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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士子风流 【作者:上山打老虎额】(完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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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四十章:怒火冲天

  任命的旨意下来得很快,原本需要酝酿一两个月功夫,可是内阁这边推举,人选又让宫里满意,因此宫里和内阁之间倒都像是商量好了似的,杨慎高升侍读学士,徐谦为侍读。[本文来自]

  旨意下来,徐谦却不在,不过倒也无妨,这又不是诏命和敕命,直接传达也就是了。

  杨慎得了侍读学士,自然有不少人纷纷前来恭喜,杨慎倒也谨慎,想来这些年的脾气收敛了不少,再不像从前那样狂了,和众人寒暄几句便溜到了杨廷和的值房。

  “父亲!”

  杨廷和抬眸,朝他一笑,道:“如何,这侍读学士尚可吧?再往上就是翰林了,进可入阁,退可选调各部为侍郎,便是老夫要安排你上来,却也要花费一番功夫。本来呢,宫里是不会如此轻易答应的,父子二人俱都是学士,这在国朝可不多见,就如那谢太保,他贵为内阁学士的时候,自家的儿子谢正却不免要压一压,直到他致仕,谢正才进了翰林,人言可畏倒是不怕,到了为父这个地步,身前身后之名固然紧要,可是嘴皮子长在别人身上,却也无可奈何。最重要的是天子多疑,本来是未必肯拟准的,这一次是搭了一个徐谦上去,权当是买一送一,天子才准了这事。”

  杨慎忍不住道:“这徐谦就这么受陛下的信重?”

  杨廷和微微一笑,道:“人都有好恶嘛,这徐谦不算太坏,总比天子信重刘瑾这样的人好,这个人,老夫之所以给他点甜头,既是互利。也是因为他本心不算坏,暂时还没有妨碍到老夫,不妨让他多闹腾几日。”

  杨慎看了父亲一眼,见他两鬓之间已有丝丝白发,心里不由感伏万千,杨廷和的年纪虽然不小,不过一直保养得不错,可是岁月催人老,再如何保养。这白发和皱纹还是不免生出来。

  杨慎道:“父亲现在最担心的应当是杨叔父入阁的事吧?”

  杨廷和倒是镇定自若,微微一笑道:“入阁?为父倒是并不担心太多。”

  见杨慎一脸疑惑,杨廷和慢悠悠地道:“杨一清入阁,毛纪已经不成问题,最大的问题是陛下。不过陛下那边,为父已经有了办法,你等着看吧,过不了多久,宫里就要震动了,到时陛下会妥协的。”杨廷和深深地看了杨慎一眼,道:“为父今日索性就给你上一课吧。你随时关注宫中动静!”

  杨慎一呆,连忙点头。

  与此同时,徐谦得了消息,自然是不能再吃茶了。起身告辞,尤其是着重地看了张京一眼,笑呵呵地道:“张侍读,再会。”

  张侍读这个称呼。方才张京还听着舒服,可是现如今却是如此的刺耳。张京的脸色惨白,恨不得从地缝里钻出去。

  徐谦又道:“方才张侍读的教诲,徐某受教,做官之人千万不可言行放荡,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鉴,可以明得失。徐某人一定要以张侍读为鉴,绝不言行放荡,好了,诸位再会,若是有闲,大家既是同年又是同僚,不妨出来浅酌几杯。”

  他匆匆告辞,留下几个目瞪口呆的‘同年’,急匆匆地过了午门,本是要往内阁赶,谁知半途上却被一个公公截住了,这公公道:“徐编撰,快,王太后有请。”

  徐谦忍不住道:“王太后?王太后请我做什么?”

  这公公显得有些急躁,道:“陛下也在那儿,专侯你去,出事了。”

  出事了三个字在宫里可不是随便说说的,你要是胡说,被人听了去,多半说你这厮乌鸦嘴,既然这太监说出这三个字,肯定是出了什么大事。

  徐谦倒也不急着去领圣命,道:“公公带路吧。”

  跟着这公公到了慈宁宫,徐谦想请他进去禀告,谁知这公公直截了当道:“事有缓急轻重之分,太后和陛下等得急了,快进去吧。”

  徐谦连忙进去,走进殿里却发现殿里一片狼藉,地上似乎是有人摔了一个茶盏,到处都是碎瓷片,王太后一脸肃杀地坐在榻上,嘉靖抿着嘴,脸色阴沉,黄锦则是跪在一边,除此之外,王成居然也来了,这位王国舅眼泪婆娑,跪在地上一动不动,声音还在哽咽。与王国舅并排而跪的竟还有钦赐给徐谦的未来老丈人陆征。

  徐谦定了定神,上前道:“微臣来迟,请娘娘和陛下恕罪。”

  不过他没有顺势跪下去,地上全是碎瓷片,跪下去那就是傻子,且不说这跪地与节操有什么干系,单单这伤及身体发肤的事,徐谦也不会蠢得去做。

  众人见徐谦来了,倒都是精神一振。

  嘉靖道:“赐坐。”

  徐谦不客气,欠身坐下,王太后看了他一眼,便道:“哀家唤你来,是让你办一件事!”

  徐谦道:“还请娘娘明示。”

  王太后冷冷地道:“你身上不是有御赐的天子剑吗?你带人去顺天府,拿下顺天府府尹以及今日当值的堂官,谁敢阻拦,尽皆杀无赦!”

  听到这话,徐谦惊呆了,提剑去砍人,王太后,哥是翰林不是陈浩南啊,这种砍人的事怎么能请我去做?

  再者……好端端的,砍人做什么?

  徐谦只得带着求救似的目光看向嘉靖,嘉靖显得有些尴尬,连忙对王太后道:“母后,顺天府只是秉公办事而已,至少……”

  不等他说完,王太后便声音高昂地道:“这也是秉公办事?分明就是故意构陷?蛛儿和陆炳二人只是和人争执,怎么就成了杀人?顺天府好大的架子,说拿就拿,他们这是什么意思?皇帝,这是有人要打你的脸,有人欺负咱们孤儿寡母,你还没有看出来吗?都欺到这个地步,若是不给他们一点厉害,哀家索性不做这太后,你也不要做这皇帝了。”

  嘉靖顿时气势一弱,讪讪道:“儿臣也是这意思,他们现在就是挖好了坑就等母后冲动,到时还不知道怎么笑话,眼下要解决这事就必须从长计议,再者说了,徐谦是翰林,你让他去喊打喊杀又有什么用?母后息怒,这件事让儿臣处置吧。”

  王太后显然不依,冷笑道:“处置?怎么处置?事情到这个地步,你倒是拿个法子出来?平时的时候,你不是总是智珠在握吗?陛下,你是哀家的儿子,哀家会不知道你?你总是算计、算计,可是有些事不是凭算计就有用的,要果断决然,切不可妇人之仁。”

  王太后的脸色冷若寒霜,眼眸中杀意重重,大明朝的太后里头最强势者就莫过于王太后了,她此时完全是一个被惹翻了的悍妇,冷冷地继续道:“事到如今,绝不能忍让,忍气吞声了这么久,真以为咱们孤儿寡母是软柿子,你们瞎了眼了。徐谦,你既然来了,哀家就听听你怎么说。”

  徐谦还不知道发生了怎么回事呢,就听到王太后在这儿勃然大怒,连皇帝的面子都不给了,把嘉靖骂了个狗血淋头。

  这也算是一物降一物,平时嘉靖嚣张得很,口吻总是带着不容置疑,总是把自己当作权威,现如今被王太后大骂一通,竟是一点脾气都没有。

  徐谦心里暗咐:“从未见王太后这般大发雷霆,定是发生了彻底激怒了王太后的事,否则断不会如此。”

  徐谦心里苦笑,他没有想到会卷入到宫中的私事,连忙道:“到底发生了何事?微臣至今一头雾水。”

  王太后便不吭声了,倒是嘉靖道:“事情就出在了如意坊,今日如意坊里出了一桩命案,而涉事的便是永丰伯世子王蛛和陆炳。”

  事情其实很简单,如意坊如今越来越热闹,不只是在如意坊里头,由于这里逐渐鼎盛,还带动了附近的许多地方,甚至不少商贾喜欢去那里,便是一些贵族子弟也喜欢跑那儿去厮混。

  王成本来就在如意坊里占了一点干股,他那倒霉孩子王蛛自然邀上了一群子弟跑去游玩,而陆炳和王蛛是熟识的,因为陆炳的娘在安陆的时候曾经做过嘉靖的乳母,而王蛛身为嘉靖的表兄弟,自然经常出入王府,如今进了京师,大家比以前更加热络了,本来好好的玩倒也没什么,可问题就出在如意坊上头。

  如意坊如今风头太盛,已经涉及到了许多产业,比如在如意坊附近就已经盘下了许多的土地,用以开发客栈、酒楼甚至是一些风月场所。王蛛和陆炳大清早的去,自然也不是喝花酒,而在那儿恰好有个斗狗的地方,也是如意坊旗下的产业,王蛛爱斗狗,本来也没什么,只是这时候,顺天府的差役却来了,硬说这儿有逃犯,要进去搜查,这店里的张贵自然不肯,因为官差们一冲进去,肯定去影响生意,本来这种事好好交涉也就罢了,偏偏王蛛和陆炳二人跳了出来,身为贵族,这二人本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哪里管得了这么多?直接就指使下头的随从和官差们打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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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四十一章:惊天动地

  谁先动的手,其实不用想都能明白,定是王蛛先动的手,像这种世子最是坑爹,再加上这斗狗场算起来也有他爹的一份,看到有人居然敢来捣乱,自然勃然大怒,以他的身份自然不必顾忌什么,一言不合,自然也就动手。※※

  陆炳的性子相对沉稳,可毕竟是年轻人,自己朋友已经先动了手,断然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倒是那些差役的来路,徐谦也能猜测出一点东西来,他爹本来就是差役出身,这些差役都有一个特点,都是没有薪俸的,他们既不算是朝廷的人,朝廷也没有俸禄拨发,可是投身这一行的却也不少。道理说穿了,其实就是虽然上头不给钱,可是下头有油水。

  眼下京师里,头油水最丰厚的也就是如意坊那一带了,甚至由于如意坊的出现,使得京师南市和北市都渐渐地萧条下来,商贾们都聚在那里,他们的消费力实在太大,于是为了给这些商贾提供便利,各种娱乐设施,各种铺子、客栈、赌场、青楼拔地而起,往往这些生意获利最高,油水也是最丰厚。

  可是那儿大多数的这类产业都牢牢地控制在如意坊手里,如意坊背后有人,寻常的人也不敢随意去找晦气,上至官差,下到泼皮,这黑白两道的人一般是不敢上门招惹的。

  于是一个有意思的现象就出现了,许多商家见了便打了主意,正如有了功名的举人可以不缴粮一样,结果许多人家都将田地转移到了举人老爷的名下,如意坊那边就有很多这样的人,许多的商铺都求告上门,情愿出让一半的干股给如意坊。再换上如意坊的招牌做生意,别看白送了干股出去好像吃亏,可是做生意讲究的是省心,没人找麻烦,这钱赚得才舒服。

  最后的结果可想而知,越来越多的门面挂着如意坊的招牌,而如意坊对这些也是来者不拒,最后如意坊的‘生业’越来越多,寻常的小商小户反倒不多见了。

  这对于顺天府的差役们来说简直就是要命的事。以前他们不沾如意坊是因为犯不上,毕竟不吃如意坊还能吃张家、王家、刘家、杨家。结果张家、王家也挂在了如意坊的名下,他们能吃的只剩下了刘家和杨家,可供下口的越来越多,想要满足自己。就肯定要变本加厉,结果这油水越刮越狠,此后仅剩下的刘家和杨家也吃不消了,从前顺天府的人还只是每月让他们拿十两八两银子,现在却是翻上一番两番甚至是三番,于是刘家不得不关张大吉,杨家一看吃不消。也挂上了如意坊的名儿。

  差役们显然不懂得竭泽而渔的道理,可是他们的做法确实就是竭泽而渔,刮得太狠,掌柜东家们宁愿白送如意坊干股也不愿意再和这些强盗打交道。

  问题很严峻。这已经是事关生死存亡了,差役们平时刮油水惯了,从前都养得肥头大耳,现如今这些‘肥羊’一个个不翼而飞。这日子还怎么过?

