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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大明地师【作者:齐橙 】(大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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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31 电学实验


  “可恶!登徒子!坏蛋!”

  韩倩一边在嘴里不停地小声咒骂着苏昊,一边低着头向内宅走去。如果细细观察,可以发现这姑娘嘴里虽然在骂人,脸上却带着一些喜悦和羞涩交织的神色。

  “倩儿,你在念叨什么呢?”

  一个声音在韩倩耳边响起,把正在专心想事的韩倩吓了一跳。她抬起头来,看到父亲韩文正站在自己面前,乐呵呵地看着自己。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挡自己的脸,生怕被父亲看出心事。

  “父亲,你退堂了?”

  “嗯,倩儿,你刚才是去听那苏昊讲课了吗?

  “是……啊。”韩倩拖着长腔答道。

  “怎么,他讲得不好吗?”韩文敏感地听出了女儿的回答有些不情愿的意思。

  韩倩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摇头道:“不是啊,苏昊讲的西学,确有一些门道,连方师爷和书院的吴先生都说他讲得好呢。”

  “哦,方师爷和吴先生也去听了?”韩文随口应道。

  “可不是嘛,还有书院里的十几个生员,再有就是工房的那些吏役了。”

  韩倩陪着父亲进了屋,帮韩文换下官服,然后说道:“父亲,我今天听那苏昊讲课,学了一个戏法呢,你想看看吗?”

  “戏法?”韩文有些诧异,“他不是讲勘井之法吗,怎么又讲开戏法了?”

  “不是啦……是他跟方师爷讲什么叫电学,然后就变了一个戏法给我们看的。”

  “哦?那为父倒想看看。”

  韩倩急于要向父亲卖弄自己学到的东西,也不顾上去换掉自己身上穿的衙役的皂袍。她走到书桌边,先从自己的头上扯了一根头发下来,放在桌上,然后取了一支韩文的毛笔,对韩文说道:

  “父亲,你看,我能用这支毛笔,把桌子上的头发吸起来。”

  “把头发吸起来,什么意思?”

  “你看嘛。”韩倩娇怯怯地说道。

  韩文对于什么戏法并没有太大的兴趣,不过,难得女儿如此有兴致,他自然不会让女儿扫兴。他在桌边坐下来,笑呵呵地绺着颏下的几根长须,看着韩倩表演。

  韩倩把手里的毛笔掉过头来,用一块丝帛在笔杆上顺着摩擦了几下,然后缓缓地凑近搁在桌上的那根头发。说来也怪,那头发像是有灵性一般,毛笔杆还没有接触到它,它就自动地跃了起来,粘在毛笔杆上,任凭韩倩把毛笔提到半空,而头发却不会掉下来。

  这就是苏昊在课堂上做给韩倩和方孟缙等人看的实验了。苏昊向韩倩借头发,倒不是有意轻薄,实在是一种下意识的习惯做法。在后世的课堂上,物理老师做这种实验时,都是让女生拔一根头发下来用的,这主要是因为后世的男生不留长发,所以只能让女生贡献头发。

  苏昊在当时也是瞅见了韩倩袖子上有一根脱落的头发,才想到了这样一个电学实验。他倒忘记了在这样一个时代,向一个女孩子讨要头发,是暧昧之极的一件事情。

  “这戏法是苏昊教的?”韩文问道。

  “可不是他吗?”韩倩答道,想到自己的头发曾被苏昊拿在手上,她的心里就忍不住一阵狂跳。长这么大,还没有哪个男人摸过她的头发呢,虽然这只是一根掉下来的头发,但由此引申出来的含义,让韩倩连想一想都会羞得脸红耳赤。

  呸!这个登徒子,到底是不是故意这样做的呢?

  韩文没有注意到女儿的窘态,如果让他知道苏昊曾有这样轻薄他女儿的举动,恐怕立马就要跳起来,派衙役去把苏昊抓来打板子了。他没有想到要去追究一下苏昊变这个戏法的时候是用了谁的头发,只是问道:“你说苏昊是用这个戏法来讲什么电学?”

  “没错,这就是西学里的电学。”韩倩认真地答道,接下来,她便学着苏昊的样子,绘声绘色地给父亲解释了什么叫正负电荷,什么叫异性相吸,连带着把避雷针之类的知识也一五一十地说出来了。

  “原来鸱鱼之法,还有这样的道理,看来,倒是为父见识浅薄了。”韩文顺着女儿的话说道。他表面上装出一副专心的样子,心里却在想着另外的一件事情。

  韩文知道,女儿自幼聪颖,悟性很强,很多东西都是看一眼就能够学会,所以心气也就比较孤傲,很少会发自内心地佩服一个人。以往他给女儿请过不少老师,不管这些人有多大的学问,女儿都只是在面上表现出一些尊重,很难做到心服口服。像现在这样把老师讲过的东西津津有味地复述给父母听的情况,在以往从来都没有发生过。

  是这丫头春心萌动了,还是苏昊讲的课真的如何吸引人呢?韩文在心里暗暗地问着自己。苏昊其人,不过是个乡下的秀才而已,文章也不算出众,能配得上自己的女儿吗?他精通夷人的格物之道,可是这毕竟不是科举要考的内容。以苏昊的才学,他到底能够有多大的前途呢?

  “倩儿,既然这苏昊的课讲得如此有趣,那为父明天也去听听吧。”韩文说道。

  韩倩撅着嘴道:“他明天不讲了。”

  “为什么?”

  “他说时间不等人,今天给大家讲一些基础,从明天开始,就要带着大家到野外去进行实践,边干边学。”

  “这个法子好。”韩文道,“我还担心他讲课花费太多时间,耽误了打井的大事呢。”

  韩倩凑到韩文身边,用手挽着韩文的手,怯怯地说道:“父亲,明天苏昊他们去野外勘井,我也想跟着一起去,好不好?”

  “什么?”韩文这一惊可非同小可,女儿乔装改扮混到一群男人中间去听课,就已经算是非常出格的事情了。再如果和一群男人一起跑到野外去勘井,那还了得?就算韩文是个思想开通的人,也接受不了这样的事情。

  “这怎么行,简直是胡闹!”韩文板起脸来训道。

  “为什么不行嘛?”韩倩的眼睛里闪起了泪花,“我是去学东西,又不是去玩,为什么不行?苏昊说了,这些学问必须到实践中去学才能学会,坐在书斋里是学不会这些东西的。”

  “倩儿,你别急啊……”韩文最怕女儿哭了,听到女儿的声音里带着哭腔,他赶紧哄着,“倩儿,你父亲好歹也是堂堂知县,你也算是个大家闺秀,哪有跟着一群男人去荒山野地里乱跑的道理?这事如果传出去,有损你的清誉啊。”

  “我不在乎。”韩倩说道。

  “这女孩子家,声誉可是事关重大,如何能不在乎呢?”

  “嘴巴长在别人身上,别人愿意怎么说,是他们的事情。我就是想去学点东西,碍着谁什么事了?再说,父亲你一直都在操心勘井之事,女儿随那苏昊一起去勘井,也能看看他是否真的用心,这也算是女儿替你分忧,这是尽孝道的事情,谁会说什么?”韩倩来回地拉扯着韩文的胳膊,那阵势就是不达目的不罢休了。

  “可是……要不……咳咳,倩儿,你也饿了吧,快去换衣服,准备去用膳。你母亲应该已经等急了吧……”韩文知道自己是无法说服女儿的,只能虚晃一枪,赶紧开溜了。

  “我就要去!”韩倩看着父亲的背景,跺了跺脚,恨恨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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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32 技术痴吴达

  因为一个苏昊的出现,让韩文父女俩都陷入了各自的郁闷。但此时,始作俑者苏昊却不知道这些事情,他正在衙役吴达的家里,指导他如何改造一口现代意义上的省柴灶。

  吴达此人,当衙役当得非常失败,缺乏机心,胆小怕事,在衙役里算是混得非常差的一个。但在涉及到他自己专业的问题上,吴达却显得非常积极。

  今天上午,苏昊放言说自己打的灶比吴达的灶要好得多,这让吴达既兴奋,又有些怀疑。趁苏昊随方孟缙一起去龙光书院的时候,吴达向戴奇请了假,径直赶往龙口村,他要去亲眼看看苏昊说的那几口省柴灶到底能好到什么程度。

  吴达的到来,在龙口村再一次掀起了一轮震动。在头一天,苏小虎从县城回来,说苏昊已经被知县老爷聘到县衙去做事了,村民们仅仅是觉得苏昊得了个好运,并没有更多的想法。但吴达此次过来却大不相同,他告诉村民们,苏昊现在是知县聘的师爷,位子远在郑春这样的普通典吏之上,这可让村民们吃惊不小。

  想那郑春在村里打井的时候,口口声声说自己是知县派来的,那份气势何等骄狂。如今,苏昊居然能够到了一个比郑春还高的位置上,这岂不是龙口村这么多年来出过的最大的官?

  吴达向人打听苏昊的家,想去参观一下苏昊家的省柴灶。结果话刚说出口,就有十几个村民自告奋勇地表示愿意给他带路。等到一行人闹闹哄哄来到苏昊家时,闻讯而来的村民已经把苏昊家挤了个水泄不通。

  “请问,您就是苏老太太吧?”吴达向杨根娣深施一礼,问道。

  师爷的夫人可以叫太太,师爷的母亲自然就是老太太了。一般情况下,师爷的岁数都比较大,其母亲被称一声老太太也并不为过。但苏昊这个师爷才17岁,他母亲还不到40岁,吴达也是30好几的人了,腆着脸叫杨根娣为“苏老太太”,可把杨根娣给叫懵了。

  “这位差爷,可不敢这样说,我是苏昊的娘,我家昊儿可是和差爷在一起当差吗?”杨根娣问道。

  吴达大摇其头:“老夫人,苏师爷是我上司的上司,那就是顶头上司了。老夫人叫我一声吴达就好了,千万别叫我差爷。”

  “哦哦,原来是吴差爷,快请进屋吧。”杨根娣笑得满脸开花,在众人的恭维声中,把吴达请进了家门。

  在堂屋里坐下之后,杨根娣便迫不及待地向吴达打听起苏昊的情况来了,周围的村民也满怀八卦之心,等着吴达介绍情况。吴达有心说自己只是来看看那口灶的,但此时哪好开口。他其实也不了解苏昊现在住在什么地方,生活如何,只得瞎胡诌,把苏昊在县城里的生活夸得像一朵花似的,这样一来,倒是把杨根娣的担忧给消除了,昨天一个晚上杨根娣都没有睡着觉,生怕儿子和养女在县城里受人欺负了。

  聊了好一会,吴达才逮着机会说出了自己的来意,杨根娣马上把他带进厨房,众人也跟着进了厨房,异口同声地夸奖苏昊在村里做的“秀才灶”如何如何神奇。其实苏昊在村里也只是来得及帮几户人家改了灶,但这几天,所有的人都去那几户人家参观过了,都在盼着哪天苏昊回村来,要请苏昊替自己家也打一口这样的灶。

  吴达试过了苏昊家的灶,又到另外几户人家家里也去转了一圈,不由得也对苏昊的技术产生了由衷的佩服。

  俗话说,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龙口村的那些村民只知道苏昊打的灶省柴、好烧,却看不出其中有什么奥妙。吴达就不同了,他把这几眼灶从里到外看了好几遍,又拿稻草试着烧了烧,他发现,这几眼灶的确如苏昊所说,比平常的灶省柴一半以上。吴达对于自己打灶的技术一向是颇为自负的,但用过这些灶之后,他不得不承认,这些灶省柴的效果,远远高于自己打出来的灶。

  告别龙口村的村民们,吴达不顾辛苦,马不停蹄地从乡下赶回县城,正好碰上苏昊给学生们讲完课,要准备回家。吴达跑到苏昊面前,二话不说便跪下磕了个头,倒把苏昊给吓了一跳。

  “老吴,你这是何故啊?”苏昊问道。

  “小的斗胆,想请苏师爷授我造那秀才灶之法。”吴达说道。

  “什么什么,秀才灶,这是谁起的名字?”苏昊奇怪地问道。

  吴达道:“师爷有所不知,小人今天专程去了一趟师爷的故里龙口村,观摩师爷造的灶。龙口村的百姓告诉小人,这灶乃师爷所创,在村里称为秀才灶。”

  “这个名字……实在不怎么样。”苏昊不屑地说道,“对了,吴达,既然你已经去看过那几口灶了,那么你该相信我说的话了吧?”

