身上此时宝刀甲胄,华丽森然,但看起来,却似乎因为穿的时间还不长,有几分不太融洽的气质。但若只说这中年将领。样貌端方、身形魁梧、目光稳重,便知其领军有年,颇有气势,只是虽然如此。却还没有养成暴发户的气质而已。

      他此时正在跟周围几名将领朝地图上指指点点,布置军务。从门口进来那汉子想是这军队的核心之人,身上带着雨水哈哈大笑:“大哥!萧干那厮又遣人送东西来了,还让信使送来一封信。照你说的。东西留下,信使让老子给打发走了。信在这里……”他将一封信函扔在桌上。随后看那地图,“怎么样,这事情商量好了?照我说,辽人如此境况,哪用商量,直接打过去就行了!武人二十万大军呢!”

      “哈哈,你就知道说蠢话!”

      那将领一笑,拿起桌上信函,回身几步,大马金刀地坐在上首的椅子上,方才将信函撕开。那方才进来的汉子笑道:“大哥,我说得不对吗,要不是辽人兵败如山,他们何必这样给咱们送东西,大哥,信里说什么呢?”

      “绉绉的……”将领看了几眼,顺手将信函扔掉,“你们自己看啊。”

      “我又不怎么识字……”旁边的汉子捡起那信,却没什么人看,大抵知道上方的大哥会说出来。

      上方将领摇了摇头,冷笑道:“辽人,向武朝、金朝上表称臣了。”

      “啊?”几名将领愣了愣,“武朝会答应吗?”“难说。”“他们可要面子。”

      几人议论中,上方那大将站了起来:“答应了也会打!”他挥了挥手,“辽人已经被金人打得没有办法了,这次童枢密率军北上,此地军队已有二十余万,岂会一箭不射就走?肖婆典聪明,诸方称降想要拖延时间,给我们东西,信里便是说,我等归附武朝之事,绝不追究。武、辽二朝乃兄弟之邦,我等便是去了武朝,也只是去了兄长那边,信里还说,只要我等这次肯坐望其变,不参与其中,来日必有重谢……”

      脱离辽国,降于武朝,这将领便是常胜军的郭药师,他此时笑了笑,吐出一口口水,走到桌边:“当我是傻子么,东西我要,武朝的功名,我们也要!此时既已投靠武朝,首先我便要拿下燕京!这件事,当今圣上那边,也想很久了……对了,今晚宴席准备好了吗?前几天来的那位官,咱们得伺候好了。”

      “准备了。”其中一名将领点头道,“歌姬、吃的、表演,都准备好了。不过那家伙绉绉的,手无缚鸡之力的样子,对咱们还唯唯诺诺,不明白大哥你干嘛这么看重他,每次见他都自贬身价……”

      “你们知道什么。”郭药师笑了笑,“人家官大着呢,你看他现在敬咱们,那是因为咱们炙手可热,要是这热乎劲过去了,我告诉你们,南边,官比武官大!人家过来,是来节制我们的,不要没有自知之明……”

      他说着,低头将一面小旗子放到地图上去,自言自语道,“反正……那也是有大学问的人,敬着点总没坏处。今晚把萧干送来的东西送一半给他……另外一半给童枢密、刘统制他们送过去,顺便我们自己贴点土产……哎,你们说这些读书人送礼,会不会有点什么讲究啊……咱们北方人,别让人说成是土包子……”

      他说着这话,其余几人面面相觑,自然不知道读书人该怎么送礼才好。有人迟疑道:“既然这样,大哥,咱们干吗选武朝啊……”

      其余人附和:“对啊。”

      郭药师抬起头来看他们一眼:“一点点的麻烦而已,哪里没有。我问你们。锦上添花好呢?还是雪中送炭能被人记着?”

      他顿了顿:“金人现在都快把辽国打下一半了,女真那帮人,谁他妈不是疯子?我们过去,你能干过他们,能干过几个也不会被他们重视?武朝就不同了,燕云十六州,他们想收回去想了两百年了,咱们一去,他们立刻收回两个。谁敢不重视咱们。接下来,咱们首先就攻燕京,萧干腹背受敌,根来不及回援,燕云十六州。帮着扫一片。武朝人,会记得咱们的。”

      “叫我们过去的人,早就来了。知道为什么是这个时候?武朝之前大败,十万人输给一万人,这种事情,不会太多了,可是他们那边人的信心还是已经被打掉。童枢密率军北上,没取得胜仗之前,咱们就是雪中送炭。这之后,借这二十万人的势。扫荡整个北方,收燕云十六州。就算功劳大部分给童枢密,告诉你们,名气大部分可是我们的!”

      他笑着。将旗子一堆堆地拨在地图上:“以后的事情,我也替大家想好了。二十万人压过来。辽人目前是挡不住的,可他们肯定没有咱们能打。伐辽之后,女真人有多凶你们不是不知道,他们人少,打不到南边去,可是想要守住燕云十六州,一定要有能打的人。各位兄弟,你们负责打仗,有什么压力我替你们顶住,但咱们常胜军,要打成武朝军队里最能打的一支,以后在这里开牙建府,挡住女真人!大家都能光宗耀祖,只要咱们一直有用,那些臣就节制不了咱们,也没人能给你们气受……辽东男儿,富贵刀上取。”

      他这样一番说辞,众人都兴奋起来。常胜军前身怨军,来是辽东饥民中选拔组建出来,建成之后,虽然能打,但一直受辽人忌惮,过得也并不是很舒心的。倒是在投降武朝之后的这段时间里,真正享受到了香馍馍的待遇,这时候想不到老大已经为他们想得如此之远,开牙建府?光宗耀祖?

      一群人议论纷纷之中,郭药师又笑着摆了摆手:“还有、还有,之所以投武朝呢,因为咱们在这边,对于南方繁华,早就听说过了,一直羡慕,也没怎么看到过。咱们之前辽国五京,说是什么花花世界,告诉你们,差远了!南朝那才是真正的繁华,什么汴梁、江宁、姑苏、杭州……那边的地方啊,东西漂亮得……还有姑娘,身子都跟水一样滑……”

      对男人终究说起这个最有共鸣,众人哈哈大笑,一阵猥琐。郭药师正了正容色。

      “到时候有机会,大家伙兄弟,都到南边娶个姑娘成个家,生出来孩子,便不在这边饿肚子了。从小啊,读点圣贤书什么的……老了呢,打不动了,到南边宅子里养养,算是像读书人嘴巴里说的颐养天年,那这辈子,真的就值了……”

      他说着这些,低头笑了笑,然后砰的一拳轰在桌子上,抬起头时,目光凶戾:“那在这之前!打仗!打胜仗!最能打!这就是咱们要做的事情!我也已经跟燕京城里几个帮主老大联系了。接下来只要能说服童枢密和刘统制,立刻可以出兵,先以轻骑破城!肖婆典反应过来时,城已经是我们的!拿下燕京,就是我们的进身之阶!今晚我宴请那位大人,说服童枢密他们,也得他帮忙。他不敢辱你们,你们也不要给他脸色看,知不知道?”

      “知道。”

      “知道了老大。”

      “我们把他当亲爹一样。”

      “哈哈哈哈……”

      众人笑着打闹,口中还在说以后的远景。郭药师随手拿了个东西往他们扔,笑骂道:“滚!心里多想想燕京的事情,多练兵!打仗大家上,杂七杂八的事情,我这个当老大的自然会摆平!走吧!”

      将一帮小弟从营帐里赶了出去,大帐之中便安静下来了。郭药师站在那里,想着这整件事,右手握起拳头,砸在了左手手心上,微微抬起了头,目光傲岸。片刻,拳头又砸了一下。他们降武还未久,常胜军进入顺境之中也还不久,无论如何,做出这样大的决定之后,作为最高将领,带着这么一大群人吃饭,也并不安稳。但想来是不会有问题的。

      他如此想着,点了点头,踌躇满志。

      砰!

      拳头握在掌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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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九八章 蜜语忠言

      与锦儿的事情,能够在去山东之前打成谅解,获得解决,对宁毅来说,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最近这段时间三件事情总算解决其一,这天下午,锦儿便一切如常地回复了状态。晚上跟做完事情的小婵在院子里说话:“小婵,先前教你的那些,你不练习了吗?”

      “啊,但是……那个很痛……”

      然后小婵便在这样的迟疑中被拉走了。

      太过明显的态度改变,大概便能让家里人猜到发生了什么事情,与云竹在檐下坐着休息时,云竹的笑容里便包含了这些东西。晚上被锦儿折腾了一阵的小婵当然也能够明白,只是眼下这一阵她知道宁毅正处于困扰之中,诸事缠身,能够将这点烦心事解决,她甚至看起来还有些高兴。

      这天晚上两人睡到床上去了之后,待夜深了,小婵依偎在他怀里,宁毅伸手搂着她,抚摸着她脑后的发丝:“待到……檀儿上来,你便把这里的这些事情,如实地说给她知道吧。”

      小婵抬起头:“嗯?”

      “聂云竹、元锦儿的事情,这些事情说起来,我有些对不住你们。”

      听宁毅说了这句话,原只是偎依在他怀里的小婵伸出手,用力地抱住了他,脑袋埋在他胸膛上,像是要将自己跟他联接起来一样,片刻后,在他怀里笑了笑:“其实……锦儿姑娘的事情,弄得相公有些为难了吧?”

      “呵……是有点措手不及……”

      “聂姑娘、元姑娘,其实都是好人……”小婵在他胸膛上说话,“不过有些事情,不是好人就会没事的……以前在苏家,一些老爷娶回来的妻子、小妾。一开始也都是好好的,和和气气的一家人……但时间慢慢的过去,有些事情就变了……”

      月色朦胧,偎在怀里的这个小妻子说的话,也是轻轻巧巧的,听起来,没有太多的情绪:“高门大户的,这样那样的言语。老爷们……在外面受的气,生意场上积累下来的心事。从外面带回家里来。慢慢的,疏远了谁,亲近了谁,差别就出来了。心里面的事情,是慢慢堆起来的。然后……好人坏人心里,都有怨气,都有得意……这些事,姑爷知道吗……”

      怀中的小妻子抬起头来,目光晶莹。这些事情,大概也是她的心事,宁毅点了点头。抱着她,将嘴唇亲在她的眉宇间,小婵闭着眼睛,如此相拥了好一会儿。

      “这些事情。有些其实是小姐说的……特别是聂姐姐的事情出来以后,她说,也不是什么高门大户都是这样,总有例外的。总是要夫妻间互相体谅才做得到了。小姐说,姑爷是个奇怪的人。宁愿扔下外面所有的事情,都不会扔下我们。小姐这么觉得,我、我也是这么想的……”

      小婵将脸蛋在他身体上拱了拱:“小婵……只是个通房丫头,有些事情,来是不该在姑爷面前说的,可……姑爷是个怪人,可能是把小婵宠坏了。小婵想跟姑爷说的,不是聂姑娘和元姑娘的坏话。小姐说了,这些事情,其实是夫妻间体谅才能做得到的……”

      她伏在宁毅怀里顿了顿:“小婵……这辈子其实遇上过很多好事儿了,在苏家当丫鬟是好事,遇上小姐是好事,有娟儿杏儿她们当姐妹是好事。可小婵觉得,最好的事情是遇上了姑爷,能够把身子给了姑爷,而不是其他的人,这是一辈子里最好的事情了。可有时候想到,如果小婵以后也可能变成整天呆在黑房子里,又嫉妒又恶毒的女人,心里就会很难受……”

      她说到这里,声音甚至也有几分哽咽:“小婵……只有姑爷了,会做的事情也不多,给姑爷叠叠衣服,倒到茶水,收拾收拾东西。小婵只希望……姑爷不会不要我,开心了抱抱我,不开心了骂骂我,只要姑爷还在身边,小婵就不会变成那个又嫉妒又恶毒的女人的,反正姑爷是个怪人,这些事情,姑爷能记得就好了……只要记得,就不会变坏的……”

      她这些话语,大概也已经在心里想了很久,这时候说出来,宁毅沉默了许久,道:“我知道了。”妻子的这番话,对他而言,也是令人警醒的箴言,过得片刻,补充道:“以后不会再有这样的事了。”

      小婵却在他怀中笑了笑:“这个……可就难说了……”

      “嗯?”对于小婵这么小看他,摆明将他当成花心大萝卜,宁毅有些不爽。

      “我的姑爷啊,是个很有定力的人,一般的女子,就算对他有好感,他也不会为之所动的。江宁的绮兰姑娘,那么多人,都是一样。可是,姑爷对别人发自真心的好意,又拒绝不了,锦儿姑娘就是这样了,不是吗?”怀中的小婵抬起头来,看着他,露出了有些睿智的笑容。

      宁毅皱了皱眉头,对于这样的指控无法辩驳,过得片刻,小婵道:“就好像……那个大刀西瓜公主一样,姑爷跟她,往后会怎么办呢?”

      小婵与宁毅一同困在杭州,是知道宁毅与刘西瓜之间的整个过程的,她说起这个,宁毅倒是笑了笑:“刘西瓜啊……她干的是造反和解救全人类的大事,当初在霸刀营,那些事情都是一时权宜,还谈不到这个份上来,小婵你想多了……”

      “呃……”小婵略微迟疑,她其实也只是觉得宁毅与刘西瓜之间有些暧昧,无法确定是否真的有事,“没有吗?”