  显然……你把人逼急了就会有人铤而走险的,这些差役眼睛都红了。摆在他们面前有一座金山,他们现在却在饿肚子,不动金山,他们难道靠那点零星的碎银子度日?

  可以想象,所谓斗狗场里窝藏王洋大盗根本就是托词,他们的目的就是捣乱,捣乱的目的就是要钱,不拿钱出来,他们今日搜查一下,明日又检查一下斗狗的赌客,人家的生意还做不做?

  许多事情绝不能破例,因为一旦破例,不但不会让对方收手,反而会变本加厉,今日若是斗狗场服软,明日人家就会故技重施,会有第二次、第三次,这斗狗场乃是挂在如意坊名下,每年近半的利润也是上缴如意坊,人家有底气,当然不肯放人进去,结果双方起了冲突,王蛛这脑门子里少了一根筋的家伙一看,他娘的,算起来斗狗场还有王家的一份,你哪路的神仙,也敢闹事?少不了要去出头。

  至于后头发生了什么冲突,最后怎么打死人,虽然嘉靖是说了,当然是偏袒向王陆一边的,可是徐谦却觉得这里头肯定有水分。

  最大的问题就是,顺天府一看死了人,直接就去拿人。若说那些差役不知道王蛛和陆炳的身份,顺天府拿人的时候会不知道?既然知道,如此敏感的两个家伙,他们突然如此强硬,直接把人拿了,还关押起来,这里头就有玄机了。

  在顺天府的背后一定有人指使,或许打死人只是意外的事件,可是事后的处理似乎是成了某些人闹事的借口,这些人为何要闹事,莫非要和宫里对着干?王蛛再如何,那也是王太后的外甥,谁有这个胆子?就算有人有这胆子,顺天府没有底气也绝不敢如此胆大妄为,唯一的解释就是,顺天府背后的这个人给予了顺天府足够的勇气。

  其实真相到现在已经不言自明了。

  徐谦皱起眉来,对王太后道:“娘娘息怒,微臣有两个问题,这其一:这个事说大也大,说小也小,道理到底站在哪一边,现在虽然说不清,不过顺天府如此胆大包天,实属罕见,王娘娘可知道是谁给他们撑的腰?”

  王太后在气头上,可是听了徐谦的问话,竟是呆了一下,现在回想了一下,也似乎察觉出了那么点儿头绪。

  徐谦又问:“其二:闹出了这么大的事,为何现在外头一点动静都没有?微臣是刚从翰林院过来的,暂时也没有听说过这件事,怎么消息如此严密呢?”

  王太后蹙眉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徐谦看了无奈的嘉靖一眼,道:“微臣所能断定的只有一件事,这件事已经有朝中的某个位高权重之人出面搀和了进来,而且这个人定然是了不起的人物,便是娘娘和陛下见了他,只怕也要忍让三分。而他并没有急于把事情闹大,而是把事情压着,显然他的目的并非是给王娘娘和陛下难堪,而是另有所图。”

  王太后一头雾水,只是觉得徐谦的话显然过于深了。反倒是嘉靖也预感到了什么,其实嘉靖本就是心机深沉之人,只是王太后现在因自己的外甥被关在大狱之中,怒急攻心,搅得嘉靖也不安生,令嘉靖实在没有心思去琢磨这个。现在徐谦提了出来,让嘉靖忍不住道:“你说的这个人有什么图谋?”

  徐谦微微一笑,道:“陛下,蒋学士致仕,内阁里头不是正缺了一个学士吗?想必这个人希望和陛下做个买卖。”

  嘉靖顿时怒了,冷笑道:“朕是天子,他是什么东西,也敢和朕谈买卖?”

  徐谦却是叹口气,摇头道:“为政之人最擅妥协二字,现在此人就是要逼迫陛下妥协,陛下想想看,若是陛下不露声色的准了此人,让他举荐的人入阁,那么这件事必定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过不了多久,王蛛和陆炳就能悄无声息的出来,从此以后,谁也不会记起这件事,若是陛下不肯妥协,事情就会闹大,到时肯定闹得天下皆知,就算陛下动用强力的手段要回了两个人,可是王蛛毕竟和太后有牵连,陆炳又曾陪陛下读书,到时候少不了天下人对陛下失望至极,会议论陛下放纵亲族不法、草芥人命了。若是这个幕后之人再拿来做点儿文章,发动无数大臣弹劾上书,王娘娘和陛下想必都没有台阶下,这件事最大的问题就是可能会对太后和陛下的声誉带来巨大的影响,一旦流言四起,陛下又如何堵得住天下人的悠悠之口?难道还能把所有上书的大臣都给予重惩吗?”

  嘉靖的脸色瞬时白了,王太后也是惊得目瞪口呆,方才的豪气顿时收敛,反而露出了几分惊慌,不管怎么说,嘉靖是他儿子,儿子才是最重要的,现在儿子登基不久,又只是以藩王的出身,对嘉靖来说,最重要的就是树立威信,若是这个时候把事情闹大,天下人必然会站在宫中的对立面,大臣们沉寂已久,正好借着这个机会闹一闹,假若这个时候,顺天府再表现得强硬一些,皇帝就算下达旨意,大臣们也可以直接封还圣旨拒不接受,人家正好有了口实,有了站得住的理由,又掌握了舆论公器,还不是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最后皇帝的政令到了内阁便被有‘骨气’的阁臣和各部‘不畏强暴’的给事中们驳回,那么就可能是一场惊天动地的事了,甚至有动摇国体的可能。

  其实有些事本来就很奇妙,往往每个重大事件的前奏都是一件巴掌大的小事,而小事能不能变大,就看围绕着这件事的人使出什么手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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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谦不由地叹口气,道:“陛下现在麻烦,老虎也麻烦,月票少得伤他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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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四十二章:就怕你玩不起

  张太后听得心惊,此时怒气收敛起来,反而担忧地看了嘉靖一眼。

  事情既然涉及到了朝野的博弈,张太后再蠢也不可能做亲者痛仇者快的事了,事情闹大,虽然不至于天下大乱,乱子却也不小。人家有时候就是等着你往这个火坑里跳,正德皇帝就是前车之鉴,这家伙虽然不太靠谱,可你要说他一无是处,说他是混账王八蛋再加三级,那真是冤枉了人家,可是天下人的舆论就是如此。

  而且正德至今都是死得不明不白,许多事不足为外人道哉,让人有了联想翩翩的余地。

  嘉靖登基,确实很有一番‘作为’,可是一旦戴上了一个昏君的帽子,想摘下来却是不太容易。

  那陆征和王成二人也感觉到了不对劲,陆炳是陆征的侄子,作为一家之主,陆征肯定要出头,而王成更不必说,骨肉至亲,总不能让自己的儿子遭罪,王成热泪盈眶地道:“请陛下做主,现在人还在顺天府,这孩子平时也没遭什么罪……”

  嘉靖此时倒是显得不为难起来,他的眼眸眯着,却是不理王成,慢悠悠地道:“徐谦,你继续说下去。”

  徐谦心里摇头,有些事反而是他这局外人看得清,他正色道:“事情绝不能草率,微臣以为,宫里不必这么快反应,因为外头有人就等着宫里救人,可是一旦救人就可能落人口实,无论怎么说,毕竟是死了人,所以不能轻举妄动。”

  陆征忍不住道:“那人怎么办?人就不救了?”

  徐谦摇摇头,笑道:“人自然要救,可是不要急于一时,我们不慌,他们才会忐忑,你若是处处落入别人的算计,反而就处处要被人拿捏了。再者说了,他们这是博弈,而不是对抗,顺天府有拿人的胆子,却绝没有杀人的心,陆王二人虽然关押在大牢里,想来也不会受到什么虐待,反而为了防止出乱子,坏了手里的筹码,甚至害怕担上迫害皇亲的干系,顺天府那边,必定会对两位公子优渥照顾,稍有损伤,他们也吃不了兜着走。”

  徐谦生怕不能说服这两个没头苍蝇一样的家长,笃定地道:“现在就是下棋,越是心急反而越是容易出错,所以这件事就交给我来办,保准七日之内把人救出来,可是现在必须沉得住气,王伯爷,陆侯爷,你们出宫之后便回府,暂时不要露面,什么事都不要做,什么话都不要说。”

  陆征似乎明白了什么,此时不禁用老丈人的眼光去审视徐谦,心里暗暗点头,这个家伙临危不乱,颇有大将之风,不过他是文臣而非武将,就算他身上没有功名在身,也不是状元公和六首,这个女婿,似乎也值了。

  倒是王成这厮有点不甘心,道:“蛛儿平时宠溺惯了,就怕吃不了这个苦。”

  徐谦道:“吃不了也得吃,人活在世上哪里有一辈子顺顺当当的?总不能一世都让他在蜜罐里泡着,这一次对他未必不是一次好机会,正好磨砺一下心性。”

  他的口气倒是很大,王成一想,虽然心里不甘,可是也觉得徐谦的话有道理,对方再肆无忌惮,总不敢对王蛛动刑,再丧心病狂,也不敢让他的蛛儿挨饿受冻,人只要在就没事。

  对于徐谦的处置,王太后不置可否,嘉靖却是欣赏地颌首点头,道:“怎么,徐爱卿已经有了办法?”

