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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赘婿(4月18日 更新至“第七〇四章 铁火 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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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九〇章 纵横铁骑 风雨长戈(四)

  深秋的冷风在夜里刮得愈发大了,夜色里,山的轮廓昏暗,周围沙沙沙的,是脚步的声音,带着半显痛苦半显抽泣的呻吟,血腥气淡淡的散开,有人倒下。

  “……你起来,起来走啊……”

  说话的声音亦是无力,黑暗中,那人影拖动几下,又有人过去帮忙,然而这动静随后还是化为了短短的哭声。因那哭声属于男子,故而并不长,男儿有泪不轻弹,尤其对当兵者来说,更是如此,但也因为这样,那短暂的哭泣一般的声音,才显得愈发惨烈哀恸。

  在这黑暗山间,行走的人不少,许多人都能感受到这一幕,但无法可想,大家都在朝前走,或形单影只,或互相搀扶。

  不久之后,小河挡住了去路,有人涉水而过,也有人停了下来。距离杞县已不远了,宁毅抬了抬手:“歇一歇吧。”队列周围,许多人明显已经有些伤重难支了。

  宁毅的右半身同样受伤,肩膀、手臂皆有刀伤,缠在了绷带里。周围的竹记众人伤势有轻有重的,宇文飞渡被人搀着,身子摇摇晃晃,方才就几乎要晕厥倒下了,他的腿上有伤、肋下有伤、背后有伤,在奔跑时由于摔倒,半张脸擦在地上都已磨破——这倒是小事了——身体疲累失血过多,再加上此后的奔行跋涉,能够支撑下来,只能说是竹记的师父们给他打下了很好的身体基础。

  相对于宇文飞渡,竹记中的好些高手更懂得激发自身潜力,也更加能忍受伤害,一路跋涉过来,好几人都是在奔行途中忽然倒地,带着浑身的重伤悄无声息地去世了。而在这之前。亦有近百人折损在了战阵之中这一路带着的那些大车,更是一辆都不剩下了。

  这样的战败、杀戮,一路奔行逃亡过来后,周围除了竹记成员、岳飞以及他麾下的残部,还有诸多溃逃的散兵。此时有的人涉河而过,也有的人眼见宁毅等人停下。他们便也在附近下意识地停了下来,大抵是在战场上看到了竹记众人的奋勇——大战之后,众人漫山遍野而逃,来到这里还能保持编制的,也不多了。

  有些事情是很难去想的。在杞县呆着的这么长时间,对众多榆木炮的调整,原本还期待着发挥一些作用,然而只在路上,就这样付之一炬了。连竹记的这些人也折损近半,剩下的都是伤疲交加,到底自己这边在做些什么,很难归纳,但如果往大一点想,十几万人二十万人的力量都付之一炬了。这样子也不知道会不会让人听来好过一些。

  在往日里——至少在宁毅还未心灰意冷的往日里——他是做惯决策者的。但也是因此,他愈发明白,如果所有人都要做决策者。那世上根本一事难成。他出来帮忙,身边不过三五百人。真要将所有能动用的手下动起来,在这汴梁战场范围的,也不过千人之众,尽管对武朝军队的素质失望,对京城内外朝令夕改儿戏一般的决策也有不爽,但既然在这个位置上。也只是战战兢兢地做事,一步一步地推进坚壁清野便罢。直至此夜发兵,说要配合西军姚平仲劫营,发动大的围剿会战,他也只是跟随。哪怕武朝军队素质再差。到最后——横竖都是要打的。

  但遭逢这样的惨败,又作为知道许多京城内幕之人,此时要说心中并无愤怒,那也是不可能的。

  在矮林边、小河畔的衰草间稍坐片刻,他便去查看周围的伤者。竹记之中多有武林人,纵然上战场,身上伤药都是带着的,并且大都有伤病经验。许多人在女真人的追杀途中是伤累交加而死,这时候能够稍做休息,许多重伤者——只要还没死的,便大多能保下一条命来。

  但这样的情况,自然也有例外。在昏暗中穿过人群时,宁毅听见名叫林念的武师正在与弟子低声说起战场上保命杀敌的经验。竹记武者中一些出众者,有祝彪、齐家兄弟这些往日里有交集,收罗到麾下的;有梁山上原本的一些头目,例如跟随宁毅去过吕梁的疤面大汉聂山;也有外来投靠的绿林人,如田东汉,如那使混铜棒的和尚候烈堂,也有这使五凤刀的林念。

  这些绿林武者当中,田东汉耿直踏实,因此连周侗都颇为欣赏他,当初的阵法,还是通过田东汉交到宁毅手上。侯烈堂性格暴烈,嗜武成痴,但嘴巴却相对沉默,若与人不合,便是一棒打过去的性格。这林念年近四十,身材干瘦,但面上颇有几分儒生气,平日里性格随和,也颇为受人敬仰喜欢,方才在战阵当中,他每每舞刀杀入人群,随后又拉着陷入险境的同伴出来,大步奔走,受伤却不多,足见其武学造诣深厚。

  宁毅对武艺也喜欢,听他低声往弟子说着:“……你往后反复练习这几招,战阵之上,便能多出一些保命的机会……”走了过去,然而过去才没多久,便听林念的弟子急促而低声地说道:“师父!师父!”他连忙跑过去时,却见中年汉子倚坐在树下,微微偏着头,任由弟子怎么摇,也没有自己的动静了。

  旁边有受了伤正在休息的竹记武者挣扎过来,探了鼻息,捏了脉门,片刻之后,摇了摇头,宁毅也蹲下去探对方的脉搏:“怎么了?方才我还听见林师傅在说话的!”

  那武者摇了摇头:“林师傅是油尽灯枯,他早年练功,家中贫寒,身体本就留有暗伤,也一直有咳嗽的毛病。方才战阵之上……他是将自己耗尽了……”

  宁毅微微愣了愣,林念家中贫寒,偶尔咳嗽,他是知道的。进了竹记之后,宁毅从不亏待卖命人,给的薪金丰厚,也时常给这些练武的人准备肉食,对方的脸色方才正常些,不过这年月里人都不重视营养。许多财主因为节俭,也常年面有菜色,并不出奇。此时宁毅骂了一句:“开什么玩笑。”将林念放倒在地上,一面做心脏复苏,一面做人工呼吸,如此持续了好些时间。周围的人沉默而微带疑惑地看着,林念的弟子已经哭了出来,宁毅才终于放弃。

  这番折腾之后,他右臂上的伤势,又已经开始渗血了。

  他在林念的尸体边坐了一阵,拍了拍那弟子的肩膀:“以后你师父的女儿就是你来照顾了。”然后才站起来离开。林念过来投靠他时,只带了个同样身材消瘦皮包骨头的女儿在身边,那个女儿同样病弱,他是记得的。

  这并非周围唯一凄凉的事情。众多的伤者、死者,有的或许保下命来,但以后半死不活,又或者手脚断了,都不出奇。齐家三兄弟中,齐新义的左手几乎是被齐肘砍断,此时虽然被包扎住断口,但失血过多。生死难言。他是不能再走的伤员之一,而齐新翰等人则是首先去往杞县。寻找信得过的大夫、人手过来做进一步的医治。一路厮杀,后来又为了救下兄弟拼尽全力的齐新勇这时候也是重伤晕厥。宁毅走了一遍,也没什么能够说出口来的话,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他将这些人带来战场的,而他也不过是个开酒馆的老板而已。

  略微休息了一阵。一些仍有余力的竹记武者还在为周围的散兵们治伤,杞县的方向,在这夜里却渐渐变得有些骚乱起来,小河的那边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只隐隐约约的。在视野的尽头有微光亮起,薰红了天空,宁毅起身看了几眼,只见岳飞也提着钢枪过来,正要说话,有人影出现在小河那头,骑着马匹,然后渡河而来。

  过来的这几骑,为首那人乃是随齐新翰回杞县找大夫的竹记成员,他身后跟了两名大夫模样的人,但须发皆乱,颇为狼狈。这人径直奔向宁毅这边,焦急地跟宁毅报告。

  “有女真两支千人骑队,直扑杞县大营。前方战败消息传至,营中守军无心应战,仅余少数人抵抗,此时女真人正四处烧杀,齐兄弟前去协助其余竹记兄弟转移户部资料,着我等先行回来……”

  “不对!”旁边的岳飞趋前一步,低声喝道,“女真人行动如此快速,绝非只为赶尽杀绝……你说女真人四处烧杀,他们可曾寻出大营后勤辎重所在?”

  那竹记成员微微愣了愣,宁毅却已经反应过来:“他们的重点是粮食!”

  “不知道秦将军此时所在何处……”岳飞低声说了一句,与宁毅对望一眼。这样的溃败当中,如果秦绍谦还活着,带领残部回来,似乎就能力挽狂澜,至少让女真人不至于连杞县大营的底都给抄了,但这时候说起这事,都显得像是无能者的妄想。毕竟在这周围,他们的部下都已经伤残遍地,就算察觉出女真人的意图,又能如何呢。

  几万人十几万人的军团作战,不是几百人可以参与进去的了。

  夜色冷漠、而又显得躁动,远远的,透上天空的微光像是在暗示着一些什么,小河边,凄凉的沉默还在持续,人们在行走间,也尽量不发出太大的动静。但终于,有燧石的声音响起,火把亮了起来,在空中晃了晃,宁毅举着那火把,走向稍微高一点的地方,插在了树干上。

  他身上也打着绷带,带着鲜血、疲累,但是看了看众人,终于,还是开口了。

  “今天的事情,已经变成这个样子,我也许不该再说什么,不该再要求什么,但是……”

  他沉默片刻:“还是不得不说……”

  火光照射出来的,有凄惨的重伤员,也有永远沉默了的尸体,但所有人,都在听着这话……

  京城,蔡京、童贯等人的队伍已经跟上了皇帝的车队,再远一点,汴梁南面南薰门,皇后的车队已经抵达,随行的国舅爷梁奉正在命令守城将领开门。

  这南薰门的守将名叫曹严,是个籍籍无名的小将军,在同僚当中,素来以胆小懦弱明哲保身出名。然而这次当皇后的懿旨过来,他却只是躲在城楼上拼命念阿弥陀佛,一时间不敢接旨,只当自己不在,这样的消息态度令得国舅爷冲上城楼大骂大吵。

  而在后方,李纲的马车也终于追上了周喆的车队,他将马车横在御街上,伏地跪拜:“罪臣李纲求见陛下,恳请陛下不要出城!”

  周喆当即召见了他。

  “你何罪之有,朕……又哪里真是要出城!只是皇后被梁奉怂恿,劝朕南巡,朕要亲自追她回来——”

  “西军已败,金人早有预谋,此时大军随时杀来,陛下便从南面出门,也绝不安全,陛下,李纲恳请陛下回宫……”

  “朕说了并非出城!”

  李纲跪在地下拼命磕头,实际上此时武朝文人地位颇高,虽然偶尔也有跪拜的礼仪出现,按以李纲的身份,是绝不需要这样的,但也是因为如此,他一个老人头上还绑着染血的绷带不断磕头,周喆一时间也拿他没有办法。而李纲又哪里会听他说什么只是为追皇后,一旦到了城门,估计也就被皇后啊、大臣啊什么的裹挟着出去了。

  就在这样的僵持间,又有人来报:“礼部严明昭求见……”这却是个清流言官出身的家伙,一见到周喆便大声道:“国战在前,陛下岂可弃城南逃——”

  周喆当即脸色被气得通红,大骂之中命人将对方拖了出去,他也趁着这机会让人将李纲拉了起来,口中说着:“朕先处理此事,再与宰相你分说,你且看着就是!”就要令车队前行,但随即又有喧嚣声传来:“户部侍郎唐恪求见、工部于奉中求见、何计庭求见……”

  城市之中,一股股力量飞快地堵截而来。

  周喆大发雷霆,在车上拿着一样东西便扔了出去,口中吼道:“他们干什么!不见——他们要干什么——”

  也在此时,有心腹太监从旁边敲窗,低声禀告:“启禀圣上,蔡太师让奴婢转告,今夜宵禁,不宜扰民……”

  他在宵禁二字上加重了语气,周喆听完,眼前便是一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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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九一章 纵横铁骑 风雨长戈(五)

  矮林边,小河畔,昏暗的气息里,只有在火把上燃烧的唯一的一点光了,周围人影像是很密集,又像是很稀疏,影影憧憧的一直延绵开去。周围那数量不知有多少的散兵也悄悄过来了,听着树下的男子朝着东边说完了杞县的情况。然后,也微微沉默了片刻。

  “……今日之事,是对是错,难以归纳了。诸位为竹记做事,归根结底,是做一份工,没说过要上战场,我将诸位带来此地,又牺牲了这么多的同伴,我心中是有愧的,但愧疚解决不了事情。”

  火把的光芒之中,宁毅的声音并不高,但随着夜风传开,也足以让周围的人听清楚了。

  “今夜,没有人能解决得了这件事情,十多二十万的大军解决不了,放诸你我,看看周围的人,我们也都尽力了。可是,我站在这里跟你们说话,是要跟你们提非分之念的。”

  “坚壁清野。”宁毅微有些疲累地说道,“这是我们竹记的大伙儿最近做的事情,很多人不理解,来吵来闹的,汴梁周围这么多人,怎么清得完啊,有什么意义。其实做到现在都没有意义,汴梁周围的人太多了,有人活着,就有粮食,我们哪怕撤走十之八九,不过几万的女真人还是能在这里找到吃的东西,一点意义都没有。”

  “对于一些习惯含糊其辞的人、一些当官的人来说,一百万人走了五十万,就是个很好的成果,走了六十万,就更加喜人了。可对我们不是,从头到尾。人走不完,我们就是零,一百万人迁不走九十五万。我们做的一点意义都不会有。”他挥了挥手,语气变得凶戾起来。“从一开始,我们做的,就是这样的一件事!”

  “这件事还不知道要做多久。”宁毅的语气转缓下来,“军队吃了败仗,大家会怎么样,京城会怎么样,都不知道,这一仗是不是打到这里就停了。城破了,武朝亡了,都不知道。但如果还要打下去,我就要做我的事情。可现在女真人袭营,那边的人恐怕已经没有打仗的心了,他们若得了粮草辎重,我们现在做的事情,就被打回原形了。”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也是因为身上有伤。说得累了,看了看后头,找块石头坐下来。人群中却有人接茬:“东家。要怎么做,你说就行了。”

  “话不是这么说,我是个讲道理的人。”宁毅坐下来摇了摇头,“我要你们去死,得把话给你们说清楚,否则大家死了,黄泉路上你们还怪我……死了不许怪我,我很忌讳这个。”

  他吐了一口气:“当然,不死的可能也是有的。我要选些人。还能动的,武艺高的。去杞县看看,如果大营里的人已经把粮草辎重都给烧了。我们掉头就走,如果没有,这件事就得我们来做。女真人只有两千,杞县旁边人现在还不少,乱得一塌糊涂,我们想办法快进快出,做完就走,或许还能留下一条命。就是……这么个计划。还能动的,谁愿意跟我?”

  他这话说完,祝彪提着枪已经过来,人群中,方才发声的那道声音也扶着树站起来了,其余也有几人起身,都是曾经的梁山人,且还能动的。竹记众人平日里受到的正面宣传还是很多,但毕竟是这样的情况,多少人不光受伤、疲倦,还心有牵挂,或多或少都有所犹豫。宁毅只是坐在那石头上休息,静静地看着这一切,他方才的话语中,不是没有激励、煽动的内容,但到这里也够了,他并不愿意逼着任何人去做这样的事情了。

  陆陆续续的,便又有人站起来,却听得旁边有人低声道:“陈驼子,你老婆孩子也不要了?”

  那边黑暗里的人影,是个稍稍驼背的武者,正被受了重伤躺在地上的同伴提醒。那驼子冷冷笑了笑:“我陈驼子从来就不是什么好人,年轻的时候就杀人越货,我那婆娘,也是抢来的,只是跟了我以后就没办法了。到这里原是混口饭吃,但是好是歹我分得清楚,竹记这几年做的什么事,救了多少人活了多少人,我都看得清清楚楚,驼子我这几年,也算是做了几件好事。今天是别人要我去跟女真人打仗,我都不鸟他,但这条命卖在这里,我乐意。”

  这陈驼子本就是江湖上名声不好的阴狠人物,此时说着慷慨的话,口中笑起来,却也显得有些阴鸷。旁边已经点头道:“陈驼子说得没错。”又有人站了起来。这陈驼子朝宁毅这边道:“对了,东家,我跟你说,你做那么些事情,别人不知道,我们是知道的。一年到头老有人来找你麻烦,去年的时候,我早年的一帮结义弟兄也过来,说要杀你扬名,我陈驼子名声差,跟他们说你做的事情,他们不信,觉得我被收买了。老子就不说了,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把他们杀了个干干净净,尸首拉到城外葬了。“

  众人听他说这个,便有些沉默,只是有人说道:“这事你都没叫我。”宁毅坐在那石头上,笑了起来:“谁是你老大,谁给你饭吃?干嘛,要我谢谢你啊?”

  他并不客气,不过那陈驼子原就是邪派人物,最吃这套。这时候道:“我不是说这个,东家,你做那么多事情,救那么多人,我做不到。我陈驼子名声没什么,结义的弟兄,以前是很看重的,在竹记这几年以后,看看他们那副样子,也觉得没什么。今天的事情,你说要做,我们就去帮你办了,但你不用去,你就在这休息,等我们回来报喜就行。我要说的就这个!”

  他这话说完,周围顿时应和起来:“没错、没错,陈驼子说的没错啊!”

  “东家,你不能去,我们去!”

  “这事不用你出手。”

  吵吵嚷嚷之中,不远处几名重伤员在的地上,宇文飞渡竟也已经站了起来。正在举手:“我、我要去……”宁毅看得仔细,伸手一指:“快扶住他!”有人扶住了倒下的少年,又让他躺在地上。宁毅目光严肃地站了起来:“好了!我这里不是开大会。不跟你们讲民主!趁现在大家都有一口气,祝彪挑人!伤太重的就给我留下。不要滥竽充数!我血手人屠宁立恒,周侗见了我要礼让三分,林恶禅都不敢在我面前大小声,要你们教做事吗?”