  “信了,信了,小人对师爷的手艺五体投地。”

  “五体投地倒是不必。吴达,你看了那些灶,可看出其中省柴的奥妙了?”

  “回师爷,小人看出了一些,其中的道理和小人的父亲当年教小人的时候说的方法有些暗合之意。不过,师爷做得更巧妙,有些地方小人只知妙处,却说不出为什么要这样做。”吴达说道。

  “这个涉及到一些热力学的问题,改天我给你好好讲讲。”苏昊说道。他中午是在龙光书院吃的饭,吴之诚待客的态度很热情,但饭菜却令人齿冷,苏昊根本没有吃饱。下午讲了一个下午的课,苏昊已经饿得不行了,急着要回去吃饭去。

  吴达不依不饶地说道:“师爷,择日不如撞日,小人得见师爷打的好灶,心痒难耐,如果不能问个究竟,今天晚上怕是睡觉都睡不着了。小人斗胆想请师爷移步到小人家里,指点小人打一口这样的秀才灶如何?”

  “现在?”苏昊挠了挠头皮,“可是我还没吃饭呢。”

  “小人既然请师爷教小人打灶,师爷就是小人的授业恩师,这一顿拜师酒,小人肯定是要准备的。不如师爷现在就到小人家去,我让孩子他娘去准备酒菜,师爷就趁这个工夫教我打灶,如何?”吴达坚持道。

  苏昊被吴达打败了,技术痴实在是一种非常可怕的动物,自己被他缠上了,要想轻松脱身是不可能的。苏昊转念一想,也罢,自己既然已经答应了要教吴达做省柴灶,那么早教晚教都是一样的。明天他就要带人下乡去打井,这一折腾又不知道要多少天才能回来了,还不如趁现在先把这事了结掉。

  “我还有个妹妹在家里等着我回去吃饭呢,要不我先回去跟她说一声吧。”苏昊道。

  “传句话的事情,哪用师爷辛劳,师爷先随我去我家,待会我叫我家小子跑一趟腿就行了,把大小姐一块请到我家来吃饭。”吴达热情地说道。

  苏昊点了点头,随着吴达一块到他家去了。吴达的家在一个叫洪家巷的地方,离苏昊住的东阁湖畔倒是不远。吴达把自家的大儿子吴大牛喊过来,苏昊刚跟他说了几句,那孩子便大声地说道:“我知道,我知道,那是卖夏布的黄掌柜的宅子。”

  “呃……”苏昊挠挠头:“这位兄弟,你对这个县城,是不是比你爹还熟啊?”

  “这几个孩子,成天就是在县城里疯玩,哪有他们不熟的地方。”吴达说道。

  “那你就赶紧去吧,就说找秀儿姐姐。”苏昊对吴大牛说道。

  吴达眼一横,道:“岂敢乱了辈分,大牛,你得叫苏姑姑,知道吗?”

  苏昊笑了,这吴大牛也有十二三岁了,陆秀儿也就比他大个两三岁,让他管陆秀儿叫姑姑,实在是太乱了。不过,吴达这样说了,他也懒得去纠正,只是说道:“你要叫姑姑的话,也得叫陆姑姑,她不跟我同姓,是姓陆的。”

  “知道了!”吴大牛答应着,人早已经跑出老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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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33 吴家便宴

  陆秀儿将信将疑地被吴大牛带到吴家时,看到苏昊正在和吴达热火朝天地改造省柴灶。她走进厨房,向苏昊打了个招呼,满手泥水的吴达见陆秀儿到来,连忙站起身来施礼:

  “小人吴达见过陆小姐。”

  “哎呀,大叔,可不敢当。”陆秀儿见一个满脸胡子茬的怪叔叔向自己行礼,还自称小人,不禁吓了一跳,满面绯红地应道。

  吴达道:“大小姐可别叫我大叔,你叫我吴达就好了。”

  苏昊在一旁笑道:“秀儿,老吴是我在县衙里的同事,你……就叫他一声吴大哥吧。”

  “岂敢岂敢。”吴达诚惶诚恐地说道。

  陆秀儿自然是听苏昊的,她向吴达行了个礼,甜甜地叫道:“吴大哥。”

  “哎呀,这怎么好意思。”吴达有些忸怩,在他看来,陆秀儿是苏师爷的妹妹,肯定是千金大小姐了,管自己叫一声大哥,真是太给自己面子了。他连声地招呼道:“陆小姐,厨房脏,你到堂屋去歇息吧。大牛,还不带你陆姑姑去堂屋,给陆姑姑倒茶!”

  吴大牛一脸委屈地带着陆秀儿到堂屋去了,正如苏昊估计的那样,他一见陆秀儿比自己大不了几岁,便老大不情愿喊陆秀儿为姑姑。可是,现在自己的父亲已经被人家称为大哥了,自己也只能降一辈,管人家叫姑了。吴达在家里颇有权威,吴大牛是不敢和父亲拗着来的。

  打发走了陆秀儿,苏昊继续和吴达一起改造省柴灶,确切地说,是苏昊在一旁做理论指导,吴达动手操作。

  吴达的手艺的确是没说的,他与苏昊的差距,仅仅在于缺乏后世的热力学知识而已。省柴灶的道理并不复杂,苏昊对吴达如此这般地一说,吴达就恍然大悟了。他甚至等不及老婆做完饭,立马就把自家的灶给拆了,手脚麻利地照着苏昊的指点开始垒灶。吴达媳妇没办法,只好拿着锅跑到邻居家借灶做饭去了。

  对于垒灶,苏昊的实践经验与吴达差出一条街都不止了。听完苏昊说的那些省柴灶的原则之后,吴达触类旁通,又提出了若干改进意见。等到实际开始操作的时候,苏昊就更没有用武之地了,吴达砌砖抹泥的动作之娴熟,让前天还在龙口村冒充“灶博士”的苏昊惭愧得无地自容。苏昊改造一个灶要花一个多时辰的时间,吴达不过是一刻钟就把这些活给干完了,垒出来的新灶简直就是一件艺术品。

  “老吴,凭你这手艺,当衙役实在是浪费人才了。”苏昊感慨地说道。看人家干活,手脚快还不说,关键是身上连个泥点都不会溅上,哪像自己,砌一个灶下来,用掉的粘土有一半都是沾在自己身上的。

  新灶垒好,要稍放一段时间,等着粘土变干。苏昊在村里给村民垒灶的时候,是直接在灶里烧火来烘烤的,吴达告诉苏昊说,这样烤干的灶不耐用,还是等着粘土自己慢慢阴干,效果更好。

  专业的事情还是要专业的人去干,苏昊对此已经深有体会了。自己不过是占了点穿越的优势,真要垒一口好灶,还是吴达这种工匠更为靠谱。

  两个人洗净了手,来到堂屋,吴达的媳妇冯氏已经借邻居家的灶把饭菜做好了,满满地摆了一桌子,还沽了一大壶酒,也放在桌上。吴达向苏昊做了个请的手势,说道:“苏师爷,酒席已经摆好,请师爷和陆小姐上座吧。”

  “老吴真是太客气了,来来来,大家一起坐吧。”苏昊说道。

  吴达摆这桌酒的名义,叫做拜师酒,用于感谢苏昊教了他如何做省柴灶,所以苏昊当之无愧是该坐在上座的。寻常人家的饭桌,都是正方形的八仙桌,每边可以坐两个人。一般来说,对门为上,两边为偏座,左为尊,右为次。苏昊坐了上首的左边位置,右边空了个座,他向吴达说道:“老吴,这个位子该你坐吧。”

  “不敢不敢,这位位子还是陆小姐坐吧。”吴达说道。

  “她哪能坐在上座。”苏昊说着,便把吴达拉到了自己身边,让他坐下,同时向吴达的家人招呼道:“嫂子,各位贤侄,都请入座吧。”

  “他们哪能和师爷坐一桌吃饭。”吴达道,“让他们的娘带他们到厨房去吃饭就好了。”

  “瞎扯!”苏昊道,“老吴,你不会说这一桌子菜就是咱们两个人吃吧?”

  “还有陆小姐。”吴达指着站在一旁的陆秀儿说道。

  苏昊站起身,吴达不知他想干什么,也跟着站起来。苏昊双手按在吴达的肩膀上,让他重新坐下,然后自己走到冯氏面前,躬身行礼道:“嫂子,你做饭辛苦了,快请上桌了,别听老吴瞎指挥。”

  “师爷,妾身哪能和师爷同桌吃饭。”冯氏低着头说道,眼睛却在偷偷瞟着吴达。

  按着当年的礼节来说,女人是没资格上桌吃饭的,尤其是有客人在场的情况下。但实际上,对于普通百姓人家来说,并没有这样严格的规矩,在南方愈加如此。以往家里来个把客人的时候,冯氏都是可以带着孩子一起上桌吃饭的,这一回,因为听说来的人是吴达的顶头上司,所以冯氏才会这样惶恐。

  苏昊也知道现在的社会风气,早已不是什么讲究男女大防的时候了。陆秀儿可以到吴家来吃饭,冯氏自然也可以上桌。其实冯氏的岁数和苏昊的老娘也差不了多少,说什么回避之类的,实在是很可笑了。

  “老吴,该你说话了。”苏昊回头对吴达说道,“你发句话,让嫂子和孩子们都坐下,要不,我立马带着秀儿回家去。”

  “这……”吴达看看苏昊,觉得他的态度是认真的,便向冯氏点了点头,说道:“既然苏师爷发了话,你和孩子们就坐在桌上一起吃吧,不过,你们都给我守点规矩,别给老子丢人。”

  “谢过苏师爷。”冯氏向苏昊行礼道谢,然后便带着三个孩子分坐了八仙桌的右侧和下首座位,陆秀儿坐在左边的偏座,挨着苏昊。

  一干人等都坐好之后,吴达站起身来,给苏昊和陆秀儿都斟上酒,又给自己也倒了一点,然后开始致辞敬酒。苏昊自然要客气一番,冯氏和陆秀儿也各有所表示。吴达的三个孩子坐在一旁,看着满桌子菜,一边咽着口水,一边盼着大人们赶紧把这些程序走完,好让他们大快朵颐。