  谁知徐谦一摊手,道:“微臣现在还没有办法,不过这办法终究是人想出来的,这就好像两军对阵一样,不到最后,谁也不知道胜负,可是两军交战之前就必须摆好阵脚,切不可乱了方寸,至于将来怎么打,却要从长计议。”

  “说到底,这件事就是道理的问题,既然有人搀和进来,就看谁站在道理这边,谁占了这个理字,谁就是胜者,王子犯法与民同罪,这是他们的道理,而微臣现在必须去寻个站得住的理由,否则冒失行事,受害的就不只是永丰伯和陆侯爷了。”

  说罢,徐谦看了王太后一眼,笑吟吟地继续道:“王娘娘也要沉得住气,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人断然不会有事,这也绝不是斗殴杀人的问题,说到底,还是朝野之争,有些人巴不得来看笑话,既然人家想看笑话,王娘娘就更要端足母仪天下的姿态,得让天下人看看王娘娘是如何的处变不惊,如何的举重若轻。”

  一番劝谏倒是令王太后不得不笑起来,她方才担心王蛛,毕竟是她王家的子弟,平时宠溺惯了,就怕出事。现在徐谦说绝不会出任何问题,就算在狱里也绝对能养的白白胖胖,这就让王太后定下了心神,心里不由想,是了,不能让人看笑话,否则岂不是授人以柄?事情又不是没有转圜的余地,看这徐谦如此有信心,交给他处置就是。

  她站起来,走到徐谦的跟前,笑吟吟地道:“万事都托付给你了,其实呢,小辈们吃点苦也没什么,只要性命无忧,身体发肤无损,让他们历练历练也是无妨,徐谦,这事儿该怎么办都由你来拿主意,你自己斟酌着处置就是。”

  徐谦颌首点头,道:“微臣尊娘娘懿旨。”

  嘉靖看在眼里,不得不佩服徐谦的手段,三言两语就安抚住了方才雷霆大怒的王太后和两位焦灼不安的国戚,他莞尔笑着补了一句,道:“办好了,朕自有赏。”

  对于嘉靖的赏赐,徐谦还真巴望不上,单凭自己和王成、陆征的关系,这件事他也必须出个头,他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道:“陛下召微臣到这里来,只怕有心人早就知道了,既然是从长计议,这宫里宫外就都要配合好,微臣告辞了。”

  嘉靖莞尔,道:“朕自然会配合你,你放心便是。”

  从王太后这里告辞出来,刚走几步,不妨那陆征也告辞而出,追上来,大叫道:“贤婿。”

  徐谦驻足,不得不苦笑以对道:“宫禁之地,侯爷怎们能……”

  谁知陆征比他更加理直气壮,道:“这又算什么?贤婿就是贤婿,一日为贤婿,终身都是贤婿,怎的,还怕别人听?”

  徐谦一直觉得这位陆侯爷不是脑子搭错了一根筋,就是这家伙是卑鄙无耻的小人,这话的弦外之音怎么听来好像是:一日是冤大头,终身都是冤大头?

  徐谦只得苦笑,道:“陆侯爷不在里头多坐坐?”

  陆征道:“老夫算是想明白了,坐在这里也理不出头绪,这事儿还真得你来办,宫里出面终究还是有忌惮,我特意出来寻你说话就是告诉你,你要办事,若是有什么用得着的地方,陆家上下,包括这么多亲军,自然都听你调用,你放心大胆地用便是。”

  徐谦风淡云清,谢绝他的好意,道:“这又不是比谁的人多,看谁的拳头大,要这么多人做什么?”说到这里,他脑子里突然闪过了一点灵光,似乎有了主意,只是这时候也不能说出来,笑吟吟地道:“你放心便是,人肯定能平安无恙地出来,顺天府既然要玩,那就奉陪到底就是了,就怕他们玩不起。”

  见徐谦自信满满,陆征也不由信心一振,感叹万千道:“天上掉下了贤女婿,这也是老夫之福,什么时候有空来咱们陆家坐一坐?老夫人可是想你了。”

  徐谦不由打了个冷战,天上掉下的不该是林妹妹吗?想不到我徐某人在别人眼里竟和林妹妹等同了,俺是大老爷们呀。至于后头那一句老夫人可是想你了,又让徐谦无比郁闷,当时为了凑齐血书的事可没少往陆家跑,每天把老夫人哄得眉开眼笑,可是后遗症也很严重,至少现在这后遗症就来了。

  徐谦尴尬地道:“择日定然登门造访。”

  陆征拍了拍他的肩,道:“你有这个心就好,也不强求于你。不过有些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徐谦忙道:“侯爷但说无妨。”

  陆征有些不知该如何开口,沉吟良久才道:“其实呢,你若是喜好男风……这个……这个……也是无妨的,这军中多的是这样的人,不过多是男女通吃,这个……这个……只是要有所收敛才是,人的喜好固然是不同,可是现在老夫……和你……”

  他说得闪烁其词,遮遮掩掩。

  可是意思,徐谦算是听明白了,徐侍读的眼睛不禁一张,忍不住道:“侯爷这是听谁说的?”

  陆征道:“寿宁侯!”

  徐谦目瞪口呆,骂道:“这个老王八东西!”

  陆征道:“其实寿宁侯也只是随口说说,他一向口风很紧的,况且他也是从永丰伯那儿听来的。”

  徐谦的脸拉了下来,追问道:“永丰伯呢?是从谁口里听来的?”

  陆征叹口气:“据说是宗令府的周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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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四十三章:有病

  徐谦觉得事情很严重,居然连宗令府都知道了,这不是说已经满城风雨了?

  他不知道这到底是谁造的谣,不过徐谦现在很郁闷,他是不能接受这样谣言的,情愿别人造谣他嫖娼不给钱或是和某房丫头私通,而好男风这东西对心理上比较传统的徐谦来说,就跟说他戴绿帽子的打击差不多。**

  “是可忍,孰不可忍!”徐谦怒了。

  最悲剧的是,这未来的老丈人还在苦口婆心地劝他,让他不要往心里去,喜好男风怎么了?喜好男风才不失为大丈夫也,又是说起许多秘闻,靖国的某某,你认不认得,此人便是燕王军中出名的那啥那啥,那又如何,人家子孙也有,妻妾也是不少,男风嘛……只是爱好而已,有什么遮遮掩掩的?贵族圈子里没这么点儿癖好,你还敢妄称贵族?你是忠良之后嘛,现在忠良之后都时兴这个,这有什么丢人的?老子陆征的贤婿就是那个那个啥又怎么了?谁敢碎嘴?

  当然,这只是安慰,安慰之后却还是要谈清楚的,好男风只是娱乐项目,就像姓王的那孙子喜欢斗狗一样,只是爱好而已,切莫过度云云。

  徐谦算是听明白了,这位未来老岳丈口里是在安慰他,实则却是劝他,只是这劝的方式有那么点儿非主流,可惜他现在满肚子的火气,却又没处发泄,你若是骂他,人家可是好心好意,对你多有‘理解’,让你不必在意世俗眼光,挣脱内心枷锁,哪一句不是为了你好?这满天下的未来老丈人有这么善解人意的吗?可他的话每一句都如一根根针一样,刺得徐谦起鸡皮疙瘩。

  徐谦实在吃不消了。有些谣言你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如何辟谣,只能挪到以后再说,他恨透了那什么宗令府的周大人,可是再一琢磨,宗令府又从哪里听来的?他娘的,没天理啊,徐某人不就是没有上过窑子勾搭过姐儿嘛,居然遭受如此恶意中伤。

  深吸一口气。徐谦才道:“侯爷,顺天府是什么时候拿的人?当时发生厮打时,具体是什么过程,能否见告吗?”

  本来陆征还想絮絮叨叨的说,一听这话。顿时也严肃起来,道:“事情是这样的,当时王家带的是七八个随扈,而陆炳只是孑身一人,打起来的时候总计有二十一个差役,开始只是王家的随扈动了手,后来陆炳怕吃亏。也加入了战团,你也知道,他是谨慎的性子,看到差役们如狼似虎。于是一拥而上,到了后来,王蛛红了眼睛,他腰间是悬着佩剑的。竟是冲入了战团,一剑刺死了一个差役。这差役姓吴,本来这种贱役杀了也没什么相干,那些差役见死了人,一哄而散,王蛛也不觉得有什么,仍旧呆在那儿看狗斗,再之后,五城兵马司的兵丁会同顺天府差役就来了,王蛛和陆炳见事情闹得大,可是亮明了身份也不管用,直接就被带去了顺天府,老夫和永丰伯二人亲自登门去求情,对方却只是说兹事体大,事主的亲眷已经上门,再者涉嫌袭击官差,这样的大罪定要事先裁定。”

  徐谦沉吟片刻,道:“这么说就是打官腔?”

  陆征苦笑,道:“就是这个意思,这些人真是大胆,连王太后都不看在眼里。”

  徐谦冷笑道:“你这就不懂了,王太后固然尊贵,可是天下人都对王太后又敬又畏,唯独这读书做官之人却是没有敬畏的,这事儿涉及到王子犯法与民同罪的问题,也牵涉到了国戚杀死官差的问题,事情闹将起来,他们越是强硬,士林对他们的颂扬声音就越高,到时大不了这官不做了,可是却能名留青史,你可知道正德年间的时候,但凡是罢官的官员回乡,所过之处都有无数地方官员和乡绅殷勤接送吗?他们蛰伏在家,安心读书,再过几年,朝中时局一变,用不了多久,又可起复,朝廷、朝廷,永远都离不开他们,他们今日走了,迟早还要再回来的,只要声望在,怕个什么?”

  陆征愣了一下,道:“这岂不是成了走马灯了?”

  徐谦道:“严肃点,我们在说朝廷大臣,怎么能拿小孩儿的玩意来比?不过走马灯……倒是形容得好。还有,你方才说五城兵马司也动了?我的预料果然没有错,就算是出动五城兵马司,一般情况也不会这么快反应,五城兵马司归兵部节制,若是没有兵部老爷们的首肯,他们断不会出这个头,他们的行动很快,布置得也很缜密,看来这一次,是真想挟国戚而令……”

  后头的天子二字,徐谦没有说,他不由苦笑摇头,继续道:“这件事,我要先搞清楚,搞清楚之后再做定夺,未来老丈……呃……侯爷,徐某人先去待诏房了,后会有期。”

  陆征却是拉住他,笑呵呵地道:“方才老夫的话,你记着了吗?没什么可怕的,好男风算什么?我还见过好狗的,那些每日和狗同吃同睡的人都不遮遮掩掩,你又遮掩什么?男子汉大丈夫,是就是,堂堂正正……”

  徐谦急了,甩开袖子,道:“我徐某人若是好男风,天打五雷轰!”

  陆征却是露出会意的笑容,一副我懂得的意思,最后摇摇头道:“反正由你,不过你这女婿我是要了,老夫人那边已经放了话,你就是他的孙婿,她已经认准了,不管你是好男风还是好猪狗,将来都是陆家人。”

  徐谦吓得满头大汗:“老夫人也知道了?侯爷为何连这个都说?”

  陆征倒是愣了一下,道:“老夫自然没说,是前几日英国公的刘夫人来走动透露出来的风声。”

  徐谦脸都变绿了,忍不住道:“我靠!”骂了一句,旋身就怒气冲冲地走了。

  内阁这边倒是安静,徐谦觉得头皮发麻,书吏们给他打招呼,一个个都是含蓄带笑,可是在徐谦眼里,这些家伙一个个的笑脸背后似乎都有一股嘲弄的意味,徐谦心里便在琢磨,方才陆征说的事,他们知不知道?他们若是知道,还不知道背后怎么取笑了,真是冤孽啊!