      “不算有。”宁毅回答一句,又想了一阵,“而且……相忘于江湖,恐怕再见的机会都没有了,又哪里有那么多事情,我只希望……她不至于被朝廷抓住,将来能得个善终吧……”

      对于那位霸刀营的女寨主,虽然一开始也害怕,但后来的来往中,小婵还是挺喜欢她的。听宁毅这样说起。意识到对方此时正在造反的立场,小婵也不免有几分惆怅,过得片刻,方才说道:“反正……姑爷只要一直是现在这样怪怪的姑爷,那就行了……”

      “我哪里怪了。”宁毅笑着捏了捏她的鼻子,“不过,我会一直记得的……你们才是我这辈子最重要的东西……”

      来到武朝这么久,这是他第一次明确地在人面前,说出这句话来。或许也是因为在小婵的面前。才能如此坦率地说出来。

      这天晚上与小婵谈过这事。第二日,宁毅出了门,再去秦府拜访了一次。他来到汴梁,原是一件事,后来变成三件。有关锦儿的暂时解决了。第二件是有关整个竹记计划的雏形,但老实说,此后还有大量的时间可以做,至于对付梁山的准备事宜,则属于不用刻意去做就能水到渠成的一件附带小事,虽然也是正事,但不用特意算进去了。

      至于第三件事。是节外生枝的有关高衙内的问题,为了这件事,他还可以再多留几天,但老实说。目前看来,并没有太多解决的可能。

      有关这件事的主要麻烦是,他在汴梁没有太多的情报消息网,如果要避开密侦司对高衙内做调查。能够利用的,只有李shishi。可李shishi对自己虽然不错。但真能信任到什么程度,是很难说的。如果宁毅真露出想要杀高沐恩的想法,很难确定她会不会掉头就跑去太尉府报告,以求把自己摘出去。

      宁毅擅长运筹帷幄,也擅长资源运作,但在没有太多可运作资源的情况下,他也只是个普通人,不是神明。各种书上所谓多智而近妖的人,也都是资源才能堆出来的。要对高衙内动手,对他身边的人是不是十分清楚,对太尉府的底细、能力、风格,又是不是有概念,这些事情,都非常重要,也是一切阴谋阳谋的前提。

      如果一定要杀掉高沐恩,眼下不是没有办法,甚至可以有许多备选。但是杀掉他想不被追查到,那就难了,特别是在自己刚刚与高沐恩发生了摩擦的现在,不管任何事情发生,自己一定会被怀疑。而自己若真的被太尉府给盯上,只会让整个事态变得愈发糟糕,不杀高沐恩,至少有秦府的保护,云竹小婵这些人不会有事,若杀了高沐恩,那边要报仇的话,就真是连秦嗣源都未必保护得住,自己还去什么山东,马上带了人跑路更好。

      因为这样的原因,眼下他也基放弃了干掉那高衙内的计划。来到秦府,则是为了将其他的诸多事情,再确认一次。

      檀儿北上后,布行连同竹记需要受到的帮助和照顾,有关于与竹记配套的几个小计划,例如,希望相府帮忙收购一家造纸作坊、印书局,希望密侦司能帮忙安排一个shi爷对绿林间的各种轶闻、消息做收集和归档。这些琐琐碎碎的事情之前就跟众人提过,这时候算是正式确定下来了。

      对于秦嗣源、尧祖年这些人来说,恐怕他那个《武林百大高手榜》的想法有点儿戏,但既然宁毅花钱,他们也没必要做出阻止。而在竹记的计划真正展开之前,宁毅也知道这事情的作用是不大的。一个人编了什么百大高手榜,谁会知道?只有竹记扩大,能在街头巷尾都流传起来的时候,才真正有可能出成果。但在目前,也得开始做准备了,总之,在他自山东回来之前,放在这里再说。

      端午节前后的这几天里,汴梁城内外热闹,实际上朝堂内外,也同样的热闹。童贯大军到位,常胜军的投诚被完全落实,辽人被金人打得落花流水,当常胜军投靠武朝,辽人对两边都选择了投降称臣。

      对这样的事情,有脑子的都知道是辽人想要拖延时间。朝堂内为数不多的主和派还在拼命发表自己的看法,认为武朝其实可与辽国为兄弟之邦,却不能与金人为邻。但这样的言论已经弱得不成样子了,谁都知道桃子不能不摘,大战一触即发,但怎么打,还有着诸多值得讨论的地方。

      因为这箭已上弦的气氛,秦嗣源近来也是十分忙碌,他从推动北伐以来,更多的是在协调后勤,当郭药shi率常胜军携两州归武,各类琐事就更加多起来了。这天临近傍晚,秦嗣源才从外面回来,对于宁毅这两天便走的事情,倒是之前就知道的了,这天晚上,留在在家中吃饭时,倒是有些遗憾。

      “立恒来京这些时日,看起来大家事情都忙,想让你参加几个诗会,凑凑汴梁的热闹,立恒你也没有兴趣。看来,只能等你从山东回来了。”

      “总是有机会的。”宁毅笑道。

      “别的也就不说了,倒是在端午节后,有关你的事情传得沸沸扬扬,唐钦叟几次跟我说,既有人才,不该让你这等明珠蒙尘,你便是有什么想法,也该让你入国子监读书,走科举正途才好。另外蔡太shi那边听说也有意见你一见,你若肯去,说不定能够得付好字。”

      太shi蔡京,秦嗣源说起这个如今似乎已经淡出权力圈的名字,宁毅心中倒是微微一动。他来到武朝两年多的时间,虽然偶尔能听到这个名字,但他之前对武朝政治圈也没什么兴趣,也就听不到什么评价。这次来到汴梁,稍微补充了一点知识,大概知道对方早几年便已致仕,目前保持这太shi的身份,在汴梁城中颐养天年。不过若是再往深挖,就能知道,这位已经七十多岁的老人,才是如今汴梁政坛中,最有底蕴的oss人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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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九九章 怨气与阴谋

  “……民间如何说起归一类,文人口中怎样,又归一类。蔡太师作宰十余年,有些好事,有些坏事,不过也不是那样简简单单就能评价的。如今朝堂,武臣之首当属童枢密,而说说到文臣,执天下之望的,不是老夫,也并非李相,而是这位在家中写字的老太师。老实说,此次北伐若真有什么问题,我与李相撑不住的话,真压得住场面的,只有他老人家了。”

  吃过晚饭,秦嗣源与宁毅说着话,领着他朝相府后方的园子里过去,便也顺口说起了蔡京。这位作宰十余年的老人,在此时底层的风评并不好,文人当中则毁誉参半,到文官口中,大部分则能够明白他的地位。秦嗣源也是六十的年纪,说起对方来,仍然要称其为“老人家”,想来李纲、秦嗣源若被罢,对方恐怕就是第一时间复起稳定局面之人。

  好在这次李纲出相,正逢北伐的最好时机,秦嗣源内蕴如海,虽然没有蔡京作宰十几年的积累,但也绝非省油的灯,足堪与之比肩。这等状况,一时半会应该不会出现。

  秦嗣源对此也是随口说起,并无深意。几名护卫随行之下,两人散步到后方花园,秦嗣源叫人拿来围棋,如在江宁之中一般准备与宁毅对上一局,闲聊几句之后,老人却是问起来:“立恒于治国有何看法?”

  这问题真是太过正式了,宁毅有点意外。迟疑一下,笑道:“右相大人……有些问道于盲了吧?”

  他这句右相大人说得有些古怪,秦嗣源笑了起来,也是在说话间,有人随家丁过来,却是到相府来拜访的成舟海。与老师行礼之后,秦嗣源挥挥手示意他在旁边坐下。

  “此次北伐,颇多艰难之处,但眼下童枢密已屯兵辽境,与萧干对峙。常胜军投诚。辽人在金人的进攻下。节节败退。若是一切顺利,今年之内结束战事,克复燕云也是有可能的。仗打完了,接下来就是安置之事……”老人落下棋子。“所以立恒倒也不妨随便说说嘛。”

  “随便说?”宁毅失笑。

  老人笑着点头:“嗯。随便说说。”

  “好啊。那就随便说。”宁毅看着棋局,想了想,落下棋子后。挥了挥手:“秦相每天在这里,看着这城市,看到了什么?”

  此时两人所处的凉亭在相府后花园的一处假山上,地势稍高,虽然不可能俯瞰汴梁,但城市里夜色结成的光芒,那热闹的气息还是能够感受得到。成舟海往四周看看,秦嗣源笑道:“这个问题有些大了吧?立恒不妨直言。”

  “有没有看到怨气?”

  “嗯?”秦嗣源皱了皱眉,“何出此言?”

  “若要说治,便要看到怨气吧。”宁毅拿着棋子在指尖,手指搓了搓,“这世道之上,每一个人生下来,必然与周围人发生来往,来往必有碰撞摩擦,大大小小的怨气,便也由此积累而来。”

  “今日与邻居吵了一架,是怨气,与别人打了一架,是怨气,买东西被人骗,是怨气,无缘无故被人砍了一刀,也是怨气。告官,官官相护,这里有怨气,审案不公,有怨气……这些怨气,大大小小的记在心里,有些可以消弭,有些消弭不了。到死,一笔勾销,秦相说的治,我觉得往实际一点说,治的就是这怨气。”

  秦嗣源愣了愣,落下棋子:“立恒此言,倒是颇有新意。”

  “会说瞎话的不见得会做,我也就是纸上谈兵。”宁毅笑笑,继续说下去:“治怨气也就两个方面,教化与司法,教化便是道德、文化、习俗,孔圣人说天地君亲师,排个座次,管圣人说,士农工商,列一列重要和不重要,想一想若是一个农民,从未念过书,求的不多,一辈子生活范围不过一村一镇,这类人,就算遇上被人欺负,自己觉得平常,晚上就忘了,怨气便不多。我这样的,读了些书,走的地方多些,觉得自己了不起,与人碰撞摩擦也多,谁瞧不起我,我心里就生气,这辈子估计怨气也多……”

  他说到这个,秦嗣源与旁边听着的成舟海都笑了起来。宁毅接着笑道:“这世道上,道德水准好些,彼此有礼,都知道什么事情可以做什么事情不该做,摩擦便少些,产生怨气的机会也就少些。人因受到的教育程度不同,明理的程度也不同,而且人对自己的定位不一样,遇上不同的事情,产生怨气的可能性也不一样,书生会因为旁人的不重视而生气,老农便不会。”

  “文化与习俗告诉每个人,你在这里是个什么位置,应该得到的尊重有哪些,道德使这社会得以润滑,你回到家,乡邻和睦,兄友弟恭,妻子温婉善良,这些东西,都会让怨气得以缓解。而司法,是最后解决的手段了。”

  宁毅落下棋子:“我与成兄起了摩擦,产生怨气,解决不了,怎么都不舒服,那就只能告官了。司法若得人信任,官府照章办事,公正严明,上方一判,他与我都心服口服,怨气便得以消解。可若司法不能公正,世上人都觉得官官相护,律法无用,我与成兄,去报官,首先想的,是到处找关系,到头来,他的关系或许能压我,但我趋避一时,心中怨气仍然不能解除。而他财雄势大,就算我一时服了,他仍然会觉得我这人竟敢招惹他,定要让我后悔,甚至连他心中的怨气,都无法消除。那司法也就成笑话了。”

  他摇了摇头:“这怨气一时半会没有什么事,但人一辈子,发生过的事情,都会记得,慢慢的怨气加剧,若在死前怨气太多……人就要杀人。就要造反,有的人不敢,但他更容易被他人煽动,更容易成为祸害,人们性情怪异,彼此之间再无人情信任可言。一个社会,最重要的总是要消除这怨气,令其……症状更轻,人数更少,世道也就更好。”

  他说完这话。秦嗣源与成舟海沉默了片刻。成舟海笑道:“照如此说来,岂非不行教化之世是最好的?大家都是农民,没有读书人,便没有怨气了……”

  “但人性追求更好。”宁毅笑了笑。“你追求吃得饱。追求穿得好。吃饱穿好之后想要有个姑娘,有姑娘以后想要传宗接代,中间也还想做点有意义的事情。有些事情是不言自明的。社会发展,要消弭怨气,使其不至于崩溃,消弭怨气也是为了让社会走得更稳,只是说治这一项,应该是以消弭怨气为中心原则,治疗与发展是并行的。发展这东西,挡不住,就好像变法一样……”

  他顿了顿:“历朝历代,每一次变法,不是什么聪明人想到了好办法,所以推动了这世道。而是世道发展,到了关卡处,才有人出来推行变化,因为大家看到,必须要变了。自商鞅变法开始,推行教化,读书人渐渐增加,想往上走的人,越来越多,他们若走不了,怨气就增加,增加到一定程度,就得推行一种新的方法,使所有人都有个盼头,每一次变法的目的,调整朝堂、社会结构的目的,大都是如此,有人不满,便要让他们满意而已。世上之法,从来是人们有用了,才会出现,而并非它出现了,人们照着做……”

  他说完这个,成舟海想了想:“如今这世道,读书人确实是越来越多了,看起来过不多久又得变?”

  “希望有得变吧。”宁毅随口答道,“其实商人也越来越多,他们有钱,有往上爬的心思。如今许多高官,不也是被商人影响到了么?现在他们可以慢慢影响,到了一定程度,一定会推着变的……呵,我这也算是在商言商了……”

  成舟海皱起眉头,片刻之后,才点头同意:“会死一大批人的。”

  宁毅还在看棋局:“一个社会潮流,一变就是二三十年上百年,我躲着也就是了。”

  他实际上还有一句话没说,武朝如今文恬武嬉,看起来歌舞升平,实际上都不知道还有没有变的机会。倒是在这句话后,一直听他说话,沉默着下棋的秦嗣源开了口。

  “立恒……在霸刀庄里推行的那些东西,有为此做准备的想法么?”

  宁毅皱起眉头来。自上京以来,他大概知道秦嗣源对这个很感兴趣,知道他会有一次询问,却想不到问的是这个问题。

  “那是一个偏方。”想了一会儿之后,他如此说道,“与治世无关。而且……现在不好说,若有机会看到结果,以后倒是可以拿来探讨一番。”

  他看了看秦嗣源。

  那确实只是一个偏方,治的是积弱,不是世道。中国近代史上的那次革命,最值得称道的,是对每一个参与的基层成员进行了煽动。而在此之前,每一次的造反、起义或是大规模的武装斗争,煽动的层面都仅仅停留在士大夫与将领的一层,真正的底层成员永远只是跟着大潮走,没有煽动的价值。而这个煽动的价值,也只能体现在战斗力上,于其它则关系不大。

  秦嗣源点头笑了笑:“立恒有这样的想法,又有这样的能力,自山东回来,又何妨去读读国子监,试试功名?”

  宁毅也笑起来:“我只是瞎说而已。对那些事……没有能力,也真不感兴趣。”

  宁毅做事的能力早摆在那儿,秦嗣源哪里会对他的能力质疑,只是此时也只能笑着摇头:“也罢、也罢,此事我们回来再说……今日还有事,这一局算老夫输了。舟海,你替为师陪陪他,待会要走,也送送立恒。哦,立恒后天离开时,我再去送你。”

  他今天留下宁毅,主要的好像就是与宁毅论论那“治国”,此时说完,赶着去处理自己的事情了。待老人背影消失,宁毅扭头看了看旁边的成舟海。

  “成兄,莫非是专门过来找在下的?”

