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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士子风流 【作者:上山打老虎额】(完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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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四十四章:长江后浪

  徐谦的胆子很肥,当着内阁首辅的面居然划下了道来。换做是别人,对着杨廷和,谁敢说个不字?

  杨廷和依然没有发怒,他不但没有发怒,反而觉得有趣,方才二人说的是暗语,可是每一句都有机锋,徐谦虽然放肆,可是杨廷和自然也不能恼羞成怒,因为一旦恼羞成怒,就落入了下乘。

  杨廷和抚案微笑道:“那么老夫就拭目以待了,老夫很想看看徐侍读手段如何。”

  徐谦朝他抿嘴一笑,道:“下官就试一试,蜉蝣撼树、螳螂挡车,还请杨公莫要见笑。”

  丢下这番话,告了病假,徐谦自然也就走了。

  徐谦这么做有他这么做的理由,看上去好像他想跟杨廷和翻脸,其实他之所以出面顶撞,就是希望维持这斗而不破的局面,在徐谦没有说出这番挑衅的话之前,或许徐谦是杨廷和的政敌,虽然不至于不死不休,可是以秋后算账不可避免。

  可是说了这么番话,倒像成了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晚辈向长辈挑战,既然是挑战,那么你自然不能把人家砍成肉酱,你是长辈嘛,点到即止就好了,就算徐谦侥幸赢了,你自然也得有这个肚量。

  这就是徐谦精明的地方,与其大家都把阴谋藏在肚子里,不妨直接说出来,成为光明正大的斗法。

  只不过……徐谦显然是还够不着杨廷和的层次,人家只是勾勾手指头,顺手弄出点事儿来,也够徐谦跑断腿的。

  接下来几日,徐谦的腿确实快要跑断了,他想了想。最终还是决定去陆家一趟,陆家这边自然对他很是欢迎,只是看他的表情嘛……

  被人谣言中伤,显然脸皮不够厚是不成的,徐谦在这过程中自然不断磨砺自己的脸皮,一副自己清清白白的样子,向陆家人询问了这桩案子的经过。

  接着又是王家,其实这经过和徐谦所猜想的差不多,尤其是徐谦到了如意坊。看到了徐福拿出来的一沓沓账簿的时候,事情已经很清楚了。

  摆在徐谦面前的就是各家店铺与如意坊之间的合作账簿,徐谦粗浅地算了算,涉及到的店家居然超过了七百之多。

  想想看,七百多家店铺。因为不愿受‘黑白两道’盘剥,宁愿拿出干股赠与如意坊,所买的其实就如路政局兜售的‘平安符’,大家只是想保个平安而已,与其每日去和那些差役和泼皮们周旋,吃力又糜费钱财,还不如买个清静。

  徐谦看得不由暗暗咋舌。七百多家店铺,如意坊等于是坐地就能净赚纹银数万两,这等于是捡来的银子。可是换个角度来说,人家把钱给了如意坊。挂上了如意坊的招牌,自然也就不可能再给那些差役一个铜板了,其实地面上的那些泼皮倒还好说,如意坊的背后也有点锦衣卫的关系。谁敢在如意坊的地皮上捣乱?只需徐勇几个出面,把人提出来。带到城外城隍庙痛打一顿,甚至直接白道锦红刀子出,抛尸荒野也没人去计较,泼皮这东西,表面上最是凶恶可怕,可是一旦遇到了事,反而比大多数人都要胆小。

  顺天府的差役不能饿肚子,他们可以给如意坊一点面子,或者说给如意坊背后的人一点面子,可是这并不代表他们不是狼。是狼就得吃肉,饿极了,什么事做不出?

  徐谦皱着眉,道:“那斗狗场也是咱们如意坊的?”

  徐福就在一边等着徐谦问话,忙道:“不错,是咱们如意坊的,本来斗狗这等赌坊,官府盘剥得最是厉害,油水最多,以前的时候,那些个差役每月从那儿至少进账上百两银子,就在上月的时候,斗狗的赌坊便和咱们如意坊谈妥了,给了如意坊三成的干股,自此挂了如意坊的招牌。”

  徐谦冷冷一笑,道:“是了,这么多的好处,以往年年都有,一下子就没了,换做是谁也接受不了。”

  徐福道:“其实说起来也是这些差役们的错,他们虽然是借口进去追查贼人,可是说到底就是找碴要钱的,说得难听一些,就是打死了也是活该。”

  徐谦苦笑摇头道:“话不是这样说,毕竟他们是搜查贼人的理由要求搜查,无论他们做的是什么龌龊勾当,可是理就是这个理,你再如何矢口否认也不成,他们要进去搜查,而王蛛等人不肯,又杀了人,这要是换做是其他百姓,至少是个杀官造反的罪名,是要诛灭九族的,他们也就是拿捏着这个理由,所以才如此咄咄逼人。”

  徐福不由叹息道:“如此说来,是没有办法了?”

  徐谦想了想,道:“办法也不是没有,不过不要急,得先看看再说。”

  他站起来,亲自跑去斗狗场走了一趟,斗狗场的东家是个满脸横肉的汉子,脸上居然还有刺字,一般脸上有刺字的人,多半都不是什么好出身,其实这种事想想都能明白,若是良人,谁做赌博的买卖?

  不过在大明朝,赌坊毕竟不是什么非法场所,人家要办也不能说人家坏。

  东家叫金安,见了徐福跟着徐谦来,倒是不敢马虎,连忙赔笑请徐谦到后堂里说话,这里的前堂就是斗狗的场所,不过现在却很冷清,想来是发生那件事之后,熟客们不敢来了,都在观望,后院有许多笼子,关着许多狗,一看到生人,顿时狂吠起来,金安吓了一跳,连忙吩咐伙计让这些狗安静,连忙带着徐谦到了后院的小厅里,他正待命人上茶,徐谦却是摆摆手,道:“不用,我只是在这里坐一坐就走,你不必站着,也坐着说话。”

  金安欠身坐下,苦笑道:“大人,小人久闻你的大名,今日大人屈尊……”

  徐谦又是不耐烦地摆摆手,道:“不要说这些没用的了,说了也是白说,我只问你,你这斗狗场是什么时候开的?”

  金安倒是不敢隐瞒,连忙把自己的身世说出来,道:“是在正德十六年做的买卖,小人从前误入歧途,做过贼,后来还被官府拿过,出来之后也做过不少勾当,后来有家有室,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所以才开了这间狗场,就是为了那些公子哥们博个笑儿。”

  徐谦皱眉道:“官府知道你的这些身份吗?”

  金安不敢隐瞒,道:“这自然是知道的,以前的时候,那些差役隔三差五会来,都是小人接待,逢年过节还要给顺天府的一些都头们送礼呢,小人的底细怎么瞒不过他们?”

  徐谦吁了口气,道:“你能改过,那也是善莫大焉,不过话又说回来,你这身份却正是坐实了顺天府是为了拿贼而进来搜查,你毕竟有前科,从前又不是良人,他们说你窝藏贼人,却也算是站得住脚的理由。”

  金安忙道:“小人现在有自己的营生,哪里还敢和外头不三不四的人厮混?请大人做主。”

  徐谦冷哼一声,道:“说是这么说,可是这些话有人信吗?”

  金安顿时不安起来,眼珠子乱转。

  徐谦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道:“你是不是想索性卷了银子远走高飞?”