  闲坐片刻,看时候差不多了,徐谦便提笔写了一封告假的文书,无非是说身体有恙,需要告假几日,本来翰林告假,自然是该去寻翰林学士,可是他现在在内阁办公,终究绕不开内阁,他拿着这假条跑去内阁,拜见杨廷和,通报一声,便有人请他进去。

  此时的杨廷和气定神闲,脸色平静异常,见了徐谦进来,含笑道:“是徐侍读,徐侍读年纪轻轻就已官拜侍读高位,老夫看了都是称羡不已,后生可畏。”

  徐谦连忙谦虚道:“哪里,哪里,杨公过奖。”

  杨廷和却是摇头,道:“过奖谈不上,只是有感而发而已,你来见老夫,不知所为何事?”

  徐谦连忙道:“下官身子近来不太舒服,所以想告假几日。”

  杨廷和听罢,深深地看了徐谦一眼,却也不问徐谦身体如何,只是慢悠悠地道:“怎么,你刚才入宫了?”

  内阁本就在宫中,入宫的意思是指内廷,反正这事儿也瞒不住,徐谦倒是索性承认道:“是走了一遭。”

  杨廷和幽幽地叹口气,有些惋惜地道:“你是才子,亦是佳人哪!”

  徐谦听了不由皱眉,杨廷和的话表面上是没什么意思,可是在这句话背后的意义却是不同,有一句话叫做:卿本佳人柰何从贼,杨廷和之所以无故发出这么一句感慨,言外之意已经很明显了,他竟是把宫里当作了贼,又或者说,他把徐谦比作了贼。

  其实在这个时候,某种意义来说,朝廷的命官们确实对宫里的一切人和事都不太友好,无论是皇帝身边的太监或者是相交甚密的大臣,把徐谦为天子分忧比作是做贼虽然有过份的嫌疑,却也折射出了大明中后期皇权与大臣们的矛盾,这个矛盾说穿了就是谁治理天下的问题,皇帝认为天下是我家的,自然是该我来,而大臣们却认为社稷是公器,皇帝不是昏庸就是容易受小人蛊惑,所以应当让他们来。

  这两者在徐谦看来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徐谦舔舔嘴,没有做声,显然不想和杨廷和争辩这个问题。

  不过杨廷和倒是没有发怒,感叹一句之后,微微笑道:“你既然想养病,那也很好,歇养一下身子吧,老夫准了,权当是玩玩,不过可要小心,有的病养不好反而容易滋生其他病痛,切莫把小病养成了大病。”

  徐谦抬眸道:“杨公教诲的是,杨公也要注意身体。”

  杨廷和的脸色平静,道:“老夫没有病,也不怕百病入侵。”

  徐谦突然笑了,一字一句地道:“这可未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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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四十四章:长江后浪

  徐谦的胆子很肥,当着内阁首辅的面居然划下了道来。换做是别人,对着杨廷和,谁敢说个不字?

  杨廷和依然没有发怒,他不但没有发怒,反而觉得有趣,方才二人说的是暗语,可是每一句都有机锋,徐谦虽然放肆,可是杨廷和自然也不能恼羞成怒,因为一旦恼羞成怒,就落入了下乘。

  杨廷和抚案微笑道:“那么老夫就拭目以待了,老夫很想看看徐侍读手段如何。”

  徐谦朝他抿嘴一笑,道:“下官就试一试,蜉蝣撼树、螳螂挡车,还请杨公莫要见笑。”

  丢下这番话,告了病假,徐谦自然也就走了。

  徐谦这么做有他这么做的理由,看上去好像他想跟杨廷和翻脸,其实他之所以出面顶撞,就是希望维持这斗而不破的局面,在徐谦没有说出这番挑衅的话之前,或许徐谦是杨廷和的政敌,虽然不至于不死不休,可是以秋后算账不可避免。

  可是说了这么番话,倒像成了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晚辈向长辈挑战,既然是挑战,那么你自然不能把人家砍成肉酱,你是长辈嘛,点到即止就好了,就算徐谦侥幸赢了,你自然也得有这个肚量。

  这就是徐谦精明的地方,与其大家都把阴谋藏在肚子里,不妨直接说出来,成为光明正大的斗法。

  只不过……徐谦显然是还够不着杨廷和的层次,人家只是勾勾手指头,顺手弄出点事儿来,也够徐谦跑断腿的。

  接下来几日,徐谦的腿确实快要跑断了,他想了想。最终还是决定去陆家一趟,陆家这边自然对他很是欢迎,只是看他的表情嘛……

  被人谣言中伤,显然脸皮不够厚是不成的,徐谦在这过程中自然不断磨砺自己的脸皮,一副自己清清白白的样子,向陆家人询问了这桩案子的经过。

  接着又是王家,其实这经过和徐谦所猜想的差不多,尤其是徐谦到了如意坊。看到了徐福拿出来的一沓沓账簿的时候,事情已经很清楚了。

  摆在徐谦面前的就是各家店铺与如意坊之间的合作账簿,徐谦粗浅地算了算,涉及到的店家居然超过了七百之多。

  想想看,七百多家店铺。因为不愿受‘黑白两道’盘剥,宁愿拿出干股赠与如意坊,所买的其实就如路政局兜售的‘平安符’,大家只是想保个平安而已,与其每日去和那些差役和泼皮们周旋,吃力又糜费钱财,还不如买个清静。

  徐谦看得不由暗暗咋舌。七百多家店铺,如意坊等于是坐地就能净赚纹银数万两,这等于是捡来的银子。可是换个角度来说,人家把钱给了如意坊。挂上了如意坊的招牌,自然也就不可能再给那些差役一个铜板了,其实地面上的那些泼皮倒还好说,如意坊的背后也有点锦衣卫的关系。谁敢在如意坊的地皮上捣乱?只需徐勇几个出面,把人提出来。带到城外城隍庙痛打一顿,甚至直接白道锦红刀子出,抛尸荒野也没人去计较,泼皮这东西,表面上最是凶恶可怕,可是一旦遇到了事,反而比大多数人都要胆小。

  顺天府的差役不能饿肚子,他们可以给如意坊一点面子,或者说给如意坊背后的人一点面子,可是这并不代表他们不是狼。是狼就得吃肉,饿极了,什么事做不出?

  徐谦皱着眉,道:“那斗狗场也是咱们如意坊的?”

  徐福就在一边等着徐谦问话,忙道:“不错,是咱们如意坊的,本来斗狗这等赌坊,官府盘剥得最是厉害,油水最多,以前的时候,那些个差役每月从那儿至少进账上百两银子,就在上月的时候,斗狗的赌坊便和咱们如意坊谈妥了,给了如意坊三成的干股,自此挂了如意坊的招牌。”

  徐谦冷冷一笑,道:“是了,这么多的好处,以往年年都有,一下子就没了,换做是谁也接受不了。”

  徐福道:“其实说起来也是这些差役们的错,他们虽然是借口进去追查贼人,可是说到底就是找碴要钱的,说得难听一些,就是打死了也是活该。”

  徐谦苦笑摇头道:“话不是这样说,毕竟他们是搜查贼人的理由要求搜查,无论他们做的是什么龌龊勾当,可是理就是这个理,你再如何矢口否认也不成,他们要进去搜查,而王蛛等人不肯,又杀了人,这要是换做是其他百姓,至少是个杀官造反的罪名,是要诛灭九族的,他们也就是拿捏着这个理由,所以才如此咄咄逼人。”

  徐福不由叹息道:“如此说来,是没有办法了?”

  徐谦想了想,道:“办法也不是没有,不过不要急,得先看看再说。”

  他站起来,亲自跑去斗狗场走了一趟,斗狗场的东家是个满脸横肉的汉子,脸上居然还有刺字,一般脸上有刺字的人,多半都不是什么好出身,其实这种事想想都能明白,若是良人,谁做赌博的买卖?

  不过在大明朝,赌坊毕竟不是什么非法场所,人家要办也不能说人家坏。

  东家叫金安,见了徐福跟着徐谦来,倒是不敢马虎,连忙赔笑请徐谦到后堂里说话,这里的前堂就是斗狗的场所,不过现在却很冷清,想来是发生那件事之后,熟客们不敢来了,都在观望,后院有许多笼子,关着许多狗,一看到生人,顿时狂吠起来,金安吓了一跳,连忙吩咐伙计让这些狗安静,连忙带着徐谦到了后院的小厅里,他正待命人上茶,徐谦却是摆摆手,道:“不用,我只是在这里坐一坐就走,你不必站着,也坐着说话。”

  金安欠身坐下,苦笑道:“大人,小人久闻你的大名,今日大人屈尊……”

  徐谦又是不耐烦地摆摆手,道:“不要说这些没用的了,说了也是白说,我只问你,你这斗狗场是什么时候开的?”

  金安倒是不敢隐瞒,连忙把自己的身世说出来,道:“是在正德十六年做的买卖,小人从前误入歧途,做过贼,后来还被官府拿过,出来之后也做过不少勾当,后来有家有室,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所以才开了这间狗场,就是为了那些公子哥们博个笑儿。”

  徐谦皱眉道:“官府知道你的这些身份吗?”

  金安不敢隐瞒,道:“这自然是知道的,以前的时候,那些差役隔三差五会来,都是小人接待,逢年过节还要给顺天府的一些都头们送礼呢,小人的底细怎么瞒不过他们?”

  徐谦吁了口气,道:“你能改过,那也是善莫大焉,不过话又说回来,你这身份却正是坐实了顺天府是为了拿贼而进来搜查,你毕竟有前科,从前又不是良人,他们说你窝藏贼人,却也算是站得住脚的理由。”

  金安忙道:“小人现在有自己的营生,哪里还敢和外头不三不四的人厮混?请大人做主。”

  徐谦冷哼一声,道:“说是这么说,可是这些话有人信吗?”

  金安顿时不安起来,眼珠子乱转。

  徐谦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道:“你是不是想索性卷了银子远走高飞?”

  其实金安现在存着的就是这个心思,他已经感觉不妙,虽然顺天府没有拿他,可是现在闹出这么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早就想跑了,只是这狗场都是不动产,一时也难以脱手,现在又听了徐谦一番话,让他感觉事态更加严重,因此便生了去辽东的心思,现在被徐谦看破,他的老脸一红,却连忙矢口否认道:“我……我怎会走,这里……”

  徐谦平静地道:“你真以为你想走就走得了吗?你一旦走了就是逃犯,甚至可能定你为钦犯,这天下到处都是官差都是锦衣校尉,要追查你还不容易?其实有人还巴不得你走呢,你出了京师,正好杀人灭口。”

  金安不禁打了个冷战,道:“这……这……”

  这时,徐谦的脸色柔和下来,道:“你不必害怕,本官还有用得上你的地方,你应当已经知道打死人的那个是谁?那乃是宫中太后的亲侄儿,你有罪,他就等于是有罪,只有你无罪,他才无罪,现在大家都是休戚与共,跑是解决不了问题的,这个事也不是全然没有办法,否则本官特意跑来寻你做什么?把你吓跑吗?来了就是为了解决问题,从现在开始,你要按着本官的吩咐去做,听明白了吗?”

