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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赘婿(4月18日 更新至“第七〇四章 铁火 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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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百章 悲凄杀戮 漫长血河(一)

  大雪之中,马车驶过喧闹的街头。

  奔跑声、呼喊声、哭泣声都在传来。这条街道通往北面的城墙,又一队志愿守城的居民在小拨军队的带领下往那边去了,雪里的街道边,有女人孩子正在哭,是家里人早两天便死在了城墙上的,这类人现在还并不多,混在喧闹的声响里,引人恻隐,但除了安慰,终究无法说些什么。

  因为更多的居民正被发动起来,往城墙那边去,偌大的汴梁城,便都被这样的氛围笼罩了。

  早些天李纲、秦嗣源等人发动民众帮忙守城时,有此意愿者甚众,然而当这样大规模的运作起来时,自然就要面临各种各样的问题,消失的、称病的、不愿意去的,每每令负责者歇斯底里,狂躁不堪。事情真逼到眼前时,各家各户的妻儿,也未必真愿意家中的男人往城墙那边去了,由此爆发的种种情况,不胜枚举。

  但好在此次面临的,真是汴梁居民的切身利益,就算有部分人员不能帮忙,真被发动起来的居民,数目也是够多的。
  此次女真大举攻城,兵力共计五万余,而城内负责守城的兵将,则在八万左右。发动起来,已到城墙下帮忙,又或是在各处待命的民众,整个数目已达十万之众,还有数万甚至十数万处于随时可以动员起来的状态。

  这样的庞大的组织力,令得举城上下都处于狂热与沸腾当中,无形中,其实也激发了众人守城的热血。至少在眼下的短短数日里,汴梁城中掀起的爱国情绪,已是空前绝后的。如果但从政绩来说,任何组织起这种情况的官员。都值得一辈子夸耀了。

  那无名的马车穿过还在飘雪的城市,进入童贯王府的后门。在这边,早有一些马车、官员在院子里等待了。马车上的年轻武将下来,走进内院,童贯正在待客,年轻武将通报一声。随后过去报告城头的情况,实际上新的战况也大同小异,战事激烈,城头危急:“……女真人两度登上城头,又被打退,但乙六段城头有大的破损,恐将成为女真人的全力突破口……”

  此时房间里的五六人,都称得上是朝廷大员,或为武将。或是掌军权的文官,童贯看着城墙的图纸推演一番,眉头紧蹙,又问及城内的状况。其中一名官员询问:“……天下精通兵事者,无过于王爷,王爷认为,这战事如何。汴梁城,咱们还守得住么?”

  另一人道:“女真人这次。看来是铁了心,非要将城池攻破不可啦。”

  “既然发兵攻城。又有哪一次是不想破城的!”童贯看着城墙图纸,皱了皱眉,他身材魁梧,自有不怒而威的气势,“而城池攻守,瞬息万变。女真人铁了心,我等难道不是铁了心要将城守住么!当此危局,只能戮力同心,再不要有愚蠢念头,汝等回去。速速将家将派出,勿要再有拖延!”

  女真人开始动真格,为了守城,短短几日内,李纲连守御皇城的兵力都进行了几番调动,下方发动居民帮忙,但在其中自然也有差别。普通民众只能帮忙搬砖烧水、递送物资,一些镖局武师,大户人家的护卫,又或是舞刀弄枪的任侠之辈,组织起来却可以真的上城头拼杀。城内的众多官员自然也被动员起来,要求他们将家中亲卫、护院派上城头。对这类事情,有人欣然答应,有人则找到自己的背景靠山,寻求他们的意见。

  不过,至少在这个时候,城中的大员无论是先前与左右二相和睦的还是不和的,都不敢在这件事上随便反对了。童贯、蔡京、高俅等人甚至是首先将家将亲卫们派出的——虽然只是派出一部分,但无论如何,代表着他们也希望城墙能守住。

  当然,除了派出家将帮忙守城之外,还有许多事情,为预防着城墙真的被破,是他们在私底下悄悄运作的。

  待到这批官员暂时被打发后,童贯皱着眉头,再去看那图纸,手中点了几点,问旁边那家将亲信:“守城战况,你觉得如何?”

  那亲信沉默片刻,望着童贯:“女真战意坚决,城池……随时可能被破。但诚如王爷所说,两位相爷亦同样坚决,所以……”
  “城池攻守,若论细部,很多时候无定论可言,考的交战双方犯错和补上错误的速度。”童贯摸着地图,一字一句地说着,“眼前一战,自三日前,便一直处于危局。女真是要在强攻中找我方错处,他们每次登城,皆是找到了错处,二十二那日下午,最为危急,然则李纲、种师道都极为坚决,在女真将错误扩大前,以人命填回去了。此后数次登城,皆是如此,若非我方战意坚决,不论哪一次,都可能城破人亡,女真人当初半日陷上京,便是因为一个这样的错,往往只是几十人登上城头,守方意志弱了点,补得慢了点,那就是举城俱亡。”

  童贯眼下是武朝军方地位最高之人,在许多人眼中,也是最会打仗之人。他的教导在外界不知道多少钱都要不来,那亲信认真地听着。

  童贯顿了顿:“只是,能被频频逼出这样的错误,也说明我方守城状况,已经踩在了随时可破的线上。李、种二人可以补上一百次,只需一次动作慢了,汴梁便再无幸理。这样的状况,细部上已无从推测,因此,方才他们问城池是否能守住,我也答不出来。”

  他说到这里,坐在椅子上,沉默了半晌:“右相厉害啊……秦嗣源此人,若非黑水之盟,压了他数年,如今我朝战事,恐怕不至于如此窘迫了。这三日时间,他源源不断地调动人上城,令城池北段,随时随地都有充足的物资,才是这些错处能及时补上的真正原因,若非有他在背后掌舵。这些人就算发动起来了,也不知该去哪里,人死了、重伤了,也不能及时撤回,反而在城头上占了位置,如此。怕是城池早破了。李纲、种师道就算要动起来,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右相……”那亲信道,“他在民间,声望却并无李相、种帅等人隆重……”

  “他是务实之人,有才名,却难有清名。”童贯看了他一眼,“何况黑水之盟后,他空置数年,背负骂名。复起之后。又遇上北伐种种事情,他为此所累,欲做实事,有时候不得不剑走偏锋,官员视其为酷吏,民众皆是愚昧乡愿之辈,又懂些什么。唉,早数年间。他若专心经营官身,不去碰黑水之盟的烂摊子。如今朝堂上,能与蔡太师分庭抗礼的,便是他了。”

  他的手在图纸上挥了挥,有些感叹:“若真是如此,我挥师北伐,要顺利得多。也不至如今这般窘迫……”

  这样的感慨自然有马后炮的嫌疑,也不是那亲信可以插嘴的范畴。过得片刻,童贯吩咐一番,又将其派去城头,随时盯着战况了。

  城墙上的战事会怎样。如童贯所说,在细部上无从判断,但从大局上来说,女真人的战绩名满天下,守得了一时,未必守得住一世。这是城中绝大部分知内情的官员都有的认知,而在皇城之中,略有些后知后觉的周喆,此时也已经动起来了。

  他的后知后觉,并非是因为迟钝,纯粹是给李纲、秦嗣源、唐恪——甚至还加上童贯、蔡京等人——给气的。先前皇后提前跑出宫,他在背后追过去,结果遭到满朝文武逼宫留下,回来之后,便赌气不再管事了:眼前的烂摊子,你们要就拿去,我倒看你们能怎样!

  抱着这样的心态,他龟缩在宫里自暴自弃,每天至少翻两个妃子的牌子,做完以后又将她们骂走,待到女真强势攻来,他心中甚至还有想法:“看你们挡得住!”

  当然,这只是赌气,他是成年人了,心中还是希望打败女真人的,只不过带着这样的想法,他便可以不理会那些俗人的烦心事而已,然而当战事进行了两三天,他也忍不住开始关注一下,而后就终于知道了状况。

  周喆并非武将,对于战事一知半解,他无法像童贯一样,凭着城墙上传来的消息,就知道战事已经踩在了绷紧的钢丝绳上。但无论如何,以周喆的聪慧,身边还有些智囊的情况下,三天之后,他也就清楚了,那三个老东西已经倾尽全力,而城一破,他就真得考虑南巡了。

  于是他手头上也就动作起来:城墙他反正不管了,就算想管,这个时候他也没辙——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他在悄然间伸出触手,将重心放在了出城的道路上,最终小规模的点兵遣将,将从皇城到南面城门的道路上全都安排上可如臂使指的将领,这期间,京城中的好些力量都知情知趣,做了帮忙。例如蔡京、童贯、王黼、梁师成、高俅……等等等等,而李纲、秦嗣源,再包括秦桧、唐恪、耿南仲等各种能插上手的官员,也都尽力开绿灯,做好了这几条后路——周喆这才放下心来。

  不过,想到自己作为皇帝,竟然弄到如此境地,身边的各种奸佞横行,令自己这皇帝当得束手束脚。如今憋屈地将权力扔出去这么多,又憋屈地考虑后路,这些人看似乖巧,实际上心中怕是在嘲笑自己这个皇帝吧。每每思及此处,他的心中就愈发的气闷,如此这般,又顺手砸掉了几样价值连城的珍玩。

  离开皇宫的范围,漫天风雪里,要推动十余万人的运作,负责组织的右相府及下属几部,工作量惊人的庞大。从秦嗣源,到下属的户部、工部、刑部、兵部,互相之间的协调、运作、串联,自一品的高官到最低层的里正、衙役,一层一层的命令下达,安排调配。每时每刻,成百上千的官员在城市里来往奔走,基层的官员将人员调配起来,中层官员负责筛选,工部、户部,准备大量后勤物资,兵部反馈每一条有关于城墙上战事的消息,幕僚团还要针对这些信息作出推算,此后将一拨拨的人调到合适的地方。等待运用。

  真正的战事,是从这样成千上万琐碎事情的运作里支撑起来的。当那城墙上惨烈的战斗里出现缺口,李纲、种师道等人带着人命迅速填上去的时候,真正决定大局的,除了城中的战意,还包括了他们的手边。有没有足够的适合拿上去填的人命。

  从良莠不齐的群众里筛选出可以作战的人来,筛选出可以作为匠人、运输者的人来,将他们迅速安排在出现空缺的地方。当城头的每一拨部队出现大量战损的时候,敏锐地做出反应,投入可用的生力军。再回头在城里进行大量的宣传,给所有人打气,保证所有人的吃喝,等等等等,都是后勤中枢的难题。

  坐镇兵部中枢的秦嗣源已经两日两夜没有合眼了。

  整个大堂之中——包括大堂外的院子。都已经被棚子遮了起来,成为一体——无数的声音都在响,官员、斥候奔走进出,有些事情下方的官员便能当场作出判断,有许多事情则迅速地传到秦嗣源这边,而后,高层幕僚通过巨大的沙盘推演,还原不远处战场上的情况。接着再作出调配的决断。

  秦嗣源麾下,所有组织运作的能力。都已经发挥到极致,这其中也有宁毅的作用——在相府中枢里呆了这么些年,他的那种极重效率的处理事情的方法和理解,也被相府幕僚中的其他人学到不少,都是这个时代最为出色的人,潜移默化的。便能在不少事情上运用起来,在许多的行事细节上,相府的运作,都有着宁毅的现代化优化。

  原本这样出色的能力都是为北伐准备,却想不到最紧急的时候。是为了守住京城。在针对一条条消息做出应对的忙碌里,偶尔尧祖年等人也会过来劝他稍作休息,但他皆是挥手拒绝了,犹如燃烧生命一般,老人此时,并不觉得累。

  这倒也并非是什么不祥的征兆,虽然长期以来处理着大量事情,但秦嗣源在养生、修心等方面,也有着极高的造诣,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学问、精神上的强大,促进了身体的圆融。这几年来,对他冲击最大的一次,恐怕是张觉被杀的那次反转,但在眼下,有了心理准备之后,这样的透支他还可以熬得住。

  并且,每一个命令,都表现得极其清醒。

  眼下的状况,攻守的双方都像是在透支自己的每一份力量,透支彼此的生命,只是女真人犹如一个潜力无限的年轻人,武朝一方,却已经垂垂老矣。纵然秦嗣源在竭尽自己的全力处理每一件事情,他所感受到的,也是几乎无穷无尽的压力。走错一步都要反劫不复的情况下,唯一的选择,却只能是走下去,而且,还看不到太多的希望。

  在那不断传来的各种消息中,终于有一项,是性质不太一样,像是打气一般,不需要他去操心的。那消息的机密程度极高,是由尧祖年拿过来的,通篇由密文写就的信函。

  这篇密文的译解方法和资格,只有秦嗣源本人拥有,但消息的来源尧祖年倒是知道,是由城外宁毅等人传进来的。

  秦嗣源迅速完成了解读,他在沉默片刻后,将消息告知了尧祖年。

  “……四千多人……主动出击?”尧祖年以眼神询问,旁边已经有好几份要紧的信息传上来。

  “封了吧。”秦嗣源点了点那封密信,然后开始看其他的消息。

  尧祖年收起那封信,片刻后,低声道:“就算兵凶战危,这也形同送死,是否让他们不要轻举妄动,调集其余军队,再图出击。”

  城外两个多月以来的战斗中,女真人到底有多强大,已经表露无遗,此时他们强攻汴梁,确实已经很危急,但是四千多人此时出手,不管怎样,都像是破釜沉舟的无奈之举。而其中加上秦绍谦,就更像是舍身取义,以死殉国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虽然城外有三十多万人先后被打散,四处逃遁,但如果能够全部收拢起来,进攻宗望的攻城军队,汴梁之围还是可解的。只不过,说起来简单,却实在做不到了而已。

  新的信息停留在秦嗣源的手上,老人紧抿着双唇。随后摇了摇头:“破釜沉舟,哀兵必胜……若然不胜,这也是他们自己的选择,和天意如此了……我等如今,只能拼死守住汴梁,不必去想其它的事情。”

  他的目光决然。随后将心思放在了城内的事情上。从目光之中,难以知道老人此时的想法,但想来可知,此时此刻,他的大儿子被困于太原孤城,生死未知,而他的二儿子,也在城外不知道什么地方,冒着这漫天风雪。踏上送死的道路了……

  离开这兵部大堂,白色的城池间,传讯、报讯的骑士一直延绵向北面的那堵巨墙,无数的人群、士兵,都在朝着那堵城墙奔行而去,而在城墙上方,持续的战斗厮杀,几乎已经令鲜血染红了城墙的每一处。

  在饱受战火的新酸枣门附近城墙的西面。被标记为乙六段的那处城头,一段女墙已经被飞来的巨石砸得坍圮。女真的将士正在往这片缺口上冲,下方的雪原上,女真骑兵的奔射箭矢覆盖了缺口两端,城墙两侧,大量的武朝士兵手持刀盾、长矛冒着箭雨的威胁往破口处冲锋推进,最前方的士兵推着一辆刀车。歇斯底里的呐喊前行,箭雨偶尔将人射翻在地,后方的人群便跟上来。在那头,女真人已经组成枪林,最前方的战士推着两面大铁盾往这边冲来。

  更远一点的城墙后方。神弓营的士兵正在奋力往下方的女真骑兵射箭,试图压制住女真人的奔射。然而即使不时有战士从马上掉落,女真的骑队仍旧不离开那片地方,仍旧对墙头保持高强度的箭矢覆盖。

  城墙后方,唐耀已经朝城墙下射了许久,骑队里被他确定射中的女真人已有三人,他是神弓营中最出色的射手之一,然而当他大喝着对准城下再射出一箭之后,一根箭矢刷的插在了他的肩膀上。

  他咬着牙关,蹲回城墙后方,满头都是因为虚弱和疼痛而来的大汗,他的手在没命的发抖,这一切几乎都不是因为此时插在他肩上的那根箭矢——他的手上,尤其是五根手指之上,已经皮开肉绽,全都是鲜血了,其中四根包裹了布片,仍然被鲜血浸出来,未包裹的中指血流如注,几可见骨。

  “啊……”他叫了一声,然后又“啊——”的大吼一声,牙关还是忍不住打战,手指颤抖不停。

  对于射手来说,弓弦是伤手指的,纵然有着许多种防护方法,然而当他经历过在城头上奔走数日,不断射箭的战斗后,他的每一根手指上,就都已经是触目惊心的伤口,然而他不能戴上厚厚的手套,因为那样一来,他就感受不到弓弦。

  作为神弓营的士兵,在这种极限距离上的对射,他不止是将箭矢射出去就行了,如果是那样,他与普通士兵的价值,又有什么两样。

  旁边,更多的士兵正从内侧的楼梯冲上来支援,其中一个显然是组织起来的普通民兵,那是个胖子,拿着杆长枪不知道为什么混进了这个队伍,此时躬着身子,手持枪杆满头大汗,以几乎要哭的神情看着他——看着他肩膀上的那根箭矢。

  两人就这样对望了一眼,唐耀身上极其狼狈,不光手上是血,肩上是血,身上也斑斑点点都是血迹,头发披散,嘴巴张开时牙关之中都是通红的血浆,而在周围的城墙边,更为触目惊心的应该是一具具还未有收敛的尸体,那胖子看了之后,面上哭丧的神色更甚了。唐耀吸了两口气,陡然又是“啊”的一声喊,他反手一下,用力拔出了肩膀上的箭矢,站起来、转身,“哗”的拉开了长弓,箭矢嗖的射了出去。

  他瞪着眼睛站在那里,待到确认箭矢射中了人,才又回身蹲下,看着那胖子,露出一个恐怖狰狞的笑容,晃了晃血肉模糊的手指:“一个。”他沙哑地说道。

  那胖子脸上仍旧是哭丧的神情,但随后,握着那枪,“啊——”的一声吼着,往众人奔行支援的城墙缺口处冲过去了。

  “哈哈……”

  箭矢是带着倒钩的,他的那一下用力拔出来,令得肩膀上血管断裂,血流如注,唐耀捂了捂肩膀,看着胖子冲过去的身影。口中笑了起来。他随后瘫坐在女墙边,看着那胖子愈冲愈远,笑得诡异异常,停不下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当那胖子的身影消失在视野前方的人群里,他的眼泪都在笑声中流出来了。

  风雪呼啸,城墙内侧。无数的身影都如蚂蚁般的往城墙上汹涌而去……

  墙外,女真大营,对于完颜宗望来说,在如此惨烈的攻城景状下,懦弱的武朝人竟然还能守得住,颇为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已经发过好几次脾气了,此时他站在营地内的高台上,远远地望着城墙上那一小段的豁口,看着那激烈的战斗。不断地下达命令,随后,不断不断地下达更多的命令……

  翻山越岭。骑兵与步兵,都一道在雪地里走,风雪维持着它的强度,不小,也一直不算很烈,要打仗还是没问题。

  这支四千人出头的部队。目标颇为明确,甚至所有人都做好了战斗的准备。朝着牟驼岗的方向,迅速逼近,不过选择的方向上,再进行延长,便是汴梁城。

  “哪里的部队?”牟驼岗大营之中,眼下负责驻守的。乃是负责后勤的完颜阇母和将领术列速,听说此时竟有军队出现,主动来袭,颇为意外。

  “不清楚,与先前的那些武朝军队。似有些不同,看起来……有些散,但来势不慢。”

  “四千人,步骑各半?”

  “是。”

  “看来是哪里大户凑出来的义军……异想天开……”

  在汴梁城外的这几个月里,过来与女真人作战的,除了武朝正规军,义军也是有几支的,通常来说,规模较小,但多是满怀热血的愣头青——彼此在女真人打过来的此时,武朝各地义军纷起,都说与女真人不共戴天,若论数量,六七十万人都有,若在后世,说不定要给人满朝忠烈的错觉,但实际上,真正敢不怕死打过来的,毕竟不多。

  而且,如果是武朝正规军,两千骑兵,要么不配步兵,要配至少得配两万人才对,此时杀过来的四千人,不伦不类,只能说是这些愣头青的一部分了。

  对于术列速来说,从牟驼岗到汴梁城这条后勤线,是必须保持完整的,他不是自大鲁莽之人,但对于眼前这四千多人,也不至于看得太重。

  “命呼宗秀率两千骑兵出击,仆鲁,领两千步兵,随后接应。斥候扩大搜索,若确定只有四千人,并无后援,便给我尽全力打散他们,马抢回来。另外,加强营地防御,周围巡视的,都给我打起精神来,莫被武朝人钻了空子!”术列速吩咐一番,随后又道,“另外,打散他们以后,不留活口,把他们的头,插在木头上!”

  此时牟驼岗营地里一共还有一万二千人,其中两千五百骑兵,步兵则有六千余人,其余的都是负责后勤的匠人。当然,还有数千人,是被俘虏的汉人,都是被关起来取乐的,有女子,也有作为奴隶的男人。

  对方四千人前来,自己这方出同样的四千人,已经算是狮子搏兔的姿态,一方面,他要将这些人全力打散在这,狠狠震慑有其它想法的武朝军队,另一方面,宗望大军尽出,留给自己的除了两千多骑兵算是精锐,其余的战力要差很多,如果能抢来两千匹马,自己这边,就又要厉害很多了。

  骑兵挟风雪而出,不久之后,他们看到了前方的敌人。女真将领呼宗秀是一名猛将,率领身后的弟兄,便朝着前方同样的骑兵阵猛扑而下。

  铁蹄如雷,风雪卷起!女真人的冲锋,在眼下的时代里,是连群山都要避让的。呼宗秀没有使用拐子马骑射战术的原因,是因为怕对方被射崩溃了逃走,那样一来,对方步兵固然能全歼,雪地上骑兵相追的话,自己恐怕就没办法俘获对方的战马了。

  他希望对方是愣头青,不要被自己这边的冲锋给吓到。

  对方果然没被吓到,竟同样杀过来了。

  这又让冲锋中的呼宗秀很不爽。

  他娘的,竟然敢反抗!

  “诸位,不用想跑,不用想打不过会怎样,若眼前的女真人都打不过,此后任何事情。皆成泡影。所以这一次,要么胜,要么我等都死在这!”

  麾下的骑兵以秦绍谦领头,步兵的将领则是宁毅力排众议,交给了小将岳飞,出击的宣言也没有多少慷慨激昂。风雪之中一次简单的射击后,就这样冲出去了。

  大雪里,射击准头不高,进入一箭之地的距离,冲锋转瞬即至。

  轰隆隆的巨响,冲锋的骑兵犹如海浪般的拍在了一起,打头的,不过百余骑,带着的却是最为巨大的冲力。长兵器交击在一起,风雪之中,都扬起火花来。

  “哇啊——”呼宗秀一马当先,手中长刀斩向前方这些大都穿着破布斗篷、跑得也不是顶快的骑士。

  凶戾的刀光带着“霹哗——”的巨大声响,反震的力量袭来,那骑士虽有阻挡,却也被他一刀劈中,斗篷张开了。铁制头盔后的眼睛盯着他,沉重的关刀扬起在风雪中。“啊”的劈了出去——

  战场上的第一轮交锋中,凶戾的劈砍声疯狂地响了起来,战马倒下、人影倒下,在巨大的冲力下,也有披着铁甲的战马踉跄倒地,无数粘稠的、温热的血浆。在雪地上奔涌肆流。

  更多的人、马,在风雪中冲撞上来了……

  **

  汴梁,伤兵营里。

  师师的头有些晕。

  触目惊心的伤员正一拨拨的被送进来,尸体则被拉出去——因为躺的地方已经没有了。

  她在惊人的血腥气里已经熬了很久,伤兵营距离城墙不远。她偶尔也能看到城墙上那惨烈的景状,对于她来说,那是难以形容的场景。她觉得自己多少已经有些适应这血腥了,甚至适应了那些断掉手脚的伤口,但仍旧有些想吐——吐不出来而已。

  她已经一天没有吃过东西了。没有时间停下来,即便停下来,她其实也吃不下去,有一个时间,那个名叫侯敬的小将官跑过来——他的一只耳朵被劈掉了,李师师不知道那有多痛,但对方来找她包扎,脸上还带着笑,似乎兴奋得不得了:终于受伤了。

  但师师知道,对方也是强颜欢笑。

  他的姐夫——也就是贺蕾儿的那位相好——薛长功已经升官了,他也随着升了官,倒是不错的事情。不过,在包扎了不久之后,侯敬就又上去城墙了。在这期间,苏家的苏文方来找到过她一次,苏文方如今在城内为相府到处奔走,主要是找竹记以往相熟的那些大户人家,央求他们派出家丁帮忙守城,到了矾楼的时候,李妈妈拖他来找找自己。

  师师问起了宁毅。

  她之前无数次的猜测宁毅到底怎么样了,这次苏文方倒是给她带来一个好消息,宁毅没事,但对于宁毅眼下在干什么,苏文方却不肯说,只是在最后给她透露了些许事情。

  “姐夫在城外杀敌,前段时间受了重伤,此时已痊愈了,你不必担心他……姐夫在城外战场上做的事情,不会比你我小。”

  “我就知道的……”

  当时师师如此说了一句,然而当看到城墙上下的惨烈景象后,她又很难想象了:他在城外,加入的这样惨烈的大战吗?