  还好,吴达毕竟是个没什么文化的人,不会说什么太复杂的致酒辞。苏昊作为一个现代人,更是不擅长酒桌上的客套。大家互相敬了一杯酒之后,宴席就开始了。

  “老吴,我觉得,你这么好的手艺,真不该去当什么劳什子衙役,凭手艺吃饭不是更好吗?”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苏昊重新提起了饭前他对吴达说过的话。

  听到苏昊的话,吴达苦笑着说道:“苏师爷,你是读书人,不知道我们这些手艺人之苦啊。手艺再好,也不过是一个匠人,哪有当衙役那么威风?不说别的,就是孩子在外面跟人打架,人家听说他爹是在县衙当差的,下手的时候都会留几分情的。”

  “我觉得不是。”陆秀儿插话道,她本来就是个乡下女孩子,不懂得什么寢不言、食不语之类的规矩,听到别人说话,她就忍不住要发表自己的意见,“吴大哥,你说手艺人不好,可是我觉得读书才没什么用呢。你看我哥,过去虽然是个秀才,可是在村里大家都觉得他是个窝囊废,连荞麦都分不清。可是,后来他帮村里打了井,又给里长家里修了灶,大家就把他当个人物了。”

  “秀儿,咱不带在外人面前这样揭你哥的短处的。”苏昊呵呵笑着对陆秀儿说道,他真担心陆秀儿一高兴,把什么“红梗绿叶开白花”的典故都给他抖落出来了。

  “我说的本来就是嘛。”陆秀儿不满地道,“吴大哥又不是外人。”

  “呵呵,陆小姐心直口快,倒是个爽快人。师爷放心,酒桌上的这些话,我是不会出去乱讲的。”吴达连忙保证道。

  苏昊倒没有真的生陆秀儿的气,他对吴达说道:“老吴,其实秀儿说的也对,从百姓的角度来说,谁写了什么锦绣文章,与他们没有任何相干。倒是谁能够帮他们打一眼好用的灶,他们更是感激涕零。俗话说,百无一用是书生,我倒宁可我自己有老吴你这样的手艺呢。”

  “苏师爷折煞小人了。”吴达道,“苏师爷是做大事的人,将来是要入阁当宰相的,哪能做这种手艺人的事。对了,苏师爷,小人有一件事,还想和苏师爷商量一下,不知道苏师爷能否允许。”

  “老吴,我也没把你当外人,有什么事你就直说吧。”苏昊道。

  吴达道:“苏师爷,你把这秀才灶的机巧,全都传授给小人了。小人以后给人垒灶,一口灶起码能够多要五分银子,小人想和师爷五五分成,师爷看还合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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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34 行政垄断

  吴达是个手艺人,他虽然当着衙役,但平时也会利用业余时间接一些泥瓦活,挣点外快,垒灶是他做得最多的业务。以往,他给别人垒一眼灶,能够挣到一钱多银子,学了苏昊的省柴灶技术之后,他坚信一个灶收二钱银子应当是没问题的。对于这些多出来的钱,他不肯自己全部拿走,因为这个技术是苏昊传授给他的,所以他表示要和苏昊平分。

  听到吴达这样说,苏昊摇头不迭:“老吴,你这样说就没意思了,我这份手艺,也是从书上学来的,没花什么本钱。咱们兄弟投缘,我把这个技巧告诉了你,哪能凭空就分一份钱呢?”

  吴达道:“苏师爷,手艺人讲究艺不轻传,你和我今天才认识,而且早上我还跟着戴奇给师爷你难堪,你大人不计小人过,非但没有责罚小人,还传授了小人手艺,小人孝敬你一半的收入,也是理所应当的。”

  苏昊道:“老吴,咱先不说这个,我且问你,你平常一个月能给别人垒几个灶?”

  吴达道:“这个不太好说,有时候多点,有时候少点。多的时候,一个月能垒六七个吧,少的时候,一个月不开张也有过。”

  “差不多平均一个月是三四个灶,是吗?”苏昊确认道。

  “差不多吧。”吴达道。

  “我们按一个灶二钱银子来算,你一个月靠给人垒灶,平均能够挣到一两银子,是不是这样?”苏昊继续问道。

  吴达摇摇头道:“哪有那么多,我一个灶也就是收一钱半银子,一个月也就能够挣到五钱银子的样子,赶上生意好,才能挣到一两银子,那就是财神爷开恩了。”

  苏昊道:“我看,以你的手艺,一天垒10个灶也没问题。垒灶这种事情,基本上没什么成本,如果你把价钱降到一钱银子,然后一天垒10个灶,你愿意吗?”

  吴达不解其意,回答道:“苏师爷,这垒灶的价钱,本来也是商量着来的,碰上熟人,一钱或者五分银子,我也会给他们垒,反正都是自己的手艺,不值什么钱。不过,你说一天垒10个灶,这可就难了,这县城里哪有这么多活计?”

  苏昊笑道:“老吴,有没有这么多的活计,你且不用操心,我只问,如果我能给你找到这些活计,你愿不愿意做?”

  “可是,我白天得去衙门当差,哪有工夫垒10个灶?”吴达还是在纠结着,他是一个老实人,脑子完全跟不上苏昊的思维。

  苏昊道:“老吴,我有一个想法。咱们不是工房吗?工房就是做这些工程一类的事情的。我们这个省柴灶,能够节省一半的柴草,这不但能够让百姓少花钱,而且各家各户省下来的稻草还可以还田沤肥,拿来养牛也成。这样的大好事,我们完全可以以工房的名义来在全县推广。你算算看,全县有多少人家,你一天垒10个灶,得垒多少年才能垒完?”

  “全县都用这样的灶?”吴达的眼睛瞪得滚圆,“这怎么可能呢?”

  “当然可能了。”苏昊道,“我算过这笔账,一个四口之家,如果用我们的灶,一年省下来的柴草,起码值三钱银子,我们只收一钱,他们其实是赚了大便宜的。要知道,一个灶能够用很多年,每年省下的银子,都是落进他们腰包的。”

  “可是……可是……”吴达脑子有点不够用了,“就算我们的灶更好,人家怎么知道呢?还有,人家干嘛非要找我们来做呢?”

  “这太容易了。”苏昊道,“明天我就给知县大人写一个条陈,向他说明推广省柴灶的好处。有了知县大人的支持,我们就可以在全县贴告示,宣传我们的省柴灶的省柴效果,并且告诉大家,县衙为了减轻大家的负担,垒灶的价钱打五折优惠。你想想看,如果是县衙出的告示,大家会不会相信?”

  “那肯定会相信啊!”吴达一拍大腿,兴奋地说道:“如果有知县大人支持,那谁还敢怀疑?再说,这灶好不好,一用就知道了。我老吴的手艺,绝对不会给师爷你丢人的。”

  “师爷,这全县好几万户人家的灶,都让我家孩子他爸去垒,他忙得过来吗?”冯氏在一旁听着他们说的事情,开始有些替丈夫担心了。一天垒10个灶,可是一桩很重的体力活,如果日复一日地这样干,吴达非累垮了不可。

  吴达瞪了妻子一眼,斥道:“苏师爷说话,你个婆娘插什么嘴?”

  苏昊摆摆手道:“老吴,嫂子说得挺对的,咱们丰城全县有六万多户,就算一半的人家要改省柴灶,也有三万多个灶,你一天做10个,要做10年才能做完,这肯定是不行的。所以,这活还得找其他泥瓦匠一块来做才行。”

  吴达脸色微微一变,问道:“苏师爷,你的意思是说,这省柴灶之法,你还要传给其他人?”

  苏昊明白吴达的担心,他笑道:“老吴,手艺这东西,没必要全都捂在自己手里发霉,要把它拿出来变成钱,才是最好的。我的想法是这样的,这省柴灶的法子,我教给了你,你再想办法完善一下,形成一个规范,然后由工房组织一个培训班,在全县招募20个泥瓦匠来学习,由你当教习,教会他们这个法子。”

  “可是这对我们有什么好处呢?”吴达问道,在他的心里,是一百二十分的不愿意。好不容易学了一样技术,一转身就要教给别人,早知如此,他还不如没有这个技术呢。

  苏昊道:“我们规定,全县百姓都要改造省柴灶,而且只能找经过了工房培训的泥水匠来做。每个灶收费一钱,其中泥水匠得五分,工房得五分。工房的这五分之中,我可以做主,拿出一分给你,作为你的技术专利费,你看如何。”

  在涉及到自身利益的时候,每个人的脑子都是非常清楚的。吴达并不是一个数学家,但苏昊的这个分配方案,他一下子就听明白了,而且迅速地算出了自己能够得到的收益。

  如果每个灶他可以提一分银子,每个工匠一天能够打10个灶,他就能够从中提到一钱银子。如果他一共培养了20名工匠,那么他每天光是收这个所谓的专利费,就有2两银子了。要知道,这可是每天的收入啊!一年下来,就是700多两,天啊,这是他想都不敢想的一笔财富啊。

  不过,吴达马上又想到了其他的问题,他问道:“师爷,你说这些泥水匠打的灶,必须交五分银子给工房,万一他们不交,怎么办?”

  苏昊道:“你说反了,不是他们把钱交给工房,而是工房把钱发给他们。修灶的钱,是由工房统一收的,然后再派泥水匠去垒灶,每垒一个,我们发五分银子给工匠。”

  “那,万一他们学了技术,自己去揽活计呢?”吴达继续问道。

  苏昊阴恻恻地一笑,说道:“推广省柴灶,可是知县大人的命令,如果其他人敢偷窃官府的技术,从中谋利,难道我们的捕快是养着当摆设的吗?”

  “嗞……”吴达轻轻地吸了一口凉气,他算是明白苏昊的算计了。这样做,相当于把垒灶这件事,变成了县衙专营的业务,其他人想干,只能从县衙接活。苏昊这样做,也有他的道理,其一,这个灶是他发明的,别人学去了就属于偷师学艺;第二,推广省柴灶这件事情,是由县衙发告示来做的,别人没权利插手。

  这种借行政垄断来敛财的手法,苏昊在后世见得多了。政府向百姓推广一个什么东西,然后交给某个公司去专营,其他人想插手都插不上。至于说这家垄断了这项业务的公司,要么直接就是政府办的,要么则是与某些官员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苏昊现在也算是县里的小干部了,有权不用,过期可就作废了。

  当然,与那些黑心的官员相比,苏昊此举还是光明正大得多了。毕竟他推广的是一项利国利民的技术,自己能够从中挣钱,百姓也能从中获益,算是双赢的一个方案了。

  “苏师爷,如果你真能说服知县大人,那小人愿意一切都听苏师爷你的安排。每个灶里提的一分银子,你一半,我一半,咱们平分就好了。”吴达乖巧地说道。

  苏昊道:“老吴,该你拿的钱,你就拿着。每个灶,工房可以收五分银子,你拿走一分,还剩下四分,难道还没有我一份吗?我初步的打算是这样的,这四分银子里,交二分给知县大人,留下二分,作为工房所有吏役的福利。”

  “我明白了,苏师爷你早上说能够让大家的收入翻上10倍,原来就是这样想的啊。”吴达说道。

  “这只是一部分而已。”苏昊道,“等打井的事情结束了,我还会找出其他的法子来给工房挣钱,大家的收入涨上10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老吴,你现在就着手准备这件事情,我打算在工房里成立一个班子,来管推广省柴灶这件事,就叫做:推广省柴灶工作领导小组,你来当组长好了。”

  “谢苏师爷提携!小人敬师爷一杯。”吴达激动地站起身来,高高地举起了一杯酒。

  苏昊也端起酒杯,与吴达碰了一下,然后两个人一起把杯中酒一饮而尽,互相亮了一下杯底,便哈哈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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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35 韩氏省柴灶

  这顿晚饭,宾主都吃得非常尽兴。吴达频频举杯,向苏昊敬酒。苏昊酒桌上的经验不足,架不住吴达的热情,最后终于悲壮地被灌倒了,由吴大牛和陆秀儿两个人架着送回了家。

  第二天,苏昊一直睡到半上午时分,才晕晕乎乎地醒来。他坐在床上,揉了揉眼睛,大声地喊道:“秀儿,秀儿!”

