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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侠玄幻] 择天记【作者:猫腻】(4月18日更新至“第一百三十五章 临兵斗者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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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九章 天才夜话以及追赶

  这场生在雨夜破庙里的闲谈,氛围很好。

  每个修行者在漫长的修行路上,都会遇到一些难解的问题,而那些问题与他们自身的情况息息相关,即便是师长也很难给出解答,往往需要很长的时间,才能想通,而那些问题的难易程度,其实在某种意义上代表着修行者的水平

  陈长生在这场关于修行的谈话中,提出来的问题都很难,水平很高,徐有容大多数时候都是静静听着,偶尔才会说几句话,然而那几句话每每就像黑夜里的篝火,非常醒目,照亮了他眼前的世界,让他看到了一条崭新的道路。

  这让他很是吃惊,然后很是佩服,这名少女在修行方面的学识素养高的难以想象,像唐三十六和苏墨虞修道天赋也极高,但和她一比则明显要差出一大截,在他平生所见的同龄人中,竟只有苟寒食能够与她较一高低,当然,还有他那位看似不会修行的余人师兄。

  因为这些修行问题的层次与奇异的思考角度,徐有容对他也生出很多佩服之意,心想在自己见过的年轻一代修行者里,除了秋山师兄和苟寒食,竟没有人及得上他,要知道雪山宗虽然传承万年,底蕴深厚,曾经无限风光,但毕竟偏在西北,不像京都里的那些学院或长生宗、圣女峰一样,能够随时接触到修行界最新的知识,他居然能够拥有这样的见识与能力,只能说是天赋其才。

  寒雨在庙外越来越大,谈话的声音被压的越来越轻,草堆被烘的越来越暖,两个人隔着一尺的距离,靠着墙壁坐着,轻声交谈,偶尔会沉默思考片刻,眉头微蹙,被火光照耀成有趣的形状,然后他提出某种猜想,她又说出另一种可能。

  能够在短短一年时间里,从不能修行到成为历史上最年轻的通幽上境,除了老师和师兄自幼给他打下的基础太厚实,陈长生当然也是一位修行的天才,要知道只靠博览群书,通读道藏,是绝对没有办法在大朝试里拿到榜名,更不可能一夜观尽前陵碑。至于徐有容那更是不言自明的修道天才,要知道,如果仔细算来,历史上最年轻的通幽上境并不见得是陈长生,更有可能应该是她,因为她比陈长生要小三天。

  这个时候他们并不知道对方的真实身份,但已经越来越肯定对方是个修行方面的天才,而天才往往是孤单的,因为缺少能够在精神世界里平等交流的对象,这句话看上去似乎有些老套,但非常真实,所有的天才都希望能够遇到一个同伴,遇到一个能够轻松听懂自己意思的谈话对象,能够与对方讨论一些平时无处讨论的问题,这就像是背后挠不到的某个地方痒了很多年,忽然有人伸手在那里替你挠了挠,这便是挠到了痒处,如何能不舒服?

  这场谈话进行的越来越愉快,即便是平静自持的徐有容的眼睛也越来越明亮。

  直到夜深,陈长生提出一个有些大逆不道的设想,说可不可以用脾脏之间空隙替代疏二脉的作用,这让徐有容沉思了很长时间,在她刚刚想到某种可能性的时候,忽然间感觉到肩头微沉,然后闻到了一道很淡的体息。

  看着靠着自己肩膀酣睡的陈长生,她怔了怔,眼里生出一抹微羞的恼意。

  她不喜欢被男子接近,更不要说是如此亲密的姿式,这一路行来,她被陈长生背着,已经让她觉得极为负担,更不要说,此时对方竟然靠了过来。

  她伸出手指,缓缓抵住陈长生的眉心,准备把他推开,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却没有用力。

  如雷般的鼾声,响彻旧庙,竟把外面的雨声都压了下去。

  徐有容看着沉睡中陈长生,想起来这一路上他都极为嗜睡,只要有时间,基本上都是闭着眼睛在睡觉,应该是雪山宗那套功法带来的副作用……今夜想必也不例外,先前他应该早就困的不行,却一直在陪她说话,这让她感觉有些温暖。

  同时,她还是觉得有些羞,这是她第一次与男子如此亲近。

  当然,她在他的背上已经好些天,但……那是不得已,那是伤势的原因,那是从权……总之,她有无数种方法开解自己、找到借口,但现在,她没有办法找到借口,他就这样靠着她的肩,眉眼近在她的眼前,无比清楚。

  小镇里的嫂子们总说臭男人、臭男人,他倒不怎么臭,没什么味道。

  好吧,看在你伤重的份上,而且我也伤重,不好移动,便容了你。

  徐有容这样想着,收回了手指,然后她闭上眼睛,准备伴着夜雨睡去,然而直到很久以前,睫毛依然在轻轻颤抖

  不知道是因为他的打呼声太响,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好一对奸夫。”

  雨不知何时停了,旧庙外响起南客冷漠的声音。

  伴着脚步声,她和弹琴老者、两名侍女,还有那对魔将夫妇走进了庙里。

  她的视线从已经熄灭的火堆移到墙边的草堆上,看着那些凌乱的草枝和身体碾压后的痕迹,很轻易便推断出来,昨夜徐有容和陈长生应该是相拥着睡去。

  两名侍女知道大人她自幼便谨守礼数规矩,以道德君子自居,把德之一字看的比什么都重,所以对她此时的反应不以为异。那对魔将夫妇却不免有些吃惊,然后觉得有些好笑。刘小婉笑着说道:“他们有婚约在身,如何说得上是奸夫。”

  南客一时语塞,这对魔将夫妇实力高强,而且不是她的下属,她没办法像对待侍女一般训丨斥,但依然强自说道:“男女授受不亲,即便是未婚夫妻,一日未成亲,便要保持距离,这一路行来,她让他背着,可以说是迫不得已,这又算是什么?”

  刘小婉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

  既然徐有容和陈长生已经离开,魔族一行强者自然没有停留,出庙而去。

  白草道的两侧,草原里到处都是妖兽的气息,有些妖兽强大到就连这对魔将夫妇都觉得有些忌惮。

  那名弹琴老者虽然说可以用琴声操控一些低级妖兽,但绝对没有能力控制如此强大的妖兽,更何况他的古琴此时负在身后,根本没有弹响,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那些强大的妖兽非但没有向他们起攻击,甚至隐隐表现出来了一种臣服的感觉。

  那是因为南客的手里拿着一块黑木。

  这块黑木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向四周的草原里不停散着某种信号。

  弹琴老者的目光落在那块黑木上,回想起前些天第一次看到南客大人取出黑木时自己的震惊——这样一块看不出任何神奇之处的黑木,居然能够让日不落草原里的妖兽听命,就连那些最强大、同时也是最骄傲暴戾的妖兽,在最初的有些不安份后,很快也都表示了臣服。

  很明显,这块黑木是黑袍军师留给南客最强大的手段,南客都没有想到这块黑木有如此不可思议的神奇威力。黑袍大人在这些魔族强者的心里变得越神秘而伟大起来,他究竟是谁,怎么会对周园如此了解,甚至拥有黑木这个明显属于周园的法器?

  这是他们无法理解、也无从去追问的事情,弹琴老者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南客大人没有利用这块黑木,命令草原里难以计数的妖兽,直接把徐有容和陈长生撕成碎片,相反却命令那些妖兽不得擅自起攻击,她究竟想做什么?

  “老师把这块黑木交到我的手里,应该便是算到,我可能会走进这片草原,但老师没有提前告诉我这块黑木的来历,说明老师把最终的选择权让我自行处理,我可以用黑木把他们杀死,但也可以去追求更大的梦想。”

  南客看着白草道的远方,没有看见那两个人的身影,却仿佛看到了,神情漠然说道:“虽然我不明白他们是怎么做到的,但很明显他们知道周独夫的墓地在哪里,知道剑池的位置,那么当然不能让他们死。”

  弹琴老者低声说道:“可是现在我们已经找到了白草道,何必还要留着他们的性命?”

  南客说道:“如果没有他们,我们永远不可能在这片浩瀚的草原里找到这条白草道,同样,我无法确定想要走进周独夫的陵墓,还要经过怎样的考验,我永远不会拿没有把握的事情去赌对方已经拥有的东西。”

  弹琴老者明白了,不再多言,恭顺地退到一旁。腾小明走到道旁某处蹲下,仔细地观察了一番徐有容和陈长生留下的痕迹,对徐有容和陈长生有很多敬意,心想果然不愧是人类世界年轻一代里最优秀的男女,能够坚持到现在。

  南客抬头确认雨后太阳在天空里的位置,继续向前,皮靴碾压着如霜般的白草,留下一道清晰的印迹。弹琴老者、两名魔族美人还有腾小明、刘小婉夫妇,跟在后面。在更后面的地方,在更广阔的草原里,无数妖兽,像潮水一般漫过水泊与荒地,悄无声息地跟随。

  好一幕因为壮观而恐怖的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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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章 孩童雪话以及吵架

  陈长生和徐有容也在白草道上,一路前行,无论落雨还是晴朗,那把黄纸伞始终都是撑开的。到了现在,徐有容大概已经猜到,他能够确信剑池的位置,从而带着自己走上这条通往星海墓陵的道路,应该与这把伞有关。

  而当天空忽然落下飘舞的雪花时,这把看着有些破旧的伞,才挥出了它最原始的功能。悄然无声,极厚的雪片落在伞面上,渐积渐厚,白草道更是如此,积雪渐渐没过脚踝,再也很难看到草枝的腰身。

  陈长生和徐有容有些奇怪,明明先前还是一片春和景明的画面,为何此时却忽然落下雪来。

  二人眼前的草原以肉眼可见的度变白,这时候他们才现,道旁近处的草丛原来早已经枯萎,草间的水泊被冰冻成了实地。

  雪间夹杂着寒风,黄纸伞能够承雪,却无法遮住所有的风,温度骤然下降,寒意笼罩四野。

  徐有容失血太多,根本无法承受这样的寒意,身体微微颤抖起来。陈长生感觉到了,不敢再继续前行,把她放下后,解下衣裳替她穿上,然后把袖口与衣襟下摆全部系紧。看着他身上那件单衣,徐有容有些担心,准备拒绝他好意,然后想起来他是雪山宗的隐门弟子,修练的是最正宗的玄霜寒意。

  她没有向他道谢,如果要说谢谢,这一路行来,两个人就不用说别的了,轻声说道:“愿圣光与你同在。”

  陈长生没有听清楚,问道:“你说什么?”

  徐有容说道:“没什么,还有多远到第二座庙?”