  城墙内外,那几乎可以撕裂人心的鏖战声,这几天里一直在持续,伤兵营里也一直听得到。然而不知道什么时候,那声音竟像是变小了一些,但她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因为伤兵营里,被抬进来的人却是越来越多了。她正在熬制伤药,端着一碗汤药给人送过去时,有人在喊她:“李姑娘、李姑娘。”她抬头一看,却是侯敬,他跑过来:“女真人暂时退下去了,女真人被打退了。”

  师师还在往前走,此时听听周围人说的,似乎都是这个内容,她正想笑,脚下一软,陡然摔倒了,药碗被打碎,烫人的汤药倒在她的手上,也渐到旁边一名伤者,对方避了避:“小心些啊!”
  “对不起,对不起……”师师连声说着,侯敬已经跑了过去:“李姑娘你……”他想要扶,但有些不敢动手,师师挣扎片刻才爬起来,口中还在道歉。侯敬有些焦急地说:“李姑娘,你多久没睡了,你没吃过东西吧?我、我这里有馒头。只是冷了,你歇一歇,我给你去拿热的……”
  “我不累,我不累。”师师摇着头,“你刚刚说,女真人退了?真的吗?我还要做事……”
  
  “女真人退了。真的,暂时退了,你该休息一下了。”侯敬眼看着师师转身要走,陡然伸手拉住了她的衣袖,然后回头大声地说道:“诸位!诸位!这位照顾你们的,是fan楼的师师姑娘!李shishi李姑娘,她这几日都在伤兵营帮忙,眼下已经一两日未有休息了,连东西都没吃!诸位。你们说!是不是该让她休息一下啊!”

  他声音颇大,说得众人都愣了愣,随后才有人道:“李、李师师李姑娘?是矾楼的师师姑娘?”

  “是啊,就是啊。”侯敬道。旁边的师师却有些慌张起来。

  “我……我说有些眼熟呢。”

  “对、对啊,我见过的,好像就是……师师姑娘……”

  “师师姑娘竟也来照顾我了?”

  “我看到的,她在这里,已经一整天未曾休息了。她是师师姑娘?”

  周围的各种议论声瞬间沸腾起来。这年月里,能够见到李师师的人毕竟不多。但大多数人还是知道她名字的,尽管这几日她一直操劳,身上带着血,头发也有些乱,但若仔细看过去,那一脸漂亮清秀的样貌。还是令人神往。甚至一些断了手脚的士兵,此时都下意识的对着这边在看,在问。

  过得片刻,便有人喊起来:“师师姑娘,你该去休息啊。”

  “师师姑娘你怎能来这种地方……”

  “快去休息。您来这种地方看我们,我们便高兴了,不用做这些事情的。你看,女真人都被打退了,我觉得我还能再杀几个啊——”

  众人情绪热烈起来,有些人却是是在开玩笑,有些人觉得感动,师师对着这些人,或是残肢断体,或是流血虚弱到几乎快要死去的军人,眼泪已经流出来了,止都止不住,她伸手擦着眼泪,呜呜地哭了片刻,方才点了点头:“我、我先去吃些东西,谢谢大家了,真正辛苦的是大家,我、我不会拿刀,也上不了战场……”

  “拿刀是我们的事!”

  “……师师姑娘你看着吧,等老子能起来了,立刻上去,给你杀几个金狗回来。”

  “……就算在师师姑娘头上!”

  侯敬拼命点头,护着师师离开,他说道:“我去帮你拿热馒头,眼下肯定有了。”

  师师摇头:“冷的也可以,你给我。”

  于是侯敬从怀里拿出一颗绢布包裹的馒头来。这馒头做得就粗糙,此时毕竟冷了,看起来石头也似,侯敬有些不好意思,师师倒是拿过去,小口小口地啃起来。他们走出伤兵营,漫天的风雪未停,巍峨的城墙依旧高耸,喊杀声却已然停下来了。周围的空地上,一拨一拨的,成百上千、甚至可能有成千上万的人都在休息,周围摆着各种物资,人们的身上带着伤势,带着鲜血,尸体正被抬下来,运出去,那些抬尸体的人一排一排的。

  在这之前,师师从未觉得周围如此安宁,也从未觉得过,这片安宁是如此的可贵。

  ***

  血线朝着前方蔓延,随着傍晚的将至,天光开始变得黯淡了,战斗的惨烈痕迹,一直往牟驼岗延伸,推进过去。

  在牟驼岗的后方,隔着冰封的湖泊,一只百余人的队伍穿过山岭,在树林与湖泊的边缘停下来,隐匿身形。

  远远的,海东青飞翔在风雪中的天空上。

  这一百多人,浑身上下皆是白衣,贴身的白衣看起来还有些像是渔人的水靠,尽量密封,一则保暖,二则起防水之效。

  领头的女子,便是吕梁山的“血菩萨”,陆红提。

  此时此刻,一百多人还只是在树林边,静静地等待着。

  风雪之中,傍晚将至了,稀薄的天光,正要开始黯淡下去……

  ……

  汴梁。

  在伤兵营附近的小房子里,师师沉沉地睡着了。

  她是可怖的喧闹声惊醒的。

  推开门出去,最后的天光正在风雪中收敛,城内已经燃起了篝火,前方,无数奔走的身影。

  她还有些迷糊,这样的奔走,她在之前也见过,然而,直到那厮杀的身影蔓延而来,她有些僵直的情绪里,才能隐约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哇啊 ——”

  两拨人就在她前方不远的地方拼杀在一起,一名手持双刀、高大粗犷的异族人疯狂大吼,领着几名同伴与冲过来的士兵杀在一起。

  血光飞溅。

  武朝的几名士兵被斩杀在地,火光明灭中,对方看到了这边有人,往这边过来了……

  远处的城墙之上,厮杀声沸腾一片,就像是整个城池都在翻滚。

  女真人……破城了……

  师师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这个念头,闪了过去……

[ 本帖最后由 chenjiaonline 于 2015-5-11 12:58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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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〇一章 悲凄杀戮 漫长血河(二)

  冬日夜长。

  黄昏降下时,天边的阳光,已经迅速敛去了颜色,风雪之中,唯独西方的天际,留下些许的白色,无垠的雪地在微光中反射着凄冷的银灰色。步兵正在后撤,而后,铁蹄的声响汹涌而来。

  轰然间,飞扬的积雪掀起了一堵巨墙,直冲而来的铁甲重骑贯入人潮,刀墙的挥舞间,掀起黑色的血浪。前列的士兵试图稳住阵脚,然而刀枪杀出去,撞上的是钢铁的甲胄。

  战场搏杀,有一些时候,也如同下棋攻防,每个人,有一次的出手机会。

  推进的骑兵像是翻起的铁犁,在人群之中肆虐劈杀,轻骑紧跟其后,再后方的,才是列方阵前行的步兵。而在这推进阵列的侧面,奔行着拉开了距离的一千多女真骑兵观望着这边,不敢前进,他们奔行着进入弓矢的范围,朝这边射来箭矢,这边也以箭矢还击,双方都没有占据上风口,这一轮对射,成果几近于无。

  秦绍谦扭头看着女真骑兵的距离,然后挥舞钢刀:“杀!不用变阵!杀光他们——”

  而在牟驼岗大营那边,接到消息的术列速微微愣了片刻:“什么?铁甲重骑?”

  在传讯者的口中,悍然出击的女真军队,仓促间遇上了硬点子。

  当交战的双方冲杀上去的时候,骑兵首领呼宗秀正在队列的第一排,这原本是不该出现的事情。然而一来呼宗秀本就是勇力过人的猛将,二来,长期的胜绩,令得女真人对武朝军队的斩瓜切菜几乎已经成了习惯,这一次宗望攻城,呼宗秀并未被带上。这让他很是憋屈——虽说在这里留下他,确实是考虑到他率领的骑兵战斗力强悍,但除骑兵之外,此时留在大营里的步兵,却多是女真军队中排行末尾的劣兵,跟这些人在一起守营。他实在已经被憋得不行了。

  要知道,女真军队中,最重骑兵,步兵编制虽然也有不少,但大部分要么用来打扫战场,取些边角功劳,要么就干脆是用来做苦力的,此时留在大营里的六千多步兵,平日还要帮忙工匠做事。甚至搬货运输之类的——饶是如此,他们的战力,比同等数量下的武朝士兵,还是要强上不少。

  总之,呼宗秀很郁闷,他率领骑兵,首当其冲地杀入对方的阵型,当发现对方斗篷下竟皆是铁甲后。应变已经晚了,大量的骑兵冲撞。第一轮就让女真部队付出了平日难以想象的惨重代价。呼宗秀本人被一刀从肩膀劈过胸口,他身形本就魁梧强悍,大叫一声:“有诈、撤——”之后,已经没有了气息。

  在这样的冲锋之中,纵然前列的人听到那呼喊声,想要变阵。也已经极其困难。女真骑兵的战意是极强的,既然退无可退,就以最强的力量将对方打破便了,然而在这一次持续数十息的搏杀当中,女真的士兵。遭遇到了与自己同等强度战力的攻击。重骑兵且不用说,近距离接阵,仓促间几乎无法给对方造成伤害,纵然对方有几匹重骑被巨大的冲击力撞到在雪地里,对方给己方造成的伤害,却是数倍之多。

  若只是如此,女真骑兵仍能以大量骑兵的战斗力和意志力围杀不多的重骑,然而当在密集的交手中轻骑搏杀进行片刻,一众女真精锐就已经意识到不对。眼前的这支武朝军队,即便是同样的轻骑,与己方几乎也保持着同样的战斗意志,虽然个人的战力还有着这样那样的不足,然而对方的挥刀、突进,极其坚定,这是成为精锐军队的首要特征——在拥有这种意志的情况下,他们即便经历大量的伤亡,往往也不会逃跑。

  女真人这几个月里经历的大量战斗,取胜的原因都在于此:一万骑兵对阵数万的步兵,第一轮的冲击,双方的伤亡,差距是并不大的,骑兵伤亡一两百,步兵伤亡三四百。然而只要在第一轮过后,女真精骑的伤亡会直线下降,而被正面突击打破第一轮防御的步兵,遭遇到的就是屠杀。

  而即便骑兵对抗,往往也是如此。武朝有骑兵,由于骑兵组建不易,往往也经历过大量的训练,然而当第一轮冲锋中心理防御被打破,这些武朝骑兵,同样会成为被追逐猎杀的对象。冷兵器时代大规模的军队作战中,真正的重中之重,就是意志力,这一点若不能对等,其它的因素,基本不用考虑了。

  护步达岗之战,两万的女真士兵遇上的若非是八十万辽军,而是八十万条土狗,败得恐怕都会是女真一方。当在战场上军心崩溃,形成雪崩效应时,人是连狗都不如的。

  此时在战阵中的女真士兵或许并不能清楚说出这点,但经历连番杀阵之中,对于战斗的敏锐程度,仍旧极高。呼宗秀的死导致了他们的些许迟疑,但职位在呼宗秀之下的副将在意识到不对后,随即发出撤退的命令。而在此时,女真骑兵中的好些基层军官,已经开始带队后撤了。

  超过五百名的女真士兵,在猝然遇上这支武朝军队后,被斩杀在鲜血里。

  后撤的一千五百人仍旧保持着战斗意志,在呼宗秀的副手塔莱的带领下,女真的骑队开始往侧面转移,试图吸引对方的注意,同时也派出了报讯者,通知步兵后退,并通知大营戒备,但他们随后发现,这支武朝军队并没有变道追击,他们直冲牟驼岗大营而去,而步兵将领仆鲁率领的两千人,正好便在这道路中间。

  天光晦暗,当重骑兵在前方挟着风雪而来时,仆鲁麾下的士兵,已经来不及撤入大营。纵然在前一刻仆鲁还在咀嚼,塔莱等人传来的所谓“武朝精锐骑兵”到底是个什么成色,也组成了防御的阵列,但随后他就明白这一点了。

  重骑兵的速度或许不如轻骑,然而当他们坚定的推进,前行的道路上。步兵的尸首就像是铺开的血毯,断肢、碎肉、浆液、拖出的内脏,被马蹄碾碎的人体在转眼间便触目惊心地延绵过去,曾经往往是武朝步兵被女真骑兵杀出的惨烈情景,在这里被小范围的重现了。

  牟驼岗大营的营门就在后方不远的地方,仆鲁组织着抵抗。还在试图将自己的部下撤入营地,然而术列速的命令随后便到了。

  止步营门外,距地坚守,不许入营!

  远处,术列速走上营寨大门,随后便已经识破了对方的意图,他随即便命令将营门紧紧闭上。远处,多达两千的士兵已经放弃阵型,开始转身奔逃。武朝的骑兵在后方一路追杀,马蹄与风雪中,这些女真士兵仿佛是被怒潮追赶,不时有人被卷入其中。而在侧面昏暗的天色里,女真的骑兵队正在飞快地绕行,试图前去占领上风口,再对武朝军队进行打击。


  而在眼下,那支骑兵在弓箭的射程外,已经停了下来。

  雪地上,秦绍谦远远地望着那片亮着火光的营地,他扭头望向一旁的韩敬,韩敬也在勒马皱眉。

  “韩将军,敌方留守术列速,实乃百战名将,得速做决断了。”

  这破釜沉舟的一战,虽说骑兵是在他的麾下指挥,但秦绍谦明白,真正带领这支队伍的,还是由吕梁山下来的韩敬。吕梁盗匪素来凶悍,宁毅固然折服了那位首领陆姑娘,但对这些兵将,难说是怎样相处的,秦绍谦也并不愿意以将领的身份来压他们。最重要的是,这一战以骑兵打头,方才的一番拼杀,固然杀得女真人措手不及,一路上便留下上千条人命,但真正有伤亡的,也是这支由吕梁山下来的精骑。此时,一路突进的重骑中,许多人也在趁着机会休气调息。

  在平时,已然可以拿到金銮殿上夸耀的战绩,放在眼下,却半点都不能松懈。

  韩敬拱了拱手:“此次既然过来,我等便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秦将军不必在意,下令便是。”

  牟驼岗大营的城门上,术列速吸了一口气,又吐出来。此时,整个女真大营都已经动了起来,大量士兵,正涌向墙头各处:“传令,以号声通知塔莱,野狐战法,对武朝步卒、重骑动手,引对方骑兵来攻,消耗重骑体力!”

  这命令尚未发出,大营前方,那支两千余人的轻骑部队,已经开始变相狂奔,取的方向乃是塔莱率领的千余骑兵,而步兵与重骑则开始合并,结阵未动。顿时,女真骑兵也开始奔行起来,如果只是轻骑对冲,一千五对两千,塔莱或许也是敢的,但考虑到对方重骑还在,而且防御大营任务重要,不是打过这一仗就好,他并不远意被对方骑兵缠上。

  武朝轻骑与大营外墙保持平行,朝东面直线奔行过去,女真的骑兵逆行环绕。远远看去,两支队伍溅起的雪尘犹如长龙奔行。大营营门上,术列速命令连发,让负责西面墙头防御的士兵提高警惕。

  骑兵不适合攻城,但并非不能攻。而在这支武朝骑兵侧面,塔莱率领着一千五百女真骑士。始终与对方保持着接近一箭的距离,一旦对方进入朝大营射击的距离,他也就会立刻缩短与对方的距离,连同大营,齐射这支轻骑。

  而与此同时,营门正前方的武朝步兵方阵也开始动了起来,朝着塔莱的骑兵推过去,武朝的骑兵队奔行到远处开始回转,试图将奔行的女真骑兵压入双方射程的夹角。

  如巨龙一般的长队在雪原上轰然奔行。塔莱率领部队,呈圆弧状转向,一边,武朝步兵正在向前推,后方,则是武朝的轻骑压过来,双方挽弓,而后一齐射箭。飞向天空的箭矢划往不同的方向,随后。只有稀稀拉拉的几支,落入彼此的阵型范围。

  塔莱率领骑兵,在两边合围的极限距离上,顺利的插了出去!

  “好!”城门上,术列速挥了挥拳,大叫了一声。那是女真人在战场杀戮中酝酿出来的。近乎艺术一般的控制力!

  塔莱穿插而出之后,拉远了与武朝轻骑的距离,以武朝的步兵阵为中心,开始狂奔散射,试图激怒与步兵在一起的重骑兵。步兵同时展开回击。而在另一侧,追跑了女真骑兵之后,两千多的轻骑再度转向,他们对准牟驼岗大营的墙头,开始展开奔射,墙头上,士兵竖起盾牌,同时以弓箭还以颜色。不过,此时来的是北风,牟驼岗大营处于下风口,一时间,箭矢射在盾牌上,如冰雹一般的响。

  一如女真人在汴梁城外的战法,城墙的任何一处,都是需要守的,高速的奔射,却可以迅速转换位置。武朝人打的主意显然就是这样,在这样快速的运动中一旦寻找到营墙的薄弱点,两千人便会朝这边蜂拥而上,毫无疑问,一旦让这四千人破了营地,所有人的颜面,都要当然无存。

  战斗的烈度,已经开始酝酿了……

  武朝人,竟还留有这种战意的队伍吗?营墙之上,术列速看着这一切,心中想着……

  牟驼岗以南。

  一百多道白色的身影飞快地冲入冰湖湖面,朝着湖泊对面那火光通明的女真大营,无声的奔袭而来……

  同一时刻,汴梁。

  开战以来,城池内外最为惨烈的厮杀,正在进行。

  *

  周围都是鲜血。

  剧烈而沸腾的喊杀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混乱之中,shishi听见有人在呐喊:“城门——”然后也有女真人的怪叫声,一队武朝士兵冲过去,与附近的女真士兵杀在了一起。

  shishi看见了地下的尸体,颠簸后退,然后她忍住了腹中翻涌的冲动,摸着墙壁,朝附近的伤兵营冲过去。

  厮杀蔓延,shishi冲到伤兵营那些大营帐附近,一些女真士兵与附近的守营士兵正在厮杀,他们砸翻篝火,点燃了营帐。周围雪与血,与人的尸体已经混成了一气,那些大营帐中全都是人,有的从其他的门冲出去,有些还跑出来试图战斗,但事实上,此时伤兵营中的大都是重伤者,轻伤无非是包裹一下,没法住进来的。他们伤势如此严重,进了战圈也没有太多的意义了,几下便被砍翻在地。

  她躲在阴影中焦急地看了几眼,然后拿起附近的一个水桶,朝着营帐的另一边试图绕过去,才绕行到一半,与一名披散头发的女真士兵陡然打了个照面。

  对方偏了偏头,猛地挥刀砍来。

  那一瞬间,女子的脑中已经一片空白,然而下一刻,那名女真士兵的手臂被一道刀光直接砍断了,从侧面冲来的人影将那女真士兵一脚踢飞。shishi愣了愣,旁边是一个手持单刀的大汉,他握着钢刀,身材甚是魁梧,然而不仅是头上绑着绷带,大汉的整个左臂,都已经没有了,此时也正被绷带包裹着。

  这救了她的大汉回过头来:“哎,你……”像是认出了她。

  随后,血花溅上来,shishi感到脸上热热的,一柄长刀的刀锋从那大汉的胸口直接刺出,后方的人一刀挥过,砍掉了大汉的人头。

  就在shishi的面前,那魁梧的身形,人头一下便不见了。前方的视野里,又是几名女真士兵已经冲了过来,但随后,旁边也有武朝士兵杀过来。

  刀光相击,血花飞溅,shishi愣了愣地站在那儿,她身体颤抖,口中只有轻微的“啊、啊……”的哭的声音,她去看地上那无头的尸身,不知道什么时候,像是有更多的人来了。shishi俯下身去,拿那无头尸身手上的刀,但拔了两下,都没有拔出来。那尸体已经没了头,但手中握刀,竟还握得如此之紧,不过shishi终于还是将那刀拔了出来,她拿在手中,朝着前方走了过去。几名女真士兵大都已被杀死,最后一人被两把长枪插进肚子,两名武朝士兵一边撕扯一边推着那人,将他扎死在了附近的土包上。shishi走过去时,那女真人已经咽气了。

  旁边的士兵看着拿刀的shishi,以为她举刀要砍那尸体——他们倒是无所谓——但shishi终究只是哭,没砍下去,几名士兵回头看看那大汉,有人道:“你男人啊?”

  shishi没有答话,远处传来呼喊之声,几人便往那边去了:“快走,这危险。”其中一人临走时说道。

  shishi拿着刀瘫坐在地上。

  过了一阵,又有人呼喊着:“shishi姑娘、shishi姑娘。”朝这边找了过来,那却是薛长功的小舅子侯敬,他率领了一队士兵过来,城池上下的喊杀声,似乎变得更为剧烈了。眼见shishi的状态,侯敬分外着急,shishi却已渐渐收敛了恐惧:“怎么了?现在到底是怎么了?”

  “女真人方才破了城墙,我们又夺回来了,有些女真人冲了进来,欲夺城门,我也正要率人前去支援。shishi姑娘,你没事吧,你这样没事吧?”

  “我没事。”shishi道,“你快去啊——”

  “那我去了,你找地方躲起来,躲起来啊!”

  侯敬有着着急地挥着手,随后带了人往城门那边跑过去了。

  shishi却擦了擦眼泪,她先是扶着那有死人的土包,才缓缓站起来,待到双腿不再发抖的时候,才继续往伤兵营那里冲过去。有人已经救了火,许多人死了,有些伤得更重,shishi奔走期间,开始帮人处理伤势。营帐此时已经被烧掉大半,风雪漏进来,shishi可以看到远处的城墙,在那段据说已经夺回来的墙头,白热化的战斗还在持续,无数人蚂蚁一般的涌上去,喊杀之声也在城门那边嗡嗡作响。

  火光弥漫,城池在动,更多的人、一拨一拨的在士兵、官员的带领下,正在朝这边涌过来。

  巨大的战争涡旋,这个夜晚,无数的人命都在往这边填补而来……

  十里之外,牟驼岗。

  惊人的厮杀与混乱,也开始了……
 
  “呼宗秀死后,接手的是塔莱?”营门上方的术列速问了一句。

  “是。”

  “好。”术列速点了点头。“传令挽弓,前方最远距离……准备……射——”

  城墙上。箭矢飞上天空,落下之后,弓箭的一部分射入骑兵阵中,同时,奔跑在最后方的女真士兵有好些倒下了。

  溃兵与重骑之间仿佛隔开了一条无形的线,远远望着这边的营门。骑兵停下了,这支武朝的军队正等待着步兵紧跟上来,其目的相当明确,看来就是为了袭营。

  双方交手的时间不久,术列速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就仿佛宗望准备对武朝人出手之时做的事情一样,在一夜之间,数万军队以雷霆万钧之势,击破汴梁城外原野上的二十余万武朝部队,而后见敌败敌,几乎直接击垮了所有武朝军队的战意。而眼前这支不知名的武朝部队,打得似乎也是这样的主意,在术列速关闭营门之前,他们是想乘着女真步兵进入营地的机会,一路用重骑开道,直冲进来的。

  许多时候,简单的战法,就是最强的战法,女真人在这片土地上,已经习惯胜利了,倘若术列速稍微托大一点,迟疑一点,在常胜的战绩下不愿意放弃友军,此时他就要开着门打仗了。

[ 本帖最后由 chenjiaonline 于 2015-5-11 13:02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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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〇二章 悲凄杀戮 漫长血河(三)

  景翰十三年,十一月下旬,汴梁大雪纷飞。

  相对于大雪,女真人的攻城,才是如今整个汴梁,乃至于整个武朝面临的最大灾难。数月以来,女真人的猝然南下,对于武朝人来说,犹如灭顶的狂灾,宗望率领不到十万人的横冲直撞、摧枯拉朽,在汴梁城外悍然打败数十万大军的壮举,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像是给垂垂暮年的武朝人们,上了凶狠凌厉的一课。

  长久以来,在歌舞升平的表象下,武朝人,并非不重视兵事。文人掌兵,大量的金钱投入,回馈过来最多的东西,便是各种军事理论的横行。仗要怎么打,后勤怎么保证,阴谋阳谋要怎么用,懂得的人,其实不少。也是因此,打不过辽人,战绩可以花钱买,打不过金人,可以挑拨离间,可以驱虎吞狼。不过,发展到这一刻,所有东西都没有用了。

  完颜宗望的出手,在这数月时间里,碾碎了军事理论家们的一切奢望。他的每一次出兵,都果断而坚决,一朝开**队的豪迈与血性,足以冲垮几乎所有的阴谋诡计,尤其在十一月二十二这天发动对汴梁城的总攻之后,女真军队犹如燃烧一般碾压而来,宗望的每一击,都像是在武朝的要害上坚定地切下刀子,几乎没有儿戏的虚招。

  而汴梁城能够与之抗衡的,也只能是两百年来真正积累的,在国家层面上的底蕴了。

  文人治国,积累两百余年,堂堂正正攒下来的可以称得上是底蕴的东西,毕竟还是有的。忠君爱国、舍身取义,再加上真正切身的利益为推动,汴梁城里。终于还是能够发动大量的人群,在短时间内,如同飞蛾扑火一般的加入守城队伍当中。

  如果说宗望每一击都是针对着汴梁的要害而来,作为汴梁这个臃肿且战力虚弱的庞然大物,在几乎无法躲避的情况下,应对的方法只能是以大量的人命为填补。从二十二那天到二十五的夜幕降临。当宗望对着汴梁切下最为沉重一刀的时候,只是这个被数百女真人突入城内的夜晚,为夺回墙头和清除入城女真士兵,填在新酸枣门附近的士兵和群众生命,就已经超过六千人,城头上下,尸山血海。

  来不及思考生与死的意义,在这样的战斗里,士兵与大量被发动起来的群众前仆后继地被填入死亡的深渊。人们到底该为之感动,还是该为之反省、悲哀,难以说清。只是至少在这一刻,负责守城的几位老人,确实是在以透支生命的态度,执行着死守的责任,李纲一度执着钢刀带兵冲上城头,而后方的秦嗣源。在了解到巨大的伤亡情况之后,拿着那数字坐在椅子上。过了好久手都在发抖,甚至说不出话来。

  当一个国家没有了实力,就只能以生命去耗了。

  在汴梁城这条线上,顶住女真人的大量人命消耗,在汴梁城外,已经被打残打怕的诸多队伍。难有解围的能力,甚至连面对女真大军的勇气,都已不多。然而在二十五这天的天黑时分,在女真牟驼岗大营忽然爆发的战斗,却也是坚决而激烈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在三十多万勤王军都已经被女真人碾过之后,这忽如其来的四千余人展开的攻势,坚决而凌厉到了令人咋舌的程度。

  在宗望率领大军对汴梁城重重挥下刀子的同时,在暗中潜伏的窥探者也终于出手,对着女真人的后背要害,挥出了同样坚决的一击!

