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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夜天子(4月18日 更新至“第17章 摧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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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9章 拒婚
  
  夏夫人请朱行书入座,侍婢奉了茶上来,夏夫人忐忑地问道:“妾身与将军素不相识,不知将军今日登门,所为何来?”
  
  朱行书哈哈一笑,道:“以前素不相识,今后却可以熟悉的很呐哈哈哈,夏夫人,朱某今日来此,是特意向你道喜来的。”
  
  夏夫人心头微微一紧,道:“却不知喜从何来?”
  
  朱行书大笑道:“当今天子看上了令媛,朝思梦想、魂牵梦萦啊!所以委托朱某上门提亲!夏夫人,天子乃九五至尊,令媛能蒙天子爱慕,这可不是大喜么?”
  
  “我不嫁他!天子很了不起么?唔……天子是很了不起,可那关我什么事儿,我只想嫁我喜欢的人,我才不要嫁给皇帝,我不喜欢他!”
  
  夏夫人还没说话,夏莹莹先跳了起来,怒气冲冲地抢白起来,她偷偷瞧了一眼叶小天,见他黑着一张面孔,生怕他生出误会,所以赶紧表白。
  
  朱行书脸色一沉,但他意识到这是皇帝极宠爱的女人,这才压住怒气,强自挤出一副笑容道:“夏姑娘,我在跟令堂说话,姑娘不该胡乱插嘴……”
  
  夏莹莹怒道:“这是我的终身大事!”
  
  朱行书道:“正因事关姑娘你的终身大事,所以姑娘你才不该插嘴!”
  
  朱行书说到这里,淡淡一笑,道:“姑娘率直天真,本也没有什么,可是一旦进了宫,可就规矩森严了,就算有皇上宠着。该守的规矩也不能乱了,所以呀,还是现在就开始注意的好。”
  
  “妾身有六个儿子,就这一个女儿,的确把她宠坏了。”
  
  夏夫人微笑道:“可是妾身习惯了。要是换个循规蹈矩的莹莹,妾身还不喜欢了呢。我们夏家跟别人家不同,既然事关小女的终身大事,小女喜不喜欢,那就最重要了!”
  
  朱行书的脸色终于沉下来:“那么,关于皇上要纳令爱为皇贵妃的事儿。夏夫人是否同意呢?”
  
  夏莹莹怒道:“我不喜欢他!”
  
  夏夫人道:“小女不喜欢,妾身也没办法。皇上的好意,夏家心领了,这门皇亲,夏家可攀不上。”
  
  朱行书还特意把“皇贵妃”三个字咬的特别重。本以为夏家上下会受宠若惊,没想到人家根本没放在心上。朱行书不敢置信地强调道:“夏夫人,令爱入宫,可不是从一介小小宫娥做起,可以直接封妃的,皇贵妃啊,其尊贵仅次于皇后娘娘了。”
  
  “就算是皇后,莹莹也没那个福气!”
  
  叶小天是能让人家母女俩顶在他前头的男人么?虽说他自幼生在京城。对于皇帝的敬畏要远远过这对来自黔地的母女,可那是正常状态下的叶小天,不是“狂化变身”后的叶小天。现在叶小天就已变身了,耳朵尖尖、下巴长长,化身成了一头驴子。
  
  叶小天一步步走上前去,对朱行书拱了拱手道:“因为,莹莹已经许配了人家,那个人就是我!据我所知。每逢宫中选嫔,民间就忙于嫁女。就因为一旦嫁了人,宫里就不能征召了。莹莹已经许配给了在下。就算是皇帝,也没有强抢民妇的道理吧?”
  
  叶小天够阴险,人家还什么都没做,先给扣了一顶“强抢民女”的大帽子。朱行书一开始以为他是莹莹的兄长,听到这里才知道他是皇帝的情敌。
  
  朱行书突然感觉麻烦了,早知这个媒人当得这么为难,他绝不会高高兴兴领旨出宫。朱行书看了看叶小天,问道:“你是何人?”
  
  叶小天正色道:“贵州卧牛长官司长官,叶小天!”
  
  朱行书没听过他这么一号人物,就是长官这个官职,他都没听说过两回,朱行书脑子里转悠了两圈,才意识到对方是一个土官。朱行书马上抓住了可以攻讦的问题:“你好大胆!既是一方土官,竟敢擅离封地私至京城?你可知道这是可以谋反罪论处的死罪!”
  
  叶小天坦然道:“朱将军怎知叶某是擅离职守,私至京城?叶某是受人弹劾,被贵州巡抚叶梦熊叶大人解赴京城问勘的。”
  
  “原来是个待罪之官!”朱行书又现了一个可资利用的地方,赶紧问道:“你犯了什么罪,需要押赴京城,由天子问责?”
  
  叶小天眉头一皱,道:“我只知足下是镇国将军,还不晓得足下另有公职在身。请问足下是在都察院、大理寺还是刑部任职?不相干的衙门,可管不到叶某头上。”
  
  朱行书微微一笑,颔道:“好一张利口,领教了!”
  
  朱行书转向夏夫人,诚恳地道:“夏夫人,令爱如果能成为皇贵妃,对夏家有多大的好处,就不用朱某多言了,相信夏夫人心里很明白。
  
  至于担心一入宫门深似海,会委屈了令爱,夫人也大可不必担心,因为除了皇后娘娘,还没有哪个女子需要皇帝郑重委托一位宗室前往求亲的,皇上对令爱的喜爱可见一斑。希望你能好好考虑一下,不必这么着急拒绝,朱某改日再来听信儿!”
  
  朱行书说到这里,微笑着向夏夫人拱了拱手,后退三步,一转身,便拂袖而去!
  
  “他还要改日再来听信儿,真是岂有此理!”夏莹莹气愤愤地说着,拉住叶小天的手:“小天哥,咱们赶紧回贵州吧。”
  
  叶小天沉声道:“你能走,我不能走!”
  
  夏莹莹道:“你不走,那我也不走。”
  
  夏夫人道:“傻女儿,小天有公职在身,又因犯了罪过,要受法司勘定罪责,所以不能离开,你留下做什么?济得了什么事,娘马上安排车马送你回贵州!”
  
  叶小天道:“伯母说的甚是,莹莹,你先回去!”
  
  夏莹莹道:“贵州还不一样是大明治下。不叫皇帝死心,我回去又怎么样?”
  
  叶小天摇头道:“不是这样子。皇帝虽然高高在上,可是很多事他都不能为所欲为。任免官员不能随心随意;娶后纳妃要受内廷外廷的影响;就算他想出一趟宫门,都要方方面面的人都点头,所以。只要你回了贵州,不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他再想打你的主意,就要困难百倍!”
  
  夏莹莹不舍地道:“可人家才看到你,就……”
  
  叶小天打趣道:“你要回去,才能与我常常相见。如果被皇帝关进宫里,咱们可就一辈子也见不到了。”
  
  夏莹莹犹豫了一下,才不情不愿地点点头:“那好吧,我听你的,我先走。不过。我可不要回红枫湖,我要在铜仁等你,等你回来!”
  
  ※※※※※※※※※※※※※※※※※※※※※※※※※※
  
  要想让皇上得到夏姑娘,必须得解决叶小天!
  
  这是朱行书走出夏府时所想到的第一个念头。
  
  女人爱起来是不讲道理的,这将成为把她献给皇帝的最大障碍,只要解决了叶小天,说不定夏姑娘伤心之下会自愿入宫,就算她不愿意。再摆平夏家也容易的多。
  
  但要如何解决叶小天呢?
  
  杀人?那不是皇亲宗室、官宦士绅的习惯思维。这么做的犯罪成本太高了。不要说在大臣们眼中勉强还算是乖宝宝的当今天子,就说是前朝正德皇帝,那可是尽人皆知的无法无天。可就是这么一个无法无天的皇帝。他喜欢了一个民妇刘良女,那也是费尽周折运作了一番的,怎么运作呢?方法如下:
  
  先,正德皇帝派大太监刘瑾找到刘良女的亲哥哥,高官厚禄一通许诺买通了他,因为刘良女的父亲已经过世。长兄如父,她大哥能做得了她的主。
  
  然后。一心想做皇亲国戚的刘老大找到妹妹,好在刘良女夫妻俩感情一般。刘大哥一番离间劝说,那可是高高在上的皇帝,再说才二十多岁,长得又帅,刘良女也动了心。
  
  接着刘大哥找到妹夫,软硬兼施、威逼利诱,最后许了他极大的好处,光良田就有数百亩,金银财宝无数,这才说服他停妻另娶,写下一纸休书。
  
  刘良女拿了这纸婚书,才算是如愿以偿地跟了正德皇帝,她大哥因此做了指挥使的高官,不过就因为她嫁过人,虽然享受到了天子的宠幸与宝贵,却自始至终也没个名份,不是正德皇帝不舍得给,是因为百官不愿意。
  
  如今莹莹姑娘虽然尚未出嫁,却已许了人家,这就是一道迈不过去的坎。皇帝是一国的君主,买凶杀人铲平纳妃障碍的事儿是做不出来的,一旦泄密代价太高,那该怎么办?当然是让叶小天主动休婚!
  
  朱行书还不知道叶小天和夏莹莹根本没有立下婚书,叶小天都当着夏莹莹的面这么说了,而夏莹莹和她的母亲根本没有否认,在朱行书看来,叶小天所言当然都是真的。
  
  叶小天是待罪之身么?
  
  朱行书嘴角露出一丝诡笑:“这件事似乎可以大做文章呢。”
  
  但叶小天究竟犯了什么罪,有多严重的后果,能否以此胁迫他让步,朱行书并无把握,他需要先了解叶小天的底细,但他是皇亲,是不可能到三法司去打听的。
  
  一个宗室,跑到三法司去打听一个贵州土官的事,恐怕叶小天还没招来麻烦,他先要惹一身骚了。你一个宗室打听一个官员的事情干什么?
  
  流官和土官是对立阵营,但是和宗室比起来,流官和土官那又是一家人了。他又不能就此回复皇帝,皇帝问起具体的事来让皇帝自己再派人去打听,那还要他何用?
  
  要打听此事,必须找一个和文官系统完全不沾边的人,这个人还得知道叶小天的底细,又或者有本事打听得到他的事情,于是朱皇叔找到了锦衣卫指挥使宇无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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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0章 腹黑人主

  “朱将军打听卧牛司长官的事情做什么?”

  宇无过看着朱行书,神色有些狐疑。

  文官们素来以皇帝的监护人自居,一看到宗室和太监,就仿佛看到了篡国夺权的奸臣,武将们的态度就好得多,因为他们也受文官岐视,不免有些同病相怜。

  宇无过身为锦衣卫指挥使,是直属于皇帝的特务头子,立场就更加不同了。所以对朱行书倒并不排斥。但也仅止于此,对这位宗室,他也谈不上恭敬。

  大明的宗室早已不复洪武时候的风光,不管文武,其实都不大买他们的账。打个比方,一个六品御史巡访地方,又或者某位三品大员请了大假回乡省亲,路经某位王爷的藩国,这位王爷得着信儿,就得夹起尾巴做人啦。

  一旦这位回乡省亲的侍郎看他哪儿不顺眼,一本奏到皇上那儿,他就要倒霉,如果是穷横穷横的御史,没准还把他的管家、随从直接抓起来法办,丢尽他的脸面。

  包括藩王所在地的知府、巡抚等地方官,都是对藩王负有监管之责的,一般情况下他们同样不敢得罪。像民间戏说的唐伯虎点秋香故事中,宁王跑到太师府上发飚的事,是绝不可发生的。

  当然,就连这位华太师其实也实无其人。大明二百七十六年江山,活着的时候就受封为太师的大臣只有一个:那就是张居正!这还是在他病重快死的时候敕封的。

  藩王尚且如此,就更不要说朱行书了,在宇无过这个大特务头子面前,朱皇叔毫无存在感。宇无过也只是看在他曾陪太子读书的份儿上,才对他客气几分。

  朱行书也知道自己份量不够,欠身笑道:“宇大人是皇上的股肱之臣,心腹机要,所以朱某也不瞒你。朱某要查此人。与皇上大有干系!”

  朱行书想让这位大特务头子替他做事只能搬出皇帝来。朱行书把皇帝爱慕夏莹莹姑娘,委托他上门求亲,不料夏姑娘已经有了心上人的事对宇无过说了一遍。

  朱行书说罢,苦笑道:“宇大人呐,你也知道,朱某幼时曾伴驾读书。对皇上的性情是很了解的。朱某还从未见皇上对一个女子如此用心,可见皇上用情之深。

  咱们做臣子的理应为皇上分忧啊,所以若能玉成其事自然最好。只是夏姑娘已经有了婚约,这却是个麻烦,总要那叶小天主动解除婚约。才皆大欢喜呀……”

  宇无过恍然大悟,道:“将军是想利用他的待罪之身做文章?”

  朱行书笑道:“宇大人明鉴!”