  其实金安现在存着的就是这个心思,他已经感觉不妙,虽然顺天府没有拿他,可是现在闹出这么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早就想跑了,只是这狗场都是不动产,一时也难以脱手,现在又听了徐谦一番话,让他感觉事态更加严重,因此便生了去辽东的心思,现在被徐谦看破,他的老脸一红,却连忙矢口否认道:“我……我怎会走,这里……”

  徐谦平静地道:“你真以为你想走就走得了吗?你一旦走了就是逃犯,甚至可能定你为钦犯,这天下到处都是官差都是锦衣校尉,要追查你还不容易?其实有人还巴不得你走呢,你出了京师,正好杀人灭口。”

  金安不禁打了个冷战,道:“这……这……”

  这时,徐谦的脸色柔和下来,道:“你不必害怕,本官还有用得上你的地方,你应当已经知道打死人的那个是谁?那乃是宫中太后的亲侄儿,你有罪,他就等于是有罪,只有你无罪,他才无罪,现在大家都是休戚与共,跑是解决不了问题的,这个事也不是全然没有办法,否则本官特意跑来寻你做什么?把你吓跑吗?来了就是为了解决问题,从现在开始,你要按着本官的吩咐去做,听明白了吗?”

  金安仍然惴惴不安,可是徐谦的一番话确实打消了他逃窜的念头,他毕竟是有妻室的人,带着一家老小能跑到哪儿去?想了想,他咬了咬牙,道:“那么就请大人吩咐,小人这条性命就交给大人了。”

  徐谦已经站起来,风淡云清地道:“等消息,过几天会让徐福来告诉你该怎么做,用不了多久,我们就都要上顺天府一趟了,本官看得出你不是个蠢人,后会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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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四十五章:取而代之

  一连几日,徐谦都在东奔西跑,他的一举一动,自然引人关注。

  此时,在锦衣卫指挥使衙门里,朱宸端坐在大堂中,听着奏报,他的眉宇拧起来,一动不动。

  这件事牵涉太多,一是牵涉到了王太后,另一方面也牵涉到了锦衣卫内部。

  陆炳乃是佥事陆松之子,陆家这一对父子和朱宸一样都安陆的旧人,平时早就打了交道,单凭这个,他不关注也不成。

  只是朱宸近来渐渐有了些隐忧,一方面,他现在承受着两个压力,一方面是陆家日渐的得宠,已有取而代之之势,而嘉靖皇帝对他显然并不太满意,他这指挥使不太够格。

  另一方面,皇家学堂已经在筹备,据说过不了几日就要正式招募皇家校尉开堂授课,这学堂的重要,别人就算不明白,朱宸这锦衣卫头子又怎能不明白?陛下已经召问了锦衣卫头目,几次过问此事,又冠以了皇家之名,所招募的皇家校尉多是勋贵子弟,这意味着什么?

  如此重要的学堂竟然不归他朱宸节制,而是让一个锦衣卫千户全权处置,连朱宸都插不进手。

  况且徐昌蹿升得实在太快,这才一年多的功夫就从东厂借调,先如今成为了千户,在锦衣卫内部之中早有传言,而这些传言让朱宸有些坐立不安。

  现在消息已经传出,陆炳和王蛛二人犯法,似有内阁的人打算重惩的意思,陛下已委徐谦出面营救,朱宸本心上并不希望徐谦能够成功,因为一旦成功,徐王陆三家的联系将日渐紧密,徐家新近窜红,势不可挡,一方面有翰林,另一方面,路政局、如意坊、皇家学堂都握在徐家手里,资历不高,实力却不容小觑。王家就不必说了,王太后在一日,他们的恩宠就绝不会断,这恩宠可是实打实的,不是其他兴献王府的旧人所能媲美,姐弟就是姐弟,有这层关系在,王家足以与大明朝最顶级的豪门分庭抗礼。

  陆家乃是靖国侯之后,祖上跟着燕王靖难,乃是从龙之臣,而近日又赌对了一次,子弟多入亲军,其中在锦衣卫之中当差的陆家子弟就有十几人,上至佥事,下至百户应有尽有。

  三大家族若是联手,再加上陛下对朱宸近日的些许不满,让朱宸的压力陡然加剧起来。

  一个个奏报都是徐谦走访王家、陆家、如意坊的消息,这个家伙似乎是打算在查访案情,这就有点让人值得玩味了,顺天府的官差都已经死了一个,莫非还想翻案?

  朱宸实在一头雾水,觉得这徐谦的举动实在有些让人匪夷所思。

  “今日徐谦又去了如意坊?去见了商贾?商贾有什么好见的?这个小子,身为翰林,怎么跟商贾们厮混一起?”朱宸目光如炬,看着前来奏报的锦衣卫佥事王芳,王芳是他的心腹,所以说起话来也没什么顾忌。

  王芳挠挠头道:“是啊,这风口浪尖上,他见那些商贾做什么?据说是召集了数百商贾,在如意坊吃茶闲谈,很热闹呢。”

  朱宸眯起眼,慢悠悠地道:“看来他不急,倒是急坏了咱们。是了,他那边还有什么异常的举动吗?”

  “有,前日不是见了那斗狗场的东家金安吗?卑下已经打探,今儿清早,徐谦派了人过去传了话。”

  朱宸顿时打起精神,他有一种预感,这个金安必定是本案中的关键人物,便问王芳:“传了什么话?”

  王芳道:“说是金安的身份不好,要立即改换身份,还让他买了一个平安符。”

  “平安符?”平安符就是路政局卖的东西,打着的就是给内库送钱的主意,问题在于买平安符的都是走货的商贾,而金安开的是斗狗场,并不需要走货,所以买了也没什么意义。

  可是换个思路来看,你连走货都不用,反而买下一个平安符来,这不是摆明着白白给宫里送钱吗?单单这一份‘心思’,说人家已经弃恶从善,或者说改头换面,也没人能挑剔出什么来。

  朱宸皱眉道:“这倒是一个办法,金安这个人的身份敏感,现在徐谦怕是要打他的主意,将他塑造成一个良人了。到时候说起来,肯定也不会避讳金安的身份,着重来讲诉他如何洗心革面,如何做着小本买卖。”

  王芳呵呵一笑,道:“估摸着也就是这个意思,大人,咱们该怎么做?”

  朱宸用一股带着安陆口音的官话道:“这个倒是好办,本官让你查的东西查到了没有?”

  王芳道:“查出来了,这个金安并不老实。他前几个月曾经和人打过架,据说是因为收了一只狗,原本讲好的是一千二百钱,结果只给了一钱,说是这狗胜了,剩余的钱才给卖主,结果这狗当真是胜了,买主上门,他却只给了一百钱,买主气不过,纠集了十几个人上门,便打了起来。”

  顿了一下,王芳又补充道:“这个金安,从前就在各处厮混,是个狠戾的角色,并不简单。”

  “是吗?”朱宸淡淡地笑了起来,道:“假若这个人的底细等到徐谦拿他做文章的时候透露出去,那么所谓的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就成了一个笑话,对不对?”

  王芳也跟着笑,道:“是这么个意思,大人的意思是不是和顺天府那边打声招呼,把消息递给他们,好让他们有所准备?”

  朱宸面色冷静,慢悠悠地道:“不用着急,再细细打探一下这个金安的底细,一个人做恶,有一次就有两次,老夫觉得这个金安不简单,多挖出点消息出来,当然,得你亲自私下里去打探,切莫让人看出马脚,老夫和陆佥事还有和永丰伯他们可是旧交,懂了吗?”

  王芳阴冷一笑,躬身道:“卑下明白了,大人听好消息就是。”

  朱宸靠在椅上,像是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随口道:“是了,还有那个皇家学堂,现在办得如何了?”