  “哥,你醒了?”陆秀儿应声而到,她头一天没有喝酒,一大早就起床了,正在打扫屋里屋外的卫生呢。

  “现在什么时辰了?”苏昊问道。

  陆秀儿道:“已经过了巳时了。”

  “巳时!”苏昊愣了一下,猛地一拍脑袋,跳下床来,“哇靠,9点多钟了,我还让书院的生员们一大早去县衙等着我一起下乡去呢!秀儿,你怎么不叫我?”

  陆秀儿一脸无辜:“你没让我叫你啊。再说,你昨天晚上喝了那么多酒,到早上屋里还一股酒味,我还以为你起不来了呢。”

  “坏了坏了,领导干部的形象完了。”苏昊忙不迭地穿着衣服。

  陆秀儿凑上前去,一边替苏昊梳着头发,一边问道:“昊哥,你过去不是每天都要睡到午时才起床的吗,现在才到巳时啊,你急什么?”

  苏昊苦笑道:“妹子啊,那是在乡下好不好,现在哥好歹也是公务员了,是要早起点卯的。以后记住了,一大早就要叫我起床,天天迟到,知县非把我开除了不可。”

  匆匆忙忙地梳洗之后,苏昊冲到厨房,抓了两块陆秀儿煎好的年糕,便往外跑,跑到门外了,才想起来回头对陆秀儿喊道:“秀儿,我今天要带生员们下乡去,晚上不一定能回来。如果我没回来,你就到吴达家去住吧。”

  “好咧。”陆秀儿脆生生地应道。

  苏昊一路小跑地向县衙奔去,刚过了县衙门前的小石桥,就见昨天培训过的那十几名生员正在那片空地上等着他呢。

  因为前一天苏昊已经通知了大家要下乡去做事,所以众人都没有穿襕衫,而是换了如寻常庶民一般的青布衫裤,脚下蹬的是厚底的蓝布鞋,看起来反而比此前更加精神了。每个人都带着一个大包袱,里面有换洗的衣服,还有笔墨纸砚等物。有几个家境不错的生员,还带上了仆人。

  “抱歉抱歉,各位兄台,小弟初次当差,没早起的习惯,累各位兄台久候了。”苏昊向众人拱着手道歉道。

  “改之兄客气了,适才吴衙役已经来跟大家说过了,说你昨天下午从县衙离开之后,又到吴衙役家里与他探讨一省柴灶的技法,直至三更天才回家。改之兄这种求真精神,值得我辈学习啊。”秀才马玉走上前来,对苏昊客气地说道。

  “咳咳,这个嘛,都是应该的,应该的。”饶是苏昊有两世为人的经验,此时也不禁老脸绯红了。还好,早上出门之前,他猛嚼了几口茶叶,算是把嘴里残余的酒味给盖掉了,否则,让马玉等人闻到他嘴里的酒气,再结合他迟到的事情,他这个领导干部的形象就真的轰然倒地了。

  “各位兄台,大家还要在这里稍等片刻,我还有些事要去工房交代一下,另外,还要向知县大人报告一些事情,烦大家耐心等待一会。”苏昊说道。

  “改之兄且去,我等在此,正好再切磋一下昨日所学的格物之道。”众人一齐对苏昊说道。

  苏昊急匆匆地进了县衙,他先来到工房,戴奇带着众衙役也正在等着他,看到他进来,众人一齐向他施礼。

  苏昊向大家拱了拱手,算是回礼,然后对戴奇说道:“老戴,我昨晚与吴达讨论省柴灶一事,弄得太晚,以至于忘了一件大事。现在我马上就要带人到乡下去打井,这件事还要拜托你操办一下。”

  “苏师爷请讲。”戴奇恭敬地说道。

  苏昊走到桌案前,拿过来几张纸,又拣起一截头一天留下的炭条,开始在纸上画图,一边画一边对戴奇交代道:“老戴,有这样几件东西,是我们下乡要用到的,麻烦你找人给制作一下。一个是三角架,样子是这样的……”

  作为一个常年搞勘测的人,苏昊的制图能力是没说的,他拿着根炭条随手画一画,就几乎有正规机械制图的效果了。工房里本来就有木匠和铁匠出身的衙役,站在旁边一看图纸,就知道苏昊想做的是什么样的东西了,只是这些东西大家都从来没有见过,也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

  “这些都是测绘仪器,你先按15套准备吧,你估计要多长时间能够做好?”苏昊对戴奇问道。

  戴奇回头看了看站在自己身边的衙役,一名叫作谢思志的衙役连忙替他向苏昊答道:“苏师爷,小的是做木匠出身的,这里面的木工活,小的负责安排人去做,两三个时辰就能够做好。”

  另一名叫作江友保的衙役是铁匠出身,他粗略估计了一下,表示其中的铁器也只需要两三个时辰就可以做完了。

  “好,那就麻烦二位速去操办,制成之后,派人送到登仙乡去,我们今天在那里勘井。”苏昊道。

  “苏师爷放心。”两个衙役拿着图,大步流星地出去了。

  交代完制作测绘仪器的事情,苏昊叫上戴奇和吴达,一起来到了县衙的大堂,去见知县韩文。

  今天大堂上没有人告状,韩文正和方孟缙坐在一旁喝茶闲聊,看到苏昊等人进来,韩文呵呵笑道:“改之来了,听倩……呃,听师爷说,你昨天讲授格物学说,很是精彩啊。”

  “韩大人过奖了。”苏昊道,“韩大人,方师爷,学生和书院的生员们约好,今天就下乡去勘井,现在是特地来向韩大人和方师爷辞行的。”

  “改之辛苦了,等你们从乡下回来,本县再给你们摆酒洗尘吧。”韩文说道。

  苏昊道:“韩大人,学生下乡之前,有一事想向大人报告一下,同时也要请大人支持。”

  “何事?”韩文问道。

  苏昊道:“昨日学生与戴书吏、吴衙役一起,结合西人的热力学原理,研讨出一种省柴灶。经过我等测试,确信可省柴一半以上,一个四口之家,一年可省柴十五担。学生特来向大人和师爷报告此事。”

  韩文皱了皱眉头,但没有表示什么不满,只是说道:“哦,此事本县知道了。”

  方孟缙听出了韩文的意思,他对苏昊说道:“改之,时下全县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打井,这省柴灶一事,只是雕虫小技,你不必放太多心思于这样的事情上。”

  苏昊道:“韩大人,方师爷,请容学生把话说完。”

  “你说吧。”韩文面无表情地说道,他对于苏昊跟他汇报这种鸡毛蒜皮的事情,很是不悦,但想到苏昊马上要下乡去打井,这是关系重大的事情,他也不便于在这个时候去驳苏昊的面子。

  苏昊说道:“韩大人,方师爷,学生以为,这省柴灶是一项很重要的发明。据学生了解,目前全县农家用的都是传统土灶,耗柴草极多,田间出产的秸杆尚不够用,许多农家还要去砍伐树枝以充薪柴。学生考虑,如果我们能够在全县推广这种省柴灶,那么家家户户非但不用花费气力去搜集额外的薪柴,而且秸杆还能节省下来,无论是用于沤肥还田,还是用于养牛,对于普通农家来说,都是大有禆益的。”

  “在全县推广?”方孟缙心念一动,他隐隐地有些理解苏昊的意思了。作为师爷,他也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他能够想象得出,如果这种灶真的能够省柴一半,而且还在全县进行推广,这个影响倒的确是很大的。

  南方农村自古以来就知道秸杆沤肥还田的道理,只是苦于秸杆不够烧,所以很少有人家能够做到。如果推广省柴灶之后,农家能够有多余的秸杆用于还田,对于农业生产将起到很大的促进作用。这种惠而不费的政绩,哪有人不喜欢的。

  “你们如何能够做到向全县推广呢?”方孟缙追问道。

  苏昊道:“我现在想向韩大人汇报的,就是我们工房关于推广省柴灶的一个思路。我们测算过,按省柴灶能够省柴一半计算,一个四口之家,一年能够省下来的柴草,不下五钱银子。我们打算按每口灶一钱银子向百姓收费,相信任何一户人家都会非常愿意采纳的。我们打算培训一批泥水匠,用一年时间,在全县普及省柴灶。”

  “每口灶一钱银子,的确不贵。”韩文也听明白了,他点点头说道,“你们打算以什么样的名义去推广呢?”

  苏昊道:“很简单,我们以县衙的名义来进行推广,这种灶能够帮百姓省钱,而且垒灶的价格又非常优惠,这绝对是一件泽被百姓的大好事。我们商量过了,每推广一口灶,我们可以向县衙上交二分银子的管理费。如果全县有3万户人家改造省柴灶,那么我们将可以向县衙上缴600两银子的管理费。”

  “呵呵,这倒不必了,这些银子,就留在工房好了。”韩文听明白了苏昊的意思,脸上那些不悦的表情顿时荡然无存了。他嘿嘿笑着,大手一挥,就把管理费给苏昊抹掉了。推广省柴灶,对于韩文来说,更重要的是能够产生政绩,这点银子,反而不在他的眼光之内。

  “改之啊,你们设计的这个灶,可有名字没有?”方孟缙似乎有意无意地问道。

  “这个灶……”

  苏昊正想说这个灶就叫做省柴灶,旁边戴奇打断了他的话,上前对韩文说道:“启禀韩大人,苏师爷和小的们一起商量过了,我们想给这个灶取名叫韩氏省柴灶,还请韩大人应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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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36 分配方案

  戴奇此言一出,韩文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了,他假意地连连摆手道:“这如何使得,这是你们工房搞出来的灶,改之居功甚伟,还是用他的名字为好。”

  苏昊再笨,也知道不能和领导抢荣誉。对于戴奇的急智,他佩服得五体投地,难怪明太祖坚定地认为官场是一个染缸,这戴奇对于官场规则的把握程度,可是远远在苏昊之上的。

  “韩大人,将这个灶取名为韩氏灶,是我们工房全体差役共同的心愿。没有韩大人的英明领导,我们哪能设计出这样的灶。再说,这个灶设计出来仅仅是一个产品而已,只有以韩大人的名义推广下去,才能真正成为造福百姓的利器。从这个意义上说,这个灶以韩大人的姓氏命名,是实至名归的。”苏昊侃侃而谈。

  “师爷,你看……”韩文装出一副为难的样子,看着方孟缙,等他表态。

  方孟缙故作深沉地说道:“韩大人,以老朽之愚见,这省柴灶若能在全县推广,确能泽被百姓。不过,要推广这省柴灶,既要让百姓放心,又不能让奸佞之徒从中渔利,必须要有一德高望重之人出来坐镇。将这灶取名为韩氏灶,能够借大人的威名,震慑小人,的确是一个好主意。只是,这样一来,大人难免会被清流说成是沽名钓誉,于大人的清誉有损,大人还当三思。”

  “如果此事确能对百姓有益,韩某区区虚名,何须挂怀?”韩文大义凛然地说道。

  苏昊看着这帮人把马屁术玩得出神入化,心里真是充满了佩服。他忍着笑,说道:“韩大人,既然您已经同意我们借用您的名义,能否再麻烦您亲自书写‘韩氏灶’三字,以作我们工房的镇房之宝?”