  宇无过眉头跳了跳,前两日与几位大人秘会时,还曾特意讨论过这个叶小天的事儿,本以为他此番入京会太太平平,没想到这就起了波澜,此人还真是不叫人省心。

  朱行书见他面露沉吟之色,便问道:“宇大人。此事皇上十分在意,这个忙,您得帮啊!”

  “啊?哦!”

  宇无过醒过神儿来。微微一笑,道:“将军放心,不就是打听打听他究竟犯了何事要拿至京城问罪么,小事一桩,请将军安心回府听信儿,宇某这就派人去打探!”

  宇无过说着便端起了茶杯。轻轻地拨了拨茶叶。朱行书连忙起身长揖道:“如此就劳烦宇大人了,大人公务繁忙。朱某就不多打扰了,告辞、告辞!”

  朱行书兴冲冲地告辞离去。他这边刚一走,宇无过就叫人给他更衣备车,一柱香的时间后,换了便袍的宇无过也匆匆地出了门,直奔兵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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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上想纳一位土司之女为妃,而且直接就想许她一个皇贵妃的封号?”

  兵部尚书乔翰文怒目圆睁,头顶仿佛有一道金光闪闪的招牌,上书五个大字:“皇帝监护人”。

  乔尚书严肃地道:“皇帝居于深宫之中,他是如何知道红枫湖夏氏家中有一美貌妙龄少女的?”

  宇无过道:“因为皇上加恩于夏氏土司,但是去年夏土司才刚刚受过嘉奖,不宜频繁封赏,所以便授其夫人为三品诰命。夏夫人进京谢恩,女儿服侍随行,被皇帝看到了,看中了!”

  “其中有诈!”

  乔尚书就像一个含薪茹苦独力把儿子抚养成人的单身母亲,忽然听说有个小狐狸精要把她的宝贝儿子勾搭了去,恶狠狠地道:“这夏土司居心不良,他想利用女儿的姿色诱引天子,所以刻意安排……”

  宇无过无奈地苦笑道:“乔老大人,只怕你是多虑了。皇上看中了夏姑娘,委托五皇叔登门求亲,直接许以皇贵妃封号,但……却被夏夫人和夏莹莹姑娘异口同声地拒绝了。”

  “欲撤故纵!这是欲擒故纵!”乔尚书的警觉心空前高涨:“夏土司所图非小啊,此女一旦入宫,恐成妹喜、褒姒之流,祸国殃民,后果不堪设想!”

  宇无过无力地抚了抚额:“乔老爷,你真的想多了,这夏姑娘之所以不愿入宫,是因为她已经有了心上人,她的母亲又过于宠爱女儿,宁愿放弃成为皇亲的机会。”

  乔尚书呆了一呆,道:“是这样吗?唔……嗯……”

  乔尚书的斗志渐褪,懒洋洋地坐回椅中:“既然这样,还有什么问题?你急急跑来,就为此事?”

  宇无过捧起茶杯,呷了一口茶道:“问题是皇上不死心啊!乔大人,你猜,夏姑娘喜欢的那个男人是谁?”

  乔尚书看了看宇无过,宇无过一脸诡笑,乔尚书心中灵光一闪,突然福至心灵地叫道:“啊!竟然是你?!”

  宇无过“噗”地一口茶喷了出去,哭笑不得地道:“大人呐,你可真是……,下官真是败给你了。”

  乔尚书不悦地道:“究竟是谁。何必卖这许多关子。快快讲来!”

  “叶、小、天!”

  乔尚书呆了一呆才想起来他说的是谁。乔尚书缓缓地道:“叶小天?不错,他也是土官,与夏家可谓门当户对。唔……,你刚才说什么,皇上还不死心?”

  宇无过点点头道:“不错!皇上不死心。而叶小天恰巧又被拿问京师待罪,所以五皇叔想利用这件事做文章,逼叶小天主动解除婚约!”

  “岂有此理!皇家体面,全让他丢光了!”

  乔尚书再度拍案而起:“夏氏女乃土司之女,而土司无异于一方诸侯,纳其女为妃。此乃大忌!何况人家早有婚约在身,巧取豪夺,岂是人主所为?老夫马上会齐一班老友,上书谏阻天子!”

  ※※※※※※※※※※※※※※※※※※※※※※※※※※※

  万历皇帝此时正在参加经筵,经筵就是召集博学的大臣。为帝王讲论经史学问而设的御前讲席。同太傅给太子或皇帝上课不同,皇帝本人在这个过程中既可以听也可以问,还可以发表自己的看法,有点研讨会的意思。

  今日的经筵由首辅申时行主持,讲的是唐朝谏臣魏征。万历皇帝已经长大成人,自有他的一套人生观、价值观,听那御史台都察御史顾倾城口若悬河地讲了一番魏征的功绩,把他捧得天上少有世间无。万历皇帝微微一笑,颇有些不以为然。

  待都察御史讲罢,万历皇帝轻笑转首。向首辅申时行问道:“阁老认为魏征此人如何?”

  申时行和言官们的关系很不好,非常不好。本来继任首辅后,是申时行打开了一言堂的局面,言官们不再像张居正晚年时一样只能当个摆设,双方的关系应该相当不错才对。

  但言官们重新掌握了话语权后,第一件事就是向张居正反攻倒算。而申时行虽然和张居正有些地方政见不同,但总的来说还是同一阵营。而且是张居正的心腹。

  言官们要攻讦张居正,许多事都绕不开他。于是有意无意的就连他也捎带着抨击了。申时行放出一群白眼狼来,他能忍得下这口气么?所以首辅与台阁的关系从两年前就开始急剧恶化,申时行忍无可忍主动跳出来应战后,双方更是发展到了势同水火的地步。

  顾倾城正是言官们的领袖,所以对于今日做这主持,申时行不情不愿。他正懒洋洋地在一旁打酱油,忽听皇上向他咨询,申时行不禁微微一怔。

  他瞟了顾倾城一眼,虽然心中极不愿为他们这些做言官的张目,可是对历史早已盖棺论定的魏征,却也不好说出其他看法来,便道:“魏征耿忠强谏,乃是一位贤臣!”

  顾倾城微微一笑,捋着胡须,面露得色,能从政治对手口中听到赞美他这一派系的代表,无疑是一件乐事。

  万历淡淡一笑,道:“魏征最初侍奉李密,之后再事李建成,再后侍奉唐太宗,忘君事仇,一至于斯,三姓家奴罢了,算什么贤者?”

  顾倾城的脸色变得很难看,魏征是他们言官标杆性的人物,魏征不仅是一个榜样,而且有实际用处,他们要做魏征,就可以理直气壮地要求皇帝做唐太宗,当然,是做那个“虚心纳谏”的唐太征,只要“虚心纳他们的谏”就好。现在皇帝贬斥魏征,这算什么意思?

  顾倾城立即上前道:“皇上,魏征为官,上不负时主,下不阿权贵,中不侈亲戚,外不为朋党,不以逢时改节,不以图位卖忠,乃人臣典范!”

  万历皇帝莞尔一笑,道:“先后侍奉三主,这叫不以逢时改节吗?他是一个干吏不假,但为官者,首重节义,此人称不得名臣。还有那唐太宗,胁父弑兄,家法不正,也不可取!”

  顾倾城还待据理力争,万历已然起身,淡淡地道:“从今日起,经筵不讲《贞观政要》了,只读《礼记》便可。”

  申时行大感快意,立即上前一步,躬身道:“遵旨!”

  申时行是首辅,又是今日的经筵主持,他这么表态,此事就等于通过了。

  望着皇帝离去的背景,老谋深算的申时行急急思索着:“皇上此举究系何意,莫非是打算清理言官系统了么?如今对太岳先生喊打喊杀的御史们,其中可很有几位当初对太岳先生巴结的很。如果皇上有意打压台谏官们的气焰,倒是我的一个大好机会,正可趁此机会出手,教训他们一番。”

  顾倾城也隐隐感到有些不对劲儿,皇上只是单纯地对魏征的品德为人不满意,还是别有所指?皇上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评价了一句,随后取消了《贞观政要》的宣讲,他实在猜度不透。

  走向后宫的万历皇帝,眸中露出一丝隐隐的笑意。张居正死后,言官势力重新崛起,指责张居正遏阻言路,跋扈专横,这对清洗张派势力是有作用的,所以万历纵容了他们。

  但是现在张派势力已经清洗的差不多了,言官们重又把矛头对准了皇帝,这令年轻的万历天子开始感觉到不舒服了。大明的言官,上至国家大事,下至后宫琐事,只要你看不惯,就可以骂!

  美其名曰,那叫进谏,实际上在奏章上什么过份的话都可以讲,完全就是在骂皇帝,海瑞很有名,是因为他的独立特行只此一家别无分号,而不是仅仅因为他骂过皇帝。骂皇帝的人海了去了。

  海瑞今年刚刚过世,还不知道有多少言官争着抢着要做海瑞第二,万历觉得言官这匹脱缰的野马是该重新套上嚼头的时候了。于是,万历皇帝巧妙地利用了首辅申时行和言官们之间的矛盾。

  今天这场经筵,主持官是他点的,宣讲的题目也是他定的,为的就是这一刻,籍此激化内阁与台谏之间的矛盾,作为最终的裁断人,他可以进退自如。

  只是,腹黑的万历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他只是想娶个漂亮媳妇儿而已,却又捅了文官们的马蜂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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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飞鸟未尽,良弓藏否?

  兵部尚书乔翰找到通政司右通政党腾辉,把宇无过告诉他的事情又对党腾辉说了一遍,愤愤然道:“皇帝乃人主,天下至尊,所有臣民之君父,身为君父者,岂有强抢民妇的道理,我等应该马上上书劝谏!”

  党腾辉负着双手在房踱了两圈儿,向乔翰微微一笑,道:“今日经筵时,发生了一件事情。乔大人还不知道吧?”

  乔翰疑惑地道:“什么事情?”

  党腾辉把万历皇帝对魏征和唐太宗的评价对乔翰学说了一遍,笑吟吟地问道:“大人以为,皇上仅仅是对唐太宗和魏征的品行、作为不满,还是别有目的?”

  能做到尚书级别的官员没有一个白痴,乔翰本来是想联络同志上书劝诫天子,党腾辉却突然提起这件看似不相干的事,那就证明两者间必有联系。

  乔翰想了一想,恍然道:“你是说,皇上嫌弃言官们聒噪,有意整顿御史台,而御史们若想自保,退缩忍让绝不可行,唯一的办法就是大锉皇帝的锐气,是么?”

  党腾辉微笑道:“不错!这样一来,他们就需要一件可以斗的皇上灰头土脸的利器,叶小天这件事如果利用好了,无疑就是一件最有用的利器。”

  “嗯……”

  乔翰捋着胡须斟酌起来。

  党腾辉继续道:“把叶小天的事告诉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的御史们,叶小天就会成用御史们对付皇上的那口刀了!”

  乔翰微微扬起眼皮。悠然道:“而那些御使言官们,也就因此成了我们手的那口刀!”

  党腾辉微笑道:“皇上太年轻了,有些锐气是好的,但做事不知轻重、鲁莽冲动,不知礼遇大臣,那就不好了。自从太岳先生过世,皇上锋芒毕露,少年得志而不知收敛,早晚难免飞扬跋扈。此非天下之福!利用这件事给皇上那发热的脑袋上浇一瓢冷水,不是坏事!”

  乔翰深深地点了点头:“党大人所言有理!”

  党腾辉道:“皇上现在还没有出手,若是有点什么风吹草动,皇上及时收手,那就起不到劝诫教训的作用了,所以。我们现在应该按兵不动!”

  乔翰道:“等?”

  党腾辉道:“等皇上出手!”

  乔翰道:“等皇上犯错!”

  党腾辉道:“那时御史们才应该知道此事。”

  两人相视而笑。

  ※※※※※※※※※※※※※※※※※※※※※※※

  宇无过把消息告诉了乔尚书便回了锦衣卫衙门,他本以为接下来不会再有他什么事儿了,谁料当天下午乔尚书就派了心腹给他捎来一个口信,让宇无过听后怔了半晌。

  乔尚书的态度竟然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乔翰告诉他:马上把叶小天的底细向朱行书合盘托出,不必有任何隐瞒与庇护。必要的时候,他还可以帮朱行书出出主意。促成皇室对叶小天的刁难与迫害。

  宇无过是大特务头子,栽赃陷害、引君入瓮的手段比他们玩的还要明白,他又是通晓整个事件原委的人,是以简单一想,就明白了乔尚书的用意。

  宇无过不禁摇了摇头,轻声道:“螳螂扑蝉,黄雀在后啊!”

  不过。宇无过同乔尚书一样,他是忠臣。忠臣的思维就是:我认为你不对的,那就是你不对!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我骂你那是良药苦口,我坑你也是用心良苦……

  所以,万历皇帝苦逼了。

  宇无过立即按照乔尚书的授意,登门向朱行书讲述他“探听”来的消息,朱行书闻言大喜,他本来还担心叶小天的罪名不够重,不足以作为威胁,却不想他竟然身负命案!

