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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侠玄幻] 择天记【作者:猫腻】(4月18日更新至“第一百三十五章 临兵斗者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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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四十章 今夜星光灿烂

  碑庐外一片哗然。陈长生的话是在试图推翻人们从来没有怀疑过的一个真理,问题是星辰怎么可能移动?这实在是太荒谬了,根本没有人相信,苟寒食也只是挑了挑眉头,人们心里某一刻曾经出现的不安消失无踪,开始嘲笑起来

  对于人们的反应,陈长生并不意外。他知道自己绝对不是第一个现星辰可以移动的人,至少留下那本笔记的王之策肯定早就已经有了这方面的想法,那为什么无论道藏还是日常的讨论中从来没有这方面的内容?因为这件事情无法证明。修道者定命星神识看到的一切不能成为证据,除非能够飞到无比高远的星空里去,并且把看到的一切画面都让地面上的人们看到。

  陈长生没有办法证明星辰可以移动,所以现二字其实并不准确,这只是他通过前陵十七座天书碑推测出来的结果,也可以说是他观碑所悟——推测无法说服世人,但却能说服他自己,因为这符合他的美学和对这个世界的根本看法。

  至少在当前,他自己能够相信星辰可以移动这就足够了,至于别的人能不能相信,他并不在乎。

  他抬头望向那片繁星灿烂的夜空,不再说话。

  夜空里的星辰看似万古不动,实际上无时无刻不在移动,或者前进或者后退,与地面之间的距离时而变长时而变短,星辰与星辰之间的距离以及角度也在不断改变,只是地面上的观察者距离这片星空实在太过遥远,很难查觉到那些角度之间的细微变化。

  如果前陵十七座天书碑描述的是无数星辰的位置以及它们移动的轨迹,那么如何把这些画面与真实的星空对照起来?

  他低头闭眼,继续在识海里观察那些碑文。

  十七座天书碑在他的眼前排列成一道直线,碑文在空间里重叠相连,无数线条相会变成无数点,他用意识将那些画面重新拆解,然后组合,渐渐的,那些点顺着那些线条移动了起来,缓慢而平顺,依循着一种难以言说的规律。

  那些图案就是星图,无数张不同时刻的星图,在他的眼前一一掠过。

  无比繁多的星辰以时间为轴,在他的眼前不停移动。

  星辰在夜空里行走,留下的痕迹,刻在石碑上,便是前陵天书碑的碑文。

  从地面望过去,星辰的前进后退,永远都在固定的位置,那么这些变化的星图,必然是从别的角度观察所得。

  时间缓慢地流走,实际上已经翻过了无数万年,来到了最后一张星图。

  按道理来说,这张星图应该描述的便是此时真实夜空里星辰的位置。

  但不知道为什么,这张星图里星辰的位置却和真实的星空截然不同——在最后时刻忽然现结果和预想中的不一样,很多人的精神会受到极大冲击,甚至可能开始怀疑先前的所思所想,但陈长生的心意一旦确定,便再也不会摇摆

  他看着最后那张星图,安静了很长时间,然后举起右手,轻轻地拨了拨那张星图的边缘。

  星图是真实的映照,所以不可能是平面的,而是一个立方体。

  随着陈长生手指轻拨,悄无声息地,那张星图缓慢地旋转,侧面变成了正面。

  那又是一幅新的图案,上面依然有无数颗星辰,却比先前多了些肃穆恒定的意味。

  陈长生睁开眼睛,再次抬头望向夜色里。

  那里有一片灿烂的星空。

  他识海里那张最新的星图,落在了真实的星空上,与东南一隅的那片星域完美地重合在一起。

  没有一颗星星的位置有所偏差,所有的星辰都在那张星图上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这种感觉很美,很令人震撼。

  陈长生很长时间都没有办法说话。

  然后他想到了更多的事情。

  王之策曾经在凌烟阁的那本笔记里,对这片星空提出过一个问题。

  在历史的长河里,无数前贤都曾经提出过类似的疑问。

  如果人类的命运真的隐藏在这片星空里,星辰的位置永恒不变不移,命运自然无法改变,那么人活在世上究竟为什么还要奋斗和努力?

  在人类的认识里,星空永远是那样的肃穆,那样的完美,就像天道命运一般,不容窥视,高高在上。

  今夜,陈长生认识到肃穆并不代表着僵化,真正的完美并不是永远不变。

  因为星辰是可以移动的,位置是可以改变的,自己的命星与别的星辰之间的距离以及角度自然也在改变。

  如果说那些联系便是命运的痕迹,那么,岂不是说命运可以改变?

  王之策在笔记最后力透纸背写了四个字:没有命运。

  是的,根本没有确定的命运

  轰的一声巨响,在陈长生的识海里炸开

  他破解了困扰自己数年之久、最难以释怀的精神层面的苦恼。

  他破解了自己的天书碑。

  他从十七座天书碑里参悟到的精神力量,开始影响客观的实质

  遥遥晚空,点点星光,息息相关

  在他的识海里,那些碑文叠加形成的星图上,所有的点都亮了起来

  几乎同时,天书陵上的夜空里,那些星辰仿佛也明亮了数分

  而在更加遥远的星海深处,哪怕是从圣境强者的神识都无法感知到的近乎彼岸的地方,一颗红色的星辰开始释放无穷的光辉

  那是真正的星辉,是肉眼无法看到的星辉,与可以看到的星光一道,洒落在天书陵上

  碑庐四周的人们很是吃惊,不知道生了什么事情。

  下一刻,他们震撼无比地现,陈长生从碑庐前消失了

  如一道清风,如一缕星光,悄然无声,来去无碍。

  陈长生从照晴碑前消失,下一刻,便来到了贯云碑前。

  在贯云碑前,停留刹那,他的身影再次消失,又出现在折桂碑前。

  紧接着,他出现在引江碑前、鸡语碑前、东亭碑前。

  只是瞬间,他在前陵十七座天书碑前出现,然后消失,最后来到那座断碑之前

  他依然闭着双眼,物我两忘,根本不知道生了什么事情。

  今夜,天有异象。

  夜空里的繁星,用肉眼观察,似乎没有变亮,但很多人知道那些星辰变亮了,稍晚些时间后,就连普通民众也都现了这个令人惊奇的事实。

  一颗星辰微微变亮,不容易被看到,但如果东南星域里千万颗星辰同时微微变亮,那会是怎样的画面?

  星光照亮了天书陵,也照亮了整座京都。

  深夜时分的街巷,仿佛回到了白昼。

  甘露台离夜空最近,更是被照耀的纤毫毕现,铜台边缘那些夜明珠,被衬得有些黯淡。

  圣后娘娘站在高台边缘,看着浩瀚的星空,神情有些意外,甚至有些凝重。

  她没有想到以陈长生的性情,居然会再次坐回碑庐前解碑,她没有想到,陈长生居然真的能够像那个人当年一样,解开前陵的这些碑,引来无数星光,但直至此时,她依然不相信陈长生能够做到那人当年做到的事情。

  因为今时已非往日,天书陵也已经不是那时的天书陵。

  星空从窗外洒落桌上,被烛光照的微微黄的奏折,变得白了数分,上面的字迹也变得清晰了数分。

  莫雨微微挑眉,望着窗外,震惊想着,难道他真的看懂了那些天书碑?

  南城苦雨巷里,有一处官衙,官衙门面很朴素,在人们的眼中却显得格外阴森,因为这里是大周清吏司。

  今夜,衙门里的阴森意味被皎洁的星光驱散了数分。

  周通走到院子里,伸手放下帽前的黑纱,遮住有些耀眼的星光,微微皱眉,有些不喜。

  陈留王对天海胜雪说的不确,他根本没有在天书陵外等陈长生。

  即便陈长生拿了大朝试的榜名,在他的眼中,依然是个不起眼的小人物。

  然而此时,看着满天星光,他终于有了些不一样的想法。

  或者说,这满天星光让他不得不开始正视那个少年了。

  星光满人间,照亮屋宇与庭院,自然也照亮了北新桥的井。

  井底的泥土前两日被重新挖开,一缕星光有些凄惨而倔强地透进了地底那片黑暗的世界里。

  星光照亮了小姑娘眉心那粒红痣,却无法驱散她眉间的冷漠。

  落落站在学宫殿顶的栏畔,忽然抬头望向穹顶。

  这里的夜空里假的,星辰永恒不变,却没有生气。

  她感觉到了一些什么,陈长生应该正在做很了不起的事情。

  她对金玉律说道:“我要出去。”

  金玉律沉默片刻后说道:“您帮不了他。”

  “先生不需要我帮。”落落满是信心说道:“我要去国教学院等他,替他庆贺。”

  星光照亮了天书陵,也照亮了京都。

  离宫沐浴在圣洁的星光里。

  数千名教士与各学院的学生来到广场和神道上,对着满天繁星拜祷不停,神情虔诚无比。

  最深处的那座殿内。

  教宗大人看着殿上漏下的星光照亮了盆中的青叶,苍老的脸上露出慈爱的笑容。

  主教大人梅里砂,望着殿外如雪般的星光,感慨说道:“仿佛当年。”

  教宗大人知道他说的是王之策当年悟道破境时的情形,那一夜,整座京都都亮了起来。

  今夜,当年画面又重现。

  这样的画面,已经有数百年没有出现过了。

  梅里砂忽然微微皱眉,不解说道:“这是在聚星?”

  教宗大人说道:“不,他还是通幽境。”

  梅里砂问道:“那星空为何如此明亮?”