  此时愿意跟宁毅过去杞县的也有几十人了,他这话说完,祝彪便去进一步筛选人手。也在此时,外围又有人举手:“我、我能去吗?我没受伤,也练过些把式。我能帮忙!”

  那却是旁边一名并非竹记成员的散兵,这人说完,人群中又有人站了起来。也有人道:“我的兄弟方才死了,我觉得你们说的在理,我可以跟你们去……”

  武朝军队从上到下,良莠不齐,在大规模作战时,彼此很难信任,但即便如此,军队之中。总还有些出类拔萃的人物,也有些热血拼劲,此时在这黑暗中的小河畔。便见一个一个的身影有些犹豫地站起来,走出人群。夜风拂过,宁毅看着这一幕,祝彪看着宁毅,岳飞那边,也有些士兵开始报名。过得片刻,宁毅才冷冷说道:“不是有热血就行,能杀人的,有功夫的。可以去。”

  之后又补充道:“死在那里,不要怪我。”

  他的语气冰冷又生硬。只是祝彪过去挑人时,一个个的搭手试了试功夫。笑着说道:“以后是自己兄弟了。”不少人便觉得胸口火热起来。

  ****************

  当宁毅这边聚集的七八十人越过河流、丘陵,拖着疲惫的身躯往杞县赶去时,京城之中,因西军兵败而来的勾心斗角的闹剧,正走向高潮。

  师师去到矾楼外围的房间里,透过窗户,看着军队从街头奔行而过,夜色里的城市,隐隐变得喧闹了起来,惊动了许多人的沉睡。对于普通的百姓来说,在心中猜测着是否女真人又开始攻城了。而在肃穆的御街大道上,不少赶来的臣子堵住了皇帝的车驾,正在苦苦哀求皇帝回宫。

  周喆已经发了许久的脾气了,但此时事态的发展确实出乎了他的意料之外,原本他想以宵禁的名义将臣子们都赶回家里去,然而命令才开始下,城里隐约间已经开始骚乱起来。李纲过来报告,却道是有人走漏了西军惨败的消息,如今城内的不少民众要开始闹起来,最主要的还是那帮太学生,半夜三更就要顶着宵禁出门到皇宫请愿——也不知道他们是怎样私下串联的。

  西军惨败,本就是一件大事了,再加上城内开始出问题,一旦再让人知道皇帝连夜走,真不知道会变成怎样。李纲一边磕头一边说已经调动军队维持秩序,周喆看得额头上青筋都是一鼓一鼓的,随后李纲又道,金国使者尚在城内,若让对方知道陛下离城,北面的金人军队必定绕过汴梁,南下追逐。

  这一下子,周喆也觉得回天乏术了。

  南薰门城楼,国舅梁奉的骂声响彻了夜空,城楼侧面一个小房间里,守城将军曹严心情忐忑的走来走去,一脸哀苦之相,他已经好几次的想要出去,但之所以没这样做,还是因为房间角落中的一道身影。

  “出去开门,将军便是千古罪人。”

  黑暗当中,那道身影手持佛珠,缓缓拨动,隐约的,便是右相府幕僚,同样作为皇亲国戚的觉明和尚……

  *****************

  砰——

  半个时辰后,皇宫,周喆摔破了巨大的花瓶。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这帮文臣,这帮奸党……他们这是逼宫!这是目无君上!他们眼里没有我这个皇帝——”

  皇后跪在地上,对着已经快被气疯了的周喆。但周喆跑了过来,将她拉起来,放在一边坐着,过得片刻又到她面前:“你糊涂!你也糊涂!皇后啊,你……”

  他手指摇晃半天,最终挥下来:“唉,我也糊涂!皇后,你看吧,什么城内惊动,什么喧哗,这都是他们搞出来的事情啊!那些主战的、主和的,他们统统联合起来了,要架空我这个皇上,李纲!不对,秦嗣源!秦嗣源才有这等手段,他觉得他今天不出现叫上其他人来堵我我就不知道了!朕、朕心知肚明……”

  他说到这里,愣了半晌,又摇头:“不对,不对不对,可能不止是他……蔡京!哼哼,老东西,蔡京,我还不知道吗,他表面上赶过来摆出一副要与朕一道南下的样子,实际上,他……他暗中操纵,让朕的眼睛只盯在其他人身上。这条老狗的手段,我还不清楚吗,厉害啊,要么他就走了,走了他还能打压所有跟他不在一边的家伙,不管怎么样他都是赚的。这些东西,朕、朕……”

  他这样说了许久,连语气都有些结巴了:“一俟、一俟局势稳下来,这些家伙,朕要把他们一个个……都敲打一遍,都敲打一遍,让他们……知道朕的厉害……朕是天子!”

  “朕是天子……”他说着,“当务之急,要和谈,要谈判,不、不不……没办法谈了,女真人占了便宜,不好谈,但无论如何也得谈啊……立刻派人,召见金使,商议此事……”

  这话还未说完,有人进到宫里来,向他报告:“……城内骚乱,一些太学生、民众冲进金使王汭暂居宅邸,混乱之中,竟将王汭给打死了。”

  “你……”周喆站在皇位前,双手握拳,看着那报告讯息的太监,过得片刻,身体才摇晃了一下,坐在了位子上,握拳的双手按在膝盖上,嘴唇紧抿,因愤怒而微微颤抖着……

  “好吧……”他咬牙切齿,说道,“好吧……随他们去吧……”

  *****************

  汴梁城内,青萝园,是个小小的园林,偶尔秦嗣源会在此落脚歇息,此时已是深夜了,昏暗之中,秦嗣源坐在亭子里,目光像是要越过周围的院落,越过城墙,去看那城外上百里的地方。

  有些人已经在附近了,有些人也在过来,有尧祖年,有觉明,甚至也有赶来的唐恪。

  “若非逼不得已,我不欲行此事,但也已经无法可想。”他闭上眼睛,过了一阵,才疲倦叹息,“年公啊,经过此事,你我怕是难得善终了……”

  声音低沉,没有人说话。

  城外,东、北两个方向上,近百里的范围内,弥漫的烽烟开始消散,十数万的溃兵、伤兵、尸首散布在这片广大的区域上,离散、逃窜。在这个夜里,金国二皇子完颜宗望完成了他的战略,一举催破汴梁附近几乎所有的威胁。深秋渐息,接下来,寒冬将至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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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九二章 凝冬雪海 生死巨轮(一)

  冬天。

  雨落下来,一点一点的浸,将原就杂乱的街道化为泥水淤积的巷子了,马车从街上缓缓过去时,师师掀开帘子,看街道两边没有多少生气的店铺,店主与少数的客人在门边往城市的某个方向看。有几个拖着木棒的孩子,哗啦啦的在雨里跑,跑到道路的那头,便也站着往北面的方向看。其中一个孩子挥了拳头喊:“杀光金狗!杀光金狗!”

  战争的声音,正隐隐约约的从那边传过来。

  汴梁城甚大,百多万人聚居的城市,南北两头首尾难见,战争的声音摇撼城墙,随后,如同涟漪一般的往城里扩散,到得远处,声音也就淡了。但这些日子以来,城市中的人大都已经能够分清楚那声音的涵义。

  自九月二十四那日西军袭营惨败之后,完颜宗望骑兵尽出,击破了汴梁城外原野上的数十万大军。对于汴梁城中的居民来说,这一消息给他们的感觉近乎绝望,但也因此唤起了巨大的危机感。西军兵败后的第二天,太学学生、城中居民去皇城之外请愿,要求朝廷重用李纲、种师道等人,清除奸佞,太学生陈东甚至将蔡京、童贯等人列入“六贼”名单,要求朝廷处置。

  这一事件发生之后,朝廷接受了下面一部分的意见,同时给予种师道升官,命他辅助李纲,组织汴梁守城之战。种师道坐着马车,出现在皇城外的众人眼前后,这些请愿者才愿意散去。此后李纲等人在城内发动宣传,汴梁城内数十万人响应,表示愿意上城一战,与汴梁共存亡。如此。上下一心,破釜沉舟之声势,一时无两。

  这样的声势之下,原本的主和派,已经没有任何声音发出了。金国使者王汭在那夜的暴乱中死去,朝廷更是不遗余力地宣传女真人的残暴。破城之后,难有完卒。此后女真人数次攻城,城内居民积极地加入到战备当中,却也将这城墙牢牢地守住了一个多月。

  在这个过程里,城内的物价,也已经开始涨了。

  首先飙升的,自然便是粮价菜价。汴梁城内一向物资丰盈、价格稳定,大部分人都不会有女真人忽然打来的这种预料。围城之前,虽然有大量的粮食被运输进来。但那首先还是朝廷的粮,李纲等朝廷大员不光以大义来煽动人守城,同时也给出力者发放口粮等物资。因为这样的原因,上层并没有采取平抑物价的政策,一些年富力强又有门路的可以参与到守城的预备队里去,可以参与制造滚木礌石等守城物品,但是在这个过程里,大部分人终究还是会被分成三六九等。城内极少部分的人。终究还是会被这样的情况危及到生计。

  矾楼自然不在被危及生计的这个范畴内,由于早先没有大规模屯粮。此时也已经开始考虑吃的问题,师师今天出门,便是去竹记寻找留守的苏文方,商议购粮之事——宁毅离城北上时,苏檀儿等家人已经南下,苏文方是自告奋勇留在城内继续打理竹记的。也兼做相府麾下的跑腿,师师出面,购粮自然没有问题。

  此时谈妥事情回来,城市北面,女真人攻城的声音犹未停歇。一路所见。城中的居民大都在注意那个方向,就算有从容淡定者,吃着零食,互相聊天,内心也不知是怎样的忐忑。对于每一个人来说,那城墙高耸而厚实,但此时想来,又如同一张薄纸,这样打啊打啊的,大家也帮不上太多的忙,一旦破了,便满城都要遭到屠戮了。

  师师便也让马车往城北的方向过去,她一介女子,怕是很难帮忙,也不会被允许靠近,但……总想去近处看看。

  雨还在下,如此一路前行,经过某条街道时,却陡然发现了前方的一道身影。那身影在屋檐下犹豫地前行,但或许是未曾带伞,身上几乎已经都被打湿,颇为狼狈。师师忙让马车停下来,掀开帘子挥手:“蕾儿、蕾儿,上来。”

  这前行的身影却也是矾楼中的女子,名叫贺蕾儿,既非头牌,也非清倌,两人名气相差颇大,平日里也没什么交集。那女子手上拿了个食盒,偏过头来,眼见是师师,委实错愕了片刻,随后才上得车来,师师拿了毛巾给她,微微皱起眉头。

  “蕾儿妹子,这种天气你去哪,城里不太平,你这样子一个人出来,是要出事的。”

  女真人攻城,物价上涨,城内夜晚开始戒严,治安也开始下降。师师是头牌,出门有车子有护卫,贺蕾儿却哪里会有这些配置。她擦了头脸,低头道过谢后,才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我、我想去酸枣门那里看看,我那个……相好的,如今在守城,我怕他出事,想去看看……也给他带了点吃的东西……”

  “哦……”师师点了点头。其实贺蕾儿并非清倌人,在矾楼之中,也没有太多选择客人的自由,要说相好的,又何止一个两个,但若在往常,一个守城的军汉,又怎么可能被她视为“相好”,只是这些自然不必说破,略聊了聊,在贺蕾儿有些自豪的语气里,师师也了解到,她那相好的乃是捧日军里一名率领五百多人的部将,名叫薛长功——这个名字师师心中却有印象,这段时日以来,军中有几名将领以杀敌勇猛著称,这薛长功便是其中之一,隐约记得,先前在矾楼中还曾见过,打过招呼的。

  往日里矾楼中接待的不是达官贵人便是富绅才子,多以文采风流、金钱地位为标准,此时大战持续,军人的地位便节节上升,贺蕾儿对于自己有一个这样的相好,明显是感到自豪的,此时跟师师说起,便透了不少消息出来,甚至于薛长功给过她一块令牌,让她可以去城墙那边访他,也炫耀了出来。听说师师想要城墙那边看看,便自告奋勇地要带她过去。

  师师却觉得不妥:“此时正在打仗,我只是带附近看看就好,真要过去,不行的吧?”

  贺蕾儿却道:“我也不是不懂轻重的女子,他那营房。我去过一次,距离城墙还有些距离呢,我将东西放下,咱们就走。”她抱着怀里的小食盒,“如今楼中东西也不多,我这是省下来的几块糕点,味道挺好的,我也舍不得吃,但再放放。恐怕就要坏了……”

  往日里物资充盈,就算是贺蕾儿这种在矾楼里地位不高的,想必也不至于如此拮据,但到了这时候,先前的一些糕点,就无异于珍馐美味了。贺蕾儿想着拿来给薛长功吃,师师多少也有些感动,不一会儿。两人到了城北的警戒线附近,攻城的声音已经愈发狂躁喧闹。再往前,普通人便不能去了。师师拿了头巾、面纱将两人头脸包住,又包了那个食盒,下车之后,贺蕾儿拿了令牌给守街的士兵看,然后两人才撑伞往新酸枣门那边去。

  这一边是原本接近城门的位置了。远处巍峨的城墙高耸在目光的尽头,令人望之生畏,城外的景色是看不到的,却仿佛正在被一只不知名的巨兽摇撼一般,偶尔轰的一声。大概是投石机的石块击中外墙,令人心口都为之一颤,城墙上人群来去,下方搬运石块的奔走忙碌,伤员的惨叫,都在往这边传来。

  两人去往的,乃是附近军人的营房,周围人影来来去去,偶尔也有偏过头看她们的,令人心中忐忑不安。一进入这片范围,贺蕾儿心中就后悔了,往日里她来过这里一次,但怎样都不可能与战时的情况相提并论,更何况打仗的时候岂有她们女人接近,估计被军法处置都有可能,师师心中也感到这决定有点乱来了,正自后悔,前方在混乱间,陡然看到了几个人。

  名叫薛长功的部将身上沾了鲜血,正在与旁边的几名亲兵说话,看到贺蕾儿,陡然愣在了那里,贺蕾儿也看见他了,还没说话,对方目光凶戾地冲了过来,一把打掉两人同撑着的雨伞,压抑着声音:“你怎么过来了,你怎么敢过来!她是谁?你不怕军法!?你怎敢……”

  大雨哗啦啦的落下来,贺蕾儿的手臂陡然被对方拧住,疼得眉头蹙了起来:“我……我给你送点东西,你……你受伤了……”

  “你乱来!”那薛长功咬牙切齿地说了这句,扭头看看周围,陡然举手指向一旁:“就算你们是女子,快去帮忙!去伤兵营!那边!去救人——侯敬,带她们过去帮忙!”

  贺蕾儿拼命点头,她还犹豫着手里的食盒,师师也拉了拉她的手:“走!”随着那名叫侯敬的亲兵往伤兵营过去——其实这名叫侯敬的男子乃是薛长功的小舅子,曾经与师师也见过的,但师师此时哪有心情理会这些。两人随着对方往伤兵营那边去,侯敬从地上将雨伞捡起来给两人遮着,却也是一路小跑,到了伤兵营那儿,各种惨叫声、血腥气、药味弥漫开来,连大雨都止不住。她们从棚屋门口进去,更为凄惨的景象出现在她们面前,侯敬叫了人过来带她们,又在旁边打了几句招呼,但师师两人也根本听不进去了。

  尸体、鲜血、断肢、令人心神俱丧的惨叫声,师师还好一点,贺蕾儿几乎被吓得懵了,当她被叫过去给一个中了箭伤的士兵做包扎的时候,“哇”的便在旁边吐了出来……

  由于大雨不利攻城,这一天的战斗在中午时分便告一段落,伤兵营中的事情却一直未有停下来,被送来的伤兵多是箭伤,也有被投石机的石块砸伤的。被裹挟在混乱的气氛之中,略懂一些包扎技巧的师师也帮了些忙,但是只要稍稍停下来,她的身体就几乎像虚脱了一般,整个脑子都被各种惨叫与伤口震得嗡嗡嗡的响。

  那名叫侯敬的男子几度跑到这边来看她,甚至也帮忙处理了几个人的伤口,他在师师旁边有些口拙,说话的时候甚至会出汗,但几次简单的交流中,师师也知道,今天这样的战斗,烈度根本就不算高。

  “……女真人未有认真攻城。他们最近主要在测试投石头的机子,而且今天大雨。这些伤势根本不算什么,若是让他们上了墙,那才惨呢……”

  哪怕是“不算什么”的伤势,箭矢射进身体里,再拔出来。给予人的,也是最难以忍受的痛苦……

  在这样的环境里呆了一整个下午,师师半身也都是血腥气了。侯敬给她拿来了馒头,但她自然吃不下去,但身体摇摇晃晃的,也仿佛没有了力气。偶尔与侯敬说上几句时,侯敬便给她说早些日子攻城的景状、战事的惨烈,当师师再去看那城墙时,那巍峨高耸。四四方方的城墙,又变得像纸一般薄了。

  一百多万人,就这样的,被这四方的城墙围住,城墙一旦被越过,便全都可能是这样的命运……

  即便是今日这样的战事,也有不少人死去了。往日里自然更多。而在城墙外,那片原野上死去的人。便更多更多了。

  这些时日里,师师偶尔幻想这些人的命运。也想起宁毅动身时,两人的最后一次见面。她在城内,今天见到了这样的景象,对方在城外,经历的又是怎样的情形呢?