  从这四千人的出现,重骑兵的开局,对于牟驼岗留守的女真人来说,便是措手不及的强烈打击。这种与普通武朝军队完全不同的风格,令得女真的军队有些错愕,但并没有因此而害怕。纵然经受了一定程度的伤亡,女真军队依旧在将领出色的指挥下于牟驼岗外与这支来袭的武朝部队展开周旋。

  而来袭的武朝军队则以同样坚决的姿态,对着牟驼岗的大营外墙,迅速展开了攻击。在彼此片刻的周旋之后,营地外的两支轻骑兵,便再度冲撞在一起。

  与此同时,牟驼岗前方稍作停留的重骑与步兵,对着女真营地发起了冲锋,在转眼间,便将整个战事推上**。

  在眼下的数量对比中,一百多的重骑兵,绝对是个巨大的战略优势。他们并非是无法被克制,然而这类以大量战略资源堆垒起来的兵种,在正面交锋中想要抗衡,也只能是大量的资源和生命。女真骑兵基本都是轻骑,那是因为重骑兵是用来攻敌所必救的,若是原野上,轻骑可以轻轻松松将重骑耗死,但在眼下,仆鲁的一千多步兵,成为了首当其冲的牺牲品。

  后方的营地之中,的确可以以弓矢支援,然而弓箭对重骑的威胁微乎其微,即便对步兵,若对方开始不顾伤亡,弓箭能造成的伤亡,一时间也绝不至于令人承受不起。

  牟驼岗前,铁蹄排成一列,犹如雷鸣,滚滚而来,后方,近两千步兵开始呐喊着冲锋了。营地前方阵列中,仆鲁回头看了营墙上的术列速,然而得到的命令,近乎绝望,他回过头来,沉声大喝:“给我守住!”麾下的女真步兵眼望着那如巨墙一般推过来的黑色重骑,脸色变得比夜里的雪还苍白。与此同时,后方营门开始打开,营地中的最后五百轻骑,悍然杀出,他要绕过重骑兵,强袭步兵后阵!

  另一侧,近四千骑兵纠缠厮杀,将战线往这边席卷过来!

  纷飞的大雪中,战线如海潮般的拍在了一起。血浪翻涌而出,同样强悍的女真骑兵试图避开重骑,撕裂对方的薄弱部分,然而在这一刻,即便是相对薄弱的轻骑和步兵,也拥有着相当的战斗意志,名为岳飞的小将带领着一千八百的步兵,以长枪、刀盾迎战冲来的女真轻骑。同时试图与己方骑兵汇合,挤压女真骑兵的空间,而在前方,韩敬等人率领重骑兵,已经在血浪之中碾开仆鲁的步兵阵。某一刻,他将目光望向了牟驼岗营墙后方的天空中。

  术列速回过了头。

  似有喧闹和厮杀声传来。

  营地后方。火光和烟柱,升起来了。

  “兄弟们——”营地前方的风雪里,有人兴奋地、歇斯底里的狂喝,令人心悸的癫狂,“随我——随我杀人哪——”

  “哇——啊——”

  这一刻,像是一锅终于熬透了的老汤,平日里原该属于女真大军击溃敌军时的疯狂气氛,在这片沸腾而血腥的鏖战中,重现了。

  先前那段时间里虽然战意坚决。但战斗起来终究还是不够老辣的轻骑,在这一刻犹如狼群一般疯狂地扑了上来,而在步兵阵中,原本年轻却性情沉稳的岳飞同样已经兴奋起来,犹如喝了酒一般,眼睛里都显出一股赤红色,他手持长枪,哈哈大笑:“随我杀啊——”组织着枪林朝着前方骑阵凶猛地推过去。枪锋刺入战马身体的一瞬间,他脑中闪过的。却是那位为刺杀宗翰已然死去的老人周侗的身影,他的师父……

  双手虬结的肌肉里像是有火焰在炸开,那女真骑兵稍一迟疑,战马带人的整个躯体都被这年轻将领与旁边几人挑飞起来,轰然之间,战马嘶鸣。积雪翻滚,粘稠的鲜血也喷了前方的士兵满头满身。周围,或是战马倒下,或是人被冲开,无数的杀戮。进入白热化了……

  时间往前推不久,随着黑暗的降临,百余道的身影穿过冰冻的湖面,直奔女真营地后方。

  虽然着力防守着营地的前方,但女真人对环湖三面的防御,其实并不算松懈。即便在湖面未结冰之前,女真人对这些方向上也有不弱的监视,结冰之后,更是加强了巡逻的力度,高耸的营墙内也有瞭望塔,负责监视附近的湖面。

  不过,在这样的时候,当大雪飘飞,夜幕降下,士兵又习惯了几个月的平静状况后,终究还是有盲点的。

  在远处凿下冰窟窿,悄然入水,再在岸边无声地出现的几名白衣人动作迅速,转眼间将三名巡逻的女真士兵先后割喉,他们换上女真士兵的衣服,将尸体推入水中,紧接着,从怀中拿出油布包裹的弩弓,绳索,射杀附近营墙后瞭望塔上的女真士兵,再攀援而上,取而代之。

  百多白衣人,在其后的片刻间便先后潜入了女真的营地中。

  在吕梁山培养的这一批人,针对潜入、破坏、匿形、斩首等事项,本就进行过大量训练,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绿林高手原就有许多擅长此类行动的,只不过大部分无组织无纪律,喜欢单干而已。宁毅身边有陆红提这样的宗师做顾问,再将一切系统化下来,也就成为此时特种兵的雏形,这一次精锐尽出,又有红提领队,转眼间,便瘫痪掉了女真营地后方的外围防御。

  如果在平时,女真军队大多驻扎于此,这样的行动,基本上难以做到,但这一次,将近五千的女真人已经离开营门,正与外部的秦绍谦等人展开鏖战,北面的营墙防守又是重中之重,秦绍谦等人展开要猛攻营地的坚决态度后,术列速等人恨不能将工匠都叫过去派上用场,能够分配在这后方的防守力量,就实在不算多了。

  毕竟若非是宁毅,其它的人就算组织一大批士兵过来,也不可能做到无声无息的潜入,而一两个绿林高手就算挖空心思潜入进去,基本上也没有什么大的意义。

  他们随后找到女真人囤积粮草的仓库,红提带人潜入其中时,宁毅领着数人折返,找到女真人关押汉人俘虏的营房。这边的防守却是相当薄弱的,他们杀死几名看守士兵,宁毅斩开营门的大锁,便将女真人的尸身和武器抛在这些早被折磨许久的俘虏面前。

  “听听外面,女真人去打汴梁了,朝廷的军队正在攻打这里,还能动的,拿上武器,然后随我去杀人,拿更多的武器!不然就等死。”

  此时被女真人关在营地里的俘虏足有数千人,这第一批俘虏还都在迟疑。宁毅却不管他们,拿出衣服里装了火油的竹筒就往周围倒,然后直接在营房里点火。

  整个营地瞬间就乱起来了。而在另一边,女真人的粮草库房里燃起熊熊大火,小规模的厮杀开始出现,当完颜阇母率领少数精兵杀来时。半个营地都已经炸开了锅,数个粮草库房之中,火势都已经开始燃烧蔓延,而大半的汉人俘虏,都被放了出来,或是组织起绝望的杀戮,或是四散奔逃,也有许多人已不敢反抗逃离,只希望能够活命。但潜入的一百多人混在他们当中,这些事情,又哪里能由得了他们了。

  四分之一个时辰后,牟驼岗大营正门陷落,营地里里外外的,已经血流成河……

  ***

  夜已深了,汴梁城,新酸枣门。稍稍的平静下来。

  师师站在那堆被烧毁的仿佛废墟前,带着的火光的余烬。从她的眼前飘过了。

  她的脸上全是灰尘,头发烧得卷曲了一点,脸上有模模糊糊的水的痕迹,不知道是雪花落在脸上化了,还是因为哭泣导致的。身下的脚步,也变得踉踉跄跄起来。

  半个夜晚的厮杀之后。女真人暂时的退去了。新酸枣门附近的巍峨城墙下,人们开始全力救治伤员,收敛尸体,周围血腥气弥漫,还有烧得焦糊的味道。

  好多好多的人死了。

  她觉得好累啊……

  李蕴从矾楼里匆匆过来。找到她时,她正坐在城墙下的一处角落里,怔怔的不知道在想什么,样貌凄然,目光呆滞,脚上的一只鞋都已经没有了,吓得李蕴还以为她遭遇了施暴,但幸好没有。

  “我做不动了,我好累啊、我好累啊……”她低声抽泣着,如此说道,“我想休息一下了……我好累啊……”

  李蕴蹲下身来,伤心地抱住了她……

  ……

  牟驼岗。

  战事已经停歇了,到处都是鲜血,大量被火焰焚烧的痕迹。

  术列速手持长剑,站在那废墟的高处,长剑上满是鲜血,下方,一堆火焰还在烧,照得他的面容明明灭灭的。

  “知不知道是谁?”

  他口中如此问道。

  被绑着推到前方的汉人俘虏大哭着,拼命摇头。

  “饶命……”

  术列速猛地一脚踢了出去,将那人踢下熊熊燃烧的火坑,然后,最为凄厉的惨叫声响起来。

  “知不知道!就是那些人害死你们的!你们找死——”

  他的样貌原本显得英俊阳刚,此时却已然扭曲凶戾起来,这声音响起在营地上方,随后,又有人被推了下去。

  先前的那一战里,随着营地的后方被烧,前方的四千多武朝士兵,爆发出了最为惊人的战斗力,直接击溃了营地外的女真战士,甚至反过来,夺取了营门。不过,若真的衡量手上的力量,术列速这边加起来的人手毕竟上万,对方击溃女真骑兵,也不可能达到全歼的效果,只是暂时士气高涨,占了上风而已。真正对比起来,术列速手上的力量,还是占优的。

  但这一次,并非是战阵上的对决。

  在看见粮草库燃起火焰的那一瞬间,术列速知道自己已经输了。

  营地在激烈的厮杀中变得混乱不堪,原本被关押在营地中的俘虏全都被放了出来,潜入营地的武朝人混在他们当中,到最后,那些武朝士兵守在大营门口坚持了许久,救走了大约三分之一的汉人俘虏。这些汉人俘虏多半虚弱,有许多还是女人,他们离开之后,塔莱收拢所有的骑兵——除却伤员,大约还有一千二百名能战的——向术列速提议,跟在对方身后,衔尾追杀,但术列速知道这样已经没有意义,若是对方还安排了埋伏,说不定手上这一千二百多人,还要折损其中。

  “派斥候跟着他们,看他们是什么人。”他如此吩咐道。

  剩余在营地里汉人俘虏,有许多都已经在混乱中被杀了,活下来的还有三分之一左右,在眼前的心态下,术列速一个都不想留,准备将他们全部杀光。

  “不反抗就不会死。你们全是被那些武朝人害的。”

  他如此说着,然后杀光了他们。

  同一时刻,汴梁城外的女真大营,攻城未果的宗望已经听完了牟驼岗受袭的全过程,他坐在座位上,安静得可怕。

  在这一刻,终于有人出手,在他的要害上捅了一刀了。

  “粮草还有多少?”

  “不、不知道具体数字,大营那边还在清点,未被全部烧完,总……总还有一部分……”过来报讯的人已经被眼前大帅的样子吓到了。

  “是谁干的?”

  “不知道。已经跟在他们后面。”

  “郭药师呢?”

  “呃……郭将军去找西军……”这件事宗望却是清楚的,斥候也不知道是不是在问他。

  “我是说,他为何迟迟还未动手。来人啊,传令给郭药师,让他快些打败西军!抢他们的粮草。再给我找到这些人,我要将他碎尸万段。”他吸了一口气,“坚壁清野,烧粮,决黄河……我觉得我知道他是谁……”

  在高层的交锋博弈上,武朝的皇帝是个白痴,此时汴梁城中与他对阵的那几个老头,只能说拼了老命,挡住了他的攻击,这很不容易了,但是无法对他造成压力,只有这一次,他觉得有点痛了。

  四千人……

  打败了术列速……

  他想到这里,一拳轰在了前方的桌子上。

  “……明日,继续攻城!”

  ……

  黑夜,风雪之中,长长的队伍。

  有不少伤兵,后方也跟着许多衣衫褴褛浑身发抖的平民,皆是被救下来的俘虏,但若论及整体,这支队伍的士气,还是极为高昂的,因为他们刚刚打败了天下最强的军队——嗯,反正是可以这样说了。

  后方有骑马的斥候追赶过来了,那斥候身上受了伤,从马背上翻滚下来,手上还提了颗人头。队伍中精通刀伤跌打的武者赶快过来帮他包扎。

  “女真斥候一直跟在后面,我干掉一个,但一时半会,咳……恐怕是赶不走了……”

  “他们不会放过我们的……”宁毅回头看了看风雪的远处,事实上,到处都是一片漆黑,“通知闻人不二,我们先不回夏村了,到之前的那个镇子安顿下来。能侦查的都放出去,一方面,跟他们练练,另一方面,盯紧郭药师和汴梁的情况,他们来打我们的时候,我们再跑。”

  他顿了顿,过得片刻,方才问道:“消息已经传给汴梁了吧?”

  ……

  第二天早晨醒来,师师听到了那个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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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〇三章 超越刀锋(一)

  凌晨时分,风雪渐渐的停了下来。

  原本的小镇废墟里,篝火正在燃烧。马的声音,人的声音,将生的气息暂时的带回这片地方。

  士兵在篝火前以铁锅、又或是洗净的头盔熬粥,也有人就着火焰烤冷硬的馒头,又或是显得奢侈的肉条,身上受了轻伤的士兵犹在火堆旁与人谈笑。营地一侧,被救下来的、衣衫褴褛的俘虏三三两两的蜷缩在一起。

  “来,毯子,拿着……”

  宁毅走在其中,与旁人一道,将不多的可以保暖的毯子递给他们。在女真营地中呆了数月的这些人,身上大多有伤,遭受过各种虐待,若论形象——比起后世诸多影视剧中最为凄惨的乞丐或许都要更凄凉,令人望之不忍。间或有几名稍显干净些的,多是女子,身上甚至还会有花花绿绿的衣服,但神情大多有些畏缩、迟钝,在女真营地里,能被稍微打扮起来的女人,会遭到怎样的对待,可想而知。

  事实上,这当中只要是女人,或许就都已经遭受过这样的对待,只不过,有的被这样对待稍久一些,也就形象凄惨,令人望之毫无**了,能被留下自生自灭的,多半还是女真人稍微懒了点,没有动手杀掉。

  当中有些人眼见宁毅递东西过来,还下意识的往后缩了缩——他们(又或是她们)或许还记得不久前宁毅在女真营地里的行为,不顾他们的想法,驱赶着所有人进行逃离,由此导致后来大量的死亡。

  那样的混乱当中,当女真人杀来时,有些被关了许久的俘虏是要下意识跪下投降的。宁毅等人就藏身在他们之中。对那些女真人做出了攻击,而后真正遭到屠杀的,自然是这些被放出来的俘虏,相对来说,他们更像是人肉的盾牌,掩护着进入营地烧粮的一百多人进行对女真人的刺杀和攻击。以至于不少人对宁毅等人的冷血。仍然心有余悸。

  但当然,除了有数名重伤者此时仍在冰冷的天气里渐渐的死去,能够逃出来,自然还是一件好事。纵然心有余悸的,也不会在此时对宁毅做出指责,而宁毅,当然也不会辩解。

  不久之后,又有人开始送来稀粥和烤过的馒头片,由于没有足够的碗。喝粥只能用洗过的破瓦片、瓷片将就。

  能有这些东西暖暖肚子,小镇的废墟间,在篝火的映照下,也就变得更加安宁了些了。

  也有一小部分人,此时仍在镇子的边缘安排拒马,根据地形稍微构筑起防御工事——虽然刚刚取得一场胜利,大量高素质的斥候也在周边活跃,时刻监视女真人的动向。但对方奇袭而来的可能性,依旧是要提防的。

  “……那个时候啊。我从马上掉下来,真的是有点慌张了,但是那些金狗就算冲过来,我身上有盔甲啊。一扎,砰,没进……他娘的。我去杀他,他居然还敢反抗……”

  拒马后的雪地里,十数人的身影一面挖坑,一面还有说话的声音传过来。

  营地中的士兵群里,此时也大都是如此境况。谈论着战斗,声音不至于大喊出来,但此时这片营地的上上下下,都有着一股充盈饱满的自信气息在,行走其间,令人忍不住便能踏实下来。

  宁毅、红提、秦绍谦等人也在其中询问着各项事情的安排,亦有诸多琐事,是旁人要来问他们的。此时周围的天幕依旧黑暗,待到各种安置都已经七七八八,有人运了些酒过来,虽还没开始发,但闻到酒香,气氛更加热烈起来。宁毅的声音,响起在营地前方:“我有几句话说。”

  黎明前最为黑暗的天色,也是最为岑静寂寥的,风雪也已经停了,宁毅的声音响起后,数千人便迅速的安静下来,自觉看着那走上废墟中央一小队石砾的身影。

  宁毅的脸上,倒是带着笑的。

  “大家兴奋吗?我也很兴奋。出发的时候我的心里也没底,今天这一仗,到底是去送死呢,还是真能做到点什么。结果我们真的做到了,那支军队,号称满万不可敌,天下最强。他们在汴梁的几个月,打垮了我们总共三十多万人。今天!我们第一次正式出击,给他们上一课!打垮他们一万人!当着他们的面,烧了他们的粮!我们狠狠地给了他们一巴掌,这是谁也做不到的事情!”宁毅笑着抬了抬手,“我心里告诉自己,我们无敌了。”

  众人便笑了起来。

  “所以稍微安静下来以后,我也很高兴,消息已经传给村子,传给汴梁,他们肯定更高兴。会有几十万人为我们高兴。刚才有人问我要不要庆祝一下,确实,我准备了酒,而且都是好酒,够你们喝的。但是这两桶酒搬过来,不是给你们庆祝的。”

  宁毅的面容稍微严肃了起来,话语顿了顿,下方的士兵也是下意识地坐直了身子。眼下这些人多是从吕梁、独龙岗出来,宁毅的威信,是毋庸置疑的,当他认真说话的时候,也没有人敢轻忽或是不听。

  “我们面对的是满万不可敌的女真人,有五万人在攻汴梁,有郭药师麾下的三万多人,同样是天下强兵,正在找西军种师中算账。今天牟驼岗的一万多人,若不是他们首先要保粮草,不计后果打起来,我们是没有办法全身而退的。对比其他军队的质量,你们会觉得,这样就很厉害,很值得夸耀了,但如果只是这样,你们都要死在这里了——”

  “你们够强大了吗?不够!你们的战绩够辉煌了吗?不够!这只是一场热身的小小战斗,对比你们接下来要面临的事情,它什么都不算。今天我们烧了他们的粮,打了他们的耳光,明天他们会更凶狠地反扑过来,看看你们周围的天,在那些你们看不到的地方。受伤的狼群正等着把你们扒皮拆骨!”

  宁毅摊开了双手:“你们面前的这一片,是全天下最强的人才能站上来的舞台。生死交锋!你死我活!无所不用其极!你们只要还能强大一点点,那你们就一定比不上别人,因为你们的敌人,是同样的,这片天底下最狠、最厉害的人!他们唯一的目的。就是不管用什么办法,都要要你们的命!用手,用脚,用刀枪,用他们的牙,咬死你们!”

  “什么是强大?你身受重伤的时候,只要还有一点力气,你们就要咬牙站着,继续做事。能撑过去,你们就强大一点点。在你打了胜仗的时候,你的脑子里不能有丝毫的松懈,你不给你的敌人留下任何弱点,任何时候都没有弱点,你们就强大一点点!你累的时候,身体撑住,比他们更能熬。痛的时候,牙关咬住。比他们更能忍!你把所有潜力都用出来,你才是最厉害的人,因为在这个世界上,你要知道,你可以做到的事情,你的敌人里。一定也有人可以做到!”

  “在以前……有人跟我做事,说我这个人不好相处,因为我对自己太严格,太苛刻,我甚至没有用要求自己的标准来要求他们。但是……什么时候这天下会由弱者来制定标准!什么时候。弱者竟敢理直气壮地埋怨强者!我可以理解所有人的缺点,贪图享乐、好逸恶劳、蝇营狗苟,太平世界上我也喜欢这样。但在眼前,我们没有这个余地,如果有人不明白,去看看我们今天救出来的人……我们的同胞。”

  “我不想揭人伤疤,但这,就是败者的未来!没有道理可说!败了,你们的父母妻儿,就要遭遇这样的事情,被人像狗一样对待,像妓女一样对待,你们的小孩子,会被人扔进火里,你们骂他们,你们哭,你们说他们不是人,没有任何作用!没有道理可讲!你们唯一可做的,就是让你自己强大一点,再强大一点!你们也别说女真人有五万十万,哪怕有一百万一千万,打败他们,是唯一的出路!否则,都是一样的下场!当你们忘了自己会有下场,看他们……”

  “而他们会说我揭人痛处,没有人性,她们在哭……”宁毅朝着那被救出来的一千多人的方向指了指,那边却是有不少人在哭泣了,“可是在这里,我不想表现自己的人性,我只要告诉你们,什么是你们面对的事情,没错!你们很多人受到了最严苛的对待!你们委屈,想哭,想要有人安慰你们!我都明明白白,但我不给你们这些东西!我告诉你们,你们被打被骂被刀砍火烧被强暴!事情不会就这样结束的,我们败了,你们会再经历一次,女真人还会变本加厉地对你们做同样的事情!哭有用吗?在我们走了以后,知不知道其他活下来的人怎么样了?术列速把其他不敢反抗的,或者跑晚了的人,全都活活烧死了!”

  “你们之中,很多人都是女人,甚至有孩子,有些人手都断了,有些人骨头被打断了,现在都还没好,你们又累又饿,连站起来走路都觉得难。你们遭遇这么多事情,有些人现在被我这样说一定觉得想死吧,死了也好。可是没有办法啊,没有道理了,如果你不死,唯一能做的事情是什么?就是拿起刀,张开嘴,用你们的刀去砍,用嘴去咬,去给我吃了那些女真人!在这里,甚至连‘我尽力了’这种话,都给我收回去,没有意义!因为未来只有两个!要么死!要么你们敌人死——”

  宁毅的声音稍稍停下来,漆黑的天色之中,回音震荡。

  “但是我告诉你们,女真人没有那么厉害。你们今天已经可以打败他们,你们做的很简单,就是每一次都把他们打败。不要跟弱者做比较,不要说尽力了,不要说有多厉害就够了,你们接下来面对的是地狱,在这里,任何软弱的想法,都不会被接受!今天有人说,我们烧了女真人的粮草,女真人攻城就会更猛烈,但难道他们更猛烈我们就不去烧了吗!?”