  陈长生算了一下时间,说道:“如果把时间流的差异抹掉,应该……快了。”

  确实很快,他们便在风雪里看到了第二座祀庙。

  同时,他们知道距离周独夫的陵墓,还剩下九百里。

  风雪里的祀庙,非常破旧,异常寒冷。

  到处都是白色的雪,无论屋檐还是庙前的石阶。

  于是石阶上的那一大滩血迹,便显得有些惊心动魄。

  徐有容靠着柱子,低头静静坐着,脸色苍白,看着虚弱不堪。

  陈长生看着她,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以后……不要这样。”

  就在他们走进这座风雪庙里的那一刻,一只雪貂从庙旁的雪堆里钻了出来,向陈长生的颈间咬去。

  雪貂这个名字听着很普通,可如果放在周园外的世界,那是足以令通幽境的修行者也感到畏惧的名字,这种妖兽智商极高,极为狡猾,而且有不输于狼族的耐心,最可怕的是它的体内蕴藏着剧毒,只需要一滴便可以毒死数百名人类。

  有些难以理解的是,陈长生和徐有容虽说都是重伤未愈,但他们散的气息,应该会让这种极聪慧的妖兽了解他们不是普通的通幽境修行者,更不要说南客已经通过那块黑木,向整个日不落草原传达了自己的意志。

  可是这只雪貂依然毫不犹豫地向他们起了攻击,似乎他们的血肉对它来说,拥有一种难以抗拒的诱惑力——就在这只雪貂卷起风雪,忽然出现的时候,一直伏在陈长生背上,仿佛在沉睡的徐有容,忽然睁开了眼睛,伸手将这只雪貂变成了一道青烟。

  为此,她很艰难才重新积蓄起来的一些真元,再次消耗一空。

  “以后不要怎样?”她看着陈长生问道。

  陈长生一面拨弄着火堆,一面想着措辞,说道:“不要这么……逞强。”

  徐有容说道:“你觉得我是在逞强?”

  陈长生看着渐渐变大的火苗,听出她的情绪有些问题,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说道:“总之,以后不要随便出手。”

  先前在那只雪貂起攻击的瞬间,他已经抽出了短剑,只是没有徐有容快。

  徐有容没有再说什么。

  她之所以不惜消耗真元,也要抢先出手,是因为她觉得这是自己的责任。

  很明显,那只雪貂是嗅到了她体内残余的天凤真血的味道,才会变得那般疯狂。

  陈长生也没有再说什么。

  他之所以对她说这些话,是因为他有些内疚,他觉得这是自己的责任。

  很明显,那只雪貂是嗅到了他体内血液里的味道,才会变得那般疯狂。

  燃烧的柴堆出噼噼啪啪的响声,这座庙比前面那座庙更加破旧,被陈长生劈成木柴的神像都带着雪,有些湿。

  庙里一片安静,不知道因为什么,两个人沉默了很长时间。

  忽然,徐有容盯着他说道:“你觉得我是在逞强?”

  陈长生依然没有抬头,说道:“如果你觉得这个词不好听,我可以换一个。”

  徐有容沉默了会儿,说道:“无所谓,这个词我从小听了无数遍,早已习惯。”

  陈长生把烤好的雪貂肉,递到她的身前,看着她苍白的脸色说道:“如果累,就闭着眼睛歇会儿。”

  徐有容接过雪貂肉,却没有即刻吃。

  累这个字和逞强这个词,让她想起了很多事情。

  在如此虚弱的境况下,那些回忆并不是太美妙,让她真的觉得很累。

  从很小的时候,天凤的血脉觉醒,她便承载着无数人的希望,家国族这三个字都在她的肩上。

  怎能不累,但是怎能放下。

  她把貂肉搁到身前的草上,低头轻声说道:“有些事情是放不下的,所以哪怕是逞强,也要这样一直做下去。”

  陈长生看着她的模样,生出很多怜意。

  这个少女的修道天赋极高,想必承受着整个秀灵族的希望,然而秀灵族在这千年里遭受了那么多苦难,数次险些灭族,如今故土已被魔族占领,大6上诸多强大的势力冷眼旁观,秀灵族想要复兴,谈何容易。

  她要背着整个部族前行,何其辛苦。

  他安慰道:“能力越大,责任越大,有些事情,确实不是想放下就能放下。”

  其实他何尝不是一直在这样生活,那是死亡的阴影,比任何压力都要沉重,而且与能力没有任何关系,只与命运有关。

  徐有容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可是实际上我只会修行,别的事情非我所长,亦非我所愿。每每想起长辈们的殷切希望,想起那些复杂至极的事务,我非但没有任何信心,反而越真切地觉得自己的无用与怯懦,甚至渐渐自卑起来。”

  这些话她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无论是圣后娘娘还是圣女老师,无论是离山剑宗那些亲近的少年,还是南溪斋外门的师妹,又或是青曜十三司的同窗,更不要说京都东御神将府里的父母,但这时候,她却对陈长生说了出来。

  如果不是重伤之后太过虚弱,如果不是在这片无人能够走出去的草原里,如果不是死亡近在眼前,以她的骄傲和强大的精神,必然不会说出这些话。话音方落,她便生出了淡淡的悔意,但话已出口,无法再作理会。

  陈长生心想秀灵族里的那些长辈说不定就是把你视作下一代的族长在培养,自然需要你熟悉族中的事务,只是你如此聪慧,修行天赋又如此惊人,想来能力必然是极强的,何至于因为这些事情居然自卑起来。

  看着他的神情,徐有容有些不解问道:“难道你就从来没有因为什么事情自卑过?”

  反正都已经开始说了,反正他不知道自己是谁,还以为自己是秀灵族的初见姑娘,那么多说几句又何妨?

  陈长生很认真地想了想,想要在过去的十五年里找到一些相似的感觉,却始终都找不到。

  他真的没有感觉到自卑过,甚至想起在东御神将府里准备退婚时所受到的羞辱,也只有一些无奈和恼火。

  “没想到你居然是如此自恋的一个人。”

  徐有容看着他微笑说道:“可是你觉得自己真的这般完美吗?”

  陈长生心想唐三十六才是自恋的人,说道:“世间根本就没有方方面面都完美的人。”

  说到这里的时候,他忽然想起一个自己没有见过面、却听过无数名次的人——秋山君。

  他摇了摇头,把那个名字从自己的脑海里甩出去,继续说道:“但不完美不代表就要感到自卑。”

  徐有容无法理解,说道:“如果怎样努力,都无法在某些方面胜过对方,难道不会因此而生出羞耻之感?”

  陈长生不解说道:“为何要有羞耻之感?”

  徐有容说道:“那岂不是不知羞耻?”

  陈长生有些惊讶,完全没有想到这个姑娘竟是这样的人,问道:“你有病吧?”

  柴堆里的噼啪声已经没有了。庙里很安静,只能听到外面的风雪声,以及徐有容渐渐变重的呼吸声。

  她有些生气。她有足够的理由生气。

  从小到大,从京都到圣女峰,从来没有人敢对她大声说话,更不要说用这般严重的词语教训丨就连圣后娘娘和圣女老师,都不会这样。因为她一直走在通往完美的道路上,无比严格地要求自己,没有任何可以被指责的地方。直到今时今日,在这座风雪旧庙里,这个年轻男子说道:你有病吧?

  她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但她知道自己没有听错。

  所以她看着陈长生,强自平静问道:“你想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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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一章 清风问道

  徐有容现在血脉与真元都已经枯竭,非常虚弱,不要说战斗,就连走路都无法做到。于是,她这句你想死吗,非但没有那般骄傲高贵霸气的意味,反而有些可笑,当然,这种可笑在陈长生的眼里,或者更像是可爱。

  他笑着说道:“如果你没病,怎么会有如此荒唐的想法。”

  徐有容努力控制住情绪,说道:“这想法哪里荒唐了?”

  陈长生说道:“我说过,世间根本就没有完美的人。做不到完美,比别人差些,就要生出羞耻之感,这难道还不荒唐?教宗大人养盆栽的水平不如百草园里的花匠,他就应该羞愧?圣后娘娘的女红没有汶水城女工的针法精妙,她也应该羞耻?”

  徐有容微微挑眉,说道:“我说的是一种人生态度,只有以这样的态度生活,才能变得更加完美。”

  陈长生摇头说道:“我不是说这种态度不可取,只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如你所言看重的是态度,那么只要我们不停努力,不到人生的最后时刻,就不能说我们没有完美的可能,既然胜负未分,为何要提前羞愧?”

  “至于自卑,那就更加不会。”他从火堆里取出刚烤熟的一块根茎递给她,把她手里那块有些微凉的换了回来,继续说道:“现在做不到,不代表以后也做不到,而且就算一直都做不到,又有什么?努力应该是自内心的渴求,而不应该来自与别人比较而产生的心理落差,只要真的努力过了,那就足够。”

  徐有容沉默不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陈长生又说道:“我觉得你应该想清楚。别人对我们的希望并不重要,我们自己希望做什么才真正重要,人难道不应该为自己而活吗?”

  徐有容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

  陈长生明白她的意思,说道:“该承担的责任当然要承担,但活着还是应该为自己而活,而且后者应该在前者之

  徐有容想了想,说道:“我无法理解。”

  陈长生想了想,笑着说道:“我也就是随口说说。”

  经过这番谈话,他现这名少女就像森林里的刺猬一样,时刻防备着什么,容易伤到身边的花花草草与带着善意的手,又容易伤着自己,或者正是因为这样,在平静淡然、从容强大的外表之下,她竟是如此的敏感纤细。

  他先前说完美只是顺着她的话在谈,事实上从来没有想过,他觉得她的这种思维方式很怪异,所以才会觉得她有病-有哪个普通人,会以完美作为生存的目标,一旦现自己无法做到绝对的完美,就会因此而产生自我否定和贬低?

  “你说的话听上去有些道理,或者能够让人生变得轻松些,但如果……”

  徐有容犹豫了会儿,请教道:“我自幼接受的教育让我无法接受你这种观点,那么我应该怎样面对这种压力?”

  陈长生指着她手里那块根茎,说道:“趁着热先吃,我们随便聊聊。”

  徐有容依言撕开根茎微焦的外皮,伴着一道热汽,淡淡的香味也飘了出来。

  陈长生说道:“先我们得知道自己最想做什么,活着的目的是什么。”

  看着她的神情,他赶紧说道:“不要再说完美这两个字,完美是用来形容程度的,并不是具体的事实。”

  徐有容想了想,说道:“我最想做的事情就是修道。”

  “那就修道。”他说道。

  徐有容有些不高兴,心想你这不是唬弄人吗。

  陈长生解释道:“除了修道,别的事情你都不去想。”

  徐有容说道:“但那些事情依然存在。”

  陈长生说道:“闭上眼睛就是天黑,不看世界,世界就不存在。”

  徐有容说道:“唯心之言,如何能够说服自己,而且修道也只是手段,并不是目的。”

  陈长生看着她,回想着一路行来的所见所闻,说道:“如果我没有看错,你修道的目的应该是……变得更强?”