  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城外也数度传来援兵、勤王军队的消息。女真人却是连续出击,毫不留情,在这段时间里,将这些勤王军队一支一支的悉数打败了。

  “……城外啊,几十万大军都被女真人打败了。那些女真人,听说现在已经在汴梁北面扫过好几遍了吧,死了很多人,恐怕现在尸体还在那一片呢……埋的地方都没有……那些女真人攻城还不太熟,但他们的骑兵在平地上,就是无敌的,跑都跑不了……”

  侯敬跟她说着自己能够理解的战事,几十万军队陆陆续续的过来,陆陆续续的被打败,汴梁城里,谁也指望不上,如今看来,北面那一片,恐怕已经被杀成赤地千里了吧……

  赤地千里……

  师师望着城墙,想象着无数人已经被杀死在了城外的那片地方,宁毅不知道在不在里面,但数十万的救援,已经或者溃败,或被杀死。在这片原野上的这座城池中,孤零零的一百万人,怕是无人可以救得了了。

  她回到矾楼之后,当天晚上便生病了。病了五天,好了之后,跟矾楼里的大夫请教了治伤的办法,就又去到伤兵营里帮忙了。

  有时候于和中、陈思丰等人会过来找她,聊起这战事。她时常会想起宁毅,有认识的人上了战场,不知道他怎么样了,是不是还活着,又在做些什么事情。如果活着,有没有在那样的环境里畏惧或是逃跑,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希望他逃了、活着,又或是勇敢地死掉了,汴梁城的时间,便在这样的氛围里,一日一日地过去。

  而在牟驼岗,女真人的军营里,士兵们并没有因为天气的转寒而开始休息,许多的攻城器械,正在紧锣密鼓地建造着。女真人长于马战,攻城之法,虽然在灭亡辽国的过程里有所积累,但毕竟是短板,趁着围城的机会,宗望准备将之训练起来,毕竟将来金国要全取武朝,一路南下,需要攻克的城池,还是很多的。

  这段时间里,他所指挥的骑兵,也在这片原野上展现了几乎无敌的战力,除了这座城池是唯一需要攻克的目标,其余的方面,基本上不需要忧虑。

  武朝的战斗力,打过几仗之后,他心中便有底了,一国之力,弱到这种程度,说实话,也是出乎他意料之外的。

  除了以练兵的心态驻扎于此,对于女真军队来说,这些时日里另一个目的,便是猎奇了。往周围扫荡的过程里,女真人搜刮了不少好东西,也抓了不少人,好吃的、好玩的如今正在军营里流行,好在宗望如今威望甚足,稍稍放松的同时,一众将领也都让麾下士兵保持着足够的训练和紧张感。

  十一月里,眼见便要下雪了,平平无奇的这一天,汉军都统刘彦宗与将军活里改在军营里巡视时,活里改倒是随口提起了一件事。

  “这周围的汉人,已越来越少了。”

  “嗯?”刘彦宗皱眉。

  “昨日派出去三千人,巡周围五十里,竟一无所获。”活里改道,“空手而回。”

  刘彦宗笑了笑:“我朝大军已来了这么些时日,周围人该走的。也都走了,有何可怪的。”

  活里改摇了摇头:“往日里这周围水土肥沃,就算大军过来,躲进山里的人也是不少,如今便是往山里搜,也搜不出人来。末将倒是不担心他们是被吓跑的或是被杀掉的。只是听抓来的一些人说,武朝官员之中,至此时仍有人在疏散周围百姓、粮食,范围或已扩大至百里方圆以上,目的便是为坚壁清野,断我军粮草来源。若是真事,或许该重视一下。”

  刘彦宗皱眉想了想,随后还是轻松地笑起来:“坚壁清野之事,武朝人必然是要做的。如今我军粮草尚够数月之用,派人出去转,也不过为了活动筋骨,如今这粮草之事,不必过虑的。”他随即压低了声音,“武朝偏南,冬日里寒冷渗骨,虽与我辽东之地不同。但终究并非大碍,一待这攻城器械做足。大军随即攻城。武朝军队,士气全无,只凭坚城抵挡,一如辽国上京,若非是为了使用这些器械,它恐怕早已破了。如今且先等等吧。”

  女真人攻辽国上京时,不计代价,上京也是坚城重镇,当时半日便被攻破。这其中当然也有诸多复杂的原因,但是在汴梁城下陆续打败了几十万军队之后。女真人便大都有这样的自信。若非是大帅要训练攻城器械的用法,也是不计代价的攻城,汴梁恐怕也撑不了几天,这样的情况下,自然不必什么跳梁小丑都放在心里。

  这只是小小的插曲,一时间无人记在心中,活里改虽然说了出来,但他的心里,也不是太担忧的,说出口来不过是出于谨慎的习惯而已。在这之后,也就不再对此认真,而当这件事再被提起来时,已经是一段时日以后,女真人不得不认真的时候了……

  ***

  黄河北岸。

  一支马队正在渡河。

  这支马队大约两千余人,河边的方阵整齐,队列安静肃杀,后方还用车子拉了些东西。

  负责运送他们过去的船队乃是附近县令安排的,由于位处黄河渡头,又是战时,最近这段时间,船队老大已经不知运过多少人过去,又运了多少人回来,只是过去的乃是整支的军队,回来的却往往是溃兵、伤兵以及尸体。

  运过这么多军队之后,船老大基本也能认出这些军人的素质了,不过,眼前的这支马队,有些古怪。他们当中的士兵,看起来都是饱经风霜、杀戮的老手了,在武朝军队之中,这样的往往是精锐、亲兵,但每每是这样的精兵,也容易出那些吊儿郎当、什么都无所谓的兵痞,而保持严肃、战战兢兢的,往往是那些新兵,虽然看起来听话、整齐,但这样的士兵往往在上了战场之后整个队伍崩溃掉,有些连逃跑都没有章法,伤亡往往是最高的。

  这一支队伍,却兼具了两种特质,一方面,他们的队伍整齐得就像是画出来的,另一方面单个看起来,他们的每一个组成,又都不像是庸手。

  船老大看过他们的编制之后,知道这是北方招安时归顺的义军——但老实说,这就更奇怪了——所谓义军,往往是山匪土匪组成,这些队伍纪律更差,女真人打下来,各地义军云起,但真正敢追上来找女真人火拼的,却少之又少,不过是口头上说得好听些而已。若按照宁毅的说法,那些人都是“至少爱国”的典范,但是,若说得严厉点:到底做过多少亏心事的人,才会“至少爱国”呢?

  但无论如何,他的船队还是规规矩矩将这支队伍运了过去,临别时,也详细地跟对方说了女真人的情况,要他们小心,不要重蹈前方军队的覆辙。

  “我们是不同的。”将作为渡船之资的几锭银子放到船队老大的手里时,这军队中名叫韩敬的那位副将如此说了一句,船老大心道那最好是,嘴上自然不做反驳,心中倒也记住了这支据说是从吕梁山过来的队伍。他偷偷地朝队列前方看,那位披着斗篷的为首的将领,看起来竟像是个女的。

  他先前在黄河那边时看过对方一眼,斗篷下的那道目光望过来时,他觉得眼睛像是被针扎一般的吓了一跳,那女将军身上透的杀气,令他许久都不敢乱看……

  ***

  这是黄河南岸的一道谷地,树林与山谷延绵,此时,这里已经成为临时的屯兵之所,谷地外围,拒马与壕沟一道一道地延绵开去,将这里变成了最不适宜马战的场所。

  自九月二十四的晚上,女真人展开攻势以来,到十一月的现在,汴梁以北原野上,数十万的军队都被打垮了。许多人的尸首如今就在那片原野上,也有许多溃兵四散逃离,失去了踪迹。但总还有几股力量,能够暂时的收拢人群。

  眼前的这片地方,是原本武瑞营的一支,打着这个名义,又收集了其它的不少溃部,最终在这里驻扎下来,如今,整日里都在做训练。

  这里稍显难啃,距离牟驼岗和汴梁城不算非常远,女真人知道他们的存在,但看见外面重重叠叠的壕沟和拒马后,暂时懒得强攻进来。

  宁毅站在河岸上,脸色有些苍白,他微微咳嗽了几声,身边的,是属于竹记的几个人——并非武者,多是账房、参谋之类的人物。

  “……我问过了,现在是枯水期,所以水位这么低,开春以后,会涨上来。”宁毅回头指了指南面,“如果在水位最高的时候掘开这个提防,黄河改道,大水会直冲汴梁城,到时候……”

  他顿了顿,吸一口气,挥手:“到时候,水退了,沃野千里……就可以养活很多人。”

  几个人都在朝河水那边看,只有宁毅面对着那谷地的方向,远处一道道的壕沟与拒马、防御工事、整个山谷里的人,他的脸色苍白,目光也有些苍白,那是死的颜色。

  尽管自诩心狠手辣,也曾主宰过许多人的生命,但这一个多月里,他所见过的死亡,也已经远远超过过去的总和了。包括他自己,也已在生死面前,走过了几遍。

  在杞县的那一晚,他身上受的伤甚至到现在都未好得完全,而更多的人,则连伤愈的机会都不再拥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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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九三章 凝冬雪海 生死巨轮(二)

  风吹过来,即便是冬日的枯水期,黄河河道仍旧显得宽阔,高高的堤防如同小山一般的耸立在这边,人在期间,分外渺小。自武瑞营被打散之后,在这附近住下来已经有一段时间,这片黄河堤防,宁毅过来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大略交代、吩咐清楚之后,他从这土坡上下去,时间已经过了中午,风声凄冷,田东汉过来想要扶他,被宁毅挥手拒绝了。

  两人之中,田东汉已经将近四十的年纪,宁毅则只是二十出头。仅由此看来,宁毅无论如何也是不需要对方扶的年纪,但那夜惨败以来,在这片地方上收拢溃兵,进行各种宣传、人心疏导,最终将军心小范围的振作起来,与此同时,竹记还在持续进行着坚壁清野、方圆数百里的人群疏导工作,这一切,都是眼前的年轻人在主持的。

  九月二十五的那天凌晨,女真人攻破杞县大营后,也占住了粮草库。当时武瑞营的留守部队早已破胆,女真人杀来杀去的,多少也有些掉以轻心。宁毅率领数十人潜行进去,烧了粮草之后逃离,女真骑兵则一路衔尾追杀。后来虽然侥幸得以脱离,那数十人中的幸存者,也大都带上了轻伤重伤。

  这样的事情之后,立刻又转入寻找秦绍谦、收拢溃兵、继续执行坚壁清野任务的工作里,宁毅的身体好转极慢。虽然说起来,作为主持者只要总揽大局,但实际上。这些日子以来,宁毅经常是夜里无暇入睡的状态。女真人攻下杞县,户部的各种情报转移不及,只得焚毁,丢失了许多,再加上这年月联络手段有限。竹记放出去的小队,要接受命令,互通有无,都得通过杞县协调,此事一出,整个框架都被打散,要重新整理起来,谈何容易。

  并且,由于周边地区的军队都被打败。竹记要督促在荒山野林间避难的民众转移,手段就更加受到限制了。

  大战后最初的那几日,宁毅几乎是在担架和床上度过的,好在他精神依旧清晰——一般来说,经历了这样的惨败,绝大部分的人都会陷入沮丧一段时间,但唯有宁毅,还在重伤当中。便在积极的做出应对:寻找周围有可能容纳溃兵的地方,寻找还有主要功能的官府成员。寻访秦绍谦,为收拢溃散士兵准备说辞,与有可能分散在各处的竹记成员取得联系,重新整理户部资料,查漏补遗……等等等等。

  人员不够,大多重伤。精神疲累,心理重压……这些麻烦,最初几乎压在每个人的身上。而在当时那样混乱的情况下,无论多么清晰的指令,最后大多也难有结果。然而田东汉等人——包括当天晚上跟随着竹记众人溃散的数百士兵。几乎都是被这种偏执、强大到近乎疯狂的态度给催促、煽动起来的。

  在所有人都疲累不堪的时候,眼前这个年轻人选择的,竟然不是安抚和休息,而是让人拼命。

  “如果抱怨有用,我会从现在开始骂上三天三夜……”

  “你没穿衣服掉进雪地里,首先要做的就是让自己动起来,犹豫就要死……”

  “不是所有事情都可以撂挑子,走到这一步,我不管你们有多难,是不是可怜,想哭,没有人理你!人的一辈子就是这样,你的前面是山缝,你只能往前挤!骨头碎了也要挤出去,你只有两条路,要么你挤出去,现在所有的事情都是你以后的资本,要么你死在这里,你现在多可怜,都不会有人同情你!所以,女真人有多厉害,你们有多没用,脑子里转这种想法的,就都出去吊死吧!你们只能记住,现在!不管多难,只能做你们能做的事情!不要考虑做不到,因为做不到你们就死了!”

  当时在担架上的年轻人就是这样,一面发出各种准确的命令,一面给众人打气。重伤之人是无能为力的,最初能够动起来的,自然是竹记中的轻伤者,这个时候,外面情况依然混乱,纵然命令下达得清楚,散出去的人能够达成目标,联络上竹记同伴或是寻找到仍有编制的官府的,依旧不多,众人在逃散转移中还遗失了许多户部资料,要拾遗补缺,只能靠当事人的记忆,如此一来,就更加令人头痛了。

  但是这种拼命的态度,令得众人负责的工作变得沉默而井井有条——至少,大量的事情在等着他们去做。当初跟随竹记逃散的那些士兵是随着他们行动的,当竹记中一些重伤者开始缓过来,这边散出去的触手寻找到附近几支竹记小队时,他们便也开始过来询问,有什么是要安排他们去做的了。

  更多的人被分散出去,找到可以收拢的人手,又回来。像是齿轮一颗一颗的扣上,随后产生的连锁反应。他们在黄河畔的人口已被转移的小山村里住下,每一天,其中的人们咬着牙进行工作,出去寻人,在山谷前挖壕沟、修拒马,探寻周围的讯息,一切就像是被捏在一只无形大手上,在床上的宁毅几乎对于每一条事项都亲自过问。而在那几天里,每一批新来的成员都能让人感到振奋,每一次寻来必要的药物都能让人感到心安,每一个人的好起来,几乎都能让人感觉到自身的强大。

  事后想来,即便不这样做,当一段时间过去,溃散的士兵大都也能找到自己的归属,部分竹记的成员仍然能够联络上,但几乎不会有任何方法,让人达到眼前这种几乎如“淬火”一般的效果,让所有人都陷入紧迫感的狂热中,而这一切,都是在眼前的年轻人手上完成的,而代价则是连续多日的伤势难愈。

  之后又与秦绍谦带领的溃兵联络上。那天夜晚的战斗中。秦绍谦带领武瑞营精锐冲杀在第一线,也是身受重伤,逃离之中几度昏迷,但是这些人的奋勇作战终究给自己杀出一线生机,他率领数千人一路辗转,后来又应付了两次战斗。当找到他时,这支部队也在进行溃兵的收拢,大约是聚集了四千余人。双方这才开始合流。

  这四千余人之中,有大约一千多,乃是秦绍谦身边的嫡系精锐,而在独龙岗接受过训练的约有三百多人,虽然他们的忠诚心未必是对着宁毅,但只要过来,就是可以动用的人手了。

  当两只队伍初步融合。问题便开始出现。宁毅在掌军上,并没有名正言顺的权力,他所负责的事情,始终并非指挥军队。秦绍谦到来之前,因为竹记牵头,大伙儿都被感染,服从了宁毅的调配,当四千多人掺杂进来。部分武瑞营的将领,甚至于途中收拢的其它军队的将领。眼见那些井井有条的工作,便开始质疑起这件事来。

  其时秦绍谦也还在重伤休养,宁毅到秦绍谦那边聊了一盏茶的功夫,其后秦绍谦取了他的大刀,两人出去砸翻了这几名将领与他们手下的亲卫。事实上,此时在这山谷营地中。竹记舆论对士兵的渗入是极快的。如此重大的败仗,大家的心中都在憋屈、惶然,之前的工作中,大家总会聊起这些,在下方士兵看来。这些事情自然都得归结于上层的怯弱,为了权力的勾心斗角,彼此不能信任等等等等。

  这个时候,武朝军队的**是显而易见的,吃空饷拿贿赂的事,大家伙都知道,甚至于参与其中。然而这场惨败与竹记的务实、煽动,割裂了事情前后的性质。

  “大家要死了,女真人打过来,汴梁城要没了,甚至武朝都要死了,再不做点实事,就真要全家死光光了……”这个是竹记在行动中潜移默化的宣传,而宁毅的态度、做法,在众人的口耳相传中,是有很多人点头的,到得此时,几名军官的私下议论,无疑就成了勾心斗角的典范,当秦绍谦作为主官这样砸过去,随即便受到了大家的支持。

  武朝军队,兵不知将、将不知兵,秦绍谦是流水的武官,对于武瑞营,尽了大力也未必能够掌握在手中,但这个时候,惨败令得这些军官对底层士兵的掌控也开始割裂,秦绍谦作为武瑞营主将的名义却是有用的。这场表态令得这四千多人中,底层和中层的联系被硬生生的撕开,除了几名将领的亲兵,几乎没有任何士兵站在他们那边。甚至于对于这些亲卫,大伙儿都是以“国贼”“汉奸”的目光来看待了。

  夺权之后,对于这些底层士兵的掌握,终于直接回归到秦绍谦的手上了。而最大的后果,则是使得秦绍谦又因为伤重而卧床数日。

  分割责任,告诉别人:“你没有错。”告诉别人眼前是重新开始,忘掉过去,拉拢大部分人,打击小部分人,并且将罪恶感、挫败感化为狂热……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些都是煽动、蒙蔽人的法门,政治斗争的手段,但是到得此时,宁毅的心中,不会对此有任何的罪恶感,因为没有其它的路可以走了。

  在汴梁城可能失守的前提下,一切都已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能够对眼前的力量多掌握一分,那就该多掌握一分。

  而在田东汉来说,这桩桩件件的事情,在一切被打散之后重构起坚壁清野的框架,仍旧坚定地推动整件事情的运作,对于眼前这些溃兵的宣传、掌控,让一切开始井井有条,产生与从前不一样的气息。眼前的年轻人所做的一切,虽然有时候显得冰冷,却委实令他感到崇敬——这种感觉,用尊敬都已经不够贴切了,往日里竹记进行赈灾,与各路豪杰斗法,这位东家的手段令他感到佩服,而在眼前的,那甚至有些虚弱的身体里表现出来的,却是强硬到几乎能碾碎一切的意志力,即便是他这种见惯狠辣之人的江湖人士,都为之感到有些战栗。

  如此一路从堤防上下去,下方山谷中的村子,原本名叫夏村,此时聚集在这片山谷中的士兵,一共约有一万四千多名。山谷周围,层层叠叠的壕沟和拒马延绵开去,由于溃兵收拢得仓促,人又多,居住条件是极其不好的,宁毅接近自己居住的那排棚屋时,看见了棚屋外正在煲药的姑娘——却是娟儿。

  苏家原本只是江宁的布商,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偶尔也有些黑道上的偏门事情要接触。妻子苏檀儿的三个丫鬟中,娟儿性格相对沉静,往日里这类事情也是她经手,后来自己管理密侦司的一部分,檀儿也插手期间,娟儿便也从中接触了这些。这次金人南下,宁毅迁走了檀儿等人,苏檀儿却不愿意北面的事情完全失控,将娟儿调到战场边缘策应。武瑞营战败后,宁毅遇上几经辗转找过来的丫鬟时,也已经无力埋怨了,终究这段时间,娟儿又是照顾他,又替他处理许多事情,也帮了他很大的忙。

  正在熬药的姑娘见到他的身影,便要跑来搀他,宁毅又是摆了摆手,指指附近的一个房间,那却是还在养伤的秦绍谦居住之所。

  从门口进去,坐在床上的秦绍谦正在看一本随身携带的破旧兵书。作为秦家二少,往日里虽然就是带兵的将军,但他的性格多少有些张扬跳脱,此时他的一只眼睛已经瞎了,但气质上看起来,却已经更加的沉稳坚实。

  真正的男人,多数是从艰难中淬炼出来的。

  “你伤还没好,又出去走了。”秦绍谦收起兵书,“坐。”

  “看起来勉为其难,其实还好。”宁毅在床边椅子上坐了下来,“最近有个想法。”

  “说来听听。”

  宁毅说起了所想的事情,秦绍谦听着,微微皱起了眉头,到最后,目光已经变得极为严肃,沉吟半晌:“有可能奏效吗?”