  叶小天杀了人,而且一连杀了四个土司,这罪行怎么判定全在皇帝一念之间,毕竟保叶小天的人有,想他死的也大有人在,这种情况下,皇帝倾向于哪一方,就有重大影响了。

  叶小天的身家性命、叶氏家族的万世传承,全都是可资利用的筹码,怕他叶小天不肯就范?朱行书仰天大笑三声,郑重谢过了宇无过,立即回宫复命去也。

  “你说夏姑娘她……她不肯从了朕?”

  万历皇帝眼圈儿一红,眼泪差点儿掉下来。作为智商超高、情商严重不足的大明帝国ceo,万历皇帝在他擅长的领域里呼风唤雨无所不能,而在生活情感领域里,他就像一个没长大的孩子。

  朱行书道:“夏姑娘也不是不肯,臣奉旨前往夏府提亲时,夏姑娘和夏夫人听说皇上愿意纳夏姑娘为妃,并立即册封为皇贵妃,那是又惊又喜的。

  只是……夏姑娘已经订了亲,当时正是她的未婚夫从作梗,夏姑娘一个女儿家,又和人家已经有了婚约,哪好意思再说什么,只能违心拒绝了。”

  万历的心就像坐过山车似的,忽悠一下从谷底跃上了巅峰,轰隆一声又从巅峰跌入了谷底,听到夏姑娘又惊又喜时,万历也是又惊又喜,再听说她已有了未婚夫,万历又开始绝望了。

  “啊!她……她已经订了亲么?”万历一屁股跌回御椅上,像霜打的茄子,整个人都蔫了。

  朱行书偷偷瞟了皇帝一眼,心暗自得意。他是故意说一句藏半句的,不经历绝望,怎么能有柳暗花明的惊喜,怎么记得他五皇叔的不世之功?

  专坑队友的“蒋干”见皇帝垂头丧气,不禁微微一笑,又道:“皇上不必失望,夏姑娘虽然订了亲,可她那夫家如果愿意退亲,这个难题不就迎刃而解了吗?”

  万历又惊又喜,急忙抬起头道:“莹莹姑娘的夫家是谁,他愿意退亲?”

  朱行书道:“皇上,臣去提亲的时候,她那夫家就在当场,臣当时以为他是夏姑娘的兄弟,是以也未在意,臣说罢来意,正是他立即代表夏姑娘拒绝了皇上的美意。”

  万历勃然大怒,这个天杀的朱行书,他是说书的投胎转世么,这包袱抖的,这坑儿埋的,那叫一个跌宕起伏,那叫一个一波三折,真该拖出去砍了!

  万历皇帝怒目圆睁,瞪着朱行书,沉声道:“皇叔这是在戏弄朕么?”

  “哎哟不好,把皇帝惹火了!”

  朱行书心里暗暗吐槽,皇上怎么急眼了,起承转合、抑扬顿挫都不懂么?无奈之下,只好合盘托出:“皇上息怒,臣的话还没说完呢。夏姑娘那夫家,确实是不肯退亲的,不过……臣打探了那人的底细,觉得此事还是大有可为。”

  万历瞪着他不说话,朱行书咽了口唾沫,继续说道:“皇上有所不知,那夏姑娘的夫婚夫婿,乃是贵州卧牛长官司长官叶小天。”

  万历皇帝皱了皱眉,隐约觉得这个名字有点耳熟,朱行书见皇帝略显困惑的脸色,忙解释道:“此人原本是个流官,因为教化有功,引导山居民出山,受到皇上褒奖,所以敕封为世袭土官,代陛下治其民、御其地,去年曾经入朝见驾过的。”

  万历轻轻“啊”了一声,终于记了起来,脸色难看地道:“是他!”

  朱行书道:“正是此人!此人在贵阳犯了人命大案,因为被杀者贵为土司,贵州巡抚叶梦熊不敢擅专,已将他解赴京城,要交由皇上您亲自裁断!皇上……”

  朱行书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道:“叶小天有罪无罪,是生是死,全在皇上一念之间,这……不就是皇上的大好机会么?”

  万历双眼一亮,道:“叶小天犯了人命案子,已被解赴京城?”

  朱行书道:“不错,臣查过了,叶抚台的奏本已经转到通政司,大概这一两天就会转到御前。”

  “嗯……”

  万历负着手,在金殿上踱起了步子,叶小天犯下命案,这是公事,而要他退亲弃婚,这是私事,应不应该假公济私呢?自幼所受的教育,使万历有些犹豫,但是一想到莹莹的可爱……

  万历下定了决心,猛然站住了脚步,吩咐御前太监道:“三德子,你去通政司,查一查有没有贵州巡抚的奏本,若有,叫他们立即转呈司礼监,朕要马上看!”

  三德子领旨,马上匆匆离去。万历对朱行书道:“叶小天在贵州,究竟为何杀人,你可知道?”

  朱行书赶紧道:“臣已经打听明白了。”朱行书马上把他打听到的消息对万历皇帝学说了一遍,这时他就是如实描述了,这个时候他没必要添油加醋,如果皇帝决心以此作为对付叶小天的手段,皇帝自会明白该怎么做,他矫过饰非的话,反而容易影响皇帝的判断。

  “原来如此!”

  万历明白了,这件事他可操作的余地的确大的很,他若说叶叶小天无罪,那些习惯了跟他唱反调的大臣们大多也不会站出来反对,因为叶小天的所作所为,其实是符合朝廷利益的。既然如此,飞鸟未尽,叶小天这具良弓,究竟该不该藏起来呢?

  万历又犹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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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2章 自己找媒人

  万历皇帝既然亲自过问,通政司自然不该怠慢,马上就把叶梦熊的奏章送到了司礼监。

  万历拿到叶梦熊的奏章,仔细阅览了一番,叶梦熊把叶小天的所作所为以及他评估的由此将会产生的影响,都详细写在了奏章上,他建议皇帝对此事不妨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因为叶小天这个人对朝廷经略西南有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

  然而万历皇帝已经把叶小天视为他得到夏莹莹的最大障碍,如今既有机会治他的罪,又岂肯为他开脱?经略西南,万历当然在意,但他自负英明,相信少了一个叶小天,西南也依旧会是他的囊中之物,自然不想为此放过叶小天。

  万历看罢叶梦熊的秘奏,只是淡淡一笑,吩咐三德子道:“明日早朝结束,把内阁及三法司留下。”

  次日早朝已毕,三德子把内阁众阁老以及都察院、大理寺和刑部的官员都留了下来。万历面沉似水地吩咐道:“三德子,把叶巡抚的奏章念给众卿听听。”

  三德子展开叶梦熊的奏章,声音朗朗地念起来,刚刚念完叶小天与张家、杨家、展家以及曹家结怨的经过,还没念到叶梦熊的分析与判断,万历皇帝便重重地一拍御案,沉声喝道:“胆大包天!众卿以为,叶小天该当何罪?”

  大理寺卿王季一见皇帝龙颜大怒,马上知机答道:“臣以为,纵然是张、杨、曹、展四家挑衅在先,叶小天擅用私刑,亦属目无王法,理当惩诫。可依照旧例,降其官职。以警效尤!”

  万历皇帝重重地哼了一声,又转向刑部尚书叶鲁波,问道:“叶卿以为如何?”

  叶鲁波一瞧皇上的脸色。就明白王季的回答皇帝并不满意,马上答道:“臣以为。当彻底免去他的世袭土官之位,罢黜为民!”

  万历皇帝依旧不满意,他冷冷地扫了一眼顾倾城,问道:“顾卿以为如何?”

  经筵一事后,顾倾城变得非常谨慎,便斟酌地答道:“臣以为,应罢黜其世袭土司之职,流放三千里。贬为戍边罪卒,赎其罪过,如此方可保全朝廷体面、安抚贵州众土司。”

  万历皇帝轻轻吁了口气,扫了申时行等人一眼,问道:“众阁老以为如何?”

  申时行圆滑地答道:“律法之事,乃三法司之责,老臣不敢置喙!”

  万历沉声道:“既如此,便依三法司合议之结果,将叶小天立即拿问下狱!”

  ※※※※※※※※※※※※※※※※※※※※※※※※※

  叮叮当当地一阵镣铐声响,叶小天披枷戴锁地进了天牢。玄字一号监是他从小生活的地方。如今他又回来了,只不过以前他是在牢外面,现在是在牢里面。

  牢门打开了。押送他进牢房的王傲扬和刘敬银略显尴尬地道:“叶头儿……”

  王傲扬和刘敬银都是叶小天当牢头儿时的兄弟,一别经年,现在王傲扬已经熬成了玄字一号监的牢头儿,刘敬银也成了副牢头儿,今天叶小天成了犯官,这两人哪能让狱卒押解,便亲自扮起了狱卒。

  叶小天向他们笑了笑,道:“无妨!”便坦然走进牢房。

  这间牢房比其它牢房要干净一些,由于靠近牢房外侧。所以牢房里也干燥许多,牢房内空空如野。只有靠墙放着一张草垫子,一看就是新的。

  叶小天会心地一笑。回身向王傲扬和刘敬银拱手道:“两位兄弟用心了!”

  王傲扬搓了搓手,难为情地道:“头儿回来,兄弟……兄弟能做的,也就是尽量让头儿住的舒坦些。别的实在也帮不上什么,兄弟无能,头儿莫怪。”

  叶小天道:“怎么会,你们还当我是兄弟,我就很开心了。”

  刘敬银道:“头儿先歇着,我去巷口弄点烧酒和猪头肉,回来陪头儿喝两杯。”叶小天笑着点了点头,王傲扬和刘敬银这才轻手轻脚地锁了牢门。

  叶小天拖着手铐脚镣走到草垫子旁,往草垫子一躺,头枕着双臂,悠悠地吐出一口浊气。朱行书提亲未遂时,叶小天就预料到自己此番进京恐怕不会善了,如今果不其然……

  叶小天眯起眼睛,默默地望着天窗射进来的那束阳光。每次警觉到危险时,他总能想到办法、未雨绸缪,但这一次……他毫无办法,只能硬抗到底。

  他所拥有的力量在京城完全派不上用场,他的势力根基也不在京城,偌大一个北京城,他认识的重臣实在少得可怜,只有一个林侍郎。如果是旁的事登门相求他或者还能答应,可是让他帮忙对付皇帝……

  叶小天苦苦一笑。

  其实叶小天也不是无技可施,真要“垂死挣扎”,他总还是有些办法的。对付皇帝最有效的办法,就是利用舆论大造声势,这一招对土匪恶霸全无用处,可是对皇帝却很有效,当初他就是用这一招把李国舅轰出了南京城。

  可那样一来,就得莹莹抛头露面、担当大局,夏家也要为此被他拖下水。这一次对头不是国舅,而是皇帝本人,叶小天并没有十足的把握。

  夏家人丁兴旺,但多为男丁,千顷地里一棵苗的莹莹自幼就万千宠爱集于一身,她被夏家保护的太好,完全就是一朵没有经历过任何风雨的娇花,叶小天不忍心让她冲到风口浪尖儿上,也不太相信莹莹有能力为他撑起遮风蔽雨的那柄伞。

  “罢了,老子原本一无所有,却从一介狱卒混成典史、得了功名,做了推官,成就一方世袭土官,什么风光富贵都尝过了。如今就算失去又有什么了不起,何况老子还有一个尊者的身份,那可是皇帝也罢黜不了的!嘿嘿!”

  ※※※※※※※※※※※※※※※※※※※※※※※※※

  “夫人,马车准备好了!”夏府家丁向夏夫人禀报了一声,正在厅中急急踱步的夏夫人闻声止步,向一旁的夏府管事问道:“小姐可已准备好了?”

  管事答道:“小的已经叫人去催了。小的这就去看看。”

  夏夫人道:“不必了,我去瞧瞧。”夏夫人急急赶到后面夏莹莹的住处,一个丫环正从房中出来。一见夏夫人连忙停下施礼,夏夫人道:“小姐可曾打点好行装了?”

  那丫环道:“奴婢正要禀报夫人。小姐执意不肯离京,婢子苦劝不得……”

  “什么?”

  夏夫人一听大为着急,立即走进夏莹莹的寝室,就见几个丫环婆子正在苦苦相劝,夏莹莹穿着一身燕居的常服,气鼓鼓地坐在那儿一言不发。

  夏夫人沉下脸道:“莹莹,你怎么还不准备,再晚只怕就离不了京啦!”

  夏莹莹一见母亲来了。站起身道:“娘,小天哥入了大牢,吉凶难料,我怎能一走了之?”

  夏夫人顿足道:“糊涂!此事皆因你而起,你留在京里于事无补,只会令事情变得更加不可预料,你早些离开京城,说不定他就能化险为夷。”

  夏莹莹道:“说不定?说不定我一走,皇帝一怒之下就会杀了小天哥。”

  夏夫人怒道:“那你留在京中又有何用?”

  夏莹莹掷地有声地道:“至少可以和他同生共死!”

  夏夫人道:“胡闹!简直是胡闹!”