  徐有容说道:“只有足够强大,才能承担起应该承担的责任。”

  陈长生有些无奈说道:“我们能不能先把责任这两个字忘记。”

  徐有容正色说道:“一时不敢或忘。”

  陈长生认真地想了想,说道:“那么我建议你在还没有变成最强大的那个人之前,暂时忘却这个目标,把所有的精神都放在修道这个手段上。”

  徐有容说道:“没有目标,如何能够行走的踏实?”

  陈长生说道:“那证明你的目标不够坚定,不可撼动,若那目标已经深入你的意识血液之中,何必需要时刻提醒自己?”

  徐有容想了想,说道:“有道理……那你修道的目标呢?难道已经忘了?”

  “当然没有忘。”陈长生安静了会儿,说道:“我求的是长生。”

  他修的是顺心意,求的是长生道。

  “这样做有什么好处吗?”徐有容问道。

  陈长生明白她问的是存其意而忘其念的好处,而不是求长生道有什么好处。

  对于这种做法,世间只有他最能体会到具体的好处在哪里——因为他要追求的目标,本身就是极大的压力——死亡的阴影,一直笼罩在他修道路的尽头,在等待着他,并且越来越近,如果他不是学会忘记这件事情,只怕早就已经在种大恐怖的压力下变成了疯子。

  为什么从西宁镇旧庙开始,他一直在修顺心意?因为如果心意不通,他根本没有办法正常的活着。怎样才能在这般恐怖的压力下,心意顺畅?只能忘却,但记得自己最初的想法,本能里那样去生活,唯如此,才能平静安乐。

  他的声音不停地响起,很平静,语不快,意思很清晰,庙外的风雪再如何狂暴,都无法压住。

  破庙的门早就有坏了,有寒风混着雪粒飘了进来,大多数被篝火挡住,有些落在他的脸上,就像火光落在他的脸上一样。

  寒风与温暖的火光融在一起,便成一道清风。

  徐有容听得很认真,看着他的脸,眼睛越来越明亮。

  这个年轻男子仿佛阅尽世事,却不老气沉沉,依然朝气十足,就仿佛一缕清风,让人觉得极为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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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二章 过四季而见陵

  徐有容不明白,心想你最多也就二十来岁,比自己大不了多少,为何会把人生想的这般明白?而且……居然能够用那样简单的语言,把这么复杂的道理讲清楚,雪山宗究竟是怎么教的你?你平时是怎样在生活?

  她说道:“我没有见过像你这样能言善道的人。”

  陈长生微怔,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得到这样的评价。从小和余人师兄在一起生活,他很少说话,大部分时间都是用手式比划,来到京都后被很多人觉得有些沉默寡言,那么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能够说这么多话了?因为在国教学院里要给落落和轩辕破上课?还是说因为这一年里,唐三十六那个令人头疼的富家子天天在自己耳边碎碎念的原因?或者……与说话的对象有关?

  看着火光照耀着的少女清丽的脸,他有些无来由的心慌,然后意乱:“就是随便瞎说。”

  徐有容看着他认真问道:“你为什么懂这些道理?”

  陈长生心想,那是因为你自幼生活在草原,与世隔绝,没有人和你交流的缘故。

  徐有容说道:“把责任与压力与生活看的如此清楚,非日夜自省不能做到,你真的很了不起。”

  陈长生诚实说道:“倒真没想那么多,只是压力这种事情容易带来负面情绪,对健康不好,所以我不喜欢。”

  风雪停后,二人离开这座祀庙,继续前行。

  忽然间,他们便走进了一场暴雨中。

  不等他们想办法避雨,雨便又停了。

  太阳重新照耀着草原,雨水瞬间被蒸,一片闷热,竟仿佛来到了夏天。

  再往前去,草枝微黄,带着白霜,白草道渐渐融进草原里,看着一片萧瑟,仿佛入了秋。

  周园里的这片草原,果然极为神秘,不知道是因为空间扭曲还是时间流的问题,四季的交替极为迅疾,时常给人一种措手不及的感觉,最夸张的时候,在短短的十余里路程里,他们便从春天来到夏天,又从秋天进入寒冬。

  环境虽然严酷,但毕竟可以解决,最让他们感到安慰、同时又更加紧张的是,再也没有遇到一只妖兽。

  跑出被雨云遮盖的夏季,陈长生把徐有容放在一片烂漫的春花里,然后取出在冬天准备好的一大块洁白的净雪以及在前两座庙里拿的器具,开始融雪煮水,同时开始把清晨时分捉的那只秋雁拔毛剖腹,准备做一锅菱角炖雁肉。

  食物的香气渐渐弥漫开来,道路旁的草原里却是一片安静,没有任何声音。

  这种诡异的死寂,曾经让他们很警惕,但现在已经学会了无视。

  他更担心的是时间问题,按照流水瓶上的刻度,他们进入周园已经过去了二十几天,每次周园开启只有百日,一旦闭园,里面的小世界规则会有一次倒错,生活在里面的妖兽游鱼没有问题,但拥有识海的修行者,却会直接被天雷轰死。

  他不知道周园外的世界现在是什么情况,按道理来说,园门既然关闭,肯定会引起园外人的注意,主教大人梅里砂和月下独酌应该会做出反应,只是不知道有没有办法把园门打开,再就是在周园里的那数百名人类修行者已经聚集在一处,会不会离开那园林,来寻找在山野里落单的同伴?

  当然,对于后者他没有太多的信心。

  “随着越往草原深处,时间越慢,现在我们在的地方,一天大概只相当于外面的一刻时间,所以暂时不用担心周园关闭。”徐有容这些天清醒的时候,一直在用命星盘进行推演计算,通过两个流水瓶的细微差异和草原边缘那轮要落却始终不肯落下的太阳运行的度,得出了一个相对准确的结果。

  说这番话的时候,她在陈长生的背上,拿着流水瓶在看,只有一只手能够扶着他的肩,自然完全趴在了他的背上

  到现在,他们两人已经变得熟悉了很多,相处也随意不少,她抱着他的动作已经很自然,不像最开始的时候,哪怕虚弱到无力支撑,依然双手扶着他的肩,让自己的身体与他的后背保持些微的距离,很是辛苦。

  陈长生现在也不再像最开始那般小心翼翼,极可能用最舒服的姿式挽着她的腿,而不再担心会不会太上了些。

  同时,她的随意让他也更加安慰,能够感受到柔软的少女身躯,在漫长仿佛永无止尽的旅程里,为他增添了很多力量。

  身后传来的触觉真的很软,他不好意思想象她的身体,却很自然得出一个结论,果然如传闻中一样,秀灵族的少女确实很迷人。

  想到少女现在重伤未愈,自己却在想着这些事情,他觉得有些惭愧,可能是为了化解这种情者,他说道:“以后……叫你软软好不好?”

  这依然是没话找话,而且是最笨最糟糕的那种典型例子。话一出口,他便有些后悔。

  一路行来,他很清楚她是个清冷的女子,颇有端庄之气,绝对不可能喜欢这种调笑。

  徐有容当然不喜欢,如果是平时,她肯定会非常生气,然后把陈长生打到落落都认不出来。

  但不知道为什么,这时候她的脸上满是羞恼之意,却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做什么。

  在春花夏雨秋实冬雪里,他们走过四季,继续前行,偶尔歇息,打怪做饭,调息静神,然后总能找到一座旧庙。他们变得越来越熟悉,哪怕不说话的时候,静静看着彼此,也都不再觉得尴尬。甚至有些时候,他会做个鬼脸,逗虚弱的她笑一笑。

  当然,歇息等肉熟的时候,他们还是经常会说话,而且往往都是徐有容主动要求他说些什么。她从很小的时候,便成为了这片大6最出名的的人,万众瞩目,出入都有无数强者随侍,但她是孤独的。他在西宁镇只有师兄一人相伴,来到京都后,也习惯了国教学院的安静,但他从来都不孤单。他能感觉到她的孤单,所以每当她想听些什么的时候,他都会开始说,漫无边际的随便说着一些小事,比如哪种鱼好吃又无毒,溪水最清的时候,可以看到十几丈深的潭底,那里有一种豚鱼,只要去了剧毒的内脏,最是好吃不过,还有山上的那些松树真的很像妖兽。

  偶尔她也会说说,比如小镇上哪位大婶最喜欢骂街,哪家馆子的菜最好吃。他听得不是很懂,猜想应该是她长大的地方。只不过因为越来越虚弱的缘故,而且她觉得自己这十五年的人生在别人眼中看来无比耀眼,和陈长生的生活相比却是那样的枯燥乏味,所以有些自卑,不想多谈。

  她很感谢陈长生陪自己这么一个无趣的人说话。

  某天风雪再至,他们在白草道畔的第七座旧庙里休息。

  在篝火畔,陈长生结束了对自己童年的回忆。

  她看着他真挚说道:“你真是一个好人。”

  陈长生心想这个评价还算不错。

  她轻声祝福道:“愿圣光与你同在。”

  夜雨旧庙,开始第一次真正的谈话,到现在,已经过去了数十天。

  愿圣光与你同在。

  她每天都会把这句祝祷说一遍。

  他们离周独夫的陵墓越来越近,她也越来越虚弱。

  靠黑龙的玄霜寒意,陈长生的伤在缓慢地复原,但她的情况却没有任何好转。孔雀翎的毒在她的体内不停地蔓延,渐渐开始肆虐,她的天凤真血流失的太多,没有任何办法。陈长生曾经冒险深入草原,猎杀了好些妖兽,但到了现在,那些妖兽的血,无论是火性的还是寒性的,都已经无法给她带来丝毫的帮助。

  她裹着他的外衣,静静靠在草堆上,看着柴堆里跳跃的火苗,不再说话。

  雪庙一片安静,即便是风也停了。

  看着她苍白的脸,还有那双水色渐涸的眼眸,陈长生觉得很难过。

  那是提前开始的难过。

  他想说些什么,来打破此时庙里压抑的死寂,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看着他低着头,徐有容知道他的心情,平静说道:“和你无关。”

  陈长生抬起头来,看着她说道:“虽然到现在,你都不肯说第一天夜里的事情,但我知道肯定是你救了我,而且你一直没有扔下我。”

  徐有容静静看着他,说道:“你也一样。”

  陈长生说道:“我现在忽然明白了那天夜里你说的话,如果我的实力足够强大,像你没有受伤之前那样强大,那天面对那些魔族强者,我还是可以带你离开,而不是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逃进这片草原,走上了这条绝路。”

  徐有容说道:“相反,我觉得你那天夜里说的话才有道理,如果我不是这么逞强,或者我根本不会受伤。”

  这是她现在真实的想法。如果在周园里现魔族的踪迹后,她不是因为骄傲的缘故,单身走上那条山道,而是选择与别的人类修行者联手,比如离山剑宗相熟的少年们,又比如说那个叫陈长生的家伙,这一切都有可能不会生。

  雪庙里重新变得安静起来,沉默的令人不安。

  陈长生不喜欢这种安静,想着先前她的那句祝祷词,问道:“这是你们族人的习惯?”