  “我们烧了他们的粮,他们攻城更拼命,那座城也只能守住,他们只有守住,没有道理可讲!你们面前面对的是一百道坎。一道过不去,就死!胜利就是这么苛刻的事情!但是既然我们已经有了第一场胜利,我们已经试过他们的成色,女真人,也不是什么不可战胜的怪物嘛。既然他们不是怪物,我们就可以把自己练成他们想不到的怪物!”

  “他们粮草被烧了很多。说不定现在在哭。”宁毅随手指了指,说了句俏皮话,若在平时,人们大概要笑起来,但此时,所有人都看着他,没有笑,“就算不哭,因失败而沮丧。人之常情。因胜利而庆祝,好像也是人之常情,坦白跟你们说,我有很多钱,将来有一天,你们要怎么庆祝都可以,最好的女人,最好的酒肉。什么都有,但我相信。到你们有资格享受这些东西的时候,敌人的死,才是你们得到的最好的礼物,像一句话说的,到时候,你们可以用他们的头盖骨喝酒!当然。我不会准你们这么做的,太恶心了……”

  “今天没有庆祝。”宁毅说道,“酒,每个人只许一盅,为的是让你们暖暖身子。好好休息。但你们的警惕心一刻都不许放松!等到你们醒来,你们要比现在更强大!你们只能比现在更强大!然后,让你们的敌人发抖,让他们去死。而你们活着。”

  “……我说完了。”宁毅如此说道。

  营地里肃杀而安静,有人站了起来,几乎所有士兵都站了起来,眼睛里烧得通红,也不知道是感动的,还是被煽动的。

  “是——”前方有吕梁山的士兵大喊了起来,额头上青筋暴起。下一刻,同样的声音轰然间如海潮般的响起,那声音像是在回答宁毅的训话,却更像是所有人心中憋住的一股怒潮,以这小镇为中心,刹那间震响了整片山原雪岭,那是比杀气更凝重的威压。树木之上,积雪簌簌而下,不知名的斥候在黑暗里勒住了马,在迷惑与惊悸转圈,不知道那边发生了什么事。

  宁毅走出了人群,祝彪、田东汉、陈驼子等人在旁边跟着,这个夜晚,可能所有人心中都难以平静,但这种翻涌带来的,却并非躁动,而是难以言喻的强大与凝重。宁毅去到收拾好的小房间,不一会儿,红提也过来了,他拥着她,在铺在地上的毯子里沉沉睡去。

  除了负责巡逻看守的人,其他人随后也沉沉睡去了。而东方,就要亮起鱼肚白来。

  等到一觉醒来,他们将成为更强大的人。

  京城,第一轮的宣传已经在秦嗣源的授意下放出去,不少的内部人士,已然知道牟驼岗昨晚的一场战斗,有一些人还在通过自己的渠道确认消息。

  兵部大堂,又忙碌了一晚的秦嗣源这才稍稍收拾了东西,准备休息,旁边,匆匆过来与他聊了片刻的李纲也已是满脸倦容。

  “天亮之后,只会更难。”秦嗣源拱了拱手,“李相,好生休息一下吧。”

  “是,说的是,我也得……睡上一两个时辰了。该休息一会,才好与金狗过招。”

  老人说着,又笑了起来,自从得到这个消息后,他喜不自胜,步伐奔走间,都比往日里迅捷了许多。兵部后方早给他们准备了暂歇的房间,两人去到房间里,自也有仆人伺候,秦嗣源沾床就睡了,李纲点燃灯烛,推开窗户,看外面漆黑的天色,他又笑了笑,不觉间,眼泪从满是皱纹的双眼里滚落出来。

  李纲性情暴烈忠直,走到相位之上,已是多年未曾识得眼泪的滋味。他的能力如何,外界固然有多种说法,然而一份爱国的拳拳之心,炽烈无比。这几年来,他推行各种事情,每遭掣肘,朝堂混乱,兵事糜烂,他欲振作此事,却又能做到多少?这一次女真攻城,他组织的防守坚决,甚至已做好殒身于此的准备,然而女真的强大,如泰山般的压下来,他死不足惜,然而何曾看见过希望。

  只有在这一刻,他恍然间觉得,这连日以来的压力,大量的生死与鲜血中,终于能够看见一点点亮光和希望了。

  他吸了一口气,在房间里来回走了两圈,然后赶快上床,让自己睡下。

  他得赶快休息了,若不能休息好,如何能慷慨赴死……

  女真的营地里,篝火燃烧,宗望背负双手,望着视野前方,巨大的城池。

  刘彦宗跟在后方,同样在看这座城池。

  战事发展到这样的情况下,昨夜居然被人偷袭了大营,实在是一件让人意外的事情,不过,对于这些身经百战的女真大将来说,算不得什么大事。

  “……彦宗哪……若不能尽破此城,我等还有何脸面回去。”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不过是加深了宗望破城的决心而已。

  刘彦宗目光冷漠,他的心中,同样是这样的想法。

  在来之前,他们觉得武朝多半会有些底蕴,还算谨慎。后来大破武朝军队,觉得他们根本就是一窝兔子,毫无战力。如今,算是被兔子挠了。

  晦气……

  得更多的杀掉这些武朝人才行!彻底的……杀到他们不敢反抗!

  鸡鸣的声音已经响起来,矾楼,后方的院落温暖的房间里。

  师师躺在床上,盖着被子,正在沉睡,被子下面,露出白皙的纤足与系有红色丝带的脚踝。

  睁开眼睛时,她感受到了房间外面,那股奇异的躁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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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〇四章 超越刀锋(二)

  作为汴梁城消息最为灵通的地方之一,武朝军队趁宗望全力攻城的时机,偷袭牟驼岗,成功烧毁女真军队粮草的事情,在清晨时分便已经在矾楼当中传开了。£∝

  汲着绣鞋披着衣裳下了床,首先来讲这消息告诉她的,是楼里的丫鬟,而后便是匆匆过来的李蕴了。

  纵然没敢去城墙边帮忙,李妈妈仍是个深明大义的女人,对于师师在这段时间经常过去的事情,并没有做出阻止。待听说这捷报,她也已经兴奋得睡不着觉,将楼中人叫起来张灯结彩,等到师师醒过来,便又立刻过来报讯。

  无论如何,听起来都犹如神话一般……

  秦将军率四千武朝精兵,趁着女真人后防松懈,突袭牟驼岗仍有上万人驻守的大营,败术列速、烧毁女真人大部分粮草,全身而退。

  单从消息本身来说,这样的进攻真称得上是给了女真人雷霆一击,干净利落,振奋人心。然而听在师师耳中,却难以感受到真实。

  她已经在城墙边见识到了女真人的强悍与凶残,昨天晚上当那些女真士兵冲进城来,虽说后来终究被赶来的武朝士兵杀光,保住了城门,但女真人的战力,委实是可怖的。为了杀死这些人,己方付出的是数倍生命的代价,甚至在附近的伤兵营,被对方搅得一塌糊涂,有的伤兵奋起反抗,但那又如何,仍旧被那些女真士兵杀死了。

  正因为己方的抵抗已经如此的强烈,那些死去的人,是如此的前仆后继,师师才愈发能够明白,那些女真人的战力,到底有多么的强大。更何况在这之前。他们在汴梁城外的原野上,以足足杀溃了三十多万的勤王军队。

  四千人偷袭上万人,还胜了?烧了粮草?怎么可能……

  因为这样的直觉和理智,即便李蕴已经说得言之凿凿,楼中的其他人也都相信了这件事,并且心甘情愿地沉浸在喜悦当中。师师的心里,终究还是保留着一份清醒的。

  她在这个位置上,毕竟看过太多乱七八糟的事情了,弄虚作假、谎报军功,又或者是为了这样那样的理由欺骗众人,都不是什么新鲜事,眼前女真人带来的压力如此之大,如果是说有什么人故意弄出假的捷报来,给人打气。也不是不能想象的事情。

  在矾楼众人开心的情绪里保持着喜悦的样子,在外面的街道上,甚至有人因为兴奋开始敲锣打鼓了。不多时,便也有人过来矾楼里,有庆祝的,也有来找她的——因为知道师师对这件事的关注,收到消息之后,便有人过来要与她一道庆祝了。类似于和中、陈思丰这些朋友也在其中,过来报喜。

  外面大雪已停。这个早晨才刚刚开始,似乎整个汴梁城就都沉浸在这个小小的胜利带来的喜悦当中了。师师听着这样那样的消息,心中却喜悦渐去,只感到疲累又涌上来了:这样大规模的宣传,正是说明朝廷大佬迫不及待地利用这个消息做文章,振奋士气。她在往日里长袖善舞、逢场作戏都是常事。但经历了如此之多的杀戮与心惊之后,若自己与这些人还是在为了一个假的消息而庆祝,纵然有着打气的消息,她也只感到身心俱疲。

  这样的情绪一直持续到苏文方来到矾楼。

  这些天里,苏文方配合相府做事。就是要让城中大户派出家丁护院守城,在这方面,竹记固然有关系,矾楼的关系更多,因此双方都是有不少联系的。苏文方过来找李蕴商议如何利用好这次捷报,师师听到他过来,与她院中众人告罪一番,便来到李妈妈这边,将刚刚谈完事情的苏文方截走了,而后便向他询问事情真相。

  “……捷报之事,到底是真是假,文方你切切不要瞒我。”

  跟在宁毅身边做事的这几年,苏文方已经在诸多考验中快速的成长起来,变成就外界来说相当可靠的男子。但就实际而言,他的年纪比宁毅要小,比起在风月场所呆过这么多年的师师来说,其实还是稍显稚嫩的,双方虽然已经有过一些来往,但眼下被师师双手合十、一本正经地询问,他还是感到有些紧张,但由于真相摆在那,这倒也不难回答:“自然是真的啊。”

  “文方你别来骗我,女真人那么厉害,别说四千人偷袭一万人,就算几万人过去,也未必能占得了便宜。我知道此事是由右相府负责,为了宣传、振奋士气,就算是假的,我也必定竭尽所能,将它当成真事来说。可是……可是这一次,我实在不想被蒙在鼓里,就算有一分可能是真的也好,城外……真的有袭营成功吗?”

  苏文方看着她,而后,微微看了看周围两边,他的脸上倒不是为了说谎而为难,实在有些事情,也在他心里压着:“我跟你说,但这事……你不能说出去。”

  “嗯。”师师点头。

  “秦将军跟姐夫都在。”苏文方微微有些得意,“自武瑞营大败之后,姐夫一直在推进这些事情,他在女真人的眼皮子底下继续坚壁清野,一边还在收拢溃兵,加以训练。如今在这汴梁城外,恐怕已经找不到什么人跟粮食了,他这才与秦将军发动雷霆一击,断女真人后路。这次的事情乃是二少跟姐夫一同领队,我这样说,师师姑娘你可信了?”

  “……立恒也在?”

  “姐夫在武瑞营溃败那一晚,身受重伤。”苏文方道,“但即便如此,也未曾将坚壁清野的事情放下,就算相府中人,也不曾料到这事情真能起到作用。直到昨晚捷报传来,相府上下都惊动了,年公、纪先生、觉明大师他们兴奋得没睡好觉。劫营之事还没什么,女真人的粮草可能还保存下来了两三成,重点是,姐夫从头到尾。都在一丝一缕的埋伏这件事。如今汴梁周围,人和粮食是真的找不到了,吃光了粮,他们真的要被憋死。”

  他说着:“我在姐夫身边做事这么久,梁山也好,赈灾也好。对付那些武林人也好,哪一次不是这样。姐夫真要出手的时候,他们哪里能挡得住,这一次遇上的虽然是女真人,姐夫动了手,他们也得痛的。四千多人是全身而退,这才刚刚开始呢,只是他手下人手不算多,恐怕也很难。不过我姐夫是不会怕的。再难,也不过拼命而已。只是姐夫原本名声不大,不适合做宣传,所以还不能说出去。”

  苏文方稍稍扬着下巴,颇为自豪。作为苏家人,令他最为振奋的时刻,莫过于收到消息后,相府那几位高层幕僚说出:“立恒好算计。”“立恒好狠哪。”这些话来的时候。几个月的时间。在几乎不可能的情况下布好局,而后发出凌厉的一击。犹如潜行在黑暗中的猎豹一般,不出手则已,出手便让敌人痛彻心扉,怎能让他不感到自豪。

  只是眼前的情况下,整个功劳自然是秦绍谦的,舆论宣传。也要求信息集中。他们是不好乱传其中细节的,苏文方心中自豪,却无处可说,这时候能跟师师说起,炫耀一番。也让他感到舒坦多了。

  他的话说完,师师脸上也绽放出了笑容:“哈哈。”身子旋转,脚下舞动,兴奋地跳出去好几个圈。她身材曼妙、脚步轻灵,此时喜悦随心而发的一幕美丽至极,苏文方看得都有些脸红,还没反应,师师又跳回来了,一把抓住了他的左臂,在他面前偏头:“你再跟我说,不是骗我的!”

  苏文方脸上红了红,有些羞涩,又有些生气,然后涨红了脸:“师师姑娘,我苏文方还不至于拿姐夫的事情在你面前吹牛!姐夫在外面殚精竭虑,九死一生,这样子在女真人的正面切一刀,有谁做得到!女真人驻守牟驼岗的大将有完颜阇母、术列速,守军又有上万人,除了我姐夫……”

  他想说除了宁毅谁能打败他们,随即又觉得跑题了,而且太过吹牛,脸上便涨得更红了。师师脸上也褪去了询问的神色,放开了他的手:“你这样说,我已经信了。立恒他……没有受伤吧?”

  “不知道。”苏文方摇了摇头,“传来的消息里未有提起,但我想,没有提起便是好消息了。”

  师师笑着,点了点头,片刻后说道:“他身处险地,盼他能安好。”

  苏文方抿了抿嘴,过得片刻,也道:“师师姑娘听说了此事,是不是更喜欢我姐夫了?”

  往日里师师跟宁毅有来往,但谈不上有什么能摆上台面的暧昧,师师毕竟是花魁,青楼女子,与谁有暧昧都是寻常的。就算苏文方等人议论她是不是喜欢宁毅,也只是以宁毅的能力、地位、权势来做衡量依据,开开玩笑,没人会正式说出来。这时候将事情说出口,也是因为苏文方稍稍有点记仇,心情还未平复。师师却是大方一笑:“是啊,更……更更更更更喜欢了。”

  苏文方这一拳打在空处,颇为不爽,道:“那师师姑娘是要嫁给我姐夫做小了?”问出去以后,微微有些后悔,原本该是调侃的话,可能问过了一点。事实上他与人打交道这么些年,交际手段也已经颇为成熟,只是此时在师师面前,才稍稍有些拿捏不住而已。

  师师却不在意,只是笑着:“立恒做到这等事情,只要被人知道,满楼的姐妹们都会忍不住要将身子给她,若能做小,只是师师的荣幸呢。”

  “呃,我说得有些过了……”苏文方拱手躬身道歉。

  师师摇了摇头,带着笑容微微一福身:“能得知此事,我心中实在高兴。女真势大,先前我只担心,这汴梁城怕是已经守不住了,如今能得知还有人在外奋战,我心中才有些希望。我知道文方也在为此事奔走,我待会便去城墙那里帮忙,不多耽搁了。立恒身在城外,此时若能相见,我有千言万言欲与他说,但眼下想来,唯有去到与此战事相关之处,方能出些许微力。至于儿女之情。在此事面前,又有何足道。”

  苏文方微微愣了愣,然后拱手:“呃……师师姑娘,量力而行,请多保重。”他自觉无法在这件事上做出劝阻,随后却加了一句。“姐夫这人重感情,他往日曾言,所行诸事,皆是为身边之人。师师姑娘与姐夫交情匪浅,我此言或许自私,但是……若姐夫战胜归来,见不到师师姑娘,心中必然悲痛,若只为此事。也希望师师姑娘保重身体。勿要……折损在战场上了。”

  师师也沉默了片刻,随后,脸上带着笑容:“那我……嗯,会尽量保重自己的……”

  苏文方是苏檀儿的弟弟,理论上来说,该是站在苏檀儿那边,对于与宁毅有暧昧的女性,应该疏离才对。然而他并不清楚宁毅与师师是否有暧昧。只是冲着可能的原因说“你们若有感情,希望姐夫回来你还活着。别让他伤心”,这是出于对宁毅的敬爱。至于师师这边,不论她对宁毅是否有感情,宁毅以往是没有流露出太多过线的痕迹的,此时的回答,涵义便颇为复杂了。

  只是一如她所说。战争面前,儿女私情又有何足道?

  走出与苏文方说话的暖阁,穿过长长的走廊,院子里里外外铺满了白色的积雪,她拖着长裙。原本步履还快,走到转角无人处,才渐渐地停下来,仰起头,长长的吐了一口气,面上漾着笑容:能确定这件事情,真是太好了啊。

  院落一角,孤零零的石凳与石桌旁,一棵树上的梅花开了,稀稀疏疏的红色傲雪绽放着。

  师师回到自己的院子,一些人还在这里等待着她,她告罪一番,准备进去换衣衫,众人便来劝阻一番,道她这等女子,不该去战场险地。师师便只是礼貌地敷衍了他们几句,待到她穿了方便行动的衣服出来,类似于和中等几人还在,他们大多是以往与师师交情较深的人,于和中道:战场无情,我等都担心于你,也知道此次汴梁城已到难解的危局,我等也想去战场,只是一来有官职在身,无法走开,二来恨手无缚鸡之力,家中尚有妻儿父母……

  其实于和中有官身是对的,只是他的官职此次倒参与不到打仗里去,与后勤也不太搭,而且家中尚有妻儿父母,上了战场也未必能杀敌……等等等等,师师都知道。她以往最懂人之弱点,无论虚荣、骄傲、贪婪、好色……都能够理解,并且对这类人,丝毫都没有瞧不起,于和中等人原本没什么可能经常与她这个花魁来往,毕竟付不起钱,身份地位也不够,但师师将他们当成好朋友,经常也约他们玩耍,认识一些地位高的人……

  她觉得,人心中有弱点,对任何人来说,都是正常之事,自己心中亦然,不该做出什么指责。类似于上战场帮忙,她也只是劝劝别人,绝不会做出什么太强烈的要求,只因为她觉得,命是自己的,自己愿意将它放在危险的地方,但绝不该如此强迫他人。却唯有这个瞬间,她心中觉得于和中等人令人厌烦起来,真想大声地骂一句什么出来。

  但她终究没有这样做,笑着与众人告辞了之后,她依然没有带上丫鬟,只是叫了楼里的车夫送她去城墙那边。在马车里的一路上,她便忘记今天早上来的这些人了,脑子里想起在城外的宁毅,他让女真人吃了个鳖,女真人不会放过他的吧,接下来会怎么样呢。她又想起那些昨晚杀进来女真人,想起在眼前死去的人,刀子砍进身体、砍断肢体、剖开肚子、砍掉脑袋,鲜血流淌,血腥的气息充斥一切,火焰将伤者烧得打滚,发出令人一生都忘不了的凄厉惨叫……想到这里,她便觉得身上没有力量,想让马车掉头回去。在那样的地方,自己也可能会死的吧,只要女真人再冲进来几次,又或者是他们破了城,自己在近处,根本逃都逃不掉,而女真人若进了城,自己如果被抓,或许想死都难……

  不是不害怕的……

  于是她选了最坚硬锋利的簪子,握在手上,而后又簪在了头发上。

  在无力的时候,她想:我若是死了,立恒回来了,他真会为我伤心吗?他一直未曾表露过这方面的心思。他喜不喜欢我呢,我又喜不喜欢他呢?

  但反正。她想:若立恒真的对自己有想法,纵然只是为了自己这个花魁的名头又或者是身体,自己恐怕也是不会拒绝的了。那根本就……没关系的吧。

  若是死了……

  这样的想法让她沉湎其中,但无论如何,城墙附近的防御区。很快就到了。她从车上下去,女真人已经开始攻城。

  巨大的石头不断的摇撼城墙,箭矢呼啸,鲜血弥漫,呐喊,歇斯底里的狂吼,生命湮灭的凄厉的声音。周围人群奔行,她被冲向城墙的一队人撞到,身体摔向前方。一只手撑在石砾上,擦出鲜血来,她爬了起来,掏出布片一面奔跑,一面擦了擦手,她用那布片包住头发,往伤兵营的方向去了。

  不远处的那堵巨墙内外,无数的人朝着上方汹涌过去。在巨大的杀戮场中被淹没、吞噬,重伤者在血泊中望向天空。周围,全是厮杀的影子。

  ——死线。

  *****

  “……女真人继续攻城了。”

  斥候将消息传过来,雪地边上,宁毅正在用自制的牙刷混着咸咸的粉末刷牙,吐出泡沫之后,他用手指碰了碰白森森的门牙。冲斥候呲了呲嘴。

  “要保护好牙齿。”他说。

  海东青在天空上飞。

  红提过来时,看见他正坐在营地边缘的一块石头上,看着前方的茫茫雪海。她走过去坐到旁边,握住了他的手。

  “在担心汴梁?”

  “都担心。”

  “你也说担心没有用。”

  “但还是会忍不住啊。”宁毅笑了笑,揽住了她的肩膀。

  小镇废墟的营地之中。凌晨才入睡,此时醒过来的平民们一面吃发下来的食物,一面看着不远处那站成一排排的士兵的身影。

  斥候已经大量地派出去,也安排了负责防御的人手,剩余未曾受伤的半数士兵,就都已经进入了训练状态,多是由吕梁山来的人。他们只是在雪地里笔直地站着,一排一排,一列一列,每一个人都保持一致,昂然挺立,没有丝毫的动弹。

  单调而枯燥的训练,可以淬炼意志。

  秦绍谦也在关注着汴梁城的消息,但不久之后,他便也被这些站着训练的士兵吸引了目光,此时这支队伍里也有些军官是他原本的手下,也率领有精兵的,微感不解。

  “这要站多久?女真人随时可能来,一直站着不能活动,冻伤了怎么办?”

  “冻伤?”有人去问宁毅,宁毅摇了摇头,“不用考虑。”

  真正的兵王,一个军姿可以站上好几天不动,如今女真人随时可能打来的情况下,锻炼体力的极端训练不好进行了,也只好锻炼意志。毕竟斥候放得远,女真人真过来,众人放松一下,也能恢复战力。至于冻伤……被宁毅用来做标准的那只军队,曾经为了偷袭敌人,在冰天雪地里一整个阵地的士兵被冻死都还保持着埋伏的姿势。相对于这个标准,冻伤不被考虑。

  当然,那样的军队,不是简单的军姿可以打造出来的,需要的是一次次的战斗,一次次的淬炼,一次次的跨过生死。若如今真能有一支那样的军队,别说冻伤,女真人、蒙古人,也都不用考虑了。

  而今,只能慢慢来。

  由于宁毅昨天的那番讲话,这一整天里,营地中没有打了胜仗之后的狂躁气息,保持下来的,是嗜血的安静,和随时想要跟谁干一仗的压抑。下午的时候,众人允许被活动片刻,宁毅已经跟他们通报了汴梁此刻正在发生的战斗,到了晚上,众人则被安排成一群一群的讨论眼前的局面。

  对于这些士兵来说,懂得的事情不多,口中能说出来的,大多是冲过去干他之类的话,也有小部分的人能说出我们先吃掉哪一边,再吃掉哪一边的主意,纵然大都不靠谱,宁毅却并不介意,他只是想将这个传统保留下来。

  在此时的战争里,任何底层的士兵,都没有战争的知情权,即便在战场上遇敌、接敌、厮杀起来,混在人群中的他们,通常也只能看见周围几十个、几百个人的身影。又或是看见远方的帅旗,这导致战局一旦崩溃,或是帅旗一倒,大家只懂得跟着身边跑,更远的人,也只懂得跟着跑。而所谓军法队,能杀掉的,也不过是最后一排的士兵而已。雪崩效应,往往由这样的原因引起。整个战场的情况,没有人知道。

  风向一边,人心似草,只能跟着跑。

  这样的情况,延续了整个古代的战争史,到了近代。大部分的军队,也是如此。而当时只有兔子的军队,能够在整个编制都被打散分割的情况下,甚至失去所有高层联络和命令,都能以小群体自发作战,将包围和分割他们的敌人,打得手忙脚乱,甚至分不清被包围的到底是谁。

  到后来抗美援朝。美国鹰很惊讶地发现,兔子军队的作战计划。从上到下,几乎每一个基层的士兵,都能够知道——他们根本就有参与讨论作战计划的传统,这事情极端诡异,但它保证了一件事情,那就是:即便失去联络。每一个士兵仍然知道自己要干嘛,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干,即便战场乱了,知道目的的他们仍然会自发地修正。

  所谓主观能动,无非如此了。

  当然。要做到这样的事情,对军队的要求也是极为全面的,首先,忠诚心、情报会不会泄密,就是最重要的考虑。一支强大的军队,必然不会是极端的,而必须是全面的。

  不过,放在眼前,事情多少也可以做起来……

  至少在昨天的战斗里,当女真人的营地里忽然升起烟柱,正面攻击的军队战力能够忽然膨胀,也正是因此而来。

  这一天的时间,小镇这边,在安静的训练中度过了。十余里外的汴梁城,宗望对于城墙的攻势未有停歇,然而城墙内的人们以近乎绝望的姿态一**的抵御住了攻击,纵然血流成河、伤亡惨重,这股防御的姿态,竟变得更加坚决起来。

  宗望都有些意外了。

  在攻打辽国的时候,他们也曾经遇上强大的队伍,如萧干、如耶律大石等人,这些都是强将,也都有着精兵,他们曾经做出顽强的抵抗,也曾经仗着优势的兵力,让自己这边吃到过败仗的苦果,但眼前不一样。

  武朝人懦弱、贪生怕死、士兵战力低下,然而这一刻,他们拿人命填……

  武朝固然有些不怕死的愚笨儒生,但毕竟少数,眼前的这一幕,他们怎么做到的……

  又能做到什么时候呢?