  教宗大人想了想,有些犹豫说道:“或者,他是在用聚星的手段继续通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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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四十一章 神秘的黑石,完美的星空

  连教宗大人这样的圣人,都无法确定陈长生现在的情形,那是因为陈长生的修行从开始就与众不同,走的是一条没有人走过的道路,已经多次违背了修行的常识或者说规则,颇多离奇不可信之处。

  在他还没有洗髓成功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坐照自观,从而险些身死、魂归星空,当他得到黑龙的帮助,度过这道险关之后,又在大朝试里面临绝境,于秋雨之中一朝通幽,原来他以为自己在引星光洗髓的时候,实际上一直是在通幽。

  他始终在用出自己真实境界的法门修行。

  就像是一个婴儿,在还没有学会走路的时候,就已经开始试图奔跑,还没有牙牙学语却开始背诵道藏,连剑都没有力气举起来的时候,已经开始试图学习如何战斗,这肯定是非常凶险的事情,事实上也是如此,如果不是连逢奇遇,他早就已经死了。

  星光洒落在天书陵上,将那片草甸照耀的如雪白的毡子,陈长生坐在那截断碑前,紧闭着双眼,识海与星空互相辉映,天地与自身不停融合,夜空里的无数颗星俯瞰着他,俯瞰着通幽境的他提前开始聚星。

  他散出来的气息不停上涨,不停向四周的天地里探去,就像断碑的断茬如剑一般刺向夜空,无法看见的星辉伴着那些明亮的星光落在檐上,落在碑上,落在他的身体上,不停地涌进他的身体,带起一道道微寒的夜风。

  如果他能够冲破这道关隘,前途自然不可限量。

  随着微寒的夜风,很多人来到了天书陵外。

  国教六巨头来了,梅里砂站在最前面。

  天海家的家主来了。

  金玉律来了。

  茅秋雨来了。

  莫雨也来了。

  他们没有进陵,凭借着强大的神识,沉默地注视着断碑前生的事情。

  陈长生距离突破那道关隘,还有一线距离。

  但没有人知道,他到底能不能突破成功,就算成功,又能够突破到什么程度。

  在他的身体里,幽府的门已经缓缓开启,包裹着灵山的无数清澈的水,正在不停地流动着,水势越来越急,生出了很多个漩涡,带着山道上的落叶到处飘舞,不停拍打着门前那道石阶,虽悄然无声,却惊心动魄。

  幽府在灵山中,灵山则在星辉化成的湖水里。

  涌入他身体的星辉越来越多,那片湖水越来越恣意,渐要变成汪洋一般。

  随时有可能决堤,虽然这片悬在空中的湖,没有湖堤。

  无数光线在湖水里折射往复,随着湖水的波动,渐趋凝纯,渐渐相聚,变成了闪耀的光点,仿佛星辰一般。

  夜空里的繁星,出现在陈长生的意识里,然后出现在湖水里,每颗星辰的位置,都不差分毫。

  只是这片星空总给人一种不够完整的感觉,似乎哪里差了些什么。

  这片星空是前陵十七座天书碑。

  但前陵原本有十八座碑。

  最后那座碑断了,碑文自然也不复存在。

  陈长生没有看到那些碑文,他心灵上的那片星图自然也就少了一块。

  如果这片星空无法填满,那么,一切休提。

  离宫广场上,教宗大人看着天书陵的方向,伸手承着自夜空而落下的星光,沉默片刻后说道:“如果那块碑还在就好了。”

  甘露台上,圣后娘娘看着夜空,神情漠然想着,少了那些碑,今日天书陵如何还是往年的天书陵?

  很多年前,周独夫一日看尽十八碑,然后因为一些原因,不想别人如他一样,所以他带走了一块碑。

  从那天开始,才有了前陵十七碑的说法。

  很多年来,陈长生是最接近完全解读前陵碑的那个人。

  问题在于,他没有办法看到那座失落的碑,那么他极有可能永远只能无限地接近真实,却无法触碰到真实。

  看着湖水里渐渐成形的星空,陈长生本能里察觉到,这片星空是残缺的。

  他知道缺少的,便是断碑的碑文。

  他沉默思索,不得其解,神游万里,不见其碑。

  渐渐的,他的心神变得越来越混乱,直至有些浑浑噩噩。

  就在此时,他腰畔那柄短剑剧烈地颤抖起来

  一块黑石出现在荒原上。

  荒原上覆盖着雪,那些雪亦是星辉。

  陈长生此时已然物我两忘,不知道外界生了什么事情,也不知道自己身体里的变化。

  那片清澈的湖,在天空里吸收着无数光线,凝聚着无数道光线,无比透亮。

  如果从湖水的上方望下去,这片湖水,就像一个很大的玻璃珠。

  弧形的水面极为光滑,可以放大景物。

  湖水下方那块黑石,被放大了无数倍。

  在凌烟阁里,陈长生触到这块黑石的时候,有过一次神游物外的体验,他知道这块黑石决非凡物,甚至有可能是逆天改命的关键,他曾经进行过仔细地观察,却始终没有在黑石上找到任何特别的地方。

  那块黑石不大,可以一手握住,温润光滑,表面连丝最细的裂纹都没有。

  他这时候睁开眼睛,一定会非常吃惊。

  原来只有放大无数倍,才能看到黑石上原来有无数道极细的纹路。

  那些纹路非常复杂,繁如水痕,没有任何的规则,绝对不可能是人工雕刻而成。

  如果仔细望去,或者可以现那些线条,就像是天书碑上的碑文

  黑石忽然变得明亮起来,就像在凌烟阁时那样。

  黑石表面那些细密的线条,也随之明亮起来。

  投影到湖水中,变成明亮的光线。

  然后,这些光线就像别的天书碑碑文一般,不断凝聚收缩,变成无数个光点。

  每个光点都是一颗星辰,无数个光点合在一处便是一小片星空。

  残缺的星空,就这样被补满了。

  嗡的一声

  陈长生识海剧震。

  湖水里的无数颗星辰,同时大放光明,最后凝聚成一道极粗的光柱,落在了幽府的大门上

  前些天在洗尘楼里,他的幽府之门被推开半扇,今夜在星辉光柱的冲击下终于完全开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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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四十二章 烟花盛景不夜天

  洒落天书陵的星光与此时向陈长生幽府里灌涌的星光互相辉映。星光落在他的身上和断碑上,如雪一般,他的神识顺风雪而遁,不知去了何处。星光也落在别处,比如照晴碑上,碑面上的那些线条越来明亮,不时闪耀,仿佛有水银在里面流动。

  不见照晴碑,却能见碑文,无知无觉间,陈长生的真元像那些水银在碑文上流动一般,在经脉里开始流动,那些本有些枯萎的河流溪涧,随着真元的滋润,逐渐变得生机盎然起来,最终,那些清水向着断崖下方的深渊里坠落,看似与以往相同,隐约间却似乎多出了某种希望。

  深渊再如何深不见底,只要水流永远不竭地倾泻而下,那么想必总有一天会被填满吧?

  星光也落在第二座天书碑上,线条显现而明暗不定,仿佛神识飘于虚空之间,难测其方位。陈长生的神识随之而动,去了万里之外的某条江畔,倏然再归引江碑前,来回之间,一种难以言说的规则已经烙印在他的心灵里。

  星光落在前陵十七座天书碑上,无数前贤曾经现的无数种解碑的方法,如雪一般落下,如叶一般飘零,在他识海里一一呈现,然后开始在身体里开始挥作用,他的经脉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滋润,他的神识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滋养,他的气息在不断提升。

  时间缓慢地流逝,他在断碑前闭着眼睛,等待着那一刻的到来。

  星光照亮京都,甘露台依然在燃烧,只是散的光线是寒冷的,仿佛是冰焰一般。

  圣后娘娘站在美丽到难以形容的冰焰之中,看着天书陵方向沉默不语,那块碑早就已经不在天书陵里,为什么陈长生却还能把那片星空填满?

  天书陵笼罩在雪般的星光里,碑庐四周一片安静,苟寒食、庄换羽、唐三十六等年轻的观碑者,看着碑面上那些在线条里流动的水银,神情各异,他们并不能确定今夜究竟生了什么事情,只知道这件事情肯定与陈长生有关。

  苟寒食忽然抬头,望向东南隅那片繁复的星域,片刻后抬步向碑庐里走去。折袖紧随其后向碑庐里走了过去。随后,唐三十六、七间等人未作犹豫,也随之进了碑庐,然后消失,去往属于自己的天书碑前。

  他们不知今夜天书陵为何会亮若白昼,但知道很多年前王之策破境时京都的异象。

  他们清晰地察觉到,今夜的星光要比平日浓郁很多,即便是他们自己的命星,都要比往常要活跃很多,仿佛在等待着自己。对于修道者来说,怎能错过这样的机会,尤其是他们当中的绝大多数人,在观碑二十余日之后,都已经到了破境的关键时刻,必须抓住所有的机会与天时。

  就在荀寒食等人走进碑庐,在照晴碑前消失之后没有多久,山陵里忽然响起一声极为清亮的长啸

  这声清啸,来自东亭碑前。

  神国三律梁笑晓站在碑庐前,神情如平日一般冷傲,只是微微颤抖的右手,暴露了他此时内心的激动,数月前破境后,他的境界一直停滞不前,连带着观碑也停了下来,而今夜,他借着这片星光,竟一举突破到了通幽中境

  另一座碑庐前。

  唐三十六从怀中取出陈长生前些天交给他的药匣,从匣中取出药丸,递给身旁的折袖一旁,然后把剩下的药丸尽数吞进了腹中,然后闭上双眼。

  折袖看了他一眼,依样吞进腹内。

  苟寒食看了二人一眼,把离山剑宗准备好的药物,分给关飞白和梁半湖,不再停留,去往下一座碑庐,将剩下的药丸交给七间,这才施施然离开。

  这里是第三座天书碑,折桂碑。

  现在尚是春日,山间没有桂花,看不到那些碎金,也闻不到唐三十六最厌憎的香腻的桂花香。

  但此时不知为何,折桂碑庐四周,忽然生出一股极浓郁的花香。

  不知道是不是碑庐外这些天赋惊人的少年们,正在摧动真元运化药丸所散出来的香气。

  啪啪啪啪。

  一阵极细碎、却有些惊心动魄的声音,从折袖的身体里响起

  那些声音,仿佛是他的所有骨头都被打碎了一般。

  紧接着,有水沸的声音从他的身体里响起。

  接下来,越来越多的水沸声在碑庐四周响起,盘膝坐在庐外闭目破境的少年们,身体渐被白色的雾气所包裹。

  沸腾,那是星辉真元燃烧的声音,那些灵山幽府被不停轻推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唐三十六睁开了眼睛

  他眼神里平日里常见的戏谑意味早已不见,只剩下肃然与平静,幽静无比。

  在他的黑眸最深处,仿佛还有星辉燃烧的余光

  这证明他的幽府已经开启。

  唐三十六通幽

  关飞白随后睁开了双眼,轻吐一口浊气,有热雾自唇角飘散。

  梁半湖睁开双眼,望向碑庐四周,脸上露出一丝憨喜,显得极为安乐。

  离山剑宗二子通幽

  紧接着,苏墨虚通幽

  圣女峰那位师姐通幽

  摘星学院的学生通幽

  槐院两名少年书生通幽

  折桂碑庐外,不停通幽

  引江碑前,七间通幽

  天书前陵,人人通幽

  星光落在天书陵上,如雪一般。

  有人破境通幽之时,碑庐外气机受扰,那些雪般的星光,会微有折散,如花一般散开,份外美丽。

  唐三十六站在折桂碑前,轻轻搓着手指,闻着那股香腻的花香,忽然觉得桂花并不是那么令人难以忍受的事物。

  星光落在他的身上,如水一般溅射开来,向夜空里散去。

  不远处,梁半湖与关飞白站立的地方,也有星光溅射向夜空而去。

  折桂碑庐外,十余道星光溅射,人影站在其间。

  相同的画面,还出现在天书前陵的很多座碑庐前。

  夜色下的天书陵,树木森茂,即便被星光笼罩,也有些幽暗。

  此时的山陵间,数十道星光溅射,银花处处,美不胜收。

  唐三十六望向折袖。

  雪白的星光把他的脸照的更加苍白,偶现潮红,正是心血来潮的征兆。

  他的真元被陈长生用铜针控制着,先前又吃了很多药物,异常凶险。

  这也是为什么和别的观碑者比起来,他迟迟没能通幽的原因之一。

  另一个原因,自然是因为他妖异的天赋血脉。

  忽然间,碑庐前只听到数道凄厉的风声。

  檐上出现数道深刻的刀痕。

  折袖的手指前端,探出锋利至极的爪甲,泛着金属一般的光泽。

  他的脸上生出很多灰色的毛,眼睛变得无比艳红,给人一种血腥的感觉。

  忽然间,一道强大的气息从他的身体里迸而出。

  他仰起头,出了一声嚎叫

  嗷

  这声凄厉的嚎叫里,充满了不甘与愤怒,充满了轻蔑与骄傲。

  他的这声厉嚎,是对夜空里的满天星辰、更是对着北方极远处那团明亮在说:我赢了

  在天书陵里,星光落在破境通幽的少年们身上,溅射而离,仿佛火树银花,很是美丽。

  如果从陵外望过去,却更像是整座天书陵正在不停地放着烟花。

  画面依然美丽,却更加震撼人心。

  天书陵神道最前方有座凉亭。

  凉亭四周到处都是浅渠,渠里流淌着清水。

  今夜这些清澈的渠水,先是落了薄薄的一层雪霜,然后被山陵里的无数烟花照亮。

  凉亭下,那件满是灰尘的盔甲,也被烟花照亮。

  带着锈迹的头盔上,明亮一闪一现。

  盔甲里的人醒了过来。

  一道沧桑至极的声音,从头盔里传出,显得有些沉闷。

  “果然到了野花盛开的季节了。”