  徐有容心想雪山宗终究还是太偏僻了些,他对道藏无比纯熟,却连这都不知道。

  “是的,祝你一生平安的意思。”

  “谢谢你。”

  “我也谢谢你。”

  徐有容一日比一日虚弱,却从来没有忘记说那句话。

  那是她真诚的祝福与希望。

  她知道自己大概很难再离开这片草原,那么如果还有生的可能,她想尽数交给这名好心的雪山宗弟子。

  就在她十五年的生命仿佛要走到尽头的时候,白草道提前来到了尽头。

  就在她的眼睛快要闭上的时候,她终于看到了那座陵墓。

  她在陈长生的背上,比他要高些,所以要比他先看一瞬间。

  那座陵墓远远望去,更像一座山,山间没有断崖,青树也很少,于是能够清晰地看到从陵顶到陵脚的那数道直线

  陈长生看着有些眼熟,向那座陵墓走得更近了些,才想起来,原来很像天书陵。

  在草原里行走了数十日,终于找到了传说中的周陵,怎会不激动,只是他和徐有容现在已经很疲惫,很难表现出来喜悦或者紧张。

  顺着白草道继续向前,十余里的距离,仍然用了很长的一段的时间,二人才终于走到那座青陵之前。

  由此也可以推算出,这座陵墓究竟有多高,多大。

  来到近处,陵墓的细节被看得更清楚,高大也变得更有实感,比如直接通往陵壁正中央那条数千丈长的神道,比如那些组成陵体的巨大方石,和远方第一眼看到时相比,气势顿时恢宏了无数倍,一股威压与肃穆感迎面而来。

  陈长生注意到,在这座陵墓的四周,有十根石柱。那些石柱高约数丈,表面上雕刻的花纹早已被数百年的风雨侵蚀成了模糊不清的痕迹,看着很是破旧。与宏伟的陵墓本体相比,这些石柱显得有些怪异,不因为别的,就是显得太矮,看上去有些不搭。

  “你可能不知道,离宫外面也有很多石柱,我当初第一次看到的时候就觉得很怪,没想到这里也有。”

  他说道:“不知道为什么,这座陵墓我看着也觉得很奇怪,说像天书陵,又感觉哪里有些不一样。”

  徐有容有些虚弱地笑了笑,心想自己三岁的时候,就天天在离宫外面爬那些石柱玩。

  她伏在他的肩头,艰难地抬头看了这座陵墓一眼,神情微惘道:“陵殿的规制有些像长生宗的金殿。”

  “不错,就是这个问题。”陈长生说着:“这座陵墓像极了很多周园外著名的建筑,但全部都合在一处后,感觉有些

  徐有容与他同时说道:“……不伦不类。”

  说完这四个字,两人相视而笑。

  对周独夫这位最为传奇的至强者,任谁都会敬畏无比,来到他的陵墓前,想必连说话都不敢大声,更何况是如此评点。

  如果是别的修行者,来到周独夫的陵墓前,不说激动的难以自已,泪流满面,想必也会震撼无言,甚至会大喊大叫才能泄心头的兴奋。

  但陈长生和徐有容没有,他们显得很平静,甚至有些不在意。

  就在他们显得有些不够尊敬地说出这四个字的瞬间,一路逃亡行来的疲惫与艰辛,似乎就此消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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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三章 那个男人的陵墓

  徐有容和陈长生是刻意这样说这样做的。

  这不代表他们真的很平静,像表现出来的这般不在意,而是只有这样,他们才能在最短的时间里冷静下来。

  徐有容的脸上带着满足而平静的微笑,在死之前终于看到了这座传说中的陵墓,接近了周园真正的秘密,当然值得高兴。

  陈长生看了数眼黄纸伞,确认没有任何动静,那道剑意在他们看到这座陵墓的时候,就已经消失,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那道剑意已经完成了指路的工作?剑池就在这座陵墓近旁?陵墓四周是一望无垠的白色草原,对面的十余里外,隐约可以看到几座旧庙,那不是祀庙,应该是配庙,没有湖也没有潭,剑池会在哪里?

  陈长生没有思考太长时间,背着徐有容便向陵墓走去,不多时便来到了那条仿佛天道一般的石制长道之前。

  踏上石道,有灰尘在鞋底溅起,不知为何,他渐渐加快了度,到最后竟跑了起来。

  徐有容抱着他的脖子,微笑想着,毕竟是二十来岁的年轻男子,再如何冷静从容都只是假象,也对,雪山宗承奉的是玄霜巨龙的血脉,而玄霜巨龙是龙族里出了名的喜欢金银财宝,而这座陵墓肯定有无数宝藏,他的脚步如何能不匆匆?

  陈长生的伤势渐愈,虽说依然疲惫,但度很快,没用多长时间,便背着徐有容奔到了这条数千丈的神道尽头,来到了这座巨大的陵墓中腹。看着面前那扇高约十余丈的沉重石门,他深吸一口气,双掌向前推去,却现出乎意料的轻松。

  悄然无声,陵墓的门便被推开,越来越宽的缝隙里,喷出些细微的尘砾。

  陈长生抽出短剑,横在身前,走进了陵墓里,很是警惕。

  徐有容靠在他的肩头,同样亦是神情凝重,手指不停屈伸,默默地计算推演。

  这座陵墓,可以说是东土大6最神秘的地方,里面埋葬着那位曾经让整个世界都恐惧的男人。

  现在他们自然已经知道,那片神秘的日不落草原只是这座陵墓的陵园。

  连陵园都如此辽阔危险,更何况是陵墓主体。

  谁也不知道这座陵墓里有什么。

  刚刚走进石门,不过数步距离,忽然间,远方的黑暗里忽然亮起一抹光明,仿佛没有星星的夜里,有人在原野里点燃烧了一堆篝火。

  陈长生盯着远方,时刻准备着战斗或者转身逃走。

  下一刻,陵墓深处亮起第二抹光明,紧接着,越来越多的光明依次出现,向着他们而来,变成两条明亮的光线。

  最终,光明来到他们的身前,原来是镶嵌在甬道墙壁上的夜明珠亮了。

  那些夜明珠通体浑圆,晶莹透明,每一颗都有碗般大小。

  这些夜明珠比不上落落给他的那颗完美,但绝对不比甘露台上的那些夜明珠小,而且这条甬道很长,通往陵墓深处,墙壁上的夜明珠至少有数千颗,真的难以想象,当年周独夫替自己修建陵墓的时候,是从哪里找来这么多颗几乎完全一样的夜明珠。

  在夜明珠柔和的光线照耀下,他背着徐有容向陵墓深处走去。

  这条通往陵墓深处的甬道,应该便是皇帝规制陵墓里的冥道,意为通往幽冥。当然,在国教典籍里,这条甬道一般都被称为明道,意为通往星辰海洋里的无限光明神国。就像陵墓外那条长达数千丈的跨空石道,被称为神道,是相同的意思。

  在漫长的甬道里行走,只能听到脚步声的回音,纵使有夜明珠照亮前程,还是显得有些阴森恐怖。

  陈长生忽然感觉到心脏处隐隐传来一道寒意,分出一道神识自观而入,现幽府外的那片寒湖里,黑龙似乎有醒来的征兆,不由微微一怔,唇角露出笑容,心想真不愧是传说中最喜欢珠宝晶石的玄霜巨龙,即便沉睡之中,也感知到了这些夜明珠的存在。

  徐有容看着他脸上忽然露出微笑,很是不解,又觉得有些诡异,轻声问了问。

  陈长生不知如何解释,只好又笑了笑,看着有些傻。

  出乎他们二人预料,这条甬道没有任何机关,也没有遇到那些守陵的凶兽,就这样走到了陵墓的最深处,什么事情都没有生。

  明道的尽头又是一扇石门。

  陈长生的手掌放上去的时候,很自然地想起了当初青藤宴时自己被莫雨困在桐宫里,走到黑龙潭底,推开那扇石门时的画面。当时他抱着必死的念头推开那扇石门,没曾想到,在石门后遇到了黑龙,而这次相遇在其后已经数次挽救了他的性命。

  推开这扇石门,又会遇见什么?

  伴着极轻微的磨擦声,石门缓缓被推开。

  这扇石门已经数百年没有开启过。

  门后是一个数百年都没有人来探访过的世界。

  数十丈高的石柱,撑着穹顶。

  空间显得无比巨大。

  陵墓的深处,原来不是墓室,而是一座宫殿。

  在宫殿的最深处,有一座黑色石棺。

  陈长生背着徐有容走到那座黑色的石棺之前,才现这座黑色石棺无比巨大,就像一座黑石山。

  站在黑色石棺前,他们两个人的身影很是渺小。

  这座石棺是由黑曜石制成的,表面暗哑无光,透着股幽然的意味,看不到任何缝隙和拼凑的痕迹,竟极有可能是由一整块黑曜石制成。

  陈长生默然想着,难道这真的是一座黑石山?

  黑曜石棺的表面没有任何花纹,也没有任何表明棺中人身份的文字,唯如此更加显得肃穆。

  此时正静静躺在黑曜石棺里的那个男人,不需要任何花纹来为自己增添光彩,不需要任何记述来替自己歌功颂德

  那个男人少年的时候,曾经被称为洛水第一强者。

  后来,他在洛阳城外大败太宗皇帝,于是被称为中原第一强者。

  后来,他远赴南方,连败长生宗及槐院无数高手,碾平了南溪斋的山门,撕掉了当代圣女的面纱,从那之后,他被称为人类第一强者。

  后来,他于无数魔族强者环峙之中,重伤魔君,飘然远去,于是,他被称为大6第一强者。

  这里的大6第一强者,甚至没有时间的限制,不局限在当时那个年代,而是往前看五百年,往后看五百年,他都是最强,没有之一。

  所以他又有一个称号,千年第一强者。

  环顾宇内无敌手,可能是那种寂寞的心情,让他就此消失,只留下一段无法复制的传奇。

  最后,世人称他为,星空下第一强者。

  他用一整座黑曜石山来做棺木,用一片日不落的草原以为陵园,用一个世界来作自己的封土,哪里还需要树立墓碑,在碑上刻下自己的名字。

  他是周独夫。

  他只能是周独夫。

  站在黑曜石巨棺之前,陈长生沉默了会儿,简单行了一礼,便背着徐有容继续前行,没有作更长时间停留。

  徐有容有些无法理解他的平静,问道:“你应该知道这座黑石棺里的人是谁。”

  陈长生像背书一般说道:“星空下第一强者,不败的传奇,大周太宗皇帝陛下的结义兄长。”

  “如果只是强大,并不足以⊥他被世人记住这么长时间。”

  徐有容说道:“人类能够战胜魔族,其实有个最重要的原因,一直被史书和人们刻意地忘记,那就是周独夫击败并且重伤了魔君。”

  陈长生没有停下脚步,反而加快了步伐,说道:“我知道这件事情,也明白这件事情的重要性。”

  “所以,他除了是传奇,更是一位英雄。”徐有容说道:“我所遇见过的年轻修行者,绝大多数都视他为偶像,狂热地崇拜他,如果让他们能够来到周独夫的棺木前,肯定会认真跪拜,哪里会像你这般淡然。”

  “如果是别的时辰,我大概也会那样。”陈长生说道:“但现在我们没有时间去抚古追昔,而且他毕竟已经死了

  徐有容问道:“所以?”