  成舟海这一次过来,什么事情都没跟秦嗣源说,而且看他神情,似乎也是有些东西要跟自己说,宁毅微感疑惑。那边,成舟海抬头看看天色,微笑拱手。

  “还有时间,边走边说?”

  “好。”

  就在两人一道离开秦府的同时,汴梁城内的另一处地方,周佩将一把匕首揣进怀里,怀着坚毅的神情,正在将自己装进一个大麻袋。那麻袋将她装进去之后,封好了口子,然后又被打开,周佩将脑袋钻出来看了看,才再次进去,对旁边的人说了一句:“你们轻些。”

  月色温柔,宁毅准备离开汴梁的前两天,真正离开汴梁的前一天夜晚,有些事情,正在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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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章 成舟海

      月光停在树梢上,相府门口有高高挂起的大红灯笼,宁毅与成舟海走出来时,马车从街道上驶了过去。

      “宁贤弟最近一直在打探有关高沐恩的消息吧?”

      成舟海首先说出这句话时,老实说,宁毅还真的吓了一跳,不过片刻之后,也就冷静下来了。

      “成兄何出此言?”

      “初四那天,出来时看到了。”

      “……哦。”

      弄清楚事情的原因,宁毅点了头,成舟海笑道:“到今天宁贤弟还没有跟老师说那件事,说明贤弟还没有完全放弃,或许是打算等到后天离开前再说吧……太尉府在汴梁经营了也有数年,老实说,杀高沐恩不是很难,摆平陆谦就行,但想要不被怀疑,宁贤弟想不通过密侦司,应该还是做不到的。”

      他笑咪咪的:“对此,愚兄可助贤弟一臂之力。”

      宁毅皱了皱眉头:“成兄打的什么主意?”

      “我看那花花太岁不顺眼。”

      “成兄开什么玩笑?”

      “呵,听起来很像开玩笑,但是……这便是实情。”

      两人走在路上,成舟海说着这事,表情严肃起来。宁毅却委实有些不解,老实说,彼此这几天以来虽然有来往,但还称不得好友或是知己,只是看在以后互相有合作机会的份上,彼此都给了一份尊重而已。说完这句,宁毅不信,成舟海也过得好久,方才接续下去。

      “花花太岁此人,在京城对女子下手横行无忌,怨声载道,我在密侦司这些时日。见过了许多有关他的事情。老实点说,他做的这些事情虽然天怒人怨,但……到了这个层次,危害其实算不得很大,我得承认这一点。如果有些事情说深一点,我可以说他是太尉之子,如此明目张胆,其罪当诛。但那些并非实情……成某出来做事,想要救世济民。不是想看这些人横行无忌的,虽然大部分时候能够忍受,但是如果有可能,成某不介意找个借口做了他,这可以让我心情舒畅、念头通达。而不至于长久下来,厌恶手上的事情。这个理由很简单,只看贤弟信不信而已……”

      成舟海说着高衙内的事,抬起下巴,面色一片冰寒,看起来这种“想做事”的心情也不是一日两日形成的了。宁毅之前尧祖年、秦嗣源都说过成舟海性情有些激愤,想不到这说法还真是可以从字面上理解的。他倒也不怎么在意这事是真是假了。

      “成兄说这个,与小弟又有什么关系?”

      成舟海笑了笑:“早几天……不,其实从一年前开始,有些事情。就已经在做。高沐恩这害了许多女子,其家属多是敢怒不敢言,真要出头的,就被太尉府抹掉了。但还有一些人,出了声。却成了漏网之鱼的,太尉府那边,其实一直也心里有数。城外有一个姓田的员外,身脾气暴躁,也是恶行昭彰,欺压乡里,但是他的女儿,曾被高沐恩奸污后杀死,他一时激愤,曾说过要出钱请人替天行道,为这笔赏金,前几天有侠士过去找了他……”

      宁毅看着侃侃而谈的成舟海。

      “高沐恩身边有几个侍卫,他们其实是挺忠心的,但拿人钱财的事情做得不少,其中一个,就会因为帮助别人坑害高沐恩,今天晚上逃命之时,被那位侠士杀害灭口……”

      “今晚?”

      “便是今晚。”成舟海笑了笑,“类似的线,不止一条,今晚高沐恩出事之后……”

      “成兄到底想干什么。”

      宁毅打断他的话,从齿缝中吐出字来。他对于成舟海倒是没有太大的意见,以密侦司的力量,要阴一个高沐恩,有心算无心之下不会没问题,他只是不喜欢事情迫在眉睫的感觉。而感受到了这股不爽,成舟海笑着将事情说了出来。

      “其实那天与我一同看到高沐恩的事情的,还有一人……”

      宁毅的目光陡然转向他:“——周佩?”

      成舟海睁大眼睛愣了愣,随后拱手:“贤弟果然聪明。因为这件事,周佩答应以她为饵,除掉高沐恩。我们会以内应掉包高沐恩指使人抓来的女子,将郡主殿下放在高沐恩的别苑房间里,当高沐恩与郡主产生冲突,我们第一时间冲进去。这些事情我虽然策划许久,但唯有皇室身份,可以完全压得住高俅!”

      宁毅压下怒气:“你就没想过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子根杀不了人还有可能受伤!?”

      “我们有人照看,郡主必无生命危险。至于杀人,当然杀不了,这是一开始便能确认的。哦,车来了,宁兄上车,我们路上边走边说。”

      一辆马车在旁边停下,两人上了车,成舟海才说道:“我们设了好些线索,高俅第一时间也许会怀疑到贤弟,这是因为有郡主和贤弟的关系,但是之后他会确认事情并非贤弟所做,但他会以此在私下里向相府要说法,我们这边给他点甜头,各退一步,事情就摘出去了……”

      “你怎么让他想这么多?”

      “因为高俅身就是个多想的人。”成舟海道,“如果没有皇室的关系,高俅也许会冷静细查,但事情与郡主有关,皇室的压力下来,高沐恩平日里又品行不端,高俅只会觉得他给自己添了麻烦,而后会怀疑其中有何阴谋——高沐恩劣迹斑斑,但为了私仇,有能力杀他的人根没谁想杀他,就好像宁贤弟不相信我便是为意气动他一样。贤弟一路过来,做下的事情,太尉府要查总会查到,你才与高沐恩起冲突,怎会第一时间杀他!如此不智!所以我今晚才要邀贤弟同去,贤弟第一时间出现在现场,如此的巧合,正好证明是旁人栽赃。”

      成舟海笑了笑:“高俅得到太尉之位,是今上故意的布置,他是宠臣。并非权臣,武官员虽然怕他蛮横,但都不待见他,他也因此走得战战兢兢。他如何处理事情,我已经研究多时,当此后线索指向朝堂中其他官员,他必定会相信此事,而反过来,也会趁机找相府要好处。而在这之后。真正准备好的事情才会发生。”

      “高沐恩做出此事,不管真相为何,高俅必被皇上训斥。与此同时,几位曾经被高沐恩伤害过家人的苦主,将会趁机联名告状。这个时候,太尉府也别想将事情压下来。事情环环相扣,立恒在背后动手的可能将会完全撇清,因为你刚刚上京,就算真想干掉高沐恩,也不可能做到这个程度。事情不可收拾的时候,如今负责诸多时政的我们。可以帮太尉府一些小忙……那个时候,他会承情的。”

      马车上,成舟海稍稍闭上眼睛:“长久以来,高太尉是皇上放在武官员之间的一颗棋子。一方面,他可以制衡与缓冲童枢密的强势,另一方面,高俅身能力不足。皇上不至于显得重武轻,放下高俅到太尉职衔上。便不至于被臣警惕。高太尉人也一直明白这点,他全力想做,也未必成得了什么事,但要捣乱,就一定有他的办法,我们想对他示好很难。不过这次不同,他得罪谁都可以,皇家人多得罪几次,圣上顺手撤了他,又可以随手安排别人上去,他害怕这个,就一定会接受人情,把事情摆平。”

      “此事我已经演算多次,准备充足,贤弟不用担心会出篓子。”过得片刻,成舟海将眼睛睁开来,笑望着宁毅,然后目光才渐渐转冷,“待到人情送完以后,高太尉将目光盯在别人身上,我就可以真正做事,干掉高沐恩,也不会被怀疑了。”

      宁毅坐在那边,目光也是冷冰冰的,他已经能够听懂成舟海的整个计划,秦嗣源身边,没有一个省油的灯,他是知道的,但对这件事,当然也有几分感慨。

      “……你很有想法……跟我学做菜吧。”

      “嗯?”

      “没什么……你什么时候把这件事告诉秦相?”

      “事情发生之后,高太尉找上相府之前,自然会将事情对老师和盘托出。”

      “哦……你的第一个误算已经有了……”

      “呃……宁贤弟何出此言?”

      “……开玩笑的。”

      你来相府,没跟秦嗣源说话,所以我知道你是来找我。秦嗣源走的时候,一点都不好奇你过来的理由,说明他知道你过来的目的,你当时太兴奋地顾着找我出去,这点就没发现,等着被老头子骂吧混蛋……

      宁毅心中想着,目光转向车帘之外。

      为着一个正直的理由,环环相扣的榨干所有可以榨干的剩余价值,然后再回过头来让自己念头通达。宁毅并没有为这样的计划而感叹,真要在密侦司里做事,就至少得有能将这种事情推行下去的能力才行。只是那种怀着愤青的念头而又不择手段的作风,隐约间让他看到了一个曾经的身影,就像是当年的……

      ……唐明远。

      这天晚上,当高沐恩兴奋地尖叫着冲进别苑房间后,遇上了一个他第一次遇上的诡异难题。

      “哈哈哈哈哈……小咪咪,你不要躲在里面了,让小恩恩放你……呃,你娘的,绳子呢……这什么袋子啊混蛋!没绳子我怎么解!小咪咪你不要害怕,我马上……呀?怎么解开了……”

      然后他由衷地发出了感叹:“美……女……陆谦你对我真好,给我换了一个更加啊啊啊啊啊啊——”

      刹那间,血光绽放,尖叫声震耳欲聋,男子的、女子的——

      “救命啊!好痛啊——陆谦——”

      “啊啊啊啊啊——你是什么人——”

      “啊——我的指头——”

      “竟敢对宫这样……父王!父王!救我啊……”

      陆谦在外院被惊动时,院门轰的一声被人踢爆了。院墙那边一名侍卫冲过去,被人夺刀反劈,飙血飞出。

      “什么人!”

      “保护衙内!”

      呵斥当中,陆谦身形飞扑而出,宝刀刀光刷的化为匹练席卷而上,他劈飞了一张渔网,两把弩箭,当石灰包飞来的时候,被他横刀一击,飞出几米外才爆开,眼前火光一闪,轰然巨响,身边一名侍卫身体上鲜血飙射扩散。

      “陆谦——”

      “是!你!”

      “——你知不知道你们抓了什么人!”

      “嗯?”

      话语交错,陆谦认出了冲进来的人,却也在瞬间反应过来里面的情况,身形飞退:“保护衙内!别让他们进来!”

      “郡主你们也敢碰,不怕抄家灭族!”

      外院的侍卫被突然冲进来的几人打得措手不及,但陆谦已经把好门口。当那名叫宁毅的书生冲过来,来往几刀交换,陆谦心头警惕,一刀递出陡然飞退,避过了无比刁钻的一记挥斩陷阱,同时也在对方肩上拍了一记。他是没料到对方招数会如此诡异,但也知道了彼此的差距,再度冲上,陡然间,罡风从旁边袭来。

      枪势如龙,狂舞而来,陆谦举刀硬拼,下一刻,几乎是下意识地喊出来:“林冲!”

      转眼间,火光爆绽,交手的两人已经冲进里面的院子,陆谦硬拼硬架,却被打得不断飞退,随后被那人一枪横扫逼开。他手中宝刀挽起守势,虎口隐隐发麻,才确认眼前的人影并非林冲,这人身材比林冲更为魁梧,枪法中隐约有与林冲类似的地方,但枪势更沉更稳也更为老辣,自己可以与林冲战成平手,对上这人,却仍然有差。

      房间里正在传出衙内的惨叫与女子的哭喊,那边,宁毅已经冲向门口,一名阻挡的侍卫与他撞在一起,胸口爆出漫天血花,那是爆发力极强的内力,陆谦转身冲向房间的窗户,宁毅撞开房门。房间里,血迹斑斑点点,高衙内与哭着的少女身上都有血,但少女手上持着匕首,血迹都是从高衙内身上来的。

      高衙内的两根手指被斩断了,胸口背后都被划了几刀,狂奔打呼,哭着喊着拿身边的东西试图将少女砸开,少女就挥着匕首一边哭一边朝他追砍。直到陆谦冲进来,搂住高沐恩就冲向一边,这边也是半身血浆的宁毅抓起周佩后背上的衣服将她抓进自己怀里!

      “老师……老师……”周佩大哭。

      “我的指头……我的指头……”高沐恩同样大哭,陆谦护住他出去:“你们做到这样,我会记住的……”

      “你妈的,等死吧!杂碎!”宁毅握紧手中的军刀,青筋暴起,满眼血丝,就要当场过去劈了他们主仆二人。

      外面有人喊起来:“崇王府的人来了,崇王府的人来了。”

      人声嘈杂,火光通明,夜色正盛,像是就要烧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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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〇一章 星辰此夜 风露中宵

      月亮落下去,太阳升起来,上午的时候,文汇楼的院子里,有着些许沉闷的气息。

      “……这些东西,不是现在要做,但多少有个准备也是好的……新的掌柜,怎么看怎么选,你们其实有识人之明,暂时要的,无所谓惊才绝艳,最重要的是能把交办的事情一条条地做到位。有关这个,相府那边会帮忙,倒也不用操心太多……我离开这段时间,只要一切按部就班,等到回来,就该有个雏形了……”

      “……你们……互相照应,相府多去拜访,与秦夫人、与芸娘的来往不要断。秦夫人且不说,那位芸娘,其实许多密侦司的事物都是经由她手,先替秦相做归档处理的,当然,你们与她如常来往,也就是了……”

      阳光洒进房间里,宁毅、云竹与锦儿坐在桌前,为着桩桩件件的事情做交代。锦儿道:“你说了明天再走的,忽然改成今天,是不是昨晚的那件事……会有麻烦?”