  金安仍然惴惴不安,可是徐谦的一番话确实打消了他逃窜的念头,他毕竟是有妻室的人,带着一家老小能跑到哪儿去?想了想,他咬了咬牙,道:“那么就请大人吩咐,小人这条性命就交给大人了。”

  徐谦已经站起来,风淡云清地道:“等消息,过几天会让徐福来告诉你该怎么做,用不了多久,我们就都要上顺天府一趟了,本官看得出你不是个蠢人,后会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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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四十五章:取而代之

  一连几日,徐谦都在东奔西跑,他的一举一动,自然引人关注。

  此时,在锦衣卫指挥使衙门里,朱宸端坐在大堂中,听着奏报,他的眉宇拧起来,一动不动。

  这件事牵涉太多,一是牵涉到了王太后,另一方面也牵涉到了锦衣卫内部。

  陆炳乃是佥事陆松之子,陆家这一对父子和朱宸一样都安陆的旧人,平时早就打了交道,单凭这个,他不关注也不成。

  只是朱宸近来渐渐有了些隐忧,一方面,他现在承受着两个压力,一方面是陆家日渐的得宠,已有取而代之之势,而嘉靖皇帝对他显然并不太满意,他这指挥使不太够格。

  另一方面,皇家学堂已经在筹备,据说过不了几日就要正式招募皇家校尉开堂授课,这学堂的重要,别人就算不明白,朱宸这锦衣卫头子又怎能不明白?陛下已经召问了锦衣卫头目,几次过问此事,又冠以了皇家之名,所招募的皇家校尉多是勋贵子弟,这意味着什么?

  如此重要的学堂竟然不归他朱宸节制,而是让一个锦衣卫千户全权处置,连朱宸都插不进手。

  况且徐昌蹿升得实在太快,这才一年多的功夫就从东厂借调,先如今成为了千户,在锦衣卫内部之中早有传言,而这些传言让朱宸有些坐立不安。

  现在消息已经传出,陆炳和王蛛二人犯法,似有内阁的人打算重惩的意思,陛下已委徐谦出面营救,朱宸本心上并不希望徐谦能够成功,因为一旦成功,徐王陆三家的联系将日渐紧密,徐家新近窜红,势不可挡,一方面有翰林,另一方面,路政局、如意坊、皇家学堂都握在徐家手里,资历不高,实力却不容小觑。王家就不必说了,王太后在一日,他们的恩宠就绝不会断,这恩宠可是实打实的,不是其他兴献王府的旧人所能媲美,姐弟就是姐弟,有这层关系在,王家足以与大明朝最顶级的豪门分庭抗礼。

  陆家乃是靖国侯之后,祖上跟着燕王靖难,乃是从龙之臣,而近日又赌对了一次,子弟多入亲军,其中在锦衣卫之中当差的陆家子弟就有十几人,上至佥事,下至百户应有尽有。

  三大家族若是联手,再加上陛下对朱宸近日的些许不满,让朱宸的压力陡然加剧起来。

  一个个奏报都是徐谦走访王家、陆家、如意坊的消息,这个家伙似乎是打算在查访案情,这就有点让人值得玩味了,顺天府的官差都已经死了一个,莫非还想翻案?

  朱宸实在一头雾水,觉得这徐谦的举动实在有些让人匪夷所思。

  “今日徐谦又去了如意坊?去见了商贾?商贾有什么好见的?这个小子,身为翰林,怎么跟商贾们厮混一起?”朱宸目光如炬,看着前来奏报的锦衣卫佥事王芳,王芳是他的心腹,所以说起话来也没什么顾忌。

  王芳挠挠头道:“是啊,这风口浪尖上,他见那些商贾做什么?据说是召集了数百商贾,在如意坊吃茶闲谈,很热闹呢。”

  朱宸眯起眼,慢悠悠地道:“看来他不急,倒是急坏了咱们。是了,他那边还有什么异常的举动吗?”

  “有,前日不是见了那斗狗场的东家金安吗?卑下已经打探,今儿清早,徐谦派了人过去传了话。”

  朱宸顿时打起精神,他有一种预感,这个金安必定是本案中的关键人物,便问王芳:“传了什么话?”

  王芳道:“说是金安的身份不好,要立即改换身份,还让他买了一个平安符。”

  “平安符?”平安符就是路政局卖的东西,打着的就是给内库送钱的主意,问题在于买平安符的都是走货的商贾,而金安开的是斗狗场,并不需要走货,所以买了也没什么意义。

  可是换个思路来看,你连走货都不用,反而买下一个平安符来,这不是摆明着白白给宫里送钱吗?单单这一份‘心思’,说人家已经弃恶从善,或者说改头换面,也没人能挑剔出什么来。

  朱宸皱眉道:“这倒是一个办法,金安这个人的身份敏感,现在徐谦怕是要打他的主意,将他塑造成一个良人了。到时候说起来,肯定也不会避讳金安的身份,着重来讲诉他如何洗心革面,如何做着小本买卖。”

  王芳呵呵一笑,道:“估摸着也就是这个意思,大人,咱们该怎么做?”

  朱宸用一股带着安陆口音的官话道:“这个倒是好办,本官让你查的东西查到了没有?”

  王芳道:“查出来了,这个金安并不老实。他前几个月曾经和人打过架,据说是因为收了一只狗,原本讲好的是一千二百钱,结果只给了一钱,说是这狗胜了,剩余的钱才给卖主,结果这狗当真是胜了,买主上门,他却只给了一百钱,买主气不过,纠集了十几个人上门,便打了起来。”

  顿了一下,王芳又补充道:“这个金安,从前就在各处厮混,是个狠戾的角色,并不简单。”

  “是吗?”朱宸淡淡地笑了起来,道:“假若这个人的底细等到徐谦拿他做文章的时候透露出去,那么所谓的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就成了一个笑话,对不对?”

  王芳也跟着笑,道:“是这么个意思,大人的意思是不是和顺天府那边打声招呼,把消息递给他们,好让他们有所准备?”

  朱宸面色冷静,慢悠悠地道:“不用着急,再细细打探一下这个金安的底细,一个人做恶,有一次就有两次,老夫觉得这个金安不简单,多挖出点消息出来,当然,得你亲自私下里去打探,切莫让人看出马脚,老夫和陆佥事还有和永丰伯他们可是旧交,懂了吗?”

  王芳阴冷一笑,躬身道:“卑下明白了,大人听好消息就是。”

  朱宸靠在椅上,像是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随口道:“是了,还有那个皇家学堂,现在办得如何了?”

  王芳道:“徐谦的人有的是银子,陛下又许诺学堂的开支都可从路政局里支取,所以这学堂的地方已经选好了,占地五百亩,这可是城内,单单拿下这块地所需纹银只怕十万都不止,据说徐家还挪用了一些如意坊的钱,自己贴了不少进去,显然这一次人家是打算动真格的。卑下还打听到,徐家那边四处在招募学堂的百户,这百户便是教官,据说所选用的有不少都是边镇的老将,名册已经递入了宫中,卑下估摸着陛下肯定会同意。是了,徐家还说,皇家学堂和内书房一样也要有翰林去授课。”

  朱宸深吸一口凉气,翰林去授课?大明朝只有两个机构有幸能选调翰林授课,一个是詹事府,也就是东宫,另一个就是内书房;便是国子监,那也没有这个资格,这徐家的胃口真大,还真是想来蛇吞象了,皇家学堂的规格越高对他们越是有利,一旦翰林授课,又冠以皇家之名,立即就可以跃升为天下第一亲军学府,说得难听点,就是朱宸,怕也希望自己的子侄能在里头学习了。

  将来这些人肄业出去,岂不都成了他徐家的门生故吏?徐家在亲军中的份量只怕要不了多久就可以跃至顶峰。

  朱宸冷笑道:“陛下那边定然会拟准,你是不知道,眼下陛下对这皇家学堂也很是关注,所有要求都是照准,若是连这个都准了,皇家学堂就了不得了。”

  王芳也认同地点头道:“卑下琢磨着也是这个意思,不过就算陛下肯准,内阁和翰林未必同意,翰林们都是金贵之躯,哪里肯屈尊去皇家学堂?”

  朱宸摆摆手,叹口气道:“这件事可以从长再议,眼下也不急,最紧要的还是这个案子,你要尽心去办。”

  王芳颌首点头,道:“那么卑下告退了。”

  王芳走了,这里只剩下了孤零零的朱宸,朱宸显得有些像孤家寡人,身为王府的旧人,他确实颇受嘉靖的信任,可是信任是一回事,本事又是一回事,嘉靖让他做这指挥使,本意是让他节制锦衣卫,去除掉江彬的影响,将锦衣卫整合起来,重新成为宫里最重要的力量。

  可问题在于,朱宸上任之后才发现满不是这么一回事,一方面,嘉靖显然并没有给予他太多‘政策’,理由很简单,正德皇帝就是倚重厂卫,嘉靖皇帝登基,为了显示自己与正德不同,自然对厂卫摆出一副排斥的姿态来,又要马儿跑,又想马儿不吃草,这世上哪里有这么便宜的事?朱宸走马上任,面临的就是姥姥不疼舅舅不爱、下头又分崩离析的局面,再加上锦衣卫亲军本就掺杂了各种势力,内阁早就安插了人,勋贵们也都有自己利益,他固然想下重手整合,无奈何阻碍重重,却不得不作罢。

  最后的结果就是,整个锦衣卫里头,许多人生出了取而代之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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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四十六章:青天

  这几日,天气日渐炎热,九月时分,清晨刚刚露出了日头,便带着几分暑意。

  徐谦还是没有动静,仿佛当真养起病来,闭门不出。

  事有反常即为妖,徐谦是什么人,大家不知道那才怪了,就这么一个家伙,怎么可能会消停?