  陈长生说道:“再如何英雄,再伟大的传奇,只要死了便不能再醒来,没办法告诉我们怎么活下去。我们现在的处境很糟糕,在这种时候还只想着悼念前辈,那么我们很快就会成为被悼念的对象,当然,更大的可能是很快被人忘记。”

  说完这些话,他们已经来到陵殿后方的石阶,面前有一排门。门前的地面上蒙着一层薄薄的灰,看不到任何痕迹,就连风的痕迹都没有,看起来,这座陵墓确实从来没有打开过,更没有人进来过,他们是第一批来客。

  就像这座陵墓的陵门一样,这些石室的门也没有锁。

  走进第一间石室,一阵带着腐坏味道的浊风扑面而至,他屏着呼吸,眯着眼睛,借由身后漏过来的光线,望向室内。只见石室内有很多朽坏的木架,至少数百件法器凌乱地散在各处,从形状上看,那些法器必定不凡,只是因为闲置时间太久的缘故,法器上的气息已然消散,和破铜烂铁没有什么分别。

  忽然间,徐有容轻声惊呼了起来。

  陈长生顺着她的眼光望过去,只见最角落的那堆烂木头里,隐约有个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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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四章 他所寻找的宝藏

  周独夫的陵墓,自然用的都不是凡物,那些陈列法器的木架,应该是极昂贵的五花梨木,只是这位星空下第一强者很明显对于古玩器具不怎么在行,只知道五花梨木极为珍稀少见,极耐虫蛀,却不知道这种硬木需要湿润的环境保存,在墓室这种于冷的环境中,只需要数十年便会朽坏。石室角落里的那堆烂木头,在完好的时候,或者可以卖出一个天价,但现在不过是一堆不值钱的烂木头罢了。

  能让徐有容这种见多识广的天才少女出惊呼,自然不是那堆烂木头,而是埋在木头里的那个东西。

  陈长生走了过去,拾起一个像尺子般的法器把那堆烂木头扒开,现下面埋着的也是一件法器,那法器色泽黝黑,不知道是用什么材质制成,摸上去光润无比,很像是西方海边的一种奇特树木的化石。

  “这是什么?”他把那块黑色的法器递给了徐有容,问道。

  徐有容接过那件事物,仔细地观察了很长时间,用手指缓缓地摩娑,最后说道:“如果没有认错,这应该是白帝城的魂枢。”

  陈长生有些意外,他在三千道藏上都没有见过这个名字,问道:“魂枢?”

  徐有容把这件黑色法器递还给他,用眼神示意他收好,说道:“是的,这件魂枢最不可思议的法力,就是能够驭使妖兽,哪怕是传说里那些已经快要踏入神圣领域的极品妖兽,也无法抗拒魂枢的命令,白帝氏能够统治妖域如此多年,最初的凭恃便是这点,当然,这也是他们最大的秘密,除了白帝一族,很少有外人知道,如果我不是在长辈处见过一幅画像,只怕也认不出来。”

  稍一停顿后,她继续说道:“没想到这件妖族的至宝,竟被周独夫从白帝城里夺走,而且被他用在了周园里,那片草原里的妖兽不敢靠近这座陵墓,却又默默守护着这座陵墓数百年时间,或者便是因为魂枢的存在。”

  陈长生没想到这法器竟是如此重要的东西,毫不犹豫地收了进去。

  按道理以及按照平时的性情来说,他应该会与徐有容商量一番,在这座陵墓里找到的宝藏如何分配,但现在他急着寻找别的事物,顾不上说这些,而且更关键的是,魂枢既然是白帝一族的事物,他认为这东西当然应该还给落落。

  徐有容把他的表现尽数看在眼里,却没有什么反应,一路行来的默契与信任,早已让他们之间很难产生误会,相反她还提醒了他一句:“按照那张画像上的说明,魂枢应该要和魂木配合,才能挥出全部的功能,但魂木不在这里

  陈长生拿着那根铁尺一般的废旧法器在烂木堆里随便翻了翻,徐有容看着他翻出来的法器逐一介绍,他才知道原来这些破铜烂铁一般的法器,当年都很出名,甚至有三件法器还曾经上过天机阁颁定的百器榜。

  这些法器没能让他的脚步作更长时间停留,确认石室里没有自己寻找的事物,他毫不犹豫转身离开,向右手边的第二间石室走去,在移动的过程里,才终于找到闲暇对徐有容说道:“找到的所有东西,咱们平分。”

  徐有容靠在他的肩上,轻声笑着说道:“如果能出去的话。”

  第二间石室里的东西没有朽坏。那些东西虽然不是世间最珍贵的事物,但绝对是所有人都喜欢的事物,哪怕经常被某些清雅之士批评为俗气,甚至拿粪土去形容,可如果让他们看到眼前这幕画面,一样会激动的浑身抖,难以自已。

  那是满室的黄金,纵使隔了数百年时间,依然闪耀着夺目的光芒,令所有看到它的人不得不眯起眼睛,仿佛如此才不会被灼伤。

  徐有容震撼无语,心想周独夫当年纵横大6之间,究竟做了多少抄家灭户的事情?陈长生要平静的多,不是因为他的修养有多高,能够视富贵如浮云,而是因为他曾经在大周皇宫的地底,那片寒冷的空间里,看到过更多的黄金。

  有过经验的人,当然不容易激动,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对这满室黄金不感兴趣。

  先前确认陵墓里没有什么危险,他的短剑已然归鞘,这时候,他把短剑连着鞘从腰间取下,走到满室黄金之间,开始指指点点。

  高士说法,顽石也要点头,他可没有指点黄金开智悟道的本事。点石可以成金,他也不是想把这些黄金重新变成石头,从而让后来者体悟万物归一,抱朴不变的道理,他要做的事情,是把这些黄金全部收起来,一块都不能遗漏。

  如果待黑龙醒来,现他居然把黄金留下了一块,一定会和他闹个没完。

  随着他手中的剑鞘移动,石室里的黄金以肉眼可见的度减少,直至最后尽数消失,不知道去了哪里。

  徐有容早就已经知道他的那把剑有古怪,应该是件空间法器。她的身上也有类似的法器,桐箭梧弓还有些贴身的衣物,都收在里面。所以她并不觉得惊讶,只是有些好奇,他这把剑的空间似乎太大了些,一路行来已经看他往里面塞了太多东西。

  把满室黄金尽数搬走,也没有消耗太多时间,陈长生很快便背着她离开,来到了第三间石室里。

  这间石室里是满屋子的晶石,随着时间的流逝,那些晶石里蕴藏的能量都有所散溢,大概只留下了原先的三分之一,但依然是好东西,不用徐有容说什么,他便像在第二间石室里那般照章处理,很快便把室里清扫一空。

  第四间石室里是各种珍宝。

  这一次陈长生的动作更快,徐有容只来得及眨了眨眼睛,什么都没有说,那些夜明珠、珊瑚、翡翠、白玉之类的珍宝,便被他收进了剑鞘里,以至于她觉得自已是不是眼花了,这间石室里或者刚才根本就没有那些东西?

  第五间石室里是各式各样的秘籍功法。徐有容本以为这一次他会慎重些,以确保那些秘籍功法不会在移动的过程里损坏。要知道,这些秘籍功法属于当年大6上的无数强者,代表着周独夫的无数场战斗,是修行界的历史,珍贵程度和重要性不问而知。然而陈长生依然很快便离开这间石室,没有停留更长的时间,剑锋所向,所见皆空,在他的眼里,这些秘籍功法似乎和不值钱的废纸没什么区别般。

  徐有容很不理解,当他在第六间石室门口,只看了一眼里面便转身离开,这种不理解达到了顶峰。

  她记得先前无论是面对满室黄金,还是法器晶石,他的眼神都是那样的清明,没有任何贪婪的神色,就连每个人都应该会有的喜色都看不到一丝,他拿走那些黄金晶石法器时不在乎的模样,似乎只是因为看到便顺手拿了,那么他到底在找什么?

  “这座陵墓里有什么是你一定要得到的吗?”她问道。

  陈长生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没有时间回答她的问题,奔走于石室之间,度越来越快。

  当他走进第九间石室的时候,徐有容注意到,他的眼睛终于亮了起来,并且出现了一抹喜色。

  这间石室里没有任何架子,很多瓶瓶罐罐被极为随意地摆在地面上,有些瓶子是用青瓷做成的,有的罐子很像煨鸡汤的瓦罐,也幸亏没有搁在架子上,不然这些瓶瓶罐罐肯定都会被打破。

  陈长生走到这些瓶瓶罐罐的前面,手指在上面缓缓移动,目光显得极为专注。

  忽然间他的手指停住,拿起一个玉盒,那盒上没有标签,不知道里面是什么。玉盒的盖子被掀开,一道极淡的香味飘了出来,他凑到鼻子前嗅了嗅,品味片刻后确认没有错,喜色从眼中来到他的脸上,同时他的身体也终于放松了下来。

  徐有容靠在他的身上,感受的最为清晰,现他的双肩很明显变得柔软了很多,不再像先前那般僵硬紧张。

  “这是什么?”她问道。

  “这是流火丹。”

  陈长生取出盒子里的一颗丹药,说道:“主药材是火棘的汁液,火性极强,可以排进世间前三,生血有神效,尤其是对于你来说。”

  听完这句话,徐有容怔住了,沉默了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

  直到这时,她才知道他为何如此紧张,脚步如此匆匆,为何对那些晶石宝藏秘籍如此无视。

  原来他急着给她找药。

  这让她很感动。

  她修的是世外道法,去的是红尘意,道心如要通明,便不能为物喜人悲。所以在世人的眼中,她很骄傲,很清冷,是一只高高在上的凤凰。她也是这样看待自已的。她以为自已不应该有这种有损道心的情绪,自已也不会因为任何事情而感动。

  在这片草原里,从那片芦苇丛到这座陵墓,已经有数次,她都快要被他真正感动了,却被她以难以想象的精神力量控制住。对于像她来说,能够控制住悲喜,相对容易,能够控制住愤怒,也很容易,但感动是一种很特殊的情绪,很难控制。

  这种情绪从来不会突然地出现,需要很长时间的浸染,但真正出现的那一刻,却必然是突然的,需要某个点。厚积,然后薄……这句话可能用来说修行,也可以用来形容这种情绪。到了此时此刻,那种情绪终于推破了坚硬的岩壁,在清风里开始招摇生长。

  她真的很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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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五章 等待命运的到来

  陈长生不知道她这时候在想什么,更不知道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她的情绪生了如此大的变化。他从玉盒里取出那颗流火丹后,直接伸到她的唇边,然后快地、甚至显得有些粗鲁地塞了进去。徐有容双唇微启,正准备说些什么,来向他表达自己的感激,以及……感动,然而什么话都没有说出来,直接被那颗丹药堵了回去。

  “前后半个时辰里都不能喝水,不然会降低丹药里的火性。”陈长生看着被噎的有些脸红的她,认真说道,心里却生出一些不安。

  那颗流火丹很大,徐有容根本没办法说话,用了很长时间才咽下去,很是辛苦,然后咳了起来。片刻后,稍微好过了些,她看着他恼火说道:“就算不能喝水,也提前说一声,咳的难受你不知道吗?”