      宁毅笑着摇了摇头:“麻烦当然有,但不是你想的那样。昨晚那件事太尉府不占理,也不敢真对我动手,但上面一旦压下来,开始调查。十天半个月的时间我可能就得呆在这里了,时间不等人,所以我先出城再说。另外的,右相府那边会压下来。”

      昨天晚上,成舟海的忽然出手,令得宁毅也没有做什么事前准备。但作为密侦司最中枢的几个人,对方做点这种事,宁毅倒并不担心对方是个纯粹的猪队友。

      夜晚的事情按部就班,当崇王府的人赶到,宁毅护着半身鲜血、衣服被撕开的周佩出来,崇王周骥勃然大怒。拔刀将凄惨狼狈的高沐恩追杀了半条街。这期间陆谦只能护着高沐恩逃跑,两名太尉府的侍卫在王爷的怒火下被砍死,陆谦不敢躲得太过,同样挨了几下,被打得头破血流,当高俅匆匆带人赶到,哭诉罪该万死时,事情就已经被定下调了。

      接下来的事情,成舟海已经准备了这么久。想来不会出太大差错。但宁毅作为卷入者之一,不想被留下,就得尽早安排离开了,昨晚回来,他将要安排的事情对小婵说了半晚。今天一早则开始对云竹、锦儿做叮嘱。事情忽然提前了一天,彼此心中虽然有许多话说,但一时之间,却也有些说不出来。

      而在此时,皇宫御书房之中,年纪三十多岁的当今天子,也正摔着眼前能看到的东西。对跪在前方地下的太尉高俅大发脾气。

      “混账!高俅!朕真是看错了你,你教子无方,这种事情都给朕做出来了!”

      他将一只琉璃灯盏摔飞在地下,破口大骂。

      “朕的侄女!过来给太后贺寿!在京城之地。我这个天子脚下遇上这样的事情!花花太岁啊!今天早上太后震怒,朕怎么当这个儿子,怎么当这个叔叔!高俅!你以为朕赏识你你就可以无法无天了!”

      跪在地下的高俅唯唯诺诺,连连称罪。只是在最后稍稍表露出那逆子可能是被陷害,话还没说完。一只盘子啪的又摔破在他面前。

      “陷害!高太尉!你那儿子是什么德性,以为汴梁城里还有谁不知道吗!你以为朕整日坐在这宫中,便真的不知黎民世情?你那儿子,恶迹斑斑,朕不杀他,是念在你这个太尉还有些功劳苦劳。但你现在还敢在朕面前喊冤?”

      “罪臣不敢……”高俅不敢再辩解,“那逆子品行不端,是罪臣教导无方,此次回去,必定严惩于他,绝不姑息……”

      这边唯唯诺诺,上方怒火难息地骂了一阵,方才呵斥他滚蛋。只是当高俅离开之后,宫人进来清扫了地上的垃圾碎片,天子周喆坐在书桌后,表情却是半点也看不出方才的怒气来,甚至伸手整了整皇冠的系带。

      身着皇后宫装的女子端着汤羹从后面走过来,笑道:“陛下发好大的脾气啊。”

      “他那儿子乱七八糟,不至于到敢对郡主下手的地步。朕不知道背后下手的是什么人,但这个亏,他得给朕吃下去。”身着皇袍的男子面色沉稳从容,“文臣武臣,忠臣弄臣,能闹一闹,也有好处,毕竟天子之道,首重制衡,朕不在乎这次是谁耍的阴谋,但牵涉皇室,朕若还帮高俅说话,那他就死定了。朕骂他,便是救他,他会明白的……皇后你说呢?”

      “陛下圣明。不过,这一次到底是谁把那位小郡主也卷进去的,莫非真不用弄清楚?”

      “清楚了又能如何?”皇帝笑了笑,从皇后手上接过调羹,喝了一口糖水,“宗室之中,虽是朕的亲族,但多半愚笨,而朝堂内外,都是聪明人在玩。他们何时被卷入,何时又被逐出,连他们自己都未必清楚,若是他们每个人被利用,朕都要插手,岂不累死?天下大事,朕关心,至于朝堂争斗,真相如何,朕无心理会,只要他们平衡就好。”

      昨天晚上发生的事,对于许多人来说关系身家性命,但对于皇帝而言,则只像是穿过皇宫檐下的小小风铃声,转眼间便被淹没在风里了。

      午时前后,宁毅走进崇王府,进到周佩如今住的院子里,头上缠着绷带的少女正在檐下等他。昨天的打斗里,周佩想要置高沐恩于死定,高沐恩被斩了两根手指后呼救逃跑,也试图做出反击,令得周佩受了些小伤,但这样的包扎,绝对是用来赚人同情心的了。只是缠上的绷带与些许的药味,也令得眼前的少女显得格外娇弱。

      “干嘛要做这种事?”

      “周佩就快回去了,想帮老师做些事情。这件事……周佩前后都想过了的,希望前后没有给老师添太大麻烦。”

      “倒是无妨。只是你才十五岁,不该冒这种险的,也不该牵扯到这些事情里去……也不该随便相信人。”

      阳光明媚,两人在院落里的阴凉处坐下,周佩脸色微红地笑了笑。

      “其实……回去便要成亲了。能在之前为老师做些事。最重要的是,能做这种事情,对小佩自己来说,也是……觉得很有意义的。”

      她之前自称“周佩”,此时才变作“小佩”,宁毅听她说话,看她神情,隐约觉得昨天的事情之后,眼前的少女似乎有了些许的不同。像是做下某些决定,得到了某种领悟。

      “决定好成亲了?”

      “嗯。”周佩的表情稍稍黯淡,随后又笑起来,“毕竟……也拖不下去了吧。还没找到觉得……合适的男子,但该面对的总是要面对。拖下去总不是个办法,老师你说呢?”

      “为做事而做事也不好,不过你能想通,随便你吧。”

      周佩笑道:“对了,老师跟檀儿师娘,之前是什么样子的呢?”

      “你不是一直都知道么?”

      “知道一点点,老师可以跟小佩说说么?”

      小郡主的脸上神情有些憧憬。宁毅想了想:“呵,我们啊,刚成亲的时候,其实根本也不认识。我被打了头,她逃婚……”

      他回忆着那些事情,将与妻子之间的纠葛跟周佩大概说了一遍:“其实……只要每个人都愿意诚心一点去了解,彼此之间。终究还是能找到好的地方的,我觉得这就有了相处的基础了。你回去之后,也不用把跟人生活看得太排斥。人跟人关系怎么样,起码有一半的理由,是在你自己身上的。”

      “嗯。”周佩点了点头。待到宁毅要离开时,她送宁毅走到院门口,努力地笑:“老师。”

      “嗯?”宁毅回过头来。

      “我们以后……会不会见不到了?”

      “可能见得不会多了。”看着站在两步开外的笑着的少女,宁毅笑道,“以后也许你在江宁,我在汴梁,但我总会回去的,你也可能上来。师生间的缘分,只要有心,不会全断的。”

      “嗯……老师您保重。”她望着宁毅,说完这句,俯下身子,深深一福。那是近乎完美的仕女礼节,阳光之下,宁毅觉得如水一般优美。

      果然……自己可教不出这样的弟子……

      他这样想着,离开王府。

      宁毅的身影离开之后,周佩坐在院子里的树下,等待着日头西偏,有些事情,她看不到,心中却能知道。日头稍减的时候,宁毅一行车马,在城外的土丘边与人道别,云竹与锦儿没有过来,小婵也被留在了城内,他此时心中还满是小婵哭着给他整理行李时的样子:“相公,就不能也带我去吗……”心里是眼泪的味道。

      这次去山东的,除了相府中几名身手还不错的侍卫,就是齐家的三兄弟,以及苏家苏文昱,至于苏燕平,则被留在汴梁照应了,待到檀儿上来之后,才会去山东与他报信以及汇合。

      觉明和尚、尧祖年、成舟海等人出来送行。不久之后,一辆车驾过来,出来的是秦嗣源,与宁毅到一旁说话。

      “梁山的事情不容易,我知你报仇心切,但如果不能解决,也没有关系。这里没有人敢说自己能解决梁山匪患,山月性子偏激,如果有可能……你看着他些。”

      “知道。”宁毅点头,“云竹、锦儿、小婵,还有要上来的檀儿,他们对我很重要,拜托你了,平常倒不怕,但这次事情以后,希望高沐恩不会弄出什么事来。”

      “老夫明白此事重要,会布置人手防范于未然。此事由纪坤处理,他做事最为缜密,立恒可以放心。汴梁城内,无人动得了她们。”秦嗣源顿了顿,“舟海此次计划,确有可行之处,老夫暗中也就首肯了,可能让立恒有点措手不及,老夫会负责解决之后的事情。舟海这性格,不是不好,但仍欠磨练,事后大概会让他去北方负责督粮……”

      “呃……呵呵……”宁毅笑起来,“看来他是杀不了高沐恩了……”

      “若是太尉下来了,对这花花太岁,老夫也会顺手杀他……”秦嗣源叹一口气,摇了摇头。

      不久之后,与众人辞别。

      “自信人生二百年。会当水击三千里,诸公身上皆有要事要做,回去吧……保重了。”

      车马扬鞭,离开汴梁,往东方而去。

      日渐西斜,不久之后,天边烧起彤红的云彩。夕阳降下,星辰升起后,成舟海走进崇王府。进了那院子后,看见了在月光下坐着的小郡主。

      “成先生……”

      “下午的时候,宁公子已经离开汴梁了,我想……应该来告诉郡主一声。”

      “我知道。”

      周佩点头回答,成舟海在那边站了片刻。

      “恕成某直言。郡主殿下若是喜欢宁公子。”周佩锐利的目光望过来时,他从容微笑,“何不做点争取呢?”

      周佩看了他好一阵,嘴角才露出微笑来:“成先生,争取又如何?”

      “要拖一拖的话,还是有办法的,譬如出家……又或者这次受到惊吓……”

      “周佩争取以后。老师就会喜欢上我了吗?”

      “呃……”

      “老师是不会喜欢上我的,我已经想明白了。老师……身边有许多女子,他也不是薄情之人,可……那是缘分。我认识老师两年多的时间,慢慢的知道他、了解他、钦慕他,可我未必真的懂他,老师始终是老师。我也始终只是他的弟子,两年的时间……这都是缘分……”

      周佩说着这话。垂着眼帘,目光清澈:“……我忽然长大了,这缘分也就到头了。”

      成舟海愣了愣,他毕竟是个心热之人,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终究也只能作罢:“那么……郡主回去之后,便要成亲了吧。成某便在此预祝郡主此后与郡马琴瑟相和,幸福美满了。”

      周佩笑了笑:“其实……成亲不是大事了。成先生,能够在嫁人之前,为老师做一件这样的事情,我很高兴。但昨夜的经历也忽然告诉了周佩,周佩始终是皇族,总是为了嫁人烦来烦去,也真是太小家子气了,我也希望以后能幸福美满。但这件事真正告诉我的,是周佩还有许多的事情可以去做。”

      少女看看成舟海,盈盈起身:“譬如还有另一个高沐恩在哪里横行霸道,譬如还有贪官污吏,坏我武朝基业……我以前总想做些什么,又总觉得自己是女子,什么也做不了,于是每每对性情惫懒的弟弟发脾气,恨铁不成钢。但这件事告诉我,只要想做,总有办法做事的。这次事情……周佩要谢过成先生的帮忙,往后若有机会,会重谢于先生的。”

      “呃……好说。”成舟海拱了拱手,隐约间,不明白眼前的事情到底是好还是坏。他看见这十五岁的少女站在那儿,望向那片夜空,她身形不比自己高,可那身影之中,隐约有着一股傲岸在其中,他知道那是皇族权势带来的气势。

      成舟海告辞而去。

      周佩在那儿站了好一会儿,空气凉下来,四下无人了,她才觉得有水渍自脸上滑落。

      眼泪冰冰凉凉的……老师已经离开了……

      从昨晚到今天,她心里想了很多的事情,有很多事情,她以后可以去做,也有很多事情,是她以后再也做不了的了。但是想清楚的事情,只能放在以后,而无助于照顾现在的情绪。

      她只是不想在旁人面前软弱起来。

      缘分尽了……见不到了……老师终于还是离开了……

      认识他的时候,她十三岁,发现自己喜欢上他的时候,她十五岁,可他要走了,她要嫁人了。

      想得清楚,也抑制不了心中的难过。过了今晚,青春已然逝去,犹如土中埋下的尸体,新的树木会发芽,老的躯壳要死去,人可以装作坚强,但谁也不会知道等待在未来的将是什么。

      她站在那儿,扶着院子里的树木,低下了头,捂住嘴巴无声的哭泣。在她的意识里,有那样一辆马车,它在这天下午离开了汴梁,载夜东去,马车上是她十五岁时喜欢上的老师,然后那马车一刻不停地,离她越来越远了……

      天空中,划过流星。

      ****************

      吕梁山、青木寨。

      陆红提抬起头,看着流星划过了夜空,随后抚了抚耳边的发鬓。走进前方的小屋里,房间里,老人持着毛笔,正在伏案研读着什么。

      “梁爷爷,我进来了。”

      “哦。”梁秉夫偏了偏头,整理着桌子上的东西,过得片刻,才点了点头,“哦。红提你来了……”

      “梁爷爷你之前说有事,是什么要紧事吗?”

      “出去走走。”梁秉夫想了想,随后柱起拐杖,起身出门,陆红提跟在他身旁。从小山坡上看下去。青木寨中人影来去,点点灯光,这是陆红提觉得最喜欢的情景之一了。

      “之前孟水寨过来提亲的事情,红提你想法怎么样?”

      走的片刻,梁秉夫忽然开口询问,令得女子稍稍愣了愣:“梁爷爷,怎么忽然问这个……”提亲的事情不止一次。孟水寨的提亲也并不特别,她有点不明白,老人家为何特意提起。

      梁秉夫柱着拐杖笑了笑:“只是随口一问,你想法如何?”