  顺天府这边的上下官员都在忙碌,一方面抓了两个重要人物,自然不能怠慢,这两个人毕竟只是筹码,抓人是奉命行事,可若真的出了点儿好歹,却不是闹着玩的。因此平时都得好吃好喝伺候着,可是又不能完全当作是大爷一样供着,这是什么地方?这可是顺天府,所以在对待这两个人的态度上必须得有个度,至于怎么衡量,却不能不上心。

  另一方面,这个案子得仔细推敲,案子虽然只是浮在表面上的东西,可是所有的明争暗斗都围绕着这个案子进行,能不能占住这个理字至关重要。

  府尹府尹乃是新上任的郭楷,这位郭大人平时声名不显,在京师里,大家根本就没有想到还有这么一号人,可是现在却成了不少有心人万众瞩目的对象。

  郭楷是刑名出身,从前在地方上做过提刑官,也在大理寺担任过要职,对于老本行,郭大人自然很会来事。

  他细细过问了一遍案情,并没有发现什么疑点,提起的心倒是放下了不少,其实互殴这种事也不是没有,问题的关键在于死了人,哪边死了人,无论是有理没理,那都成了有理的一方,更何况这些差役行动也是奉命行事,既有官命,对方抗拒,甚至还动了手,那么抗拒官差这条罪是死不了的,再加上一条杀人,证据确凿之下,换做平常人,早就拿下治罪了,也就是因为对方是国戚,这才如此‘温柔’。

  案情似乎不成问题,郭楷已经听到了风声,此次是徐谦和他打擂台,在这一点上,郭楷倒是很有自信。徐谦的文采好,他承认;徐谦是考霸,他也承认;徐谦的仕途比他更顺利,他依然承认。可是刑名不是风花雪月,这是实打实的东西,有许多铁证在,想要翻盘,这比登天还难。

  而且届时顺天府是主场,有主场优势,郭楷更不必有什么担心。

  可是想是这么想,事情毕竟太大,郭楷可不敢小心大意,依然每日放出三班差役,出去将本案中的所有细节都调查一番,比如说那斗狗场的东家是什么人,打人时是谁先动的手,又是谁看见了,还有谁看到了最后受害的差役是被谁捅死。当然,受害人的亲眷,他自然也准备好了,到了案发的第六日,便有受害人的亲眷数十人抬着棺材到了顺天府衙门门口,哭得惊天动地,要求严惩杀人者。

  这件事闹得很大,本来这件事知道的不多,如今看到这些一个个孝服孝帽之人抬着棺材出现,上有七十老妪,下有孤苦无依的寡妇,还有几个没了爹哭得死去活来的孩子,众人一打听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事情很明显,这是一起权贵杀人案,如此嚣张跋扈,在光天化日之下将人杀了,这要有多穷凶极恶?在京师里生活的人,大多都看过那些个世家子弟前呼后拥招摇过市的样子,心里早就有了不满。

  此时又听说杀人的和宫里有关系,人家仗着这层关系,根本就不怕治罪,据说此人还放出话来,不过是杀个贱役而已,老子杀个贱役和杀狗一样。

  这话到底说没说暂且不论,问题是别人信不信。现在事实就在眼前,人已经死了,尸体就在棺材里,棺材摆在顺天府的门口,苦主又是哭得晕死过去几次,想不信也不成了。

  众人议论纷纷,人群中恰好有人挑动,于是炸开了锅一样,许多人纷纷跪倒,大叫道:“王子犯法与民同罪,不诛杀人者,如何让人心服?”

  第一个人喊出这番话的人,大家都已经不记得了,可是跟着喊的人很多。人的情绪本就最容易受到感染,顿时气氛变得热烈起来。

  顺天府这边没有动静,差役们也没有出来驱赶的意思,足足等了一个多时辰,见火候差不多了,穿着一身官府的郭楷总算出来了,亲自去扶受害的亲眷,掷地有声地道:“老夫为官十七年,政绩平平,亦无尺寸之功,有负朝廷重托,百姓浮望。现在治下出了这样的事,岂敢怠慢?定会为苦主讨还一个公道。”

  众人听了,却不肯散去,有人道:“据说逞凶之人乃是国戚,大人莫非敢效仿强项令吗?”

  郭楷掸掸身上的官袍,扶了扶乌纱,正色道:“有何不敢?这无用之躯本就该报效国家,若是遇事不前,庸碌无为,那么朝廷养本官何用?诸位放心,本官身无长技,唯有正气而已!”

  这番话立即换来了满堂喝彩,有人道:“大人不怕宫中责问吗?”

  郭楷冷笑:“死都不怕,还怕什么?”顿了一下,接着又道:“诸位且散了,肇事凶徒,定会严惩不贷!”

  众人纷纷叫好,这才散去,而郭楷则是扶着受害的亲眷进衙,亲自抚慰一番,又提出了抚恤若干,这些消息自然用不了多久就传了出去,满京师终于沸腾了。

  刚正不阿四字说来容易做时难,现在府尹郭大人挺身而出,一番正义凛然的言辞最是让人津津乐道,这个案子自此也就不胫而走,坊间议论了开来,士林也是喋喋不休,与此同时,请命的奏书也都递进了通政司,所有人的言辞都是如出一辙——严惩凶徒,还一个公道!

  郭楷这边自然也不能闲着,他立即写了奏书一封,将此案的巨细一一点名,最后的意思是,案子已经水落石出,确实是王蛛会同陆炳二人不法,阻挠差役办公,穷凶极恶,天子脚下、光天化日仗剑杀人,又有凶器、血迹、人证俱在,还请宫中发落。

  这一封奏书递上去,明里是请宫中发落,实则是逼迫宫中就范。若是在这事实俱在的时候宫中依然下旨放人,不但会引起舆论哗然,引发朝野动荡,就算旨意下来交到刑部,刑部给事中多半也会将旨意驳回去,拒不照旨行事。

  可要是宫里头让顺天府依法处置,那么就更有意思了,皇上可以不认陆炳这读书时的伙伴,可以不认王蛛这表兄弟,可是太后认不认?若是不认,那么自然依法处置,只是现在朝野的呼声这么高,就算不杀头,最后的结果也是流放,这个结果是宫里不能接受的。

  表面上好像顺天府一切按宫中的旨意行事,等候宫里裁处,同时也是丢了块烫手山芋,无论宫里接不接都要吃瘪。

  而郭楷如今得到的益处也是极多,现在满京师都喊他青天,郭青天现在声誉正隆,饱受好评,上到各部的大佬,下到士林和市井,提起他无不肃然起敬,有了这个名望,吏部的功考必定是优异,他出身虽然只是三甲进士,可是一下子,就有了冲击高层的希望。

  当然,就算是宫里头打击报复,他倒也不怕,大不了就是辞官而已,宫里这么一闹,他的名望只会更加高涨,回到家中闭门读书几年,到时候还不是会在无数人的陈情下复出?

  郭楷现如今,是真正的撞了大运了。

  可是此时的宫里头,朱宸和黄锦二人俱都跪在慈宁宫里,两人被骂得头都抬不起来,不敢作声。

  王太后此时满腔的怒火,之前好不容易被徐谦安抚下来,如今又变得不安生起来,本来嘉靖就跟她分析,说是对方是拿着这二人要求宫里在杨一清的问题上妥协,想来不会把事情闹大,可是谁知对方终于闹大了,而且还闹得很大,根据厂卫的探子所奏,几乎街头巷尾,从吏部、礼部、兵部再到国子监,从士林到市井,大家都在谈这件事,谈了这件事就不免提及二人的身份,谈到了二人身份就会提到宫中,结果厂卫今日抓了一百来号人,都是讳言宫中之人,可是这种事,你越是弹压,人家就闹得越厉害,人都是如此,一边一个个很谨慎的样子说什么‘莫谈国事’,结果说这句话的人往往都是大谈国事之人的主力军。

  现在的问题已经不再是案子的问题,便是宫中也已经牵涉了进去,王太后不由怒气冲冲地责问嘉靖,道:“不是说事情会压着吗?现在怎么样?现在闹得这样厉害,再闹下去,怕有人要说皇帝昏聩了。”

  嘉靖也是满腔怒火,只是这时候只能耐着性子,道:“想来是他们见我们没有举动,所以故意加码,想给儿臣和母后一点压力。”

  王太后冷笑道:“这些人真是很大的胆哪,那个姓郭的简直就是无法无天了,这大明朝到底是谁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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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四十七章:动手

  王太后是个很实心实意的人,有什么说什么,一句大明是谁家天下显然是没有顾忌到读书人们的感受,天下是公器,就算姓朱,那也不能任你们胡来?

  不过这是内苑深宫,倒也无人计较。

  嘉靖的脸色也很不好看,因为这句话深深刺到了他的心,从登基到现在,他一直在反复的纠结着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和王太后所问的一样,这里到底是谁做主?

  显然这个答案很不识趣,没了皇帝,大臣们照样可以玩,没了大臣,皇帝只能干瞪眼,最重要的是大臣和读书人这个群体是一伙的,打击一个就是一片,惹毛了人家,人家就不带你玩,你能如何?

  嘉靖很恼火,最后道:“徐谦呢,怎么徐谦那边还没有动静?他倒是清闲,去,把他叫进宫来,朕亲自责问他。”

  朱宸的眼珠子一转,忙道:“陛下,徐侍读怕是来不了。”

  嘉靖冷着脸道:“这是为何?”

  朱宸道:“据探子打听的消息,徐谦戒斋三日,说是要杀生,所以要沐浴更衣,整洁身心,以示虔诚。”

  嘉靖目瞪口呆,道:“他杀什么生?”

  朱宸舔舔嘴,本想说几句坏话,可是警惕地看了黄锦一眼后,还是老老实实地道:“这个就不得而知了,徐府门口已经挂起了牌子。”

  嘉靖不由幽幽一叹,这家伙怎么在这个时候就不太靠谱了呢?莫非真要动强,直接让亲军去顺天府抢人?

  不过这个念头也只是在嘉靖的脑海里打了个转罢了,现在事情闹得这么大,那些有心人怕是巴不得嘉靖动强,正好坐实了宫里的**不仁,视子民如草芥,偏袒亲族。

  他的眼睛眯起来,不由苦笑,对王太后道:“母后,实在不成,朕亲自去顺天府一趟。”

  “能成吗?”王太后先是一问,随即摇头道:“陛下这一去,只怕要令宫中蒙羞了,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陛下不必去,那个徐谦已经斋戒几日了?”

  朱宸连忙答道:“这是第二天。”

  黄锦对徐谦颇为了解,似乎想到了什么,道:“这徐谦现在故弄玄虚,奴婢估摸着,多半是他已经有了主意,只是有些事闹起来怕有点过份,所以下不了决心,因此才故弄出这个玄虚出来。”

  王太后道:“是吗?既然如此,那么你就去一趟,请他无论如何也得想个法子出来,哼,他又不是和尚,斋戒什么?分明是想偷懒,看到事情闹大了,所以要闹事,现在宫里的人都在风口浪尖上,宫里的人出了面就会引起别人的非议,你告诉他,哀家信他,他若是有办法,尽快去用,他好男风,哀家都忍了,再做出点什么又有什么干系?他来胡闹,总比宫里胡闹的好,哀家不会亏待他的。”

  黄锦听到哪一句好男风都忍了,心里不由咋舌,却不敢说什么,连忙道:“奴婢这就去。”

  带着王太后的口谕,黄锦急匆匆地出宫,到了徐府,近来徐府正准备搬家,好在新的府邸里什么都有,倒也没什么需要置办的,不过却是招募了许多仆役来,只是新宅还未入住,因此不少仆役暂时在老宅子里住下,这儿显得很热闹,黄锦让门子传话,出来迎接他的却是徐晨,徐晨朝他做了做个鬼脸,道:“黄公公你好,我家堂兄让我来带话,说是如果没有懿旨,他就不出来相迎了,正在斋戒,不好抛头露面。”

  黄锦苦笑道:“当真是有娘娘的口谕,也不必他出来,咱家自去找他。”

  徐晨带着他进去,这一路上打量黄锦,突然问:“黄公公,你是太监吗?”

  “呃……”黄锦呆了呆,不知说什么好。

  徐晨又道:“你是蹲着撒尿还是站着撒尿?”

  “……”

  徐晨道:“太监吃冰糖葫芦吗?”

  黄锦咳嗽两声,故意不去理他,心里暗恨,哪里来的野小子,真是岂有此理!

  好不容易捱到了书房,黄锦飞快地钻进去,看到徐谦一身素服坐在书桌后看书,显得风淡云清,可是……

  黄锦是见识过人家斋戒的,比如张太后就经常如此,可是斋戒戒得油光满面的却是不多,他上下打量徐谦,道:“徐侍读的气色真好。”

  徐谦笑吟吟地站起来,道:“哪里,哪里,黄公公不知有何见教?”