  “这个简单。”韩文心情极好,站起身走到桌案前,提起湖笔,饱蘸浓墨,在一张宣纸上写下了“韩氏灶”三个大字,周围的众人自然又是大惊小怪地称赞这几个字如何如何力透纸背、惊天地骇鬼神,就差说贴门上避邪、贴床头避那啥了……

  定下了大政方针之后,韩文下令戴奇负责具体操办此事,苏昊则专注于勘井找水。苏昊等人向韩文和方孟缙鞠躬告辞,退出大堂。

  来到大堂外,戴奇打发吴达先回工房,自己把苏昊拉到一个僻静处,向苏昊深鞠一躬,说道:“苏师爷,这省柴灶之事,戴某些须功劳都不曾有,而苏师爷却在韩大人面前称这是小人与师爷一同研讨出来的,戴某感激不尽。”

  苏昊笑道:“老戴客气了,我早就说过,工房的差使,终归是你老戴的,这件事既然着落到工房来做,怎么能不挂你老戴的名字呢?”

  “师爷,我刚才算过了,如果这推广韩氏灶一事能够如我们所愿,在全县起码推广3万户,工房扣掉付给工匠的薪水,至少能够落下1500两银子。对于这些银子的分配,师爷可有何想法?”戴奇问道。

  行政垄断这种事情,能够带来的收益是非常可观的。戴奇作为工房书吏,对于这样的名堂可谓心知肚明,只是以往找不出这么好的项目来做而已。这个推广省柴灶的项目,能够为知县带来政绩,也能够让百姓得到实惠,在这个基础上还能给工房带来丰厚的收益,实在是一个三方得利的大好事。这件事的根本着落在苏昊身上,戴奇自然要先与苏昊谈一谈利益分配的问题。

  苏昊道:“老戴,我原来的想法,是每个灶要交两分的银子给县衙,现在听韩大人说起来,这两分也不必交了……”

  戴奇不等苏昊说完,便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嘿嘿笑道:“师爷,这两分的银子,虽然不必交给县衙,但我们工房也不能扣下,你该明白这个意思吧?”

  “哦!”苏昊轻轻哦了一声,随后便自嘲地笑了。韩文说这些银子不必交给县衙了,但并没有说不必交给他自己。交给县衙的银子,是要入账的,而交给知县本人的银子,就不必入账了。明朝的官员薪俸低得令人发指,谁不得想办法弄点灰色收入?连戴奇这样的书吏都能够贪到钱,韩文哪有不从中拿回扣的道理?

  联想到此前韩文的笑容那样灿烂,估计是已经想到自己能够拿到这些银两了,倒是苏昊还蒙在鼓里,实在是迂腐之极。

  “老戴,此事我不擅长,就交给你办好了。”苏昊从善如流,马上把权力下放给了戴奇。

  戴奇道:“师爷,你还年轻,而且到县衙当差的时间短,这县衙里的规矩,你一时也不了解,所以此事还是我来办更为合适。不过,师爷放心,你待戴某一片真心,戴某也必定对师爷忠心不二。”

  “老戴,咱们是同僚,忠心不二这样的说法,就不必了。我只是希望,留在工房的那些钱,能够让大家都拿到。这个省柴灶的技术里,有吴达一份,我答应了每个灶给他分红一分,老戴你觉得合适否?”苏昊问道。

  “嗯……”戴奇略微迟疑了一下,然后点点头道:“师爷既然已经答应过了,戴某自然会照办。给吴达一分的分红,倒也应该,我只是担心其他衙役眼红,说师爷偏怛,这就反而对师爷的声誉不利了。”

  “你提醒得对。”苏昊说道,他头一天向吴达许诺每个灶可以提一分银子的红利,的确有些鲁莽了,他只想着如何收服吴达,却忽略了其他人的感受。想想看,每个灶工房总共拿到五分银子,两分交给韩文,一分给了吴达,其他人总共才拿两分,难免会有人心里不痛快的。

  不过,苏昊也有自己的想法,他能够给工房带来的,绝对不止是一个省柴灶的技术。对于其他的衙役,他还有更多的技术可以和他们分享,届时大家都能够从中获利。

  “老戴,这件事就先这样安排。等我勘井回来,自会给大家再找其他的挣钱机会,多的不敢说,一年给每个衙役弄百十两银子的外快,应当是轻轻松松的。而且,这些银子来路都是光明正大,韩大人知道了不但不会责怪,还会夸奖我们呢。”苏昊道。

  戴奇道:“戴某现在才知道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苏师爷略施小技,就比我们这些粗人成天歪门邪道弄的钱多出数倍,戴某实在是佩服。师爷,这余下来的银子,我想一分为二,工房的衙役们分一半,师爷和小人分余下一半。这一半里,师爷拿六成,小的拿四成,师爷看合适否?”

  “咱们俩也五五分吧。”苏昊呵呵笑道,他花这么大的精神想出这样一个挣钱的办法,当然不仅仅是为了学雷锋做好事,自己落下一些银子是非常重要的一个目的。照戴奇的这个分配方案,如果两人五五分成,每人能够拿到150两银子,这也算是一笔巨款了。他脑子里还有其他的一些挣钱方法,如果每个方法都能给他带来150两的收入,不出多长时间,他也能够一名光荣的“千两户”了。

  戴奇又假意地再三推辞了半天,最后还是接受了与苏昊五五分成的方案,脸上溢满了笑意。对于推广省柴灶一事,他已是胸有成竹,韩文已经点了头,他便可以用县衙的名义来进行推广。戴奇已经想好了,全县百姓必须更换省柴灶,而且此事只能由工房来做,民间的泥水匠如果敢染指,他便会直接拿着县衙的信牌去抓人。

  至于这个项目的收益,戴奇算出来的结果,比苏昊要高出不少。他才不会像苏昊设想的那样,每个灶给工匠分五分银子的手工费,能够给到两分半的银子,就已经算是照顾苏昊的情绪了。照一个工匠一天垒10个灶计算,每个灶两分半的银子,一天也能挣到两钱半,一个月就是七八两银子,这样的活计,还愁没人愿意干?

  至于从用户那里收费,也有诸多猫腻可玩,比如说,要求材料必须由对方准备,对方如果准备不齐,则需要花一两分银子来从工房购买,这样一算,又能增加一些收入了。

  这些事情,戴奇并不打算对苏昊隐瞒,但也没打算现在就对苏昊讲。他准备等把钱挣来之后,再送到苏昊手里去,以示自己的忠心。他已经看出来了,苏昊是一个有能耐而且很大度的人,这样的人,戴奇是决心要依附的。

  “老戴,韩氏灶一事,就拜托你费心去操办了。此事宜早不宜迟,具体该如何办,你比我更有经验,我就不罗索了。我现在就带人下乡去打井,有什么事,我们及时联络。”苏昊道。

  戴奇道:“师爷请放心,戴某必定把此事办好。师爷在乡下打井,千万保重自己。有什么事情要办,尽管差人回来告诉戴某,戴某一定一刻也不会耽搁。”

  “那就多谢老戴了。”

  “师爷多多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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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37 小意思

  苏昊办完这些事情,又耽搁了将近半个时辰的时间。不过,当他带着一伙随他一同下乡去的工房衙役走出县衙大门时,看到那些在外面等待的生员们脸上并没有不耐烦的神色,似乎苏昊自己睡懒觉,让他们站在太阳底下等待,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明朝的读书人地位很是奇特,表面上看,获得秀才功名的读书人就算是上等人了,见了知县都可以不下跪,但实际上,他们还有许多事情要受制于官府,所以轻易不敢与官府里的差人呲牙。

  这一次下乡打井,韩文让方孟缙向生员们放了话,说荣获打井先进分子的生员,能够优先获得来年参加秋试的名额,反之,在打井活动中表现不好的,则会被列入黑名单,至少几年内别想拿到考试名额了。至于说谁是先进,谁是后进,由苏昊一个人说了算。这一手实在是太狠了,相当于把一干生员的脖子都洗干净了交到苏昊的手边,苏昊想掐谁就掐谁。

  韩文把乡试名额和打井挂钩,生员们想告状都找不着地方。打井是关系百姓生计的大事,布政使司和南昌府都高度重视,身为生员,如果在这样的事情上不努力,被挂了黑名单,谁会替你喊冤?

  “各位久等了!”苏昊向众生员拱手说道。

  生员们纷纷应道:

  “无妨无妨,我等在此正好切磋学问,机会难得。”

  “苏师爷日理万机,所办的都是大事,我等在此等候片刻又有何妨?”

  “改之兄为全县百姓如此操劳,当为我辈楷模。”

  “……”

  苏昊听着大家鸡一嘴鸭一嘴地恭维自己,不禁心中好笑。这些秀才里,年轻的不到20岁,年龄大的看上去起码是30多岁了,一个个都是深谙人情世故的样子。头一天自己去书院的时候,遇到吴之诚为难自己,也正是这些生员,在下面起哄,嘲笑他不过是个最末一名的秀才。如今,听说自己掌握了大家的考试名额,便一个个狗脸变成人脸,恨不得和自己称兄道弟,没准还打算把妹妹、女儿啥的送上门来呢。

  当然,也不是说所有恭维苏昊的人都是趋炎附势,像马玉这样的人,就是因为听了苏昊的课,所以发自内心地尊重苏昊的才学。这些人也会对苏昊说几句客气话,但这些话起码不至于让人浑身起冷痱子。

  “好吧,大家准备起身吧。我们今天要去的地方是县城以西的登仙乡。”苏昊吩咐道。

  因为下乡的是一群生员,为了照顾他们,戴奇专门交代人雇了几辆马车,让生员们坐着。依戴奇的意思,本来要给苏昊单独雇一辆好一点的车,但被苏昊拒绝了。苏昊爬上第一辆车,与六七名生员挤在一起。这也是苏昊以往的一贯做法了,他在地质队里地位颇高,但每次去野外的时候,都是和普通技术员们一起挤车的。

  登仙乡是距县城最近的一个乡。苏昊的打算,是由近及远,先到登仙乡,然后再去县城南边的奉化乡,再折向东,去会昌乡、广丰乡。这几个乡与折桂乡一样,是丰城主要的产粮区,人口密集,受灾情的影响最大。至于再往南边去,就进入山区了,人口和土地都很少,而且有山塘可供取水,受灾并不严重。

  苏昊今天要去的打井点,是登仙乡的蔡家村,离县城15里路,马车要走半个时辰的样子。众人在马车上说说笑笑,时间过得也快,一转眼,蔡家村已经到了。先期赶来报信的衙役带着在现场负责打井的典吏汪天贵站在路边迎接,看到苏昊从车上下来,汪天贵满脸堆笑地迎上前去,作揖问候道:“苏师爷远来辛苦,小的汪天贵,是户房的典吏,奉韩大人之命在登仙、剑池两个乡打井,请苏师爷指教。”

  苏昊向汪天贵点点头道:“汪典吏辛苦了,这边打井的情况怎么样?”