      “我觉得……好像。不是……呃……”自己年纪不了,拒绝太多了,陆红提自己说得也有点犹豫。梁秉夫在山腰的路边站着,看着下方的景象。笑了一阵。

      “其实……陆三和黎力他们,一起往南边去了。”

      “嗯?”

      “红提你也收拾行李。再去一趟南边吧。”

      “梁爷爷,怎么回事?”

      说起这个,才终于有了说正事的气氛,陆红提心中疑惑,梁秉夫站在那儿,握着拐杖,目光严肃。

      “陆三、黎力这些人从寨子里被赶出去后,一直就不安分。他们南下,是为了去找那宁立恒的麻烦。这些人,一辈子未出吕梁,南方繁华,他们很多事情是不清楚的,找了田六带路,他们以为我会不知道他们的动向?”

      吕梁山蛮荒之地,很多事情用刀解决,生存下来,规矩也不一样,这些人虽然看似自由,但一辈子生活在自己的这片土地上,要去其他地方其实未必能适应,如果要出远门,也总有一些到过外界的人能帮忙带路,教他们习俗。梁秉夫口中的田六,便是这群人中的一个。陆红提呐呐半晌:“梁爷爷,这个……”

      “他们已经离开好几天,吕梁境内,你是截不住他们了。”

      “可我……现在走不了。梁爷爷,所有事情才刚刚上正轨……青木寨这样,我怎么走?”

      “我也想过这件事。”梁秉夫闭上眼睛,摇了摇头,叹一口气,“不过……一段时间还是没关系的,我还能帮你看一段时间……”

      “不行,梁爷爷……”女子摇着头,过得片刻,“那个……那个宁立恒,他学了我的功夫,他很厉害的,陆三他们打不过他,若论阴谋诡计,他们去送死而已,我根本不用为他担心……”

      梁秉夫目光望着她:“有心算无心,你真这么肯定?”

      “我……”陆红提说不出话来,好半晌,看着眼前的老人,“……为什么啊?”

      “你该……为自己活一活。”老人看她一眼,笑了笑,“你拒绝这些那些的人,他们确实不是很好,但就算有好的,我也不说什么了。那个宁立恒,你中意他……呵,别跟我这个老人面前说不是了。你也该喜欢一个人,喜欢他,没什么丢人的。我已经老了,这个寨子,很难再帮你撑起几年,但在我还能撑起来的时候,希望你可以去做点其他的事情,以后也许就没这个机会了……”

      陆红提沉默片刻,露出一个笑容来:“我们是朋友,我也确实觉得……他很厉害,但我没法将他带回山里来的……”

      “能将他带回来,当然是最好的事情了。”老人笑道,“可现在就算不行,多去见见他,也许就能有点什么了呢,总得先去了,才有以后的事。红提……趁现在吧,哪怕没有结果,这些事情以后想起来也会很高兴。你替寨子扛了这么多,总得有点好东西留下……”

      “我觉得现在就很好……”

      “呵,梁爷爷不是催你成亲,吕梁山中这样,你真不想,那就等等吧。你去见见他,跟他说说话,说说……你在吕梁山的事情,然后看看他做的事。至于能不能成,你回来后怎样,梁爷爷都不说,好不?”

      红提站在那儿,目光看着下方的灯光,手指绞在一起:“寨子怎么办?才刚刚这样……”

      “吕梁山原本就没什么规条,宁立恒写的那些东西,有些太严格,你一定要推行,暂时是没事,可想要长久,还得慢慢来。”老人说道,“你出去的时候,严格的事情我在做,有事情我压住。回来以后,你稍微改改,他们都承你的情,这些事情,我都想过了。虽然老了,半年一年,我还能压得住。”

      沉默半晌,红提忽然道:“梁爷爷,你跟师父她,是不是……”

      她这话没能问完,梁秉夫的拐杖顿了两下,目光望着下方,神色变幻,但最后也只是道:“当初是你师父救了我,我来的这里……有些话没说,有些事没做,等你老了,也许会后悔。”

      陆红提看着他,好半晌,才点了点头:“……我会想想。”

      “嗯,想想吧。”

      说完这些,陆红提走下山坡,她不知道自己到底该怎么做。回过头时,半山腰上的那道身影还站在那儿,柱着拐杖,目光望向远处的夜色深邃之处。

      印象中,师父的年纪比自己大很多,而梁爷爷在自己小的时候,是个温文儒雅的中年书生,而直到师父死去,梁爷爷就迅速地老下去了。

      以前以为,梁爷爷忽然老了,是因为帮不了这个寨子。师父将他救回来,原本似乎就是打着这样的主意的,梁爷爷做了许多事情,有些有用,有些没用,他最终也只是让这个寨子一直能够保存下来,直到今天活着的人将其壮大。

      当年的那个儒生,和当年的那个女侠,到底有些什么事情呢?如今有些参与的已经死去,在世的,大抵是不愿再说了。红提站在那儿,看着那道身影,想着他在看什么。

      漫天星光落下来。

      淹没在那片黑暗中的,大概是属于他们的故事吧。

      如此想想,有些伤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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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〇二章 东行

      阳光从窗外射进来。

      他坐在那里,看自己的手,闭上眼睛,能看见血腥。

      火焰、鲜血、哭号、尸体,上万人的屠戮。

      梁山、梁山、梁山……

      林冲、卢俊义、史文恭……

      曾头市……

      事情还会不断地想起来,有些事,未必能做到,梁山已经太强,但胸口的伤,毕竟是已经好了。

      他吸了一口气,从那里站起来,终于,拿起了靠在墙边的八角混铜棍,放进长长的背袋里。走出门去。

      五月,天光惨白。

      ***************

      山东西南,济州附近,八百里水泊。

      如同俗谚所说,凑凑胡胡晋中南。武朝繁华,但以此时汴梁为界,黄河以北,便渐渐的没有了南面的光景了。自这里直到哭哭啼啼的吕梁山,官兵、商户、山匪、绿林形成其自有的生态,比之吕梁山、雁门关一带,还算有秩序,但比之南面,则自见其剽悍不羁的一面。类似的情况,其实在远离中央的武朝南面,例如苗疆等地,也都存在着。

      汴梁正北,直至雁门关一带,由于商路的通行,官府的管制力度还是相当大的。但出了这正当的商道,情况便是另外一回事了。山东东西两路,民风自来彪悍,由于官府管制力度也不够,各种走私、劫掠之事一直盛行于此,屡禁不绝。

      走私、山匪盛行,同时也就令得民生凋敝,自汴梁往东,进入山东地界,离开黄河沿岸之后,眼前便是一副与南方完全不同的面貌。

      时值五月中旬,太阳甚毒,触目所及。多是野岭荒山。村庄、田野稀疏,便是官道,也呈现出年久失修的凋敝景象,路上行人不多,多是商户、镖客、携带兵器的绿林人士。当然,没有后世武侠片中的漂亮豪迈,人们大多衣着土气破旧,须发凌乱。刀兵用布片等物包裹,行路之时眼神惫懒而没有生气,缺乏睡眠的样子,落脚或打尖之时,则会先以警惕的目光巡视视野中的所有人,看清楚谁是敌人、谁是肥羊、谁是穷鬼。

      南方一地。便有绿林人士,也不至于出现这等景象,因为南面毕竟还是平民占绝大多数,在这里,用刀之人的比例已经比南面高得太多。车船店脚衙,无罪也该杀,放在这边,就基本上不会冤枉太多人了。

      武朝经济发达,即便在这里。实际上也是以钱财为运转核心,盐、铁、茶叶的走私,各种见不得光的生意项目,只要有利润,便会有人做。在各种利益的驱使下,官府之外,大大小小的结社,也是这片地方的主流,当然。并非是什么名字响亮的门派。而是多半以村寨为主。

      大的例如已经被梁山毁掉的曾头市,中型的独龙岗、万家岭等处。若论小型。则是不计其数的村庄、匪帮,村人唯有自己组织起力量,才可能在这里立足、种地。而若是有些本领的年轻人,往往几人意气相投,便可以聚啸一地,或是劫掠商旅,或是收了钱保护村庄。而只要能有自己的一块地盘,便或多或少地会接些灰色区域的生意。令得大大小小的区域,被这样的潜规则连成一片。

      这样的生态一直朝北延伸,直到武、辽边境之地,如吕梁山一带,才会终于变化,成为几乎打散了所有正常商业体系,少数村庄也与山寨完全融为一体,遵纪守法便活不下去的无主之地。

      而最近这段时间,成为了附近第一寨的水泊梁山,在打出“替天行道”的大旗后,声势愈发浩大了。

      每一天、每一刻,都有不少绿林人士望风来投,这些人中,不乏在杭州被击溃的方腊军队余孽,乃至于中小将领,各种亡命之徒。之前几起对方腊麾下部众的营救,实实在在的为梁山打响了名气,哪怕运河上那次抢劫生辰纲的计划未能实现,也确确实实地表明了梁山的立场。当童贯大军不得不北上应付北伐,方腊那边犹在苦苦支撑,许多聪明人就看到了另外的希望,将造反的期待压在了山东这边。

      至于江宁苏家与生辰纲事件的些许挫折,虽然当林冲等人、朱武等人回到梁山之后,先后引起了震动,特别是运河上的事件,数名头领被杀,连坐第二把交椅的卢俊义都在那时丧生,但也只能归结于敌人狡猾,运气不好。宋江在聚义厅上大哭一场,披麻戴孝表示来日必为卢大哥报仇,尽管有少数人在当时提议此人如此厉害,可以考虑骗上山来坐一把交椅,但这个在之前比较主流化的提议并没有获得首肯。

      一介入赘之人,虽然两次侥幸得逞,但这种聪明也必然是卑鄙无耻又龌龊的,山上好汉不屑与这等渣滓为伍。何况卢二哥与好些兄弟都死在他的手上,只要有机会抓上来,也必定要将他绑在聚义厅前行剐心之刑。这等血誓,宋江当场立下。义气在上,大家也并不怀疑将来能做到这点,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诸多英雄聚首,声势不断壮大的情况下,没有多少人会将此视作一个大问题。纵然方腊军中投靠过来的几人也说起了宁立恒这个人,但即便在方腊军中,也没有多少人知道宁毅所做之事,大部分的印象停留在他蛊惑霸刀刘西瓜的事情上,至于杀包道乙,也不过是因为他蛊惑成功之后才在霸刀庄的庇护下得逞。

      天南霸刀庄,即便在北方绿林,也是有名气的。但这些事情就算结合起来,留在众人口中的,也不过是对这入赘之人的谩骂与轻蔑,这个属于在战略上的藐视。真正在高层的人,不会忽视有这样一个对手存在,但无论如何,若不是有心算无心,相信自己这边也不会输成这样。特别是在回到梁山之后,如今要应付的,是真正扩大到国家、造反层次的大事了,没接触过的,不至于为了这样一个远在京城的人物担心——相信这家伙上京。也是在到处哭诉家里被灭门的事情吧。

      至于当初与宁毅有过对峙的,如林冲、李逵,吃过亏的如朱武、张顺等人心中怎样去想,那就是如人饮水的另外一件事了。即便是他们,也不会去想对方会不会过来梁山寻仇的事。

      若能带来大军,是一回事,梁山也早做好了与官兵再战的准备,若是不行。一个人过来,那就根本不是寻仇而是送死,在这种大势之前,他们根本就不用考虑这类事情。宁立恒这个名字,只是梁山最近诸多事情中,不怎么迫切的一小件而已。

      声势每日壮大。如今梁山上下正在做的,也就是将梁山的影响扩张出去,将水泊周围的影响力扩大到一整片,乃至于整个济州。

      在梁山如今的威势下,周围不少的庄子、村寨,其实都已经暗中投诚,望风景从了,但少数如独龙岗之类的中大型村寨,又或是许许多多有个性的小村庄、马匪。还不愿意放弃自己的逍遥日子,这中间,甚至于主动出来跟梁山作对的,例如“狼盗”这类恶名昭著的马匪,便是其中典型,或多或少地阻碍着梁山目前的发展。

      这些都是梁山近期真正要做的事情,应付大战小战、大事小事的心理准备都已经做好,而也是在这样的气氛下,那桩看来远在天边的。一时半会看来不会成为现实的小小扰动源。在没有多少人能想到的情况下,进入汴梁十多天后。便顺理成章地转来了这里,进逼梁山。

      眼下还没有多少人能预测到这个扰动源将给强大的梁山带来的影响,或许就连扰动源本身,也不能在此时就预估好一切。五月十五傍晚,一个叫袁家集的小镇上,破旧的客栈房间里,名叫宁毅的男子正拿着大碗一边吃饭,一边跟人聊着方才发现的一件事。

      “那个……叫做栾廷玉的,怎么回事?怎么说他失踪了?”

      宁毅对于独龙岗发生过什么事情不熟,但依稀有印象,这个人好像很厉害,应该是独龙岗这边最厉害的人才对。但刚才看一份东西,发现了这个名字,简单说了他以前是祝家庄教习,现已失踪云云,于是跟同样看过资料的齐家三兄弟等人询问一下。

      最先回答的,倒是一路跟随而来的苏文昱,他也在努力扒饭,但菜不好吃,吃得颇为艰难:“不是说……去年梁山打曾头市,好像这个人认识史文恭,所以离开祝家庄去帮忙了,后来史文恭被抓上梁山杀掉,他就不知道哪去了。”

      “……哦。”宁毅努力嚼着糙米,随后无所谓地点了点头,反正不认识,也就是随口问问。

      “对了立恒,我们这次,确实是要去独龙岗没错吧?”过得片刻,齐新勇询问。

      “嗯。”

      “我是造过反的,有件事,不知你想过没有。这类庄子,人也许不算少,但多半惜命,他们守是会用心守,打,就很难用心打,更别说打到梁山了。就算能煽动他们,也很难取胜哪。”

      “想过。”宁毅点头,“致胜得靠其它,他们是锦上添花而已。”

      “我就说,立恒虽然一直说独龙岗,但对于它的情报却似乎不算最上心。”

      “我主要对独龙岗的一个女人有点兴趣……”

      “啊?”