  黄锦连忙将宫里的事说了,苦笑道:“事到如今,非徐侍读出面不可,再不出面,怕要闹出大事了。”

  徐谦小心斟酌道:“其实出面也不是不可以,只是就怕事情闹得太大。”

  黄锦正色道:“有什么大不大的,他们能闹,咱们为什么不能闹?徐侍读,此前不是都说好了吗?这件事你来处置。王太后可是急了,再不出面,真怕要闹出事来了。”

  徐谦脸色一寒,道:“既然如此,看来不闹一场是不成了,不过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再等一个消息,这消息来了,咱们就动手。”

  黄锦不由追问:“什么消息?”

  正说着,外头徐福兴匆匆地进来,道:“来了,人已经找到了。”

  黄锦不明就里,却见徐谦兴奋地搓了搓手,道:“你看,说曹操曹操就到,还真是运气,动手,请黄公公立即回宫复命,让宫里等着好消息。”

  黄锦大喜道:“这就好说了,咱家这就回宫。”

  …………………………………………………………………………………………………………………………………………………………

  此时,在顺天府里,在这平静的背后,府尹郭楷却有那么点儿隐忧。

  此前的时候,宫里就对这件事不闻不问,好嘛,你既然不露声色,那么就逼你出声,于是才有了昨日的一幕,可是到现在,宫里的反应平平,送上去的奏书没有回音,百官的奏书也是没有回音。

  越是如此,郭楷就越觉得事情不对头,本来按照预想,此时宫里该急得跳脚才对,怎么也得有那么点儿动作,怎么现在反而一点动静都没有。

  他仔细地将事情梳理了一遍,觉得没什么错漏之处,这才稍稍安了心,左右无事,便在案牍后头小憩片刻。

  “咚咚咚……”

  突然,鸣冤鼓声传来,吓了郭楷一跳,要知道,这是顺天府,虽然按照规矩,各衙都需设鸣冤鼓,可是顺天府毕竟不是县衙,天子脚下,谁吃了没事敲鸣冤鼓来?

  郭楷打起精神,已有差役飞快来报,道:“大人,有人鸣冤击鼓。”

  郭楷正色道:“列班开堂。”

  “是。”

  顺天府大堂,左右三班已经站好,郭楷亲自出面,头戴乌纱,身穿官服,脚踩云靴,高坐明镜高悬之下,左右两边分别是顺天府的推官。

  郭楷正色道:“何人鸣冤?”

  立即有差役拿着状纸进来,道:“姓王名禄,京师人士,状告顺天府差役江强。”

  郭楷眉眼儿一跳,这江强正是被王蛛杀死的差役,此时有人状告一个死人,这就值得玩味了。

  郭楷已经感觉到有些不妙,不过倒还没有太过放在心上,稍稍抬手,脸上布满寒霜,道:“叫进来说话。”

  过不多时,王禄便被提了进来,他拜倒在地,口称:“小人见过大人。”

  郭楷手拿惊堂木,重重一拍:“大胆刁民,你可知这是什么地方,竟敢糊弄本官?江强已死,你告他做甚?”

  王禄忙道:“大人明察,江强曾借了小人的银子,小人是来讨还的。”

  郭楷道:“可有字据?”

  王禄道:“对方乃是顺天府差役,不敢有字据,却有人证。”

  郭楷有些不耐烦,道:“人证是谁?”

  王禄道:“这顺天府的都头、班头、差役人等都可以作证,小人开的是布行,店里的伙计也可以作证。江强屡屡到小人的店里,每次都说,手里周转不开,要拆借些银子,每月至少是两三两银子……”

  郭楷冷笑:“果然是刁民,人都已经死了,你才来讨债,况且他每月借你银钱,你为何还借?”

  王禄道:“大人明鉴,小人若是不借,这店就别想开了,有一次,小人怠慢了几天,他便拿着刀进来,在小人店里搜查‘贼人’,足足闹了几天,客人们见了,哪里敢来店里买东西,他还扬言,这是天子脚下,是顺天府的地头,他便是天王老子,敢问大人,小人敢不借吗?现在江强虽然已经死了,可是当时他明明说的是个借字,既是有借,总该有还,小人因此前来讨债,还请大老爷开恩,为小民做主。”

  郭楷心里大吃一惊,他一时不知这是偶发事件还是故意有人布局,可是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件事必定要快刀斩乱麻,断不能等闲视之,原本他在这个案子上花费了很多的功夫,做得滴水不漏、天衣无缝,可是不曾想,人家压根就不在这个案子上头做文章,这让郭楷有点儿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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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四十八章:青天大老爷做主

  想定之后,郭楷已下了决心,随即森然冷笑,怒拍惊堂木,道:“无凭无据,只凭几个所谓店伙计和差役的说辞就说人家欠你银子,本官是不是也可以说,你欠了本官五百两银子,本官也可以寻几个人证出来证明?这种无稽之谈也敢在公堂上卖弄,实在可恶,来人,将此人打出去,再敢如此,严惩不饶!”

  一声令下,早已吓出了一身冷汗的差役如狼似虎地冲上去,他们起先听到有人状告江强‘借钱’,这哪儿是借钱,分明就是敲竹杠子,问题就在于,这竹杠谁都有份,不但下头的差役有,差役敲了竹杠还要送给上司,上司又要送给上司的上司,有人当堂揭穿大家,这还有天理吗?

  于是有人将王禄提起,甚至有人上前狠狠地踹上一脚,将其赶了出去。

  郭楷这才松了口气,正待起身回到后衙去,可是还未离座,外头又传出了鸣冤鼓声。

  郭楷已经不耐烦了,可是大明朝有个规矩,寻常的诉讼都要先递上诉状再安排时间审问,可是击打鸣冤鼓的却是不一样,因为一般击打鸣冤鼓的惩罚都不轻,所以一般人不敢去敲,可是有人咬牙去敲,这就说明身上有冤案在身,无法沉冤得雪,这个时候官府若是不受理,不只是渎职,更是玩忽职守,罔顾治下百姓了。

  郭楷根本就不想管这么一档子的事,可是现在人家击打了鸣冤鼓,却不得不受理,他脸色铁青,方才已经后悔,不该只是把人打出去,该重重严惩一下才是,现在无休止的有人敲鼓,这顺天府还要不要维持次序,要不要体面。

  “这一次,又是谁要状告,状告的是何人?”

  见府尹大人一脸的不耐烦,一个差役急匆匆地出去,问明了情况,连忙来禀告,道:“大人,状告的还是江快吏,所告之人叫梁长。”

  郭楷气得胡子都不由跟着嘴唇颤抖起来,吐沫横飞道:“江强都已经死了,这这些人来状告,分明是有图谋,来,带上来,若是此人不说出个子丑寅卯,本官定不饶他,左右列班。”

  片刻之后,叫梁长的进来,拜倒在地,随即便凄凄惨惨地道:“青天大老爷要为小民做主。”

  “大胆!”郭楷面无表情,怒斥道:“休要在这里花言巧语,你口称状告的江强已死,他活着的时候你不来状告,怎的死了反而来告,快说,是谁请你来状告?你是受何人指使?你明明没有冤屈,却敢敲击鸣冤鼓,简直是胆大包天,不说出个理来,今日定让你好看。”

  郭楷已经没有了耐心,或者说他隐隐感到在这些人的背后有人在消遣他,换做是谁,只怕此刻都不会有好脸色,你不是要消遣吗?那么索性就杀鸡吓猴,让你看看马王爷有几只眼!

  这叫梁长的顿时吓得瑟瑟发抖,口里道:“大人息怒,江强活着的时候乃是顺天府差役,小人哪里敢来状告他?再者说,此前小人怕因为江强乃是顺天府的人,诸位大人们包庇于他,可是小人近来听说,大人为了给人申冤,不畏国戚,乃是我大明朝一等一的青天大老爷,小人听了之后便鼓足了勇气状告江强,请大老爷为小人做主。”

  郭楷呆住了,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这么一顶高帽子下来,人家都说是因为你是青天大老爷才跑来告状,你却怀疑人家别有居心,还想动刑,这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他只得压着心里的怒火,道:“那么你状告江强什么?”

  梁长道:“小人在五马街开的一个茶叶铺子,只是有一次,江强来小人铺子里借钱,小人当时许多帐还未收回,手里没了活钱不成,因此婉言拒绝,谁知江强身为官府官差,居然带着几个泼皮把小人的店砸了,小人当时自然不忿,要去和他理论,还被他痛殴一顿……”他捋起袖子来,露出一道刀痕,道:“大人请看,这就是江强当时用刀砍的,小人是本份人家,平时从来不敢作奸犯科,却是遭了这无妄之灾,到了后来连生意都不敢做,只好关了店,一家老小的生计都没了着落,小**子当时正好要产子,就因为如此,没有稳住肚子里的孩子,如今生业没了,孩子也没了,一家老小跟着吃西北风,大人做主,定要严惩这江强,让江家赔偿小人损失……”

  郭楷的脸色犹豫不定起来,他突然感觉到,问题已经有些严重了,对方是有备而来,而且说得有鼻有眼,不像是说假话,他目光一闪,落在今日站班的都头身上,这都头和江强颇为熟稔,江强是什么人,这都头应当清楚。

  结果这都头一见郭楷的目光过来,连忙吓得低下头,满是惭愧之色。

  郭楷旋即明白,这件事应当是真的,确有其事!

  他只得先稳住梁长,道:“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梁长道:“是一年前。”

  郭楷忙道:“你的事太过久远,本官定会严查,只是要严查却需要一些时日,这里不是你胡闹的地方,但凡有结果,若是查有实据,自然会告知于你,你速速退去。”

  梁长道:“要查也容易,大人只需传唤当时小人的左邻右舍即可,他们愿意作证。”

  郭楷板起脸来,道:“哪有这么容易,休要胡闹,速速退去,随时在家候命,过些时日,本官自然会传唤于你。”

  梁长已经有些犹豫,最后倒也洒脱,乖乖地退了出去。

  郭楷这一次学乖了,并没有急着起身,果然过不多时又有鸣冤鼓响起来,郭楷的脸早已拉下来,道:“又是哪个闹事?真是岂有此理。”

  满堂的官差们面面相觑,若说一开始还只是巧合,可是现在看来,这件事很不简单,平时顺天府一年到头也没几人来敲鼓,今日却是接连不断,都好像商量好了似的,一个又一个的无休无止。

  你若是审,不但烦不胜烦,而且几乎来状告的人都是有备而来,也挑剔不出什么错处,这么多人告一个死人,而这个死人现在又是至关重要的人物,郭楷非要庇护不可,可是你庇护的了第一次第二次,有人走马灯似的来状告于他,你能无动于衷吗?