  王芳道:“徐谦的人有的是银子,陛下又许诺学堂的开支都可从路政局里支取,所以这学堂的地方已经选好了,占地五百亩,这可是城内,单单拿下这块地所需纹银只怕十万都不止,据说徐家还挪用了一些如意坊的钱,自己贴了不少进去,显然这一次人家是打算动真格的。卑下还打听到,徐家那边四处在招募学堂的百户,这百户便是教官,据说所选用的有不少都是边镇的老将,名册已经递入了宫中,卑下估摸着陛下肯定会同意。是了,徐家还说,皇家学堂和内书房一样也要有翰林去授课。”

  朱宸深吸一口凉气,翰林去授课?大明朝只有两个机构有幸能选调翰林授课,一个是詹事府,也就是东宫,另一个就是内书房;便是国子监,那也没有这个资格,这徐家的胃口真大,还真是想来蛇吞象了,皇家学堂的规格越高对他们越是有利,一旦翰林授课,又冠以皇家之名,立即就可以跃升为天下第一亲军学府,说得难听点,就是朱宸,怕也希望自己的子侄能在里头学习了。

  将来这些人肄业出去,岂不都成了他徐家的门生故吏?徐家在亲军中的份量只怕要不了多久就可以跃至顶峰。

  朱宸冷笑道:“陛下那边定然会拟准,你是不知道,眼下陛下对这皇家学堂也很是关注,所有要求都是照准,若是连这个都准了,皇家学堂就了不得了。”

  王芳也认同地点头道:“卑下琢磨着也是这个意思,不过就算陛下肯准,内阁和翰林未必同意,翰林们都是金贵之躯,哪里肯屈尊去皇家学堂?”

  朱宸摆摆手,叹口气道:“这件事可以从长再议,眼下也不急,最紧要的还是这个案子,你要尽心去办。”

  王芳颌首点头,道:“那么卑下告退了。”

  王芳走了,这里只剩下了孤零零的朱宸,朱宸显得有些像孤家寡人,身为王府的旧人,他确实颇受嘉靖的信任,可是信任是一回事,本事又是一回事,嘉靖让他做这指挥使,本意是让他节制锦衣卫,去除掉江彬的影响,将锦衣卫整合起来,重新成为宫里最重要的力量。

  可问题在于,朱宸上任之后才发现满不是这么一回事,一方面,嘉靖显然并没有给予他太多‘政策’,理由很简单,正德皇帝就是倚重厂卫,嘉靖皇帝登基,为了显示自己与正德不同,自然对厂卫摆出一副排斥的姿态来,又要马儿跑,又想马儿不吃草,这世上哪里有这么便宜的事?朱宸走马上任,面临的就是姥姥不疼舅舅不爱、下头又分崩离析的局面,再加上锦衣卫亲军本就掺杂了各种势力,内阁早就安插了人,勋贵们也都有自己利益,他固然想下重手整合,无奈何阻碍重重,却不得不作罢。

  最后的结果就是,整个锦衣卫里头,许多人生出了取而代之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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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四十六章:青天

  这几日,天气日渐炎热,九月时分,清晨刚刚露出了日头,便带着几分暑意。

  徐谦还是没有动静,仿佛当真养起病来,闭门不出。

  事有反常即为妖,徐谦是什么人,大家不知道那才怪了,就这么一个家伙,怎么可能会消停?

  顺天府这边的上下官员都在忙碌,一方面抓了两个重要人物,自然不能怠慢,这两个人毕竟只是筹码,抓人是奉命行事,可若真的出了点儿好歹,却不是闹着玩的。因此平时都得好吃好喝伺候着,可是又不能完全当作是大爷一样供着,这是什么地方?这可是顺天府,所以在对待这两个人的态度上必须得有个度,至于怎么衡量,却不能不上心。

  另一方面,这个案子得仔细推敲,案子虽然只是浮在表面上的东西,可是所有的明争暗斗都围绕着这个案子进行,能不能占住这个理字至关重要。

  府尹府尹乃是新上任的郭楷,这位郭大人平时声名不显,在京师里,大家根本就没有想到还有这么一号人,可是现在却成了不少有心人万众瞩目的对象。

  郭楷是刑名出身,从前在地方上做过提刑官,也在大理寺担任过要职,对于老本行,郭大人自然很会来事。

  他细细过问了一遍案情,并没有发现什么疑点,提起的心倒是放下了不少,其实互殴这种事也不是没有,问题的关键在于死了人,哪边死了人,无论是有理没理,那都成了有理的一方,更何况这些差役行动也是奉命行事,既有官命,对方抗拒,甚至还动了手,那么抗拒官差这条罪是死不了的,再加上一条杀人,证据确凿之下,换做平常人,早就拿下治罪了,也就是因为对方是国戚,这才如此‘温柔’。

  案情似乎不成问题,郭楷已经听到了风声,此次是徐谦和他打擂台,在这一点上,郭楷倒是很有自信。徐谦的文采好,他承认;徐谦是考霸,他也承认;徐谦的仕途比他更顺利,他依然承认。可是刑名不是风花雪月,这是实打实的东西,有许多铁证在,想要翻盘,这比登天还难。

  而且届时顺天府是主场,有主场优势,郭楷更不必有什么担心。

  可是想是这么想,事情毕竟太大,郭楷可不敢小心大意,依然每日放出三班差役,出去将本案中的所有细节都调查一番,比如说那斗狗场的东家是什么人,打人时是谁先动的手,又是谁看见了,还有谁看到了最后受害的差役是被谁捅死。当然,受害人的亲眷,他自然也准备好了,到了案发的第六日,便有受害人的亲眷数十人抬着棺材到了顺天府衙门门口,哭得惊天动地,要求严惩杀人者。

  这件事闹得很大,本来这件事知道的不多,如今看到这些一个个孝服孝帽之人抬着棺材出现,上有七十老妪,下有孤苦无依的寡妇,还有几个没了爹哭得死去活来的孩子,众人一打听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事情很明显,这是一起权贵杀人案,如此嚣张跋扈,在光天化日之下将人杀了,这要有多穷凶极恶?在京师里生活的人,大多都看过那些个世家子弟前呼后拥招摇过市的样子,心里早就有了不满。

  此时又听说杀人的和宫里有关系,人家仗着这层关系,根本就不怕治罪,据说此人还放出话来,不过是杀个贱役而已,老子杀个贱役和杀狗一样。

  这话到底说没说暂且不论,问题是别人信不信。现在事实就在眼前,人已经死了,尸体就在棺材里,棺材摆在顺天府的门口,苦主又是哭得晕死过去几次,想不信也不成了。

  众人议论纷纷,人群中恰好有人挑动,于是炸开了锅一样,许多人纷纷跪倒,大叫道:“王子犯法与民同罪,不诛杀人者,如何让人心服?”

  第一个人喊出这番话的人,大家都已经不记得了,可是跟着喊的人很多。人的情绪本就最容易受到感染,顿时气氛变得热烈起来。

  顺天府这边没有动静,差役们也没有出来驱赶的意思,足足等了一个多时辰,见火候差不多了,穿着一身官府的郭楷总算出来了,亲自去扶受害的亲眷,掷地有声地道:“老夫为官十七年,政绩平平,亦无尺寸之功,有负朝廷重托,百姓浮望。现在治下出了这样的事,岂敢怠慢?定会为苦主讨还一个公道。”

  众人听了,却不肯散去,有人道:“据说逞凶之人乃是国戚,大人莫非敢效仿强项令吗?”

  郭楷掸掸身上的官袍,扶了扶乌纱,正色道:“有何不敢?这无用之躯本就该报效国家,若是遇事不前,庸碌无为,那么朝廷养本官何用?诸位放心,本官身无长技,唯有正气而已!”

  这番话立即换来了满堂喝彩,有人道:“大人不怕宫中责问吗?”

  郭楷冷笑:“死都不怕,还怕什么?”顿了一下,接着又道:“诸位且散了,肇事凶徒,定会严惩不贷!”

  众人纷纷叫好,这才散去,而郭楷则是扶着受害的亲眷进衙,亲自抚慰一番,又提出了抚恤若干,这些消息自然用不了多久就传了出去,满京师终于沸腾了。

  刚正不阿四字说来容易做时难,现在府尹郭大人挺身而出,一番正义凛然的言辞最是让人津津乐道,这个案子自此也就不胫而走,坊间议论了开来,士林也是喋喋不休,与此同时,请命的奏书也都递进了通政司,所有人的言辞都是如出一辙——严惩凶徒,还一个公道!