  汪天贵道:“到目前为止,我们一共打了18口井,其中每时辰出水300担以上的2口,出水100担以上的4口,余下的井或是干井,或是出水量甚少,都算是废井了。”

  “唔,三口井能够有一口出水,也算不错了。”苏昊表扬道,那个年代没有什么科学仪器,也不懂得地质原理,凭着一些经验来选井位,三口井能够有一口出水,的确算是不错的成绩。

  汪天贵道:“谢师爷夸奖,不过,我们前面几口井是在别村打的,出水情况还不错。自来到这蔡家村之后,连打了五口井,皆为废井。闻得师爷勘井之法出神入化,小的才奏请韩大人,请求派苏师爷先到我处来指点一二。”

  “没问题。”苏昊也不客气,直接就把勘井的工作给揽到自己身上了。他回过头,对着刚刚下车的生员和衙役们喊道:“大家都过来吧,我们来安排一下勘测的事情。”

  汪天贵道:“苏师爷,大家一路远来,都辛苦了,现在也正赶上吃饭的时候了,村里的里长安排了几桌便饭,不如大家一起吃了饭再去勘井,如何?”

  汪天贵刚说完,便有一个长相猥琐的汉子凑上前来,向苏昊行礼道:“苏师爷,草民就是蔡家村的里长,叫蔡有寿。听闻师爷亲自来为本村勘井,我代全村700口人向师爷表示感谢。村里现在已经安排好了酒菜,请师爷和各位差爷们先去用饭吧。”

  走了一路,大家也的确都饿了,所以苏昊也没有拒绝蔡有寿的好意,他点了点头,便有村民过来领着生员和衙役们往村里走。汪天贵向苏昊诡异地笑了一下,也自顾自地先走了,把蔡有寿和苏昊二人留在最后。苏昊正在纳闷汪天贵为什么会如此失礼,却见蔡有寿轻轻拍了拍他的手,递过来一个小纸包。

  “这是什么?”苏昊下意识地接过小纸包,入手觉得份量挺沉,捏一捏,心里已经明白了几分,这分明就是一块四五两重的银子。过去曾听说县衙的差役下乡去能够收到红包,现在算是见识了。想必汪天贵已经向蔡有寿介绍过苏昊的身份,所以蔡有寿出手颇为大方,四五两银子的红包,抵得上苏昊好几个月的薪水了。

  “蔡里长,你这是何意?”苏昊问道。

  蔡有寿讪笑道:“苏师爷来替我们造福,这是村里百姓的一点小意思。”

  “这个……不太好吧。”苏昊开始有些犹豫不决了。如果是在前世,苏昊是绝对不会收这种钱的,毕竟那时候他有职有权,收入也颇丰,不需要靠这种灰色收入来补贴家用。而现在则不然,他所有的家产不过就是韩文赏给他的20两银子,在交了10两给母亲,又租了房、买了些生活用品之后,20两银子只剩下不到3两了,靠这点钱要在城里生活下去,恐怕是很拮据的。

  他弄出一个推广省柴灶的敛财方法,但要真正收上钱来,还不知要拖到什么时候。这个时候有人雪中送炭地递上五两银子,由不得他不动心。

  唉,收,还是不收呢?苏昊在心里激烈地斗争着。

  “蔡里长,苏师爷是读书人,你怎能用这种黄白之物污苏师爷的眼呢?”

  正在苏昊与天人作战的时候,耳边响起了一个大义凛然的声音,苏昊扭头一看,却是跟着自己一起来的神棍陈观鱼。只见陈观鱼身着道袍,头戴道冠,几根胡子似乎也打了蜡,油光水滑,站在那里,一副仙风道骨的样子。

  “呃呃……是啊是啊,我奉知县之命前来打井,岂能再收此百姓的血汗钱?蔡里长,你还是把银子拿回去吧。”苏昊被陈观鱼的话给说得羞愧难当,虽然不理解陈观鱼的意思是什么,但他还是不得不做出一个廉洁的样子,难舍难割地把钱塞回了蔡有寿的手里。

  “这……”蔡有寿一时也懵了,搞不清眼前这个拆台子的道士何许人也。

  “苏师爷,你前面先走,我好好地给蔡里长说说你的清正为人。”陈观鱼向苏昊使了个眼色,苏昊心念一动,向蔡有寿拱拱手,径直先走了。

  蔡有寿有待去追苏昊,陈观鱼一把把他拉住了:“蔡里长留步,贫道有几句话想跟你说说。”

  “你是哪里的老道,跑这来多什么嘴?”蔡有寿没好气地对陈观鱼说道。

  陈观鱼呵呵一笑,道:“蔡里长,贫道刚才忘了说了,贫道现在是苏师爷聘的幕僚,是替苏师爷办差的,你……明白吗?”

  “哦……”蔡有寿心领神会,他把苏昊刚刚递还给他的纸包又递到陈观鱼的手上,说道:“道长,这点小意思……”

  陈观鱼两个指头一勾,纸包就不见了,他笑着对蔡有寿说道:“贫道擅长勘测风水,苏师爷勘井之时,也免不了要与贫道探讨一二的。这勘风水的香火钱,贫道就先收下了,蔡里长的慷慨,贫道自会向苏师爷禀报的。”

  “好说,好说,道长请。”

  “里长请。”

  两只老狐狸心照不宣,亲亲热热地肩并着肩,向村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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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38 两个井位

  村里的宴席,不外乎鸡鸭鱼肉四大件,用一个个直径一尺多的木盆装着,放在桌上。苏昊带来的生员和衙役有20多号人,加上原来在村里打井的汪天贵等人,加起来凑了满满四桌,就摆在蔡有寿家门外的空场上

  苏昊以下午还要做事为理由,谢绝了众人的敬酒,也禁止生员和衙役们喝酒。这样一来,整个场面倒是斯文了许多。

  吃过饭,苏昊带上众人开始勘测蔡家村周边的地形,如在龙口村的时候那样,他不但观察丘陵的走向,还要下到那些打废的井里去看井下的截面情况。随他而来的生员们也学着他的样子,坐在竹筐里,让人用辘轱把他们放到井下去看土层和岩层。

  这些生员倒没有苏昊想的那样娇气,下到井下去,对于他们来说,与其说是工作,还不如说是一种刺激的经历。这些人从井下回到地面时,一个个面色潮红,兴奋难当,不断地向那些还没有轮到下井的同学们吹嘘着井下的见闻。

  蔡家村这一站的工作,苏昊是当成练兵来做的。他让所有的人都到井下去转了一圈,然后结合地表的地貌给大家讲解岩层构造,分析哪些地方更容易成为储水构造,而哪些地方则不太容易形成浅层地下水。

  “大家来看,这是我草草绘制的蔡家村周边地形图,我们猜测,在这一带有这样两条构造,其走势是这样的……”苏昊用炭笔在纸上画着图,对生员们指指点点地解说着,“大家结合我们昨天讲过的内容分析一下,在哪个地方打井,出水的可能性最大。”

  “这……”站在苏昊身边的马玉第一个说话了,同时用手指指了一下地图中的某处。不愧是县试的案首,他的理解能力的确是众人中间最强的。

  “唔,这个地方的确是个理想的地方,我们姑且把它定为甲点吧。”苏昊用炭笔在马玉指的地方画了个记号,写上一个“甲”字。如果放到后世,他肯定是用ABCD字母来标注的。

  “大家看看,还有没有其他合适的井位呢?”苏昊继续向生员们问道。

  生员们一会盯着地图,一会抬眼看看周围的地势,都在回忆着苏昊讲过的内容,这时候,在苏昊的身后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

  “我觉得,此处也有可能有水。”

  随着这声音,有一只纤手伸过来,在地图上轻轻地点了一下。

  苏昊是蹲在地上的,听到声音来自于自己的身后,他扭转头来,向上看去,入眼处是一张俏丽的脸庞。四目相对之时,身后那人连忙别开脸,满脸绯红,不敢再与苏昊对视。

  “原来是韩……韩兄。”苏昊当然认得,对方正是昨天在教室里蹭课听的韩倩。虽然此前方孟缙替她掩饰说她的名字是韩青,但苏昊昨天已经问过陆秀儿了,知道知县老爷家的千金小姐名叫韩倩,识文断字,而且“长得非常漂亮”。

  对于陆秀儿的审美观,苏昊还是比较相信的,头一天韩倩去听课时,刻意把自己打扮得不那么惹眼,但苏昊还是能够感觉到她的天生丽质。这一会,两个人脸对着脸,相距不过尺把远,苏昊把韩倩的脸庞看得一清二楚。他虽不是什么文学家,却也听说过“肤若凝脂”这样的词汇。他觉得,这个词用在韩倩身上,的确是太恰当不过了。

  韩倩是向韩文软磨硬泡了半天,只差以泪洗面,这才得到了允许到乡下来观摩苏昊勘井。作为千金小姐,韩倩自然不能和生员们挤同一辆车下乡,韩文安排心腹雇了一辆有篷子的马车,让韩倩和丫环红莲都换上男装,坐马车前往蔡家村。

  这一次,韩倩是做生员打扮,红莲则扮成了一个书僮。当然,这番打扮要想瞒过众人的眼,也是不可能的,只不过是掩耳盗铃,求得点心理安慰罢了。

  适才苏昊给大家讲解地质构造的时候,韩倩也来到了人群中,站在苏昊的身后旁听。她本来也是极其聪颖的一个人,领悟能力并不亚于生员中最强的马玉。听马玉说完第一个可以选择的井位之后,她忍不住出手,指出了第二个井位。

  众人一开始没太注意到韩倩的存在,听到她说话,这才发现出现了一个陌生人。听韩倩的声音,再看她的相貌、身材,生员们哪里会猜不出此人其实是个女孩子。大家一时弄不清韩倩的身份,碍于礼教,倒也不敢起哄,只是下意识地都退后了半步,不敢和她挨得太近。

  韩倩话一出口,就知道自己的身份已经暴露了,不过她对此也早有心理准备了。作为一名官二代,她没把秀才们放在眼里,所以也不在乎自己是否成为众人围观的对象。她向苏昊点了点头,说道:“苏兄,你觉得我说的,对吗?”

  “韩兄所言,非常正确。”苏昊呵呵笑道,随手在韩倩指的地方也做了个记号,标上一个“乙”字。

  “改之兄,这是不是说,在此两处打井,便定能出水?”马玉问道。

  苏昊道:“从常理来说,应当是这样的。但是,我们也需要知道,地质构造是非常复杂的,尤其是丰城这个地方,处于扬子板块和华南板块的拼接地带,存在着多个韧性剪切带……呃,这个大家随便听听就好了,不必深究。总的来说,就是说咱们丰城的地质构造比较复杂,很可能会在某个地方出现岩层断裂的情况,使得我们推演出来的构造发生变化。”

  “那怎么办呢?”马玉追问道,他刚才已经眼明手快地把苏昊说的那些话都记录下来了,打算回头再细细琢磨,现在他要做的,就是从苏昊嘴里榨出更多的知识。

  苏昊道:“没什么好办法,只能是用试错的方法。汪典吏他们此前打的几口井,就为我们提供了试错的材料,通过分析井下的岩层断面情况,我们可以最大限度地减少错误,从而避免浪费。”

  “苏兄,你的意思是说,我们可以先在这两处打井,如果出水则已,如果不出水,也可以通过打出来的井的情况,来推测新的井位,是这样吗?”韩倩问道。

  “韩兄所言极是。”苏昊答道。

  “好,咱们现在就去定井位。”马玉兴奋地说道,虽然有关地质构造的推演是由苏昊完成的,但这毕竟是他能够理解的一些知识。平生第一次运用科学技术来做成一件事情,这对于马玉来说,简直有脱胎换骨的感觉。

  “师爷,能否借一步说话?”一直站在旁边听众人讨论的陈观鱼走上前来,向苏昊递了一个眼色。

  苏昊带上陈观鱼的目的,正是为了让他处理一些技术之外的事情,看到陈观鱼一脸神秘的样子,苏昊向众生员打了个招呼,然后便随陈观鱼走到了一边。

  “老陈,你有何话说?”苏昊向陈观鱼问道。

  “师爷,小道刚才听师爷讲解这地下水之事,感到茅塞顿开。在龙口村里,小道于勘井一道败于师爷之手,真是心服口服啊。”陈观鱼说道。

  苏昊诧异道:“老陈,你叫我单独说话,就为了夸我一通?”