  夏莹莹认真地道:“娘,女儿不是胡闹!女儿是认真的!从小到大。家里人都宠着、惯着我,我从没吃过苦、从没受过罪,也没有做过什么事……

  女儿不像妙雯姐姐一样智略无双。也不像凝儿姐姐一样有一身过人的好武功,女儿是没什么用,一直就没什么用,所以,小天哥喜欢我,我好开心!现在,小天哥遇到了危险,女儿不能一走了之,女儿一无是处。但为了他却可以义无反顾!”

  夏夫人急道:“莹莹……”

  夏莹莹道:“娘,女儿从未做过什么决定。这是第一次,请娘亲不要阻止我!”

  夏夫人道:“你要做什么?”

  夏莹莹凛然道:“我要用我的法子救小天哥出来!”

  夏夫人顿足道:“你这丫头。你能有什么好办法?”

  夏莹莹没有回答,而是昂昂然地从夏夫人面前走了出去,夏夫人急急追着莹莹出去,一直追到大门口,就见夏莹莹登上那辆准备远行的车子,吩咐了一声,那车便疾驰而去。

  众多牵马等在门外,准备保护大小姐返回的的侍卫愕然相顾,手足无措。夏夫人急急问道:“小姐这是往哪里去?”

  侍卫统领答道:“小姐不肯回贵阳,小人方才听见小姐吩咐车把车要去驿馆,小人要不要跟上去?”

  驿馆里,三娘子正吩咐人收拾行装准备返回草原。她是草原上的实际统治者,是不可能久出不归的,如今面君已毕,她已向皇帝请旨,准备即日返回草原。

  三娘子的人正忙碌着,夏莹莹风风火火地赶了来,三娘子一见非常欢喜,上前拉住夏莹莹的手,开心地道:“小妹子,你是来送三姐姐回草原的吗?”

  夏莹莹郑重地道:“三姐,我想请你在京里再多留几天。”

  “怎么?”三娘子笑道:“不舍得三姐离开?那你跟姐姐去草原做客好啦,大草原上的风光和你贵阳山水可是大大不同的。”

  夏莹莹肃然道:“三姐,莹莹想求你一件事!”

  三娘子豪爽地道:“和姐姐客气什么,你说,什么事,只要姐姐做得到,一定答应你!”

  夏莹莹一字一句,无比认真地道:“我想请三姐,为莹莹做个媒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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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3章 官居六品

  三娘子听了很久,直到莹莹讲完她的故事,三娘子才用一种奇异的目光看着她,道:“皇贵妃可不同于普通的宫女,到了这个身份,那就是仅次于皇后的存在,你真不想当?”

  莹莹用一种比她更奇怪的目光看着她:“我又不是男人,为什么老想着当官?”

  三娘子解释道:“皇贵妃不是官,胜似官。皇贵妃是……是……”

  莹莹道:“是皇上的女人?”

  三娘子道:“唔……对啊!”

  莹莹更奇怪了:“我为什么要做皇帝的女人?我只想跟了自己真正喜欢的男人。女人难道不应该嫁给她爱的男人吗?”

  三娘子无法质疑这个问题,却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每个女人一生中总会有一个她最爱的男人,但她是不是一定要嫁给这个男人?很多时候并不是这样。

  三娘子想了想,决定抛开这个问题,又道:“但是,皇帝是个很有权势的男人,不!他是天底下最有权势的男人,既然他喜欢了你,如果你不肯做他的女人,会给你的家族带来很大的隐患。”

  莹莹快乐地笑起来:“我的父兄,我最了解。如果我不肯跟了皇帝,皇帝又很小气的话,他可能会对我的家族用些不好的法子,让我们不好过。

  可我要是不情不愿地做了皇帝的女人,我的太祖母、我的爷爷、叔爷爷们,我爹爹、我的叔父们,还有我好多好多的哥哥和兄弟们,他们都会不快乐,连家族的女人都保护不了,他们会觉得很羞耻!”

  夏莹莹歪着头想了想。甜甜地笑起来:“小天哥哥也会一辈子不开心!那么你说,我若违心地跟了皇帝,究竟是救了他们。还是害了他们?人若不开心,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三娘子呆呆地看着夏莹莹。终于放弃了劝说。她们两个的思想完全不在一个层面上,她又如何劝说?

  她是草原上的女王,她是连大明皇帝都不敢忽视的草原之主。在整个东方,她是仅比大明皇帝略逊一筹的一个强大统治者,但是她做不到像莹莹一样,活得这么简单、这么率真。

  她是阿拉坦汗的王妃,她根本不想嫁给阿拉坦汗那个粗鲁、野蛮、目光短浅、无智无勇的长子黄台吉,但她不但在几年前嫁给了黄台吉。现在又嫁给了黄台吉的儿子。

  她是草原上的霸主,所有的部落都要仰她鼻息,但她要仰大明鼻息,那些臣服于她的强大部落,她也不能为所欲为,凭着她的一己喜恶来对待。

  那些拥有黄金家族血脉的部落首领,从来就不甘心真正的臣服于她,一有机会,他们就串连密谋,想推翻她的统治。但她不能冷面以对,脸皮一日没撕破,她就要虚于委蛇。

  她活得很辛苦、很疲惫。她也想活得简简单单,但她不能……

  三娘子轻轻叹息了一声,张开她那双握过钢刀、挺过大枪、扬过套马杆的有力的手臂,温柔地环住了莹莹,像一个母亲似的,轻轻抚摸着她柔顺丝滑的头发,轻声道:“小妹子是天地所钟的灵物,三姐沾染了太多的世俗气,同样是女人。在你面前,却要自惭形秽。姐姐好羡慕你……”

  莹莹听得似懂非懂,她没有三娘子一样的人生经历。又怎能有她一样的体悟。

  三娘子轻轻放开莹莹,郑重地点点头:“成!为了你,我留下!我做你的媒人,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

  “王头儿,有劳了。”

  朱行书坐在王傲扬对面,笑吟吟地道:“王头儿若不放心,可以先搜我的身,我可以保证,身上没有任何夹带,除了这一张嘴巴。王头儿只要让我见见他,只要一柱香的时间……”

  朱行书把桌上摆着的那锭银光闪闪的银锭轻轻推到王傲扬面前:“它,就是你的。”

  朱行书不想亮出身份来见叶小天,即便他亮出宗室的身份,也进不了刑部大牢的门。大明的宗室皇亲,其实并不像民间百姓想像的那么威风。

  除了大明的文官集团习惯性地把宗室当成仅次于宦官的奸臣,对他们一直警惕防范之外,他们的倚仗是皇帝,这也是他们不大能嚣张起来的理由。

  哪怕是一个县里的税课大使的远房亲戚,和别人结了怨成了仇,都可以去找那税课大使唠一唠,只要有了机会,那税课大使就会帮你出气。

  可皇帝……,不要说是皇亲宗室了,就算皇帝的亲生儿子、亲生女儿,未奉诏也见不到他。真有机会见到了,双方关系生疏的还不及天天与皇帝相见的朝中大臣们,他们怎么开得了这个口,向日理万机、九五至尊的皇帝打这种小报告?

  况且,朱行书今日要做的事虽然是秉承了皇帝的意志,可它毕竟见不得光,所以朱行书隐瞒了真实身份,用银钱开路。

  王傲扬摇了摇头,道:“这位老哥,叶小天可是皇帝下旨拿办的,容你私自相见,这干连可不轻啊!”

  朱行书微微一笑,又是一锭银子出现在桌上。有钱能使鬼推磨,他就不信这个牢头儿不动心。

  王傲扬犹豫了一下,道:“一旦被人发现,王某的差使可就要丢了。”

  朱行书道:“我会很小心的,而且,我很快就离开。”说着,朱行书又从袖中摸出一锭银子递过去。三枚银元宝,就像三条可爱的元宝船,荡漾在王牢头儿的眼中。

  王傲扬轻轻吁了口气,衣袖在案上轻轻一拂,好象变戏法儿似的,三锭各重五两的银元宝不见了踪影。王傲扬站起身来,道:“一柱香的时间,一定要准时离开。”

  朱行书大喜,微秃的脑门随着急点的动作闪闪发光:“一定!一定!”

  朱行书被刘敬银带进了大牢。王傲扬袖子在桌上一拂,三锭银元宝又出现在桌子上。叶头儿早就吩咐过,不管是谁。只要想见他的,就可以放进来。

  叶小天很清楚。就凭他的所作所为是符合朝廷利益的,正常情况下他就不会有牢狱之灾,就算与他有仇的几个土司家族不断抗诉,向朝廷施压,大不了也就是贬他的官,降他的职位。

  如今他既然被押进刑部大牢,皇帝难逃假公济私之嫌,这样的话。皇帝一定会派人与他接触,进行肮脏的交易。而莹莹那边一旦得了信儿,也会想要见他。

  阳光照不到所有的角落,天威亦如是。千百年以来,牢房自然形成了牢里的一套规矩,再重要的犯人,狱卒们也能在他们的职权范围内灵活掌握。

  叶小天既然这么吩咐了,王傲扬当然不会为他设置障碍,但这一看明显就不是叶头儿部下的人,有机会刮他的油水。王傲扬也绝不会放过,雁过拔毛的绝活,他还是跟叶小天学的呢。

  ※※※※※※※※※※※※※※※※※※※※※※※※※※※

  “叶大人……”

  朱行书向牢里唤了一声。又向左右看看,刘敬银很懂规矩,他进了牢房后又偷偷塞了锭银子给刘敬银,刘副牢头儿现在就站得很远,除非长了一副顺风耳,否则是听不见他们谈话的。

  叶小天翻身坐了起来,眉梢微微一挑:“镇国将军?”

  朱行书心虚地干笑两声,道:“这里没有镇国将军,只有朋友!”

  叶小天讥诮地道:“足下是叶某的朋友吗?”

  朱行书道:“叶大人如今身陷囹圄。而朱某此来,是为你指点迷津、救你脱困的。不是朋友,谁肯如此帮你?”

  叶小天冷冷一笑。道:“那么足下打算如何救我脱困呢,是不是要我把心爱的女人献给皇上,取悦皇上,皇上就能网开一面了?”

  朱行书正色道:“叶大人此言差矣,你之所以入狱,是因为犯了王法,皇上公私分明,怎么会因私废公,又怎么会假公济私?只不过,皇上之所以严惩你,是因为你目无王法、目无朝廷、目无君上,如果你能做一些事,让皇上明白不管你做了什么,你对皇上都是恭顺的、忠诚的,呵呵……”

  朱行书轻轻抹了抹八字胡儿,微笑道:“相信皇上是会高抬贵手,从轻发落的。”

  叶小天提着脚镣之间沉重的铁链,慢慢走到朱行书的面前,眼中依旧有一抹讥讽的意味:“那么,我要怎么做,才能向皇上表明我的恭顺与忠诚呢,还请镇国将军赐教!”

  朱行书感觉到他话中嘲弄的意味,不免有些狼狈,气恼地道:“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叶大人,你明白的,这可是你唯一的机会,如果错过,你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叶小天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将军想听真话?好!那我就和你说真话,真话只有一个字!”

  朱行书欣然道:“你说!”

  叶小天怒视着朱行书,大声咆哮道:“滚!”

  “滚~~~滚~~~滚~~~”

  咆哮声在牢房内久久回荡,其它牢房的犯人受了惊动,纷纷站起,向这边跷脚张望着,就见朱行书低着头,满面羞恼,脚步急促地向外走去。

  夏府里,莹莹张开双臂,两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拿着软尺正在给她量着身材,在莹莹面前还有两个裁缝模样的人,手里捧着上好的湖丝绸缎,供她挑选着款式和颜色。

  夏夫人站在一边,愁眉紧锁地看着女儿,可她知道,这个女儿执拗起来九牛不回,她根本管不了。

  一个老裁缝道:“姑娘选定了布料就好,不过这珠玉、垂绦、金银线、霞帔、结绶等,平民和官宦是不同,官宦品级不同也是不同的,不知姑娘那位佳婿可有官职在身,若有官职,官居几品?”

  夏莹莹笑得甜甜的:“他呀?官居六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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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4章 交锋
  
  “叶小天不答应?”
  
  万历不敢置信地质问道:“不答应他就要死!如果他死了,又有什么还是属于他的?注定会失去的东西,为什么他还要坚持?顺水推舟有什么不好?”
  
  朱行书一脸苦笑,对万历的质问他根本无法回答。,如果世间事都能用道理说得通,哪还来的那么多纷争?道理?如果道理说得通,人家既已定下婚姻,就算他是皇帝,又岂能再打人家的主意?
  
  万历皇帝慢慢踱了几步,猛然站住脚步,毅然道:“带他入宫,朕要见见他!”
  
  朱行书急忙劝阻道:“皇上万万使不得,皇上不见他,他身陷囹圄,还只是因为他擅自杀了四位土司,无论如何处治,都说得通,一旦见了他,擅人以口实,恐怕……”
  
  万历乜视着他,不悦地道:“不然呢,难道你还有良策?”
  