  郭楷这边自然也不能闲着,他立即写了奏书一封,将此案的巨细一一点名,最后的意思是,案子已经水落石出,确实是王蛛会同陆炳二人不法,阻挠差役办公,穷凶极恶,天子脚下、光天化日仗剑杀人,又有凶器、血迹、人证俱在,还请宫中发落。

  这一封奏书递上去,明里是请宫中发落,实则是逼迫宫中就范。若是在这事实俱在的时候宫中依然下旨放人,不但会引起舆论哗然,引发朝野动荡,就算旨意下来交到刑部,刑部给事中多半也会将旨意驳回去,拒不照旨行事。

  可要是宫里头让顺天府依法处置,那么就更有意思了,皇上可以不认陆炳这读书时的伙伴,可以不认王蛛这表兄弟,可是太后认不认?若是不认,那么自然依法处置,只是现在朝野的呼声这么高,就算不杀头,最后的结果也是流放,这个结果是宫里不能接受的。

  表面上好像顺天府一切按宫中的旨意行事,等候宫里裁处,同时也是丢了块烫手山芋,无论宫里接不接都要吃瘪。

  而郭楷如今得到的益处也是极多,现在满京师都喊他青天,郭青天现在声誉正隆,饱受好评,上到各部的大佬,下到士林和市井,提起他无不肃然起敬,有了这个名望,吏部的功考必定是优异,他出身虽然只是三甲进士,可是一下子,就有了冲击高层的希望。

  当然,就算是宫里头打击报复,他倒也不怕,大不了就是辞官而已,宫里这么一闹,他的名望只会更加高涨,回到家中闭门读书几年,到时候还不是会在无数人的陈情下复出?

  郭楷现如今,是真正的撞了大运了。

  可是此时的宫里头,朱宸和黄锦二人俱都跪在慈宁宫里,两人被骂得头都抬不起来,不敢作声。

  王太后此时满腔的怒火,之前好不容易被徐谦安抚下来,如今又变得不安生起来,本来嘉靖就跟她分析,说是对方是拿着这二人要求宫里在杨一清的问题上妥协,想来不会把事情闹大,可是谁知对方终于闹大了,而且还闹得很大,根据厂卫的探子所奏,几乎街头巷尾,从吏部、礼部、兵部再到国子监,从士林到市井,大家都在谈这件事,谈了这件事就不免提及二人的身份,谈到了二人身份就会提到宫中,结果厂卫今日抓了一百来号人,都是讳言宫中之人,可是这种事,你越是弹压,人家就闹得越厉害,人都是如此,一边一个个很谨慎的样子说什么‘莫谈国事’,结果说这句话的人往往都是大谈国事之人的主力军。

  现在的问题已经不再是案子的问题,便是宫中也已经牵涉了进去,王太后不由怒气冲冲地责问嘉靖,道:“不是说事情会压着吗?现在怎么样?现在闹得这样厉害,再闹下去,怕有人要说皇帝昏聩了。”

  嘉靖也是满腔怒火,只是这时候只能耐着性子,道:“想来是他们见我们没有举动,所以故意加码,想给儿臣和母后一点压力。”

  王太后冷笑道:“这些人真是很大的胆哪,那个姓郭的简直就是无法无天了,这大明朝到底是谁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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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四十七章:动手

  王太后是个很实心实意的人,有什么说什么,一句大明是谁家天下显然是没有顾忌到读书人们的感受,天下是公器,就算姓朱,那也不能任你们胡来?

  不过这是内苑深宫,倒也无人计较。

  嘉靖的脸色也很不好看,因为这句话深深刺到了他的心,从登基到现在,他一直在反复的纠结着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和王太后所问的一样,这里到底是谁做主?

  显然这个答案很不识趣,没了皇帝,大臣们照样可以玩,没了大臣,皇帝只能干瞪眼,最重要的是大臣和读书人这个群体是一伙的,打击一个就是一片,惹毛了人家,人家就不带你玩,你能如何?

  嘉靖很恼火,最后道:“徐谦呢,怎么徐谦那边还没有动静?他倒是清闲,去,把他叫进宫来,朕亲自责问他。”

  朱宸的眼珠子一转,忙道:“陛下,徐侍读怕是来不了。”

  嘉靖冷着脸道:“这是为何?”

  朱宸道:“据探子打听的消息,徐谦戒斋三日,说是要杀生,所以要沐浴更衣,整洁身心,以示虔诚。”

  嘉靖目瞪口呆,道:“他杀什么生?”

  朱宸舔舔嘴,本想说几句坏话,可是警惕地看了黄锦一眼后,还是老老实实地道:“这个就不得而知了,徐府门口已经挂起了牌子。”

  嘉靖不由幽幽一叹,这家伙怎么在这个时候就不太靠谱了呢?莫非真要动强,直接让亲军去顺天府抢人?

  不过这个念头也只是在嘉靖的脑海里打了个转罢了,现在事情闹得这么大,那些有心人怕是巴不得嘉靖动强,正好坐实了宫里的**不仁,视子民如草芥,偏袒亲族。

  他的眼睛眯起来,不由苦笑,对王太后道:“母后,实在不成,朕亲自去顺天府一趟。”

  “能成吗?”王太后先是一问,随即摇头道:“陛下这一去,只怕要令宫中蒙羞了,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陛下不必去,那个徐谦已经斋戒几日了?”

  朱宸连忙答道:“这是第二天。”

  黄锦对徐谦颇为了解,似乎想到了什么,道:“这徐谦现在故弄玄虚,奴婢估摸着,多半是他已经有了主意,只是有些事闹起来怕有点过份,所以下不了决心,因此才故弄出这个玄虚出来。”

  王太后道:“是吗?既然如此,那么你就去一趟,请他无论如何也得想个法子出来,哼,他又不是和尚,斋戒什么?分明是想偷懒,看到事情闹大了,所以要闹事,现在宫里的人都在风口浪尖上,宫里的人出了面就会引起别人的非议,你告诉他,哀家信他,他若是有办法,尽快去用,他好男风,哀家都忍了,再做出点什么又有什么干系?他来胡闹,总比宫里胡闹的好,哀家不会亏待他的。”

  黄锦听到哪一句好男风都忍了,心里不由咋舌,却不敢说什么,连忙道:“奴婢这就去。”

  带着王太后的口谕,黄锦急匆匆地出宫,到了徐府,近来徐府正准备搬家,好在新的府邸里什么都有,倒也没什么需要置办的,不过却是招募了许多仆役来,只是新宅还未入住,因此不少仆役暂时在老宅子里住下,这儿显得很热闹,黄锦让门子传话,出来迎接他的却是徐晨,徐晨朝他做了做个鬼脸,道:“黄公公你好,我家堂兄让我来带话,说是如果没有懿旨,他就不出来相迎了,正在斋戒,不好抛头露面。”

  黄锦苦笑道:“当真是有娘娘的口谕,也不必他出来,咱家自去找他。”

  徐晨带着他进去,这一路上打量黄锦,突然问:“黄公公,你是太监吗?”

  “呃……”黄锦呆了呆,不知说什么好。

  徐晨又道:“你是蹲着撒尿还是站着撒尿?”

  “……”

  徐晨道:“太监吃冰糖葫芦吗?”

  黄锦咳嗽两声,故意不去理他,心里暗恨,哪里来的野小子,真是岂有此理!

  好不容易捱到了书房,黄锦飞快地钻进去,看到徐谦一身素服坐在书桌后看书,显得风淡云清,可是……

  黄锦是见识过人家斋戒的,比如张太后就经常如此,可是斋戒戒得油光满面的却是不多,他上下打量徐谦,道:“徐侍读的气色真好。”

  徐谦笑吟吟地站起来,道:“哪里,哪里,黄公公不知有何见教?”