  作为大6第一神将,老人离开与魔族战争的最前线,守陵数百年,守的便是人类的将来,当他看到今夜天书陵上的烟火后,自然欣慰,然后在心里默默感谢了两个人。一个人叫荀梅,一个人叫陈长生。

  那些在天书陵外的大人物们,是来看陈长生的,根本没有想到会看到如此震撼人心的画面。

  一夜之间,数十名观碑者集体通幽

  这样的画面,在历史上从来没有出现过。

  陵外的园林里一片静寂,偶尔会响起几声长叹。

  烟花渐静,星辉渐暗,天书陵渐渐回复寻常。

  国教、朝廷以及各学院宗派的大人物们,破例进入了天书陵,在陵下等待。

  今夜破境的年轻修道者太多,有人破境通幽,有人进入了通幽中境,还有人聚星成功对人类来说,毫无疑问,这是一个丰收的夜晚。他们必须亲自处理后续的事情,绝不允许在这种时候出现任何问题。

  陈长生醒了过来,现自己盘膝坐在断碑前,看了眼天色,想了想,确认还是五时。

  正是黎明之前。

  他站起身来,顺着草甸走到崖边。

  崖下的瀑布依然着惊心动魄的声音。

  他没有出汗,没有疲惫的感觉,没有酸痛,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生过。

  但他知道,已经生了很多事情。

  黎明前最是黑暗,星光不足以照亮远处的京都。

  但在他眼中,京都是这样的清楚,每条街巷,甚至是国教学院里的大榕树仿佛都在身前。

  晨光渐渐来临,一线一线地隐没星空。

  但他知道那些星辰都还在头顶。

  他能够清楚地感知到自己的那颗命星。

  这是他第一次在白昼的时候,感知到自己的命星。

  朝阳跃出了地平线。

  红暖的光线,落在他的脸上。

  不知道为什么。

  说不清为什么。

  他并不知道昨夜天书陵生了那般壮观的画面。

  他不知道自己成为了有史以来最年轻的通幽上境。

  但他就是觉得很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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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四十三章 出陵

  面对着红色的朝阳,陈长生摊开双手,做了一件完全违背修行规律的举动。事后回想起来,他也不知道当时为什么自己要这样做。就像那份仿佛毫无来由的感动一般。他想做,于是便做了——他摊开双手,在正由灰暗向碧蓝过度的天空里寻找到命星,然后开始引星光。

  这是他第一次在白昼里尝试引星光洗髓。

  或者,这也是无数年来,第一次有普通的修行者试图在白昼里引星光洗髓。

  可能是因为幸运,他没有死,也没有被烧成灰烬,反而清晰地感觉到,幽府之门完全开启后,自己引星光的度要比以前快了数百倍。

  是的,他的经脉依然有很多断裂的地方,尤其是最重要的七道经脉的中段,万丈悬崖依然存在,但在那些断成无数截的经脉里,尤其是在幽府四周的脏腑里,星辉化作的真元却是前所未有的充沛,甚至似乎把经脉的伤势也修补好了些。

  这难道便是天书碑的神奇之处?他转身望向庐下那座断碑默然想着。

  此时他站在崖畔,两处隔的有些远,看不真切,但他觉得自己看到了那座遗失的石碑,而且不是眼花。

  至此,陈长生真正地解开了前陵的所有天书碑,做到了周独夫当年做到的事情。

  如果他继续前行,应该便会进入别的山陵,看到那些更神奇的天书碑。但他看了眼天色,没有继续,就此离去。

  清晨的天书陵很安静,昨夜的烟花盛景已然不再,十七座碑庐前没有人,通往陵下的山道上也没有人。

  很多人都在沉睡,没有醒来,或者要到很多天后才能醒来。

  破境,从来都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不是所有人都能像陈长生这般,看似随意便迈过了那道门槛,连疲惫都没有感受到一丝。当然,对有些人来说,破境也并不是太困难的事情,比如苟寒食。

  苟寒食站在山道尽头,静静地等着他。

  陈长生走到他身前,揖手为礼,看着他眼中的淡淡莹光,知道他的境界也得到了提升。

  从青藤宴到大朝试再到天书陵,他们两个人的境界,终于完全一致,都到了通幽上境。

  陈长生向他告别,说道:“我要走了。”

  苟寒食说道:“离周园开启还有数日,时间应该够。”

  陈长生说道:“在京都里,还有些事情需要处理准备。”

  苟寒食沉默了会儿,说道:“我不准备去周园,路上多保重。”

  陈长生有些不解,问道:“你留在这里做什么?”

  “至少要把前陵的十七座碑看完。”苟寒食微笑说道。

  陈长生诚恳说道:“祝你顺利。”

  苟寒食看着他说道:“这届大朝试的所有考生,都应该感谢你。”

  陈长生不解,苟寒食把昨夜生的事情讲了一遍。

  他想了想后说道:“不用谢,我只是做了自己想做的。”

  苟寒食知道他不是在谦虚,因为他确实只是想自己解碑,至于那片照亮京都和天书陵的星光,并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

  二人并肩向草屋走去。

  越过刚刚修好没两天的篱笆,陈长生走进屋里开始收拾行李,看着鼾声如雷的唐三十六摇了摇头,却现折袖不在屋里,不禁有些讷闷。

  扛着行李走出门外,他对苟寒食说道:“麻烦你帮我照顾一下唐棠。”

  苟寒食说道:“没问题,只是你要清楚,出了天书陵,我们依然会是对手。”

  陈长生说道:“明白。”

  苟寒食又道:“三师弟和小师弟会去周园,到时候在里面,你帮着照顾一下。”

  陈长生有些不解,说道:“你才说过,我们是对手。”

  苟寒食说道:“对手不代表不能彼此照顾。”

  陈长生想了想,说道:“有道理……但我真不认为自己有能力照顾他们。”

  梁笑晓和七间名列神国七律,是离山剑宗剑法惊人的弟子,陈长生现在虽然是通幽上境,真元很充沛,但因为经脉的缘故,能够使用的真元数量依然很少,如果真的生死相搏,他不见得能够战胜对方,更不要说照顾。

  苟寒食笑了笑,说道:“我看重的是你在别的方面的能力。”

  离开草屋,来到天书陵石门前,苟寒食一路相送。

  地面微微颤抖,石门缓缓开启。

  对修道者来说,天书陵是至高且唯一的圣地,无论是谁,在离开天书陵的时候,想必都会有些不舍,或者是更复杂的情绪,陈长生的神情却很平静,就这样随意地走出了石门,连回头看都没有看一眼。

  苟寒食和闻讯而来的碑侍们,看着这幕画面,不禁觉得有些奇怪。

  就像很多人曾经说过的那样,陈长生面对任何事都表现的太过沉稳平静,完全不像一个十五岁的少年。

  那是因为,他很珍惜时间,而且现在找到了自己的道路,自然要更加珍惜。而且他相信自己肯定有一天能够进入从圣境,到那天他会再次回到天书陵,无论闯神道,还是走旧路,都没问题,那么现在何必依依不舍。如果说没有那一天,那么数年后他便会回到星空之上,再如何不舍又有什么意义?

  观碑二十余日,尤其是从前天开始,不眠不休地观碑,最终让他成功突破到了通幽上境,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收获,那就是他明白了王之策在笔记上写下最后那句话—没有命运。

  星辰既然是可以移动的,自然没有固定不变的命运。或者,他的师父计道人让他进凌烟阁找到王之策的笔记,是想让他学会太祖皇帝和太宗皇帝逆改改命的秘法,只是计道人没有想到,他在天书陵里参悟到的这些,会让他走上另外一条道路。

  他前所未有地坚信,自己能够改变自己的命运,而不需要通过改命他人的命运从而改变自己的命运。

  他要在二十岁之前,进入神隐的境界。

  是的,世上没有人做到过。

  但谁说他就一定不能做到呢?

  树林里,茅秋雨和摘星学院的院长,看着陈长生的身影,情绪有些复杂。

  摘星学院院长说道:“他应该是有史以来最年轻的通幽上境?”

  茅秋雨点点头,说道:“比莫雨还要早两年。”

  大朝试后,陈长生成为最年轻的通幽境之一。

  天书陵观碑后,他成为最年轻的通幽上境,没有之一。

  以此观之,他似乎真的很擅长把很多看似不可能的事情变成可能。

  走进清幽的晨林,看到站在树下的少年,陈长生不由微怔。

  有人竟比他更早离开了天书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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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四十四章 春眠不觉晓

  树下的少年是折袖。陈长生看着他苍白的脸、唇角的血渍,不解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折袖面无表情说道:“我和你一起去周园。”

  陈长生有些意想不到,安静了会儿后说道:“可能会有危险。”

  折袖依然面无表情,说道:“所以我要和你一起去周园。”

  陈长生问道:“为什么?”

  “唐棠已经出了钱。”折袖说道:“所以我会跟着你,保证你的安全。”

  陈长生微异说道:“你准备给我当保镖?”