      听他说起这个理由,众人停下筷子,目光都有些讶异,宁毅对他们的误解笑着摇了摇头。

      “顺便再利用一下他们。当然,首先还是得先跟那个王山月汇合,已经留下记号了吧?”他想了想,随后又有几分疑惑,那是今天无意间打听到的消息,“那个狼盗的名声,在这边有点奇怪啊……吃人……”

      同一时刻,梁山聚义厅外,席君煜走下台阶,双手握拳,望向远处的夕阳。

      就因为这帮人自己的无能,他居然被排斥出决策圈了,苏家的失误明明是他们自己造成的,他们却明显在排斥自己。

      打独龙岗,稳赢当然是稳赢的,但要是损兵折将太多,你们这帮人就等着被算账吧……

      但至少有一点是好的,人越来越多了,梁山会越来越强。总有一天,自己会让苏檀儿跟那个入赘的家伙跪在自己面前,而就算受招安,自己也会是个官,而他们只能借势……

      他吸一口气,这样想着。另一边,朱武从那边下来,席君煜看见他,转头朝另一头走了。

      朱武也看见了席君煜,这一瞬间,两人想到的应该是同一个人,无论是报仇还是雪耻,或许总有一天会来,当然,这一天也许会很久。

      总之,应该不会是在短时间内需要考虑的事情。

      ……等着吧。

      朱武在心里想,眼睛看见杀过来的那张脸。

      “你们现在距离我连一百里都没有,你们居然会觉得自己的生命是安全的!”

      有种来梁山啊……

      当然,他知道这不可能。咬牙想过这个念头之后,他摇摇头,将那一幕从脑袋里摆脱掉。叹一口气,自己居然在想这么幼稚的事情,还是想想正事吧,反正迟早有一天会再遇上他,杀掉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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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〇三章 混元霹雳手雷锋

      苍鹰飞过天际,天空之下,大地辽阔,群山大河,原野海洋,浩渺无际。

      人如蝼蚁,在这样的大地上自不同的方向来、去,在白驹过隙的一瞬间追求着各自的意义。就在这亘古漫长时间中的这一刻,这片名为华夏的大地以北,数十万的军队在茫茫山野间对峙,以萧干、童贯为名的两只蝼蚁以各自的意志与存在,在茫茫长河中留下自己些许的印记。

      北面,为了消弭这场灾祸,一股一股的力量在奔走运作,南面,为了维持这场对峙而形成的整个后勤线,从军队连接至小小的雁门关,再一路南下连接至人群聚集的名为汴梁的小小城池,最终扩散到整个武朝的大地上,这期间的每一个人如同细微得几乎看不见的齿轮,承接着各自的因果,最终汇成能够看见,却仍旧微不足道的命运大潮。

      武朝东北大地的小小水泊里,一艘艘的船舰汇集,新的船只正在建造,从天空望下,如同小小的火柴盒。更为微小的人影聚散,如同蚂蚁衔食,随着迅速的日升月落,**聚了又散,这些小而精致的工艺品逐渐成形。水泊周围的山岭、道路间,渺小的生命因各自的意志聚散、汇集又或是死亡、腐烂,夜色降临的片刻,水畔山边,浮起斑斑点点的光影。

      在俯瞰的瞬间,我们能够看见画面掠过眼前,人的恩仇、人的生活,或激烈或平淡。光点昏黄的小小客栈中,有人安然沉睡,听外面鸡犬相闻,有时候在山间,也会泛起血腥。

      山麓间的一处客栈里。刀光交错,铜锤挥过的一刻,样貌俊美的年轻人陡然冲上,将对手抱住,在对方晃神的瞬间,一口咬了过去,将那身材壮硕几乎是他两倍的男子按在桌子上,哗的咬断、撕开了他的脖子。灯火之中,鲜血冲天而起。诡异的一幕将正在交手中的其它敌人吓坏,聚于一旁,其中还有女子,拿着武器躲藏在后方,哭泣尖叫。

      “什么人、什么人……我们铜锤门与你们无冤无仇。此次只是要去梁山,你们干什么……”

      俊美的年轻男子满脸鲜血,口中嚼着被撕裂的喉管,然后呸的吐了出去。

      “狼盗……去梁山的,都要死。”

      人影扑上。

      不久之后,客栈里尸体汇成一片血泊,尸体中有男有女。尸体残破不全。“入梁山者有同此例”的巨大血字写在墙上,字字端正凛然,却是颇有名家风范。

      狼盗隐入山林之中,最后的一幕里。有人过来,到那半身血腥的俊美男子身边。

      “小良传来信息,京城来人已至袁家集……”

      月光拨上天空。十余里外的山头,名为六羊寨的小小寨子里一片尸山血海。月光下,刀锋斩落人头。头发披散的男子将尸体踢飞眼前。

      “老子叫郑彪。江湖人称郑魔王!如今与梁山众好汉一同聚义!你们敢与梁山作对,老子便让你们统统死无葬身之地!还不投降——”

      刀锋所指,一名名手下冲杀而上,鲜血肆流。

      山风拂过夜空,不久,尸体成堆。月光照耀的大石之上,郑彪仰头喝酒,然后用酒水冲洗手中的大刀。

      “郑大哥。”视野那边,有人走来,“咱们梁山,比之圣公军队如何?”

      “不错!”郑彪回答,递过酒坛,“而且痛快多了!”

      “哈哈哈哈。”笑声响在空中,“我等聚义,便是要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快意杀人!哎,郑大哥,说说那天南霸刀庄如何?听说霸刀刘大彪,竟然是个女人?”

      “我迟早杀了她!”郑彪目光凶戾,“还有你们说的那宁立恒,不过狡诈无能小白脸一个。当初在杭州,若能知道……我早便一刀劈了他!”

      “郑大哥放心,兄弟之事!便是我等之事!到时候咱们一块动手……这帮不识抬举的东西,郑大哥,等咱们这些人扫完外围,宋大哥他们拿下独龙岗、万家岭,周围连成一片便可以跟朝廷叫板了。哈哈,痛快!”

      山风吹过,月落,日升。三处庄子连成一片,是名为独龙岗的地方,来去的客商会在外面的市集歇脚,最近这段时间里,三处庄子也是戒备森严起来。远远的山岭间,有人骑马过去,望向这里。

      “独龙岗三庄、万家岭纪家……这些大户盘踞一方,剥削商旅,为富不仁,民怨已久,我早闻有几位兄弟在这些地方受歧视欺压。如今我梁山替天行道,当其时也……”

      “军师哥哥,你只说什么时候动手便了,我铁牛早已有些收不住手了。到时候我等荡平这几家,助公明哥哥成就大业,真是痛快……”

      “铁牛,此事我等乃是替天行道,你杀性太重,只知胡说。我辈当只杀该杀之人。”

      “是,公明哥哥你说谁该杀,我才杀谁!”

      “军师,你说还要多久能动手?”

      “如今我等声势大壮,天下好汉纷纷来投,大概月内便能动手。独龙岗、万家岭皆不比曾头市,此时征讨,如土鸡瓦狗尔,只是动手之前,也须得有大义名分才好,我已着手下记录这几处庄户恶迹,不日便能整理完毕,到时候,必可打得漂漂亮亮的……”

      “有劳军师准备了,另外,郑兄弟那边听说也是捷报连连,真虎将也。”

      “哈哈,郑兄弟江湖上人称郑魔王,在圣公方腊那边,也是一员猛将,冲锋陷阵所向披靡。有他带队,周围这些与大户豪绅勾结,利欲熏心的小马匪,自然无人能挡。”

      “唉,一个郑兄弟都是如此厉害,他师父包道乙是何等风范,难以想象,圣公麾下真是人才济济,令人神往啊。”

      “可惜方腊性子狭隘,失道寡助。听说那霸刀刘大彪只是一女子,因他视若亲女,便因矛盾设计杀了包天师。若非如此,怕也不至于此时被朝廷团团围困,难以支撑。不过他麾下方七佛、厉天闰等人,听说乃是真正的英雄豪杰,或许似卢大哥、林兄弟那等英杰方能与这些人相比拟。”

      “我那可怜的卢大哥……我等日后必要为之报仇雪恨……”

      晨光之中,声音远去。时间飞快,傍晚的光景里。祝家庄口,一道身影踏夕阳而来,在庄口玩耍的孩子认出他来,蹦蹦跳跳地到他身边,一路簇拥着他进去。随后,也有大队人迎出来,当先的是庄主祝朝奉,朝着男子拱手相迎:“栾教习,你回来了!”周围几个年轻人皆称师父。

      “祝庄主多礼了,在下当初为曾头市之事不告而去,实是心中有愧于庄主厚待。听说梁山有心对祝家庄动手。此时方才归返,请庄主见谅。”

      “栾教习哪里的话,我祝家庄便是栾教习的家,龙儿他们视栾教习如师如父。千万莫要见外了。去年听说曾头市被屠,我担心教习出事,还曾派人去寻,可惜一直无果。回来便好。回来便好啊……至于梁山之事,如今也只是猜测。最近梁山声势越来越大,不少人都是望风来投,也有经过这边的,我们才紧张了一些……”

      祝朝奉笑了起来,大手一挥:“不说这些了,有栾教习在,就算梁山匪人赶来,我等也能让他们有去无回!哈哈,设宴,今日为栾教习接风洗尘——”

      天又暗下去。

      茫茫山岭间,人影狂奔,交错,俊美的男子勒住马。

      “被盯上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随夜风袭来。郑彪冲过山林,穿过小道,拔刀飞跃。

      “受死——”

      两股人群冲杀在一起!

      **************

      又一天之后,山岭之中的岩洞边,宁毅等人见到了“狼盗”的全部,与作为首领的王山月。

      与画像上一般俊美的容貌,乍看起来,甚至偏于柔弱,像个女子。这附近的传闻之中,狼盗首领武艺高强来去如风,而且生吃活人,但他的身材并不魁梧,有些单薄,看来不像是武艺练得非常高强的人,只是眼中的冷漠与怨恨给他平添了肃杀之气。双方见面时,他带着人正从外面回来,据说还死了几个,不少人受伤。

      这位名叫王山月的男子同样受了伤,言谈冷漠,只是在接过了秦嗣源的书信,又听宁毅说了京城的情况之后,表情上才稍稍温和一些。

      “梁山已经发了聚义令,要狼盗的人头。不过这次是遇上了他们的埋伏,我们死了几个兄弟,仗着对地形的了解才杀出来。领头的很厉害,说是叫什么郑魔王。”

      “哦。”宁毅点了头。

      “老师在信里说了,一切听宁兄弟的安排。所以宁兄弟不必顾忌太多,有什么事情要做,我必全力配合。”

      “好,我有些想法,需要狼盗这边做配合的,便不拐弯抹角了。我们人手不多,时间也不多,接下来几天,大伙养伤的时候,我希望给大家安排一些事情,做一点言谈上的培训。”

      “嗯?”

      “另外,有关梁山的所有情报,这边了解的,我全部要。”

      “……好。”

      之前没什么交情,秦嗣源也说了这王山月性情有些古怪,他干干脆脆,宁毅便也在第一时间摆出公事公办的姿态,而不打算过多的套近乎。这样的态度,倒像是受到了对方的认可。狼盗此时一共只有三十多人,基本上其实都属于密侦司,一部分还是王家的家仆,加上这次过来的宁毅等人,一共四十人左右,便是目前可以动用的全部人手。

      接下来的三天,按照计划对众人做了一些简单的训练,属于说话方面的,若是识字的,则需要掌握一些简单的归档知识,这样古怪的事情弄得大家都有些疑惑,好在王山月对这些人有着绝对的掌控,配合得还好。至于有关梁山的信息,这边几乎没有任何记录,所有信息全都记在王山月一个人的脑子里,他便一面养伤,一面桩桩件件地说给宁毅听,宁毅将东西记在小册子上。

      暂时还没有太多的交情可谈,一切变成公事公办,宁毅还是相对喜欢这样的模式。王山月心中明显是有疑惑的,一个外地过来的书生就这样过来,竟像是有着明确的计划,想要对付如今已有数万人声势的梁山泊,让他觉得不解,但秦嗣源的信函足够他压下一时的疑惑,看着这个京城过来的人到底想要做什么。

      三天之后,狼盗的众人还在山上养伤以及做训练。宁毅、王山月、齐家三兄弟、苏文昱与随行的五名侍卫便一同下了山,去往独龙岗做第一步的准备。

      宁毅穿起华服,戴起扳指,挎上刀剑,将自己打扮成一个好武且又浮华的暴发户公子哥,在独龙岗停留半日之后,朝三庄之首的祝家递了帖子,代表京城一地有名的大商户雷家过来与独龙岗谈生意。

      有关的证明皆是通过秦老、官府各方面正当渠道而来,那雷家在山东一带的走私业中也颇有名气。随后一行人得到了祝朝奉的隆重接待,陪同的甚至还有祝家庄的三位公子,祝龙、祝虎、祝彪。事实上,宁毅宁立恒这个名字在梁山已经有了备案,这次过来,他冒充雷家的子侄辈,也早给自己改了名字。

      “在下雷锋,自幼好武,闯荡江湖数年,也小有成绩。”见面之后,宁毅拱手自我介绍,“江湖人送匪号,混元霹雳手。这次听说山东这边不甚太平,才主动请缨过来,既做生意,也交朋友,今日得见祝家庄各位英雄,实在荣幸。”

      宁毅不过二十岁出头,此时也没什么武林高手的气势,名字一出,众人脸上有些疑惑,但嘴上自然客套:“原来是混元霹雳手雷锋雷兄弟,久仰大名,幸会幸会。”

      “其实生意还在其次,最重要的还是行侠仗义,不平即鸣。这次听说梁山匪人意图对独龙岗不轨,雷某自幼熟读兵书,一直想上战阵瞧瞧,可惜家中太过迂腐,这次北伐未能赶上,近日若有梁山匪人来攻,还望诸位务必让雷某留下,旁观一二,哈哈哈哈,他日必有重酬啊……”

      他双手叉腰,一番说话,旁人脸上表情一阵红一阵白的,尴尬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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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〇四章 屏息等待(上)