  不能再继续审下去了,否则不但操心劳力,而且还极有可能捅出篓子。

  虽是这样想,不审却是不成的,对待击鼓鸣冤之人,官员是绝不能等闲视之,你要是不理,就会被人攻讦为玩忽职守。显然在这衙外头早有人做好了攻讦他的准备,事情坏就坏在他这青天的名头上,立了牌坊,现在成了道德圣人,连台阶都没得下,没办法,继续审。

  一个个告状的人上堂,所告的人都是江强,大多数都是借钱的,要嘛就是打人砸店的,还有诬赖他们店里藏匿了乱党的,甚至有一些事儿有点触目惊心,郭楷听了,心里都不由打了个冷战,他万万没有想到,江强坏到了这个地步,也贪婪到了这个程度。

  其实他哪里知道,大明朝的差役一非正式,二来没有工钱,在这种情况之下,不去刮地皮早就一家老小统统饿死了,况且这些人早已习惯了这种事儿,在他们眼里,做这等事本就稀松平常,否则给上官的孝敬怎么来,平时的吃喝哪里来?从太祖皇帝以降,再到这嘉靖朝,哪一个差役不是如此?只不过有的差役胆量小一些,有的更加肆无忌惮一些,就如狼一样,狼都是要吃肉的,不吃肉的狼不叫狼,叫吃屎的狗。既然天生就是狼,那么无论怎么个捕食进食的法儿,其实都不重要。

  这些事,郭楷当然知道,可是他看到了,会故意选择性的遗忘,他深谙这里头的规则,自然不会想到,差役刮油水居然也有人来状告。原本他把案情推敲的天衣无缝,把江强这个差役平时的行为也琢磨得很清楚,他原本以为并没有什么问题,其实并不是江强没有问题,而是江强的所谓问题在郭楷眼里根本不是问题,刮地皮对江强这样的人来说,本来就像是吃饭喝水一样,难道你认为人家吃饭喝水也有错。

  错就错在,这无数的苦主涌上来,如今人既然死了,可是这些人不知受了谁的指使,竟来秋后算账,这背地里的人打的好算盘,分明是想将江强的名声弄臭,江强臭了,那么这样的暴吏人人得而诛之,反而杀死他的人非但不会受到舆论指责,反而会成为人们眼里的大英雄。

  郭青天现在骑虎难下,身为青天,当然要为百姓伸张正义,可问题在于,要求伸张正义的‘百姓’实在太多,几个时辰下来,已经打发走了六七个,可是人刚走,鸣冤鼓又响了起来,郭青天烦不胜烦,疲惫不堪,整个人有了些麻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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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四十九章:疯了,疯了

  郭楷担心的事远远比外头的鸣冤鼓要麻烦的多,只是现在,他不得不耐下性子继续一个个地盘问。

  江强虽然死了,可是这个人是不能不保的,若他是十恶不赦之徒,那么之前的种种作为岂不是成了笑柄?

  为了自己的前程,为了好不容易赚来的名誉,郭楷也不得不硬顶下去。

  所有状告江强的人,郭楷要嘛是呵斥赶离,要嘛就是拖延时间,要嘛是说胡搅蛮缠,要嘛就是事情还未有定论,且等一等再说,自然会有交代。

  至于等多久,到底有没有交代,那就不是眼下的问题了,若是连忽悠都不会,还做个什么官?

  郭楷并不知道,在这顺天府的外头已经排队侯了许多人,这队伍宛如长龙,蜿蜒着朝鸣冤鼓的方向去,出来了一个人,自然又有人抢上去鸣冤,以往那些穷凶恶极的差役见状,竟是不敢阻拦,因为在这队伍里头还有不少是身形彪悍的家伙,他们并不鸣冤,只是抱手在一边站着,眯着眼在这儿看着。

  差役们倒是不怕这些人,怕就怕闹出了乱子,这些人趁乱下黑手。

  街面上混的人,眼睛毒得很,这种亏是不会吃的。

  除了那上百个要鸣冤的和几十个参杂在人群中的彪形大汉,自然少不了许多看客,这些人本来就好事,现在见知府衙门还没消停两天又出了这么个事,一打听才明白过来,原来都是听闻这位府尹大人乃是青天,于是许多苦主不再隐忍,纷纷要来状告沉冤。

  众人一听,乐了。

  在他们听来。这似乎很顺其自然,现在谁不晓得郭楷郭大人乃是大明朝最富盛名的清官、好官,这样的好官可是不多见,平时的草民遇事往往都是隐忍不发,顾忌实在太多,一方面怕人打击报复,另一方面又怕官官相护,俗话说得好,衙门八字开。有理没钱莫进来,谁吃饱了没事去告状?

  只是现今不同了,现今这位郭大人肯为大家主持公道,自然妙极。

  于是众人不免要打听,诸位要告的是谁。结果得出的结论却是让人更加来了兴致,要告的居然都是那个被打死的江强。

  江强如今也是街头巷尾熟知的人物,大家都知道,这位衙里的差役被权贵打死了,真真是可怜,他的家眷还扶着棺材来过一趟顺天府呢,怎么反倒人人都来告江强了呢?

  于是争议就来了。有人冷冷一笑:“莫不是这些人根本就是被人安排,故意要诬告江强,好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吧?”

  却也有人冷笑反驳:“假若这姓江的当真无罪,自然是诬告。可是人家击鼓鸣冤,一旦诬告,那可是要惹官司的,既然不是诬告。只是倾诉冤情,又有什么不可?莫非咱们大明朝还不准人告状吗?”

  “可是为何平时不来告。现在反而来告了。”

  “大家都晓得郭楷郭大人乃是青天老爷,自然就来告了。”

  大家争得面红耳赤,自然也有不少排队告状的人也加入了争吵的内容:“江强是什么人,这街面上但凡有点营生的,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他是什么样的人,但凡去打听打听就知道,我等苦江强已久,现在江强死了,拍手称快都来不及,现在有郭大人做主,自然要请他秉公决断,为咱们平民百姓申冤。”

  争到后来,大家都不禁感慨:“昏官在的时候反而治下无讼,如今青天大老爷在堂反而诉讼如雨,若非这位青天大老爷,不知多少人沉冤不得昭雪。”

  众人纷纷点头,都是一副敬服之色。

  那些前来告状的更是添油加醋,这个道:“郭大人是青天,定然肯为咱们做主。”那个道:“郭大人公侯万代。”“大明朝难得出一个似郭大人这样刚正不阿,肯为咱们百姓做主。”

  正说着,却看到一个个人被打出来,有人鼻青脸肿,满脸冤屈和无奈,众人见了,连忙围上去,七嘴八舌地道:“怎么,为何被打出来?莫非是诬告吗?”

  “诬告什么?”被打出来的人冷笑连连:“分明是证据确凿的事,那姓江的打砸了我的店铺,有这么多人证,可是郭大人却说什么时间久远,模糊不清,我不过说了一句若是再耽搁下去,岂不是时间更加久远,更加揪扯不清?谁知郭大人便勃然大怒,将我打了出来。我真是冤枉,起先被那江强欺负,每个月都要盘剥我一次,辛苦做点小本买卖,这月五两,下月十两的送给他,没有遂他的心便跑来捣乱,指使人打我,现在本以为已经拨云见日,有人肯来做主,谁知竟是一丘之貉。”

  众人听了直吸冷气,可是许多人仍然不信的样子,郭大人可是青天,坊间早就传开了,怎么可能信你一人之词?

  结果过不了多久,又有许多人垂头丧气地出来,有不少人在进衙之前还在大说郭大人好话,出来之后便是悲愤不已,说什么哪里是青天?分明是欺世盗名,又劝那些状告的人不要再去告了,江强是告不倒的,郭大人对他袒护有加。

  有人不信,也有人开始露出疑窦,甚至有人义愤填膺起来。

  可是这鸣冤鼓依然不停,许多人仍然带着‘信心’,而外头的人也越聚越多,居然将整条街道都堵住了。

  一直持续到傍晚时分,又一个告状的被赶了出来,还有人想要擂鼓,想来是里头的府尹大人不耐烦了,因此一队官差出来,将人群打散,大喝道:“有完没完?你们当这衙门是客栈旅店,这是你们胡闹的地方吗?大人有令,今日歇了,诸位快快走吧,不得拥堵顺天府。”

  这些官差向来是习惯了耀武扬威,什么话到了他们嘴里都带着几分霸气。

  有人正要散去,可是有人却在人群中道:“这是什么道理?我等都是来状告江强的,为何十几个先行进去上告的人不是被打出来就是敷衍,我等在外头等了这么久,就是希望青天大老爷做主,为何大老爷如此袒护江强?”

  这一声道出来,众人都不走了,许多人也隐隐感觉不对劲,这个江强是什么来头?按理说人家去告,又说有人证,为何郭大人从不提证人上堂,次次都是敷衍?

  本来大家的心里对这么多人告江强还怀着几分阴谋的心思,可是现在郭楷的态度让人早已忘了这个,而是不禁琢磨这个所谓的郭青天怎的……

  那些差役一向是横惯了的,平时他们说一句,寻常的草民作声不得,可是现在大喝竟然没有效果,居然还有人还嘴,这就有点让人难以接受了,带队的都头叉着手,带着寒霜般的脸孔,冷然道:“谁,方才是谁反驳老子?站出来!”

  他说话嚣张到了极点,让人都不禁有些害怕,怕事者纷纷退后了几步。

  人群中却有人道:“你们还告个什么?难道不知道江强是什么人吗?江强,你们也敢告?真是胆大包天,这江强乃是刑部左侍郎江枫的侄儿,你们告得倒他?侍郎比顺天府府尹的官都要大,这府尹敢动江强一根毫毛吗?”

  这一句实在石破天惊。

  其实稍微有点智商的人都明白,江强一个小吏,屁一样的人物,怎么可能有个侍郎的伯父?若真是有,也早就不在这儿干了。

  可是大多数人的智商是有限的,不但是有限,而且一向深信自己所相信的东西,众人听了,顿时哗然,这就难怪了,原来这江强竟是个‘官二代’,不但如此,背景还如此深厚,难怪他被国戚打死,府尹大人扬言要为他讨还公道,难怪这么多人状告他,府尹大人对他百般维护,就算是诬告,那也该按章程把证人叫来问清楚,现在问都不问,就这般草率,说来说去原来是上头有人。

  众人愤怒了!

  其实假若郭楷不立这个牌坊,不做这个青天,在寻常人眼里,官儿大致都差不多,官官相护嘛,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大家早就习惯了,无所谓。

  可问题在于,你丫的立了牌坊,让这么多人对你趋之若鹜,对你满怀尊崇,现在大家发现了真相,终于知道了什么叫做‘无耻’,知道了什么叫做‘婊子’,这满腔的怒火顿时发泄出来。

  人群中有人在大喊:“呸,说什么青天,原来是个狗官。”

  “江强和府尹狼狈为奸,欺人太甚,平时江强横行无忌,仗的就是这府尹的势,江强盘剥咱们的钱,这狗官定有一份。”

  “……”

  都头呆住了,连忙大喝:“是谁胡言乱语?大胆,你们疯了吗?”

  其实这黑压压的人群还真有不少人疯了,其实疯的人比例并不高,可是这些人振臂出来,大喊一声:“冲进去,找这狗官算账。”有了这些人鼓舞,再加上法不责众的心态,人流宛如潮水一般朝着顺天府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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