  “这……”
  
  朱行书退后一步,垂首不语了。但是经他这一劝,万历皇帝又不免犹豫起来,万历正迟疑间,门口人影一闪,徐伯夷倏地一下闪了进来。徐伯夷往地上卟嗵一跪,尖声叫道:“皇上应该见他!”
  
  徐伯夷办事不力,已经有些失了圣宠,不过他御前行走的特权,万历并没有明言取消,所以他还是有机会在皇帝身边晃悠,他站在门外已经听了很久,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了。
  
  万历一看是他,有些没好气地道:“你又有什么妙计了?”
  
  徐伯夷顿首道:“奴婢没有妙计,不过奴婢以为,天子圣威浩瀚,臣子仰望,无不凛然卑伏!叶小天本一市井匹夫,偶然幸进罢了,一旦拜谒天颜。敢不凛然俯首?”
  
  朱行书听的很不高兴,冷冷说道:“这位公公太想当然了吧,我就是带着圣意去见的他,却被他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徐伯夷道:“这是不同的,秦武阳十二岁时就敢当街杀人,胆大包天。燕太子丹命其刺杀秦王,他也毫不犹豫地同意了。但一上秦王大殿,便两股战战,色变振恐。亲眼看到天子和见到天子使者,那是截然不同的。”
  
  万历听了更是下定了决心。沉声道:“传旨,叶小天入宫见驾!”
  
  朱行书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徐伯夷唇边微露得意之色,顿首道:“奴婢遵旨!”
  
  徐伯夷出了乾清宫,仰望澄清一片的天宇,不禁微微一笑。他和叶小天做了那么久的对手,对叶小天的驴脾气再清楚不过,徐伯夷知道,一旦触及叶小天心中的底线。天王老子他也不怕。如果提他见驾而当场触怒天子,那会怎么样呢?
  
  如果这不是在宫里,不是在乾清宫门前,他真想仰天大笑三声。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想看到叶小天如何身首异处了。
  
  当叶小天被拖出午门斩首的时候,他一定会站到叶小天面前,让他看清楚自己的面目,让他知道。他是死在自己的手上!
  
  ※※※※※※※※※※※※※※※※※※※※※※※※※
  
  镣铐叮当,叶小天被两个大内侍卫押着出了牢门。王傲扬和刘敬银站在牢门口儿,看着叶小天被带出大牢押上囚车。由四名带刀侍卫押送远去。
  
  王傲扬叹道:“天子亲审,叶头儿这案子只怕轻不了。”
  
  刘敬银道:“听说头儿被皇帝严惩,是因为他看上了皇帝的女人……”
  
  王傲扬道:“扯淡!是皇上看上了头儿的女人。”
  
  刘敬银叹口气道:“既然皇帝看上了,那还能算头儿的女人么?那可是皇帝啊!跟皇上抢女人,哎!我真不知道是该佩服他呢,还是该说他愚蠢。”
  
  王傲扬袖着双手,望着愈去愈远的囚车,幽幽地道:“能跟九五至尊的皇帝争女人,不管成败,头儿这一辈子也不冤枉了。只是……头儿喜欢的那个女人直到现在都不肯来探望头儿,未免叫人齿冷。为了这样的一个女人葬送前程性命,值得吗?”
  
  “哎!”
  
  王傲扬和刘敬银同时哀叹一声,连连摇头。
  
  ……
  
  夏府里面,夏莹莹凤冠霞帔地跪倒在夏夫人面前,夏夫人眼含热泪,其情其状,有些像是女儿出嫁,但现场一片悲怆,却看不出丝毫的喜气。
  
  “娘,女儿此去若不幸而死,从此不能侍奉娘亲膝下。养育之恩不能报答,是女儿不孝,请娘亲受女儿一拜!”莹莹深深地叩下头去,额前珠帘轻轻摇晃,颊上泪水滚滚。
  
  夏夫人哽咽地道:“女儿……”一语未了,她便再也说不下去,急急扭过头去,热泪簌簌而下。夏莹莹一连三拜,盈盈起身,模糊着泪眼深深地看着母亲,忽然一咬牙,毅然转过身,大步向外走去!
  
  ……
  
  徐伯夷没有去天牢,这是去提人,不是去传旨,不需要出动太监,但大内侍卫把犯官带到,还是需要他们这些在御前行走的太监们上传下达的。
  
  徐伯夷非常关切此事,自从大内侍卫们奉旨出宫,他就在乾清门那儿等着。他是想亲眼看到死敌叶小天的下场,但是看在三德子眼中,可不做此想。
  
  “没规矩!想巴结皇上,也不是这么个巴结法儿!”三德子站在廊下,冷笑地说了一声。旁边一个太监殷勤地道:“干爹,不如让孩儿带几个人,去教教他做人的规矩吧!”
  
  三德子冷笑一声道:“不用,让他可着劲儿地去折腾吧,咱家倒想看看,他能折腾到什么地步!”三德子拂尘一打,扬长而去。
  
  直到目前为止,他是真的不担心。太监最大的倚仗就是巴结上皇帝、皇后、受宠的皇妃,或者远期投资侍候太子。但是太监要想在宫里站稳脚跟儿,绝不能只靠主子的恩宠,他必须得有自己的传承与根基。
  
  这传承,就是老太监带新太监的派系关系,有了这个关系,才有人脉,像三德子才三十出头。刚刚巴结他的那个干儿子其实只比他小四岁半,可那也叫干儿子,这就是他的派系。
  
  三德子上边也有干爹,虽然已经是“退居二线”的老太监,可是在宫里根基雄厚,人脉庞杂,这就可以形成一股共力。如果他们想对付什么人,在皇上面前给他上上眼药儿,皇上交办此人什么事儿时他们给拖拖后腿,很容易就可以让这单打独斗的人失去圣宠。
  
  徐伯夷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他上无干爹、下无干儿,没有自成一派的势力,所以三德子根本没把他视为威胁,只是眼下此人明显对皇帝有大用,他不宜出手,但徐伯夷不懂规矩的作法,已经引起了他明显的嫉恨,太监是半个女人,是一种很记仇的特殊生物。徐伯夷被他惦记上了,后果堪忧。但徐伯夷对此还一无所知,他正抻着脖子,急切地等着叶小天的到来。
  
  叶小天被带进宫了。大内侍卫到了乾清门一说,徐伯夷大喜,赶紧一溜烟儿地奔了乾清宫:“皇上,叶小天带到!”徐伯夷强抑兴奋地冲进乾清宫。对万历皇帝说道。
  
  一直心神不宁地批着奏章的万历皇帝把朱笔一抛,急不可耐地道:“快快带他进来!”
  
  徐伯夷答应一声,一提袍裾。急急走了出去。一直坐在侧座的朱行书站起身道:“皇上……”
  
  万历这才注意到他还在场,忙摆摆手道:“你且回避。”
  
  万历不动心时还好,此刻萦绕满心的都是夏莹莹的倩影,而徐伯夷却是满脑子想的都是叶小天,这两个人一个因为爱、一个因为恨,全都昏了头脑,但朱行书事不关己,却比他们清醒的多。
  
  这一阵子坐在那儿,朱行书越想越觉得此事自己不宜掺和,取悦了天子固然会有好处,可得罪了文官后果更加严重,相对来说,得失并不成比例,他不免就打起了退堂鼓。
  
  这时皇上一说让他回避,正中他的下怀,朱行书赶紧答应一声,脚底抹油,溜之乎也。
  
  叶小天披枷戴锁地被带进了乾清宫,徐伯夷没有露面,虽然他很关心叶小天与皇帝交锋的过程,可他担心被叶小天认出来,如果叶小天在皇帝面前说出他们二人结怨的经过,恐怕皇帝会冷静下来,那就弄巧成拙了。
  
  “你们退下!”
  
  万历皇帝搁下殷红的朱笔,冷冷地看了一眼跪见案前的叶小天,对四名大内侍卫吩咐道。四名大内侍卫躬身退下,万历皇帝又摆了摆手,侍候在殿内的六名太监、四名宫娥也纷纷退下。
  
  “叶小天!”
  
  万历皇帝声音清朗,带着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度:“朕嘉许你教化山民之功,许你世袭罔替之爵,待你不可谓不厚,你是如何报答朕的?”
  
  叶小天不卑不亢地道:“臣为陛下戍边驭民、惩治不法、绥抚地方、奔走唯命,以报效朝廷,报效皇帝隆恩!”
  
  万历皇帝冷笑道:“哦?你威福自恣、擅杀大臣,西南为之震荡,这就是你的忠君报国之道?”
  
  叶小天缓缓抬起头来,亢声道:“臣奉圣命,为卧牛司长官,甫出山,便受四方土司排挤!欺君罔上,无视朝廷者,非臣!
  
  臣往贵阳迎接新任抚台,两次三番受人刺杀,险丧性命,挑起事端者,非臣!
  
  时抚台未至,阜台绥靖,臣求告无门,为求自保,只得奋起反击,臣所杀者,正是威福自恣、无视朝廷、欲杀大臣、挑起动荡的乱臣贼子,臣以为,臣纵然无功,亦不算过失!”
  
  万历大怒,喝道:“大胆!你这是在指责朕偏听偏信,忠奸不分吗?”
  
  叶小天唇角微微露出一丝讥诮之色,道:“臣愚钝,还是请皇上直言吧,臣要怎么做,才能证明臣的忠心呢?”
  
  “你……”
  
  万历的遮羞布被叶小天一把撕了下来,不禁又羞又恼,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他没想到叶小天竟如此直言不讳,让他堂堂天子与叶小天**裸地进行交易,一时之间他还真不太适应。
  
  此时,午门之前一辆华车缓缓停下,一个凤冠霞帔的红妆丽人姗姗下车,在高大巍峨的宫殿前方缓缓站定,如此奇异的一幕,登时吸引了从侧门进出宫苑,前往内阁等处办理公务的众文武大臣、以及各部司官员属吏们的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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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5章 大家来找碴

  监察御史李博贤好巧不巧的经过午门,正好看见一身新嫁娘妆扮的夏莹莹俏生生地立在宫前,他连一丝犹豫都没有,马上就像嗅到味儿的猎犬,急急赶了过来。

  李博贤是个很尽职的言官,每个月不找几个人的碴儿,不写几道弹劾奏本,他就觉得自己很失职。这种心态和行径,就像后世一些公司单位的行政部门,每年不搞几次考评、会议、参观、学习等等无聊的活动,年底的时候连总结都没法写,他会觉得自己这一年来的政绩乏善可陈。

  昨天李御史恰好找到一桩可以弹劾的事情,如今正要往内阁递本子。作为御史,他是有权力不经过通政司而直接上书的。

  近来京城连着下了几场大暴雨,这大暴雨对富有人家来说,不过是出行增加了些困难,但是对贫民来说却是一场大灾难,因为很多贫民的陋居因为倾盆暴雨而垮塌了。

  北方的冬天非常寒冷,房舍无论是屋顶还是墙壁都必须建造的很厚重,所以一旦垮塌很容易造成死伤,结果因为这场大雨,有些贫穷百姓被砸死、砸伤,许多贫苦百姓流离失所,生活困顿。

  万历皇帝得知消息后,下旨让顺天府尹全力救灾,依照贫户每人发米五斗,银五钱。压死者每人米一石,银一两。砸伤者每人米七斗,银七钱的标准发放赈济。

  赈灾救济向来有油水可捞,李博贤打听到有些顺天府小吏趁机上下其手,从中捞了些好处。而且,坊司的里长保正们也上行下效,对缙绅人家捐献的旧衣服旧家具什么的,先可着自己和亲戚挑选留用。挑剩下的才分给贫民。

  李博贤听说此事后大为欢喜,连夜写了一道奏本,准备上书弹劾。至于具体是哪个小吏贪墨。哪个坊司假公济私,他是不清楚的。实际上他听说的这件事究竟是真是假他也不清楚……

  不过他也不必非得去微服私访,找全人证物证,他既然听说了就可以告。找不到被告,告顺天府就好了,而且顺天府尹比什么小小胥吏、坊司的里长保正份量重,告起来更有成就感。

  如果李御史所奏只是道听途说,实际上并无其事也没关系,他是御史。御史可以风闻奏事,告错了照样算是他的政绩。国朝对于监察百官的御史系统可是一向非常纵容袒护的。

  “姑娘……”

  李博贤唤了一声,夏莹莹转过身来,珠帘之下俏靥如花,因为珠帘的遮挡,三分朦胧中更显娇丽,大红的霞帔更是为夏莹莹增色不少,李博贤乍然一见,不禁大大地惊艳了一把。

  此时的莹莹,身上穿着一袭华丽艳美的嫁服。嫁服上有用白金线、黄金线及珠石等绣成代表龙凤呈祥的龙凤和鸳鸯的图案。头上戴着凤冠,上饰一条金龙、翊以二珠翠凤,衬得容颜娇美无俦。

  品红双孔雀绣云金缨络的霞帔上。开屏孔雀好似要活过来似的,托着她俏美的脸蛋儿,清澈明亮的眼睛,弯弯的柳眉,长长的睫毛,白里透红的皮肤,双唇像玫瑰花瓣般鲜嫩欲滴。

  所谓天香国色也不过如是。夏莹莹生得太漂亮,李博贤上次见过她一面,这一次一眼就认出来了:这不就是上次风风火火地闯宫要见她母亲的那个女子吗?