      鸡鸣三遍,天边露出鱼肚白时,庄子里的人已经开始活动起来。

      距离武朝南面的繁华已远,独龙岗一带,过日子的全部,非也就是生活而已。没有太多的娱乐,庄户们耕地劳作,村中的女子做针织女红,农闲之时,互相串串门子,在某一家门前聚首纳凉,这是武朝绝大多数农户的日常生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独龙岗这边,若说多一点,也就是为了保护庄子,会组织庄民们做打仗的训练,许多时候,剽悍的民风,也就是从这些训练中打出来的。

      独龙岗、万家岭这些地方的形成,原本就类似于匪寨。先是统治一地的黑帮聚集,后来人渐渐多起来,这边又能接近商道,的秩序便渐渐建立起来,不再用劫掠、杀人这类竭泽而渔又会引起官府注意的方式赚钱,而是开始收取保护费,做一些灰色收入的生意。纵然也会与人开战火拼,那也只是因为对地盘的争取和保护,山东一地,特别是靠近梁山这边,这些事情可避免,而大部分的庄民,还是在情况稍微太平的前提下,回归务农了。

      独龙岗的地势得天独厚,三个庄子里也有不少作坊,雇佣庄民工作。虽然比不了大城市那般繁华和专业,但这些小工坊运作起来,一方面可以满足独龙岗两三万人的生活需要自给自足,另一方面,还能有所产出,与外界来往,获取暴利。例如官府管制较严的一些盐、铁方面的生意,在独龙岗这边,则完全可以自己囤积、经营,只要做得不过分,日子还算是过得滋润的。

      平时的务农生活。练武保卫村庄,再加上各种赚钱经商的事情,算是独龙岗中齐头并进的三件事。当然,最近一段时间,由于梁山的声势壮大,庄民的操练也就成了最重要的事情,独龙岗上上下下,都已经紧张起来,晨起之时。便能看见各个庄民在教头们的指挥下开始操练了。

      扈成走过前方青石道,到得谷场上时,便看见了正与庄民骂架的妹妹,她单手叉腰,笑着仰头道:“带种的就过来跟我打一架!”与他争吵的是庄中总管的儿子廖四宝。与妹妹和自己也算是从小一起长大的,类似的吵架,倒也不算第一次了。

      口中是吵吵嚷嚷,架当然是没打起来。自己这个妹子从小武艺就厉害,如今长得比一般男子个头还高,背后两口日月双刀,刀法凌厉。庄子里没几个人是她对手。廖四宝是不会跟她打的,事实上,四宝对自己这个妹子多半有意思,三娘长得漂亮。打小一块长大的孩子对她多少都有些意思,但打她不过,也是枉然。

      几个庄子里,年轻人中也就是祝家庄的祝彪能稍压三娘一头。三娘被许配给了祝彪以后,大家也没什么好说的。

      “好了。保四你就别跟她吵了,带着大伙儿去操练吧。三娘你也是的,大清早的就知道吵架……”

      作为兄长,扈成过去劝一劝,双方便给了他面子。村里人,斗嘴吵架都是常事,若是成亲之后,男男女女各种荤话是肆忌惮,妹子还没成亲,这点上还是好的,大家也不至于吵得太过火。这一场小小的闹剧完毕以后,妹妹跟兄长走到一边,抬了抬下巴问道:“那边那是谁啊?那个……做生意的公子哥?”

      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谷场一边,几个人正在那儿做着简单的运动,并非是自己的庄里人。中间的那个年轻人穿着一身漂亮得近乎炫耀的衣服,也在朝这边看过来,双手叉腰,屁股扭啊扭的,把身体扭得像面条一样,显得有些恶形恶状,然后挥手朝这边打了个招呼,扈成便也拱了拱手。

      “是啊,前天到这边来的那个雷锋、雷公子,过来谈生意的。”

      “他在干什么啊,奇奇怪怪的?听说会武功?”

      “他是说自己会,身边的几个侍卫还不错,不过看起来只是个随便跟师傅练了几年花架子的家伙,京城那边的大户人家嘛。说什么……有个外号叫混元霹雳手,估计练过几招掌法……他过来时,说对这里要打仗了挺有兴趣,还说要跟着看看……”

      “这些城里的公子,以为这里是好玩的吗。我让他一只手。”名叫扈三娘的年轻女子斜着眼睛看了看那边,“不过,这个时候来,会不会是梁山派来的?怎么把他放到庄内来了……”

      “这个倒应该不是。”扈成摇了摇头,“昨天便跟官府那边的人确认了,雷家的少爷,有来头。前天就在祝家那边砸了六千多两银子,都是买东西,下单子。他家里让他来跑生意,但他最感兴趣的就是打仗,不过虽然这小子在武艺上不行,说起打仗也有点浑,但家学渊源,他做生意很厉害,昨天上午在李家庄谈的时候,李世叔赞不绝口。”

      独龙岗的三个庄子,以祝家庄为首,因为祝朝奉最有大局观,但说到做生意,李家庄的庄主“扑天雕”李应是相当厉害的。这位来的雷锋雷公子先后在生意上折服了祝朝奉与李应,昨天下午便又被请来了扈家庄这边,由扈太公向他请教几个作坊的改进方法,据说京城之类的大地方都用办法了,这年轻人说起生意上的事情来,也确实相当有说服力。

      “只是,说几句生意,他就要扯到武艺、打仗上去,大谈什么梁山打过来时,咱们该怎么办。真是晦气,而且说得也是一塌糊涂,我真想打他一顿,因为李世叔说他是经商上的天才,让咱们取取经,我才忍住了。都不知道在祝家庄那边的时候,祝彪那小子是怎么省住手的。”

      祝家庄三兄弟中祝彪功夫最高,虽然是自己将来的妹夫,但扈成等人都知道他性格倨傲脾气火爆,这公子哥如此欠扁,没被他打真不容易。

      就此说了几句,庄中武装与经商算是两股分开的力量。扈三娘对此毕竟不怎么上心,转开话题。便又说到梁山上,虽然眼下气氛是有些紧张,但要说他们真会打过来,至少对于扈成、扈三娘这些年轻人来说,似乎又显得有几分遥远。他们自小在这边长大,也参与过几百人的火拼,但梁山摆明造反,几万人的力量。倾尽全力打起来,就真的是打仗了。

      “祝家那边的栾廷玉栾教头这几天回来,听说就是觉得有可能打仗了。”

      “咱们庄子的地势好,人也不少,这帮土匪真敢打来。看我日月双刀不斩他们几十颗人头!”

      “当心就是了,去年曾头市那边被打得可真惨,但咱们独龙岗不是吃素的,他真要打,定叫他们知道利害。”

      兄妹俩说着这个,对那边的富家公子等人,便不再理会了。而在那一头。宁毅、王山月、苏文昱、齐家兄弟等人也正在一面舒展筋骨一面说话。

      “雷兄弟你说……对个姑娘感兴趣,便是那扈三娘?长得倒是真高……”

      宁毅正在开始打慢悠悠的太极拳:“我也有点失望,漂亮还算漂亮,不过看起来就像是个村姑而已……”

      面容平淡的王山月坐在一边的木桩上。他看起来其实要比扈三娘还漂亮几分,望着他打拳:“这位扈姑娘武艺高强,独龙岗上是排得上号的,她已许配给祝家庄的那位三公子祝彪。前天你们还差点打起来……我想提醒一句,这位祝公子的了那位栾教头的真传。在栾教头手上都能走过上百招而不败,你若是对这位扈姑娘有兴趣,可得三思了。”

      书生文士常以风流自许,王山月家学渊源,是见得多的,这时候开口警告。宁毅一边打拳一边点头:“知道,估计跟林冲这帮人的武艺也差不了太少了,也就是……差不多霸刀庄方书常这些人的程度吧,三位齐兄,能不能打得过?”

      齐义道:“伯仲之间……若是方书常,我们或许还要差些……总之取胜很难,或许能守住不败。”

      “哦,那王兄应该很厉害吧?”狼盗首领武艺高强来去如风闻者丧胆,宁毅是听过的,这样的评价不管怎样,看起来都能跟林冲战成平手了,不过询问之后,王山月却道:“我的武功不高,你误会了。”他顿了顿,“自幼体弱,习武总有些事倍功半,真打起来,别说祝彪、扈三娘,就连祝龙、扈成他们,我也未必是对手……”

      “啊?”宁毅愣了愣,随后倒也是所谓地耸了耸肩,“不过也没事,我只是好奇而已,看过之后,也就没什么了。”

      “为何好奇?”

      “秘密。”宁毅笑起来。他虽然对水浒梁山的事情算不得太了解,但扈三娘这个名字当然听过,据说武艺高强又漂亮又悲情,看见祝家庄时,便想来瞧瞧。只是此时见过了,倒是觉得也不过是个普通村长的女儿,样貌还不错,比一般女子是要自信的,也不至于太过粗鲁。但真说起来,也就像是个身材高挑些的郭芙。

      看起来,没有被那个猥琐矮子强暴过、而且全家健在的扈三娘,魅力就有点不够……

      这只是做正事途中的小小消遣,宁毅不会太放在心上。在他看来,这一次过来的时机倒是还好,从官府、黑道等方面传过来的情报都显示,梁山已经做好一战底定水泊周围的准备,战争可能就在这个月底便要爆发。

      在独龙岗呆了两天之后,宁毅也去了一趟万家岭,同样以“谈生意”为由见了万家岭纪家的家主,但说起来,万家岭这边的规模跟独龙岗比起来,大概只有独龙岗六成左右的实力。这趟简单的会面之后,宁毅便返回了独龙岗,又让齐翰跟着苏文昱过去济州城,联系官府放一些简单的谣言。

      王山月一路跟随,对于宁毅要做的事情,却是有些不太明白。他让官府放的谣言,仅仅是简单的“宋江想要与官府谈判招安”,也没有太多的操作与安排,这样放出去的谣言,可信度是极低的,相对于密侦司,梁山这一带的官府效率差得惊人。就算满天下造谣也不可能动摇到梁山内部去。

      而另一方面,反倒是宁毅与独龙岗、万家岭这两方谈生意的手段和计划极为靠谱。宁毅根本是拿出了一个贯穿山东一带的走私计划来,独龙岗和万家岭算是其中重要的一环,他们若是能够保证道路畅通,再与京城商家结合,就能获得很大的利润,甚至于一部分商品都能在独龙岗、万家岭做加工。这个计划甚至能够隐约往北拓展,若是打通吕梁山,还能越境进出辽国。以盐铁茶叶等物的经营牟取暴利。

      王山月家学渊源,对于有些事情是否可行,稍作思考就能看出来。几天之后,他都有几分怀疑,这宁毅是不是真的跑过来想做生意。住在独龙岗的客栈里时。他也就直接问了出来。

      “若是有心对付梁山,就该集合周围所有的力量,独龙岗、万家岭,乃至周围的大小寨子,眼下都可以联合起来。你已经准备好官府的身份证明,这几天,为何只谈经商。不谈对付梁山?等到真打起来,可就没这个机会了……”

      几天的时间里,除了走动独龙岗与万家岭两处,王山月便基本都在说梁山上各路英雄的信息供宁毅归纳。这天夜里将这疑惑说出来,灯光之中,一边吃花生一边整理信息的宁毅也就拍了拍手。

      “没到时候啊。王兄也知道,独龙岗这边。虽然洗得白一点,但他们对官府也没有好感。或者说,谁他妈都知道官府是个什么德性。武瑞营之前跟梁山开过战,败得很没面子。过来的时候康驸马和秦相都跟我说过,逼着他们出兵不是不行,但顶多也就是集合两万人,打一次。大家都惜命的情况下,哪怕是最好的状态,武瑞营两万人,加上独龙岗、万家岭凑个一万五六……哪怕一共凑到四万人吧,都不想出力,还是没有意义。”

      “那照宁兄这样算,武瑞营一定会惜命,独龙岗、万家岭被逼到极处或许会打,但那样一来,意义也不大啊,如果说他们被打到剩下几千人,就算拼命,也拿不下梁山。与其让他们被各个击破,若是能壮壮声势,保持眼下的局面,岂不还好一点?”

      “我不要僵持,我要打散梁山。”宁毅摇了摇头,望向王山月,随后在旁边一张小地图上点了点,“万家岭、独龙岗只要不是第一时间被击破就行,这两处地方,都是他们自己经营的家,打防守,他们一定会出力的,我只要他们有来有往,守上十天或者半个月的时间就成。”

      “十天……半个月?”王山月皱着眉头,“能扭转局势?”

      “也许能灭梁山。”宁毅笑了笑,“周围已经没有其它很大的势力了,借势肯定是要的,我没空等到他们打济州,所以目前来说,这应该是唯一的机会。当然……我的把握也不是很大,见步行步吧。”

      王山月在那边想了半晌,万家岭、独龙岗这些地方,是庄民身家性命所在,要守肯定是能守一段时间的。但……梁山眼下已经膨胀到五万余人往六万去了,凭着他们这十几个、顶多四十几个人,十天半个月的时间扭转局势覆灭梁山?这家伙到底在想些什么……

      “那……接下来我们还要准备些什么?”