  虽然是恼火说着,声音却有些幽幽的,是埋怨,却又有些像撒娇。

  陈长生感觉不到,微窘说道:“不好意思,有些着急,不过咳嗽不用怕,不是被噎着了,应该是排毒的正常现象

  徐有容自己都没有注意到先前那一刻流露出的女儿家神态,但不知为何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轻声说道:“不知道是不是药力作,有些困。”

  哪里是排毒的正常现象,是没话找话。药力哪可能这么快就作,是不知如何应答。终究还是唐三十六在京都李子园客栈里说过的那样,他和她真是两个让人无话可说的家伙。

  不管是药力作,还是别的原因,徐有容真的有些困了。

  他把她扶到石室外避风的廊间,从第七间石室里取出几块布料替她盖上。陵墓里最珍贵的绫罗绸缎、包括珍稀无比的雪蚕丝被,都已经被时间变成了碎絮,有意思的是,那些最不值钱的麻木却还完好如初。他替她盖着的便是麻木制成的幔帘。

  看着沉睡中的少女,他暗自祈祷那味流火丹还能保有足够的药力,然后他走回石室,再一次打开那个玉盒仔细地闻了闻,心里的不安没有消除,反而变得越来越强。

  找到药力还没有完全消散的几种灵药收好,这时候,他才终于有时间看一看先前在那些石室里的收获,神识略微扫了一扫,先看的便是那些秘籍与功法。

  他自幼通读道藏,去到京都后,国教学院藏书馆里的数万册书籍也都认真看过,这时看那些秘籍功法,只是看到名字便能想到对应的宗派山门学院。

  和世人的想象不一样,这些秘籍功法并不罕见,自然也没办法让他在一夜之间神功大成,说来也是,当年有资格成为周独夫对手的强者,必然都出身于世间著名的宗派山门,他们变成了周独夫刀下的亡魂,但自己所属的宗派山门传承并没有断(择天记25章)。

  就像离山剑宗的剑法总诀被白帝一氏拿走,离山依然强大。不过……依然就像离山剑宗的剑法总诀,这些秘籍功法自然也极珍贵,至少对那些宗派山门而言,因为这些都是原本。

  接下来他开始检查那些法器,因为时间的缘故,石室里的法器绝大部分都失去了威力,在徐有容的指点下他收起来的那几样法器还残存着些威力,但也远远不及当年,和现在百器榜上的那些神兵根本无法相提并论,只有那件黑色的魂枢是个例外。

  时间果然才是世间最强大的法器。

  陈长生忽然生出一些想法。周独夫是这片大6真正的传奇,是独一无二的存在,周园是他的世界,这里是他的陵墓,按道理来说,有资格被他挑选来陪葬的,应该有些更好的东西才对,那些东西都被人拿走了吗?

  九间石室之前的长廊地面,蒙着一层薄薄的灰,上面有很多凌乱的足迹。但那些足迹都是他自己留下的,法器、宝藏、秘籍都还在,证明以前没有人来过这里。

  ——过去数百年来,有无数想要找到周独夫的陵墓,从而获得他的传承以及宝藏的修行者们,那些修行者或者才华横溢,或者做了极充分的准备,都至少是通幽境巅峰,才敢走进神秘的日不落草原,然而他们没能来到这里,便死在了途中。他能够找到走出草原,来到这座陵墓,不是说他比那些前辈更优秀,更强大,而是因为他有一把伞。

  想到这里,他再次望向手中黄纸伞。

  走进陵墓后,他也没有把伞收起来。

  如果没有这把黄纸伞,追循着那道飘渺的剑意给他们指路,他们根本没有任何可能走到这里,更大的可能是,已经在那片凶险的草原里迷路,然后变成了妖兽群的食物,只是接下来怎么离开这里?依然要靠这把黄纸伞吗?还是说要找到那道剑意?

  他总觉得黄纸伞带自己来到这里,是命运的召唤。

  是的,他相信命运。

  这听上去很荒谬,因为他从西宁镇旧庙来到京都,目的就是要改变自己的命运。但在精神世界的最深处,他确实相信命运的存在,甚至比别的任何人都更相信命运的存在。

  眼前必须有座山峰,才能翻过这座大山。

  有条波浪起伏的大河,才能越过这道河流。

  有目标,才能向着目标前进。

  必须要有命运,他才能改变命运。

  王之策在笔记的最后说道:没有命运。

  这四个字可谓是惊天动地,但对他来说,则是另一番新天地。

  他的看法与王之策不同,必须不同,他想要看清楚自己的命运,然后改变之。

  如果说命运让他在京都里遇到那么多人,那么多事,最后把他带进周园。那么在周园里,又有什么样的命运在等待着他?黄纸伞感知到那道剑意,带着他来到此地,其中肯定隐藏着某种深意。如果想要离开周园,是不是意味着自己需要找到那道剑意?

  那道剑意在剑池里吗?剑池又在哪里?走过漫长的甬道,来到陵外,他站在高台之上,左手扶着腰后,右手握着黄纸伞,望向眼前的草原。

  此时已然黄昏,远方的太阳已经来到每夜的固定位置——草原的边缘、地平线的上面。一望无垠的草原,在红暖的光线下,仿佛在燃烧,那些隐藏在草原里的水泊,就像是无数面小镜子,映照着天空的模样,他的身后,是周独夫的陵墓。

  如果此时看到这幕画面的,是位伤春悲秋的才子,大概能够感受到更多的悲凉感觉,感慨世间一切事物都敌不过时间,但他没有。

  落日还挂在遥远的草原边缘,陵墓四周却忽然下起雨来。

  他举起黄纸伞。

  啪啪啪啪,雨点落在伞面上,变成无数小水花,不停地跳跃,然后落下。

  他释出神识,通过伞柄向上延去,直至伞面,最后像那些小水花一样跳跃,离开,向着陵墓四周的草原里散去。

  他熟读道藏,确信那道剑意不可能产生自我的意识,既然没有自我的意识,那么便不可能主动改变自己的状态。最开始的时候,他能在寒潭边感应到,是因为剑意本就一直存在,等待着被现,那么现在剑意不应该、也不能够主动消失。

  一件事物如果不是主动消失,却无法找到,那么肯定就是被人藏起来了。

  陈长生站在雨中,向草原里散着神识,寻找着自己的目标,同时开始梳理靠近这座陵墓时生的那些变化——就在徐有容看到陵墓的那一刻,那道剑意便消失了。当时他以为是剑意完成了带领黄纸伞来到这里的使命,所以消失,现在他冷静下来后得出前面那番推论,自然确定并非如此——那道剑意,应该是被某个“人”藏起来了。

  那个“人”应该就是这座陵墓。

  他回头望向身后的陵墓。

  由巨大石块堆成的陵墓,越往上越陡,高的不可思议。

  他站在陵墓的正中间,眼中的陵墓更是高的仿佛要刺进天空里的云层一般。

  他的视线顺着陵墓的顶端,落在那片灰暗的云层上,只见那处黑云滚滚,深处隐隐有闪电不时亮起,显得格外恐怖。即便隔着数千丈,他也能够清晰地感觉到,云层里那道足以毁天灭地的强大气息——陵墓是周园的核心,这道气息应该便是周园规则的具象。

  雨势越来越大,陵墓间的巨石尽数被打湿,每级石块之间,有无数道细细的瀑布在流淌,如果有人从陵墓外看过来,一定会觉得这幅画面很壮观,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丽,但站在陵墓里的他,只能感到惊心动魄,自然感觉不到美

  “如果有时间,应该离开陵墓的威压范围,看看那道剑意会不会再次出现。”

  他默默想着,然后隐约听到有人在喊自己,握着黄纸伞,再次走进陵墓里。

  徐有容已经醒了过来,脸色依然苍白,但看着似乎好了些,恢复了些精神。

  他问道“你在喊我?”

  陵墓外的雨太大,虽然有伞,他还是被打湿了,看着有些狼狈。

  徐有容没有取笑他,摇了摇头,轻声说道:“你听错了。”

  陈长生心想大概是太过担心她的伤势,真的产生了幻听。

  徐有容静静看着他,麻布下的双手微微握紧。

  先前她醒来的时候,看到他不在身边,四周一片幽暗,她竟有些害怕,更准确地说是心慌。

  自血脉觉醒以来,她从来没有心慌过。

  她知道,这和对他的依赖无关,与那些更无关。

  这是意志消沉的表现,她越来越虚弱,即便是通明的道心也开始渐渐黯淡。

  这是死亡的征兆。

  陈长生在她身边蹲下,伸手搭脉,沉默很长时间后,笑着说道:“嗯,药力正在散开,毒素就算清不于净,但应该没什么大问题。”

  谎言讲究真九假一。

  他这句话里就没一个字是真的。

  徐有容看着他的眼睛,淡然说道:“你知道自己的笑容很假吗?”

  陈长生身体微僵,呵呵笑着说道:“笑容怎么会假?”

  徐有容微笑说道:“确实不是假,是傻。”

  陈长生装着有些不悦,说道:“就不喜欢你这种清冷骄傲的口气。”

  “我会注意的……至少,在你的面前。”徐有容说了一句他没有想到的话。

  陈长生愣住了。徐有容笑了笑,继续说道:“可是你刚才笑的像哭一样,确实很傻,而且谁都能看出假来。”

  陈长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低下了头,伸手把麻布的边缘向下拉了拉,替她把脚盖住。

  “那药没有用,对吧?”