  凭着御史的职业敏感。李博贤立即意识到其中必有故事。他的眼角稍到正有一个同行急急赶来,那是山东道监察御史刘桓邑。一见他已抢先站在夏莹莹的面前,顿时懊恼地站住。

  李博贤自得地一笑。问道:“姑娘为何一身嫁娘打扮立于宫门之外,可以告诉本官吗,如有冤屈,本官可以为你做主!”

  夏莹莹看了看他,直率地问道:“你的官儿大吗?”

  “呃?”李博贤被她问得一呆,他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青色官袍,一时有些不知该如何做答。

  夏莹莹道:“我听人说,本朝的大官都是穿紫袍、红袍的,小官才穿青袍、绿袍,如果你官儿太小,那就管不了我的事,还是不要问了,我在这儿堵着,总会有大官儿出来的!”

  李博贤听的哭笑不得,不过夏莹莹这样天真娇憨,却一点也不惹人讨厌。李博贤耐心答道:“姑娘你有所不知,本官的官职的确不高,只是七品官而已……”

  莹莹一听大失所望,轻轻摇了摇头道:“我那夫君是六品官,都被皇帝陷害入狱了,你才七品,帮不了我的,我不想害了你,你还是快走吧。”

  “什么什么?”

  李博贤一双小眼睛顿时射出两道激光般的炽热光芒,他听到了几个令他肾上腺素急速飚升的关键词:“六品官”、“皇帝”、“陷害入狱”,李御史激动的打起了摆子。

  “姑娘!姑娘你听我说……”

  李御史满面红光:“姑娘你有所不知,国朝里有些事情可不是官儿大就能管,官儿小就不能管的。恰恰相反,有些事儿,你官儿再大也管不了,反而是品秩低的小官才有权管!”

  夏莹莹讶异地看着他道:“当真?”

  李博贤挺起了胸膛,正色道:“本官李博贤,乃陕西道监察御史,自然不打诳语!本官虽只七品,可就算一品大员、皇亲国戚、勋官功臣,但有不法之事,本官也都能管!”

  夏莹莹从他的话中没有捕捉到自己最想听的那个关键词,不禁紧张地问道:“那要是皇帝犯了不法之事呢,你也能管吗?”

  “哈哈哈哈……”

  李博贤仰天大笑,心里话差点儿脱口而出:“皇上犯错何止本官能管,满朝文武、皇亲国戚、勋官功臣、乡老耆老、致仕老臣、士林名流,谁都能管啊!”

  皇上是什么?皇上是杵在全天下人面前,供大家找碴儿的一个特殊存在!是刷声望的最佳*oss!而且本朝这个*oss比起唐宋两朝的*oss也就是血厚了点儿,杀伤力差得远呢。

  不过,李博贤可没把这个意思说给夏莹莹听。他算看出来了,这姑娘天真烂漫的一塌糊涂,对大明官制也不甚了然。如果自己这么一说,没准她又要去找大官儿喊冤。那他如何刷声望?啊不,是完美履行一个御史的职责?

  李博贤笑容一敛,正色答道:“本官当然能管!本官乃是言官,是御史,干的就是纠察皇帝与百官过失的事情,姑娘有什么冤屈,尽管道来!”

  夏莹莹疑惑地道:“纠察?”

  她其实不是不懂纠察的意思,只是不太清楚这个纠察的权力究竟大到什么地步。能不能让皇帝收回成命。李博贤见她脸色却有些误会了,他以为这姑娘读书少,不懂纠察的意思,赶紧又用大白话解释了一遍:“本官这种官,就是专门给皇帝和百官找碴儿、找别扭的!”

  ※※※※※※※※※※※※※※※※※※※※※※※

  “朕……很喜欢莹莹姑娘,而莹莹姑娘却已和你订了婚。朕希望你能退亲,你擅杀四方土司的事,朕可以保你无事!”

  终于,万历还是勇敢地说出了自己的条件,说出这番话时。他的脸上火辣辣的,但这番话说出来,心里却突然一阵轻松。仿佛压在肩上的一座大山终于被搬开了。

  叶小天直视着天子,他已不只一次见到皇帝,还从来没有一次在这么近的距离,这样放肆地直视着他,眼前这个人的模样既有些陌生又有些熟悉,看在叶小天眼里却少了几分敬畏。

  有些事,他可以圆滑,可以忍让。有些事,却是他作为一个男人绝对不可以让步的底限。哪怕对方是皇帝,既然决不让步。他又何必低头?

  叶小天迎着皇帝的目光,正容说道:“臣拒绝!”

  万历的脸突然胀得鸡血般殷红。

  叶小天道:“自己的女人是不能出卖的。这是臣做人所坚持的本份!如果,臣连做人的本份都做不到,做不好臣子本份也就不稀奇了,皇上说是不是?”

  “有些人,认为朋友如手足,妻子如衣服;有些人,认为事业前程、功名利禄才是一个男人所应追求的本份,其他的全都可以放弃,但那不是叶小天,臣就是这样一个人!”

  万历皇帝握紧了双拳,愤怒地指着叶小天的鼻子道:“你不要忘了,是谁给了你荣华富贵!如果不是朕赐你卧牛长官司世袭长官一职,你够资格与夏家结亲?

  只要你放弃她,你就可以继续拥有这一切,美丽的女子你可以予取予求,你的子孙可以像朕的子孙一样,世世代代据其地、治其民,这……难道还不值得你交出一个女人?”

  “美丽的女子,我可以予取予求,但莹莹只有这一个!天上地下,我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来!交出一个女子,换来世代荣华,那样的话,臣的灵位上,供奉着的将不是荣耀,而是耻辱!”

  叶小天看着万历皇帝,沉声道:“臣儿子的儿子,世知道他是臣的孙子,臣孙子的孙子,臣知道他是臣的玄孙,再往后臣都不知道该怎么叫他了,臣不认识他,他也不会记得臣,臣要为了一个他不记得我,我也不知道他是谁的人,就牺牲自己的女人?那岂非天大的笑话!”

  万历皇帝厉声喝道:“朕的耐心有限,朕最后只问你一句话:你,是要一个你注定会失去的女人,还是要你的身家性命!要你的富贵荣华?”

  叶小天的腰杆儿慢慢地挺拔起来,他双手紧紧攥着铁镣。用无礼而大胆的目光瞪着朱翊钧,一字一顿地道:“臣也只问皇上最后一句话:皇上是想要一个注定不会把心交给你的女人和万世骂名,还是要你的铁桶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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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6章 决战紫禁城

  万历皇帝被叶小天的话激怒了,以致他的脸色都扭曲起来,显得有些狰狞:“叶小天,你的性命就悬在朕的手里,你还敢出口妄言!难道……你还敢谋反不成?”

  “如果皇上想杀臣,臣马上就会身首异处,臣都已经死了,又如何谋反?”

  叶小天平静地解释了一句,随即话风一转:“但是,皇上应该记得,臣领出深山的那些百姓,他们尚未得到足够的教化,心中还没有朝廷、没有皇上,对于臣,他们也只是感念臣对他们的帮助,所以才服从臣的命令,而非因为臣是朝廷任命的铜仁府推官。所以,臣如果死了,臣可以确信,他们一定会为了臣揭竿而起!”

  万历仰天大笑:“为了你?就因为你想拥有一个不该由你拥有的女人愚蠢地死去,他们就会为了你不惜向朕宣战,以卵击石?”

  叶小天注视着万历,声音掷地有声:“是的!所以皇上问臣是要富贵权柄还是要一个女人,臣可以告诉皇上,臣都要!皇上若是为了一个女人挑起一场战争,哪怕这场战争转瞬就能扑灭,皇上也会遭到全天下人的唾骂,而臣为了一个女人不惜鸡蛋碰石头,却不会有一个部下提出异议!而且……”

  叶小天骄傲地挺起了胸膛:“而且,臣还会受到全天下人的赞美!因为,不是每一个男人都能像臣一样这么男人,肯为了一个女人不惜同天下至尊为敌!”

  叶小天稳稳地向前踏出一步,脚下的铁镣“铿”地一声响,叶小天沉声道:“皇上愿意成全微臣么?”

  万历皇帝如遭雷击,他慢慢地退了两步,无力地坐倒在龙椅上。同人不同命啊!同样的事。他做了就是昏君,别人做了就是英雄。

  他并不怀疑叶小天的话,他相信一旦真的闹到这一步。叶小天所说的话一定会实现。

  对于叶小天所说的一旦他身死,他的部下会揭竿而起。万历也没有几分怀疑。事实上不仅仅是叶小天,黔地大部分土司如果揭竿而起,土民都会服从他们的命令。

  那些愚民对土司的敬畏,远远超过他们对朝廷的敬畏,如果不是这样,例代朝廷又何必对黔地土司采取绥靖安抚之策,反正百姓心中是有朝廷的,只管派兵前往接收、设立流官就好了。那些土司不可能有人拥戴追随。

  这一瞬间,万历忽然有一种辛酸悲苦的强烈感受,他好羡慕叶小天。他是皇帝,但他远不如叶小天活得如此逍遥自在。他真想和叶小天换换,也能好好地为他自己活一回。

  可是,这能由得他自己吗?一时间,万历的心中充满了无尽的疲惫、辛酸、无奈、空虚,还有……厌恶,对自己的厌恶,对皇帝这个身份的厌恶!

  ※※※※※※※※※※※※※※※※※※※※※※※※※

  “我是贵阳红枫湖夏土司的女儿。我的母亲受封为诏命,我跟娘亲赴京谢恩,迄今仍未接到皇上允许我们返回家乡的旨意。可我一直也没多想……”

  夏莹莹泫泪欲滴地向陕西道监察御史李博贤述说着:“那日,我的母亲没有从宫里出来,宫里来了一位公公,说是我的母亲生了重病,我驱车闯宫,就是因为担心母亲的病情……”

  夏莹莹驱车闯宫那天,李御史正好是目击者,还被三娘子给他来了一记“空中飞人”,对此当然记忆犹新。此刻听夏莹莹一说,两相印照。便知夏莹莹所言不虚。

  一时间,把个忠正耿直的李御史臊了个满脸通红。这位李御史除了孜孜不倦地追求名望。还真没有什么可以诟病的地方,他是个很忠直的人,身为皇上的臣子,皇上干出这么没格调的事来,连他都觉得无地自容。

  夏莹莹继续说着:“那一日,小天哥哥突然出现在京城,他说奉了圣旨率众山民出山,却遭到四方土司的排挤,后来更是动用刺客,想要暗杀小天哥哥。

  小天哥迫于无奈,奋起反击,杀死了想害他的坏土司,抚台大人觉得事关重大,所以把他递解进京,交给皇帝亲自裁断。那天恰好皇帝派了一个叫什么书的镇国将军到我家提亲,被小天哥一口回绝。

  本来,小天哥说过,他是被迫反击,而且是那些坏土司无视朝廷在先,朝廷绝不会严惩他,叫我只管安心。谁料小天哥拒绝了皇帝媒人的第二天,就来了一群大内侍卫,把小天哥抓走了……”

  夏莹莹说的珠泪盈睫,饶是李御史一向方正,都有一种抬手替她拭泪的冲动。夏莹莹从袖中摸出一张红色锦锻封面的婚书,递给李博贤道:“找碴大官儿,你看,这就是人家和小天哥哥的婚书!”

  李博贤赶紧接过来翻看,夏莹莹继续道:“人家虽然来自西南边陲,不及中原女子懂得礼数,可也明白一女不适二夫的道理,既已许给叶家,岂能再嫁朱家?

  人家也知道,只要答应跟了皇帝,小天哥就能平安无恙,可人家宁愿与小天哥哥一同去死,也不做那自毁名节的事。今日,我夏莹莹来到宫门前,就是想以死明志!”

  夏莹莹说着,变戏法儿似的从袖中摸出一口短刀,将刀尖对准自己的心口,哀婉地道:“反正皇上想杀人,小天哥就一定会死,人家不如先走一步,黄泉路上等着小天哥哥,一道儿做对鬼夫妻吧!”

  李博贤正在看婚书,待他看见那媒人居然是蒙古三娘子,一张脸羞得更红了。皇上这脸都丢到大草原上去了,真是……,常言道:主辱臣死,主忧臣劳,主自寻其辱的话怎么办?跟着一起丢人呗。

  李博贤正气愤地想着,忽见夏莹莹掣出一把匕首,对准了她的心口,李博贤这一吓可真是非同小可。夏莹莹要是真死了,纵然经过他的苦谏,皇上幡然悔悟。这事儿也无可挽回了。

  李博贤一把抓住了夏莹莹的手腕,惊叫道:“姑娘死不得,万万死不得!本官为你做主。定能保得你那夫君平安,你可千万不要自寻短见!”