  “不是不是。”陈观鱼连忙道,“小道只是说说自己的想法而已。请师爷借一步说话,是想建议师爷,刚才选的这两个井位,最好先选乙处,万一乙处无水,再选甲处,师爷以为如何?”

  “为什么?”苏昊问道,“从这两处的对比来看,甲处的储水构造特征更为明显,乙处的构造反而有些不明朗的地方。在甲处打井,是更为稳妥的。”

  陈观鱼小声道:“小道也知道这一点,其实,中午吃饭的时候,小道已经问过在此处勘井的风水师了,他先前也曾选过这个甲处,不过,后来又放弃了。”

  “为什么?”苏昊再次问道。

  “这甲处,恰好挨着蔡里长家的祖坟……”陈观鱼意味深长地说道。

  “靠!”苏昊发出一个21世纪的感叹词,“老陈,咱们这算不算拿人手短啊?”

  “与人方便,与己方便嘛。”陈观鱼说道,“再说,蔡里长也是有点势力的人,他跟我说了,他有个亲戚是在京里做官的。我想,既然咱们有两个点可选,何必非要先选甲点呢?”

  “也罢。”苏昊屈服了,反正两个地方都可能有水,倒的确不必去得罪蔡有寿。人家事先就给了自己五两银子,估计也是料到了这个结果的。

  想明白了这个道理,苏昊回到生员们之中,对众人说道:

  “各位,咱们现在就去看看井位。刚才陈先生算了一下,说独文兄看中的甲处事关蔡家村的地脉风水,小弟的意思是,对于风水之事,我们宁信其有,不信其无。反正有甲、乙两处井位,我们就先在乙处打井试试好了。”

  “走吧,大家一起看看去。”生员们倒没什么意见,一齐闹闹哄哄地说道。他们看陈观鱼的确是一身道士打扮,所以对于苏昊给出的解释,也就信以为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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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39 此间的少年

  苏昊图上的乙处是蔡家村南边的一处小山坡下,众人步行了不一会就走到了。汪天贵和蔡有寿已经闻讯赶来,苏昊用手指了指面前的一片田地,说道:“就在这一片吧,打井80尺左右,应当能够出水。如果我所料不错,每时辰出水大概是200担左右。”

  蔡有寿问道:“师爷,你是说,这几块田选哪块都行?”

  “正是。”苏昊答道。

  蔡有寿点点头,然后回过头对身边的一个跟班说道:“你去把程家娘子叫来,这个井就在她家田里打吧。”

  跟班应声而去,蔡有寿领着苏昊等人往前走了几步,来到一处长着稀稀疏疏的水稻的田里,对苏昊说道:“师爷,你看,就在这块田里打井,合适吗?”

  苏昊道:“位置倒是合适,不过,这一打井,这块田就算是废了。县衙有要求,打井的时候如果征用了田地,是要按市价补偿的,你可知道?”

  “知道,知道。”蔡有寿道,“这不,我已经让人去叫田主去了,就是要和她说说补偿的事情。”

  正说着,被蔡有寿派去喊人的那名跟班从村里出来了,在他的身后,跟着一位年轻的农家女子。只见此人头上梳着小三髻,扎着头巾,分明是未嫁女子的打扮。但看她的身材,却已经是长得比较丰满了,像是20出头的模样。在当年,20来岁而尚未嫁人,还是非常少见的。

  蔡有寿的跟班走得飞快,那名女子也一步不落地跟在他的身后,看起来似乎是非常着急的样子。两个人来到蔡有寿和苏昊的面前,那名女子向蔡有寿拜倒,说道:“程仪拜见里长,不知里长召小女子来,有何吩咐。”

  “程家娘子请起。”蔡有寿慢条斯理地说道,“程家娘子啊,知县大人派了差爷来咱们村帮着打井,这事情你可知道?”

  “程仪知道。”

  “打井这事,关系咱们全村的生计,无论是谁,都必须出力。现在县衙里的苏师爷已经勘定了井位,这个井位恰好就在你家的田里,你看……”

  “啊!”程仪吃惊地抬起头来,她看了看周围的人,意识到蔡有寿说的并非假话,便猛地跪倒在地,向蔡有寿连连磕头道:“里长,这两亩田是小女子和弟弟唯一的立身之本,求里长开恩,换一个地方打井吧!”

  “程家娘子,你这是什么话?”蔡有寿板起脸说道,“这地下的水脉是有定数的,换一个地方,就打不出井来了。再说,村里在你家的田里打井,又不是不给你补偿,这踏坏的青苗,都是可以折算成银两的。”

  程仪跪在地上说道:“里长老爷,小女子虽然见识浅,却也知道打井毁田。小女子姐弟二人在本乡无依无靠,就指着这两亩薄田度日,这田如果毁了,小女子和弟弟就得饿死了。”

  蔡有寿道:“荒唐,我不是说了吗,占了你家的田,县衙会给你补偿的。你这两亩田,本来就是冷水田,出产甚少,按市价来算,一亩肯定值不了四两银子。村里给你十两银子,买你这两亩田,你有何不愿意的?”

  “里长,银两再多,也是会用完的,可是有这两亩田,就能够供着小女子姐弟两人活下去。里长,求求你看在我姐弟俩可怜的份上,换个地方吧。”程仪把头伏在地上,泣不成声地说道。

  “蔡里长,这是怎么回事?”苏昊见不得这种惨状,他把蔡有寿拉到一边,小声地问道。

  蔡有寿摇摇头道:“这女子名叫程仪,六七年前从外地逃难来到我们村,还带了一个十岁不到的弟弟,叫程栋。她当时身上还有一些银两,就从本村人手里买了这块地,外加一间草房,在此住下来了。这些年,她一个人耕种这两亩地,闲时还会纺点纱、砍点柴到集上去卖,就这样拉扯着弟弟长大了。

  她来的时候就有十六七岁,现在已经是二十好几了,可是还不嫁人。她说非要把弟弟供养出来,才会考虑自己嫁人的事情。”

  “供养出来,什么意思?”苏昊问道。

  蔡有寿冷笑道:“这程家姐弟,自称在家里落难之前也是个官宦人家。她那弟弟名叫程栋,自幼就有满腹好文章,是惦记着要中举人、中进士的。程仪想的,大概就是要等到她弟弟中了举才会去嫁人吧。”

  “原来是这样。”苏昊点点头道,他觉得,这家人的情况,与他家倒有些类似之处。相比之下,他家好歹还有十几亩田,家境算是过得去的。而程仪、程栋姐弟俩,就靠着这两亩冷水田过日子,其困窘是可想而知的。

  “既然是这样,要不咱们还是换一块地吧。”苏昊建议道,“把井位往旁边挪出几十步,挪到别家的田里去,也是可以的。”

  蔡有寿摇头道:“师爷是在衙门里当差的,不知道我们当里长的艰难。这打井的事情,不管摊到谁家的田地里,都会有这样的麻烦的,如果看着谁家可怜就换一家,那我这里长就没法做事了。”

  什么没法做事,分明就是你选的这块地好不好?苏昊在心里鄙视着蔡有寿。他明白,蔡有寿这样做,是因为程仪姐弟俩属于村上的外来户,是最好欺负的。换成其他人家的田,恐怕就没这么好说话了。

  “里长……”苏昊有待坚持一下,却见陈观鱼站在一旁,拼命地向他使眼色,于是使迟疑着不说话了。

  苏昊的迟疑,倒不是因为收了蔡有寿的五两银子,所以不敢和蔡有寿叫板。前世的他是有实践经验的,他知道,在村子里打井,村干部的配合是非常重要的,如果与村干部拧着来,他们完全有可能煽动村民前来捣乱,届时就什么事都干不成了。如今的苏昊,仅仅是知县临时任命的一个师爷,说起来威风八面,但如果真的在乡下闹出点什么群体事件来,恐怕知县也不会护着他的。

  “其实这个程家娘子,也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前些天在县城里开酱坊的李员外相中了她,想纳她为妾,答应供她弟弟念书考试,她却嫌李员外年龄老,死活不答应。李员外托了县衙的王主簿来说合,都没个结果,王主簿为了这事,还有点怪罪小民呢。”蔡有寿似乎是无意地向苏昊抱怨着。

  原来如此……苏昊在心里暗暗地替程仪觉得委屈了。这种事情,还真不是他能够干预的。就算他现在坚持要把井位从程仪家的田里移开,蔡有寿未必就不会找一个其他的机会来刁难程仪,说到底,还是因为程仪无依无靠,就像案板上的肉,只能任人宰割。

  “里长……你能不能行行好,给小女子姐弟俩一条生路?小女子来世做牛做马报答你的恩情。”程仪依然跪在地上,哭着向蔡有寿哀求。

  “这位是县衙派来勘井位的苏师爷,这个井位就是苏师爷定的,有什么话,你就对苏师爷说吧。”蔡有寿直接把球踢给了苏昊。他相信,经过刚才向苏昊透了口风之后,苏昊应当知道如何处理的。他作为里长,不太合适显得过于绝情,这些话让苏昊来说,就顺理成章了。

  程仪闻听此言,立马转过身对着苏昊磕起头来,一边磕头一边说道:“苏师爷,这两亩薄田,是小女子姐弟二人活命的根本,能不能请师爷另勘一处井位,给小女子姐弟俩一条生路?”

  “呃……程家娘子是吧?”苏昊为难地说道,“这件事实在不是在下能够做主的,你知道,这个地下水,它是有走势的,这一处正好是地下的水脉所在,换一个井位,恐怕就打不出水了。”

  “这……”程仪一时也哑口无言了,她抬头看看众人,围在旁边观看的生员、衙役们也都默然无语。大家其实也知道这个井位挪出几步应当是没问题的,但这一片都是田地,挪出几步,固然是把程仪家的田绕开了,但又会涉及到其他人家的田,这种事,外人岂能做主?

  正在众人尴尬难当之际,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不知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他冲进人群,跑到程仪身边,用手去拉程仪的胳膊,同时在嘴里喊道:“姐,你干什么,快起来!”

  “这就是程仪的弟弟程栋。”蔡有寿小声地对苏昊介绍道。

  “小栋,你替姐求求里长,还有这位师爷,他们要在咱们的田里打井,这两亩田如果毁了,咱们就没有活路了。”程仪挣扎着不愿意起来,反而拉着程栋,想让他也陪自己跪下。

  程栋转过身,恨恨地看了蔡有寿一眼,随后又把目光转向了苏昊,苏昊从他的眼神里读到了一种愤怒至极的情绪。

  “你就是那个来勘井的县衙师爷?”程栋问道。

  “正是在下。”苏昊心里有些愧疚地应道。

  程栋伸出手,指着苏昊的鼻子,用阴冷的口气说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的心思,你们官官相护,就是想用这样的办法逼得我姐弟俩活不下去,好遂你们的愿,让我姐嫁给那个糟老头子。我告诉你们,休想!”