  她看着他的眼睛,神情很平静,仿佛不知道他的回答将会决定自己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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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六章 我可能是你的命运

  时间……实在是难以想象的一头怪兽,可以⊥星空下最强的男人死去,也可以⊥最珍贵的丹药变成废渣。周独夫或者不懂药,但他收集的那些丹药,无论环境还是所用器具都极讲究,可就算这样,也依然没有办法在数百年之后依然保住药力。

  徐有容从他的沉默里得到了确认,想了想,然后说道:“既然如此,那我再睡会。”

  这时候的她已经不再咳嗽,很平静地便睡着了。

  如果自己即将进入永恒的睡眠,大概在那之前怎么都没有办法睡着。陈长生看着酣睡中的少女,生出无限的佩服与敬意,要拥有多么强大的意志与精神力,才能在这样的情形安睡?

  那颗流火丹失效,他该怎么救她?

  他犹豫了片刻,决定使用在草原里让他犹豫了十几天的方法——金针推血。

  金针推血是一种激发生命力和血脉强度的手法,对人的伤害极大,在他的老师计道人改造成功之前,这种针法基本上被国教归在邪术里,严禁使用,即便是现在,这种针法也无法完全避免严重的副作用,所以现在一般只有在病人临死前才会使用。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金针推血,就像是最后的那口老参汤。

  既然做了决定,便不再犹豫,他坐到徐有容身后,解下缠在左手无名指上的金丝,神识微动,金丝笔直如针,闪电般刺进她的颈后。

  金针推血很难,最难的便是要一针入病患髓脉,此时她在沉睡,正合适不过。

  徐有容微微皱眉,有些吃痛,醒了过来。

  “不要动,我是在给你治病。”

  陈长生知道她的年龄不大,但处变不惊,遇事泰然,只要自己说清楚,便能配合。果不其然,徐有容很快便平静下来。他附带寒意的真元从金针缓缓送进她的身体里,如潮水般在她的经脉和血管里前行,推散她淤积在膈府之间的毒素,同时也散去了她先前生出的猜疑。

  黄豆大小的汗珠,在陈长生的额头上不断涌出,然后被冻成冰珠,滚落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声音。随着时间推移,两人身周的地面上落满了冰冻的汗珠,看上去就像是一片珍珠的海洋,有的冰珠顺着石阶滚落,去到很远的地方,直至碰到那具巨大的黑曜石棺才停下。

  过了多长时间,金针从徐有容的颈后收回,重新缠到陈长生的指间。

  又过了很长时间,他没有说话,徐有容也没有说话。

  他低着头,看着地上那些冰珠,有些难过,更多的是不甘心——金针推血,已经是他能想到的最后的方法,非常危险暴烈,然而即便如此,也没有收到任何成效。

  这种针法,可以激发人类的生命力与血脉,就算是病榻上奄奄一息的老人,也可以重新恢复些精神,甚至从幽冥里夺回一线生机。然而,这对徐有容却没有任何作用,因为她的血脉已经完全枯竭,她的生命力早已在接连不断的战斗与路程上消失殆尽。

  没有柴了,再如何施以高温炽烈的火焰,又如何能够点燃?

  “抱歉。”

  说出这两个字的不是陈长生,而是徐有容。她看着他微笑说道:“虽然我不懂医术,但也知道,你刚才用的针法很了不起,可惜我这个病人太不争气。”

  这是真话,她的圣光术在周园里救治了很多人,但那和医术是两个领域的事情。

  陈长生抬起头来,看着她有些浮肿、依然清丽的容颜,心情非常低沉。

  “你的精血已竭,除了能够补血,没有别的任何方法,但前些天我们试过,你的血脉有些特殊,妖兽的血对你没有意义,我甚至认为,除了你自己的血,没有任何血对你有意义,那么就算我们能够离开周园,可能也没办法治好你

  他对她很诚实地讲解现在的情况。对将死的少女讲述她为何会死去,与他对她强大意志的敬意无关,而是他对于死亡有一种强大甚至执拗顽固的态度,人们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来到这个世界的,那么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应该是清醒的,这样才不算白来这个世间走一遭。

  他没有向徐有容解释自己的想法,徐有容却没有伤恸,更没有向他发泄自己的愤怒,仿佛明白他的意思,微笑说道:“但如果能够离开周园,至少你能够活下来。”

  来到这座陵墓后,徐有容经常微笑,但那笑容其实很虚弱,陈长生甚至不忍去看。

  “我没有找到离开周园的方法,不知道这样会不会让你开心一些。”他看着她笑着说道。他知道她不可能因此而开心,但希望她能够因为自己说的这句不好笑的笑话而开心起来。

  徐有容没有开心起来,脸上的笑容反而渐渐敛去,看着他平静说道:“看来,我会死了。”

  就因为这句话、这句并不是第一次出现的话,陈长生忽然觉得自己的胸口被一块石头狠狠地砸了下,难过到了极点。

  记得那天夜里,她说过自己才十五岁,和自己同年。正值青春,却生命已尽,这真是世间最悲伤的事情,是他曾经无数个夜里都提前体会过的悲伤。

  对于死亡,他准备很长时间,再没有人比他准备的更充分,然而现在看着她就要死在自己的面前,他却依然没有任何办法。

  “我不想死。”徐有容看着他很认真地说道。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并不难过,神情依然是那样的平静,因为她并不是在恳请他的怜惜,只是告诉他自己最后时刻的想法。

  “你不会死的。”陈长生说道。

  徐有容说道:“你知道我无法接受这种没有说服力的安慰。”

  陈长生忽然间想到了些什么,有些出神,声音微颤说道:“你……不会死的。”

  徐有容神情微异,不明白他的情绪为何会忽然有些异样。

  “你不会死的。”

  陈长生第三次重复道,只是这一次,他的声音异常平静而肯定,于净的双眼明亮无比。

  徐有容以为他有些发痴,说道:“我的死,不需要你承担任何责任。”

  陈长生说道:“可是我不想你死。”

  徐有容用疲惫的声音打趣说道:“难道你是神明,不想谁死,谁就不会死。”

  “是的。”陈长生清亮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墓陵里,是那样的肯定。

  徐有容怔怔看着他。

  他笑了起来。

  他不知道命运为什么把自己带进周园,又带到这座陵墓,是因为那道剑意,还是别的什么,但现在他知道了一件事情:自己或者可以改变这名少女的命运。

  换一种说法就是,他是她的命运,至少是其中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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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七章 我姑以我血荐姑娘

  之所以会如此想,是因为陈长生想到了一种可能救活她的方法。

  三千道藏里没有提到过这种方法,医术里也没有相关记载,那种方法从来没有人用过,听上去都很荒唐,而且没有任何道理。但他越来越强烈地感觉到,那种方法可能有用。如果他的猜想是真的,那么就像徐有容刚才说的那样……他不想谁死,谁就很难死。

  只是并不见得管用,而且师兄肯定不会同意。

  他没有思考太长时间,望向徐有容认真说道:“稍后我会用一种方法,提前和你说一声,希望你到时候不要太吃惊。”

  徐有容见他眼神清明,也变得认真起来,问道:“什么方法?”

  她不惧怕死亡,所以先前才能表现的那般淡然。然而在绝望里忽然看到希望,任是谁都会有些情绪波动,不可能以儿戏视之,自当慎重。

  “你知道死马怎么医吗?”陈长生看着她笑着问道。

  这是一句很著名的俗语。她以为他用在这里是想说笑话,有些无奈看着他,心想一路上说了多次,你没有说笑的天赋,何苦还要为难自己?

  “死马只能当活马医,你没有血,那就给你血。”

  陈长生开始卷衣袖,卷到一半,发现堆在一起的袖口有些碍事,于是于脆把衣服脱了下来。

  在很多天前,因为徐有容怕冷的缘故,他的外衣便一直披在她的身上,只剩一件贴身的衣裳,很好脱。很快他就脱掉了衣服,握住了短剑,便准备往手腕里割去。

  一只手握住了他的左手腕,拦在了短剑的剑锋之前。

  “你……要把血给我?”

  她盯着他的眼睛,非常认真说道:“虽然说我没有告诉过你我的血脉和普通人不一样,但你应该知道,沿途那些妖兽的血对我没用,何必再试?”

  陈长生看着她说道:“正是因为这些思维惯性,才让我忘记了一些事情。”

  “什么事情?”她问道。

  陈长生说道:“我不是妖兽,我的血也不是妖兽的血。”

  徐有容的唇角微翘,那是一丝微嘲的笑容——她不是在嘲笑陈长生痴心妄想,而是自嘲,她身体里流淌着的天凤真血是所有力量与荣耀的源头,然而当她失去那些真血的时候,才发现天凤真血,从她的骄傲,变成了她死亡的原因陈长生的血自然和妖兽的血不同,但普通人类的血,又如何能够替代天凤真血?

  一声惊呼在陵墓里响起陈长生没有在意她的意愿,直接把她的手拿开,横着短剑便向手腕割了下去。

  他在北新桥井下的寒冷世界里沐浴过龙血,比最完美的洗髓还要完美,从此拥有了难以想象的力量与速度,以及更难想象的身体强度,凭借这些,他才能在大朝试里连续战胜那么多少年天才,直至最后拿到了大朝试的首榜首名。

  如果是普通的兵器,哪怕是百器榜上的一些神兵,在他自己的手里,都很难割开自己的肌肤。在湖畔那场伏击战中,那两名强大的魔族美人,到最后险些要把他的内脏击裂,也没能在他的身体表面留下一道伤口,便是因为这个原因。

  但他手里的短剑可以。

  这把短剑是他离开西宁镇旧庙时,师兄余人赠给他的礼物,看上去异常普通寻常,在世间藉藉无名,百器榜上更没有它的身影,但陈长生从来没有见过比它更锋利的剑。无论是唐三十六的汶水剑,还是七间腰间的离山法剑,都不如它。

  嗤的一声轻响,他的手腕上出现一道笔直的红线,然后那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两边扩展开来,鲜血从那道伤口里涌出,将要滴落。

  他已经把剑鞘接在了下方。

  悄无声息,他的鲜血缓慢地流进剑鞘里。

  “你到底想做什么?”徐有容很生气,因为他不听自己的话,因为他这么执拗。

  然后,她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香味。

  那是一种很奇异的香味,比最淡的花香还要淡,比最馥郁的香水还要浓。

  那道香味被闻到之后,便会发生无数变化,时浓时淡,时清时郁。

  有时是花香,有时如蜜,有时就像园子里刚结出来的新果,依然青涩,但已有气息。

  这是什么味道?

  她看着陈长生的手腕,确定这道香味来自他的血。

  陈长生的血流的越来越多,那道香味也越来越浓。

  随着时间的推移,她感受到了更多。

  那是最邪恶的诱惑,也是最纯净的甜美。

  最古老,又最新鲜。

  美妙至极。

  那是极为繁复而又生动的生命气息。

  那是难以想象的强大的生命力。

  徐有容看着陈长生,震惊地说不出话来,要知道即便是周独夫的陵墓,都没能给她如此大的震撼……这是什么血?你究竟是什么人?你……是人吗?