  莹莹不是个有心机的姑娘。智略计谋一类的东西更谈不上,但她此番所说的事九成九是真的,再加上一点从小捉弄爷祖、叔伯、兄弟时练就的本领,那半真半假的表演居然把李御史唬了个坚信不疑。

  本着为皇帝负责的信念,他绝对不能让莹莹死,莹莹一旦死了,堂堂天子为了逼夺民女,害死人家男人。逼死人家女人,这名声就臭到家了,身为当事御史,也是他的严重失职。

  李博贤紧紧抓着莹莹的手腕,把尖刀抓离她的心口,正色说道:“姑娘不必绝望悲伤,有李某在,一定能保得你夫妻平安!”

  莹莹啜泣地道:“天大地大,皇上最大,你真能帮到我吗?”

  “能!”

  李博贤斩钉截铁地答了一句。攥着莹莹的手腕道:“御史台就在不远处,姑娘请跟我来!”

  这个时候,李博贤已经不在乎让同僚知道并参与此事了。他是首倡者,注定了名垂青史的只能是他,那还怕同僚们知道做什么,多一个人声势便壮一分,正要合众言官之力,才能阻止皇帝在罪恶的道路上愈行愈远!

  李博贤拉着夏莹莹匆匆而走,倒忘了旁边还有一个眼巴巴地盯着他的山东道监察御史刘桓邑。刘御史一直站在远处看着,眼见那位嫁娘打扮的女子时而激愤,时而垂首。李御史时而怒容满面,时而面红耳赤。只把刘恒邑急得抓耳挠腮。

  如今见那新嫁娘居然还掏出一把刀来,刘御史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更是心急如焚。不过,身为清流,刘御史的节操还是有的,这笔“生意”人家李御史明显已经“接单”了,他怎么好意思厚着脸皮冲上去抢“提成”?

  眼看李博贤拉着夏莹莹匆匆离去,刘御史只能怅然追望,有心追上去,又绕不过自尊这道关,同样是监察御史,他都年近六旬了,李博贤的年纪在他面前只是小字辈儿,怎么好意思。

  刘御史正犹豫间,旁边忽然有人嘿嘿一笑,道:“老道长,在这儿瞧什么呐?”

  刘御史扭头一看,认识,熟人!通政司右通政党腾辉,说起来他们两个还是同年进士,自然熟悉。不过,两人的仕途之路发展不同,现在党腾辉身为通政司右通政,已经官居四品,而他还是个七品官,可真要论起权势地位,他可能还尤有过之。

  四品官?整个大明数下来,怎么着也有几百位,可御史,全国上下一共才一百一十六人,那可是实权在握、权大职轻的特殊官员:清流言官。

  所以,党腾辉这位老同年见了刘御史也不能托大,还是得尊称一句老道长。这老道长可不是指出家人,而是对监察御史的尊称。因为大明监察系统把全国划分为十三道,每道都设有监察御史,所以称其为“道长”。

  刘恒邑怎好说他是眼热李御史得了一笔好“生意”,忙打个哈哈道:“没甚么,没甚么,党老大人怎么这般清闲呐?”

  党腾辉笑道:“有几份重要的奏章,还是党某亲手送到宫里妥当。”党腾辉说着,便捋着胡须,望着远方只余一道红色身影的夏莹莹叹道:“这位姑娘倒也真是了得,竟有勇气身着嫁妆宫前明志!”

  刘老御史一听,急忙问道:“怎么,党老大人知道那位姑娘为何身着嫁妆出现在午门之外?”

  党腾辉道:“略知一二。这位姑娘呀……”党腾辉捡那能说的对刘老御史说了一遍,拱拱手道:“党某还要进宫,就不多聊了。改日再邀老道长过府饮酒。”

  党腾辉说罢便向宫里走去。刘恒邑望着他的背影喃喃自语:“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终于明白李博贤方才为何那般激动了。御史,是为刷声望而存在的官员,可要刷到皇帝这种*oss,而且有机会担当主攻手,那机会也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他做了一辈子御史,眼看就要告老还乡了,可也还没有这么好的机会呢。面子、名声,名声、面子,刘御史心中天人交战,激烈挣扎了一阵,把脚重重地一跺!

  “老夫又不是从你嘴里打听出来的,凭什么不能抢先弹劾?”刘御史把袍裾一撩,往腰里狠狠地一掖,便大步流星地奔了左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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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7章 风波左顺门

  山东道监察御史刘桓邑风风火火地赶到到大名鼎鼎的左顺门,“卟通”一声跪倒在地,望着宫中高声大呼道:“皇帝无道!皇帝无道啊!”

  左顺门此时已改称会极门,建于永乐十八年,与东华门相望,这是明代在京文武官员与宫中上下接本、交接公文的地方,换句话说,进宫办事的官员、要从内阁离开的官员,全都从此门进出。

  刘御史掖着袍裾急急赶来时,进进出出的官员们还没太当回事儿,瞧他样子就知道有急事,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这些御史什么时候不是喳喳呼呼的?有人早朝的时候没憋住放了个无声的臭屁,他们都能郑重其事地弹劾一圈儿,只是不知道这位刘老大人今天要告谁,告的是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

  别看文官集团对外是抱成一团儿,其实内部也是派系林立,言官清流远不像他们自己标榜的那么孚人望,其他派系的文官对这些专门玩笔杆子、动嘴皮子的同行,其实观感并不是特别的好,有时候难免会拿这些穷横穷横的御史开涮。

  不过在左顺门外下跪,还高呼“皇帝无道”这可一下子引起了众官员的兴趣,本该进门的、正要出门的官员们全都不走了,呼啦一下就围了上来。吏部考功员外郎安非谙惊问道:“老道长,发生了什么事情,缘何如此悲愤?”

  刘恒邑老泪纵横,叩阙大呼:“皇帝昏庸!昏庸无道啊!皇帝违背祖宗成法,欲纳诸侯之女为妃,此罪一也!一国之君,不顾社稷安危,贪恋女色。此罪二也!此女已有婚约,皇帝为了把她占为己有,构陷其夫。此罪四也!公器私用,罔视国法。此罪五也……”

  最会给人编排罪名的人是谁?不是李大状一类的讼师之法,而是御史,一件事被刘恒邑拆成了几件事,滔滔不绝一说就是五七八条,听得众官员又惊又怒,工部侍郎查铭哲打断刘恒邑的话道:“老道长,还请说得明白一些,皇帝究竟做了什么?”

  ※※※※※※※※※※※※※※※※※※※※※※※※※※※

  万历被叶小天气得浑身哆嗦。一时之间竟有些不知该拿叶小天怎么办才好了。

  “大胆!竟敢欺君罔上,来啊!把他拖出去,午门斩首!”

  这种台词儿若搁在一个君权至高无上的年代,比如除了我圣明天子某某爷,普天之下皆奴才的大清朝,还是可以用一用的,但大明要处斩一个官员,必须得通过法律程序,皇帝也不能随口杀人。

  但是,皇帝毕竟是皇帝。虽说大明的皇帝相对其它大多数朝代的皇帝来说苦逼了一些,却也只是相对而言。他对抗不了能蚂蚁咬死象的整个文官集团,单独对付某个官员办法还是一大把的。比如----廷杖。

  只是万历皇帝被叶小天气得头昏眼花,一时没想到这一点。他没想到,候在廊下听墙根的徐伯夷却想到了,徐伯夷把帽子往下压了压,踮着脚尖儿就要进殿,刚到殿门口,旁边却突然闪过一个蓝袍人,一下子把他挡在门外。

  徐伯夷抬头一看,就见三德子微微撇着嘴角。轻蔑地看着他,冷冷地道:“皇上有旨意。任何人不得入内!”

  徐伯夷陪笑道:“三公公,这罪臣大胆。竟敢如此欺君,我等做奴婢的,哪能看得下去。”

  三德子眉梢微微一扬,道:“怎么?你一个普通的御前行走太监,还想干政不成?”

  徐伯夷好不无奈,这种时候,怎么偏偏碰上一个捻酸吃醋的主儿?徐伯夷现在只想让叶小天死,能直接提醒皇帝当然更好,可三德子这一关明显过不去。人家是从小侍候万历天子的人,他的地位可远不及人家,无奈之下,徐伯夷只好答道:“小的哪敢,只是身为奴婢,不忍心看着主子受辱啊。三公公,此獠目无君上,该杀!皇上也是气坏了,怎么就没想到……打他的板子呢?”

  “嗯?”

  三德子正要教训他的话一下子噎在喉咙里,他张大了眼睛,看看徐伯夷,嘴角微微露出一丝笑意:“嗯!不错,还是你小子机灵!”三德子把拂尘一摆,向两边示意了一下,转身便进了乾清宫,两个小太监往门前一横,挡住了徐伯夷的去路。

  “皇上息怒,皇上,您喝口茶顺顺气儿。”

  三德子走进宫中一看,皇上气得面无人色,正像被捞上岸的一条鱼,正徒劳地喘着粗气。三德子赶紧走过去,殷勤地把茶杯凑到万历面前,食指往茶杯中一探,蘸了些茶水,在御案上飞快地写下了“廷杖”两个字。

  “嗯?”

  万历注意到了他的动作,目光落在“廷杖”两字上,双眼顿时一亮。他赞许地看了三德子一眼,霍然看向叶小天,冷笑道:“朕早知西南诸番狂妄自大,目无君上,可今日见了你,才知道你们究竟是如何的猖狂!来人啊,叶小天对朕大不敬,拖出宫去,廷杖二十!”

  “奴婢遵旨!”

  三德子打小侍候万历,一边躬身领旨,一边向万历皇帝偷偷递个眼色,向他示意,自己已经完全明白了他的意思,随即便走到殿门口,唤来站殿武士,把叶小天拖了下去。

  二十记廷杖打下去,可以让人啥事没有,站起来拍拍屁股就自己走回家,也可以让人股肉糜烂,抬回家一养就是小半年。如果想要人死,那也容易,施杖刑的锦衣卫都是特意练过的,会用阴劲儿,只要掌刑太监做出暗示,他们几杖下去,就能把人活活打死。

  三德子唤来站殿武士把叶小天拖下去,立即便传监刑太监、施刑锦衣卫宫前候命,徐伯夷原想着自己做掌刑太监,到时候向叶小天亮明身份,看着他又悔又恨的脸色方才快意,不想三德子从中作梗。这掌刑大太监换了主儿。

  可徐伯夷实在不甘心只在事后听到叶小天的死讯,便涎着脸儿对三德子道:“小的入宫晚,还没见过施杖刑呢。公公带小的开开眼界可好?”

  三德子心道:“你入宫晚?咱家七岁就入宫了,也没见过杖刑呢!”

  不过这种怯他自然是不会露给徐伯夷的。廷杖的主意是徐伯夷出的。邀了圣宠的却是他,三德子再瞧徐伯夷也就不那么讨厌了,监刑太监一共八人,其实都是摆设,真正主事的只有掌刑太监,所以他也不担心徐伯夷会再抢了他的风头,便淡淡一笑,道:“你有兴趣。那就一起去瞧瞧吧!”

  徐伯夷大喜,连忙躬身道:“多谢公公提携!”

  三德子瞟了他一眼,一边往前走,一边教训道:“小白啊,你做事还算勤勉,人也还机灵,只要懂得规矩,咱家自然会提携你。宫里头规矩森严,最讨人嫌的就是不知进退、不懂分寸的人,你明白吗?”

  徐伯夷点头哈腰地道:“小的明白!小的明白!”

  施刑地点就在左顺门外。因为那道门就是外廷和内廷的界限,用刑杀人自然不能在内廷,见血害命。这是避讳。寻常百姓还忌讳买、租死过人的房子呢,何况是皇家?其实内外廷的界限是左顺门所在的那道宫墙,那道宫墙不只一个门,出了那道宫墙都算内廷之外,不过其它的门平时是不开的,要出去自然只能走左顺门。

  锦衣卫大汉将军被紧急调来,从站殿将军处接收了叶小天,会齐了一干大小太监,便齐刷刷地向左顺门赶去。

  ※※※※※※※※※※※※※※※※※※※※※※※※※※※※※※※

  陕西道监察御史李博贤拉着夏莹莹急吼吼地冲进了御史台。御史台的门官见一个新娘子手里还握着一把明晃晃的匕首。不禁吓了一跳,有心上前拦阻。可是再一瞧扯着她闯进衙门的是本衙的监察御史李大人,又不禁站住了脚步。

  李博贤根本没理他。拉着夏莹莹一阵风儿地冲进大门,那门官想了想,吩咐几个衙役守着门口,他也跟了进去。这种奇景他一辈子都没见过,哪能没点好奇之心。

  御史台做为朝廷的最高监察机构,三法司之一,其实是一个很严肃的律政机构,不过御史台不像刑部一样直接对外,所以衙门里并没有戒律森严的那种感觉,尤其是二进院落往后,亭台楼阁、轩榭廊舫,跟翰林苑差不多。

  众御史平时也不在自己的签押房里待着,除了四处转悠寻找刷声望的题材,他们大部分时间都在此处品茗聊天、吟诗作赋。所谓清流,这个清不仅指他们纠察百官,多为清廉、清明之督察官,同时也代表着他们很清闲。

  此时,二进院落一个花池旁边,就有十几位御史言官正散坐廊下,谈笑说话,李博贤拉着夏莹莹刚一进来,就已引起了他们的注意。夏莹莹那一身红太显眼了,凤冠霞帔,标准的新娘子妆扮,不要说她娇美无俦,就算丑似无盐,如此打扮来到此处,也会吸引所有人目光。

  廊庑下有一张石台,周围梅花状摆着五个石墩,几名御史正坐在廊下聊天,看见李博贤拉着一个娇艳无双的新娘子过来,众御史齐齐站起,讶然看向他们,其中一人忍不住问道:“李兄,你……这是在做什么?”