  他忽然间都有些好奇了。

  而在攻城和产生这种疑惑的同时,他也在关注着另外一方面的事情。

  那支偷袭了牟驼岗的军队,等在了十数里外,到底是打算干什么。

  相对于眼下只能防守的汴梁城,这支神秘武朝军队的出现,给了他些许的压迫感。

  在牟驼岗被偷袭之后,他已经加强了对汴梁城外大营的防守,以杜绝被偷袭的可能性。但是,如果对方趁着攻城的时候突然不怕死的杀过来,要逼自己展开双向作战的可能性,还是有的。

  然而即便自己如此猛烈地攻城,对方在偷袭完后,拉开了与牟驼岗的距离,却并没有往自己这边过来,也没有回去他原本可能属于的军队,而是在汴梁、牟驼岗的三角点上停下了。由于它的存在和威慑,女真人暂时不可能派兵出去找粮,甚至连汴梁和牟驼岗营地之间的来往,都要变得更加谨慎起来。

  对方到底是不希望自己知道他们具体的归处,还是在等待援军到来,突袭汴梁解围,又或者是在那附近编织着埋伏——无论如何,苍蝇的出现,总是让人觉得有些不爽。

  “郭药师在干什么?”宗望想要继续催促一下,但命令还未发出,斥候已经传来情报。

  “今日午时,郭将军率常胜军于程浦渡与武朝西军发生战斗,西军溃败了。郭将军判断种师中主动溃退,故作佯败姿态,实为空城之计,他已率领骑兵包抄追赶。”

  常胜军与西军作战,西军没有主动撤退,而是佯败,实际上也是为了迷惑郭药师,让其不再追赶。但郭药师也是久历战阵之人。真败也好,佯败也罢,断定对方并无埋伏反扑的能力后,直接杀了过去。但宗望并不在意这些战斗。

  “传令过去,我不管他跟西军怎么周旋,让他先顾中盘!”他的手在前方地图上一挥。“让他把这四千人给我吃了!”

  接到命令,斥候迅速地离开了。

  小镇废墟的营地里,篝火燃烧,发出微微的声响。房间里,宁毅等人也收到了消息。

  “种师中不愿意与郭药师硬拼,虽然早就想过,但还是有些遗憾哪。”

  “人之常情。常胜军三万六千多人,都是能跟宗望周旋的精锐,种师中麾下。只有两万四,打起来,胜败都惨,而且解不了围,种师道在,怕也是一样的做法。”秦嗣源叹了口气。

  “我有一事不明。”红提问道,“若是不想打,为何不主动撤退。而要佯败后撤,如今被对方识破。他也是有伤亡的吧。”

  “我觉得……西军毕竟有些名气,试试对方是否战意坚决,另一方面,这次是佯败,被对方识破,下次可能是真的诱敌深入。对方有思维惯性,就要中计了。应该也是因为种师中对军队指挥高明,才敢这样做吧……嗯,我只能想到这些了。”宁毅偏了偏头,“不过。接下来,可能就要反过头来吃我们了。”

  自己手上,真正能打的只有四千多人,宁毅也好,秦绍谦也好,原本也打了西军也许能干掉对方一部分军队的期待,甚至还辛辛苦苦地放出了消息,准备决黄河的就是西军一系,郭药师这才朝那边杀过去,但种师中无心恋战——虽然正常,但多少有些失望。

  若是种师中知道此事,不知道会发怎样的脾气。但在此时,能用的筹码如此之少,他们也没办法。

  韩敬从旁边过来:“是否可以将救下的一千多人,往其他地方转移,我们也佯作转移,先让这些人,吸引他们的注意力?”

  汴梁以北,数月以来三十多万的军队被击溃,此时重整起队伍的还有几支军队。但当时就不能打的他们,这时候就更加别说了。

  宁毅摇了摇头:“他们本来就是软柿子,一戳就破,留着还有些存在感,还是算了吧。至于这一千多人……”

  他说到这里,微微顿了顿,众人看着他。这一千多人,身份毕竟是敏感的,他们被女真人抓去,受尽折磨,体质也弱。如今这边营地被斥候盯着,这些人怎么送走,送去哪里,都是问题。一旦女真人真的大军压来,自己这边四千多人要转移,对方又是累赘。

  “这一千多人,我首先还是想带回夏村。”宁毅道,“对,他们身体不好,战意不高,上了战场,一千多人加起来,抵不了三五十,还要吃饭,但是让夏村的人看看他们,也是必要的。他们很惨,所以很有价值,让其他人看到,宣传好,夏村的一万多人,说不定也可以增加相当一千人的战力……然后,我再想办法送走他们。”

  即便有昨日的铺垫,宁毅此时的话语,仍旧冷酷无情。众人默然听了,秦绍谦首先点头:“我觉得可以。”

  “剩下的见步行步吧。接下来就是看别人什么时候来打我们……”宁毅看了看自己的手,“和汴梁撑不撑得下去了……”

  常胜军三万六,牟驼岗过万,汴梁城外五万余,无论如何,四千人真是太少太少了。

  小镇废墟外,雪岭,林野之中,小规模的冲突在这个夜里偶尔爆发,斥候之间的搜寻、厮杀、碰撞,从未停歇过……

  汴梁,师师坐在角落里啃馒头,她的身上、手上都是血腥气,就在刚才,一名伤兵在她的眼前死去了。

  战事在夜晚停了下来,大营粮草被烧之后,女真人反倒似变得不紧不慢起来。实际上到夜晚的时候,双方的战力差距反而会缩短,女真人趁夜攻城,也会付出大的代价。

  早晨得到的鼓舞,到此时,漫长得像是过了一整个冬天,鼓舞只是那一瞬间,无论如何,如此多的死人,给人带来的,只会是煎熬以及持续的恐惧。即便是躲在伤兵营里,她也不知道城墙什么时候可能被攻破,什么时候女真人就会杀到眼前,自己会被杀死,或者被强暴……

  但她觉得,她似乎要适应这场战争了。

  所以她躲在角落里。一面啃馒头,一面想起宁毅来,如此,便不至于反胃。

  这是她的心中,眼下唯一可以用来对抗这种事情的心思了。小小的心思,便随她一块蜷缩在那角落里,谁也不知道。

  薛长功站在城墙上,抬头看天空中的月亮。

  前方便是女真人的大营,看起来。简直近在咫尺,女真人的攻击也近在咫尺,这几天里,他们随时随地,都可能冲过来,将这里变为一道血河。眼下也一样。

  但无论如何,这一刻,城头上下在这个夜里安静得令人叹息。这些天里。薛长功已经升官了,手下的部众越来越多。也变得越来越陌生。

  熟悉的人死了,新的补充进来,他一个人在这城墙上,也变得愈来愈冷漠了。

  有时候,他会很想去矾楼,找贺蕾儿。抱着她的身体,慰藉一下自己,又或是将她叫到军营里来。以他现在的地位,这样做也没人说什么,毕竟太累了。女真人停歇的时候,他在营房里歇息一下,也没人会说什么。但他终究没有这样做。

  说不定……全都会死……

  回头望去,汴梁城中万家灯火,有的还在庆祝今天早上传出的胜利,他们不知道城墙上的惨烈状况,也不知道女真人虽然被偷袭,也还在不紧不慢地攻城——毕竟他们被烧掉的,也只是其中粮草的六七成。

  他们还是可以持续攻城的。

  然而这里,还能坚持多久呢?

  这个夜里,女真人绕开强攻的北面城墙,对汴梁城西侧城墙发起了一次偷袭,失败之后,迅速离开了。

  师师是在睡梦中惊醒的。

  她以为女真人打进来了,叫着惊醒过来时,旁边的几名伤员朝这边看她,有人对她说:“师师姑娘,你该找个地方好好睡会了。”

  她笑了笑,揉脸站起来。伤兵营里其实不安静,旁边皆是重伤员,有的人一直在惨叫,大夫和帮忙的人在四处奔走,她看了看旁边的几个伤员,有一个一直在呻吟的伤员,此时却没有声音了,那人被砍掉了一条腿,身上中了数刀,脸上一道刀伤将他的皮肉都翻了出来,颇为狰狞。师师在他旁边蹲下时,看见他一只手耷拉了下来,他睁着眼睛,眼睛里都是血,呲着牙齿——这是因为他强忍疼痛时一直在拼命咬牙,拼命瞪眼——他是以这样的姿态死去的。

  师师在他的身边跪下,伸手去触摸他脸上的伤口,那可怖的伤口她碰起来心中已经没有丝毫的恶心了,然后她替他闭上眼睛,出去找了收拾尸体的人将他抬走。

  月光洒下来,师师站在银色的光里,周围还是嗡嗡的人声,来往的士兵、负责守城的人们……这只是漫长煎熬的开端。

  她走回去,看见里面痛苦的人们,有她已经认识的、不认识的。就算是没有发出惨叫的,此时也大都在低声呻吟、或是急促的喘气,她蹲下来握住一个年轻伤兵的手,那人睁开眼睛看了她一眼,艰难地说道:“师师姑娘,你实在该去休息了……”

  “嗯,会的。”她点了点头,看着那一片的人,说:“要不我给你们唱首曲子吧……”

  那确实,是她最擅长的东西了……

  雪,随后又降下来了,汴梁城中,漫长的冬季。

  城外,同样艰难而惨烈的、决定性的战斗,也正要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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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〇五章 超越刀锋(三)

  这一年的十二月就要到了,黄河一带,风雪绵绵,一如往昔般,下得似乎不愿再停下来。

  只是,往日里即便在大雪之中仍然点缀来去的人迹,已然变得稀少起来,野村荒凉如鬼蜮,雪地之中有尸骨。

  风雪之中,沙沙的马蹄声,偶尔还是会响起来。树林的边缘,三名高大的女真人骑在马上,缓慢而小心的前行,目光盯着不远处的林地,其中一人,已经挽弓搭箭。

  马的身影在视野中出现的一瞬间,只听得轰然一声响,满树的积雪落下,有人在树上操刀飞跃。雪落之中,马蹄受惊急转,箭矢飞上天空,女真人也陡然拔刀,短促的大吼当中,亦有身影从旁边冲来,高大的身影,挥拳而出,犹如虎啸,轰的一拳,砸在了女真人战马的脖子上。

  大蓬的鲜血带着碎肉飞溅而出,战马惨叫嘶鸣,踉跄中如山倒下,马上的女真人则带着积雪翻滚起来。这刹那间,两边人影冲杀,兵器相交,一名女真人在厮杀当中被陡然隔开,两名汉人围杀过来,那冲过来一拳打碎战马脖子的大汉身材高大,比那女真人甚至还高出些许,几下交手,便扣住对方的肩膀皮袄。

  这大汉身材魁梧,浸淫虎爪、虎拳多年,方才猝然扑出,便如猛虎下山,就连那高大的北地战马,脖子上吃了他一抓,也是喉管尽碎,此时抓住女真人的肩膀,便是一撕。只是那女真人虽未练过系统的中原武艺,本身却在白山黑水间狩猎多年,对于黑熊、猛虎恐怕也不是没有遇上过,右手单刀亡命刺出,左肩全力猛挣。竟如同巨蟒一般。大汉一撕、一退,皮袄被撕得漫天裂开,那女真人肩膀上,却只是些许血迹。

  然而在那女真人的身前,方才冲树上飞跃而下的男子,此时已然持刀猛扑过来。此时那女真人左边是那使虎爪的大汉。右边是另一名汉人斥候夹击,他身形一退,后方却是一棵大树的树干了。

  砰的一声,他的身形被撞上树干,前方的持刀者几乎是连人带刀合扑而上,刀尖自他的脖子下方穿了过去。刺穿他的下一刻,这持刀汉子便猛地一拔,刀光朝后方由下而上挥斩成圆,与冲上来救人的另一名女真斥候拼了一记。从人体里抽出来的血线在白皑皑的雪地上飞出好远,笔直的一道。

  汉人之中有习武者,但女真人生来与天地抗争,强悍之人比之武学高手,也绝不逊色。譬如这被三人逼杀的女真斥候,他那挣脱虎爪的身法,便是大多数的高手也未必使得出来。若是单对单的亡命搏杀,鹿死谁手尚未可知。然而战阵搏杀讲不了规矩。刀锋见血,三名汉人斥候这边气势暴涨。朝着后方那名女真汉子便再度合围上去。

  另一名还在马上的斥候射了一箭,勒转马头便跑。被留下的那名女真斥候在数息之间便被扑杀在地,此时那骑马跑走的女真人已经到了远处,回过头来,再发一箭,取得是从树上跃下。又杀了第一人的持刀汉子。

  箭矢嗖的飞来,那汉子嘴角有血,带着冷笑伸手便是一抓,这一下却抓在了空处,那箭矢扎进他的心坎里了。

  他在雪地上倒下去。两名同伴冲上来扶他。

  这瞬息间的战斗,转眼间也已经归于平静,只余下风雪间的猩红,在不久之后,也将被冻结。剩下的那名女真斥候策马狂奔,就这样奔出好一阵子,到了前方一处雪岭,正要转弯,视野之中,有身影忽然闪出。

  他下意识的放了一箭,然而那黑色的身影竟迅如奔雷、鬼魅,乍看时还在数丈之外,转眼间便冲至眼前,甚至连风雪都像是被冲开了一般,黑色的身影照着他的身上披了一刀,雪岭上,这女真骑兵就像是在奔行中陡然愕了一下,然后被什么东西撞飞下马来。

  雪岭后方,有两道身影此时才转出来,是两名穿武朝军官服装的男子,他们看着那在雪地上不知所措转圈的女真战马和雪地里开始渗出鲜血的女真斥候,微感咋舌,但最主要的,自然还是站在一旁的黑衣男子,这手持单刀的黑衣男子面色平静,容貌倒是不年轻了,他武艺高强,方才是全力出手,女真人根本毫无抵抗能力,此时额角上微微的蒸腾出热气来。

  “福禄前辈,女真斥候,多以三人为一队,此人落单,怕是有同伴在侧……”其中一名军官看看周围,如此提醒道。

  持刀的黑衣人摇了摇头:“这女真人奔跑甚急,周身气血翻涌不平,是方才经历过生死搏杀的迹象,他只是单人在此,两名同伴想来已被杀死。他显然还想回去报讯,我既遇上,须放不得他。”说着便去搜地上那女真人的尸体。

  “福禄前辈说的是。”两名军官如此说着,也去搜那骏马上的行囊。

  此时出现在这里的,便是随周侗刺杀完颜宗翰未果后,侥幸得存的福禄。

  在刺杀宗翰那一战中,周侗奋战至力竭,最终被完颜希尹一剑枭首。福禄的妻子左文英在最后关头杀入人群,将周侗的头颅抛向他,此后,周侗、左文英皆死,他带着周侗的首级,却不得不奋力杀出,苟且求活。

  他被宗翰派出的骑兵一路追杀,甚至于在宗翰发出的悬赏下,还有些武朝的绿林人想要得到周侗首级去领赏金的,偶遇他后,对他出手。他带着周侗的人头,一路辗转回到周侗的老家陕西潼关,觅了一处墓穴安葬——他不敢将此事告知他人,只担心日后女真势大,有人掘了墓去,找宗翰等人领赏——替老人下葬时冷雨霏霏,周围野岭荒山,只他一人做祭。他早已心若丧死,然而想起这老人一生为国为民,身死之后竟可能连安葬之处都无法公开,祭奠之人都难再有。仍不免悲从中来,俯身泣泪。

  福禄这一生追随周侗,亦仆亦徒、亦亲亦友,他与左文英成亲后曾有一子,但在满月之后便使人在乡下带大,此时恐怕也已成婚生子。只是他与左文英随侍周侗身边。对这个儿子、可能已经有了的孙儿这些年来也从未有过照看和关心,对他来说,真正的亲人,可能就只有周侗与身边渐老的妻子。

  他的妻子性情坚决果断,犹胜于他。回想起来,刺杀宗翰一战,妻子与他都已做好必死的准备,然而到得最后关头,他的妻子抢下老人的首级。朝他抛来,拳拳之心,不言而明,却是希望他在最后还能活下去。就那样,在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人在不到数息的间隔中相继死去了。

  葬下周侗首级之后,人生对他已无意义,念及妻子临死前的一掷,更添悲怆。只是跟在老人身边那么多年。自杀的选项,是绝对不会出现在他心中的。他离开潼关。心想以他的武艺,或许还可以去找宗翰再做一次刺杀,但此时宗望已摧枯拉朽般的南下,他想,若老人仍在,必然会去到最为危险和关键的地方。于是便一路南下,准备来到汴梁伺机刺杀宗望。

  然而这一路下来时,宗望已经在这汴梁城外发难,数十万的勤王军先后战败,溃兵奔逃。碎尸盈野。福禄找不到刺杀宗望的机会,却在周围活动的途中,遇上了不少绿林人——事实上周侗的死此时已经被竹记的舆论力量宣传开,绿林人中也有认识他的,见到之后,唯他马首是瞻,他说要去刺杀宗望,众人也都愿意相随。但此时汴梁城外的情况不像忻州城,牟驼岗铁桶一块,这样的刺杀机会,却是不容易找了。

  福禄在舆论宣传的痕迹中追溯到宁毅这个名字,想起这个与周侗行事不同,却能令周侗赞叹的男人。福禄对他也不甚喜欢,但心想在大事上,对方必是可靠之人,想要找个机会,将周侗的埋骨之地告知对方:自己于这世间已无留恋,想来也不至于活得太久了,将此事告知于他,若有一日女真人离开了,旁人对周侗想要祭奠,也能找到一处地方,那人被称为“心魔”“血手人屠”,到时候若真有人要亵渎周侗死后埋葬之处,以他的凌厉手段,也必能让人生死难言、后悔无路。

  只是在做了这样的决定之后,他首先遇上的,却是大名府武胜军的都指挥使陈彦殊。九月二十五凌晨女真人的扫荡中,武胜军溃败极惨,陈彦殊带着亲兵丢盔弃甲而逃,倒是没守太大的伤。溃败之后他怕朝廷降罪,也想做出点成绩来,疯狂收拢溃散军队,这期间便遇上了福禄。

  陈彦殊是认识周侗的,虽然当初未将那位老人当成太大的一回事,但这段时间里,竹记拼命宣传,倒是让那位天下第一高手的名气在军队中暴涨起来。他手下军队溃散严重,遇上福禄,对其多少有些概念,知道这人一直随侍周侗身旁,虽然低调,但一身武艺尽得周侗真传,要说宗师之下数一数二的大高手也不为过,当即大力招揽。福禄没在第一时间找到宁毅,对于为谁出力,并不在意,也就答应下来,在陈彦殊的麾下帮忙。

  由那时过后数月,风雪降下,女真人开始猛攻汴梁,陈彦殊麾下聚拢了三万余人,但依旧毫无军心,是根本不能战的。汴梁城内虽然催促着勤王军速速为京城解围,但大概也已经对此绝望了,虽然催,却并没有形成对下方的压力,及至宗望大军攻城,汴梁城防日日垂危,城外的情况,却颇为微妙,众人都在等着别人出击,但也都明白,这些已经毫无战意的散兵,并非女真人一合之将。就在这样的拖延中,有四千人猝然出动,悍然杀进牟驼岗大营的消息在这雪原上传开了。

  此时这雪原上的溃兵势力虽然分作数股,但彼此之间,简单的联络还是有的,每天扯扯皮,做做义薄云天忧国忧民的样子,说:“你出动我就出动。”都是常有的事,但对于麾下的兵将,确实是没法动了。军心已破,大家囤积一处,还能维持个整体的样子,若真要往汴梁城杀过去决一死战。走不到一半,麾下的人就要散掉三分之二。这其中除了种师中的西军或许还保留了一点战力,其余的情况大多如此。

  这样的情况下,仍有人奋起余力,并未跟他们打招呼,就对着女真人狠狠下了一刀。别说女真人被吓到了,他们也都被吓到。众人第一时间的反应是西军出手了,毕竟在平日里双方交道打得少,种师道、种师中这两名西军首领又都是当世名将,名气大得很,保存了实力,并不出奇。但很快,从京城里便传来与此相悖的消息。

  这时候那四千人还正驻扎在各方势力的正中央,看起来竟是张扬无比。丝毫不惧女真人的突袭。此时雪原上的各方势力便都派出了斥候开始侦查。而在这战场上,西军开始运动,常胜军开始运动,常胜军的张令徽、刘舜仁部与郭药师分开,猛扑向中央的这四千余人,这些人也终于在风雪中动起来了,他们甚至还带着毫无战力的一千余平民,在风雪之中划过巨大的弧线。朝夏村方向过去,而张令徽、刘舜仁带领着麾下的万余人。飞快地修正着方向,就在十一月二十九这天,与这四千多人,飞快地缩短了距离。如今,斥候已经在近距离上展开交锋了。

  福禄便是被陈彦殊派出来探看这一切的——他也是自告奋勇。最近这段时间,由于陈彦殊带着三万多人一直按兵不动。身处其中,福禄又察觉到他们毫无战意,早已有离开的倾向,陈彦殊也看出了这一点,但一来他绑不住福禄。二来又需要他留在军中做宣传,最后只好让两名军官跟着他过来,也并未将福禄带来的其他绿林人士放出去与福禄随行,心道这样一来,他多半还得回来。

  对于这支忽然冒出来的队伍,福禄心中同样有着好奇。对于武朝军队战力之低下,他痛心疾首,但对于女真人的强大,他又感同身受。能够与女真人正面作战的军队?真的存在吗?到底又是不是他们侥幸偷袭成功,而后被夸大了战绩呢——这样的想法,其实在周边几支势力当中,才是主流。

  不知道是哪家的军队,真是走了狗屎运……

  福禄心中自然不至于如此去想,在他看来,就算是走了运气,若能以此为基,一鼓作气,也是一件好事了。

  这次过来,他首先找到的,便是常胜军的队伍。

  这支过万人的军队在风雪之中疾行,又派出了大量的斥候,探索前方。福禄自然不通兵事,但他是接近宗师层级的大高手,对于人之体魄、意志、由内而外的气势这些,最为熟悉。常胜军这两支队伍表现出来的战力,虽然比起女真人来有所不足,然而对比武朝军队,这些北地来的汉子,又在雁门关外经过了最好的训练后,却不知道要高出了多少。

  福禄看得暗暗心惊,他从陈彦殊所派出的另外一只斥候队那里了解到,那只应该属于秦绍谦麾下的四千人队伍就在前方不远了,带着一千多平民累赘,可能难到夏村,便要被截住。福禄朝着这边赶来,也正好杀掉了这名女真斥候。

  此时风雪虽然不至于太大,但雪原之上,也难以辨明方向和目的地。三人搜索了尸体之后,才再度前行,随即发现自己可能走错了方向,折返而回,随后,又与几支常胜军斥候或遇上、或擦肩而过,这才能确定已经追上大队。

  时间已经是下午,天光晦暗,走到一处雪岭时,福禄已隐隐察觉到前方风雪中的动静,他提醒着身边的两人,常胜军可能就在前方。在附近下马,悄然前行,穿过一道林地,前方是一道雪岭,上去之后,三人陡然伏了下来。

  上万人的军队,在前方延绵开去。

  那是常胜军的张、刘两部,此时旌旗延绵、阵容肃杀,在前方摆开了阵势,看起来,竟然在将队伍前前后后的停下来。武胜军的两名军官看得心惊咋舌,他们领兵打仗虽然未必能胜,但眼光是有的,知道这样的军队若与己方开战,现在的武胜军只会被杀得如猪狗一般。福禄是武者,感受到这样的杀气,本身的气血,也已经翻涌上来,咬牙切齿,恨不能冲出去与敌将偕亡,但他们随即反应过来:

  “他们因何停下……”

  “出什么事了……”

  才开口说起这事,福禄透过风雪,隐约看到了视野那头雪岭上的情景。从这边望过去,视野模糊,但那片雪岭上,隐约有人影。

  而后,“砰”的一声传过来,那声音却非一声,而是不知道有几百几千的响声,混在了一起。像是金属间的敲击,又像是敲中了皮革,福禄能够听出来,那应该是战刀的刀鞘,拍上了鞍鞯的声音。

  数千战刀,同时拍上鞍鞯的声音。

  这声音在风雪中陡然响起,传过来,然后安静下来,过了数息,又是一下,虽然单调,但几千把战刀这样一拍,隐约间却是杀气毕露。在远处的那片风雪里,隐约的视线中,马队在雪岭上安静地排开,等待着常胜军的大队。

  片刻,这边也响起充满杀气的喊声来:“常胜——”

  “常胜!”