  “是的。”折袖顿了顿,继续说道:“当然,如果周园里太凶险,事后要加钱。”

  陈长生直到现在,依然不是很适应这名狼族少年的思维模式,摊手无奈说道:“可我不需要保镖。”

  折袖看了他一眼,说道:“你现在虽然已经是通幽上境,但如果我们两个人被关进同一片森林,最后活下来的肯定是我,事实上,大朝试对战的时候如果不是有那么多限制,不方便太狠,苟寒食就算能胜过我,也杀不死我,那么最后还是他会被我杀死。”

  听着这话,陈长生有些不自在,因为他知道折袖说的话是对的。

  折袖接下来的话,终于让他下了决心:“而且你还要替我治病。”

  陈长生想了想,说道:“那么……一起走吧。”

  折袖很自然地伸手从他肩上取下行囊,向林外走去。

  陈长生赶紧跟了上去,不安说道:“保镖倒也罢了,怎么能让你做这种粗活。”

  折袖依然面无表情,没有理他。

  陈长生说道:“那我可不会给你加钱。”

  折袖停下脚步,想了想后说道:“这算赠送。”

  他们二人都不怎么喜欢说话,在同龄的少年里显得很沉默。

  一路无话,走出树林。

  金玉律驾着马车,在桥那头等着他们。

  车轮碾压着坚硬的青石板路,出喀喀的声音,国教学院崭新的院门被人猛地从里面推开。轩辕破从里面跑了出来,魁悟的身躯像小山一般,震的地面不停颤动,石阶的缝隙里烟尘四溅。

  陈长生和折袖从车里走了下来。

  轩辕破憨厚笑着说道:“这么早就出来了,看来观碑没观出个所以然?”

  折袖微微皱眉,看了陈长生一些。

  陈长生有些不好意思,解释道:“他就是有口无心,倒不是故意要嘲弄谁。”

  “我又不是唐三十六。”轩辕破有些不高兴说道,然后才注意到折袖的存在,微惊说道:“居然是你?难道你讨债居然讨到天书陵里去了?我说你至于这般着急吗?我国教学院什么时候欠钱不给过?”

  金玉律在旁一脸严肃问道:“什么时候给我钱?门房也要养家的。”

  三名少年望向他,没有说话。

  金玉律有些尴尬,说道:“我知道了,我不适合幽默这两个字,那你们继续。”

  “折袖不是来要债的。”

  陈长生对轩辕破说道,却不知该如何解释折袖的身份,想了想后说道:“他就是来国教学院看看。”

  狼族少年折袖,在妖域里的名气非常大,轩辕破知道他不是来要钱的,自然回到了妖族少年的心理立场上,看着折袖满脸倾慕说道:“听部落里的老人们说,你三岁的时候就可以猎杀魔蛇?”

  折袖没有理他。

  轩辕破跟着他向国教学院里走去,继续问道:“听说你七岁的时候,就杀过魔族?”

  折袖依然不理他。

  轩辕破热情不减,说道:“看样子你不准备马上回雪原,那要不然你于脆进我们国教学院好了。”

  折袖停下了脚步。

  陈长生也停下了脚步,望向他。

  折袖想了想,看着轩辕破说道:“跟你这头狗熊在一起,我怕自己会变笨。”

  同为妖族,他自然看得出来轩辕破的本体是什么。

  轩辕破的神情顿时变得严肃起来,认真说道:“把前面一个字去掉,不然我会生气的。”

  折袖说道:“好的,狗熊。”

  轩辕破大怒,嚷道:“你这人怎么跟唐三十六一样讨厌。”

  陈长生回到小楼,简单洗漱后,便上了床开始睡觉。昨夜他一直没有休息,很是疲惫,此时心神也已经平静下来,不再激荡,只剩下满足与温暖,所以这一觉睡的非常香甜,以至于有人来到房间里也没有觉。

  莫雨坐在床边,看着少年于净清秀的眉眼,微微挑眉,不知道说了几句什么,闻着房间里重新变得真切起来的气息与味道,她的心情不知为何变得好了很多,把陈长生的被褥掀起一角,就这样钻了进去。

  很快她便睡着了,即便在睡梦里,也笑的眉眼如花。

  如果让皇宫里的那些太监或是朝中的大臣们看到她这副模样,一定会认为是自己眼花了。

  窗外淅淅沥沥落了场春雨,莫雨睁开眼睛醒了过来,极慵懒地伸展着腰肢,一转身便看见陈长生正贴着自己的腰臀在熟睡,这才觉得有些害羞,秀美的脸庞上现出两抹红晕,急急起身离开,消失在窗外的春雨里。

  没有过多长时间,房门被推开,落落走了进来。

  看着熟睡中的陈长生,她高兴地奔了过来,正准备扑到床上,却闻到了一道淡淡的脂粉味道。

  她蹙着细细的眉尖,凑到床上陈长生的脖颈处,认真地嗅了嗅,顿时生起气来,跺了跺脚,鬓间那些像珍珠般的雨滴,簌簌落下。

  即便因为生气跺脚,也没有真的跺实,因为她不想吵醒了陈长生。

  她看着窗外的春雨,恨恨骂道:“莫雨,你这个不要脸的女人”

  把窗户关上,把温柔的春雨与风尽数挡在外面,小楼便自成了一统,她觉得再也不会有不要脸的女人来骚扰自家先生,这才放下心来,搬着凳子走到床边,笑眯眯看着陈长生的脸,也不说话,也不做什么,就这么静静看着,觉得好生满足。

  陈长生醒了过来,感觉着左臂被紧紧地抱着,听着平缓而放松的气息,不用睁眼,便知道是谁来了,笑了起来,手臂被抱的时间长了,总是有些辛苦,那酸爽是如此熟悉的味道,又怎么会不知道是谁?

  睁开眼睛一看,果然是落落坐在床边,她不知道来了多久,大概是坐的累了的缘故,就像以往那样,双手习惯性地抱住他的手臂,挂在了他的身上,只是她还依然坐在凳子上,这姿式不够看着有些别扭,当然也是相当可爱。

  睫毛微微颤动,落落醒了过来,有些糊涂地揉了揉眼睛,看着陈长生正看着自己,才清醒过来,有些微羞,更是开心,脆声喊道:“先生。”

  “乖。”陈长生摸了摸她的小脸。

  二人离开小楼,去藏书馆里坐了会儿,等轩辕破和折袖过来,说说了天书陵里的事情。中午的时候,金玉律做好了饭食,用过饭后,陈长生和落落在国教学院里逛了逛,春雨如粉,不用打伞,只是爬到大榕树上的时候,脚下有些滑。

  看着细雨中的京都,落落沉默了会儿,转身望向他问道:“先生,您要去周园?”

  在国教学院里相处这么长时间,她可以说是世间最了解陈长生的人,很清楚如果不是有一定要离开天书陵的道理,像先生这样珍惜时间与机遇的人,绝对不会如此轻易地便离开天书陵,离开那些天书碑。

  陈长生说道:“是的。”

  落落睁大眼睛,不解问道:“为什么呢?”

  不等陈长生回答,她低下头,看着榕树下的池塘里被雨丝惊出的圈圈涟漪,轻声说道:“是因为师娘也要去周园吗?”

  陈长生怔了怔才明白她口中的师娘指的是徐有容。虽然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娶徐有容,落落这样称呼还是让他觉得有些尴尬,说道:“和她有什么关系?只有通幽境才能进周园,她虽然天赋惊人,但不是一直没有破境通幽。”

  昨夜天书陵被星光照耀了一夜,数十人破境通幽,现在想来,徐有容这个青云榜榜就有些相形失色了。

  “师娘她前些天已经通幽了。”

  落落不知想明白了些什么,重新回复平时那样天真活泼的模样,开心笑着说道:“她的身体里流淌着的可是真凤的血脉,那么骄傲的人,就算不在意被师父你过去,又怎么可能被那些庸人抢在前面?”

  陈长生微怔,用了些时间才消化掉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

  他最先想到的却是,青云榜应该会马上换榜了。

  “恭喜你。”他望向落落笑着说道。

  落落咕哝道:“这有什么好高兴的。”

  徐有容破境通幽,自然离开青云榜。昨夜那么多人破境通幽,如果出了天书陵,也要离开青云榜。

  现在的青云榜榜,含金量变得差了很多。

  陈长生伸手替她听了听脉,说道:“妖族与人族的血脉差别有些大,尤其是你们白帝一氏,天赋血脉太过霸道强大,所以即便坐照境的你,也可以战胜很多通幽境的对手,所以不要太过在意,只是如果你要通幽,难度就有些大了

  想及此,他不禁有些好奇,昨夜折袖究竟是如何破境通幽的,在那个过程里禁受了些什么。

  落落忽然看着他认真说道:“先生,去了周园之后,见着师娘了,你可不能心软。”

  陈长生这才想起来,先前她便说过徐有容会去周园。

  白鹤传书已经过去了好些年,他对徐有容没有什么感情,也不如何在意,甚至曾经的反感与厌恶都还没有完全消解,但想着真的可能遇到她,不知为何却有些莫名的紧张,只是不明白落落为何会这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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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四十五章 拜见教宗大人

  陈长生看着落落不解问道:“心软是什么意思?”

  落落看着他叹了口气,说道:“徐有容是圣女峰传人,深受娘娘的宠爱,甚至福荫其父,而大朝试后,所有人都知道先生您是教宗大人选择的人,在当前局势下,你和她理所当然是对手。”

  陈长生依然不明白,心想离开天书陵的时候,苟寒食还说过,对手不见得不能彼此照顾,何来心软一说?

  落落继续说道:“周园里无论有没有周独夫的传承,或是别的神兵功法,最终落在谁的手里,还是要看谁下手更快,实力更强。”

  陈长生心想如果唐三十六在场,或者会回一句难道不是有德者居之,想着那家伙的神态,忍不住笑了起来。

  落落小脸肃然,说道:“先生,您认真些好吗?我这不是在说笑话。”

  陈长生赶紧道歉,问道:“难道在周园里面可以彼此抢夺?”

  落落说道:“只要不闹出人命,谁都没话可说,所以说不能心软。”

  陈长生沉默了会儿,接着问道:“然后?”

  “先生你很念旧情,而且遇着女孩子便有些手足无措。”落落看着他认真说道:“师娘与你有旧,生的又那般漂亮,我就担心在周园里,你遇见她后,根本不需要她做什么,只要柔声说句话,你便会完全听她的。”

  陈长生心想自己连徐有容长什么模样都不知道,而且哪里有什么旧情,有些不甘应道:“你形容的那等男子如此令人恼火,怎会是我?”

  落落心想自己当初不过是随便撒了撒娇,你便拿自己没有任何办法,这时候倒是嘴硬。只是想着师道尊严,她没有直接戳穿陈长生并不坚固的防备,语重心长说道:“反正您要记住了,越是漂亮的小姑娘越会骗人。”

  陈长生看着她笑着说道:“你这个漂亮的小姑娘怎么从来没有骗过我?”

  落落先是一怔,然后格格笑了起来,捶了他一下,开心说道:“先生,您和唐棠在一起呆久了,倒是越来越会说话了。”

  她看着很开心,其实有些心虚,心想如果让先生知道自己和他其实是同岁,会不会认为自己一直在骗他?