  “不知道,细节可以商榷,我只能尽量做好。往日里说起别人,各种阴谋诡计,笑他们是跳梁小丑,但是筹码不够,谁都只能做跳梁小丑。”宁毅道,“我现在也一样了。”

  秦绍谦想了一阵子,抬起头来:“你的谋划,我向来信服,这件事你拿主意,我支持你。”

  “嗯。”宁毅点了点头,站起身来。

  他告辞离开房间之后,走向正在倒药的娟儿那边,走到一半,微微伸了伸手,抬起头来。

  景翰十三年的这个冬天,雪下得比往常晚,但在这一刻,千片万片的雪花,从天空中飘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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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九四章 凝冬雪海 生死巨轮(三)

  雪花飘落,覆盖了原本泥泞的地面。…宁毅回到房间,搓了搓手,娟儿将药碗端了过来。

  药一如既往的苦,宁毅喝得眉头大皱,呲牙咧齿的,娟儿便从怀里拿出小布包来。

  “姑爷,我有桂花糖。”

  “不用。”宁毅摆了摆手,“哪来的?”

  “出去的掌柜给带回来的,姑爷你觉得药苦,我想姑爷你可能要吃。”

  “喔哦。”宁毅挑了挑眉毛,“哪一个掌柜啊?”

  “原本七分店的康掌柜,现在在第五小队里。”娟儿一本正经,“姑爷你真不吃吗?”

  “局势艰难,药苦点也正常。康竹铭,他不错啊,对你有意思?”

  “姑爷。”娟儿微微眯了眯眼睛,像只生闷气的猫,“您这样说我就去还给他了。”

  “不用不用,给我吧。”宁毅笑起来,从娟儿手上接过小布包,“药太苦,我去拿给那些受伤的兄弟吃。他们平时也不容易吃到糖。”

  宁毅过来也有五六年了,娟儿在苏家,也从小少女长成了大姑娘。二十出头的她还未成亲,在别人眼里,已经老了,但在宁毅看来,无疑还是青春靓丽的年纪,类似她这种通房丫头,一直跟在小姐身边,变成老姑娘的也有不少,成亲则大多得主家操持点头。

  早两年的时候,檀儿表现着自己的豁达。连娟儿也想配给宁毅,宁毅却终究没有碰她,这两年也就不再多提,只偶尔想给她撮合亲事,但或许是手上负责的事情太多,又或许在宁毅的熏陶下。眼界高了,也成了更加独立的女子,能被她看上眼的并不多。

  婵儿的两个姐妹中,性格外向爽朗的杏儿说要做老姑娘,娟儿的性格则是相对沉静自主的,她长得也是秀丽清冷型的漂亮。宁毅在工作中自然善于推断人心所想,但对这类的朋友、家人,却不好乱猜,也知道是没法多说什么。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如果对娟儿、杏儿做个包办型的指婚,当然对方也只能接受,但婚姻这种事情,靠指的,难免有不靠谱的地方,一个不好,往后做不了事情,还一辈子不幸福。对于苏檀儿来说。固然也希望她们能找个好人家,但如果不成。跟在自己身边变成老姑娘——那其实也没什么。

  能够在苏檀儿手下那么些年,婵儿、娟儿、杏儿三个人对于许多事情的处理,其实都是不含糊的。已经成了宁毅妾室的婵儿在各种生活安排、细账管理上很有一套,杏儿性格大气,在外则往往能成为檀儿的代言人,娟儿则是心思缜密。喜怒不形于色,很多务实项目的操作、安排都干得很不错。

  这一次娟儿找过来,宁毅身边无人,放在后世,她已经是当了好几年管理人员的高层白领了。此时又担起照顾病人、浆洗衣物、打扫做饭等丫鬟的工作来,一个棚屋隔成两半,宁毅住大的里间,娟儿住小的外间,一旦有事便随叫随到。更多的时候,她还在帮宁毅处理营地内外的各种事物,以至于有时候宁毅真觉得自己是在大材小用,糟蹋人才,把个这么称职的秘书当成丫鬟用了。

  即便在后世最巅峰的时期,宁毅对于公私生活,都分得很清楚,身边可用的人才,他是绝对不会乱碰,不会让自己的私事干扰对方的工作的。有事秘书干,没事干秘书说来好听,实际上是极其愚蠢的事情。有**花钱就行了,对方帮忙处理的是你的核心事物,动辄几千万上亿,蠢货才会弄到公私混淆。

  不过,在这个年月,对于娟儿来说,丫鬟的事情,倒才像是她工作的重心,其余的事情则都是附带。对此,宁毅也有些无奈。

  从娟儿手中充公了桂花糖,这天下午便拿到伤兵营去发了发,此时武朝虽然富庶,但是对于许多人来说,吃糖自然是一种奢侈。但宁毅自然也不期待几颗糖能收拢什么人心。此时在这营地中的伤者,一部分已经失去战斗力,正在联系往数百里外转移,但若是受了伤,痊愈后还能战的,则往往有可能成为中坚力量。

  例如九月二十五随他一道烧粮的那批人,当初重伤的陈驼子侥幸未死,痊愈之后武艺据说还有精进,大有超级赛亚人不死就升级的感觉。而实际上,大伙儿隐约也能猜到原因,这陈驼子原是邪道人物,坏事做得也多,后来加入竹记,真正做了些好事,心中便觉昨日之非。二十五那天凌晨他说出那番话来,后来杀得重伤,险死还生,等于已经与过去完全道别、割裂,通俗点说这是念头通达,进入了新的境界,在这个轮回之中,也能够再次窥见往上走的路了。

  至于齐家三兄弟中的齐新义,则没有这么幸运,他的左臂齐肘而断,伤势到此刻尚未全好。宁毅去看过他许多次,还以霸刀杜杀的事情鼓励他——在营救方七佛的那次事情中,杜杀同样被断去一臂,然而这男人性格勇烈决绝,此后未有丝毫迷惘,以独臂练刀,最近从南疆传来的消息中,据说杜杀独臂刀造诣甚至已经超越以前,与“疯虎”王难陀一战,虽稍处下风,但仍然全身而退。

  齐家与霸刀是有仇的,然而宁毅虽然说起这事,也未能真正让齐新义振作起来,刀法可以单手,但枪法必须双手,齐家“索魂枪”虽然有投掷之法,但断去一只手后,等若枪法丢失大半,从头而来,弃枪去使其它武器,谈何容易。倒是年纪最小的齐新翰,这些天来苦练不缀,隐隐有更上一层楼的痕迹。

  竹记众人当中。往日里最受欢迎的弟子宇文飞渡在那一战里重伤,大腿被战马踢了一下,几近骨骼碎裂,伤愈之后,一条腿也有些瘸了。以往这少年性情开朗张扬,长得英俊天赋又好。教他武艺的师父们都担心他从此一蹶不振,然而只是最初的几天沮丧过后,伤势还未痊愈,他便开始锻炼手上的功夫,暗器、箭术等等等等。旁人去问他时,他道:“那天夜里跟金狗打仗,谁没受伤,我五师父、七师父都死了,他们都没抱怨。我只是瘸了点,有什么好怨的。”

  他往日里拜师众多,所学驳杂,弓箭暗器上也有基础,这些天来专心射箭,百步以外也能精确射中箭靶,虽然还没到“穿杨”的效果,但他已经很得意了。决定以后在战场上抢一把好弓,从此叫做“弓神”宇文飞渡——他原本想叫“箭神”宇文飞渡。后来觉得不太好听,便改掉了,最近偶尔跟人聊天,便强调一下,自己往后叫“弓神”,而非“箭神”。不要叫错了,叫错了要翻脸,勿以为言之不预也。

  雪花落下时,万余人聚集的这片山谷已经显得有些拥挤。此时在这里的,大都是参与过那场惨烈的战斗的。他们有的逃跑了,有的参与过奋战,最终还是见证了同伴兄弟的死亡,与败后的惨烈、憋屈。但在小范围里,许多人的英勇仍然值得夸耀。

  宁毅等人在那样重伤的情况下仍然赶去杞县烧粮,参与见证过那晚事情的人,说起来都觉得自豪,不少人在那天晚上也曾奋起而战,例如秦绍谦,率领将兵一路厮杀抵抗,在惨重的伤亡后最终将一部分人带出战场,而他本人,现在还带着伤势未有痊愈。大战之后,这支队伍又开始组织起坚壁清野,桩桩件件的事情,咬紧了牙关的去做,甚至在那之后,也有竹记众人遇上了女真的斥候,为保护转移群众而死的事情出现。往日里军队里或许并不重视的宣传,在这个群体里,却传得相当快。

  而在这一战后,关于战事的检讨,也在底层的舆论里进行着,例如,大家并非不愿意拼命,实在是决策层的失误,西军姚平仲奸佞小人,好大喜功鲁莽出击,上层将领不够坚定,贪生怕死彼此不信任,以至于底层士兵也无法抵抗,假如大伙儿都一样的坚定,这仗就是可以打的——实际上这当然也是句废话,宁毅不过是在引导暗示,我们这边,秦将军与其他人是不同的。

  而这言论将责任扔到姚平仲这些人身上,也就够了,再引导一下,可能就要抨击到武朝兵不知将将不知兵的根本,除非宁毅要摇旗造反,否则针对制度的坏话是不能说透的。

  在一方面,则是在士兵中宣传五胡乱华时汉人的惨状,“易子而食”“两脚羊”的来历。此时在普通民众甚至是普通军汉的心里,国家的概念,乃至“亡国”的概念,其实并不强烈,哪怕汴梁城下已经有数十万人被打败,大伙儿想起来,除了心中的无力,顶多是败给女真以后另外找个地方生活,移居、南迁等等选择。个人能干什么,会遭遇到什么,大伙儿想不到,也不愿意去想。

  但宁毅便是要煽动他们去想的。

  在汉朝之后的五胡乱华,那几乎是汉人史上最黑暗的时期,连年的战乱、饥荒使得中原土地上几乎找不到吃的,吃人成为人们活下来的方法。汉人是所有人种中最卑贱的种族,其中的女人、孩子被胡人烹而食之,称为“两脚羊”。此时武朝富庶,或许还看不出这个端倪,然而汴梁若真被攻破,女真人再一路南下,无人可敌,数年之后,大伙儿的妻子、孩子被人侮辱、杀死甚至吃掉,可能就不是什么难以想象的事了……

  此时的军人,多半也没有接受过太多的教育,但基本的事情,自然能想,更何况又刚刚经历了战场的杀戮。在这样的一个群体里,听这些简单的故事、述说,又有一部分人以行动做表率,短时间内,形成一种群体的狂热并不难,以至于这段时间内,在这拥挤的山谷中,军队的训练异常顺利。

  当然,洗脑和煽动并非是什么万能良药,就算是以作传销的方式来运作,真正的考验,还是要到上战场的那一刻。好在最近这段时间,在敲打过几名高层将领后,秦绍谦对于这支军队基层的控制力已经大大加强,军法队也已经可以真正的运作起来,到时候,将兵退杀兵将退杀将的冷血拿出来,应该还能激发出几成战力。而在以往,武瑞营中也是有各种山头的,他想要执行军法杀人,根本就不可能。

  因为这些事情的做下来,走出伤兵营,便能看见大量在山谷里练习单调出刀、出枪的士兵,整齐的吼叫震动整片山谷,巡逻的队伍、竹记中做事来去的马队、去山上收集木柴的队伍、在附近搭建房舍、工事的队伍,漫山遍野的都在劳动,宇文飞渡便在不远的地方射箭,雪花之中,箭矢嗖的划过天空。

  军队中一名军需官过来报告了取暖物资可能不够的事情后,娟儿也从不远处小跑过来了,手上拿着一封信:“我们的人,遇上了吕梁山来的马队。”

  “马队?”宁毅微微愣了愣,拿过那封信,取出来看了几眼,片刻后笑了起来,“立刻派人,领他们过来。”

  “嗯。”娟儿点了点头,便跑去办了。

  这传来的消息令得宁毅的情绪颇为高涨,傍晚时分吃饭都有点坐不住的感觉,有时候想到信上的内容,嘴上都带着笑。娟儿素来知道这位姑爷的性格稳重,每逢大事有静气,平日里哪有这样的表现,一面吃饭,一面还有些小心地问了:“姑爷,吕梁山来的,是那位陆姑娘吗?”

  “嗯。”宁毅倒不隐瞒,笑着点点头,“还带来不少好东西。”

  夜幕降临之后,雪越来越大了,山谷之中,风吹着纷扬的雪花,满山的营火。宁毅与秦绍谦、以及此时营地里负责管理的几名重要人物去到门口等待着,秦绍谦是听过陆红提的名字的,笑着偷偷问宁毅:“那位吕梁陆姑娘,是你的相好吧。”

  宁毅点头:“嗯,是我的女人。”

  “你,很有我的风范。”秦绍谦也是风流人物,身边的女人也多,不过他信奉的是“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的君子之道,此时对宁毅便颇为赞赏。过得不久,前行的马队轮廓出现在黑暗之中,逐渐清晰。

  秦绍谦身上本还有伤,站在这里等人,也是倚靠在旁边的柱子上,待到看清楚了这支马队,他才肃容起来,稳稳地站直了身躯。而在马队前方,那道披着黑色斗篷的身影,也的的确确的有着一种铁与血的气息,他——实际上自然是她——在马上稳稳地坐着,后方的士兵便几乎是被这股气势带着,呈现出一股坚定的气势来。

  宁毅笑着迎了上去,走到红提的战马前,伸出了手,红提在马上看着他,伸手按在宁毅的手掌上,翻身下马,在她的后方,便有延绵开去的两千人一齐翻身下马。

  此时武朝的军队训练,对于队形、整齐自然也有要求,但是恐怕没有一支军队,是像宁毅那样要求到病态的。吕梁山的军队受宁毅的影响,要求做到的却是后世解放军的那种整齐划一,此时在夜色中,随着两千人的一齐下来,山谷前方便是轰的一声。

  漫天风雪。

  秦绍谦微微张开了嘴,惊奇地眨眨眼睛,迎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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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九五章 凝冬雪海 生死巨轮(四)

  天气寒冷,风雪落下的山谷里,因为两千余人的到来,气氛变得更加热烈起来。※%由吕梁山过来的两千人被安排在山谷的一侧,这里有原本村落里的一些断瓦残垣,住的地方尚未搭起来,但山谷中原本武瑞营的成员们送来了柴禾,燃起一堆堆的篝火,开始做饭做菜,吕梁的众人便在篝火的周围扯起了帐篷。山谷之中尚有人进出,来来往往的,有些曾经去过吕梁山的竹记成员过来探望他们,说起最近已经死去的朋友,义愤填膺。

  不多时,秦绍谦等人过来看他们,周围便瞬间安静下来,大伙儿在空地上集合,秦绍谦说了些欢迎和感谢的话,之后是宁毅在众人前方站了片刻,目光扫过一遍,挥了挥手:“兵凶战危,没想过你们会过来。但谢谢你们过来。好了,去做事吧,有空我再过来找你们聊天。”

  他说话简短,众人自然也不好回答什么,只是有的人眼见宁毅身体虚弱的样子,眼中还有关切之情流露出来。

  宁毅在吕梁山威信颇高,娶红提,接手梁秉夫的班,而后将山中一切规划得井井有条。吕梁山的军队里,多是以前过过苦日子的人,半数以上见过宁毅,就算是没见过的,加入青木寨后,也听人无数次的说起过那位外来的书生,对于这样的身份。从梁秉夫到宁毅,在青木寨那一块,已经是一个传奇了。

  青木寨梁秉夫在世时,对整个寨子,仅仅是勉强维持而已,当时或许还没人觉得他有多厉害。然而在梁秉夫去世以后,山里的日子又好过了起来,他在往日里对整个山寨的殚精竭虑、呕心沥血,在众人的回忆中,才终于发酵成能令人哭泣落泪的东西。

  这种感动的一部分,自然也来自于宁毅的运作。梁秉夫去世之后,宁毅在对梁秉夫的追悼中,才终于说起梁秉夫与红提师父的故事,当年梁秉夫进山遇匪。被红提的师父救下来,因为一句承诺,在吕梁山呆了整个后半辈子,至死未曾婚配,膝下无儿无女。当宁毅以平淡的语气跟众人重复出那段感情以及梁秉夫临死时说的话,当时听到的半数吕梁人,都哭了出来。

  真心也好,操纵也罢。有些人会因为道德的洁癖。觉得老人临死时,可能不希望自己的**被他人知道。宁毅无从询问这些。然而在这样的述说过后,在吕梁山,从红提的师父,到梁秉夫,再到红提、宁毅,三代的首领。才真正的聚成青木寨的灵魂。而在吕梁山的其它地方,你方唱罢我登场,新寨主来了,杀了老寨主上位的比比皆是,却是没有这种能让人真正记在心里的东西的。

  此后众人回忆起梁秉夫。对于许多事情,自然也会因为感动而有夸大的地方。但不管众人塑造的梁秉夫是否那位老人真实的样子,宁毅相信,在天上的那位老人若真的有灵,也会欣慰于寨子后来的模样,当然,老人家当初守住寨子,全是因为红提的师父,如今他们在天上团聚,估计已经美满幸福,才不会管地下的人怎么看了。

  至于真实的老人,只要有红提、宁毅等人记住了,那也就行了。

  **

  “这次的事情,说句实在话,是有些不想让你们过来。女真人很厉害,咳……这片地方的情况你们也看到了,九月二十五,二十二万人被打败,后来陆续打了三次,这个数字已经扩大到三十三万人,吕梁山拼拼凑凑,好不容易攒了点东西出来,我是不希望你们在这里被砸了的……”

  “是铜是铁,总是火里练出来的,我今日过来,看见外面的这些人,精气神好像还不错啊,不像是战败之兵。”

  “也是费了很大的功夫,才把人心转过来,死了很多人,黑锅也给别人背了,最近凑齐这一万多人,想法转过来一点,我们说,勉强可以打一仗。但是宗望手下的几万人,那是席卷天下的强兵,最厉害的那种,就算二对一,我们也未必有胜算,实在没什么好乐观的。”

  “……正是因为如此,我们才更加要过来了。出发的时候我问过他们,山里的兄弟都愿意为你打这一仗,你当初就说过,我们练兵,为的是女真人。辽兵的厉害,我们见过,女真人还没见识过呢。不过,你又受伤了……”

  手指在桌上,轻轻触碰到手指。

  吱呀、吱呀,门口有进出的声音。

  手指又缩回去了。

  娟儿在整理外面的被褥,随后又跑出去。

  “走的时候,青木的战马还没这么多吧,今天过来的时候,把我也吓了一跳。武瑞营里,可用的骑兵,也不过比这稍微多点……”

  “山里还是留了几百匹的,按照立恒你先前的吩咐,我们一直在想办法买马。金人禁止战马流通,武朝买不到,但我们在两边做生意,反而有些人脉,后来联系上金人中的一条线,对方极喜武朝的字画珍玩,我们费大力气,挑了些好的过去疏通了关系。但接下来倒是有趣,这位金国大人物派来的手下偷偷与我们联络,说他家主子虽然喜欢这些东西,但不过是附庸风雅,对于物件真假,无力辨别,只需打通下面的关节,便能鱼目混珠,以次充好……其实要到处找那些上品珍玩字画,我们也不容易,便花了些钱,将关节打通,然后这些战马便源源不断地过来了。他们以为我们要造武朝的反……倒是可惜了一开始的那些真品。”

  “真品不怕,做生意要讲信誉,只要有马,他要好的东西,要多少我给他多少。现在不是爱惜古玩字画的时候。不过,这样可能会留下隐患。对方既然在金人高层有关系,他日难免遇上识货的,有这样的关系不容易,若是断了,反而有些可惜。对了,那人叫什么名字?”