  李博贤面沉似水,也不答话,他放开夏莹莹的手腕,大步流星地走过去,一抬腿就踏上了石墩,再一迈步就上了石台,站在石台上,向四下讶然围拢过来的御史们振臂高呼道:“诸位同僚,国家养士两百年,仗节死义,就在今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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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8章 奇葩左顺门

  锦衣卫大汉将军押着叶小天赶往左顺门,还没到门口,就发现好多官员胥史把门口围得水泄不通,大汉将军不禁有些发愣,这种场面可不多见。三德子一瞧,连忙赶上前去:“哟!各位大人,这是怎么啦?”

  吏部考功员外郎安非谙扭头看了一眼,认出是御前大伴,忙道:“哦,刘御史伏阙叩宫,向皇上请命呢。”

  三德子皱了皱眉,不过他虽是御前大伴,却没有冯保那份威风,不敢出言训斥,这时他已看见跪在那儿老泪纵横的刘恒邑,刘桓邑正向围观的官员们悲愤地诉说着,一把鼻涕一把泪,因为太过投入,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的到来。

  三德子暗暗叹了口气,对这些咬住人就不松口的言官,不仅皇上害怕、百官害怕,其实他们太监也挺膈应的,只好佯装没看见,只对安非谙客气地道:“有请各位大人让一让,咱家奉圣谕,要用廷杖!”

  “耶?”

  正说的很投入的刘御史一下子就听到了,廷杖这个词儿太敏感了,他做了一辈子御史,梦寐以求的就是在有生之年能挨一顿廷杖,可惜……廷杖也不是那么好挨的。甭看后世把明朝的廷杖渲染的挺厉害,可是大明的皇帝真正动用廷杖的时候并不多。

  此时忽然听到“廷杖”二字,刘御史登时不哭了,也顾不及跟围观的官员痛说“血泪史”了,他瞪大眼睛看着,想知道是哪个幸运儿居然有机会挨一顿顷刻间就可以名扬天下的廷杖。

  叶小天手铐脚镣地被锦衣卫大汉将军架了出来,官员们往旁边站了站,继续进入围观状态,刘御史擦擦眼泪站起来,暂时停止了哭诉,抻长脖子加入了围观的队列。

  十六名大汉将军左八右八。呈雁翎状在左顺门外站立停当,八名身着曳撒的监刑太监呈反向的雁翎状站在三德子左右,徐伯夷一脸阴笑地站在右翼最后面的位置,微微低着头,目光贴着卷檐大帽,阴冷地盯着被摁倒在地的叶小天。

  三德子肃然而立,高声宣道:“叶小天,目无君上,口出妄语。奉圣谕,着即责打二十大杖。大汉将军,行刑!”

  锦衣卫大汉将军唱一声喏,四名大汉熟练地一伸大杖,便交叉压住了叶小天的头和双腿,另有两名大汉提着暗红色的施刑大杖走上前来。

  刘恒邑听到“叶小天”三字,身子猛然一震,方才通政司右通政党腾辉跟他说过,皇上所恋那个女子的未婚夫婿,乃贵州卧牛长官司长官。姓叶名小天,毫无疑问,就是眼前此人了。

  叶小天咬紧了牙关,等着廷杖落在身上。他听说过廷杖。嘉靖年间,为了要不要让皇帝认正德他爹为亲爹,皇帝和文官们足足争了三年,最后满朝文武齐集左顺门哭诉。形同逼宫,嘉靖皇帝忍无可忍,动用了大杀器“廷杖”。

  那一场风波。五品以下官员一百四十二人下狱,四品以上官员八十六人停职,因廷杖而死的十六人。次日,再无官员反对议礼,嘉靖皇帝朱厚熜获胜。这场斗争,要不要让嘉靖皇帝改继明孝宗的道统只是表象,真正的斗争本质是皇帝和以杨廷和为首的文官集团争夺话语权。

  那一次较量,铁了心的嘉靖帝赢了。不过之前明宪宗时,百官在文华门前哭宫,与皇帝争议慈懿皇太后下葬礼节的那场较量,却是宪宗皇帝服了软。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总的来,自永乐以后,还是文官集团占上风的时候居多。明朝皇帝虽然大多都很有个性,可是面对尾大不掉的文官集团,还是不得不时常捏着鼻子认输。

  两条暗红色的廷杖高高举在了空中,大汉将军发一声喊,廷杖就重重地劈了下去。他们已经看到了三德子的示意。廷杖分“用心打”和“着实打”,至于采取何种打法由监刑官按皇帝的意思决定。

  如果监刑官脚尖张开,那么就是“着实打”,可能会导致残废,如果监刑官脚尖闭合,那么就是“用心打”,受刑的大臣必死无疑。三德子的脚尖此刻就是闭合的,大汉将军就知道,皇上这是要叶小天死。

  “呯!”

  “啊!”

  “砰!”

  “啊~”

  两记重棍,两声惨叫,第一声还比较短促,第二声就带上了颤音儿,叶小天愕然瞪大眼睛扭过头去,他一点都不痛,因为他身上趴着一个人,两记重棍都打在了那人身上。

  两个大汉将军愕然举着杖,他们一时也没应过来。他们高高举起大杖,重重地抽下去时,刘御史突然从围观人群中冲了出来,一个饿狗扑食就趴到了叶小天的身上,两记重棍抽在他的屁股上,登时皮开肉绽,殷红的鲜血迅速染红了衣衫。

  “你们……不许动他!不许动他!”

  刘御史如愿以偿地挨了廷杖,虽说他是被误伤,效果远不如皇帝直接下令责打他,但好歹这也是廷杖,来日告老还乡、荣归故里,也是一份可供炫耀的资历。

  叶小天愕然看着这位疼得花白胡须抖抖瑟瑟的老人家,心头一片茫然:“这老头儿干嘛这么维护我,莫不是要上演一场“孩子,我才是你亲爹”的狗血戏?”

  刘御史放声大呼道:“各位!此人就是我方才所说的叶小天!皇上这哪是要惩治不法,分明是公器私用,意图置其于死地啊!哎哟,好疼!好疼……”

  安非谙等人急忙上前想搀他起来,刘御史却赖在叶小天身上不肯起来:“不成!各位同僚,各位同僚,一定要护住叶小天,一定要阻止皇上啊!如果叶小天有个三长两短,那就是国朝的耻辱!就是皇帝的耻辱!就是我等臣工的耻辱啊!”

  刘御史正大声疾呼着,远处突然一阵鼓噪,众人闻声看去,就见一大票深青色官袍飘扬而来,全都是身着青袍的的言官,御史台集体爆走了!

  英雄救美的情结几乎每个男人都有。这些向来以正义使者自居的御史言官们每一个都曾有过这样的幻想。而今,他们所做的一切既可以满足自己曾经的英雄救美的幻想,又符合他们身为言官的使命,他们如何不群起响应?

  冲在最前面的人是李博贤,李博贤一边走,一边振臂高呼,他呼的不是口号,而是出口成章的一篇“战斗檄文”:

  “君者,天下臣民万物之主也。惟其为天下臣民万物之主,责任至重。天下者。陛下之家也,人未有不顾其家者。天下臣民,陛下之亲也,人未有不爱其亲者。而今陛下坏祖宗之成法,既是毁其家室。假国器于私用,贪女色迫臣工,即是害其亲!”

  李博贤声音朗朗,振臂高呼着,忽然一眼看见左顺门前情形。不由一怔,刘御史这是……

  刘恒邑奋力撑起身子,高声道:“诸位同僚来的正好!博贤老弟来得正好!陛下图谋臣妻,欲杖死其夫。幸被老夫护住!陛下如此作为,何异于桀纣之君?我等臣子安能坐视,当有志一同,匡正君道!”

  刘恒邑抢了李博贤的首倡之功。心中还是有些惭愧的,好在他到了左顺门,正好叶小天被带出来要责打。而他上前阻拦,还抢得了最好的时机,替叶小天挨了两杖。如此一来,倒也不必一定要抢李博贤的功劳。

  所以,他抢先高呼,言外之意,这首功还是李博贤的。不过,他先到了一步,且救下了要被皇帝杖毙的叶小天,这桩名垂青史的大事,无论如何也是绕不过他了,求名得名,大愿得遂,也就不必分得那么清楚了。

  李博贤这才明白被他拔了头筹,好在刘老御史也识趣,既已挨了廷杖,又救下了将要被皇帝迫害而死的叶小天,已经有了极大功劳,又把这首倡之功还给了他。李博贤头脑反应也快,马上响应起了刘恒邑的话:

  “诸位,你们都看到了?皇上如此作为,何异昏君?我等得禄于朝廷,岂能尸位素餐、坐视不理,忠愤所激,鼎镬不避,方能正君道、明臣职,求万世之治!今日在这左顺门外,我等就要伏阙叩请,请天子罪己悔过!”

  众御史纷纷响应:“臣等叩请陛下,忏悔己过!”

  一些正义感爆棚的文官也纷纷加入其中,义愤填膺地跟着呐喊起来。

  徐伯夷眼见群官毕集,群情汹汹,心情也有些忐忑。他忐忑,是担心这么多官员叩宫抗议,皇帝会让步放手,让叶小天再逃过一劫。但紧跟着发生的一幕让他大吃一惊,皇帝的大伴三德子三公公,竟然跑了!

  三德子一见刘御史趴在地上,翘着血淋淋的屁股好象摇着一面战斗的红旗,愤懑而自豪地控诉着、而李博贤率领斗志旺盛的众言官一脸亢奋,就脚底抹油,溜之乎也。不只他跑了,众太监、众锦衣卫大汉将军全都跑了。

  “这……这……”

  徐伯夷完全没搞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好在那群大汉将军里有个熟人,熊伟熊将军。熊将军跑到他面前时,急急吼了一嗓子:“公公还愣着做什么,快跑啊!”

  徐伯夷气得浑身发抖:太监们跑也就算了,你们是军人啊,你们跑什么?面对一群手无寸铁的书生,你们一个个披甲佩刀的,好意思逃跑?这点胆子都没有,要是让你们去保国卫城,还不都得举手投降?

  徐伯夷半道儿进宫,没有认干爹,缺少点拨,又是火箭式提拔,所以不知道左顺门这儿有一条很特别的规矩,那就是:文官在这儿打死人不偿命,这是大明疆域内唯一一处可以打死人不偿命的地方。

  左顺门原本也就是一道普通的宫门,并没有死刑豁免权,但是明正统十四年时,文官们在这里打死了三个人,从此这里就确立了一条并不记载于法典的特殊规定:“文官于此处打死人,无罪!”

  这条特权是英宗时的大太监王振促成的。王振蛊惑天子亲征,结果土木堡一战,大明元气大伤,英宗被俘。太后下诏,立英宗长子朱见深为皇太子。当时朱见深年仅两岁,所以又指定英宗之弟郕王朱祁钰代理国政。

  当时满朝文武皆上书奏请诛杀王振及其党羽,郕王不敢做主,让大臣出宫待命,群臣大失所望,在左顺门伏地痛哭,坚请即时降旨,王振的死党锦衣卫指挥马顺要把大家撵出宫去,这一下激怒了众大臣,众大臣一拥而上,把马顺及其两个心腹活活打死。

  警戒宫门的锦衣卫见状大怒,气势汹汹地冲上前来要替他们的长官报仇,如果真让这些锦衣卫动手,在场的大臣将无一幸免,危急关头于谦冲到郕王面前建议说,“请殿下宣谕百官:马顺之罪当死,打死马顺的人,无罪。”

  郕王听了他的话,大声宣谕,这一来锦衣卫才不敢动手,一幕喋血宫门的惨剧就此消弭于无形。从此,左顺门这里就有了一条连刑部也默认的规矩:大臣们在这个地方打死人,可循前例不予追究。

  公公们和大汉将军们都跑了,就徐伯夷晚了一步,于是,他悲剧了。眼见刘御史屁股开花,众文官群情激愤,一瞧这还忤着个太监不曾逃走,登时一拥而上,哗啦一下就把他围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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