  因为心虚,撒娇的拳头难免有些没有控制好力量,雨后的树于很是湿滑,陈长生险些摔了下去。

  落落赶紧把他抓住,眼珠微转,很快转开话题,做出一副委屈的模样,说道:“先生,我也想要通幽。”

  陈长生最受不了这种局面,有些慌神,赶紧劝慰道:“先前不是说过,很多通幽境不见得打得过你,比如我。”

  落落想着他马上又要远行,短时间内再也听不到这样温暖的安慰,竟真的委屈起来,说道:“问题是不能通幽,就不能和先生你一起去周园。”

  陈长生想了想,说道:“就算你通幽了,难道圣后娘娘和教宗大人就能允许你去周园冒险?金长史也不会肯啊。

  落落叹道:“先生,您这话可真不像安慰。”

  陈长生有些惭愧,说道:“我确实不擅长这个。”

  “先生,如果不是为了去见师娘,那您为什么要去周园呢?”

  落落忽然认真问道。她知道陈长生是个很珍惜时间的人,但向来讲究心意自然,离开天书陵去周园,这个选择怎么看都透着股急迫的味道。

  陈长生沉默了会儿,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没有给出解释。

  落落也没有再问。

  春雨如线,被湖风吹的四处飘摇,落在他们的脸上身上,微有湿意,却不狼狈。陈长生伸手,把她眼前的一缕湿拨到一旁。

  落落看着他笑了笑。

  陈长生也笑了笑。

  落落说道:“先生,一会儿和我一起回离宫,教宗大人要见你。”

  陈长生脸上的笑意顿时没了。

  傍晚时分,一辆马车驶出百花巷,来到了离宫之前。

  落落在十余名妖族强者和国教教士的保护下,沿着宗祀所和离宫附院外的那条神道,继续坐着马车向清贤殿去。

  陈长生则是在两名主教的引领下,顺着从未踏足过的一条神道,向着离宫正殿而去。

  残阳如血,却没有什么金戈铁马的意味,只是庄肃。

  在神道上行走的教士与学者们,认出了他的身份,纷纷避让在旁。

  时至今日,整个大6都已经知道,这位去年在京都闹的沸沸扬扬的国教学院新生,是教宗大人选择的人。

  当然,他本身就是名人。徐有容的未婚夫、大朝试榜名,无论哪个名头,都有资格迎来万众瞩目。更不要说就在不久之前,他在天书陵里一日观尽前陵碑,昨夜更是让整座京都沐浴在星光之中。

  数百道目光看着神道上的陈长生,那些目光里的情绪很复杂——震撼、佩服、羡慕,甚至有敬畏。

  是的,现在的他,终于有资格让人感到敬畏了。

  不在于境界与实力,而在于他展现出来的天赋与背景。

  陈长生此时的心情也很复杂。

  从大朝试颁榜开始,他就知道一定会有被教宗大人召见的那一天。

  只不过没有想到,这一天到来的如此快,刚出天书陵,便来到离宫,这让他有些准备不足。他有些紧张地想着,稍后应该问哪些问题才能确保得到答案,然后不会被教杖打死。

  在无数双目光里行走,这让神道显得很漫长,他先前有些不适应,现在却很感谢,因为这让他有足够的时间去组织那些问题。

  再长的神道总有走完的时候。一道道门被推开,暮色越来越深,离宫也越来越深,直至来到那座恢宏无比的主殿

  站在数十座前代圣者与骑士的雕像之间,感受着那种庄严的光明味道,陈长生震撼无语。

  只是还没有来得及体味更多,他便被带到了主殿侧方的一座偏殿里。这里的殿檐向前延展的距离比普通殿宇要长很多,于是天光被遮蔽很多,不要说现在是夜色将至的暮时,想来就算是正午时分,这里也应该很清幽。

  那两名主教悄无声息间退走,只留下陈长生一个人站在石阶前。

  这座教殿里没有任何别的人,所以他一眼便看到了教宗大人。

  教宗大人是位老人,没有戴冕,也没有执杖,穿着一身麻袍,正在给一盆青叶浇水。

  这位瘦高的老人无法用权高位重这种词语来形容,因为他早已经越了权势这种俗世的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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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四十六章 继承者

  教宗是圣人。

  只要他说一句话,便会有千万国教信徒,为之赴死。

  陈长生不知道教宗大人对自己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

  他有些紧张。

  然后他听到了三个字。

  “来……来……来。”

  教宗大人对他召手说道,示意他走进殿来。

  就像是农夫唤鸡雏,又像是祖父逗幼孙。

  陈长生愣了愣,然后顺着石阶走进殿去,站到了教宗大人的身侧。

  教宗大人就在他的眼前,这个事实让他无比紧张。

  虽然来到京都后,见过很多大人物,其中有些人甚至已经是传奇,但他依然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

  毕竟,这位瘦高的老人是教宗。

  教宗大人一面给青叶盆栽浇水,一面指着一把椅子,说道:“坐。”

  他的声音很温和,神态很随意。

  陈长生坐进椅中,如坐针毡,觉得浑身不舒服,却偏生不敢动一下。

  “随意些。”教宗看着他的模样,笑了起来,说道:“我知道你心里有很多疑问,为了节约一些时间,我先讲,如果还有什么不明白,或者想要问的,你可以直接问我,方便回答的,我自然会答你。”

  说完这句话,他的手离开了木瓢,微笑说道:“我先讲加随后的回答,大概二百息时间,想来你还能忍得住。”

  陈长生知道教宗大人说的是自己此时的坐姿很辛苦,不禁有些窘迫,恭谨地点了点头。

  没有任何开场白,也没有任何铺垫,教宗大人开始了自己的讲述。

  “你的老师叫计道人,他还有个身份,是曾经的国教学院院长,也就是我的师兄。不用这样看着我,我很确信,他只有这两个身份,因为最有可能的第三个身份,在前段时间已经被我和娘娘排除了。”

  “换句话说,你是我的师侄。离宫外一直有说法,说天海牙儿是我的传人,其实不确,我并没有真正的传人,所以再换句话说,你就是我们这一门唯一的传人,那么我当然要照看着你。”

  “我和你的师父有仇,有大仇,我曾经杀过他一次,没想到他活了下来,我现在年龄这么大了,也懒得再去杀他一次,再说他犯了错,不代表你也有错,更不应该由你来承担责任。”

  “他同意你进京退婚,没有刻意隐瞒计道人这个名字,也就是没有想过要瞒住我们,甚至我想他就是要我照看你。但你进国教学院,确实只是巧合,让你进桐宫,才是我让莫雨带你去的。”

  “为什么我能使动她?因为我是教宗。”

  “在桐宫里留一夜,可以避避青藤宴上的风雨,有教枢处看着,在大朝试里进入三甲也不是太困难的事。但我没有想到你会结识落落殿下,更变成了她的老师,我没有想到一潭死水的国教学院居然被你弄出如此大的动静,我没有想到你能够从桐宫里离开,在青藤宴上直面离山剑宗的风雨,在大朝试上居然能够破境通幽,真的拿到大朝试的榜名。”

  说到这里,教宗大人停顿了片刻,看着他怜爱说道:“我最没有想到也最应该想到的是,你既然是我们这一门唯一的传人,又哪里需要我的照看,需要我的安排?不错,你这个孩子真的很不错。”

  殿里一片安静。

  从教宗大人开口说出第一句话开始,陈长生的嘴就因为震惊而张开,然后再也没有合拢过。

  国教学院一直颇受教枢处的照顾,最开始的时候,包括他在内的很多人,都以为这是国教旧派势力对教宗大人和圣后娘娘无声的抗议,以及某种带有象征意义的宣告,直到大朝试对战时,洗尘楼落了数场秋雨,教宗大人亲自替他戴上桂冠的那一刻,人们才知道,原来这不是国教内部的事情,而是国教向圣后娘娘以及大周朝廷做的一次宣告。

  从那时候起,陈长生有过很多猜测,为什么教宗大人会对自己如此看重。他很确定,这种看重肯定与师父有关系,可是无论他怎么想都想不到,西宁镇旧庙里那个极不起眼的中年道人,竟然会是教宗大人的师兄,就是那位十余年前被变作废墟的国教学院的最后一任院长

  “有什么想问的,就开始问吧。”

  教宗大人从桌上拿起一块手帕擦了擦手,随意说道。

  在这场谈话开始前,按照陈长生的想象,像教宗大人这样的大人物,说话必然是云山雾罩,言语晦涩深奥,隐藏着无数深意需要被认真仔细琢磨,才能悟出真相。谁曾想教宗大人竟是如此简单利落地把所有事情都说了出来,明月清风好不爽快,在神道上想的那些问题竟全部得到了解答。

  他不知道还有什么要问的,直到想起教宗大人这番话里的几个细节,神情认真说道:“您说我师父犯了错,什么错?”

  教宗大人说道:“当年他违背国教大光明会的决意,支持陈氏皇族对抗圣后,把整座国教学院甚至更多人都带进了那道深渊。”

  大周子民支持陈氏皇族,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何错之有?陈长生毫不犹豫地说道:“这不是错。”

  “当时,只有圣后登上皇位才能稳定朝政,不然大周必然分裂,战火连绵,魔族必将趁势南侵,无论一个选择的出点和目的是否正确,在我们这些老人看来,只要影响到人类对抗魔族大局,那就错。”

  教宗大人看着他平静而不容质疑说道:“距离当年的战争已经过去了数百年,像你这般大的孩子,已经很少有人亲眼见过魔族,更无法想象当年大6的惨烈景象,如果知道,那么你便会认为我们的决定是正确的。”

  陈长生年纪小,但从来都不是一个容易被说服的人,直接问道:“那么现在呢?您与圣后娘娘渐行渐远,难道就不怕影响对抗魔族的大局?”

  “我与圣后相识数百年,我知道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所以由她统治大周朝,我没有任何意见,问题在于,没有人能够永生不老,整个大6都必须考虑她之后的人类世界究竟如何自安。”

  教宗大人不知想到什么,神情变得有些感慨,缓声说道:“如果天海家再再出第二个圣后,就此替了陈氏皇族又何妨?问题在于,天海家不可能再出第二个圣后,那么陈氏皇族始终都必须归位才是。”

  陈长生听着这段话,沉默了很长时间,问道:“就算如此,我还是不理解,为何师父他能猜到您会改变主意。”

  “你师父同意你来京都退婚,就是想通过你的存在告诉我他还活着,同时提醒我,你是我们这一门唯一的传人。

  教宗大人重复了一遍先前说过的话,说道:“无论我会不会改变主意,我都必须照看你,不然岂不是要断了传承?你师父是世间最了解我的人,所以关于这一点,你师父想的比谁都明白。”

  陈长生的神情有些茫然,直到此时他依然无法把西宁镇旧庙里那个中年道人与那位著名的国教学院院长联系起来。然后他想到一件事情,教宗大人说照看自己是因为要延续他们这一门的传承,可他是天道院出身,师父则是国教学院出身,怎么就成了同门?他们这一门究竟是哪一门?