  “现在查的。对方背后,似乎是一个叫摩信的高官,后方还有没有人,就难说了。那接下来咱们要不要给他们真品?就怕给过以后,好东西都拿不回来了。”

  “先看眼前吧,以后如果长期要,我再考虑想办法。现在这个情况下,字画珍玩艺术品什么都不算,汴梁一破。所有坛坛罐罐都要被打烂,我宁愿用整个汴梁城,换女真人的十万精兵。”

  “嗯。”

  “不过,平日里的训练怎么样?下马好看,战斗力呢?平时的训练呢?”

  “按照立恒你在山里说的那些,训练得不错了,尽量整齐的冲阵,马上射箭。吕梁那边地不平,阵型要连起来。比平地更难,到了这边,反而轻松多了。哦,我们还经常在这些战马旁边开炮……”

  “姑爷,喝药了。”

  “哦,好……嘶。好苦啊……”

  “嘿嘿,陆姑娘好。”

  “嗯……娟儿姑娘,你好。”

  ……

  “……啊,我讨厌喝这个药,太苦了……哦。开炮的训练也做了?”

  “应该没问题,我们这次还带来了榆木炮,中间有几门是试射过的铁炮。炉子那边出的铁有好有坏……还有那些地雷……”

  嗡嗡嗡嗡嗡嗡嗡嗡的,两人在房间里聊了许久,娟儿在门口晃了几次,随后终于被宁毅笑着叫住。

  “什么事什么事啊,不要晃了,有事就说。”

  “呃……陆姑娘的房间,我已经收拾好了,在想……什么时候,领陆姑娘过去呢……”

  娟儿端方正气地站在那儿,维持着她作为一个丫鬟的本分形象,宁毅嘴角晃了晃,又有些想笑,红提看他一眼,低头站起来。

  “刚刚到这边,我还得去看看韩敬他们扎营的情况,娟儿姑娘现在便先带我去看看房间在哪里吧。”

  “好。”娟儿点头一笑。

  给红提住的棚屋其实就在旁边不远,娟儿领着她过去,不多时便返转回来了。宁毅正在灯下看今天营地里的各项消息汇报。方才招待红提,桌上还有点零食,娟儿便悄悄的进去收拾掉了,然后又悄悄的收拾了一下床铺,方才出到外面的小隔间里静静地坐着,等宁毅的吩咐。只不过,等到宁毅在油灯下揉眼睛的时候,她又忍不住小心地进去了。

  “姑爷。”

  “嗯?”

  “姑爷您生气了吧?”

  “红提的事情?我什么时候为这种事情生过你们的气。”

  “那……姑爷您跟陆姑娘……”

  “啊……你是说,有没有那种关系……”

  “呃……我说的是……那种关系……呃,就是……”娟儿斟酌半晌,有些难说。宁毅笑了起来。

  “比红颜知己什么的,更进一步的关系吧。嗯,是有的,我跟红提的关系,应该就是跟云竹姑娘的那种关系吧,去吕梁的时候有的。这件事情,我有些对不住檀儿、云竹她们。不过,事到如今,也没办法说谎。”

  娟儿的脸色变了变,站在那儿手指拧在一块儿,几乎互相绞成了青色:“我……我也不是说……那个……那个……”

  “不。”宁毅站起身来,轻轻拉了拉娟儿的手臂,让她到桌边坐下,“你坐,你不用这样。以……家人的立场,又或者是为檀儿生气,你都没什么错。不管怎么说,在这方面,我有花心的毛病,这个深究起来,不管是对你家小姐,对云竹,还是对红提,我都是有些对不住的。”

  “男人……三妻四妾,其实也……”娟儿的声音细若蚊蝇,说得有些艰难。

  “不,话不是那么说的,我以前也愿意给自己找些借口,可怜啊,放不下啊,心软啊什么的。在实际层面上,就是花心了。你家小姐在这方面对我很纵容,云竹她们也是,未尝不是一种诱因。但归根结底,是我自己做的事情。”

  “你跟小姐,跟婵儿,跟云竹姑娘,锦儿姑娘她们,与旁人是不一样的。别的男人三妻四妾,都是将女人做玩物……”

  “嗯,所以还是可以自己安慰一下自己了。”宁毅笑了起来,然后微微顿了顿,“无论如何,整个事情,就是这样。但是……陆姑娘今天晚上,确实还是要出去巡视扎营状况的,而且。她手下两千人要带,这里一万多人看着她,她是不可能明目张胆的跟我住在一起的,所以你给她安排房间,也是必须的。”

  他叹了口气:“无论如何,这可能是我们家里以后要面对的状况,你知道就好。我也已经尽量在收敛,不管你觉得你家姑爷是个好人还是个坏人。呃,就算觉得是个坏人。心里腹诽两句,或者嘴上骂两句,我也是可以忍受的。手头上还有很多事情,是要拜托你做的,你不要撂挑子不干就好。”

  宁毅是笑着说这些话的,一向安静的娟儿此时脸色也红起来:“我、我没有觉得姑爷是坏人啊。我……我只是个丫鬟,而且……姑爷是个好人。”

  “喔,好人卡……”

  “那……我听说,陆姑娘是江湖大侠,武林高手。很会疗伤什么的。那我……是不是要叫她过来。我……我先到其它地方去住吧……”娟儿眼巴巴地看着宁毅。

  宁毅皱起眉头想了片刻:“呃,我觉得……我身上的伤可能真的要她来帮忙,娟儿你……给自己收拾一个房间,也行。”

  “……嗯。”娟儿的面上露出失落的神色,点了点头,出去收拾房间,搬被褥去了……

  她走了之后,宁毅看着房门那边,叹了口气,然后撇了撇嘴:“现在知道我是个坏人了吧……”

  ****

  青木寨的两千人夜里才到,要驻扎下来,除了帐篷问题、战马的放置问题,还有许多关于扎营后的规矩、放哨等问题要处理。红提虽然是来找宁毅,但实际上,自然不可能光谈私事,从宁毅那边离开之后,便过来查看扎营情况,又与原本山谷中的负责人协调巡逻、调配等问题。

  好在此时山谷中日常事务的负责人多是竹记中人,也有去过吕梁山的,双方协调起来,并不麻烦。红提在那边现身,巡视一番,具体的事务还是交给了韩敬。事实上红提在山寨中的形象并不亲切,若非如此,恐怕要有许多人过来询问宁毅的伤势如何。

  如此这般,到得事情大致了解完毕,返回的时候,已近深夜了。一道身影孤零零的,一面搓手一面站在她的房间门口,仔细看看,却是娟儿。

  “娟儿姑娘。”红提有些意外,“这么晚了,你在等我?”

  “陆姑娘。”娟儿对她行了个礼,“我……我过来道歉的。”

  “嗯?为什么?”

  “我……嗯,你跟姑爷之间……”

  娟儿说得有些吞吞吐吐,红提却笑了起来,过去握住她有些冰凉的手,然后去开门:“先进来再说,房间里暖和一点。”

  实际上,此时的两人,在以前是见过的,那是在杭州的事情。宁毅陷于杭州城内的时候,檀儿折返回去找他,途中便是与侠女身份的红提同行,娟儿也在,只不过那时候红提是易容状态,化装成了三十岁出头的妇人,当时双方虽有交谈,但此时红提以真实面目见她,娟儿虽然明白对方便是当初的那位侠女,心中却还是感觉陌生。

  而红提的真实性情其实颇为温和,与宁毅初见时,看似强硬,内里却多少是个村姑性格,以至于后来还会被宁毅的几个故事忽悠住。只是她当寨主这么些年,尤其在宁毅的帮忙下,青木寨上了正轨,不断扩大,她又是宗师身手,总有一份宗师的气度。此时握住娟儿的手,娟儿便觉得那手掌温暖柔软,连身体都忍不住暖和起来,心中觉得亲切。口中便开始说她觉得最重要的事情了。

  “陆姑娘,您武功高强,对姑爷的伤,你是有办法的。姑爷他受伤都一个多月了,日夜操劳,伤也好得慢。我都怕他以后会留下病根,我先前给姑爷吃药的时候,看见陆姑娘你也闻了闻味道,您是大高手,药是不是有些不对啊……”

  被红提拉着进房间,娟儿一面还在絮絮叨叨的说话。红提让她在黑暗的房间里坐下,过去挥手打开火折子,点亮房间里的油灯,又回来坐到娟儿面前,拉起娟儿的手:“立恒的伤我自然看过了,药是对症的,不过,我现在倒是担心你了,这么晚还在雪地里站这么久。你也操劳不少时间了吧,再这样下去,也会生病的。”

  “呃,我、我身体好,姑爷他们才真的累,当初他们是受了重伤的,就为了去烧掉女真人抢的粮草,而且受伤之后。还没怎么休息,姑爷在能坐起来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做事了,那时候大家死的死伤的伤,姑爷为了救人,根本就没停过啊……”

  娟儿一面说,一面摇着头,表示自己很好。她的性子清冷,说话之时,面上本也没有太多哀戚的表情,但说到后来,还是微微红了眼圈。红提听了。也点了点头。

  “他们那样,也是没有办法,人在重伤之时,气不能断,在最难的时候一口气熬过去,人就能精进。习武也是这样,立恒乱用破六道,对身体是有害的,我警告过他许多次,但是没有办法,该用的时候,他也只能用,我也只能在事情过后,为他调理身体……这些事情,娟儿姑娘你不跟我说,我也是会尽力去做的。”

  娟儿便点头,说起自己已经从宁毅房间里搬出来,去到隔壁住的事情。红提的脸上,倒也微微红了红:“其实,你也不用搬出来啊,我夜里……不好一直在哪里的,他现在的身体,晚上有人能照看一下比较好,我晚上……为他推宫过血,要占一些时间,对他身体好,但做完以后,嗯……我便可以叫你回去了,如此虽然有些麻烦。”

  “不麻烦不麻烦啊。”娟儿连忙摇头道,“我可以等陆姑娘你来叫我的时候再回去的,姑爷夜里要人照顾,还是我方便些,我……我本就是苏家的丫鬟。”

  说到这里,露出可爱的笑容来,看起来清冷素净的脸上便又红了红。

  于是不久之后,红提便去到宁毅那边房间里,为他推宫过血,调理身体。见到红提过来,宁毅其实多少也有些意外,他还以为娟儿多少会阻挠这事呢。红提的推宫过血他早就领受过,在吕梁山的时候,为了让宁毅的身体好,红提也经常给他做,这类以人力推动血气循环运行的法门与按摩类似,但自然也有许多不同,真以外力干扰血气运行,对于宁毅来说,是很痛的,尤其是在有伤势的现在,血脉本就有淤积不畅的情况,红提一个一个穴位的推过去,便更加疼痛了。

  只不过两人早已是实质上的夫妻,在吕梁山的时候,什么亲密的事情也有过了,红提的手法自然便更加柔和,而宁毅自然也不会一直规规矩矩的任人摆布,期间夫妻两人做点什么不足为外人道的事情,也属平常。

  于是到这天晚上,红提去敲门让娟儿回去时,脸上也还微微的有些羞红滚烫,好在已是夜晚,娟儿也看不出什么来。只是回到宁毅房间外侧的小隔间里,娟儿心中也忍不住猜想,两人在房间里到底干了些什么,不禁在被褥里蜷缩着身子,翻来覆去有些难眠。

  此后数日时间,这样的情况便反复的持续着……

  青木寨的骑兵到来的这天,是这一年的十一月初八。此后竹记在继续着坚壁清野的事情,他们冒着大雪,一座一座荒山野岭的过去,力图将所有的人,挪出汴梁城郊的这一大片地方。而山谷之中训练的日常也在不断运作,青木寨的人到后,双方又有一定的比斗、交流。

  而在大雪持续的情况下,虽然武朝这边仍旧掌握了黄河渡头,但由于调粮的逐渐困难,取暖物资的需求增加,供应系统紊乱甚至瘫痪等情况,夏村这片山谷里的屯兵情况,也遭受到了不少难题的困扰。不过,寒冷的天气虽然使得日子稍显艰难,但总还是可以克服的小麻烦。

  真正大麻烦,是在牟驼岗一直准备攻城的女真人,这些北方来人的强悍,若让宁毅来一以概之,那便是:他们是在东北零下几十度的天气里,不依靠暖气而活下来的人种。

  虽然此时也已经有了盘炕的技术,但在北方,那也都是大户人家能享受的事情。女真人在起事之前,生活条件原就艰难,零下二三十度的寒风里,靠着帐篷篝火等事物保暖、打猎、生存,对于现代人而言,绝对是难以忍受的事情。

  虽说南北两地有地域差异,南方的冬天湿冷,就算温度不至于那么低,也会让人觉得难过,但对于这批女真人来说,大雪天攻城,其实没有想象的那么不可能。

  几乎所有人心中都明白,他们迟早会对汴梁城组织大规模的进攻,到时候,汴梁城防就要面临真正巨大的考验了。

  时间推进,宁毅等人在山谷之中练兵,女真人在牟驼岗制造甚至改良各种攻城器械,到得十一月十六这天,大雪暂时停下,皑皑的白雪早已覆盖汴梁周围的一切,女真军队的斥候在周围扫荡巡逻时,忽然截获了一条信息。

  这信息被迅速地传入牟驼岗大营之后,传往女真人的高层,随后,便被递到了东路军大元帅宗望的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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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九六章 凝冬雪海 生死巨轮(五)

  牟驼岗。

  大雪暂时的停了,风也不大,三面环水的女真营地里,一堆堆的篝火在营帐内烧得旺盛。最中央的大帐里,六只铁盆中,炭火熊熊燃烧,周围的装饰、毛皮、刀枪乃至于身处此处的人员,都将一切衬托得肃杀威严,宗望坐在长案后方,看着手上残破的书信。

  完颜阇母、汉军统领刘彦宗、将军赛剌等人坐在附近,偶尔以神色交流,或是低声说上几句话,过来的时候,几个人已经多少知道了事态,那封被撕了小半的信函就是完颜阇母命人交给宗望的,斥候队长还在下方站着等待询问。宗望看了那信函好一会儿,面上神色变幻,最终,将信函拍在了案上。

  “哼,南人想诈我!”他第一时间如此说道,待看了看下方几人的神色,又皱了皱眉,望向那斥候。

  “你给我说说,当时的状况。你是在何时、何地,何等情况下,遇上那人,拿到这信函的!”

  “是……”

  那斥候队长行礼点头,说起事情的经过。

  由于冬日渐深,大雪开始封山,女真人出门巡逻扫荡的次数,其实也已经不如以往那般多了。他们的斥候队是在距离牟驼岗大营十里外山间的一条道路上遇上对方的,对方有三个人,信使居其中,看来是个武朝官员,旁边两个,则是护卫。那条路再过去一点,便要通往汴梁城郊了。

  女真的这支巡逻队,一共五人,专门负责的是这一块,试图切断汴梁与外界的联系——当然这样的尝试不可能成功,因为汴梁太大了,就算女真数万人全数出动。恐怕都不可能将整个城池包围住。但就算切断不了封锁,却总能截获一些进出的传讯者,见到对方三人,五名斥候立刻展开了追击。

  双方都是骑马,对方的警觉性也高,眼见着女真人过来。掉头就跑,还以箭矢回射。己方斥候立刻以箭矢回射,然后射中了当中的那名官员的后背。

  对方三骑奔入附近山间崎岖之所,己方斥候则一直追击,最终,由于受了重伤,那武朝官员从马上摔落,恰巧下方是一条枯水的河流,他摔下去。两名武朝护卫,已经回救不及了。

  女真斥候一面分兵追击,一面稍稍绕道去到河谷之中,搜寻武朝官员的尸体,然后发现了这封信。那武朝官员在落下河道后,似乎想要将信件撕碎扔出,但他已无后力,将信函撕成两半。扔在一旁,风吹走了小半。剩下大半,被他们拾了回来。

  斥候们不好去看那信函,交给顶头上司,顶头上司看完后,觉得兹事体大,交到负责此事的阇母这。阇母在看过之后,立刻让人唤了宗望过来。

  宗望看着那斥候:“从看见那武朝官员落马,掉落河道,直至你们绕道下去,武朝官员的尸首。可有离开尔等视线。”

  那斥候道:“因为绕行,有片刻时间,但最多不过十息。”

  “哼。”宗望沉吟片刻,“尸首可有带回?”