  黄锦连忙将宫里的事说了,苦笑道:“事到如今,非徐侍读出面不可,再不出面,怕要闹出大事了。”

  徐谦小心斟酌道:“其实出面也不是不可以,只是就怕事情闹得太大。”

  黄锦正色道:“有什么大不大的,他们能闹,咱们为什么不能闹?徐侍读,此前不是都说好了吗?这件事你来处置。王太后可是急了,再不出面,真怕要闹出事来了。”

  徐谦脸色一寒,道:“既然如此,看来不闹一场是不成了,不过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再等一个消息,这消息来了,咱们就动手。”

  黄锦不由追问:“什么消息?”

  正说着,外头徐福兴匆匆地进来,道:“来了,人已经找到了。”

  黄锦不明就里,却见徐谦兴奋地搓了搓手,道:“你看,说曹操曹操就到,还真是运气,动手,请黄公公立即回宫复命,让宫里等着好消息。”

  黄锦大喜道:“这就好说了,咱家这就回宫。”

  …………………………………………………………………………………………………………………………………………………………

  此时,在顺天府里,在这平静的背后,府尹郭楷却有那么点儿隐忧。

  此前的时候,宫里就对这件事不闻不问,好嘛,你既然不露声色,那么就逼你出声,于是才有了昨日的一幕,可是到现在,宫里的反应平平,送上去的奏书没有回音,百官的奏书也是没有回音。

  越是如此,郭楷就越觉得事情不对头,本来按照预想,此时宫里该急得跳脚才对,怎么也得有那么点儿动作,怎么现在反而一点动静都没有。

  他仔细地将事情梳理了一遍,觉得没什么错漏之处,这才稍稍安了心,左右无事,便在案牍后头小憩片刻。

  “咚咚咚……”

  突然,鸣冤鼓声传来,吓了郭楷一跳,要知道,这是顺天府,虽然按照规矩,各衙都需设鸣冤鼓,可是顺天府毕竟不是县衙,天子脚下,谁吃了没事敲鸣冤鼓来?

  郭楷打起精神,已有差役飞快来报,道:“大人,有人鸣冤击鼓。”

  郭楷正色道:“列班开堂。”

  “是。”

  顺天府大堂,左右三班已经站好,郭楷亲自出面,头戴乌纱,身穿官服,脚踩云靴,高坐明镜高悬之下,左右两边分别是顺天府的推官。

  郭楷正色道:“何人鸣冤?”

  立即有差役拿着状纸进来,道:“姓王名禄,京师人士,状告顺天府差役江强。”

  郭楷眉眼儿一跳,这江强正是被王蛛杀死的差役,此时有人状告一个死人,这就值得玩味了。

  郭楷已经感觉到有些不妙,不过倒还没有太过放在心上,稍稍抬手,脸上布满寒霜,道:“叫进来说话。”

  过不多时,王禄便被提了进来,他拜倒在地,口称:“小人见过大人。”

  郭楷手拿惊堂木,重重一拍:“大胆刁民,你可知这是什么地方,竟敢糊弄本官?江强已死,你告他做甚?”

  王禄忙道:“大人明察,江强曾借了小人的银子,小人是来讨还的。”

  郭楷道:“可有字据?”

  王禄道:“对方乃是顺天府差役,不敢有字据,却有人证。”

  郭楷有些不耐烦,道:“人证是谁?”

  王禄道:“这顺天府的都头、班头、差役人等都可以作证,小人开的是布行,店里的伙计也可以作证。江强屡屡到小人的店里,每次都说,手里周转不开,要拆借些银子,每月至少是两三两银子……”

  郭楷冷笑:“果然是刁民,人都已经死了,你才来讨债,况且他每月借你银钱,你为何还借?”

  王禄道:“大人明鉴,小人若是不借,这店就别想开了,有一次,小人怠慢了几天,他便拿着刀进来,在小人店里搜查‘贼人’,足足闹了几天,客人们见了,哪里敢来店里买东西,他还扬言,这是天子脚下,是顺天府的地头,他便是天王老子,敢问大人,小人敢不借吗?现在江强虽然已经死了,可是当时他明明说的是个借字,既是有借,总该有还,小人因此前来讨债,还请大老爷开恩,为小民做主。”

  郭楷心里大吃一惊,他一时不知这是偶发事件还是故意有人布局,可是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件事必定要快刀斩乱麻,断不能等闲视之,原本他在这个案子上花费了很多的功夫,做得滴水不漏、天衣无缝,可是不曾想,人家压根就不在这个案子上头做文章,这让郭楷有点儿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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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四十八章:青天大老爷做主

  想定之后,郭楷已下了决心,随即森然冷笑,怒拍惊堂木,道:“无凭无据,只凭几个所谓店伙计和差役的说辞就说人家欠你银子,本官是不是也可以说,你欠了本官五百两银子,本官也可以寻几个人证出来证明?这种无稽之谈也敢在公堂上卖弄,实在可恶,来人,将此人打出去,再敢如此,严惩不饶!”

  一声令下,早已吓出了一身冷汗的差役如狼似虎地冲上去,他们起先听到有人状告江强‘借钱’,这哪儿是借钱,分明就是敲竹杠子,问题就在于,这竹杠谁都有份,不但下头的差役有,差役敲了竹杠还要送给上司,上司又要送给上司的上司,有人当堂揭穿大家,这还有天理吗?

  于是有人将王禄提起,甚至有人上前狠狠地踹上一脚,将其赶了出去。

  郭楷这才松了口气,正待起身回到后衙去,可是还未离座,外头又传出了鸣冤鼓声。

  郭楷已经不耐烦了,可是大明朝有个规矩,寻常的诉讼都要先递上诉状再安排时间审问,可是击打鸣冤鼓的却是不一样,因为一般击打鸣冤鼓的惩罚都不轻,所以一般人不敢去敲,可是有人咬牙去敲,这就说明身上有冤案在身,无法沉冤得雪,这个时候官府若是不受理,不只是渎职,更是玩忽职守,罔顾治下百姓了。

  郭楷根本就不想管这么一档子的事,可是现在人家击打了鸣冤鼓,却不得不受理,他脸色铁青,方才已经后悔,不该只是把人打出去,该重重严惩一下才是,现在无休止的有人敲鼓,这顺天府还要不要维持次序,要不要体面。

  “这一次,又是谁要状告,状告的是何人?”

  见府尹大人一脸的不耐烦,一个差役急匆匆地出去,问明了情况,连忙来禀告,道:“大人,状告的还是江快吏,所告之人叫梁长。”

  郭楷气得胡子都不由跟着嘴唇颤抖起来,吐沫横飞道:“江强都已经死了,这这些人来状告,分明是有图谋,来,带上来,若是此人不说出个子丑寅卯,本官定不饶他,左右列班。”

  片刻之后,叫梁长的进来,拜倒在地,随即便凄凄惨惨地道:“青天大老爷要为小民做主。”

  “大胆!”郭楷面无表情,怒斥道:“休要在这里花言巧语,你口称状告的江强已死,他活着的时候你不来状告,怎的死了反而来告,快说,是谁请你来状告?你是受何人指使?你明明没有冤屈,却敢敲击鸣冤鼓,简直是胆大包天,不说出个理来,今日定让你好看。”

  郭楷已经没有了耐心,或者说他隐隐感到在这些人的背后有人在消遣他,换做是谁,只怕此刻都不会有好脸色,你不是要消遣吗?那么索性就杀鸡吓猴,让你看看马王爷有几只眼!