      “其实没什么了。”宁毅闭上眼睛想了想,摇了摇头,“文昱那边的谣言已经放了,你的人应该也要过来,现在……也就是等着开打,而唯一要保证的是……”

      他笑了笑:“打起来的时候,我们得在庄子里面……”

      王山月想了想:“那我就拭目以待了。”

      起身出门之后,他才摇了摇头,狼盗纵横此地,好人恶人都闻风丧胆,但对于梁山,他也是一筹莫展。而眼前这件事、这个人,委实让他觉得有种说不出的诡异与难解。

      仅仅是六七天的时间,对于这个人的观感,很难说得清楚。面对外人时,他看起来有点乱来,但又确实在某方面镇住了场子,而当大家独处,他又一直在整理自己这边说出来的梁山情报,与他之前有的信息做对照和修改,安排旁人该做的事情,争分夺秒、一丝不苟。他的年纪看来比自己还年轻,但那个时候给人的观感,却又一种让人难以言喻的压迫感,他曾在爷爷、老师那些人的身上,见过这样的气势。自己这边……能够看出来他在认真做事,但看不出他到底想的是什么。

      当京城的信息传过来,说有人将来负责梁山事宜时,他曾经想过对方会怎样处理此事。例如调集官府、军队的力量,将水泊附近的势力合纵连横之类的,事情必然琐碎而艰难,局面庞大,但仍然要解决,持续的时间肯定也是很长的。但眼下的事情,不曾在他任何推测里出现过。

      他确实有安排了需要官府、军队配合的事情,动用的是自己身边的人,因为在这里呆了一段时间,才有可能真正让军队和官府动起来,甚至也安排了如果事不可为的后续。但这些在他的计划中却并非中心,他似乎并不想过度的强迫军队与官府出来对付梁山。而不过七天的时间,手头上能动用的只是四十几号人,他就准备直接面对梁山了。

      打仗以后,如果呆在庄子里,梁山攻破独龙岗,是不见得有机会逃走的。

      估计也就三五天,可能就要有战事开启,接下来,仿佛只剩下等待。一时间,王山月都有些怀疑起来,自己要不要在这个时候就做下有可能把命陪在这里的决定,虽然老师写来的信函上确实让自己全力配合这人的行动……

      他想着这些,微微有些疑惑,倒是并不知道,就在他离开房间后不久,一道黑影在外面的黑暗里走,然后敲响了宁毅房间的户。

      五月二十三,夜黑如墨。从后往前看,距离那场并不难猜、似乎也没什么悬念的大战,仅有五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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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〇五章 屏息等待(下)

      清晨,独龙岗前方小市集,客栈前的空地上。齐家三兄弟中,齐新义、齐新翰正在空手切磋,印证武艺,齐新勇监督着几名跟随而来的侍卫蹲马步,店小二赶着几只小鸡从旁边过去,另一边,衣着华丽的宁毅正一边默念“一二三四、二二三四”一边在做跳跃运动,由于对他这种运动觉得有种羞耻感,众人都躲他躲得远远的。前方道路上,庄子里的教习正领着晨起的庄户走过去,栾廷玉拿着手中的八角混铜棍,朝这边看了一眼,目光略作停留后便转开了。

      做完那样特立独行的广播体操之后,他坐在客栈前的桌边喝茶与想事情,手指沾了茶水在桌上画了画,王山月出来时,在前方打了一套拳,收气之后,过来坐下。

      宁毅坐在那儿,靠着椅背,正以富家公子哥的形象在仰头发呆,王山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之后,问道:“雷少爷,你在想什么呢?”

      “在想今天该不该出去走走……”

      “嗯?不是要等在这里吗?”

      “乱七八糟的事还多啊。”宁毅叹了口气,然后坐直了身子,手指敲打了桌面上水渍画出来的简单地图,“不过还是不去了……郑彪。”

      “嗯?”

      王山月皱了皱眉,看宁毅一眼,又看看桌上的简陋图示,但这样的情况下,其实是看不出什么东西来的:“那个……郑魔王?”

      “昨晚应该又屠了一个小寨子。接下来应该是在乌鸡山那边,武瑞营如果出动两三千人,就能把他包了饺子,不过为大局计还是算了吧……”

      “为什么不?”王山月摊了摊手,“大战之前,让武瑞营打一场小的胜仗。也有其必要,何况这郑魔王武艺高强,他一直带人在周围杀来杀去,只会涨梁山的声势。”

      “都是些四五十人,最多上百人的小匪寨,不服梁山,被他挨个平过去。现在被他打的只有四个,估计也刮不了多少油水。还是等等吧,等他多杀点人。手头上油水也足一点的时候,再让武瑞营出动扫了他。要不然这帮当兵的,打个胜仗没有好处,积极性也不会太高的。另一方面,也更加能让独龙岗和万家岭这些人知道梁山的心狠手辣。”宁毅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不过,郑彪武艺高强吗?”

      “很厉害吧。”王山月点了点头。

      “以前没怎么觉得啊……”

      “雷少爷认识他?”

      “哦,有过几面之缘。”宁毅点头,“年前在杭州的时候,还跟他师父发生了一点小矛盾。”

      王山月看着他,沉默片刻:“后来呢?”

      “后来郑彪的师父就让他弄死了。”

      “嗯,包道乙。”

      那边练武的齐新义齐新翰走过来。在旁边坐下,插了句嘴。王山月呐呐无言,宁毅举杯喝茶,回忆着杭州的情况:“我只知道他想替老包喊冤。差点被砍死,后来几次见到我,就没什么好眼光,长得有点像只螃蟹吧。再后来城破被俘。他给抓了押解上京,应该是过江宁的时候被救走的。我对他印象也不是很深。”

      当初在杭州时,身边的大多都是刘西瓜、陈凡一类的人物,陈凡当街刺杀包道乙,一个人打几十个差点成功,哪怕是霸刀庄的总管刘天南,“袖里乾坤”的外号宁毅也一直觉得很拉风,恐怕也是能与包道乙放对的高手。对于包道乙这个弟子,大家就都没怎么上心,或许武艺上不比包道乙差多少。

      当时他给包道乙喊冤闹事,出言太过激怒了刘大彪,少女在金殿上拔刀砍人,若不是方百花、邓元觉这些人的出手,估计这郑彪也就被砍死了。对此宁毅是听说过的。

      对这样的交情没什么好留念的,就算真见了,也不会两眼泪汪汪。回忆一下,宁毅好奇起王山月的身手来:“左右无事,王兄若有空,你我不妨来搭搭手,切磋一番如何?”王山月稍稍迟疑,随后也就答应下来。

      然后两人就打了一架,彼此挨了一拳几脚之后,多少便有点失望。

      宁毅的武艺主要来自各种花招,搏命时的狠辣,以及陆红提教的那些陷阱式的功夫,这时候点到即止的正式切磋,其实发挥不了多厉害的身手来。而另一边,王山月领导的狼盗在这一带颇有恶名,但武艺也只是高出此时的宁毅不多。打完之后,每人拿了个鸡蛋敷脸上的伤,对于彼此身手,想必是更加疑惑了。

      不过,这几天虽然都是公事公办的交流,还谈不上多少私谊,但两人之间,一些话还是可说出口了。王山月面容疑惑:“雷少爷的功夫……也不算太高啊……”

      “我练武练得有些迟了,没有从小练起。靠头脑吃饭嘛。”

      “我自幼体弱,小时候家中请来师傅教我习武,也是为了让体魄稍稍强些,后来真练起来,也练不到太厉害上去。”王山月表情淡然,但对此明显有些不甘。

      宁毅道:“那小弟倒是奇怪了,这样一来,狼盗是如何在这边闯出偌大名头的?”

      王山月的眼神便冷下来了,起身准备离开:“杀人靠的是狠,吃起人来,他们就都会怕。”

      宁毅皱了皱眉:“真的吃人?”自来之前,秦嗣源便说了这王山月性情有些偏激,认识以后,他也大概了解了这点,只是对于狼盗吃人的传闻,还一直有些不解。在杭州之时,方腊麾下的军中也不乏凶神恶煞之人,各种恶劣的传闻都有,但真会将吃人作为乐趣或者扬名手段的,那就一个都没有了。

      听他说起这个,王山月冰冷地瞥了他一眼,片刻,转身离开:“往后你有机会知道的。”

      眼下这个小团体内部的私下交流,对于随之而来要发生的事情,没有任何影响。夏日的蝉鸣声声中。小市集来去的客商却是隐隐的少了许多。独龙岗的三个庄子气氛紧张,但这样的年代里,除了最上层的一些人,其实普通民众也不容易预料到将会发生的事情。白日里训练,梁山可能打过来的说法也在传,但大伙儿的心中也都还怀着侥幸,希望只是一时的敏感。

      这中间,倒也不独是庄户,就连扈成、扈三娘这些年轻人。虽然已经在做准备,心中还是希望着事情不要发生的。倒只有祝家庄的三公子祝彪,整日里都在期待着战事的到来,准备要给梁山众匪一个好看,不时到校场上与庄中厉害的年轻人切磋。颇有种“我的大枪已经饥渴难耐了”的感觉,他武艺高强,一时间倒也将祝家庄的备战气氛带动起来,一帮年轻人摩拳擦掌,士气颇高。

      这样的气氛里,跑来做生意的雷锋公子偶尔穿插其中,却是与三个庄子的武装防卫不怎么搭噶的微小存在了。对于三庄来说。这位雷公子过来,是背负着家里生意的任务的,在独龙岗盘桓的时候,带来的其它手下也还在周围采购各种东西。这两天,便也有一辆辆的大车过来,都是在附近买了的各种货物。

      虽然口头上说对生意无所谓,但这位雷公子。其实在做生意上反而很有一套。而他口中唧唧歪歪的行侠仗义,男儿何不带吴钩之类的话。就纯属不知天高地厚的扯淡了,对于排兵布阵,他一窍不通。虽然过来的前两天口中豪迈地说着,这边可能要打仗,他要围观、插手之类的话,但是接下来看见庄内气氛肃杀,有时候就会有点疑惑地问:“不会真的要打仗吧?”旁人自然能看出来,这才是他心中真正的想法。

      几个庄子里有各自的防御体系,这些他是接触不到的,但许多时候还是能在校场边津津有味地看庄民操练。由祝朝奉引荐之后,这位江湖人送匪号“混元霹雳手”的雷锋雷公子甚至主动要求与栾廷玉栾教头切磋。

      交手几下,被打得东倒西歪,栾廷玉为人不错,下手是极有分寸的,几次点到即止的交手,能够让对方明白差距也就够了。在不屈不饶地挑战了几次之后,这位雷锋公子也表示:“今天拉肚子,可能来的日子不长,水土不服不在状态,栾教头武艺果然不错,改日再行切磋。”

      这样的比试之时,祝龙祝彪等人牵着马从旁边过去,旁边围观的还有恰巧路过的扈三娘,目光之中,有些鄙夷,但更多的是无聊和无奈。因为这位雷公子在生意上确实厉害,最近几天据说给庄中小作坊提了些意见,负责管理生意的总管对他颇为推崇,祝朝奉也很重视这点,对他少许不知天高地厚的少爷脾气,也就可以忍耐了。甚至三兄弟中的祝虎对他还颇为客气,有时候会跟他说起庄里跟其它山匪打仗的故事。

      “……三个庄子,态度不同,但目前来说,也算是有个数了。”旁人目力难及的间隙间,宁毅也会跟王山月、齐家兄弟等人说起得到的信息,纵然一直谈生意,许多东西在这其中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祝家庄为主,那位祝朝奉祝庄主是最强势的,他一定会打,要保证独龙岗在自己的手下,也是祝家庄的力量最强。跟我谈生意的时候,他喜欢听的是庄子在他手下发达起来的远景;扈太公比较保守一点,他喜欢安安乐乐的过日子,看儿孙满堂,能好一点当然是好的,但不见得迫切。扈家庄跟祝家庄的关系也最密切,祝家庄打,他们一般会跟。至于那位李庄主……”

      宁毅皱起眉头:“‘扑天雕’李应,庄上总管叫做杜兴,外号‘鬼脸儿’,这两个人……咳,听说年轻的时候很能打,不过这个李应反而是对生意、大势最热心的人,我谈生意,他很喜欢,谈京城、各地的发展大势,他更喜欢,自己也有各种见解,审时度势……骨子里就有点随波逐流明哲保身,这他妈算什么江湖人啊……”

      这两个人宁毅知道他们最后是上了梁山的,这时候当然不好说自己未卜先知。不过单是从这些人的性格上,就能看出些许端倪来。

      “杜兴看起来倒是很忠义,不过李家庄跟梁山是有联系的,去年听说跟梁山发生一些矛盾,是病关索杨雄通过杜兴的关系,让李家庄出面讲情。当时曾头市的事情刚刚发生,祝家庄退了一步。这事情不大,古龙岗跟梁山相隔不远,都是黑道,说起来各种矛盾摩擦很正常,也不止这一起。但是如果真打起来,对李家庄就得先有个心理准备……”

      宁毅这几天虽然在武艺、韬略上表现恶劣,但能够以生意经就简简单单的将庄子里几个首脑折服掉,再从中推导出各人的性情、立场,这份领也委实惊人。独龙岗的备战气氛中,王山月就看着他这样子迅速瓦解掉了祝朝奉等人原在心中的些许警惕。

      他是外人,但一来几天时间里,庄子里的好几个作坊都受了他的指点,二来他眼下是雷家的少爷,若是在这边出了事,雷家固然灭不了梁山,但若是出现最坏的情况,独龙岗真的守不下去,他在这里出事也算是对梁山的一种报复。由于这样的心理,祝朝奉等人没有刻意地要让这位雷少爷离开,而是在安排了人作陪以后,随便他在这边留下,发表幼稚的战争言论,只要不触及独龙岗这边的防御情况便好。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燥热与压抑笼罩的独龙岗,各人都在做着最重要的备战之事。而按照各方面收集到的情报归纳,梁山之上,必然也已经有了同样的兴奋与狂热。两边七八万人都被卷入、笼罩起来的大局里,这个看起来毫不起眼的书生就像是隐藏在了所有人都没有注意的黑暗之中,静静地等待着他想要等待的东西。在知道他曾经干掉过包道乙的事情之后,王山月偶尔也会觉得这一幕令人脊背生寒,看他这样成竹在胸,莫非真有可为?

      对王山月来说,如今让他有着些许犹豫的,也就是这一项。狼盗的三十多人已经押着大车小车的货物来到独龙岗,预期中的战事如果开始,跟这名叫宁毅的书生入场,也就是把命压上去,没有反悔的余地了,他经营狼盗数年,如今背负的也并非只有自己的性命。老师的书信与命令在前,他也只希望开战之期能稍微远一点,多一点时间来考虑清楚这个局。

      然而梁山没有给众人太久的时间,虽然一开始就有许多人感到了预兆,当他忽然到来时,还是令得参与者的心中,陡然的一沉。

      景翰十年夏,五月二十五,傍晚,霞云彤红时,白马、银甲、背负钢枪长弓的骑士出现在了夕阳当中,在两百步外搭箭、挽弓,朝着独龙岗外的小市集不急不缓地射了三箭。前两箭射飞了市集外守着的庄丁的帽子,第三箭穿着一封战书,砰的钉进写有“独龙岗”三字的牌匾上。

      骑士掉转马头,缓行而去。宁毅当时正站在外面,饶有兴致地看完了这一幕,咂了咂嘴,转身回客栈。纵然之前并没有见过,他也能够大概猜到对方的身份。

      小李广——花荣!

      还不到晚上,梁山将伐独龙岗的事情便已经传开,小市集上混乱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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