  他把这个问题说了出来。

  “天道院、宗祀所、国教学院、青曜十三司、离宫附院……除了摘星,京都青藤六院就是国教培养下一代的地方,而当年修国教正统的人只有我和你的师父,所谓传承,自然指的就是国教的传承。”

  教宗大人看着他平静说道:“当年你师父险些让国教断了传承,如今你就有责任把这个传承重新接续起来。”

  听到这句话,陈长生的脸色瞬间苍白,很长时间都说不出话。

  这并不代表他的心理素质太差,主要是这个消息太过惊人。

  国教唯一的继承者?

  无论是谁,骤然间知道自己有可能成为下一代教宗,都会震撼的无法言语,就算是最疯狂的画甲肖张,也不可能例外。

  更不要说陈长生只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少年。

  殿里一片安静,木瓢在空中悬浮着,微微倾斜,向盆中不停倾注着水,水线如银,盆中的青叶微颤,上面有几颗晶莹的水珠。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从震惊里醒过神来,望向教宗大人,问道:“这应该不会是最近就需要我考虑的事情吧

  他的声音很于涩沙哑,有些难听,明显是紧张所致。

  “我与梅里砂还曾经担心给你的压力会不会太大,你在成熟之前就有可能崩溃,现在看来却是多虑了。”

  教宗大人静静看着他,双眼宁和深幽,仿佛能够看穿一切。陈长生觉得自己身体与心灵上的所有秘密都无所遁形,这种感觉让他很不舒服,好在下一刻,教宗大人移开视线,伸手到空中握住了那把水瓢。

  两百息的时间已到,瓢中水尽,问答环节结束。

  陈长生到了离开的时候,但他不想离开,先前他现自己没有问题可问,这时候却想起,还有很多自己想要知道的事情。

  比如天书陵,比如周园,比如星辰。

  比如……国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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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四十七章 少年院长

  最开始以为没有什么可问的,后来发现还有无数问题得不到答案,面对着教宗大人仿佛能够看透世间一切事物的双眼,陈长生沉默了很长时间,他虽然年纪小,但不代表不懂事,知道有些问题自己不能提,比如西宁镇比如师兄比如国教,那么只能问些可以问的事情。

  比如周园?

  教宗大人听到他的问题后微微一笑,说道:“周园里有些很重要的东西,你必须要确保拿到,因为此行你代表的是离宫。”

  陈长生直接问道:“谁会和我争?”

  这话听上去有些嚣张,实际上很实在,在大周朝里,谁敢与离宫争锋?其实他的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只是需要得到确认。

  教宗大人说道:“国教分为南北两派,你既然代表离宫去周园,那么敢与你争、必与你争的自然是南人。”

  教宗大人没有对他明说在周园里必须要找到的重要事物是什么,只说当陈长生看到那件事物的时候,就会知道那是他要找的东西。其实陈长生已经猜到了那件事物是什么,只是教宗因为某些原因没有言明,他自然也不便主动提起

  想起下午在大榕树上落落说过的那些话,他知道自己在周园里的对手,大概便是圣女峰、长生宗、槐院的那些通幽境强者。

  还有那个女子。

  “徐有容确定会进周园?”他问道。

  教宗大人似乎知晓他的心情,微笑说道:“就在你进天书陵的那天,南方传来消息,徐有容在某座小镇上破境通幽,更是直入上境,也就是说她现在的境界和你完全相同,你和她若在周园相遇,一定极有意思。”

  陈长生默然,心想境界如果相同,那自己是绝对打不过她了。因为这个事实,他沉默了很长时间,才继续问道:“秋山君呢?按照世间传闻,他对徐有容深情款款,照拂有加,如果徐有容进周园,他应该会跟着才是。”

  他尽可能地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静如常,但毕竟是个十五岁的少年,语气总有些怪异,尤其是在说出深情款款四字时。

  教宗大人闻着殿里飘着的淡淡酸涩味道,笑容愈盛,说道:“所以我说这件事情很有意思,秋山君十日前聚星成功,他没办法进周园,所以无论你和徐有容在周园里做些什么,他都没有办法打扰。”

  这话里有种与教宗大人身份完全不相符的促狭甚至是讨嫌,陈长生怔了怔后才醒过神来。

  忽然间,他明白了教宗大人这句话的重点,脸上流露出震惊的神情。

  “秋山君……聚星成功了?”

  “之前与魔族强者抢夺周园钥匙的时候,他身受重伤,反而由此引来了一番造化,以此为契机,成功破境。”

  陈长生沉默无语,如果没有记错,秋山君现在应该还不满二十岁,还没有参加过大朝试,没有进过天书陵,然而,他已经聚星。徐有容比自己小三天,也还没有进天书陵观碑悟道,便已经成了真正的通幽上境。

  他默然感慨想着,这才是真正的天才吧。

  他修是顺心意,讲究心境恬静,而且他对徐有容确实没有任何情意,可是不知为何,每每提到她以及那个叫秋山君的男子时,总会有些别扭,更令他不舒服的是,哪怕他已经创造了那么多奇迹,秋山君却始终要稳稳压过自己一线

  他大朝试里拿了首榜首名,秋山君拿到了周园的钥匙,他进天书陵里观碑进了洞幽直境,秋山君不用看天书碑便聚星成功,国族大事与自家修小事,需要外物与不需要外物,怎么看都是后者为强。

  “我认为你比秋山君强。”

  教宗大人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微笑说道:“别人就算不这样认为,也不敢说你比秋山君弱。”

  陈长生摇头说道:“我不如他。”

  教宗大人平静说道:“你比他小四岁。”

  陈长生怔了怔,然后开心地笑了起来。

  教宗大人继续说道:“至于徐有容……她毕竟是徐世绩的女儿。”

  陈长生默然,徐世绩既然是圣后娘娘的狗,徐有容自然要站在圣后娘娘与南人一方,换句话说,要站在国教的对面。

  他想到一个非常可怕的问题:“圣后娘娘知道我的来历?”

  教宗大人点点头,说道:“莫雨早就派人去西宁镇查证你的来历,这件事情终究不可能一直瞒下去,大朝试后我便与圣后言明。”

  陈长生沉默片刻后问道:“娘娘会不会……”

  “不会。”教宗大人看着他微笑说道:“如果娘娘不想撕裂,那就不会、至少表面上不会对你动手,因为那等于是把我的离宫完全推向她的敌人,没有谁想面临这样的局面,哪怕她是天海圣后。”

  什么是自信与底气?这就是。

  “周园里的事物自然重要,但不要忘记,真正的敌人始终还在北方。今次周园的钥匙落在了我们的手中,但魔族肯定不会甘心就这样放弃,如果黑袍还活着,他一定会做些事情,无论在周园里还是出了周园,只要未返京都,你都要足够谨慎小心。”

  “多谢圣人指点。”陈长生说道。

  教宗大人说道:“还要喊我圣人吗?”

  陈长生有些不习惯地说道:“是的,师叔。”

  教宗大人满意地笑了笑。

  在谈话结束之前,陈长生提出了一个要求。

  先前教宗大人曾经说过,当初青藤宴最后一夜,是让他莫雨把陈长生带进桐宫,那么他应该很清楚那片寒潭下面有什么。

  “我想见见那条黑龙。”陈长生看着教宗大人很诚恳地说道。

  教宗大人没有想到,他向自己提出的唯一请求竟是这个,微笑问道:“听起来你似乎与那条黑龙朝过面?”

  陈长生把与潭底那条黑龙的见面说了说,但略了很多细节,也没有说曾经在那处坐照,险些自燃而死的事情,只说曾经答应过对方,如果对方愿意放自己离开,自己会找时间去看他,这便是所谓承诺。

  “虽然那是一条恶龙,但承诺就是承诺。”教宗大人似乎很满意他重诺的行为,说道:“王之策当年把它骗囚在潭底,确实有失厚道。”

  陈长生问道:“那我怎么见它?”

  “北新桥的井,已经开了。”

  说完这句话,教宗大人从怀里取出一块木牌递给了他。

  陈长生接过那块牌子,只见牌子上用阳文写着四个字:国教学院。

  “这是……”陈长生看着那块木牌,有些不明白

  教宗大人微笑说道:“这是国教学院的院牌。”

  陈长生依然不明白。

  教宗大人说道:“只有国教学院院长才有资格拿着这块牌子。”

  陈长生还是不明白,或者说隐约明白了,却无法相信。

  教宗大人看着他微笑说道:“第一次正式见面,我这个做师叔的,总要给个见面礼,只挖开北新桥的井怎么看也太小气,这个牌子怎么样?”

  陈长生不知道这块牌子怎么样,不知道是用什么材质制成的,又有多少年的历史,只知道这块牌子忽然变得非常沉重。

  “从西宁来到京都,误打误撞进入国教学院,现在想来,这何尝不是一种预示,国教学院是在你师父手里覆灭的,就应该在你的手中重获新生。”

  教宗大人看着他感慨说道。

  陈长生这才知道,从接过这块牌子的那一刻开始,他就成为了国教学院最新一任的院长,只是……国教学院院长是什么身份?虽然说这十余年里,国教学院衰破如墓园,但毕竟是京都青藤六院之一,以往更是与天道院并肩的、最古老的学院,而下午的时候他才听落落说过,上月折冲殿的圣堂大主教病逝,天道院院长茅秋雨晋升国教六巨头之列

  他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少年,居然就要做国教学院的院长?他忽然觉得手里的这块院牌不止沉重,更变得烫手起来

  出殿不远,听到道旁传来咳嗽声,陈长生望去,只见是教枢处的主教大人梅里砂,赶紧上前行礼。

  梅里砂看着他笑了笑,示意一道走,缓声说道:“现在什么都清楚了?”

  陈长生沉默片刻后说道:“差不多都清楚了。”

  梅里砂望向夜空里的繁星,沉默片刻后说道:“你知道我很老了吧?”