  “他们带回了。”在一旁的完颜阇母道,“我已去查看过那尸体。”

  完颜阇母乃是阿骨打的异母兄弟,排行十一,宗望神色稍缓,道:“十一皇叔,结果如何?”

  “观其身体,往日确乃养尊处优之辈,且手足之间,并无被缚痕迹。此事不小,我反复查看过,应该并非被逼迫而来。”

  阇母都这样说了,宗望微微沉默下来。他性子粗豪,但心思缜密,想了片刻,伸手拍了拍那长案:“然则南朝之人,跳梁小丑,何能有如此魄力。”

  “我军在月余时间内,于这一片击破武朝军队三十余万人,他们已无法可施,狗急跳墙,也未可知。”

  “嗯。”宗望点了点头,“刘统领,你在军中挑选几名最通汉学、筹算之法者,来此帐中。另外,来人!请郭药师郭将军,以及其麾下张令徽、刘舜仁,速来大帐商议军务。”

  下方接令便去,宗望回到长案后方,将那分作好几页的信函又翻看了一遍,挑了其中两张放到一边,待到郭药师、张令徽、刘舜仁等人都过来了,几名工匠、师爷也过来了,方才将几页信函交给郭药师:“郭将军,这份东西,你且先看,然后……传阅一番。”

  “是。”郭药师点头应下,这一份被传阅的信函分作五页,其中四页上,还有些复杂的算式、图样,每一页都有小半残缺,郭药师开始只看字,然而才开始浏览不久,目光中的颜色便变了,神情严肃起来。如此直至看完,他没有说话,传给张令徽,张令徽看完,再给刘舜仁,接着继续传下去,给那些师爷、工匠。有的人一脸迷惑,有的人则变了脸色,一名师爷向宗望行礼请求道:“望大帅赐下纸笔。”

  宗望眼中露出赞赏的神色,一挥手:“笔墨纸砚,另,给我搬来桌椅予他坐。”

  不久之后,众人都已看过一遍,信函在几名师爷、匠人的手上流传,反复验看、讨论。宗望看了众人的神情。

  “此乃是今日截获武朝一方的信函,事情太大,是真是假,本帅亦难以辨明。因此须得众位一齐过来,辨别、商议一番。”他抬了抬手,“诸位有何看法的,请直言不讳。”

  怨军几人当中,张令徽有些不学无术,刘舜仁则多少有些想法,此时首先拱手道:“启禀大帅,卑职觉得,此事实乃武朝人虚张声势之举,武人胆小怯弱,却总爱耍各种花招,其中自作聪明之辈,不胜枚举。眼前这书信,怕又是什么人自以为是的谋算,毕竟说起来,欲行此事,太难想象……”

  “哦?刘将军以为是假?”宗望望向郭药师,“郭将军,你以为呢?”

  “张兄弟说得是有道理的。”郭药师道。“武朝儒道,敬天法祖,武朝境内,黄河之尊之重,难以想象,若真如这信函上所说……欲决黄河而退我大军。先不说我等如何,汴梁城内百万人,能逃离者寥寥可数,况且黄河决堤,汴梁城周围千里泽国,数年之内都要泛滥不止,于武朝来说,此举实属天怒人怨。行此举之人,必遭举国谤之。身后,怕也是千古骂名……”

  发与众人传阅的书信上,写的正是有关掘开黄河堤防,引大水退女真大军的计划,计划开始时慷慨陈词,言曰:战可败,城可威,然国不可亡。节不可堕。一番慷慨之后,引出正式的计划。甚至绘以图纸、具体计划、大量计算,等等等等,缜密周详,委实令人真假难辨。

  郭药师说完,宗望皱了皱眉:“郭将军也觉得是假……”

  “然而……却不是。”郭药师犹豫片刻,如此说道。“武朝儒生,确实好夸夸其谈,于务实之事,难有建树。然而其中也有许多,性格刚烈决然。信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我朝大军南下,大军横扫难当,然而……小股抵抗,却有甚为决然的。汴梁城外战事发展至今,若说武朝已有官员绝望如斯,欲行此天下大不韪之事,以大水退兵,百万人陪葬。药师觉得……并不出奇。故此,难以判别。”

  此时被叫进帐篷里的师爷多是金人、辽人,但懂得儒家学问的还是有的,郭药师说完,也是行礼附和。言道武朝书生,虽然手无缚鸡之力,然而计算起这种决然之事来,确实不乏有人,而且有些人为了身后之名,甚至格外喜欢这类事情。

  但随后又有人道,这类事情,一部分人做也就罢了,若是将计划送去汴梁,必遭喝止,说不定,还是有诈。

  不过这样的说法之后又有人提醒,书信后有一段,似乎就是在说,大战之前,汴梁周围船只早已入城,一旦黄河决堤,大水淹来,让城中皇帝、高官等人上船,还是来得及。其时虽然武朝也损失惨重,然而中枢仍在,不过一城之失。女真人虽然强悍,但举国之兵,已有半数来此,此次大水一淹,却仿佛去了金国半壁。武朝先前确实做错许多事情,然则从此汲取教训,励精图治,为时未晚,此类云云。

  不久之后,那位伏案计算的老师爷也在口中赞叹,向宗望报告道:“武朝筹算之学,土木之学,委实精妙,此封书信上之计算,实乃其巅峰之作,只可惜被撕毁小半,但于我朝筹算之学,亦有他山之石之功效……”然后遗憾一番,夸奖一番,恨不能看到被撕毁的那一小半。

  众人各有想法,然而对于信函真假——最主要的是对方是否真有决心做出这事——难以定论,不久之后,阇母道:“即便对方真欲行此险招,也需待明年春汛之期,方有效果,我军早已做好大雪攻城的准备,只需今冬破城,此事也实在无需多想。”

  宗望点了点头,实际上大帐里的人多有这种心思,但宗望实际上也并非鲁莽之人:“皇叔说得有理,但凡事也需考虑最坏之后果,如今武朝军队皆已被我打散,残部分布周围各处。接下来,便让大军加速攻城准备,五日之内,我要各项器械全部完成,发起总攻。而这方面……着斥候摸清周围情况,弄清楚,到底是哪一方的人欲行此事,而后……郭将军,此事你负责,替我碾碎了他们!”

  众人领命。

  “是!”

  大帐为之震动。

  宗望手指在桌上敲了敲,待众人离开之后,他又在帐篷里走了几圈,回到案前,拿起先前没给郭药师等人看的最后两页纸浏览了一番。

  这最后两页上,多是说服性的内容,上方是接续宗望大军被大水吞没后的远景的。信上说的是金国内部的许多问题,其上言曰,阿骨打一代天骄,起事之后,金人朝气蓬勃,人皆辈出,然而其中也有隐患。

  阿骨打退位之后,继位者并非阿骨打亲子,而是其四弟吴乞买。吴乞买为人稳重,守成有余,实乃阿骨打苦心孤诣的选择,然而其中也说明了一个问题。金人之中,人杰辈出,乃是强干强支的局面,如今阿骨打已死,到第三代继位,会是何等情况,却是难说得紧了。

  女真人中,大帅粘罕,同样雄才大略,吴乞买在位,宗望等人尚能与其分庭抗礼,然而若无吴乞买,情况又会如何?武朝联金抗辽之策,错恨难改,但假若金国皇子之中最为厉害之二皇子宗望及其麾下数万大军于此地覆灭,金国之中,唯一掌握了可底定天下之兵权者,只有大帅粘罕了。

  金国东西两路大军南下侵我武朝,然而宗望先到汴梁,粘罕却被坚城太原所阻,据闻宗望几度发出军令,命粘罕大军迅速南下,然而明明可以绕行过去的太原,粘罕却迟迟不动。两人之间,得无嫌隙乎?此时决黄河,不过一地之失,但数年之内,金国必乱。女真人猝然起事而得天下,并无底蕴,若不能休养生息励精图治,数代之内必定夭亡,再非武朝之患……

  最后两页这一字一句,表明了写信人对于金国内部的了解,字字句句,却尽是诛心之论。

  事实上,粘罕于太原不动,也是出于谨慎,他们是第一次入侵武朝这个国家,如果真的全军南下,路上又留了个太原,若是西军真的来截住去路,十余万大军陷于武朝腹地,会怎么样还真难说。宗望自然也能明白这一忧虑,但这信函却并不客气,上面的句子让他感到,既是挑拨,又似乎真有可能。最起码,他看完这些之后,首先觉得,对方要采用决黄河的方法,可能是真的。

  至于那些看似挑拨的言论,他已经尽量使其正常化,但已经看过的东西,这么明白说出来的东西,想要不想,也是不可能的。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无论这个信函是真是假,它至少都已经起到了一定的作用。

  想到这里,宗望便一巴掌拍在了桌子上。

  武朝儒生,一堆的跳梁小丑,然而这一个,不仅表现出了他对金国内部的了解,这些跳梁的伎俩,也分外让人觉得愤怒起来。

  异日若有机会抓住此人,必要亲手活剐了他!

  宗望想着这个还不清楚身份的武朝小人,心中闪过了这样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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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九七章 凝冬雪海 生死巨轮(六)

  雪好不容易停下来,夏村山谷中的气氛,也变热闹了起来。

  军队即便在大雪天也没有完全停止训练,体质好些的在雪地里摸爬滚打,稍微差些的练习冲锋,山谷之中人本就多,轮流铲雪不停,以劳动代替训练,也未有停过。只有一部分身体真不行的,被撤下去休息。

  这年月里,军队毕竟还有体质问题存在,大伙儿平日里便不宽裕,一个月吃不到几块肉的军汉,身体也单薄。但另一方面,苦日子里熬出来的人,往往也更经得起磨练,因此想象中会耐不住严寒的军人,反倒不算多。

  为了维持这一万多人的生计,宁毅动用了大量的关系——不止是右相府的后勤体系,还有在赈灾之中与各地地主富绅们建立的良好信誉往来。前一次是为了救人,也给了大家赚钱的机会,这一次则是为了打仗,宁毅以官府的信誉打了白条,先透支这些富绅囤积的食物,填补军粮供应上的空缺,待到战争结束,再有国家补上。

  为了避免夏村山谷猝然受到女真人的袭击,又要崩溃转移,这些粮食,暂时囤积于黄河北岸,隔几日运输一次。更多的粮食则在后期陆续转运而来,虽然麻烦,并且由于黄河北岸也因为坚壁清野受到了一定的影响,但费尽力气之后,军粮问题,还是能够保证。宁毅有原本的竹记做后台,偶尔也会有些腌制的、易保存的菜肉加入其中,暂时还显得不错的伙食,是在舆论宣传外,支持山谷良性运作的关键因素。

  平日里雪都在一片一片的扫,大雪停下之后,山谷之中。很快便将所有的积雪都清理干净了。大量的积雪被堆在山谷的外围,小山一般,若女真骑兵过来,多少是个阻拦。

  积雪堆、连续五层的拒马,在拒马之间一道道的壕沟,是夏村山谷最外围的防御体系。沿山而上。瞭望台、木制城墙等物,还在被一道道的建起来,吕梁山带过来的榆木炮已经被一门门的放在关键位置上了,多达八十门的榆木炮与数门铁炮被严格挑选了位置,力图在这山谷前方形成交叉的火力网。

  榆木炮的威力,比之后世铁炮自然算不得大,大的战场上,又或是汴梁城头那种开阔的地方,发挥不了多大的效果。然而在山谷的前方和周围这一段地方,相对狭窄的地形与八十多个火力点,足以给宁毅一些踏实的感觉了。当然,对于其他人来说,还不清楚榆木炮效果的情况下,这踏实感,便要减半。

  “如果有一两万人冲过来,漫山遍野都会是人啊……”

  与秦绍谦走在这防御工事边。如此说着话,心里的踏实。便又没有方才那般足了。

  山谷的谷口虽然狭窄,但两侧的山势,其实算不上陡峭,若是真被大军冲过来,并非是一面遇敌,更可能是三面。

  八十多门炮。阻得了一时,但是挡不到天荒地老。尤其此时的榆木炮还存在质量问题,虽然吕梁山带来的这批都是经过改良、加固的好东西,但平均下来,每门炮发射十发炮弹。可能就是寿命极限了,而且中间要有不短的间隔。铁炮自然好些,但此时的铁炮,跟榆木炮一样,仍旧是有相当大的炸膛的危险。

  这样……简直是在打塔防游戏啊。

  站在那木制的防御工事上,宁毅在心中想着。在他的身边,秦绍谦、红提、韩敬等人都在,山谷内外皆是忙碌景象。防御的墙外,大量树木已经被砍光,留出了有一棵棵短木桩的空地,一些人正在这里练习弓箭,宇文飞渡也在不远处的队列的——朝更远处的树木射箭。

  一名搬东西的少年做完了事情,从旁边走过。这少年皮肤有些黑,是吕梁山名叫小黑的少年人,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红提的半个弟子,两人在吕梁山,也曾有过一段友谊。

  宇文飞渡的箭矢准确地飞往远处的树木,然后回头:“怎样?”

  “……瘸子。”

  小黑拖着脚往前走。

  宇文飞渡仰天吸了一口气:“你让我怎么忍你。接暗器!”

  他操起一颗石头往小黑那边砸过去,被小黑啪的伸手抓住,不过宇文飞渡已经冲了过来,他的一只脚确实已经有些不方便,对下盘功夫有些损伤,然而腿跛了并非腿断了,有些不方便,但许多功夫还是在的,两人便迅速地打在了一起,拳法相交,格外刚猛。

  宁毅与红提等人看着都笑了笑,而后,秦绍谦却肃容起来,指了指侧面的一个方向。山谷那头,一支马队过来了,上方数人,皆是白色的贴身服装,若非骑马,在漫天的大雪里,远远的几乎看不出来。

  那马队进了山谷,领头的便朝这边过来了。而后在这片木制的城防上,向宁毅等人低声地报告了事态发展,宁毅等人的面色,也都严肃了起来。待到那领头的离开,宁毅双手撑在城墙边缘,往外面看了好一会儿,才回头与秦绍谦等人继续聊起来。

  声音倒都不太高。

  “……饵已经放出去,吃不吃倒很难说……”

  “……这种事情,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春汛开始后决堤,接下来,无论如何女真人都要玩真的了……希望汴梁守得住吧……”

  “那不是我们要想的事情,破釜沉舟,哀兵必胜。汴梁是皇城,守不住,国破家亡,相爷他们在城里是知道这一点的,我们也只能信他们能守住了……”

  “计划做得再好,真想到要打过来,我们这里也难呐,扛不扛得住,是个大问题……”

  “一个多月的费心费力,要练出什么百战精兵来,是痴人说梦。能在我们选好的地方,做好准备打一仗,是我们这些跳梁小丑能争取到的最大优势了,扛不住,也只有死,没什么好说的……”

  “太原被围了这么久,虽然没有消息传出来,但不也在扛吗……”

  “我们已经很占便宜了……难不过太原……”

  自宗翰南下,开始攻城,太原死死的钉在了女真西路军前行的道路上,其中的主官,是秦绍谦的兄长秦绍和。最初还有些消息传来,自西军救援失败后,宗翰的部队已经彻底扫荡封锁了那一片区域。与宗望打着同样的主意,宗翰亦想以坚城为目标,训练女真人的攻城战法。太原成为信息盲区之后,只能从只鳞片爪的流出消息里推测到,太原城的攻防战,进行得极其惨烈。

  女真的西路军并没有在城外等待太久,他们不像东路军,没有汴梁这么多的勤王军需要应付,宗翰也着急南面的战事,他们对于太原城发动了大规模的进攻,然而太原城的抵抗之坚决,也是出乎他们意料之外的。

  这仅仅是被推测出来的信息而已,武瑞营惨败之后重整,需要做的事情太多,汴梁城外的事态太过危急,大伙儿都没有余暇将目光放到北面去。而在九月二十五的那次对皇帝近乎逼宫的胁迫之后,周喆几乎是以沉默消极的态度将汴梁城防完全交给了李纲、种师道与秦嗣源等人。

  这种沉默是危险的,并不代表他对于这些人的信任,皇帝在对所有人发脾气。并且,作为能接触高层信息的人员,宁毅、秦绍谦等人都能察觉到,对于右相府在那一夜里扮演的角色,皇帝并非毫无洞察,就算不能确定,也一定存有猜忌怨怼之心。这一情况的直接后果是,太原城,在短期内,几乎不可能得到任何救援了。

  没有人知道,在那一片孤立的地域里,太原城能够守住多久。但有一点可以相信,如果太原能够坚持这么久,汴梁城就也会有这样的机会,宁毅等人的一切赌博,都是建立在这个前提上的。

  汴梁城破,万事皆休。而汴梁即便守住,宁毅、红提、秦绍谦这边,也需要付出百分之一千的努力,到最后,看有没有可能抓住那百分之一的希望。

  但毫无疑问,很多人会死。

  武朝战力虽弱,军资还是发达的,宁毅所在的这个位置,已经连续调来了大量的弓箭、火药、各式军械,然而目前山谷里的一万多人,与女真人做对比的话,战斗力到底是在怎样的一个层级上呢?即便加上防御,能不能一换一,都是让众人心中存疑的事情。宁毅也毫无乐观情绪。

  无论如何,自己这边是杂牌军、整合不到两个月的溃兵,而面对的敌手,是此刻天下最强的军队。

  雪停之后的天空有着罕见的清澄,天空晴朗空旷,空气冰冷怡人。宁毅望向汴梁城所在的方向,深吸了一口气,无论宗望会不会如他们预期般完全的吃掉诱饵,宁毅知道,送过去的信,会成为真正点燃导火索的火种。