  想着这些事情,她昏睡了过去。

  不是眼前看到这幕画面,闻到这道血的味道让她难以承受精神上的冲击,而是因为事先,陈长生已经悄无声息地把金针扎进了她的合谷穴。

  他对她解释自己会用什么方法来救她,只是想告诉她这件事情,并不代表他需要她看着自己做这件事情。为了她能够保持平静的心境,让她昏睡过去,是最好的选择。同时,这样也能保证她不会打扰到这个过程,要知道,他的血每一滴都很珍贵。

  最关键的是,他不知道她闻着自己血的味道后,会有怎样的反应。

  时间缓慢地流逝,他腕间的血渐渐凝住,伤口渐渐合拢。他没有做过这种事情,也不知道剑鞘里的血够不够,为了保险起见,他毫不犹豫拿起短剑,重新把伤口割开,甚至割的更深了些……有些痛,但还在能够忍受的范围里。

  如是,重复了四次。

  鲜血从他的手腕上不停地流进剑鞘里。

  过了很长时间,他想着应该够了吧?

  忽然间,他眼前的景象变得有些模糊。

  难道自己晕血?为什么以前没有发现过。过了会儿,他清醒了些,才明白不是晕血,也不是饿的发慌,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血流的太多了。

  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就是把这些血注入到少女的身体里。

  他用布条将手腕上的伤口紧紧地系死,确保不会影响动作,也不会让血再流出来,然后走到徐有容的身边,解开她的衣裳前襟,露出洁白的颈与光滑的肩头,左手的手指轻轻抚摸着她的肌肤,右手握着短剑缓缓跟着。

  一道已经不复清晰、更谈不上强劲,显得格外孱弱的震动,从她的肌肤传到他的指腹里。

  就是这里。

  他拿着短剑,抵住那里微微用力,刺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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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八章 我的就是你的,你的还是你十的

  剑锋破开她的肌肤,割开她的血管。

  没有血喷溅而出,甚至一丝血都没有流出来,因为她身体里的血已经基本上快要没有了。

  陈长生拿过剑鞘,用鞘口对准她颈间的伤口。

  神识微动,一道血线从剑鞘里出来,更像是从虚无里生成一般。

  那道血线非常细,似乎比发丝都还要更细,向着她的血管里缓缓地灌进去。

  整个过程,他非常小心谨慎,神识更是凝练到了极致。

  没有任何声音。

  只有味道。

  他的血的味道,渐渐在空旷的陵墓里弥漫开来。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收回剑鞘,右手食指间隐隐冒出一抹寒意,摁在了徐有容的颈间,过了会儿,确认她的血管与创口已经被极细微的冰屑封住,才开始处理自己的伤口。

  手腕间那道清晰可见、甚至隐隐可以看见骨头的伤口,缓慢地愈合,或者说被冰封住。

  伤口的旁边还残留着一些血渍。他想起师兄当年私下对自己的交待,犹豫片刻,把手腕抬到唇边,开始仔细地舔了起来,就像一只幼兽在舔食乳汁。

  当初师兄曾经对他说过,如果受伤流血后一定要用这种方法,只有这种方法,把血吃进腹中,才能让血的味道不再继续散开,除此之外,无论用再多的清水冲洗,用再多的沙土掩埋,甚至就算是用大火去烧,都无法让那种味道消失。

  这是陈长生第一次尝到自己的血的味道。以前在战斗里,他有好些次都险些吐血,然后被强行咽下去,但那时候血只在咽喉,而这时候,血在他的舌上。

  原来,自己的血是甜的。

  他这样想着。

  味道确实很好。

  很好吃的样子。

  真的很好吃。

  还想再吃一些。

  忽然间他醒了过来,浑身是汗,然后被冻结成雪霜。先前他竟是舔的越来越快,越来越用力,就像一个贪婪地舔食着自己死去母亲混着血的乳汁的幼兽。

  如果不是醒来的快,他甚至可能会把手腕上的伤口舔开。

  陵墓里一片死寂。

  很长时间,才会有轻风拂过。

  地面上那些冰冻的汗珠,缓缓地滚动着,发出骨碌碌的声音。

  他疲惫地靠着石柱,脸色异常苍白。

  因为他流了太多的血,也因为恐惧。

  十岁那年,他的神魂随着汗水排出体外,引来天地异象,西宁镇后那座被云雾笼罩的大山里,有未知的恐怖生命在窥视。从那夜开始,他就知道自己的身体有异常人,不是说他有病这件事情,而是说他的神魂对很多生命来说,是最美味的果实,是难以抗拒的诱惑。

  ——如果让世人发现你血的异样,你会死,而且肯定会迎来比死亡更悲惨的结局。

  师兄对他说这段话的时候,就是在十岁那年夜里的第二天。当时师兄用了很长时间,才把这句话的意思表达清楚,因为他的双臂都很酸软无力,比划手式总是出错。

  他问师兄,为何会这样。师兄沉默了很长时间,告诉他,那是因为昨天夜里,他一直在给打扇,想要把他身上溢散出来的味道尽快扇走。

  他问师兄,为何要这样。师兄又沉默了很长时间,才告诉他,昨天夜里,他闻着那个味道时间长了,忽然很想把他的血吸于净,想把他吃掉。

  在陈长生的心目里,师兄余人是世界上最勇敢的人,是对自己最好的人。如果师兄要自己去死,自己都可以去死,可是师兄如果要吃自己……

  他想了很长时间,还是觉得这件事情太可怕了。

  身体里流淌着的血,是所有生命向往的美味,对于当事人来说,这当然不是什么好事。所以他不喜欢自己的血,甚至可以说厌憎,又或者说可以是害怕。因为这种心态,他从来不会去想这件事情,甚至有时候会下意识里忘记自己的血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那夜过去之后的清晨,溢散的神魂敛入他的身体,进入他的血液里,再也没有散发出来一丝,但那种厌憎与害怕,依然停留在他的识海最深处。

  来到京都后,他以为已经远离了那段恐怖的回忆,他能感觉到自己血的味道似乎在变淡。然而在天书陵一夜观尽前陵碑后的那个清晨,他第一次在白昼里引星光洗髓,却震惊地发现似乎一切都将要回到十岁那年的夜里。

  他不想再次经历那样的夜晚,不想再次感知到云雾里未知的窥视。

  于是他变得更加小心谨慎。在战斗里被重伤,想要吐血的时候,他哪怕冒着危险,也要在第一时间里咽回去。面对再如何强大的对手,他都不再敢将幽府外的那片湖水尽数燃烧,因为他担心又像在地底空间里那次般,被真元炸的血肉模糊。

  不能流血,不能让自己的血被人闻到,这是他不需要去想,却奉为最高准则的事情。

  甚至,比他的生命还要更重要。

  因为他一直记着师兄的警告。

  但今天在这座陵墓里,他没有听从师兄的警告。

  因为他要救人。

  他看着沉睡中的徐有容,露出满足的笑容。因为中毒,她的脸一直有些浮肿,这时候,那些浮肿明显消减了很多,清丽的眉眼变得更加清楚。

  最重要的是,她苍白如雪的脸,这时候渐渐生出了几丝血色。

  距离周独夫陵墓很远的地方,有座旧庙。如果从千里之外的第一座初祀庙数起,这座旧庙应该是第九座。这也就意味着,距离周独夫的陵墓只有两百里了。

  这是刚开蒙的孩童都能算清楚的事情,南客等人自然不会弄错。弹琴老者感慨说道:“没想到我这一生居然还有亲眼看见周陵的那一天。”

  腾小明挑着担子,望着远方天穹下隐约可见的黑色突起,向来以木讷沉默著称的他,这时候的神情也有些激动,至于他的妻子刘婉儿,还有那两名魔族美人,更是如此。

  数十天苦行,即便是这些魔族强者都觉得有些辛苦。不过想着徐有容和陈长生就在前面等着受死,更重要的是,白草道的尽头有可能就是传说中的周陵,这种辛苦又算得什么?

  忽然间,白草道微微震动起来,震动的源头来自后方广袤的草原深处。

  弹琴老者微觉诧异,转身向草原里望去,神情凝重说道:“妖兽们似乎有些躁动。”

  忽然间,他的神情剧变,张着嘴,却震惊地说不出话来。魔将夫妇也看到了天空里的异象,身上的气息陡然间提升到周园能够容纳的顶点草原上方的天空里出现了一道阴影。那道阴影是如此的巨大,仿佛要遮蔽半片天空。这道阴影,正在缓慢地移动,远远看过去,就像是一双巨大无比的翅膀。

  南客看着天空里的那片阴影,皱眉说道:“连天鹏都有些疯意,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她不知道,草原妖兽躁动不安的源头,来自于二百里外的那座陵墓深处。在那座陵墓深处,有个少年割开了自己的手腕,鲜血露在了空气里。那股血的味道,在草原里弥散开来,已经淡到了极点,但依然足以令这个世界里的妖兽们生出无比疯狂的渴望。

  陵墓的四周,有设计极为巧妙的通风道与光道,不虞雨水会从那些通道里灌进来,却能让新鲜的风与光线进来。也不知道当初周独夫命令设计自己陵墓的时候是怎么想的,难道人死之后还需要呼吸新鲜的风,享受明媚的春光?

  陈长生想不明白,只是通过光线与空气里湿润程度的变化,确认应该到了第二天清晨,而且陵墓外的雨应该也停了。

  就在这个时候,徐有容终于醒了过来。

  陈长生看着她笑了笑。

  她没有笑,怔怔看着他问道:“你把自己的血灌到了我的身体里?”

  陈长生说道:“更准确的说法是,我把自己的血灌进了你的血管里。”

  徐有容有些无奈,有些伤感,有些疲惫,说道:“虽然我不知道你是用什么方法做到了这一切,但你觉得这样能行吗?我说过,我的血……”

  “是的,这样能行。”

  没有待她说完,陈长生微笑说道。他的脸色有些苍白,神情有些委顿,但眼神很明亮,很于净,很自信,如初生的朝阳,虽被云雾遮着,却光华不减。

  看着他的神情,徐有容生出一个自己都不相信的念头,喃喃说道:“这样也能行?”

  “好像确实行。”

  陈长生走到她的身边,观察了一下她颈间的伤口,然后说道:“你自己感觉一下。”

  徐有容有些茫然,下意识里按照他的话自观,发现自己的血脉居然真的不像昏睡之前那般枯竭了,虽然不像平时那般充沛,还是有些稀薄,但至少可以保证……活着。

  活着,多么重要,多么好,最重要,最好。

  只是,为什么自己能够活下来?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此时,她身体里流淌着的血明明应该是他的血,为什么却像自己的血一样,没有任何分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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