  这叫梁长的顿时吓得瑟瑟发抖,口里道:“大人息怒,江强活着的时候乃是顺天府差役,小人哪里敢来状告他?再者说,此前小人怕因为江强乃是顺天府的人,诸位大人们包庇于他,可是小人近来听说,大人为了给人申冤,不畏国戚,乃是我大明朝一等一的青天大老爷,小人听了之后便鼓足了勇气状告江强,请大老爷为小人做主。”

  郭楷呆住了,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这么一顶高帽子下来,人家都说是因为你是青天大老爷才跑来告状,你却怀疑人家别有居心,还想动刑,这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他只得压着心里的怒火,道:“那么你状告江强什么?”

  梁长道:“小人在五马街开的一个茶叶铺子,只是有一次,江强来小人铺子里借钱,小人当时许多帐还未收回,手里没了活钱不成,因此婉言拒绝,谁知江强身为官府官差,居然带着几个泼皮把小人的店砸了,小人当时自然不忿,要去和他理论,还被他痛殴一顿……”他捋起袖子来,露出一道刀痕,道:“大人请看,这就是江强当时用刀砍的,小人是本份人家,平时从来不敢作奸犯科,却是遭了这无妄之灾,到了后来连生意都不敢做,只好关了店,一家老小的生计都没了着落,小**子当时正好要产子,就因为如此,没有稳住肚子里的孩子,如今生业没了,孩子也没了,一家老小跟着吃西北风,大人做主,定要严惩这江强,让江家赔偿小人损失……”

  郭楷的脸色犹豫不定起来,他突然感觉到,问题已经有些严重了,对方是有备而来,而且说得有鼻有眼,不像是说假话,他目光一闪,落在今日站班的都头身上,这都头和江强颇为熟稔,江强是什么人,这都头应当清楚。

  结果这都头一见郭楷的目光过来,连忙吓得低下头,满是惭愧之色。

  郭楷旋即明白,这件事应当是真的,确有其事!

  他只得先稳住梁长,道:“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梁长道:“是一年前。”

  郭楷忙道:“你的事太过久远,本官定会严查,只是要严查却需要一些时日,这里不是你胡闹的地方,但凡有结果,若是查有实据,自然会告知于你,你速速退去。”

  梁长道:“要查也容易,大人只需传唤当时小人的左邻右舍即可,他们愿意作证。”

  郭楷板起脸来,道:“哪有这么容易,休要胡闹,速速退去,随时在家候命,过些时日,本官自然会传唤于你。”

  梁长已经有些犹豫,最后倒也洒脱,乖乖地退了出去。

  郭楷这一次学乖了,并没有急着起身,果然过不多时又有鸣冤鼓响起来,郭楷的脸早已拉下来,道:“又是哪个闹事?真是岂有此理。”

  满堂的官差们面面相觑,若说一开始还只是巧合,可是现在看来,这件事很不简单,平时顺天府一年到头也没几人来敲鼓,今日却是接连不断,都好像商量好了似的,一个又一个的无休无止。

  你若是审,不但烦不胜烦,而且几乎来状告的人都是有备而来,也挑剔不出什么错处,这么多人告一个死人,而这个死人现在又是至关重要的人物,郭楷非要庇护不可,可是你庇护的了第一次第二次,有人走马灯似的来状告于他,你能无动于衷吗?

  不能再继续审下去了,否则不但操心劳力,而且还极有可能捅出篓子。

  虽是这样想,不审却是不成的,对待击鼓鸣冤之人,官员是绝不能等闲视之,你要是不理,就会被人攻讦为玩忽职守。显然在这衙外头早有人做好了攻讦他的准备,事情坏就坏在他这青天的名头上,立了牌坊,现在成了道德圣人,连台阶都没得下,没办法,继续审。

  一个个告状的人上堂,所告的人都是江强,大多数都是借钱的,要嘛就是打人砸店的,还有诬赖他们店里藏匿了乱党的,甚至有一些事儿有点触目惊心,郭楷听了,心里都不由打了个冷战,他万万没有想到,江强坏到了这个地步,也贪婪到了这个程度。

  其实他哪里知道,大明朝的差役一非正式,二来没有工钱,在这种情况之下,不去刮地皮早就一家老小统统饿死了,况且这些人早已习惯了这种事儿,在他们眼里,做这等事本就稀松平常,否则给上官的孝敬怎么来,平时的吃喝哪里来?从太祖皇帝以降,再到这嘉靖朝,哪一个差役不是如此?只不过有的差役胆量小一些,有的更加肆无忌惮一些,就如狼一样,狼都是要吃肉的,不吃肉的狼不叫狼,叫吃屎的狗。既然天生就是狼,那么无论怎么个捕食进食的法儿,其实都不重要。

  这些事,郭楷当然知道,可是他看到了,会故意选择性的遗忘,他深谙这里头的规则,自然不会想到,差役刮油水居然也有人来状告。原本他把案情推敲的天衣无缝,把江强这个差役平时的行为也琢磨得很清楚,他原本以为并没有什么问题,其实并不是江强没有问题,而是江强的所谓问题在郭楷眼里根本不是问题,刮地皮对江强这样的人来说,本来就像是吃饭喝水一样,难道你认为人家吃饭喝水也有错。

  错就错在,这无数的苦主涌上来,如今人既然死了,可是这些人不知受了谁的指使,竟来秋后算账,这背地里的人打的好算盘,分明是想将江强的名声弄臭,江强臭了,那么这样的暴吏人人得而诛之,反而杀死他的人非但不会受到舆论指责,反而会成为人们眼里的大英雄。

  郭青天现在骑虎难下,身为青天,当然要为百姓伸张正义,可问题在于,要求伸张正义的‘百姓’实在太多,几个时辰下来,已经打发走了六七个,可是人刚走,鸣冤鼓又响了起来,郭青天烦不胜烦,疲惫不堪,整个人有了些麻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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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四十九章:疯了,疯了

  郭楷担心的事远远比外头的鸣冤鼓要麻烦的多,只是现在,他不得不耐下性子继续一个个地盘问。

  江强虽然死了,可是这个人是不能不保的,若他是十恶不赦之徒,那么之前的种种作为岂不是成了笑柄?

  为了自己的前程,为了好不容易赚来的名誉,郭楷也不得不硬顶下去。

  所有状告江强的人,郭楷要嘛是呵斥赶离,要嘛就是拖延时间,要嘛是说胡搅蛮缠,要嘛就是事情还未有定论,且等一等再说,自然会有交代。

  至于等多久,到底有没有交代,那就不是眼下的问题了,若是连忽悠都不会,还做个什么官?

  郭楷并不知道,在这顺天府的外头已经排队侯了许多人,这队伍宛如长龙,蜿蜒着朝鸣冤鼓的方向去,出来了一个人,自然又有人抢上去鸣冤,以往那些穷凶恶极的差役见状,竟是不敢阻拦,因为在这队伍里头还有不少是身形彪悍的家伙,他们并不鸣冤,只是抱手在一边站着,眯着眼在这儿看着。

  差役们倒是不怕这些人,怕就怕闹出了乱子,这些人趁乱下黑手。

  街面上混的人,眼睛毒得很,这种亏是不会吃的。

  除了那上百个要鸣冤的和几十个参杂在人群中的彪形大汉,自然少不了许多看客,这些人本来就好事,现在见知府衙门还没消停两天又出了这么个事,一打听才明白过来,原来都是听闻这位府尹大人乃是青天,于是许多苦主不再隐忍,纷纷要来状告沉冤。

  众人一听,乐了。

  在他们听来。这似乎很顺其自然,现在谁不晓得郭楷郭大人乃是大明朝最富盛名的清官、好官,这样的好官可是不多见,平时的草民遇事往往都是隐忍不发,顾忌实在太多,一方面怕人打击报复,另一方面又怕官官相护,俗话说得好,衙门八字开。有理没钱莫进来,谁吃饱了没事去告状?