  “常胜!”

  连续三声,万人齐呼,几乎能碾开风雪,然而在首领下达命令之前,无人冲锋。

  福禄已经在嘴里感到了铁锈的气息,那是属于武者的隐约的兴奋感,对面的阵列,所有骑兵加起来,不过两千余。他们就等在那里,面对着足有万人的常胜军,巨大的杀意当中,竟无人敢前。

  片刻,那拍打的声音又是一下,单调地传了过来,之后,又是一下,同样的间隔,像是拍在每个人的心跳上。

  风雪呼啸、战阵如林,整个气氛,一触即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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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〇六章 超越刀锋(四)

  夏村。

  风雪小一些时,山谷中的人们收到了前方的传讯,而后是风雪里延绵而来的身影。

  岳飞麾下的步兵带着从牟驼岗营地中救出来的千余人,相继进入山谷之中,由于提前已有报讯,山谷中早已燃起篝火,煮好了热粥,亦给那些跋涉而来的人们准备好了毛毯与住处。由于山谷其实算不得大,穿过拒马与战壕形成的屏障后,出现在这些饱经欺凌的人眼前的,便是谷地上方一圈一圈、一排一排的士兵身影,知道他们回来时,所有人都出来了,风雪之中,万余身影就在他们眼前延展开去……

  随后,这些身影也举起手中的刀枪,发出了欢呼和怒吼的声音,震动天云。

  有些被救之人当场就流出含泪,哭了出来。

  在九月二十五凌晨那天的溃败之后,宁毅收拢这些溃兵,为了振奋士气,绞尽了脑汁。在这两个月的时间里,最初那批跟在身边的人,起到了极好的表率作用,此后大量的宣传被做了起来,在营地中形成了相对狂热的、一致的气氛,也进行了大量的训练,但即便如此,冰冻三日又岂是一日之寒,纵然经历了一定的思想工作,宁毅也是根本不敢将这一万多人拉出去打硬仗的。

  不过,之前在山谷中的宣传内容,原本说的就是国破家亡后这些人家人的苦难,说的是汴梁的惨剧,说的是五胡乱华、两脚羊的历史。真听进去以后,悲凄和绝望的心思是有的,要就此激发出慷慨和悲壮来,终究不过是纸上谈兵的空话,然而当宁毅等人率军直捣牟驼岗。烧毁粮草甚至救出了一千多人的消息传来,众人的心神,才真真正正的得到了振奋。

  如果说先前所有的说法都只是预热和铺垫,只有当这个消息到来,所有的努力才真正的扣成了一个圈。这两日来,留守的闻人不二不遗余力地宣传着这些事:女真人并非不可战胜。我们甚至救出了自己的同胞,那些人受尽苦难折磨……等等等等。待到这些人的身影终于出现在众人眼前,一切的宣传,都落到实处了。

  山谷之中此时响起的吼声,才真正算是所有人真心诚意发出的欢呼和怒吼。不过,随后他们也发现了,骑兵并没有跟来。

  闻人不二向岳飞等人询问了原因。山谷之中,欢迎这些可怜人的热烈气氛还在持续当中,关于骑兵未曾跟上的理由。随即也传开了。

  返回夏村的路程上,由于步兵和这些被救下来的人前行速度不快,骑兵一直在旁戍卫。而由于张令徽、刘舜仁的万余人可能迎头截住他们的去路,就在距离夏村不远的路途上,秦绍谦、宁毅等人率领骑兵,去堵住张、刘两部的路了。

  此时风雪延绵,透过夏村的山头,见不到战争的端倪。然而以两千骑阻止上万大军。或许有可能退却,但打起来。损失依旧是不小的。得知这个消息后,随即便有人过来请缨,这些人中包括原本武朝军中将领刘辉祖、裘巨,亦有后来宁毅、秦绍谦整合后提拔起来的新人,几名将领明显是被众人推选出来的,声望甚高。随着他们过来,其余兵将也纷纷的朝前方涌过来了,血气上涌、刀光猎猎。

  “我们在后方躲着,不该让这些兄弟在前方流血——”

  “万余人就敢叫阵,我们杀出去。生吞了他们——”

  “兄弟们,憋了这么久,练了这么久,该是让这条命豁出去的时候了!看看谁还当孬种——”

  “豁出这条命去,有进无退!”

  此时这山谷之中犹如炸开了锅一般,众人呼应间,战意凛然,闻人不二心系前方战况,也颇想派人接应,但随即还是压下了众人的情绪。

  “大战当前,军令如山,岂同儿戏!秦将军既然派人回来,着我等不许轻举妄动,便是已有定计,尔等打起精神便是,怨军就在外头了,害怕没有仗打么!临敌之时最忌焦躁!怨军虽不如女真主力,却也是天下强兵——全都给我磨利刀锋,安静等着——”

  山谷之中经过两个月时间的整合,负责中枢的除了秦绍谦,便是宁毅麾下的竹记、相府体系,闻人不二命令一下,众将虽有不甘,但也都不敢违逆,只得将情绪压下去,命麾下将士做好战斗准备,安静以待。

  风雪漫漫,众人接了命令,沸腾的热血却并非一时可以压下,负责内围的士兵安顿好了接回来的俘虏,外围的士兵早已磨刀霍霍,随时等待常胜军的到来。整个山谷之中气氛肃杀,那些被接入后方的俘虏们才刚刚被安顿下来,便见周围士兵操刀着甲,犹如一道道水脉般的往前方涌去,他们知道大战在即,然而在这片地上,成千上万的人,都已经做好准备了。

  这样的队伍,能打败那常胜军了吧……不少人心中,都是这样想着。

  过得不久,山麓一侧,便见骑影冲开风雪,沿着白色的山道席卷而来,一匹、两匹,渐至百匹千匹,正是由秦绍谦、宁毅等人带领的精骑队伍,聚成洪流,奔驰而回……

  ***

  福禄的身影在山间奔行,犹如一道溶入了风雪的电光,他是远远的跟随在那队骑兵后侧的,随行的两名军官纵然也有些武艺,却早已被他抛在后头了。

  方才在那雪岭之间,两千骑兵与上万大军的对峙,气氛肃杀,一触即发。但最后并未去往对决的方向。

  两千余人以掩护后方步兵为目的,堵截常胜军,他们选择在雪岭上现身,片刻间,便对万余常胜军产生了巨大的威压。当那刀鞘与鞍鞯的拍打一次次的传来,每一次,都像是在积蓄着冲锋的力量,位于下方的大军旌旗猎猎。却不敢妄动,他们的位置本就在最适合骑兵冲阵的角度上,一旦两千多人放马冲来,后果不堪设想。

  常胜军中诸将,实力以郭药师为最强,但张令徽、刘舜仁所部。亦有四千的骑兵。只是作为轻骑,绕行包抄已失去先机,逆着雪坡冲上,自然也不太可能。对方是以一鼓作气、二而衰、三而竭的方法在消耗着常胜军的士气,许多时候,引而不发比占据了优势的冲锋,更令人难受。福禄便伏于雪地间,看着这双方的对峙,风雪与肃杀将天地间都压得昏暗。

  这是真正属于强军的对峙。马队的每一下拍打,都整齐得像是一个人,却由于集中了两千余人的力量,拍打沉重得像是敲在每一个人的心跳上,没下拍打传来,对方也都像是要呼喊着冲杀过来,消耗着对手的心力,但最终。他们仍旧在那风雪间列队。福禄随着周侗在江湖上奔走,知道许多山贼马匪。在包围猎物时也会以拍打的方式逼被围者投降,但绝不可能做到如此的整齐划一。

  待到常胜军这边有些按捺不住的时候,雪岭上的骑兵几乎同时勒马转身,以整齐的步调消失在了山下大军的视野中。

  这短短一段时间的对峙令得福禄身边的两名将领看得口干舌燥,浑身滚烫,还未反应过来。福禄已经朝马队消失的方向疾行追去了。

  穿过前方的山岭,不多时,福禄看到了雪岭间的那片山谷,先前的骑兵正自侧面绕行进去。在视野两侧,高达丈余的木墙沿着山麓延绵开去。虽然这样的城防高度比之许多小城小镇都有不足,然而看山谷中火光延绵,刀枪如林的样子,很显然,他们引常胜军过来,是要死守于此了。

  兵败之后,夏村一地,打的是右相次子秦绍谦的名头,收拢的不过是万余人,在这之前,与周围的几支势力多少有过联系,彼此有个概念,却从未过来探看过。但此时一看,这边所表露出来的气势,与武胜军营地中的样子,几乎已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概念。

  在这之前,福禄并非是不清楚武朝军队的样子,恰恰相反,周侗毕生都想要领军作战为国效力,对于武朝军队如何,他们是清楚得不得了的。也是因此,陈彦殊笼络他帮忙振奋士气,他能起到的作用虽然不大,陈彦殊一直畏缩,驻地中三万大军都不可战,他也全都可以理解,纵然想要责难,也无从说起,相反,若军队不是这样,那才真是出乎他意料之外的事情。

  然而眼前的这支军队,从先前的对峙到此时的状况,表露出来的战意、杀气,都在颠覆这一切想法。

  在武胜军中一个多月,他也已经隐约知道,那位宁毅宁立恒,便是随着秦绍谦寄身夏村这边。只是京城危亡、国难当头,关于周侗的事情,他还来不及过来托付。到得此时,他才忍不住想起先前与这位“心魔”所打的交道。想要将周侗的消息托付给他,是因为宁毅对那些绿林人士的心狠手辣,但在此时,灭梁山数万人、赈灾与天下豪绅交锋的事情才真正显现在他心里。这位看来只是绿林魔头、豪绅大商的男人,不知与那位秦将军在这里做了些什么事情,才将整处营地,变成眼前这副样子了。

  他们到底想要干什么……

  福禄朝着远处望去,风雪的尽头,是黄河的堤岸。与此时所有盘踞汴梁附近的溃兵势力都不同,只有这一处营地,他们仿佛是在等待着常胜军、女真人的到来,甚至都没有准备好足够的退路。一万多人,一旦营地被破,他们连溃败所能选择的方向,都没有。

  破釜沉舟、哀兵必胜……

  心中闪过这个念头时,那边山谷中,杀声如雷吼般的响起来了……

  ****

  看着风雪的方向,宁毅、秦绍谦等人骑马奔上原本搭好的一处高台。

  此时,两千骑兵仅以气势就迫得万余常胜军不敢上前的事情,也已经在营地里传开。无论战力再强,防守始终比进攻占便宜,山谷之外,只要能不打,宁毅等人是绝不会鲁莽开战的。

  “诸位兄弟!我们回来了!”说话的声音顺着风雪传开。在那高台上的,正是这片营地中最为坚忍凶狠,也最善隐忍谋算的年轻人,所有人都知道,没有他,大家绝不会取得眼前这样的战果。因此随着声音响起,便有人挥手呐喊呼应,但随即,谷内安静下来,名叫宁毅的书生的话语,也正显得沉静,甚至于冷漠:“我们带回了你们的亲人,也带回了你们的敌人。接下来,没有任何修整的机会了。”

  “山外。一万一千怨军正在赶过来,我不想评价他们有多厉害,我只要告诉你们,他们会越来越多。郭药师麾下尚有两万五千人,牟驼岗有一万人,汴梁城外有五万七千人,我不知道有多少人会来攻打我们这里,胜利的机会有一个。撑住……”他说道,“撑住。”

  “撑过这个冬天。春天来的时候,胜利会来。你们不用想退路,不用想失败后的样子,两个月前,你们在这里遭到了屈辱的失败,这样的事情。不会再有了。这个冬天,你们脚下的每一寸地方,都会被血染红,要么是你们的,要么敌人的、怨军的、女真人的。我不用告诉你们有多艰难。因为这就是世界上你能想到的最艰难的事情,但我可以告诉你们,当这里血流成河的时候,我跟你们在一起;这里所有的将军……和乱七八糟的将军,跟你们在一起;你们的兄弟,跟你们在一起;汴梁的一百万人跟你们在一起;这个天下的命数,跟你们在一起。败则玉石俱焚,胜,你们就做到了世界上最难的事情。”

  他说到乱七八糟的将军时,手朝着旁边那些中层将领挥了挥,无人发笑。

  “所以,包括胜利,包括所有乱七八糟的事情,是我们来想的事。你们很幸运,接下来只有一件事情是你们要想的了,那就是,接下来,从外面来的,不管有多少人,张令徽、刘舜仁、郭药师、完颜宗望、怨军、女真人,不管是一千人、一万人,哪怕是十万人,你们把他们统统埋在这里,用你们的手、脚、兵器、牙齿,直到这里再也埋不下人,直到你走在血里,骨头和内脏一直淹到你的脚脖子——”

  那木台之上,宁毅已经变得高亢的声音顺着风雪卷出去,在这一瞬间,他顿了一顿,然后,安静而简单地完成说话。

  他说:“杀。”

  周围沉默了一下,然后附近的人说出来:“杀!”

  后方众人的声音也随之响起来了:“杀——”

  又是片刻沉默,近两万人的声音,犹如雷吼:“杀————————————”卷动整片天云,大地都在震颤。

  黄河的冰面下,有着汹涌的暗流。不久之后,山谷外出现了常胜军大队的身影。

  **

  张令徽与刘舜仁在雪坡上看着这片营地的状况。

  营地正面,确实有一段开阔的道路,但是到了前方,一堆堆的积雪、拒马、壕沟组成了一片难以发起冲锋的地带,这片地带一直延伸到营地内部。

  然而营墙并不高,仓促之中能够筑起丈余的防线拱卫一切已是不易,纵然有些地方削了木刺、扎了枪林,能够起到的阻挡作用,恐怕仍不如一座小城的城墙。

  “他们为何选择此地驻防?”

  “……因后方是黄河?”

  刘舜仁不久之后,便想到了这件事。

  宗望前去攻打汴梁之时,交给怨军的任务,便是找出欲决黄河的那股势力,郭药师选择了西军,是因为打败西军功劳最大。然而此事武朝军队各种坚壁清野,汴梁附近不少城池都被放弃,军队溃败之后,任选一处坚城驻防都可以,眼前这支军队却选择了这样一个没有后路的山谷。有一个答案,呼之欲出了。

  先前女真人对于汴梁周围的情报或有收集,然而一段时间以后,确定武朝军队被打散后军心崩得更加厉害,大家对于他们,也就不再太过上心。此时上心起来,才发现,眼前这一处地方,果然很符合决黄河的描述。

  另一方面,当初在潮白河畔,郭药师本欲与宗望大军一决高下。张令徽、刘舜仁的背叛,使得他不得不投降宗望,此时就算已经认命,要说与这两个兄弟毫无嫌隙,也是绝不可能。在女真人手下做事,彼此都有提防的情况下。若能够为宗望去除这个心头之患,必是大功一件了。

  “然而,此地据说驻有近两万军队,方才所见,战力不俗,我等兵力不过万余人,他们若拼死抵抗,怕是要伤元气……”商议之后,张令徽多少还是有些担心的。

  方才阻住他们去路的两千骑兵。气势惊人,尤其是众人一齐拍打的那种协调性,绝非普通军队可以做到。要知道战阵之上,血气上涌,就算一般的军队经过训练,战时也难免有人因为心潮澎湃,拿不住跟旁边同伴的节奏,张令徽等人在战场上拼杀半辈子。方才固然心惊,却也在等着对方的气势稍乱。这边便会发起进攻。

  然而直到最后,对方也没有露出破绽,当时张令徽等人已经忍不住要采取行动,对方忽然退走,这一下交锋,就等于是对方胜了。接下来这半天。手下部队要跟人交手恐怕都会留有心理阴影,也是因此,他们才没有衔尾急追,而是不紧不慢地将部队随后开来。

  若对方部队全都有这样的素质,正面开战都能吃光自己。何况他们还占了防守地利。

  “不过……武朝军队之前是大败溃散,若当初就有此等战力,绝不至于败成这样。若是你我,此后就算手头有了精兵,欲偷袭牟驼岗,兵力不足的状况下,岂敢留力?”刘舜仁分析一番,“因此我断定,这山谷之中,善战之兵不过四千余,剩下皆是溃兵组成,恐怕他们是连拉出去都不敢的。否则又岂会以四千对一万,行险一击?”

  女真军队此时乃天下第一的强军,以一万多人守在牟驼岗,再厉害、再自大的人,只要手上还有余力,恐怕也不至于用四千人去偷袭。这样的推算中,山谷之中的军队组成,也就呼之欲出了。

  以一万六千弱兵混四千精兵,固然有可能被四千精兵带起来,但若是其他人实在太弱,这两万人与单纯四千人到底谁强谁弱,还真是很难说。张令徽、刘舜仁都是明白武朝状况的人,这天夜里,大军扎营,心头计算着胜负的可能,到得第二天凌晨,军队朝着夏村山谷,发起了进攻。

  风雪还在下,夜空之中,仍是一片黑色,等待了一晚上的夏村守军已经发现了怨军的异动,人们的口中哈着白汽,有人以积雪擦脸,呲起白森森的牙齿,士兵挽弓、搭起盾牌,有人活动着手臂,在黑暗中发出“啊”的短促的叫喊。

  时隔两个月,战争的你死我活,再度如潮水般扑上来。

  没有后退的可能了……

  宁毅走在人群里:“传令做好开炮准备。”

  “不可。”秦绍谦、岳飞等人都在瞬间提出了反驳,秦绍谦看看旁边的小将,目光之中有些赞许,岳飞拱了拱手,退到后面去。

  “为何?”

  “先见血。”秦绍谦说道,“两边都见血。”

  ……唯有见血,才能瞬间明白战争的残酷。

  宁毅点了点头,他对于战争,终究还是不够了解的。

  第一轮弓箭在黑暗中升起,穿过两边的天空,而又落下去,有的落在了地上,有的打在了盾牌上……有人倒下。

  昏暗中,血腥气弥漫开来了,宁毅回头看去,整个山谷中火光寥寥,所有的人都像是凝成了一体,在这样的昏暗里,惨叫的声音变得格外突兀渗人,负责救治的人冲过去,将他们拖下来。宁毅听见有人喊:“没事!没事!别动我!我只是腿上一点伤,还能杀人!”

  营墙外的雪原上,脚步声沙沙的,正在变得激烈,即便不去高处看,宁毅都能知道,举着盾牌的怨军士兵冲过来了,呼喊之声先是远远传来,逐渐的,犹如猛扑过来的海潮,汇成剧烈的呼啸!

  两轮弓箭之后,呼啸声扑上营墙。仅高丈余的木制营墙在这种亡命的战场上实际上起不到大的阻挡作用。就在这短兵相接的一瞬间,墙内的呐喊声陡然响起:“杀啊——”撕裂了夜色,!巨大的岩石撞上了海潮!梯子架上营墙,勾索飞上来,这些雁门关外的北地士兵顶着盾牌,呐喊、汹涌扑来,营墙之中,这些天里经过大量单调训练的士兵以同样凶悍的姿态出枪、出刀、上下对射,转眼间,在接触的锋线上,血浪轰然绽开了……

  景翰十三年冬,十二月初一,凌晨,摇摇欲坠的汴梁城上,新一天的战事还未开始,距离这边近三十里的夏村山谷,另一场决定性的战事,以张令徽、刘舜仁的进攻为导火索,已经悄然展开。此时还没有多少人意识到这处战场的重要性,众多的目光盯着激烈而险象环生的汴梁城防,即便偶尔将目光投过来,也只认为夏村这处地方,终于引起了怨军的注意,展开了报复性的攻击。

  对于这里的奋战、英勇和愚蠢,落在众人的眼里,嗤笑者有之、惋惜者有之、敬重者有之。无论抱有怎样的心情,在汴梁附近的其余队伍,难以再在这样的状况下为京城解围,却已是不争的事实。对于夏村能否在这场战斗力起到太大的作用,至少在一开始时,没有人抱这样的期待。尤其是当郭药师朝这边投来目光,将怨军全部三万六千余人投入到这处战场后,对于这边的战事,众人就只是寄望于他们能够撑上多少天才会溃败投降了。

  无论如何,十二月的第一天,京城兵部之中,秦嗣源收到了夏村传来的最后讯息:我部已如预定,进入奋战,自此时起,京城、夏村,皆为一体,生则同生,死则同死,望京城诸公珍重,此战过后,再图相见。

  这讯息既简单,又奇怪,它像是宁毅的口吻,又像是秦绍谦的说话,像是下属发给上司,同僚发给同事,又像是在外的儿子发给他这个父亲。秦嗣源是走出兵部大堂的时候收到它的,他看完这信息,将它放进衣袖里,在屋檐下停了停。随从看见老人拄着拐杖站在那儿,他的前方是混乱的大街,士兵、奔马的来去将一切都搅得泥泞,漫天风雪。老人就面对着这一切,手背上因为用力,有鼓起的青筋,双唇紧抿,目光坚定、威严,其中夹杂的,还有些许的凶戾。

  这些天来,他的神情,大多数时候都是如此的,他就像是在跟一切的困难作战,与女真人、与天地,与他的身体,没有人能在这样的目光中打倒他。

  而似乎,在打倒他之前,也没有人能打倒这座城池。

  女真人的攻城仍在继续。

  在这之后,有许许多多的人,难言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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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〇七章 超越刀锋(五)

  刀锋划过冰雪,视野之间,一片苍茫的颜色。天色方才亮起,眼前的风与雪,都在激荡、飞旋。

  扑的一声,夹杂在周围无数的声浪当中,血腥与粘稠的气息扑面而来,身侧有人持长矛突刺,后方同伴的箭矢射出,弓弦震响。毛一山瞪大眼睛,看着前方那个身材高大的东北汉子身上飚出鲜血的样子,从他的肋下到胸口,浓稠的血液方才就从那里喷出来,溅了他一脸,有些甚至冲进他嘴里,热腾腾的。

  夏村。

  战斗开始已有半个时辰,名叫毛一山的小兵,生命中第一次杀死了敌人。

  他参军则早已是数年前的事了。加入军队,拿一份饷,逢迎上官,偶尔训练,这几年来,武朝不太平,他偶尔也有出动过,但也并没有遇上杀人的机会,及至女真打来,他被裹挟在军阵中,随着杀、随着逃,血与火燃烧的夜晚,他也见到过同伴被砍杀在地,血流成河的景象,但他始终没有杀过人。

  那也没什么,他只是个拿饷吃粮的人而已。战阵之上,人山人海,战阵之外,也是人山人海,没人理会他,没人对他有期待,他杀不杀得到人,该溃败的时候还是溃败,他就算被杀了,想必也是无人牵挂他。

  直到来到这夏村,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是溃败下来的,围在一起,抱团取暖,他听他们说这样那样的故事,说那些很厉害的人,将军啊英雄啊什么的。他跟着吃粮,跟着训练,原也没太多期待的心里,隐约间却觉得。训练这么久,要是能杀两个人就好了。

  原本他也想过要从这里走开的,这村子太偏,而且他们竟然是想着要与女真人硬干一场。可最后,留了下来,主要是因为每天都有事做。吃完饭就去训练、训练完就去铲雪,晚上大家还会围在一起说话,有时候笑,有时候则让人想要掉泪,渐渐的与周围几个人也认识了。如果是在其它地方,这样的溃败之后,他只能寻一个不认识的上官,寻几个说话口音差不多的老乡,领军资的时候一拥而上。没事时,大家只能躲在帐篷里取暖,军队里不会有人真正搭理他,这样的大败之后,连训练恐怕都不会有了。

  相对而言,他反倒更喜欢夏村的气氛,至少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干什么,甚至于因为他在铲雪里非常卖力。几个地位颇高的上官有一天还说起了他:“这家伙肯干事,有把子力气。”他的上官是这样说的。然后另外几个地位更高的长官都点了头,其中一个比较年轻的长官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别累坏了,兄弟。”

  怎么可能累坏……

  然后他听说那些厉害的人出去跟女真人干架了,接着传来消息,他们竟还打赢了。当这些人回来时,那位整个夏村最厉害的书生上台说话。他觉得自己没有听懂太多,但杀人的时候到了,他的手颤了半个晚上,有些期待,但又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可能杀掉一两个敌人——要是不受伤就好了。到得第二天早上。怨军的人发起了进攻。他排在前列的中段,一直在木屋后面等着,弓箭手还在更后面一点点。

  怨军冲了上来,前方,是夏村东侧长达一百多丈的木制外墙,喊杀声都沸腾了起来,血腥的气息传入他的鼻间。不知道什么时候,天色亮起来,他的长官提着刀,说了一声:“我们上!”他提着刀便转出了木屋,风雪在眼前分开。

  他与身边的士兵以最快的速度冲向前方木墙,血腥气愈发浓烈,木墙上人影闪动,他的长官一马当先冲上去,在风雪之中像是杀掉了一个敌人,他正要冲上去时,前方那名原本在营墙上奋战的士兵陡然摔了下来,却是身上中了一箭,毛一山托住他让他下来,身边的人便已经冲上去了。

  那人是探出身子杀人时肩头中了一箭,毛一山脑子有些乱,但随即便将他扛起来,飞奔而回,待他再冲回来,跑上墙头时,只是砍断了扔上来一把勾索,竟又是长时间未曾与敌人碰上。如此直到心中有些气馁时,有人陡然翻墙而入,杀了过来,毛一山还躲在营墙后方,下意识的挥了一刀,血扑上他的头脸,他微微愣了愣,然后知道,自己杀人了。

  血腥的气息他其实早已熟悉,唯有亲手杀了敌人这个事实让他微微发愣。但下一刻,他的身体还是向前冲去,又是一刀劈出,这一刀却劈在了空处,有两把长矛刺出来,一把刺穿了那人的脖子,一把刺进那人的胸口,将那人刺在半空中推了出去。

  雪雾在鼻间打着飞旋,视野周围人影交织,方才有人跃入的地方,一把简陋的梯子正架在外面,有辽东汉子“啊——”的冲进来。毛一山只觉得整个天地都活了,脑子里旋转的尽是那日惨败时的情景,与他一个营房的同伴被杀死在地上,满地都是血,有些人的腹脏从肚子里流出来了,甚至还有没死的,三四十岁的汉子哭喊“救命、饶命……”他没敢停下,只能拼命地跑,小便尿在了裤裆里……

  他猛地冲上去,一刀由左上到右下当着辽东军汉的头上劈过去,砰的一声对方挥刀挡住了,毛一山还在“啊——”的大喊,第二刀从右上劈下,又是砰的一下,他感到虎口都在发麻,对方一声不吭的掉下去了,毛一山缩到营墙后方,知道这一刀劈开了对方的脑壳。

  “哈哈哈……哈哈哈……”他蹲在那里,口中发出低啸的声音,随后抓起这女墙后方一块棱角分明的硬石头,转身便挥了出去,那跑上梯子的军汉一躬身便躲了过去,石头砸在后方雪地上一个奔跑者的大腿上,那人身体颠簸一下,执起弓箭便朝这边射来,毛一山连忙后退,箭矢嗖的飞过天空。他惊魂甫定。抓起一颗石头便要再掷,那楼梯上的军汉已经跑上了几阶,正要冲来,脖子上刷的中了一箭。

  射箭的人从毛一山身边奔跑而过:“干得好!”