  陈长生还没有来得及接话,梅里砂继续淡然说道:“现在的国教,只有我与教宗大人最老,老是件很好的事情,可以看到很多事情,但老也是件很不好的事情,因为会记住太多事情,这样活着有些辛苦。”

  “国教当年的那些事情,我到现在都还能很清晰地记住。不过有些奇怪的是,十余年前国教学院发生的事情,我却有些忘记了。”

  梅里砂咳了两声,继续说道:“我和你的老师关系很好,所以最先发现你身份的人是我,我当时其实并不明确教宗大人的意思,所以隔了段时间才让他知晓,当然,你老师的谨慎也可以理解。”

  陈长生直到现在还是无法完全理解这件事情,所以沉默,夜色下的离宫很是安静,在殿与殿之间的石道间行走,远处神道旁的辉煌灯火隐约可见。

  有个问题,他在教宗大人面前没有敢直接问,这时候,终于压抑不住心中的担心,不安说道:“我有些担心师父

  “莫雨早就派人去了西宁镇,但你不用担心,当年大周朝所有强者围攻国教学院,娘娘和教宗大人亲自出手,你老师都能活下来,何况现在。”

  陈长生看着老人家眯着的眼睛,认真说道:“感谢您这一年来的照顾。”

  梅里砂眯着眼睛,像老狐狸一般笑着:“京都居,其实很容易,因为在这里想死是件非常不容易的事情,这里生活着的人们都有旧,都很念旧。”

  陈长生认真地体会着这句话所指。

  梅里砂望向他,说道:“但出了京都便不再如此,尤其是我大周境外,尽是险恶风雨,只能自己照顾自己。”

  陈长生想着教宗大人先前说的话,有些不安说道:“黑袍……难道真的还活着?魔族对周园开启会安排什么阴谋

  梅里砂说道:“周园钥匙既然在人类手里,魔族再如何不甘,也没办法掌握先机,所以不需要太担心,相反,你不要忘记我大周有些人智谋当然远远不及黑袍,心狠手辣、无耻卑鄙之处却要远胜之,这种人你要警惕。”

  陈长生知道他说的是周通。

  来到正殿前的神道旁,梅里砂停下脚步,说道:“就送你到这里了。”

  陈长生恭敬行礼,说道:“从周园回来后,晚辈再来看您。”

  梅里砂摇头说道:“太低。”

  陈长生微怔,不解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

  “你躬身太低。”

  梅里砂看着他微笑说道:“你现在是国教学院的院长,有资格受你全礼的只有教宗和圣后,除此之外,你不需要向任何人行礼。”

  陈长生这才想起自己的身份已经变了。

  教枢处大主教,现在与他也不过是平级。

  幽静的离宫深处,忽然响起悠远明亮的钟声。钟声代表着的不是归家的讯号,而是一封极正式的国教诏书。这份诏书里的内容,以比夜风更快的速度传遍诸殿,向大陆各郡各国而去。

  “从今天开始,你不需要再低头。”

  梅里砂看着他微笑说道,然后转身离开。

  陈长生站在神道旁,有些恍惚,没有任何真实的感觉。

  两名主教在神道上等着送他出宫,如果说先前送他入宫的时候,这两位主教表现的沉稳有礼,现在则是恭谨有加

  国教的位序非常清晰严整,离宫里的阶层分野向来森严。他现在不是国教学院的新生,而是国教学院的院长,自然会享受到不一样的敬畏目光。

  高悬的明灯照亮了笔直的神道。

  陈长生在两名主教的护送下,顺着神道向宫外走去。

  一路遇着的教士纷纷向神道两旁避让。

  先前入离宫里,也遇着相似的画面。

  只不过那时候教士避让后,只需要以目光相送,这时候却不能如此,因为曾经的礼在此时便是无礼,他们需要向陈长生行礼。

  少年所过之处,数百名教士纷纷拜见,神情谦卑,声音此起彼伏。

  “见过陈院长。”

  “拜见陈院长。”

  “陈院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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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四十八章 眉心上的一颗朱砂痣(上)

  梅里砂走回殿内,对教宗大人说道:“你们聊了些什么?”

  教宗大人想了想,说道:“什么都聊了,但……好像又什么都没有聊到。”

  说完这句话,他摇了摇头,说道:“那孩子问了些事情,都是与他自己无关的事情,我本以为会听到的问题一个都没有听到,他没有问国教,没有问星辰,没有问天书碑,也没有问所谓心意。”

  整个大陆,解读天书碑方面最权威的,便是这位身着麻袍的老者,即便是南方教派的圣女也不能逾越他,陈长生在天书陵观碑有所悟,亦有很多疑问,但今日在离宫里却一字未提。

  “还是缺少信任。”梅里砂缓声说道。

  “那孩子虽然话不多,但并不愚笨,忽然遇着这么大的事情,哪里便能全盘信了。”

  教宗大人不以为意,微笑说道:“以后他自然会清楚,我们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好。”

  听到这句话,梅里砂沉默了会儿,说道:“以前我很忧虑他成熟的太慢,现在看来,他的成长比所有人想象的都要快,是不是应该控制一下?”
教宗大人没有说话。

  走出离宫,陈长生觉得腰有些酸。先前在神道上数百名教士向依次他行礼,他虽然只是微微欠身回礼,还是有些辛苦。

  从万众瞩目回到一人独处,他竟有些不适应,转身望向夜色里的离宫,看着那些沉默无言的石柱,他也自沉默无言,他在这座宫殿里享受了无尽的风光,但不知为何,他隐隐不安,甚至有些畏惧。

  他早就已经猜到自己的师父不是普通人,却没有想到竟是这样的不普通,而且过去这一年他的心神尽在修行与大朝试上,根本没有空闲去想,结果今夜所有的真相在离宫里一朝展开,震撼的他身体无比寒冷。

  就像教宗大人和梅里砂在他走后的那番对话,他在离宫里确实有很多话没有说,很多问题没有问,比如他没有提到自己还有一位师兄,如果说国教正统需要一个继承者,师兄才应该是继承者,他也没有提到自己身体的特殊情况。教宗大人的双眼深若沧海,仿佛什么都可以看透,或者知道他的所有事情,比如西宁镇旧庙里有两个少年道士,比如他在天书陵观碑参悟到的那些知识,比如他身体里的经脉都是断裂的,但他没有说。

    像绕口令一样的词语在他的脑海里不停来回,信任还是不信任,为什么以及为什么,让他的神情变得有些惘然,恍惚间想着,如果教宗大人说的话都是真的,那么从今夜开始,自己的人生似乎就要迎来完全不一样的一段了。

  从西宁镇到京都,从旧庙到国教学院,被动或者主动,他头顶的最大一片阴影,就是圣后娘娘。

  圣后娘娘本身就是从圣境的绝世强者,依靠三十余名神将掌握着大周百万大军,又有宇文静、周通、莫雨以及天海等家族的效忠,更有普通民众的敬畏爱戴,毫无疑问,她是这个大陆最强大的人类。

  如果是别的人,处于陈长生的境地,早就于脆自杀了。

    但就像教宗大人说过的那样,即便是圣后娘娘,也愿意与国教正面冲突,因为这个世界上,唯一有能力与她分庭抗礼的,就是国教。国教乃是大周立国之教,拥有无数虔诚的信徒与千万名教士,所以才有这种底气与自信。

  而他,现在是国教的继承人。

  就像梅里砂在神道上说的那样,他可以不再向任何人低头。

  只是幸福来的太过突然,如何能够相信?

  依然还是要回到信任和原因。

  为什么。

  这些事情太复杂,陈长生虽说通读道藏,哪怕是最玄奥难懂的经文都能倒背如流,却很不擅长这些。

  因为这些都是人心。

  他想找个人商量一下,然而唐三十六还在天书陵里,就算在场,肯定也是他说什么唐三十六便会反着说。落落的身份地位太过特殊敏感,就算不理会这些,陈长生怎么说,她肯定是言听计从,哪里可能有商有量?

  京都如此之大,竟找不到一个人说说今夜发生的事情,这让他感觉有些孤单。

  夜色深沉,离宫里的灯火依旧明亮,陈长生转过身来,望向幽静的街巷,右手落在腰间的短剑剑柄上。

  他体内真气微转,气息渐宁。

    隐约间,仿佛有呛啷之声响起,剑却并未出鞘,只有剑势。

  钟山风雨剑里的起剑势。

  借着剑势,耶识步起,于微凉的风里,他的身影骤然消失,虚晃数下之后,遁进夜色之中,不知去了何处。

  片刻后,幽静的街巷四处,陆续走出数人。

  这些人的眼中还残留着震撼的神色。

  他们对视一眼,知道彼此来历,也没有打招呼,各自散去。

  陈长生离开时所用的手段,看似简单,其实极不简单。

  这些京都各大势力派来监视他的人,竟没有一方能够跟住他的踪迹。

  现在的陈长生,终于初入强者之境。

  离宫响起钟声,向整个大陆宣告陈长生就任新的国教学院院长,这个消息再一次震惊了所有人。

  从皇宫到天海家再到东御神将府,很多人都因为这个消息无法入睡,不停分析着这究竟代表着什么。

  作为被议论揣测的对象,陈长生这时候却在京都南城一片繁华的夜市里闲逛。

    他先去街头那家著名的曲元烤羊坊订了一只烤全羊,然后在街边的摊位上开始不停采买。

  半个时辰后,他出现在北新桥外的一棵树下。

  春夜已深,气温不像前些日子那般冷,草上没有多少露珠。

  远方的皇城上,角楼里的灯光洒落地面,把树上新生的嫩芽照的格外翠绿,看着就像是新茶一般。

  这里离宫墙很近,戒备森严,尤其是城墙上那几只负责夜间监察的夜鹗更是双眼如夜明珠一般明亮。

  陈长生把身体隐藏在大树的阴影下,静静感知着四周的环境,当一队巡逻的禁军远去,当皇城东南角那只夜鹗按照时间规律扭头望向左侧时,他突然间动了,只听得一声极低的闷响,树下震起两团烟尘,留下两个清晰的脚印,他已经消失无踪。

    片刻后,烟尘渐渐飘落,恰好把那两个脚印掩住。

  在这之前,他的身体在夜空里画出一道残影,来到那口废井的上空。

  从那棵树下跳到井中,他只用了一步。

  当时他只来得及想到,教宗大人如果是在说谎,自己肯定会摔的极其狼狈,那么这也算是对信任的一种考验?