  只是现今不同了,现今这位郭大人肯为大家主持公道,自然妙极。

  于是众人不免要打听,诸位要告的是谁。结果得出的结论却是让人更加来了兴致,要告的居然都是那个被打死的江强。

  江强如今也是街头巷尾熟知的人物,大家都知道,这位衙里的差役被权贵打死了,真真是可怜,他的家眷还扶着棺材来过一趟顺天府呢,怎么反倒人人都来告江强了呢?

  于是争议就来了。有人冷冷一笑:“莫不是这些人根本就是被人安排,故意要诬告江强,好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吧?”

  却也有人冷笑反驳:“假若这姓江的当真无罪,自然是诬告。可是人家击鼓鸣冤,一旦诬告,那可是要惹官司的,既然不是诬告。只是倾诉冤情,又有什么不可?莫非咱们大明朝还不准人告状吗?”

  “可是为何平时不来告。现在反而来告了。”

  “大家都晓得郭楷郭大人乃是青天老爷,自然就来告了。”

  大家争得面红耳赤,自然也有不少排队告状的人也加入了争吵的内容:“江强是什么人,这街面上但凡有点营生的,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他是什么样的人,但凡去打听打听就知道,我等苦江强已久,现在江强死了,拍手称快都来不及,现在有郭大人做主,自然要请他秉公决断,为咱们平民百姓申冤。”

  争到后来,大家都不禁感慨:“昏官在的时候反而治下无讼,如今青天大老爷在堂反而诉讼如雨,若非这位青天大老爷,不知多少人沉冤不得昭雪。”

  众人纷纷点头,都是一副敬服之色。

  那些前来告状的更是添油加醋,这个道:“郭大人是青天,定然肯为咱们做主。”那个道:“郭大人公侯万代。”“大明朝难得出一个似郭大人这样刚正不阿,肯为咱们百姓做主。”

  正说着,却看到一个个人被打出来,有人鼻青脸肿,满脸冤屈和无奈,众人见了,连忙围上去,七嘴八舌地道:“怎么,为何被打出来?莫非是诬告吗?”

  “诬告什么?”被打出来的人冷笑连连:“分明是证据确凿的事,那姓江的打砸了我的店铺,有这么多人证,可是郭大人却说什么时间久远,模糊不清,我不过说了一句若是再耽搁下去,岂不是时间更加久远,更加揪扯不清?谁知郭大人便勃然大怒,将我打了出来。我真是冤枉,起先被那江强欺负,每个月都要盘剥我一次,辛苦做点小本买卖,这月五两,下月十两的送给他,没有遂他的心便跑来捣乱,指使人打我,现在本以为已经拨云见日,有人肯来做主,谁知竟是一丘之貉。”

  众人听了直吸冷气,可是许多人仍然不信的样子,郭大人可是青天,坊间早就传开了,怎么可能信你一人之词?

  结果过不了多久,又有许多人垂头丧气地出来,有不少人在进衙之前还在大说郭大人好话,出来之后便是悲愤不已,说什么哪里是青天?分明是欺世盗名,又劝那些状告的人不要再去告了,江强是告不倒的,郭大人对他袒护有加。

  有人不信,也有人开始露出疑窦,甚至有人义愤填膺起来。

  可是这鸣冤鼓依然不停,许多人仍然带着‘信心’,而外头的人也越聚越多,居然将整条街道都堵住了。

  一直持续到傍晚时分,又一个告状的被赶了出来,还有人想要擂鼓,想来是里头的府尹大人不耐烦了,因此一队官差出来,将人群打散,大喝道:“有完没完?你们当这衙门是客栈旅店,这是你们胡闹的地方吗?大人有令,今日歇了,诸位快快走吧,不得拥堵顺天府。”

  这些官差向来是习惯了耀武扬威,什么话到了他们嘴里都带着几分霸气。

  有人正要散去,可是有人却在人群中道:“这是什么道理?我等都是来状告江强的,为何十几个先行进去上告的人不是被打出来就是敷衍,我等在外头等了这么久,就是希望青天大老爷做主,为何大老爷如此袒护江强?”

  这一声道出来,众人都不走了,许多人也隐隐感觉不对劲,这个江强是什么来头?按理说人家去告,又说有人证,为何郭大人从不提证人上堂,次次都是敷衍?

  本来大家的心里对这么多人告江强还怀着几分阴谋的心思,可是现在郭楷的态度让人早已忘了这个,而是不禁琢磨这个所谓的郭青天怎的……

  那些差役一向是横惯了的,平时他们说一句,寻常的草民作声不得,可是现在大喝竟然没有效果,居然还有人还嘴,这就有点让人难以接受了,带队的都头叉着手,带着寒霜般的脸孔,冷然道:“谁,方才是谁反驳老子?站出来!”

  他说话嚣张到了极点,让人都不禁有些害怕,怕事者纷纷退后了几步。

  人群中却有人道:“你们还告个什么?难道不知道江强是什么人吗?江强,你们也敢告?真是胆大包天,这江强乃是刑部左侍郎江枫的侄儿,你们告得倒他?侍郎比顺天府府尹的官都要大,这府尹敢动江强一根毫毛吗?”

  这一句实在石破天惊。

  其实稍微有点智商的人都明白,江强一个小吏,屁一样的人物,怎么可能有个侍郎的伯父?若真是有,也早就不在这儿干了。

  可是大多数人的智商是有限的,不但是有限,而且一向深信自己所相信的东西,众人听了,顿时哗然,这就难怪了,原来这江强竟是个‘官二代’,不但如此,背景还如此深厚,难怪他被国戚打死,府尹大人扬言要为他讨还公道,难怪这么多人状告他,府尹大人对他百般维护,就算是诬告,那也该按章程把证人叫来问清楚,现在问都不问,就这般草率,说来说去原来是上头有人。

  众人愤怒了!

  其实假若郭楷不立这个牌坊,不做这个青天,在寻常人眼里,官儿大致都差不多,官官相护嘛,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大家早就习惯了,无所谓。

  可问题在于,你丫的立了牌坊,让这么多人对你趋之若鹜,对你满怀尊崇,现在大家发现了真相,终于知道了什么叫做‘无耻’,知道了什么叫做‘婊子’,这满腔的怒火顿时发泄出来。

  人群中有人在大喊:“呸,说什么青天,原来是个狗官。”

  “江强和府尹狼狈为奸,欺人太甚,平时江强横行无忌,仗的就是这府尹的势,江强盘剥咱们的钱,这狗官定有一份。”

  “……”

  都头呆住了,连忙大喝:“是谁胡言乱语?大胆,你们疯了吗?”

  其实这黑压压的人群还真有不少人疯了,其实疯的人比例并不高,可是这些人振臂出来,大喊一声:“冲进去,找这狗官算账。”有了这些人鼓舞,再加上法不责众的心态,人流宛如潮水一般朝着顺天府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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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五十章: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顺天府的差役惊呆了,他们当了这么多年的差,还从来没有见过有人这样大胆,居然敢冲击顺天府衙门。

    他们一见有人朝这边涌来,那都头反应倒是还算快,连忙大叫:“关门,关门。”

    顺天府的大门连忙关紧,死死拴住,府里的差役全部惊动,纷纷赶来,又有人立即禀告郭楷。

    本来一天下来,郭楷又疲又累,现在听到这消息,整个人打了个哆嗦,就差没一下瘫倒在地。

    “本官明白了,明白了……”郭楷口里喃喃念道:“定是那徐谦捣的鬼,一切都是徐谦布的局,这些人也是那徐谦请来的,诬告江强,制造事端,又挑唆无知百姓闹事。好一个借刀杀人,哼,他也是朝廷命官,怂恿人冲击顺天府,真是胆大妄为,十恶不赦!”