  毛一山大声回答:“杀、杀得好!”

  战场上有人应和:“将他们都留在这里——”

  木墙的数丈之外,一处惨烈的厮杀正在进行,几名怨军前锋已经冲了进来。但随即被涌上来的武朝士兵切割了与后方的联系,几人大叫,疯狂的厮杀,一个人的手被砍断了,鲜血乱洒。自己这边围杀过去的汉子同样疯狂,浑身带血,与那几名想要杀回去撕开防御线的怨军汉子杀在一起,口中喊着:“来了就别想回去!你爹疼你——”

  木墙外,怨军士兵汹涌而来。

  无论怎样的攻城战。只要失去取巧余地,普遍的策略都是以强烈的攻击撑破对方的防御极限,怨军士兵战斗意识、意志都不算弱,战斗进行到此时,天已全亮,张令徽、刘舜仁也已经基本看清楚了这片营墙的强弱之处,开始真正的强攻。营墙不算高,因此对方士兵舍命爬上来冲杀而入的情况也是常有。但夏村这边原本也没有完全寄望于这一层楼高的营墙,营墙后方。眼下的防御线是厚得惊人的,有几个小队战力高强的,为了杀人还会特意放开一下防御,待对方进来再封上口子将人吃掉。

  毛一山躲在那营墙后方,等着一个怨军汉子冲上来时,站起来一刀便劈在了对方大腿上。那人身体已经开始往木墙内摔进来,挥手也是一刀,毛一山缩了缩头,然后嗡的一下,那刀光从他头上掠过。他脑中闪过那脑壳被砍的敌人的样子,心想自己也被砍到脑袋了。那怨军汉子两条腿都已经被砍得断了三分之二,在营墙上惨叫着一面滚一面挥刀乱砍。

  毛一山只觉得头上都是血,他想要冲过去,但那怨军士兵钢刀绝望的乱砍又让他退了一下,随后抓起一根木棒,往那人头上、身上砰砰砰的打了好几下,待打得对方不动了,周围已经都是鲜血。有同伴冲过来,在他的身后与一名怨军军汉拼了一刀,然后身体摔在了他的脚边,胸口一片血红,毛一山回过身去,再与那名怨军士兵拼了一记,他的木棒占了上风,将对方钢刀嵌住,但那怨军军汉身材魁梧,猛的一脚踢在毛一山的心坎上,将他踢飞出去,毛一山一口气上不来,手在旁边拼命抓,但那怨军士兵已经挥刀冲来。

  营墙内侧,同样有人高速冲来,在内侧墙壁上蹬了一下,高高的跃起,那身影在怨军汉子的腰间劈了一刀,毛一山便看见鲜血跟内脏哗啦啦的流。

  那救了他的汉子爬上营墙内的台子,便与陆续冲来的怨军成员厮杀起来,毛一山此时感到手上、身上都是鲜血,他抓起地上那把刀——是被他砍了双腿又活活打死的怨军敌人的——爬起来正要说话,阻住女真人上来的那名同伴肩上也中了一箭,而后又是一箭,毛一山大叫着过去,顶替了他的位置。

  这一刻他只觉得,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接触战场,他第一次如此想要胜利,想要杀敌。

  前方,怨军士兵蜂拥而来,后方,也有察觉到这处薄弱点的将领带兵涌过来。他感受着旁边涌来的同伴,感受着前方凶狠杀来的敌人,猛地躲开一支箭矢,那个躲避的动作几乎是下意识的,但竟然真的避开了箭矢射来的方向,并且在躲避当中,他没有完全缩回女墙内,而是随时注意着前方的动静。

  死都没关系,我把你们全拉下去……

  这个时候,毛一山感到空气呼的动了一下。

  在他的身侧两丈开外,一处比这边更高的营墙内部,火光与气浪陡然喷出,营墙震了一下,毛一山甚至看到了雪花散开、在空中凝固了一瞬间的形状,在这漫天风雪里,有清晰的痕迹刷的掠向远方。在那一下之后,轰鸣的爆炸声在视野远处的雪地上不断响了起来。那边正是怨军潮涌冲锋的密集处,在这一瞬间,数十道痕迹在雪花里成型,它们几乎连成一片,肆掠的爆炸将人群淹没了。

  轰轰轰轰轰轰轰轰——

  雪花、气浪、盾牌、人体、黑色的烟雾、白色的水汽、红色的血浆,在这一瞬间。全都升腾在那片爆炸掀起的屏障里,战场上所有人都愣了一下。

  而后,苍古而又嘹亮的号角响起。

  营地的侧门,就那样打开了。

  穿着黑甲、披着披风的重骑,出现在怨军的视野之中。而在毛一山等人的后方,盾卫、弓手蜂拥而来。

  厮杀只停顿了一瞬间。而后持续。

  不多时,第二轮的爆炸声响了起来。

  榆木炮的吼声与热浪,来回炙烤着整个战场……

  ***

  当那阵爆炸突兀响起的时候,张令徽、刘舜仁都觉得有些懵了。

  从决定强攻这营地开始,他们已经做好了经历一场硬战的准备,对方以四千多精兵为骨架,撑起一个两万人的营地,要死守,是有实力的。然而只要这一万五六的弱兵扶不上墙,死人一旦增加,他们反而会回过头来,影响四千多精兵的士气。

  攻破不是没可能,但是要付出代价。

  这也算不得什么,纵然在潮白河一战中扮演了不怎么光彩的角色,他们毕竟是辽东饥民中打拼起来的。不愿意与女真人硬拼,并不代表他们就跟武朝官员一般。以为做什么事情都不用付出代价。真到走投无路,这样的觉悟和实力。他们都有。

  常胜军已经背叛过两次,没有可能再背叛第三次了,在这样的情况下,以手头的实力在宗望面前取得功劳,在未来的女真朝堂上获得一席之地,是唯一的出路。这点想通。剩下便没什么可说的。

  他们以最正统的方式展开了进攻。

  这场最初的攻击,通常来说是用来试探对手成色的,先做佯攻,然后人海堆上去就行,对于高明的将领来说。很快就能试探出对方的韧性有多强。因此,最初的小半个时辰,他们还有些收敛,接下来,便开始了针对性的高烈度进攻。

  整个夏村山谷的外墙,从黄河岸边包围过来,数百丈的外围,虽然有两个月的时间修筑,但能够筑起丈余高的防御,已经颇为不易,木墙外侧自然有高有低,绝大多数地方都有往外延伸的木刺,阻拦外来者的进攻,但自然,也是有强有弱,有地方好打,有地方不好打。

  进攻展开一个时辰,张令徽、刘舜仁已经大致掌握了防御的情况,他们对着东面的一段木墙发动了最高强度的猛攻,此时已有超过八百人聚在这片城墙下,有前锋的猛士,有混杂其中压制木墙上士兵的弓手。而后方,还有冲锋者正不断顶着盾牌前来。

  如果没有变数,张、刘二人会在这里直接攻上一天,干干脆脆的撑破这段城防。以他们对武朝军队的了解,这算不上什么过分的想法。而与之相对,对方的防御,同样是坚定的,与武朝其它被攻破的城防上的以命换命又或是悲壮惨烈不同,这一次展现在他们眼前的,确实是两只实力相当的军队的对杀。

  张令徽与刘舜仁知道对方已经将精锐投入到了战斗里,只希望能够在试探清楚对方实力底线后,将对方迅速地逼杀到极限。而在战斗发生到这个程度时,刘舜仁也正在考虑对另外一段营防发动大规模的冲锋,而后,变故蓦起。

  “火器……”

  “武朝火器?”

  在意识到这个概念之后的片刻,还来不及生出更多的疑惑,他们听见号角声自风雪中传过来,空气颤动,不祥的意味正在推高,自开战之初便在积累的、仿佛他们不是在跟武朝人作战的感觉,正在变得清晰而浓烈。

  “唤骑兵接应——”

  “不行!都退回来!快退——”

  就在看到黑甲重骑的一瞬间,两名将领几乎是同时发出了不同的命令——

  *****

  自女真南下以来,武朝军队在女真大军面前溃败、奔逃已成常态,这延绵而来的无数战斗,几乎从无例外,即便在常胜军的面前,能够周旋、反抗者,也是寥寥无几。就在这样的氛围下。夏村战斗终于爆发后的一个时辰,榆木炮开始了划线一般的痛击,紧接着,是接受了名为岳鹏举的小将建议的,重骑兵出击。

  在为夏村修筑防御的过程里,外墙远处的林地。已经被推平了一片,基本上,一箭之地已被清空,而在这其中,一半的土地上留有木桩,另外不算宽敞的一半,才真正适合战马的奔跑。

  从不同方向轰出的榆木炮朝着怨军冲来的方向,划出了一道宽约丈余,长约十多丈的着弹点。由于炮弹威力所限。其中的人当然不至于都死了,事实上,这中间加起来,也到不了五六十人,然而当炮声停下,血、肉、黑灰、白汽,各种颜色混杂在一起,伤兵残肢断体、身上血肉模糊、疯狂的惨叫……当这些东西映入众人的眼帘。这一片地方,的冲锋者。几乎都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

  侧面,百余重骑冲杀而下,而在那片稍显低洼的地方,近八百怨军精锐面对的木墙上,如林的盾牌正在升起来。

  一些怨军中层将领开始让人冲锋,阻挡重骑兵。然而爆炸声再度响起在他们冲锋的路线上,当大营那边撤退的命令传来时,一切都有些晚了,重骑兵正在挡住他们的去路。

  最后方的一部分人还在试图往回逃——有几个人逃掉了——但随后重骑兵已经如屏障般的堵住了去路,他们排成两排。挥舞关刀,开始像碾肉机一般的往营墙推进。

  屠杀开始了。

  怨军的骑兵不敢过来,在那样的爆炸中,有几匹马靠近就惊了,远距离的弓箭对重骑兵没有意义,反而会射杀自己人。

  这片刻间,面对着夏村忽如其来的突袭,东面这段营墙外的近八百怨军士兵就像是被围在了一处瓮城里。他们中间有许多善战的士兵和中下层将领,当重骑碾压过来,这些人试图组成枪阵顽抗,然而没有意义,后方营墙上,弓箭手居高临下,以箭雨肆意地射杀着下方的人群。

  有一部分人仍旧试图朝着上方发起进攻,但在上方加强的防御里,想要短时间突破盾墙和后方的长矛刀枪,仍旧是痴人说梦。

  试图往两边奔逃的人群遭到了更多弓箭手的射击,一部分怨军士兵试图投降,他们随后便被重骑兵碾压过去了。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震慑了所有人,其它方向上的怨军士兵在接到撤退命令后都跑掉了——事实上,就算是高烈度的战斗,在这样的冲锋里,被弓箭射杀的士兵,仍旧算不上很多的,大部分人冲到这木墙下,若不是冲上墙内去与人短兵相接,他们仍然会大量的存活——但在这段时间里,周围都已变得安静,唯有这一处洼地上,沸腾持续了好一阵子。

  怨军士兵被屠杀殆尽。

  远远的,张令徽、刘舜仁看着这一切——他们也只能看着,就算投入一万人,他们甚至也留不下这支重骑,对方一冲一杀就回去了,而他们只能死伤更多的人——整个常胜军部队,都在看着这一切,当最后一声惨叫在风雪里消失,那片洼地、雪坡上碎尸延绵、血流成河。然后重骑兵下马了,营墙上盾牌放下,长长一排的弓箭手还在对准下面的尸体,预防有人装死。

  “他娘的,我操他祖宗!”张令徽握着拳头,青筋暴起,看着这一切,拳头已经颤抖起来,“这是什么人……”

  在这之前,他们已经与武朝打过许多次交道,那些官员丑态,军队的腐朽,他们都清清楚楚,也是因此,他们才会放弃武朝,投降女真。何曾在武朝见过能做到这种事情的人物……

  “砍下他们的头,扔回去!”木墙上,负责这次出击的岳飞下了命令,杀气四溢,“接下来,让他们踩着人头来攻!”

  对于敌人,他是从来不带怜悯的。

  重骑兵砍下了人头,然后朝着怨军的方向扔了出去,一颗颗的人头划过半空,落在雪地上。

  更远处的山麓上,有人看着这一切,看着怨军的成员如猪狗般的被屠杀,看着那些人头一颗颗的被抛出去,浑身都在发抖。

  ……竟如此简单。

  “吃饭!”山谷中的一处瞭望台上,宁毅拍了拍手,如此说道。

  这是夏村之战的开端。

  不久之后,整个山谷都为了这第一场胜利而沸腾起来……

  张、刘二人暂时收兵,以最快的速度制造着能够用来进攻营地的简单攻城器械,另一方面,有斥候正穿过雪原,将战斗的结果告知郭药师……

  ……以及完颜宗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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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〇八章 超越刀锋(六)
  
       血腥与肃杀的气息弥漫,寒风在帐外嘶吼着,混杂其间的,还有营地间人群奔跑的脚步声。≥,大帐里,以宗望为首的几名女真将领正在商议战事,下方,率领大军攻城的猛将赛剌身上甚至有血污未褪,就在之前不久,他甚至亲自率领精锐冲上城墙,但战事持续不久,还是被蜂拥而来的武朝增援逼下来了。
  
  斥候过来通报了汴梁攻防之外的情况后,营帐内沉默了片刻,宗望在前方皱着眉头,好半晌,才挥了挥手。
  
  “这样说来,武朝之中出能战的了?夏村……他们先前为何败成那样?”
  
  他的话语之中隐隐蕴着的愤怒令得人不敢接话。过得一阵,还是才从牟驼岗赶来不久的阇母说了一句:“依我看,可能是武朝人集合了所有溃兵中的精锐,欲破釜沉舟,行险一搏。”
  
  “武朝精锐,只在他们各个将领的身边,三十多万溃兵中,就算能集中起来,又岂能用得了……不过这山谷中的将领,据说乃是城中那位武朝右相之子,要这样说,倒也不无可能。”宗望阴沉着脸色,看着大帐中央的作战地图,“汴梁死守,逼我速战,坚壁清野,断我粮道,春汛决黄河。我早觉得,这是一道的谋算,现在看来,我倒是不曾料错。还有那些火器……”
  
  先前收到那封书信,他便猜测背后的人与那一直在进行的坚壁清野有着莫大的联系,郭药师将矛头对准西军,不过在暗地里,坚壁清野的诸多线索,应该是连着这夏村的。当然,作为主将。宗望只是心中对此事有个印象,他不至于为此上太多的心。倒是在九月二十五凌晨击破二十余万武朝军队时,武瑞营一方,爆炸了二十多辆大车,令得一些进攻这个方向的将领是颇为在意的。
  
  女真起于蛮荒之地,然而在短短年月里中兴建国。这第一批的将领,并不因循守旧,尤其对于战场上各种事物的敏锐程度相当之高。包括攻城器械,包括武朝火器,只是相对于大部分的攻城器械,武朝的火器眼下还真正属于华而不实的东西,那晚虽然有爆炸出现,最终并未对己方造成太大的伤亡,也是因此。当时并未继续追究了。而这次出现在夏村的,倒显得有些不同。
  
  “张令徽、刘舜仁败阵,郭药师必然也知道了,这边是他的事情,着他攻破此处。本帅所关心的,唯有这汴梁城!”宗望说着,拳头敲在了那桌子上,“攻城数日。我军伤亡几已过万,武朝人伤亡高出我军五倍有余。他们战力孱弱至此,我军还数度突破城防,到最后,这城竟还不能破?你们以前遇上过这种事!?”
  
  宗望的目光严厉,众人都已经低下了头。眼前的这场攻防,对于他们来说。同样显得不能理解,武朝的军队不是没有精锐,但一如宗望所言,大部分战斗意识、技巧都算不得厉害。在这几日内,以女真军队精锐配合攻城机械强攻的过程里。每每都能取得成果——在正面的对杀里,对方就算鼓起意志来,也绝不是女真精兵的对手,更别说许多武朝士兵还没有那样的意志,一旦小范围的溃败,女真士兵杀人如斩瓜切菜的情况,出现过好几次。
  
  然而这样的情况,竟然无法被扩大。若是在战场上,前军一溃,裹挟着后方部队如雪崩般逃亡的事情,女真部队不是第一次遇上了,但这一次,小范围的溃败,永远只被压在小范围里。
  
  汴梁城墙上,小范围的溃败和屠杀之后,增援而来的武朝军民又会蜂拥过来,他们蜂拥过来,在女真人的凶猛攻击下,遇上的又只会是溃败,然而第三支部队、第四支部队仍然会涌过来,后方援军如汪洋大海,到最后,竟会给女真的士兵造成心理压力。
  
  支撑起这些人的,必然不是真正的英勇。他们未曾经历过这种高强度的厮杀,纵然被血性怂恿着冲上来,一旦面对鲜血、尸体,这些人的反应会变慢,视野会收窄,心跳会加快,对于痛楚的忍受,他们也绝对不如女真的士兵。对于真正的女真精锐来说,就算肚子被剖开,腿被砍断,也会嘶吼着给敌人一刀,普通的小伤更是不会影响他们的战力,而这些人,或许中上一刀便躺在地上任由宰割了,就算正面作战,他们五六个也换不了一个女真士兵的性命。这样的防御,原该不堪一击才对。
  
  但到得如今,女真部队的死亡人数已经超过五千,加上因受伤影响战力的士兵,伤亡已经过万。眼前的汴梁城中,就不知道已经死了多少人,他们城防被砸破数处,鲜血一遍遍的浇,又在火焰中被一处处的炙烤成黑色,大雪之中,城墙上的士兵懦弱而恐惧,但是对于何时才能攻破这座城池,就连眼前的女真将领们,心中也没有底了。
  
  破是肯定可以破的,然而……难道真要将手上的士兵都砸进去?他们的底线在哪里,到底是怎样的东西,推动他们做出这样绝望的防御。真是想想都让人觉得匪夷所思。而在此时传来的夏村的这场战斗讯息,更是让人觉得心中烦闷。
  
  “作为一国京城,想要速战,我承认之前是低估了它,然而武朝人以城内居民为守军,一时间的血性或许可用,时间一长,城内必生恐慌。若真到那时,我踏平这城!十日不封刀!”
  
  汴梁城中居民百万,若真是要在这样的对杀里将城内众人意志耗干,这城墙上要杀掉的人,怕不要到二十万以上。可以想见,逼到这一步,自己麾下的军队,也已经伤亡惨重了。但无论如何,眼前的这座城,已经变成必须攻下来的地方!宗望的拳头抵在桌子上,片刻后,打了一拳,做了决定……
  
  *****************
  
  就在宗望等人为了这座城的顽强而感到奇怪的时候,汴梁城内。有人也为着同样的事情感到惊奇。事实上,无论是当事人,还是非当事人,对于这些天来的发展,都是没有想过的。
  
  周喆已经好几次的做好逃亡准备了,城防被突破的消息一次次的传来。女真人被赶出去的消息也一次次的传来。他没有再理会城防的事情——世界上的事就是这么奇怪,当他已经做好了汴梁被破的心理准备后,有时候甚至会为“又守住了”感到奇怪和失落——但是在女真人的这种全力进攻下,城墙竟然能守住这么久,也让人隐隐感到了一种振奋。
  
  原来,这城中子民,是如此的忠诚,若非王化广博,民心岂能如此可用啊。
  
  这两天里。他看着一些传来的、臣民英勇守城,与女真财狼偕亡的消息,心中也会隐约的感到热血沸腾。
  
  ——并不是不能一战嘛!
  
  他此时的心理,也算是如今城内许多居民的心理。至少在舆论机构眼前的宣传里,在连日以来的战斗里,大伙儿都看到了,女真人并非真正的战无不胜,城中的英勇之士辈出。一次次的都将女真的军队挡在了城外,而且接下来。似乎也不会有例外。
  
  不过,这天下午传来的另一条消息,则令得周喆的心情多少有些复杂。
  
  他顺手将书桌前的笔洗砸在了地上。但随后又觉得,自己不该这样,毕竟传来的,多少算是好事。
  
  夏村那边。秦绍谦等人已经被常胜军围住,但似乎……小胜了一场。
  
  周喆心中觉得,胜仗还是该高兴的,只是……秦绍谦这个名字让他很不舒服。
  
  仗着相府的权力,开始将所有精兵都拉到自己麾下了么。明目张胆,其心可诛!
  
  首领太监杜成喜听到笔洗砸碎的声音,赶了进来,周喆自书桌后走出来,背负双手,走到书房门外,风雪正在院子里降下。
  
  “杜成喜啊,兵凶战危,患难方知人心,你说,这人心,可还在我们这边哪?”
  
  他看着那风雪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杜成喜连忙过来,小心回答:“陛下,这几日里,将士用命,臣民上城防守,英勇杀敌,正是我武朝数百年教化之功。蛮人虽逞一时凶狠,终究不比我武朝教化、内蕴之深。奴婢听朝中诸位大臣议论,只要能撑过此战,我朝复起,指日可期哪。”
  
  周喆沉默片刻:“你说这些,我都知道。只是……你说这民心,是在朕这里,还是在那些老东西那啊……”
  
  杜成喜张口呐呐片刻:“会陛下,陛下乃天子,九五之尊,城中子民如此奋勇,自是因为陛下在此坐镇啊。否则您看其他城池,哪一个能抵得住女真人如此强攻的。朝中诸位大臣,也只是代表着陛下的意思在做事。”
  
  “你倒会说话。”周喆说了一句,片刻,笑了笑,“不过,说得也是有道理。杜成喜啊,有机会的话,朕想出去走走,去北面,城防上看看。”
  
  “陛下,外面兵凶战危……”
  
  “不用说了。”周喆摆了摆手,“朕心里有数,也不是今天,你别在这聒噪。也许过些时日吧……他们在城头奋战,朕放心不下他们啊,若有可能,只是想看看,心中有数而已。”
  
  他不想跟对方多说,随后挥手:“你下去吧。”
  
  城池东北面,降下的大雪里,秦嗣源所看到的,是另外的一幅景象。
  
  那是一排排、一具具在眼前广场上排开的尸体,尸体上盖了布面,从视野前方朝着远处延绵开去。
  
  三万余具的尸体,被陈列在这里,而这个数字还在不断增加。
  
  纵然是在这样的雪天,血腥气与逐渐生出的腐朽气息,还是在周围弥漫着。秦嗣源柱着拐杖在旁边走,觉明和尚跟在身侧。
  
  “知不知道,女真人死伤多少?”
  