  嗖的一声。

  他准确无比的落进了废井里,连衣衫都没有与井壁发生任何摩擦。

  这种准度确实有些骇人听闻。

    废井的井底确实被再次挖开了。

  陈长生从井底直接落进那个如深渊般的地底空间之中。

  无尽的漆黑瞬间包围了他,只能看到上方那缕极淡的星光,只能听到耳畔越来越厉的风啸。

  不知下落了多长时间,四周的空气忽然间变得粘稠起来,他下落的速度也自然变慢。

  最终,他像片叶子般飘落在地面上,脚下发出啪的一声碎响,应该是踩碎了一块冰。

  来这里,他已经有数次经验,并不惊慌,取出夜明珠,向四周照去。

  随着夜明珠的光线照耀,地底空间穹顶的数千颗夜明珠缓缓亮了起来,漆黑的世界变成了白昼。

  咯吱咯吱的声音响起,那是空间扭曲的声音。

  陈长生抬头望去,只见那条如山般巨大的黑龙,缓缓地飘了过来。

    黑龙的身躯实在太过庞大,随着它的移动,地底空间里的寒冽风声变得越来越凄厉。

  黑龙在他身前停下,如宫殿般的巨大龙首,占满了他全部的视野。

  陈长生开心地笑了起来,摆手说道:“吱吱,我来看你了。”

  黑龙的眼神很是漠然,龙须轻摆。

  随着这个动作,无数雪霜从它身上落下,被风一吹,洒的他满身满脸都是。

  陈长生伸手把霜雪抹掉,好不狼狈。

  他看见黑龙眼神里的促狭意味,才知道它是在捉弄自己,又或者是惩罚自己这么久没有来。

  然后,他看见了黑龙两眼之间的那道伤口。

  和黑龙巨大的头颅相比,这道伤口很细小。

    但在陈长生看来,这道伤口却很狰狞恐怖。

  他记得很清楚,以前黑龙的眉间没有这道伤口。

  “是谁做的?”他的神情前所未有的认真。

  即便黑龙被缚囚于大周皇宫地底,也不是随便能够被折磨的对象。

  能在它眉间留下如此一道恐怖的伤口,可以想象那个人是多么的强大。

  但陈长生不管这些,他只想着要去替黑龙讨个公道。

  因为他这时候很生气。

[ 本帖最后由 fy20002000 于 2014-11-11 10:29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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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41章 眉心上的一颗朱砂痣(下)

  陈长生真的很生气。

  大朝试之前他忽然成功洗髓,甚至是完美洗髓,虽然整个过程他都处于昏迷的状态,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事情,但他知道肯定与黑龙有关。

  现在他还活着、能够拿到大朝试的首榜首名继而在天书陵里观碑悟化、星光动京都,所有的一切都来自于黑龙的赐予。

  黑龙对他来说,是要比救命恩人更重要的存在,此时看着黑龙眼间那道仿佛还在流血的伤口,看着伤口深处隐约可见的白骨,可以想见它承受着怎样的痛楚,如何能不动容。

  是的,传说中黑龙是一条恶龙,教宗大人先前在离宫也是这般说的,但就算它曾经在京都行过滔天的罪恶,被王之策骗囚于地底数百年也不足够赎其罪行,可怎么能再被如此折磨?

  黑龙静静飘浮在空中,听着陈长生愤怒的质问声,双眸里的情绪非常平静,没有痛楚,没有恐惧,没有随他的情绪而愤怒,更没有什么感动,只是一片冷漠,毫无情绪。

  在它淡漠的目光注视下,陈长生觉得自己就像个白痴,他不明白这是为什么,觉得好生尴尬,心想难道自己误会了什么?

  过了很长时间,他觉得有必要打破沉默,有些犹豫问道:“……那天之后,这是我第一次来见你,你没事吧?”

  黑龙没有回答,也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正如先前所说,陈长生虽然不清楚那日在地底空间第一次坐照时发生了些什么,但知道肯定是得到了黑龙的帮助,才能逃过那次劫难。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只好带了些平日里你喜欢吃的东西。”

  他把在曲元烤羊坊订的那整烤全羊取了出来,搁在黑龙前的地面上,扑鼻的香味伴着热浪瞬间播散开来,只是迅速又被地底的寒意冻凝。

  “你先抓紧时间吃羊,别的不着急。”

  他看着羊腿上渐渐凝结的油脂,提醒说道。

  然后他继续往外取东西,烤鸡、烧鹿尾、烧鹅、酸菜肥牛火锅、木桶水豆腐、火凤果……没用多长时间,地面上便摆满了密密麻麻数十样食物。

  黑龙的眼眸里闪过一道明亮,但依然没有动作,也没有说话。

  陈长生觉得有些异样。前几次来地底空间时,黑龙除了教他龙语,基本上也很少与他交谈,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不屑还是因为龙啸太费力的缘故,但总不像今天这般安静。

  “怎么了?生气我这么长时间没来看你?”

  他看着黑龙解释说道:“那天我醒来就在国教学院,不知道是谁把我送回去的,发现洗髓成功后,我就想来找你,但不知道是谁把井填了……我想可能就是送我回国教学院的那个人,再之后我要准备大朝试,这些天又一直在天书陵里看天书碑,实在是没有时间过来。”

  其实他不需要解释这么多。但他还是解释了。

  他的眼神非常干净,神情非常认真。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黑龙的龙须轻轻飘了起来,在夜明珠洒落的光辉里挥舞两下,表示自己稍后会享用他的供奉。

  陈长生终于安下心来,开始和黑龙聊天。

  “真的要谢谢你,不然我怎么都不可能拿到大朝试的首榜首名。”

  他把大朝试仔仔细细地讲了一遍,然后讲到大朝试颁榜时,教宗大人亲自给自己带上荆刺花环。他没有提凌烟阁里发生的事情,但天书陵里的那些风景与碑庐里的那些故事,可以讲的很清楚很细致。

  “我看过很多碑文拓片,但在进天书陵之前,其实一直有某种幻想,总想着会不会最难懂的那座天书碑是用龙语写的。”

  陈长生看着黑龙笑着说道:“我小时候就读过龙语,又被你教了这么些天,如果碑文真是龙语,我看起来自然要比别人方便的多。”

  黑龙看着他的眼神里满是嘲弄与轻蔑。

  他有些不好意思,嘿嘿笑了两声,说道:“直到进天书陵后看到那些碑文,我才知道自己想多了。”

  这本是有些窘迫的事情,但他笑的很开心。

  笑声渐渐平息,他看着黑龙认真说了一句话,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神情极为严肃,甚至显得有些凝重。

  “在天书陵观碑二十余日,最后一天我看尽前陵十七碑,最后发现了一个秘密……星辰是可以移动的。”

  先前在离宫里面对教宗大人,他都没有说这件事情。

  然而黑龙很对他的信任有些不屑一顾,甚至因为他的严肃及凝重感到好笑,龙眸里的嘲弄与轻蔑神情更加浓烈。

  陈长生怔住,过了会儿才反应过来。

  龙是世间飞的最高的生物,可以破云,可以去九天之上,像玄霜巨龙这种最顶阶的龙中王族,传闻中成年后更是可以在星河里自由飞翔。就算黑龙没有在星空里自由飞行过,但他怎么可能不知道星辰是可以移动的?

  在他看来是完全推翻常识、甚至是违背真理的全新发现,对于黑龙来说则是最普通的事情,他如此严肃凝重地告诉黑龙星辰是可以移动的,就像是无比慎重地告诉游鱼水底是安静的,告诉飞鸟云原来就是水雾……

  “我好像又想多了。”

  他看着黑龙有些无奈说道,又有些茫然:“如此说来,应该很多人都知道才是,可是为什么始终都没有人提到过呢?”

  黑龙还是没有理他。

  陈长生只好不去想这些事情,去想那些值得开心的事情,高兴说道:“你造吗?我现在是通幽上境了。”

  在他想来,黑龙至少已经有数百岁,自然是老的不能再老的前辈——在前辈的帮助爱护下取得了一些成绩,当然要及时禀告。

  黑龙看了他两眼,轻蔑嘲弄神情依旧。

  陈长生自顾自继续说道:“先前我去了离宫,才知道……原来教宗大人是我的师叔,嗯,他说我是他们这一门唯一的传人,所以将来国教要由我来继承,虽然我觉得这很荒唐,但又觉得教宗大人是认真的。”

  听到这段话,黑龙眼神里的轻蔑嘲弄神情终于消失了,哪怕它是最高贵强大的龙族,面对国教的继承者也要表示出相应的尊敬。

  “当然,事实上……”

  陈长生想了想,转而说起别的事情,说道:“我要出趟远门,去周园,可能又要很长时间不能来见您。”

  “嗯……我的未婚妻,就是徐有容,也应该会去周园,我想如果能遇着她,就把婚书退给她,这是她父亲的要求。”

  “我知道她不想嫁给我,但我把婚书退还给她,她也不见得高兴。她的丫环霜儿曾经去国教学院找过我,我猜得到她的意思,她想借这纸婚书,借我这个未婚夫的名义做假夫妻,以便专心修道。”

  “这件事情看上去对我没有什么坏处,但我不喜欢这样,所以我不喜欢这样的她。所以我会直接和她解除婚约。”

  陈长生把心里最重要的这个决定说了出来,顿时觉得轻松了很多,站起身来向黑龙告辞:“从周园回来后,我再来看您。”

  黑龙看着他沉默不语,眼神微明,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终什么都没有说,不知道是不是想让他再多留会儿时间。

  ……

  ……

  从地底空间里离开,出来的地方依然是那片冷清的废宫,那片似乎很少有人靠近池塘,陈长生已经有了经验,走到池塘边,取出毛巾把湿漉的身体擦干,然后换了身干净的衣裳。

  做完这一切,他才发现旁边的花丛里有双幽黑的眼眸一直盯着自己在看,不由抚胸微惊,笑着摇头说道:“幸亏是被你看着去了。”

  黑羊缓步从花丛里走了出来,神情淡漠傲然,意思很清楚,就你那小样儿有什么值得看的?

  陈长生赶紧跟了上去。

  黑羊的颈间没有钥匙,那把钥匙一直在他的手里,它只负责带路。

  穿过重重深宫,避开那些侍卫太监,来到满是青藤的皇城秘门前,陈长生拿出钥匙打开门锁,走了进去。

  他回头望向夜色里的皇宫,默然想着,究竟是谁在一直帮助自己,是那位中年妇人吗?还是教宗大人?

  在地底空间里,很多他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的话,他都对着黑龙说了出来,但他没有提到余人师兄,也没有提到与西宁镇旧庙有关的半个字,因为教宗大人已经承认了,是刻意让自己见到这条黑龙的,那么这意味着什么?小心谨慎一些总没有错。

  陈长生回到了国教学院。

  黑龙还在寒冷的地底,它哪里都不能回,家也不能回,已经数百年。

  它当然不叫吱吱,它的龙族名字特别长,如果用人类的言语来描写,可能需要数十页纸,而且很多年没有同类呼唤过它,所以它都有些忘了。

  夜明珠的光渐渐变得黯淡起来。

  寒冷的空气里一道法力渐渐消失,那是类似于障眼法一般的神通。

  如山脉般飘浮在空中的黑龙急剧缩小,伴着点点光屑散开,最终消失。

  一个穿着黑衣的小姑娘跪坐在地面上。

  地面上满是冰雪,她的神情也冷漠的如冰雪。

  她的眼为竖瞳,妖魅如夜,眉间一道红线,仿佛一颗朱砂痣。

  看着面前那只满是凝脂的烤全羊,她微微皱眉,有些不喜。

  她开口,说的是人类的语言:“这个白痴,是想撑死我吗?”

  因为当日眉心那道血,她至今没有恢复,无法变回龙形,一整只烤全羊对一个小姑娘来说,确实只能看,没法吃。

  然后她看见了用油纸包好的红烧鸡翅膀。

  她拿起一块放进嘴里,细细吮着,眉开眼笑,如花儿一般。

  红烧鸡翅膀,她最爱吃。

  陈长生还给她带来了一些好的云雾青茶。

  她冲了一杯,捧在小手里缓缓喝着。

  不知为何,她的神情显得有些悲伤。

  便在这时,一道声音在地底空间里响起。

  “好茶。”

  听到这个声音,小姑娘神情微变,有些厌憎,更多的是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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