  所以他能够知道,导火索已经在燃了,是他们亲手点燃的。但烧尽的那一刻何时到来,还是未知之数。

  汴梁,雪停之后,家家户户都在街头铲雪,连日以来,城防未有松懈。但纵然有一定的心理准备,没有人能够知道,最残酷的考验,即将在数日之后到来。

  在这之前,几个小小的、简单的插曲,正在这片天空下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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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九八章 凝冬雪海 生死巨轮(七)

  雪又开始飘落了。除了偶尔舞动雪花的寒风外,汴梁城附近的大片平原上,都是安静与死寂的气息。

  一场场的战斗,一次次的流血,原本居住在这片土地上,上百万的人群都已迁徙,空置废弃的村落、城镇在大雪降临的黄昏漾着诡异而死寂的气息,鸟儿早已飞走,山林间,少数动物奔行在雪地当中,松鼠抱着它的榛子,站在树林边缘,看曾经那片属于人类的地域。在这数月时光中,倒在这片土地上的人,早已寒了尸骨。

  狼偶尔出现。

  只在少数的情况下,孤单的马队奔行在皑皑的大雪间,从某地去往某地,带着他们的任务。

  这里在不到半年的时光内,成为了生人的禁区。

  牟驼岗距离汴梁城防十里之遥,从这一片到汴梁城的道路上,还被人的气息所统治着。清晨,“砰——”的巨响,响起在牟驼岗附近的冰面上。

  一队女真力士,拿着锁链绑缚的铁球或是大锤,挥砸在大营附近的冰面上,白色的冰雾四溅开来。

  作为女真扎营的这片地区,原就是武朝牧马之所。牟驼岗三面环水,草场丰茂,堵住口子后,也是易守难攻。只是在冬天真正降临后,周围的湖面也开始结冰,尤其在下雪天里,冰面变厚,原本是湖水的三个方向上,此时冰面与陆地,就完全连起来了。

  姚平仲的夜袭计划失败后,便再没有多少人敢真的对女真营地发起攻击了,不过,在结冰之后,牟驼岗的女真士兵,每天便又多了砸开边缘冰层与派人巡逻的任务。每天清晨。力士砸开边缘湖面后,巡逻的士兵三个一队,来回往复。

  皑皑的大雪下得让人分不清早晨还是中午,只知道天亮已经许久,巡逻的士兵来了又去,偶尔看看视野前方那片平整的、延绵开去的冰雪湖面。一切都显得单调,只军营里的忙碌声偶尔越过高耸的木制围墙传出来。巡逻队走过时,一名女真士兵停了停,扭头往湖面望过去。

  大雪飘落。

  他看了几眼,片刻,赶上了前方的两名同伴。

  我们的视野推过去,距离这边数百米外的冰面上,有白色的东西存在着,那是两道趴在冰上、雪里的身影。穿着与雪地中极难被认出来的白衣。其中一人放下了手中的筒状物,甚至用一只手默默地挡住了筒状物的前端。

  远处三人离开之后,这边才又将那粗糙的长筒状望远镜举起来。旁边那人拿出小本子,又拿出炭笔来,手抖着往上面写数字。

  “又一百二十五息……三人巡逻经过……共用时……”

  没有准确的计时工具,只能大概估算时间,在这样的雪天里,长期的潜伏。对于两人而言也是巨大的负担,他们趴在这里静静地看、记录。只偶尔小幅度的活动身体,肚子饿时,从衣服里扯出煨暖了的肉干来,慢慢咀嚼,但也尽量不动。

  有时候,海东青穿越大雪。飞上天空,那便是他们最难熬的时候。

  黄昏时分,有人悄悄过来,代替他们。

  这两人从湖面上悄然退去,小心地遮掩痕迹。进入牟驼岗那端的小树林,之后,也是沉默地走。暂居和接头地点是山中的一处洞穴,有人过来拿他们记下的东西,也略略谈了几句,送来一些物资。临走时照例叮嘱:“如无必要,不要生火。”

  对方拿来的炒米、肉条等物,早已冷了。但从他怀里拿出来一个里三层外三层包裹的小铁壶,其中的肉汤,竟还是温热的,给两人分着赶快喝掉,然后又是一番叮嘱。

  出来执行这种任务,身上的衣服,保暖还是很够的。两人一是十多岁的年轻人,名叫陈亥,一是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姓郑,陈亥叫他郑叔。

  “郑叔,你说我们每日里记下这些,能派上用场吗?”

  “早些睡。”郑叔的话很少,声音也不高,“我咋知道。”

  “女真人太狠了……”

  陈亥说完这些,便不再说了。

  侦查的队伍是宁毅拼组起来的,在坚壁清野的过程里以及后来武朝军队被打散后,挑选出来的人。有些是竹记之前的人才储备,也有猎户,又或是精通野外生存本领的、天赋异禀之人。陈亥自小身体好,跳脱活泼,十里八乡的传闻,他可以在大冬天的光屁股到雪里走,女真人来时,他的村子没能逃过第一波屠杀,父母死在了屠刀之下,他侥幸存活,后来,宁毅将他吸收进来。

  到得第二天早上,他们醒过来,吃了冷硬的东西,再去接班。雪纷纷扬扬的,有时大有时小,回去接到新的命令之后,他们也会稍微转换地方。他们隐约也知道,负责对女真人大营进行侦查的,不止他们一拨人。

  过来联络他们的应该是个官——至少也该是个官。他每天煨在怀里带来的肉汤,能让陈亥感到温暖,因为他隐约知道,可能不会有其他的官,能做到这样的事情。

  他跟郑叔认识的时间不久,虽然郑叔相对沉默寡言,但以往应该是个厉害的猎人,偶尔会指点他两句藏匿和打猎的事情,数日的时光,在那样严苛的环境下潜伏,身边只有一个同伴,不自觉的,也会将对方当做天地间唯一的朋友、又或是亲人、长辈。

  那一天是十一月二十。

  这天中午,他们在观察之中,悄然转换了位置。雪下了这么久,湖面上的冰,其实已经相当牢固,陈亥偶尔伸手敲敲,也不会有什么事情。这一天大概是遇上了相对较薄的地方。

  他们在那片地方,已经趴了一个上午,湖岸边巡逻的士兵从视野里走过时,郑叔正拿着望远镜在观察,细碎的声音从他的身下响起来了。

  两人定在了那里,缓缓将目光望过去。郑叔伸手扫了扫雪,细纹从他的身下延伸开去。

  两人都知道这时候不能乱来,郑叔本就性格沉默,此时微微挥手示意陈亥往旁边挪,他则挪向另一边。

  冰面垮了。

  郑叔掉进水里,又上来。微微扑腾了两下。远处,巡逻者还在走过去,没有掉下去的陈亥小心地伸出了手,郑叔拉着他的手,用力之时,细纹开始在陈亥的身下出现。对方意识到什么,放开了手,他下意识地扭头望向女真人军营的方向,掉在水里。他应该看不到人,但他已经停止了扑腾和发出声响。

  风雪里,隐隐有女真人说话的声音,他们也在朝这边看,但由于隔得太远,风雪阻隔,他们看不到这边已经出现了一个冰窟窿。

  虽然年纪四十多岁,但是在武朝的定义上。郑叔其实已经是个老人了。陈亥趴在一旁,拼命伸手。

  “把手给我。上得来的……”他咬着牙关,低声说着。

  湖里的老人颤抖着,解下了脖子上的望远镜,他伸出手去,将望远镜轻轻放在了冰面上。然后他解开背后的小包裹——郑叔随身携带着这个小包裹,似乎是他的全部家当——他想将小包裹递过去。但递到一半,包裹掉进水里去了。

  “……”陈亥张大了嘴,拼命张嘴,他已经在哭了,眼泪将视野变得模糊。然而他无法发出任何声音。两个月前,女真人来到他们村子时,杀死了他的父亲,他的母亲将他藏在柴火垛里,他听到了许多的动静和声音,最后听到的,是母亲的一声短促的惨叫。幸存之后,他从柴火垛里出去,他的母亲死在柴房门外,半身都是黑泥,身上没有衣服,红色的血和黑色的泥包裹了半具身躯。他在柴火垛里,就是这样哭的。

  他隐约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然而他不敢出去。他的母亲自始至终没有哭叫、呼救,只在最后被杀死时,忍不住发出了那声惨叫。他坐在母亲的尸体边,张大了嘴哭,嘴里可以塞进拳头,然而任何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有些人,悲伤到极致的时候,是哭不出声音的。

  模糊的视野里,老人伸出的那只手没有收回去,他用最后的力气对他比出了一个大拇指,在空中微微地晃了晃。

  女真军营里打造器械的声音传出来,几名巡逻的士兵离开了。

  老人已经沉下去了,等到他的尸身再度浮上来,陈亥知道,到时候,冰冷的天气已经封住了这个口子,这个冬天,老人永远见不到这个世界了……

  当天晚上,给他送肉汤的那名官员将他带回了夏村山谷,山谷里热热闹闹的,所有人都在做着他们的事情,他被安排在一个小房间里,有人送来了饭食,然而他吃不下。不久之后,有人过来再度向他询问了郑叔死去的详情,他机械地再说了一遍,对方道:“待会还会有人过来,劳烦陈兄弟再说一遍,他们会将事情记下来。”

  “记下来……什么……”陈亥机械地问。

  “记下来……郑叔的事情,以后说给别人听。”

  “为什么……要说给别人听?”

  “因为……”对方斟酌了一下,外面忽然有人敲门,似乎来报告发生了什么事,那人听了报告,点头,又回来,“为了……让别人能缅怀他……”

  “他已经死了……”陈亥摇头。

  “嗯,陈兄弟,我知道你很伤心,我们也很伤心,但是,我这边还有事情要做,来的人,会跟你解释。”

  “你有什么伤心的,你又不认识他,你们认都不认识他!”陈亥哽咽着吼了出来。

  对方的眼神似乎也有些为难,但终于还是离开了。过了一阵,又有人进来,陈亥本想发脾气,然而他看见跟在那人后方来的,是那个叫做宁毅的人,陈亥知道,这是个大官。

  前方进来那人准备好了笔墨纸砚,叫宁毅的大官还有随从,被他挥手挡在了门外。大官看了他一阵,才在旁边坐下。

  “我听人说了,郑叔的事情了,我来看看你。”

  陈亥摇了摇头,没说话。

  对方道:“他会问你。更详细的事情,我们会记下来,让人记住他。”这种陈词滥调让陈亥也觉得愤怒起来,他咬了咬牙,盯着对方:“郑叔他,是什么人啊?他是哪里人啊?他临死的时候给我那个包袱。他肯定、肯定是让我转交的,现在我转交给谁啊!”

  “那是给你的。”对方说道,“郑一全跟你一样,他的家里人都已经死了,他的妻子在五年前去世,他的儿子儿媳、两个孙子,在女真人来的时候……”

  对方摇摇头,长舒了一口气:“……呼。所以,不管包袱里有什么。应该是给你的。”

  陈亥愣了半晌,眼泪掉下来了,更多的愤怒涌上来:“就是因为这样、就是因为这样,你……你们才选我们的吧,就是因为这个,你们才选我们去送死的吧?你知道我家里人都是怎么死的吧?我爹怎么死的,我娘怎么死的……”

  “我都知道。”陈亥还没哭完,对方打断了他的话。“就是因为这样,才选的你们……当然不是全部。但很大一部分是。”

  陈亥气得牙关都在颤:“你们这些人,躲在后面,你们这些人……”

  “我是把你们送到最危险的地方,但我没有‘躲’在后面。”宁毅强调了一句,他解开衣服,然后露出胸口上、手臂上的疤痕。然后走向那准备写东西的人,将他的头按偏了,“他们也没躲在后面!”那人的脖子侧面,竟也是一道触目惊心的疤痕。

  “确实有人躲,但今天在这个地方的人。都没有在‘后面’。”宁毅看着他说道,“你们身边的事情我知道,很多人死了我也见过。我坦白说,选你们到那种地方,就是因为你们心里憋着有恨,你们才能做到那些事情,你们就算死的时候,也会想着不放过那些家伙,我就是因为这个选你们,但没有办法,只有这样,才能做到事情。我随便派一个人过去,他们不够谨慎,被女真人抓了,不够坚决,我们的事情就一点点的暴露了,到最后,所有人都死了,女真人攻破汴梁,杀更多的人,我就算对你们公平了?”

  “但是……他已经死了……”

  “文明的传续,不是靠血缘。”宁毅低声说了句他不太懂的话,“女真人过来,很多人死了,很多人整族都没有了。郑一全的血脉是没有留下来,但是临死的时候,你在旁边,你就把他传下去了。女真人这一路杀来,死的人这么多,有一部分人的事情留下来,让后来人知道有一群这样的人,活过,死了,文明就传下去了。人死不能复生,若真是没有办法,死了,尽量把故事传下去吧。”

  他看着陈亥,陈亥没有再说话。好半晌,他仰起头,吸了一口气,在后方的凳子上坐下了,只是张着嘴,无声地、痛哭起来。宁毅闭上眼睛站了片刻,然后走过去,经过那记录员的身边时,在小桌子上敲了敲:“已经说过的,就不要再问太多了……够难受了……”

  这天晚上,陈亥在梦里看见了老人竖起的拇指,他从梦里醒来,在暌违许久的暖床上睁着眼睛无法入眠。想起在牟驼岗看到的那些身影,他知道,还会有无数的人死去,一切才不过是刚刚开始。

  推开窗,雪暂时的停了下来,他想起那位老人,又想起自己的父母,再想起村子里的人,这几个月来,在这片原野上死去的人。老人静静地在湖底了。他们都像是在某个地方安静地站着,大雪以山谷为中心朝周围的天地无垠地推展开去,他们的身影也像是在周围推展开去,他们真是太多了……

  夜空月光如水。月光如水,照无数的缁衣。

  他发现那床他再也睡不安稳了,第二天他又回去牟驼岗,未到湖边,女真大营那边,已是冲天的杀气……

  **

  时间是中午,新酸枣门,老人走上城墙时,身边尽是奔跑的守城者。

  提着水桶的人们正一批一批的涌上城墙,往外墙上倒下水后再下去,如此反复。士兵已经竖起盾牌,准备好了夜叉擂、滚木礌石等守城物件。无数的守城准备在城墙上延绵开去。

  城池之上,大风吹来甚是寒冷,然而此时寒冷已不再是值得操心的事。秦嗣源走向不远处的城楼正中,同样的两位老人已经到了那里,为首的是李纲,另一位则是西军的种师道,种师道大病未愈,但到得此时。也只能苦苦支撑下来。

  往外看去,那是女真人攻城时驻扎的营地——这段时间,一些攻城投石的器械陈列在那边,但数量并不多。不过,此时在片阵地上的氛围,已经开始有了变化。

  更多的攻城器械、大军尚未到来,但城外的斥候已经收到消息,女真人总攻将至了。

  对于这段时间以来,女真人埋头苦造器械的事情。城内的众人,都是知道的。种师道在病中曾经考虑过主动出击的策略,然而有了姚平仲的事情,没有人再敢担起这样的计划,而且由种师道的族弟种师中所带来的三万种家军,在不久之前,同样在汴梁城外平原上遭遇了败绩,此时正龟缩于附近整顿防守。

  在西军刚到之时。人们对于西军的战斗力,是寄予深厚期待的。大有西军一到便能力挽狂澜的感觉。姚平仲的失败打破了这个期待,人们还可以继续期待种师道,然而在这样的期待下,当种师中率军来到,种师道也无法一味的让其按兵不动,结果双方展开一场对杀之后。种家军同样铩羽而归。虽然在种师中的见机下,种家军仍旧保留了两万余人的战力,但至少高层的人已经完全明白过来,即便是武朝最强的西军,在此时纵横天下的女真铁骑面前。也实在是难言可胜的。

  事实上,在当初,或许只有种师道本人才清醒地看到了这一点,他到京城之后,按住姚家军,也一直在阻止大军的鲁莽出击,只希望自己麾下部众与所有勤王部队会合后,能够吓住完颜宗望,使其退兵,又或是集中全部力量与其一战。可惜他入城时威望太隆,周喆看不过眼,终究软禁了他,而后同意了姚平仲的计划。待到后来放出种师道,二十万大军已溃,这位身处病中却依旧清醒的老人,也再难回天了。

  此时在汴梁城里,满朝文武汇聚,真正知兵之人还是有不少的。然而兵部一系,从最高的童贯开始,一见女真人的气势,对于守城之责,根本不敢再接,只说自己从太原退下,待罪之身已不能服众。这样的眼光证明了他的“知兵”,他不接,其他人便懂了,少数有资历的几个人也不敢再接。

  而皇帝最近这段时间的沉默态度令得左右二相固然掌握了权力,实际上得到的或许也是大家的观望。到得最后,二相只在中层军官上有随意任命的权力,这样一来,他们对于守城的战术运用,也只能是规规矩矩的来,不能玩出太多行险的事情了。

  简而言之,就只能守了。

  风吹过来,三位皆以年过六旬的老者站在那风雪之中,等待着宗望大军的到来。只有秦嗣源,在许久的肃穆之后,渐渐的笑了出来,那笑声豪迈,与他一贯的形象并不相符。但李纲渐渐也笑起来,然后种师道也笑起来。

  “今日有你我三人在此,面对此事,当浮一大白!”李纲笑着说道。

  远处,宗望军队的旌旗来到。

  ****

  夏村山谷。消息已经传过来了。

  房间里,红提与娟儿正在缝补一些衣物的内衬。门外的空地上,秦嗣源、韩敬、岳飞、齐新勇、宇文飞渡等不少人都聚在这里,看着名叫小黑的少年穿上那些东西。

  当那以铁片、钢片缀成的甲胄完全的穿到身上,少年的整个人,也几乎变成一副行走的铁盔甲了。

  少年已经不是第一次穿这个,当他一拳横扫挥出,空中飞舞的雪花都为之呼啸旋转。在他的后方,身披铁甲的战马轻轻呼了一声,而在后方的后方,一百多的铁甲重骑,皆在着装。

  “还行。”宁毅低声说了一句,不远处,秦绍谦抚摸着战马身上的铁甲,摇头感叹。

  戴上头盔,执起关刀,少年轰的一声,翻身上马。

  不久之后,山谷里都动了起来,渐至傍晚时,所有的人,在整个山谷上上下下集合,一堆堆的篝火蔓延开去,宁毅与秦绍谦等所有将领,都出现在山谷上方的高台上,秦绍谦对着整个山谷的人,举起了酒杯。随后,由左至右,缓缓倒下。