  “十分之一?或者多点?”
  
  秦嗣源右手握着拐杖,几乎是从齿缝中说出来:“这是守城哪!”
  
  “毕竟不善战。”和尚的面色平静,“些许血性,也抵不了士气,能上去就很好了。”
  
  两人在那些尸体前站着,过得片刻。秦嗣源缓缓开口:“女真人的粮草,十去其七,然则剩下的,仍能用上二十日到一个月的时间。”
  
  “绍谦与立恒他们,也已尽力了,夏村能胜。或有一线生机。”
  
  “一线生机……坚壁清野两三百里,女真人就算不胜,杀出几百里外,仍是天高海阔……”秦嗣源朝着前方走过去,过得片刻,才道,“和尚啊,这里不能等了啊。”
  
  觉明跟着走,他一身皂白僧衣。依旧面无表情。两人相交甚深,此时交谈,原也不是上司与下属的商量,许多事情,只是要做了,心中要数而已。
  
  “……这几日里,外面的死者家属,都想将尸体领回去。他们的儿子、丈夫已经牺牲了。想要有个归属,这样的已经越来越多了……”
  
  “……领回去。葬哪里?”
  
  “唉……”
  
  “……不等了……烧了吧。”
  
  这一天的风雪倒还显得平静。
  
  夏村山谷,第一场的胜利之后,从早上到傍晚,谷中热闹的气息未有平静,这也是因为在早晨的挫败后,外面的张、刘军队。便未敢再行强攻了。
  
  一堆堆的篝火燃起,有肉香味飘出来。众人还在热烈地说着早晨的战斗,有些杀敌英勇的士兵被推举出来,跟同伴说起他们的心得。伤兵营中,人们进进出出。相熟的士兵过来看望他们的同伴,互相激励几句,互相说:“怨军也没什么了不起嘛!”
  
  “这一场胜得有些轻松啊。我倒是怕他们有骄躁的情绪了。”房间里,宁毅正在将烤肉切成一块块的,分到旁边的盘子里,由红提拿出去,分给外间的秦绍谦等将领。红提今天未有参与战斗,一身干净整洁,在宁毅身边时,看起来也没什么杀气,她对于宁毅当厨子,自己打下手这样的事情有些不开心,原因自然是觉得不符合宁毅的身份,但宁毅并不介意。
  
  “储着的肉,这一次就用掉一半了。”
  
  “没事,干过一仗,可以打打牙祭了。留到最后,我怕他们很多人吃不上。”
  
  宁毅如此解释着,过得片刻,他与红提一块儿端了大盘子出去,此时在房间外的大篝火边,不少今天杀敌英勇的战士都被请了过来,宁毅便端着盘子一个个的分肉:“我烤的!我烤的!都有!每人拿一块!两块也行,多拿点……喂,你身上有伤能不能吃啊——算了算了,快拿快拿!”
  
  从夏村这片营地组成开始,宁毅一直是以严厉的工作狂和深不可测的谋士身份示人,此时显得亲切,但篝火旁一个个今天手上沾了许多血的战士也不敢太放肆。过了一阵,岳飞从下方上来:“营防还好,已经叮嘱他们打起精神。不过张令徽他们今天应该是不打算再攻了。”
  
  “早晨强攻不成,晚上再偷袭,也是没什么意义的。”秦绍谦从旁边过来,伸手拿了一块烤肉,“张令徽、刘舜仁亦是久经沙场的名将,再要来攻,必定是做好准备了。”
  
  “一天的时间够吗?”宁毅将盘子递向岳飞,岳飞拱了拱手,拿了一块肥肉最少的。
  
  “器械准备不够,但进攻准备必然够了。”
  
  “那就是明天了。”宁毅点了点头。
  
  “必然是明天。”秦绍谦吃完了肉,望向远方,叹了口气。
  
  风雪在山谷之外降下,火光沿着山谷两侧的坡地延伸开去,营地外侧,执勤的士兵还在聚精会神地望着远处。风吹过山岭、雪原时,冷飕飕的感觉,山谷外,依旧有延绵的火光,张令徽、刘舜仁仍旧在紧锣密鼓地做着进攻准备。
  
  第二天是十二月初二。汴梁城,女真人仍旧持续地在城防上发起进攻,他们稍微的改变了进攻的策略,在大部分的时间里,不再执着于破城,而是执着于杀人,到得这天晚上,守城的将领们便发现了死伤者增加的情况,比以往更为巨大的压力,还在这片城防线上不断的堆垒着。而在汴梁摇摇欲坠的此刻,夏村的战斗,才刚开始不久。
  
  张令徽、刘舜仁持续地对夏村营防发起了进攻。
  
  这一次,他们没有再使用饱和式的大规模进攻,而以佯攻和充满弹性的散兵冲锋为主。在夏村营防周围圆形的雪坡上,大片大片的冲锋不断的出现,而后又迅速地退了回去,真正造成杀伤的是大规模抛射的箭矢,包括射进来的火箭——在这样的天气里,火箭不容易点燃周围和内部的木料,宁毅等人基本也已经做了防火的准备,但这样的天气和环境里,一旦被火箭射中,箭伤加上烫伤,一般人都会迅速地失去战力。
  
  当然,这样的弓箭对射中,双方之间的伤亡率都不高,张令徽、刘舜仁也已经表现出了他们作为将领敏锐的一面,冲锋的士兵虽然前进之后又退回去,但随时都保持着可能的冲锋姿态,这一天里,他们只对营防的几个不关键的点发起了真正的进攻,随即又都全身而退。由于不可能出现大规模的战果,夏村一边也没有再发射榆木炮,双方都在考验着彼此的神经和韧性。
  
  “没什么,就让他们跑过来跑过去,我们以逸待劳,看谁耗得过谁!”
  
  顶着盾牌,夏村中的几名高级将领奔行在偶尔射来的箭矢当中,为负责营房的众人打气:“但是,谁也不能掉以轻心,随时准备上去跟他们硬干一场!”
  
  到得这天晚上,虽然对射中产生的伤亡不高,夏村中的士兵当中,积累的精神压力却普遍不小,他们已经有了一定的主观能动意识,不再得过且过,与之对应的,反倒是对战场的责任感。这样的情况下,大家都保持着紧张感,到了晚上,为了怨军的没有冲锋,普遍都耗了不少的心力。
  
  当然,这也是他们必须要承受的东西了。
  
  到得十二月初三,情况依旧如此,只是到了这天下午,快接近傍晚的时候,怨军如潮水般的,发起了一次正面进攻。在几轮与之前无异的箭矢对射后,陡然间,喊杀的呼啸声漫山遍野的涌来!灰色的天幕下,一瞬间,从林地里冲出来的都是人影,他们扛着木梯,举着盾牌,朝着周围的营防疯狂涌来。在营地正面,几辆缀着厚厚盾牌的大车被士兵推着,往前方满是拒马、壕沟的方向碾压而来。
  
  在那疯狂冲来的军阵后方,写着“常胜军”“郭”的大旗迎风招展,猎猎呼啸。这是第三日的傍晚,郭药师到了!
  
  喊杀声震彻山间,箭雨漫天飞舞,兵锋延绵,山谷之中,无数人在呼喊之中奔行就位。
  
  真正的考验,在此时终于展开……(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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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〇八章 超越刀锋(六)
  
       血腥与肃杀的气息弥漫,寒风在帐外嘶吼着,混杂其间的,还有营地间人群奔跑的脚步声。≥,大帐里,以宗望为首的几名女真将领正在商议战事,下方,率领大军攻城的猛将赛剌身上甚至有血污未褪,就在之前不久,他甚至亲自率领精锐冲上城墙,但战事持续不久,还是被蜂拥而来的武朝增援逼下来了。
  
  斥候过来通报了汴梁攻防之外的情况后,营帐内沉默了片刻,宗望在前方皱着眉头,好半晌,才挥了挥手。
  
  “这样说来,武朝之中出能战的了?夏村……他们先前为何败成那样?”
  
  他的话语之中隐隐蕴着的愤怒令得人不敢接话。过得一阵,还是才从牟驼岗赶来不久的阇母说了一句:“依我看,可能是武朝人集合了所有溃兵中的精锐,欲破釜沉舟,行险一搏。”
  
  “武朝精锐,只在他们各个将领的身边,三十多万溃兵中,就算能集中起来,又岂能用得了……不过这山谷中的将领,据说乃是城中那位武朝右相之子,要这样说,倒也不无可能。”宗望阴沉着脸色,看着大帐中央的作战地图,“汴梁死守,逼我速战,坚壁清野,断我粮道,春汛决黄河。我早觉得,这是一道的谋算,现在看来,我倒是不曾料错。还有那些火器……”
  
  先前收到那封书信,他便猜测背后的人与那一直在进行的坚壁清野有着莫大的联系,郭药师将矛头对准西军,不过在暗地里,坚壁清野的诸多线索,应该是连着这夏村的。当然,作为主将。宗望只是心中对此事有个印象,他不至于为此上太多的心。倒是在九月二十五凌晨击破二十余万武朝军队时,武瑞营一方,爆炸了二十多辆大车,令得一些进攻这个方向的将领是颇为在意的。
  
  女真起于蛮荒之地,然而在短短年月里中兴建国。这第一批的将领,并不因循守旧,尤其对于战场上各种事物的敏锐程度相当之高。包括攻城器械,包括武朝火器,只是相对于大部分的攻城器械,武朝的火器眼下还真正属于华而不实的东西,那晚虽然有爆炸出现,最终并未对己方造成太大的伤亡,也是因此。当时并未继续追究了。而这次出现在夏村的,倒显得有些不同。
  
  “张令徽、刘舜仁败阵,郭药师必然也知道了,这边是他的事情,着他攻破此处。本帅所关心的,唯有这汴梁城!”宗望说着,拳头敲在了那桌子上,“攻城数日。我军伤亡几已过万,武朝人伤亡高出我军五倍有余。他们战力孱弱至此,我军还数度突破城防,到最后,这城竟还不能破?你们以前遇上过这种事!?”
  
  宗望的目光严厉,众人都已经低下了头。眼前的这场攻防,对于他们来说。同样显得不能理解,武朝的军队不是没有精锐,但一如宗望所言,大部分战斗意识、技巧都算不得厉害。在这几日内,以女真军队精锐配合攻城机械强攻的过程里。每每都能取得成果——在正面的对杀里,对方就算鼓起意志来,也绝不是女真精兵的对手,更别说许多武朝士兵还没有那样的意志,一旦小范围的溃败,女真士兵杀人如斩瓜切菜的情况,出现过好几次。
  
  然而这样的情况,竟然无法被扩大。若是在战场上,前军一溃,裹挟着后方部队如雪崩般逃亡的事情,女真部队不是第一次遇上了,但这一次,小范围的溃败,永远只被压在小范围里。
  
  汴梁城墙上,小范围的溃败和屠杀之后,增援而来的武朝军民又会蜂拥过来,他们蜂拥过来,在女真人的凶猛攻击下,遇上的又只会是溃败,然而第三支部队、第四支部队仍然会涌过来,后方援军如汪洋大海,到最后,竟会给女真的士兵造成心理压力。
  
  支撑起这些人的,必然不是真正的英勇。他们未曾经历过这种高强度的厮杀,纵然被血性怂恿着冲上来,一旦面对鲜血、尸体,这些人的反应会变慢,视野会收窄,心跳会加快,对于痛楚的忍受,他们也绝对不如女真的士兵。对于真正的女真精锐来说,就算肚子被剖开,腿被砍断,也会嘶吼着给敌人一刀,普通的小伤更是不会影响他们的战力,而这些人,或许中上一刀便躺在地上任由宰割了,就算正面作战,他们五六个也换不了一个女真士兵的性命。这样的防御,原该不堪一击才对。
  
  但到得如今,女真部队的死亡人数已经超过五千,加上因受伤影响战力的士兵,伤亡已经过万。眼前的汴梁城中,就不知道已经死了多少人,他们城防被砸破数处,鲜血一遍遍的浇,又在火焰中被一处处的炙烤成黑色,大雪之中,城墙上的士兵懦弱而恐惧,但是对于何时才能攻破这座城池,就连眼前的女真将领们,心中也没有底了。
  
  破是肯定可以破的,然而……难道真要将手上的士兵都砸进去?他们的底线在哪里,到底是怎样的东西,推动他们做出这样绝望的防御。真是想想都让人觉得匪夷所思。而在此时传来的夏村的这场战斗讯息,更是让人觉得心中烦闷。
  
  “作为一国京城,想要速战,我承认之前是低估了它,然而武朝人以城内居民为守军,一时间的血性或许可用,时间一长,城内必生恐慌。若真到那时,我踏平这城!十日不封刀!”
  
  汴梁城中居民百万,若真是要在这样的对杀里将城内众人意志耗干,这城墙上要杀掉的人,怕不要到二十万以上。可以想见,逼到这一步,自己麾下的军队,也已经伤亡惨重了。但无论如何,眼前的这座城,已经变成必须攻下来的地方!宗望的拳头抵在桌子上,片刻后,打了一拳,做了决定……
  
  *****************
  
  就在宗望等人为了这座城的顽强而感到奇怪的时候,汴梁城内。有人也为着同样的事情感到惊奇。事实上,无论是当事人,还是非当事人,对于这些天来的发展,都是没有想过的。
  
  周喆已经好几次的做好逃亡准备了,城防被突破的消息一次次的传来。女真人被赶出去的消息也一次次的传来。他没有再理会城防的事情——世界上的事就是这么奇怪,当他已经做好了汴梁被破的心理准备后,有时候甚至会为“又守住了”感到奇怪和失落——但是在女真人的这种全力进攻下,城墙竟然能守住这么久,也让人隐隐感到了一种振奋。
  
  原来,这城中子民,是如此的忠诚,若非王化广博,民心岂能如此可用啊。
  
  这两天里。他看着一些传来的、臣民英勇守城,与女真财狼偕亡的消息,心中也会隐约的感到热血沸腾。
  
  ——并不是不能一战嘛!
  
  他此时的心理,也算是如今城内许多居民的心理。至少在舆论机构眼前的宣传里,在连日以来的战斗里,大伙儿都看到了,女真人并非真正的战无不胜,城中的英勇之士辈出。一次次的都将女真的军队挡在了城外,而且接下来。似乎也不会有例外。
  
  不过,这天下午传来的另一条消息,则令得周喆的心情多少有些复杂。
  
  他顺手将书桌前的笔洗砸在了地上。但随后又觉得,自己不该这样,毕竟传来的,多少算是好事。
  
  夏村那边。秦绍谦等人已经被常胜军围住,但似乎……小胜了一场。
  
  周喆心中觉得,胜仗还是该高兴的,只是……秦绍谦这个名字让他很不舒服。
  
  仗着相府的权力,开始将所有精兵都拉到自己麾下了么。明目张胆,其心可诛!
  
  首领太监杜成喜听到笔洗砸碎的声音,赶了进来,周喆自书桌后走出来,背负双手,走到书房门外,风雪正在院子里降下。
  
  “杜成喜啊,兵凶战危,患难方知人心,你说,这人心,可还在我们这边哪?”
  
  他看着那风雪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杜成喜连忙过来,小心回答:“陛下,这几日里,将士用命,臣民上城防守,英勇杀敌,正是我武朝数百年教化之功。蛮人虽逞一时凶狠,终究不比我武朝教化、内蕴之深。奴婢听朝中诸位大臣议论,只要能撑过此战,我朝复起,指日可期哪。”
  
  周喆沉默片刻:“你说这些,我都知道。只是……你说这民心,是在朕这里,还是在那些老东西那啊……”
  
  杜成喜张口呐呐片刻:“会陛下,陛下乃天子,九五之尊,城中子民如此奋勇,自是因为陛下在此坐镇啊。否则您看其他城池,哪一个能抵得住女真人如此强攻的。朝中诸位大臣,也只是代表着陛下的意思在做事。”
  
  “你倒会说话。”周喆说了一句,片刻,笑了笑,“不过,说得也是有道理。杜成喜啊,有机会的话,朕想出去走走,去北面,城防上看看。”
  
  “陛下,外面兵凶战危……”
  
  “不用说了。”周喆摆了摆手,“朕心里有数,也不是今天,你别在这聒噪。也许过些时日吧……他们在城头奋战,朕放心不下他们啊,若有可能,只是想看看,心中有数而已。”
  
  他不想跟对方多说,随后挥手:“你下去吧。”
  
  城池东北面,降下的大雪里,秦嗣源所看到的,是另外的一幅景象。
  
  那是一排排、一具具在眼前广场上排开的尸体,尸体上盖了布面,从视野前方朝着远处延绵开去。
  
  三万余具的尸体,被陈列在这里,而这个数字还在不断增加。
  
  纵然是在这样的雪天,血腥气与逐渐生出的腐朽气息,还是在周围弥漫着。秦嗣源柱着拐杖在旁边走,觉明和尚跟在身侧。
  
  “知不知道,女真人死伤多少?”
  
  “十分之一?或者多点?”
  
  秦嗣源右手握着拐杖,几乎是从齿缝中说出来:“这是守城哪!”
  
  “毕竟不善战。”和尚的面色平静,“些许血性,也抵不了士气,能上去就很好了。”
  
  两人在那些尸体前站着,过得片刻。秦嗣源缓缓开口:“女真人的粮草,十去其七,然则剩下的,仍能用上二十日到一个月的时间。”
  
  “绍谦与立恒他们,也已尽力了,夏村能胜。或有一线生机。”
  
  “一线生机……坚壁清野两三百里,女真人就算不胜,杀出几百里外,仍是天高海阔……”秦嗣源朝着前方走过去,过得片刻,才道,“和尚啊,这里不能等了啊。”
  
  觉明跟着走,他一身皂白僧衣。依旧面无表情。两人相交甚深,此时交谈,原也不是上司与下属的商量,许多事情,只是要做了,心中要数而已。
  
  “……这几日里,外面的死者家属,都想将尸体领回去。他们的儿子、丈夫已经牺牲了。想要有个归属,这样的已经越来越多了……”
  
  “……领回去。葬哪里?”
  
  “唉……”
  
  “……不等了……烧了吧。”
  
  这一天的风雪倒还显得平静。
  
  夏村山谷,第一场的胜利之后,从早上到傍晚,谷中热闹的气息未有平静,这也是因为在早晨的挫败后,外面的张、刘军队。便未敢再行强攻了。
  
  一堆堆的篝火燃起,有肉香味飘出来。众人还在热烈地说着早晨的战斗,有些杀敌英勇的士兵被推举出来,跟同伴说起他们的心得。伤兵营中,人们进进出出。相熟的士兵过来看望他们的同伴,互相激励几句,互相说:“怨军也没什么了不起嘛!”
  
  “这一场胜得有些轻松啊。我倒是怕他们有骄躁的情绪了。”房间里,宁毅正在将烤肉切成一块块的,分到旁边的盘子里,由红提拿出去,分给外间的秦绍谦等将领。红提今天未有参与战斗,一身干净整洁,在宁毅身边时,看起来也没什么杀气,她对于宁毅当厨子,自己打下手这样的事情有些不开心,原因自然是觉得不符合宁毅的身份,但宁毅并不介意。
  
  “储着的肉,这一次就用掉一半了。”
  
  “没事,干过一仗,可以打打牙祭了。留到最后,我怕他们很多人吃不上。”
  
  宁毅如此解释着,过得片刻,他与红提一块儿端了大盘子出去,此时在房间外的大篝火边,不少今天杀敌英勇的战士都被请了过来,宁毅便端着盘子一个个的分肉:“我烤的!我烤的!都有!每人拿一块!两块也行,多拿点……喂,你身上有伤能不能吃啊——算了算了,快拿快拿!”
  
  从夏村这片营地组成开始,宁毅一直是以严厉的工作狂和深不可测的谋士身份示人,此时显得亲切,但篝火旁一个个今天手上沾了许多血的战士也不敢太放肆。过了一阵,岳飞从下方上来:“营防还好,已经叮嘱他们打起精神。不过张令徽他们今天应该是不打算再攻了。”
  
  “早晨强攻不成,晚上再偷袭,也是没什么意义的。”秦绍谦从旁边过来,伸手拿了一块烤肉,“张令徽、刘舜仁亦是久经沙场的名将,再要来攻,必定是做好准备了。”
  
  “一天的时间够吗?”宁毅将盘子递向岳飞,岳飞拱了拱手,拿了一块肥肉最少的。
  
  “器械准备不够,但进攻准备必然够了。”
  
  “那就是明天了。”宁毅点了点头。
  
  “必然是明天。”秦绍谦吃完了肉,望向远方,叹了口气。
  
  风雪在山谷之外降下,火光沿着山谷两侧的坡地延伸开去,营地外侧,执勤的士兵还在聚精会神地望着远处。风吹过山岭、雪原时,冷飕飕的感觉,山谷外,依旧有延绵的火光,张令徽、刘舜仁仍旧在紧锣密鼓地做着进攻准备。
  
  第二天是十二月初二。汴梁城,女真人仍旧持续地在城防上发起进攻,他们稍微的改变了进攻的策略,在大部分的时间里,不再执着于破城,而是执着于杀人,到得这天晚上,守城的将领们便发现了死伤者增加的情况,比以往更为巨大的压力,还在这片城防线上不断的堆垒着。而在汴梁摇摇欲坠的此刻,夏村的战斗,才刚开始不久。
  
  张令徽、刘舜仁持续地对夏村营防发起了进攻。
  
  这一次,他们没有再使用饱和式的大规模进攻,而以佯攻和充满弹性的散兵冲锋为主。在夏村营防周围圆形的雪坡上,大片大片的冲锋不断的出现,而后又迅速地退了回去,真正造成杀伤的是大规模抛射的箭矢,包括射进来的火箭——在这样的天气里,火箭不容易点燃周围和内部的木料,宁毅等人基本也已经做了防火的准备,但这样的天气和环境里,一旦被火箭射中,箭伤加上烫伤,一般人都会迅速地失去战力。
  
  当然,这样的弓箭对射中,双方之间的伤亡率都不高,张令徽、刘舜仁也已经表现出了他们作为将领敏锐的一面,冲锋的士兵虽然前进之后又退回去,但随时都保持着可能的冲锋姿态,这一天里,他们只对营防的几个不关键的点发起了真正的进攻,随即又都全身而退。由于不可能出现大规模的战果,夏村一边也没有再发射榆木炮,双方都在考验着彼此的神经和韧性。
  
  “没什么,就让他们跑过来跑过去,我们以逸待劳,看谁耗得过谁!”
  
  顶着盾牌,夏村中的几名高级将领奔行在偶尔射来的箭矢当中,为负责营房的众人打气:“但是,谁也不能掉以轻心,随时准备上去跟他们硬干一场!”
  
  到得这天晚上,虽然对射中产生的伤亡不高,夏村中的士兵当中,积累的精神压力却普遍不小,他们已经有了一定的主观能动意识,不再得过且过,与之对应的,反倒是对战场的责任感。这样的情况下,大家都保持着紧张感,到了晚上,为了怨军的没有冲锋,普遍都耗了不少的心力。
  
  当然,这也是他们必须要承受的东西了。
  
  到得十二月初三,情况依旧如此,只是到了这天下午,快接近傍晚的时候,怨军如潮水般的,发起了一次正面进攻。在几轮与之前无异的箭矢对射后,陡然间,喊杀的呼啸声漫山遍野的涌来!灰色的天幕下,一瞬间,从林地里冲出来的都是人影,他们扛着木梯,举着盾牌,朝着周围的营防疯狂涌来。在营地正面,几辆缀着厚厚盾牌的大车被士兵推着,往前方满是拒马、壕沟的方向碾压而来。
  
  在那疯狂冲来的军阵后方,写着“常胜军”“郭”的大旗迎风招展,猎猎呼啸。这是第三日的傍晚,郭药师到了!
  
  喊杀声震彻山间,箭雨漫天飞舞,兵锋延绵,山谷之中,无数人在呼喊之中奔行就位。
  
  真正的考验,在此时终于展开……(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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