  “小栋,不得无礼。”程仪见弟弟非但没有向蔡有寿和苏昊求情,反而还大骂那位代表着县衙的师爷,不禁大骇,连忙用手去拉程栋,想让他住口。

  程栋道:“姐,我们不怕他们,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他们就是欺负人!”

  “呃……程兄误会了,在下只是来勘井的,与你说的什么糟老头子没什么关系。至于说欺负人什么的,在下连二位是谁都不知道,这欺负二字,从何说起啊。”苏昊哭笑不得地解释道,他实在不想让自己背上一个为虎作伥的名声。

  程栋根本不理会苏昊的解释,他回过头,使劲地把程仪拉起来,说道:“姐,咱们不求他们!这里不让咱们活,咱们走,天下之大,我就不信找不到咱们姐弟俩活命的地方。”

  说到这里,他又回过头,恶狠狠地瞪着苏昊和蔡有寿,说道:“我记住你们了,只要我程栋不死,定有金榜题名的那天。到那时候,我会回来找你们算账的。我告诉你们,莫欺少年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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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40 程家姐弟

  程栋喊完这一嗓子,拉着程仪就往外走。(百度搜索:随梦小说网,看小说最快更新)程仪虽然有万般无奈,但想到弟弟已经跟人家撕破脸了,自己再说什么也白搭,所以只好任凭程栋把自己拉走。在场的生员们听到程栋的这番豪言,一个个都有些黯然,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姐弟俩跌跌撞撞地往村里走去。

  蔡有寿也被程栋的最后一句话给唬住了,俗话说,冤家宜解不宜结,他这次是把程家姐弟给得罪苦了,万一程栋未来真有咸鱼翻身的时候呢?戏文里不是常有什么贫寒学子中了状元,然后回家来报恩报仇的段子吗,这个程栋,好像还真有几分才学的,万一以后真的中了个状元探花啥的,要捏死自己这个小小的里长,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吗?

  “苏师爷,你看这事……这个程栋,好歹也是村里人把他养大的,怎么会说出这么绝情的话呢?”蔡有寿讪笑着对苏昊说道。

  到了这一步,苏昊只好拍拍蔡有寿的肩膀,说道:“蔡里长,那程栋也就是一句气话,蔡里长不必往心里去。不过,打井毁了这姐弟二人的田,我也觉得心里很是愧疚,我想向里长求个人情,届时多给他二人一些补偿银子,里长觉得如何?”

  “师爷发了话,小人岂敢不从。”蔡有寿说道,“这样吧,一亩地就算6两银子好了,我一共给他家12两银子。”

  “好吧,那我就替程家姐弟多谢里长了。”苏昊假意地说道。

  处理完征地纠纷,苏昊拣根树枝,走到程家的地里,在地上划了个圈,对站在一旁的汪天贵说道:“老汪,你安排一下,就让工匠在这里打井吧,井深80尺左右,应当能够出水,每时辰不会少于200担。”

  “小人明白,这就安排人开始挖井!”汪天贵爽快地答应道,似乎刚才的纠纷他根本就没有看到一般。

  定好井位,苏昊又把生员和工房的衙役们叫过来,让他们两个人一组,分头散开,去勘测周围几里地之内的地形。最后,他身边只剩下了四个人,分别是马玉、陈观鱼以及韩倩主仆二人。

  “独文兄,刚才这程家姐弟的事情,你也看到了。咱们打这个井,虽然说是为百姓造福,但也毁了他家的田,让他姐弟衣食无着了。听蔡里长说,这个程栋虽然年龄小,但却是饱读诗书,我想,你应当能够和他说得来。所以,我想麻烦独文兄去劝劝程栋,不要对我们有什么误会。”苏昊对马玉说道。

  马玉点点头:“我这就去。不过,改之兄,这种事,光劝说几句是没用的,他姐弟二人的生计问题,改之兄可有何想法?”

  苏昊小声道:“独文兄,你刚才也看到了,其实这程家姐弟是村里的小姓,就算我们把他们的田留下,也难保他们未来不会受到欺负。我看那程栋倒是个人才,呆在这村里有些可惜了。我想劝他们到县城去居住,我们一起想办法给程家娘子谋个事情做,再介绍程栋到书院去读书,这样也算是给他们一条出路了,你看如何?”

  “改之兄言之有理,小弟佩服。”马玉说道。

  陈观鱼在一旁皱着眉头道:“师爷,我觉得这种事好像不是我们该管的。师爷刚才已经让蔡里长给他家的田亩补偿金增加到12两,这已经足见师爷的仁厚了。至于他们姐弟以后如何生活,我们哪管得过来?”

  苏昊苦笑道:“老陈,你说的也对。不过,我见到那程栋,就想到了我自己,同样是一个乡下的读书人,这十年寒窗的苦处,谁人能知啊?这件事,我们不知道也就罢了,既然是因我们而起的,我们总不能再袖手旁观吧。”

  “我明白了。”陈观鱼马上就改口了。他把自己定位为苏昊的幕僚,幕僚的作用就是替主人出主意,提醒主人关注那些没有关注到的事情。一旦主人的意思已定,幕僚就要无条件地执行。

  “既然师爷对那程栋有爱才之心,观鱼这就随马秀才一起到他家去看看,也好相机行事。”陈观鱼说道。

  “好吧,你们就一起去吧。”苏昊说道。

  陈观鱼和马玉二人向村里走去,至于说程家姐弟住在什么地方,只要进村一问就知道了。看着二人走远,苏昊来到韩倩的面前,向她拱拱手道:“韩小姐请了,适才学生见韩小姐面有恼怒之色,可是认为学生此事处置不当?”

  听到苏昊直接称自己为韩小姐,一身男装的韩倩脸上微微红了一下,她当然不会徒劳地去否认自己的性别,因为这样只能越抹越黑。她轻轻地哼了一声,说道:“原来你还有点良知,也知道自己处置不当?”

  “呵呵,没办法,为了大家,只能牺牲小家了。”苏昊说道。

  韩倩道:“我们明明可以把井位挪开20步,这样就不必占用程家的田地了。她家总共才这两亩田,为什么不能照顾他们一下?再说,此前我们明明定下了甲、乙两处,既然这乙处会占用农田,我们选择甲处不也可以吗?”

  苏昊道:“韩小姐的心情我能够理解,不过,在乡下办差,是不能意气行事的。韩小姐想想看,就算我们坚持一下,把程家姐弟的田留出来了,以那蔡有寿对这二人的怨气,哪里又不会寻出一个新的办法来为难他们呢?”

  韩倩倒也不迂,她知道苏昊的说法是有道理的,不过,她还是撅着嘴,恨恨地说道:“哼!反正我就看不惯你们这些人沆瀣一气,欺负弱小。”

  “我不是已经让人去补救了吗?”苏昊道。

  “你是因为良心不安,所以才让马秀才和那个狗屁道士去安抚他们。”韩倩揭发道。

  “呃……好吧,不管怎么说,小生也算是良心未泯,对不对?”苏昊无奈地说道。

  “油嘴滑舌!”韩倩小声地骂道。

  程家姐弟心情复杂地回到自己家里。程栋一屁股坐到凳子上,咬牙切齿,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意淫着自己有朝一日金榜题名之后,回来狂扁这些贪官污吏的场景。程仪则带着一脸的苦色,一边做着家务,一边无声地叹气。

  正如蔡有寿向苏昊介绍的那样,程家姐弟本是官宦之后,他们的父亲原来是一个府的六品通判。在办一个涉及到当地某富豪的案子时,程父得罪了富豪背后的靠山,最终被以一个莫须有的罪名罢了官,只能带着妻儿黯然还乡。

  在回乡的路上,他们一家人遭到了一伙莫名山贼的打劫,程仪的父母均死于山贼之手。程仪带着不满10岁的弟弟程栋跑到附近的州府去报官,却得到州府里一位与他们的父亲有同年之谊的官员的暗示,说这伙山贼很可能正是那富豪安排的,目的正是报复当初程仪父亲查他们的案子。

  程仪闻听此言,再也不敢按原计划回自己的故乡了,只能带着弟弟远遁千里,来到南昌府丰城县,寻了一个小村子落户。她用身上带的银两买了两亩薄田,就在这里靠种田为生,供养弟弟读书。以程仪的想法,如果程栋能够考中进士,有个一官半职,没准还能够为父亲昭雪报仇。

  程栋年龄虽小,但经历了这番变故之后,也是非常懂事。平日里除了帮姐姐一起下地干活之外,余下的时间就是刻苦读书。他小时候曾得父亲的指点,有一定的文章功底,这几年努力下来,造诣已经颇为深厚了。程仪这一段时间一直都在想着如何筹措一笔资金,送程栋去参加县试和府试。

  真是树欲静而风不止,本来以为藏在这蔡家村就不会有什么是非了。谁知,那天程仪到丰城县城去贩卖自家纺的纱,无意中遇到了那个色迷迷的什么李员外。李员外从程仪的装束中知道她尚未婚配,而从她抛头露面出来卖纱线的行为,又猜出了她家境拮据、家里没有什么能够主事的人。

  就这样,李员外找来了媒婆,尾随程仪到了蔡家村,然后向程仪提出要娶她为自己的妾,还承诺可以帮助她送程栋去参加考试。程仪虽然落魄至此,但毕竟是官宦人家出来的小姐,哪能接受这样的条件。程栋听说想娶姐姐的人居然是个糟老头,更是火冒三丈,直接就把那媒婆给打出去了。

  李员外见媒婆哭哭啼啼地回来报信,觉得折了面子。他与县衙的主薄王凤韶有些交情,便托王凤韶去向蔡家村的里长蔡有寿打招呼,让蔡有寿向程仪施压,那意思,就是非要把程仪娶进门不可。

  蔡有寿到程家去说了两次,都吃了闭门羹,心里便对程家存下了怨恨。这一次,苏昊选的井位正好在程家的田里,蔡有寿自然要借此发难。以他的想法,如果能够把程家姐弟逼得走投无路,没准程仪就只能接受李员外的安排了。退一步说,即便程仪坚决不松口,只要他们离开蔡家村,李员外和王凤韶那边,也就无法责怪蔡有寿了。

  蔡家村全村的人都姓蔡,只有程仪一家是外来户,蔡有寿就算把他们逼上绝路,他们也没有什么还手之力,这也是蔡有寿敢如此猖狂的原因。

  程仪在听说蔡有寿让县衙的人在自家田里打井时,就猜出了蔡有寿的想法,她没有别的办法,只能跑去向蔡有寿苦苦哀求,希望能够用眼泪来打动对方。谁曾想,年轻气盛的程栋得知此事后,跑过去怒斥了蔡有寿以及县衙里派来的师爷,这样一来,就把回旋的余地都给阻断了。

  看起来,这蔡家村,自己姐弟俩是无法再呆下去了。离开蔡家村之后,他们又能到哪里去找自己的立足之处呢?

  程仪正在忧心忡忡地想着退路,忽然听到门外传来一声清朗的问话:

  “请问,这是程家娘子和程栋兄弟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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