  “今日这杯,祭此天地、神鬼、已死去的人,以及身处此地的你我。宗望今日已经正式出兵强攻汴梁,诸位,时辰要到了……”

  篝火熊熊,满谷肃杀,所有人都在沉默地听着他的说话。

  飘在天空漫天风雪,一时间都像是不敢靠近这里……

  ****

  太原。

  夜晚,病中的秦绍和从睡梦中醒来,昏暗的房间,小妾便在床边睡着。他睁了许久的眼睛,直到忍不住咳嗽时,才将对方惊醒了。

  “老爷,你醒了,要喝水吗?”小妾询问着,然后道,“城防没事,你别担心。”

  “我做了个梦。梦见父亲了。”他声音虚弱地说着。

  “公公在汴梁,总比这里好,你别担心。”

  “嗯。”秦绍和微微点头,然后他笑了笑,说:

  “占梅,我觉得,可能见不到父亲了……”

  ****

  雪海蔓延,昼夜来去,十一月二十二,清晨来到了。

  汴梁城的这个早晨,格外安静,除了雪花的飘落,仿佛大家都没有醒来,矾楼的马车经过了宁静的街巷,来到城墙附近时,天刚微白。师师下了马车。她最近常来这里帮忙,然而这一次,军营中的气氛,有些不一样。

  她还来不及分辨这气氛的变化,隔着远处的那堵巨墙,有号角的声音隐约而突兀地传来了。巨大的物体正从天空中经过。砰的闷响,微亮的天色与飘雪中,像是有风忽然经过,师师的身体缩了一缩,她感到大地都在动,有人在远处“啊”的大喊——

  轰——

  ——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攻城的声音在一瞬间拔至最高,恐怖的声响淹没了城池,摇撼着它所接触的一切……

  鬼门开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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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九九章 凝冬雪海 生死巨轮(八)

  从许多许多年前,石头就呆在那座岭上了。那是座无名的低岭,毫不起眼,没有足以称道的风景名胜,那块石头只是许多石头中的一颗,见证过日升日落,经历过沧海桑田,承受四季变迁。黄河水数度从它的身上淹没而过,人群在周围来来去去时,放牛的孩子偶尔也在它的身上歇脚。在许久许久的光阴里,它都没有挪动过位置了。

  穿甲胄的人将它从那里拖走时,雪刚刚从天空中降下,一如此前许多年降下的雪。它随着许多石头一块被拖到某个平地上,雪将将在它身上覆盖了一层的时候,将它拖来的人们开始用东西在它的身上敲了,它被敲砸得更圆了一些,然后,堆垒在其它无数的石头里。

  在它的前方,是粗糙的、木制的营地,更前方的远处,巨大的高墙朝着天地两侧延伸开去。

  雪漫漫而下,太阳升起来、又落下,石头的周围有时热闹,有时冷清,人来回奔走,有时候搬走它旁边的同伴,有时候在它身边塞上更多的石头。光与暗流转交替,周围忽然间更加热闹起来了,人与马的脚步震动了大地,更多的、带有轮子的器械从四周推来。躁动不安的气息混合着飘落的雪花。

  天光暗下去,又明亮起来的时候,嗡嗡嗡的巨大震动已经笼罩了一切,人声奔走,各种粗砺的、古怪的声响,在它的周围,大量的石头迅速的被搬离,那些石头划过天空,消失了。终于,脚步奔走而来,搬起了它。放在木板上。他们飞快地冲过难行的雪地,道路颠簸不平,时高时低,有人冲过来时,从那石头上方跃了过去,然后周围响起大量的、奔行的马的脚步。木板撞上低洼之地,轰的一声,石头滚了下去,人也倒在它的旁边,但片刻之后,他爬起来,又将它推上木板。

  这段小小的旅程在巨大的木制器械旁结束了,木板停下来的时候,两个人抬起石头。将它放在了一个凹陷的容器里。石头沉了沉,绞盘的声音响起来、人的喊声响起来。

  一小段之间之后,它飞起在了天空中。漫天的、洋洋洒洒的雪花朝无尽的远方延绵,它与雪花碰撞,冲过寒风,骑马的队伍奔行在它身体的下方,在那下方的,还有倒下的人、鲜血与火焰。歇斯底里的叫喊。前方那巨大的高墙迅速地放大了,带着锐利箭头的箭矢从他的反方向冲过。在刹那间的旅程里,一根箭矢从前方飞速而来,与它碰撞在一起,然后反弹飞得无影无踪。

  巨大的城楼,“新酸枣门”几个字一闪而过,石头撞在了巨墙上。石屑四溅,然后便是巨大的落差,它从高高的城墙顶端落下,轰的一声,又是四溅的冰屑、水花。石头落在原本护城河与城墙相交的边缘处。它的半截砸进了冰里。半截还在外面。

  在它的左右两侧,更多的石头撞上了城墙,然后落下来,同样落下来的还有雪花,有箭矢,然后还有其它的东西。当它静静地呆在那儿的时候,奇奇怪怪的东西总是如雨点般的落在它的身上,箭头弹开了,从那高墙上方倒下的水在它的身上逐渐结成冰,而后又被另一块落下的石头砸开,雪降下来,然后巨大的木头也降下来,轰然作响。

  躁动而暴烈的景象随着天色的转黑有所停顿,雪还在下,城墙上有着光芒,后方也是延绵的光芒,又有水从城墙上冲刷下来。天还未亮,周围还显得寂静的时候,某一刻,躁动的声音又陡然的响起来,石头飞来,箭矢飞来,火光逼近,巨大的木楼和梯子也逼近了,有一架梯子就被架在了石头位置的上方,然后人的身体也掉落下来,摔在石头的旁边,奇形怪状的血肉,再接着,是黑色的粘稠的液体。

  呼啸的声音挟着光芒扫过去,火光蔓延而下,石头被淹没在那片熊熊的火光里,然后又燃烧着的人也大叫着摔落下来,不久之后,梯子也摔落下来……

  太阳的光升起在东边,扫过了那片巨大的高墙,它变幻着位置,又落下去,周围无数的光影都在冲突。在石头的旅程里,周围的一切既是短暂,又是永恒。它在沧海桑田的彼端,与周围的一切就是一体了,无论是经历巨大的爆炸、分割、又或是变形,无论周围的是气,是水,是坚硬的宝石还是会闪闪发光的明珠,无论它的一部分变成郁郁葱葱的树木,还是变成有血有肉的生命,无论它是会飞翔还是融合于土壤,所有的一切都像是风吹起沙尘的变化,而这变化,也就是永恒的一部分。

  它静静地嵌在融化了又开始凝结的冰里,掉落下来的东西在它周围一遍一遍的塑造。骑兵奔行、箭矢飞舞、刀枪相交、血肉四溅、大雪狂舞、火焰燃烧……那尸体带着惨叫的声音掉下来了,在它的身上将坚硬的骨骼摔得粉碎,粘稠的血肉从石头上缓缓滑落,然后,继续开始凝结……

  这一切,都是永恒的一部分,但或许在短暂的时光的,它们对于这些短暂变形的,称为生灵的物体,有些不同的意义……

  *

  “啊啊啊啊啊啊——”

  巨大的歇斯底里的声响充斥了一切,鲜血在眼眶里,令人头脑生疼,木架正在乱舞的刀光里被疯狂地推动,女真人被推得后退,然后撞上了城垛,他不想被推下去,伸手在城垛上攀了一下,砍来的刀光用力劈断了那只手,薛长功用力一脚,将那人踢下城去!

  “其他人呢!其他人呢!”

  对着旁边那名半张脸都沾满血的校尉,薛长功用力的大吼,他冲到女墙边,探出头去往外看了一眼,延绵数里的城墙,女真人正朝这边涌来。攻城的木楼、云梯全都在架上来,城门处护城河被填平了,冲车被持盾的士兵护着往前走,有人从城楼上倒下火油,在风雪中拉出长长的火龙来,箭矢正在没命的射下去。又是一波强袭。

  “只有这么多人了!其他兄弟都死了!刚才女真人冲上来了——”

  “夜叉擂不够。被人砍了,快叫人抬上来!还有火油,不要舍不得火油——别光顾着正门!看看戊三段,快随我去!女真人要强攻那边——”

  延绵开去的城墙外,女真人攻势如海潮,而在城墙的内部,士兵与守城的志愿群众犹如蚁群疯狂上下。即便已经动员了最大的力量,城墙上的防御,有时候仍嫌不够厚。女真人对整个北面城墙发起了剧烈的进攻。其疯狂程度,足以让每一段城墙的守军都感到心惊胆寒。然而女真的将领也正是以这怒涛般的攻势试探着城墙上的薄弱点——更贴切的说来,是主动制造薄弱点,试图以士兵惊人的战斗意识崩断整个城墙的防御。

  在剧烈的进攻中,女真人的马队也在城下飞速奔驰,以高密度的箭矢奔射对城墙上做出压制。一旦某一段城墙上的防御稍显疲敝,攻城的力量会疯狂地朝这边涌来,一旦女真士兵冲上城头。撕开的口子立刻就会带来惊人的伤亡,在三天的攻城里。这样的战绩,女真人已经做到四次了。

  十一月二十三那天中午的一次,超过五十名的女真士兵成功登上墙头,他们将周围的守军,连同协助守城的民众杀得大量溃退,在将这五十余人强行杀死。夺回城墙的短暂时间里,有超过五百的士兵和民众牺牲,他们很大的一部分,是被女真士兵直接杀得从城墙内侧摔下去至死的。

  而在二十二那天的下午,女真人第一次登上墙头时。以强悍的战力杀退了武朝士兵试图夺回墙头的三次努力,当时他们扼守住那片墙头,大量的女真人都在涌上来,武朝士兵的回夺变成了添油战术。后来是种师道亲率神弓营过来,以箭矢覆盖城头,再以超过三千精锐在城墙上的两端以命堆过去,最终将女真人暂时压退。这一波死伤一千五百人,其时女真人与武朝守将都还未适应这等高烈度的节奏,然而女真人那边战斗意识的敏锐性是惊人的,当然,在随后的战斗里,武朝这边的中级将领例如薛长功等,也终于渐渐的能够适应这样的战斗了。

  飞舞的石头和箭矢偶尔就越过城墙,砸进城墙内侧的人堆里——女真的攻城器械当中,能够做到将石头投过来的不多,就算能做到,往往也是冒险进入了弓矢的射程范围里。但几乎每一次都有可能造成伤亡。相对于作为攻城的一方,能在城外任何地方架梯子的女真人,武朝人作为守城者,上下城墙的楼道则往往是固定的。城墙上方的战斗强度太高的时候,守城器械就随时需要补充,这导致楼道上拥挤大量的人群,他们往往就会变成流矢或是石块的受害者。

  但除了当场的下意识躲避又或是找块木板顶着,没有其它的方法,无法撤离,因为他们的工作一旦停下,城墙上的防御,就要岌岌可危。

  事实上,女真人疯狂的进攻和惊人的战斗力,已经在夺去一部分守军的战意。这种夺去战意并非指令人逃跑,只是让人真正意识到这支军队的强大而已,那种惊人的战意令得女真人一旦突破城头,要将他们压回去,便要花去数倍的生命,武朝的士兵并非是下意识的躲避,而是在迎上去的时候下意识的觉得:打不过。

  此时武朝守城军队,皆是武朝最精锐的禁军,平日里的训练、粮饷都充足,他们不至于逃跑——逃也无用——但也就这样了。面对着一朝的开**队,主观能动性上的差距几乎是无法弥补的,三天以来,在这延绵数里的城防线上,这条防御的弦始终绷得死死的,人们仓促而目不暇接地应对着一切,城防给人的感觉似乎随时都可能垮。

  但毕竟还没有垮。

  滚木礌石如雨点般的被人从城墙上扔下,火油、热水、箭矢参杂其中,延绵开去的城墙上挂满镶有尖刀或倒刺的夜叉擂,挥舞长长叉杆的士兵偶尔被流矢射中,倒在血泊之中,而上来送东西的民众偶尔拿起叉杆大叫着挥舞一番。试图阻止从云梯上来的女真人,炽烈而汹涌的呼喊声、战斗声夹杂在漫天的风雪里,蔓延整座城墙。

  大量的伤者被抬下来,送进伤兵营。天气太冷,早两天的伤者由于身体抵抗力的下降,迅速感染了风寒。体弱者随时随地都在死去,城内的所有大夫都已经被动员了起来。李师师正在其中帮忙,她已经一天一夜未有休息了,身上的衣服脏乱,头发也已经乱了,额头上、脸上有沾着别人的血,有沾着熬药时的草木灰,在被无数伤者包围的伤兵营里,只是机械地帮忙做事。

  这忽如其来的惨烈景状。令得她已经有些懵了,再加上这几天几乎不曾停歇的忙碌,与血腥为伴,令她难以细想眼前的事情,只能以无休止做事来应对——侯敬曾经跟她说过女真人强攻时的伤亡境况,然而在眼前这样的情况下,或许侯敬都有些懵了。

  短短三天的时间里,在女真人的强攻之下。或许整个汴梁城,都已经懵了。

  关于战争的惶恐。席卷而来。

  ***

  牟驼岗西北二十里,郭药师、张令徽、刘舜仁率领的四万余常胜军,已经离开女真大营。

  宗望要强攻汴梁,同时进一步锻炼女真人在灭亡辽国时就在不断提高的攻城战力,对于失败的可能,并没有想过。在这场大的战役中。他并未让郭药师的军队参与其中,当然有自大自信的理由,另一方面,这一路以来,女真的东路军。也从未与怨军真正的展开共同作战。

  南下的过程里,没有需要他们两支军队合并才能打败的敌人,而另一方面,最重要的是,一旦在战场上与郭药师并肩,战局的胜负之因,很大一部分就被交到郭药师手上了。

  宗望固然已经招降了常胜军,但对这支军队,还谈不上有“驯化”的过程。假设双方一齐进攻汴梁,郭药师出力的话,城固然下得毫无疑问,但若是在最关键的时刻,他战场倒戈,即便是自己麾下这支最强的女真军队,恐怕也要死得十拿九稳。

  武朝儒生就喜欢各种阴谋诡计,谁又知道郭药师是不是玩苦肉计,等着在最关键的时刻,给自己一刀呢。

  若武朝人真打了这种阴狠的主意,让自己大军长驱直进,直到汴梁城下,再倒戈一击,可就真如那封信函上写的,再也无人可压住粘罕了。

  出于这样的考虑,宗望是不会让常胜军进入攻城的战场范围的。郭药师也明白这一点,当宗望给他安排了任务之后,他便迅速地展开了调查,欲决黄河的,到底是哪一支武朝队伍。之后发现,最有可能的,是种师中如今率领的西军部队。

  当然,这样的结论做得有些鲁莽,但无所谓。宗望已经开始攻打汴梁,他不想等到一切完全落实再出手。说不定到时候汴梁都陷落了,而另一方面,自己投靠了女真人,眼下却捞不到更多的功劳了,在宗望攻陷汴梁之前,他感到必须有一场战绩,在这个考虑下,西军是最好的战绩——其它的家伙都是软柿子,如果他还在武朝,打败那样的军队,可以拿来邀功,但现在在金国,那样随便打一场就夸功,徒惹人笑罢了。

  因为这样的考虑,当外界传来的留言说欲行此时的乃是西军,他立刻就相信了,并且拔营出征,往西军如今的驻扎点摸过去——懒得留在军营里吃闲饭。

  ***

  汴梁城外,距离女真军营更远一些的地方,宁毅骑在马上,举着望远镜,看那惊人的攻城场景,红提跟在他的侧后方,秦绍谦则在另一边,此外尚有韩敬等几人。

  放下望远镜后,宁毅咽了一口口水:“这么打,汴梁能撑多久?”

  没有人回答,过了好一会儿,秦绍谦才说了一句:“……不知道。”声音低得毫无信心。

  眼见没人说话,韩敬伸手指了指汴梁:“凡攻城战,若不能十而围之,也有强攻一面,声东击西之策。女真人攻势如此激烈,集中于一面,若是久攻不下,我猜宗望必然分兵奇袭其余城门,若能料敌先机,说不定可以打他们个措手不及,吃掉一拨。”

  宁毅皱了皱眉,不远处的岳飞在这些人中没什么太高的地位,但这些天也已经熟了,此时道:“韩将军说得有道理,然则此地女真,皆是宗望麾下精锐,即便以一对一,加以奇袭,恐怕我等也占不了太多便宜,更何况战场之上呼应也快,宗望麾下的将士下马为步战,上马为骑兵,恐怕不会坐视我等逃走。不可不察。”

  韩敬道:“岳兄弟提醒的是。”

  “然而牟驼岗大营,至少还有一万二千人在,虽多为步兵,亦有工匠,但以我等数量,仍难下手啊。”有人在旁边道。

  “不管怎么样,拖不下去了。”宁毅与秦绍谦、红提等人对望一眼,“先回去,今夜就要做出决定……准备动手!”

  一行人折返而回,去的方向,却已经不是夏村,而是此时汴梁雪原上一个废弃的村镇。共有四千三百人,此时已由夏村出来,驻扎于此。

  红提从吕梁山带过来的队伍中,一共近两千人,其中苦苦攒出来的重骑兵,共有一百六十四骑,其余为轻骑。武瑞营中,原本秦绍谦托宁毅在独龙岗训练的士兵过千,但在九月底大败之后,如今只剩不到五百了,武瑞营原本好不容易拉起的两千余骑兵,折损甚众,如今秦绍谦手上剩下不到五百骑,再加上其余可用的老兵,便是如今此地的数量。骑兵两千五,步兵一千八。

  至于夏村留下的,此时零零总总加起来还有一万五千余人,其中固然有些用来压阵的精锐、竹记管理人员又或是武林高手,但这批人士气不过刚被煽动了一个多月,只能被留在夏村应付日后的防御战,将他们拉出来,与女真人正面对敌,基本就是找死。

  风雪不停,降在那冰冷的村镇里,宁毅等人商议着事态,计算着战况,时而争论片刻。女真人太强,对于手上可动用的这股力量,到底能到什么程度,谁也没底。然而已经没有时间了,这个夜晚,他们就必须要做出决断。

  汴梁,白热化的战斗仍在不断持续……

  完颜宗望,是要在数日之内,就底定这一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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