    郭楷忍不住破口大骂,其实事情确实是徐谦的安排,可是要说诬告江强,那还真冤枉了徐谦,那江强是什么人?或许在顺天府眼里,他是一个合格的差役,办事得力,手脚勤快,平时对上官还算殷勤,冰敬炭敬,逢年过节的礼数都很是周到。

    可这并不代表他是一个好人,孝敬上官的钱是哪里来的?平时吃香喝辣的钱又是哪里来的?说到底,这无非是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的游戏罢了,江强就是小鱼,对于大鱼们来说,小鱼是个好东西,既能喂饱他们,平时对他们又是尊敬有加。可是对虾米来说,江强就是穷凶极恶的混蛋,什么坏事都少不了他的份,这样一个人,只要徐谦这个侍读,还有如意坊背后东家的身份出面,发动苦主们状告,再加上大家本身对郭楷抱有幻想,认为郭楷乃是青天老爷,一定会为民做主,因此大家趋之若鹜而来。

    当然,说徐谦是个挑拨是非的家伙也算是郭楷没有看错人,徐谦确实是个挑拨是非的家伙,就比如那一句江强乃是刑部侍郎江风的侄儿就是徐谦编造出来,并指使人吼出来的,其实这种‘谣言’虽然和现实和理智不符,稍微懂点行的都嗤之以鼻,可是莫要忘了,谣言并不一定要如何天衣无缝,最重要的是要迎合大众的心理,这就好像皇帝老子每天吃一百个烧饼的东西一样,明明毫无逻辑可见,明明智商低下,可是信的人依然是大多数,可要是有知情人站出来说,皇帝不吃烧饼,吃的是秘制水晶豆腐,或是四喜干果,多半大家反而不信了,豆腐?皇帝老子不吃烧饼吃豆腐?皇帝老子不吃烧饼吃干果?你这死骗子,豆腐值几个钱,烧饼值几个钱?

    而江强‘官二代’的身份就是一种迎合大众的说法,因为大众最期待的就是这个结果,总而言之,总得有一个借口让大家发泄心里的不满。

    这许多的内情,郭楷自然不知道,府衙外头一阵阵的痛骂声却是清晰地传进来,还有撞门的咚咚作响让人心惊肉跳,可是府尹大人除了咒骂,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眼下到了傍晚时分,突然闹出了个民变,倒是一个推官意识到问题严重,连忙提醒道:“若是让那些无知百姓继续冲撞下去,下官恐怕真会闹出乱子,大人,不如立即命人爬墙出去,前往五城兵马司求援。”

    郭楷心惊肉跳,连忙道:“是了,就这么办,立即拿了本官的印信前去五城兵马司,命他们立即弹压,如若不然,则大事去矣。”

    而外头聚集的人越来越多,有个差役换了一身常服攀爬出去,焦焦急急地前去五城兵马司。

    这五城兵马司的堂官接到消息,顿时也是愕然,闹出事来了还请求弹压,五城兵马司乃是兵部下设机构,专门负责治安、火禁及疏理泃渠街道等事,和后世的公安局相当,因为顺天府的位置在西城,所以准确的来说,这差役寻上的乃是西城兵马司。

    而这位西城兵马司当值的堂官接到了奏报之后,脸色很是古怪,他当然清楚事情的严重,可就是因为太严重,数百上千的百姓冲击官府,这便是放在哪里都是了不得的事,西城兵马司不出面,那是不成的。

    可是人都知道,弹压民变不是什么好差事,因为你若是弹压的凶,必定会闹出人命来,而事情出来之后,为了息事宁人,朝廷一般都会寻个替罪羊出来,把事情抹平。

    也就是说,今日若是他下了这个命令,没有上头的兵部老爷们为他‘背书’,那么稍稍闹出点乱子,都可能面临秋后算账。

    堂官接了条子,只是道了一句:“知道了,你去,本官自会处置。”转过头,便立即命人前去兵部通知,集结了一群兵丁,随时候命,就等兵部那边的意思。

    因为是傍晚,所以兵部的老爷也不多,当值的官员一看,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这东西就好像击鼓传花,谁都不愿意承担干系,首先要确认的就是,顺天府那边发生的到底是不是民变,若是民变,其实弹压也没什么不可,问题就在于,假若不是民变,而只是顺天府官员有些事处置不当,闹出了民怨,那么下令让兵马司动手,显然是极为不智的,甚至可能把自己栽进去。

    这个事依然不是当值堂官做主,这堂官唯一能做的也就是命人立即前寻兵部尚书拿主意。

    结果尚书大人没寻到,倒是兵部侍郎周世金听到了消息,匆匆忙忙的赶了来。

    “事情到底如何?是不是民变,没有人受伤?”

    “已经命人查了,不算民变,也没有人受伤,只是一些‘含冤’的百姓围住了顺天府,要府尹出来给个交代。”

    这周世金不禁冷笑一声道:“这倒是有趣了,郭大人昨个儿还是青天大老爷,怎么今日就人人喊打起来了?”周侍郎心里一松,只要不是民变就好,他故意挪瑜一句,倒是折射出来了他的心理,因为这么一桩事,郭楷倒是一下子出了名,可是郭楷是什么德性,大家岂会不知?喝花酒、巴结上司的时候可从来都缺不了他,这样的人都成了青天,换做是谁心里都不舒服,周世金就是其中一个。

    只是眼下挪瑜是不成的,最重要的是事情怎么处置,周世金道:“事情紧急,眼下说弹压还为时尚早,兵马司不能趟这趟浑水,事情若是当真闹大起来,谁都逃不了干系。”

    “可是就怕那边闹出事端来……”

    周世金冷漠地道:“闹嘛,让他们闹,让兵马司带一队官兵过去,也不要急于弹压,只在边上盯着,只要没伤人就不要动手,这种事可大可小,往大里说,这就是民变,往小里说,那就是百姓伸张冤屈,若是弹压,定性为民变倒还好说,兵马司也算是奉命办事,可一旦被人认为是喊冤,兵马司贸然动手,我等有多少个脑袋?这是天子脚下,自然比不得其他地方,凡事都要慎之又慎,一切都等明日再说,只要压着不出事就成!”

    周世金的态度确实谨慎,他倒不是不想拉郭楷一把,好歹也是同僚,就算心里对这家伙不爽,可是看在大家都是官的份上,拉他一把也无妨,可是帮人也得有个限度,总不能把自己也搭上去,天下的民变多的是,哪一年没有个几百上千件,各府各县都有,大到杀官,小到聚众滋事,年年如此,可是天子脚下不同,这种事对于京师,却是稀罕事,这儿不是乡下,乡下地方,你把人得罪死了,人家毕竟还有宗亲,到时候纠集起来闹一闹,那也是理所当然。

    天子脚下承平日久,这样的事几年都未必遇到这么一遭,所以这小事,就成了天大的事,一旦是天大的事,就会全天下瞩目,若是陷进去太深,朝廷若是态度坚决,坚决镇压倒还好些,可要是打着平息事态的主意,就免不了要找人来背黑锅,这个黑锅,现在明显是郭楷来背,可是周世金没头没脑的撞进去,说不定就轮到他了。

    堂官听了吩咐,连忙道:“下官听说内阁里有人颇为关注顺天府,昨日还亲自褒扬了郭楷几句呢,若是……”

    周世金冷笑道:“内阁比咱们更精明,褒扬归褒扬,若是你挡了人家的路,坏了他们的名声,他们撇清关系的时候比咱们还要快得多,他们说什么不要紧,褒奖谁也不要紧,最重要的是但凡什么祸都惹不到他们的头上,这件事就得这么办,京师又不只是兵马司这个衙门,可以管这个事的衙门多了,谁爱管自然就去管嘛,咱们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即可。”

    堂官点点头,道:“下官这就下条子,提调兵马司严防死守,却不能搀和进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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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五十一章:秋后算账的时候到了
    这一夜很是漫长,各家大人的府邸都迎来了不速之客,但凡收到消息的人或喜或忧,却都忍不住找人商量。

    说实话,事情有些出乎意料之外,因为谁也没有预料到事情反复得这样快。

    可问题在于,一旦闹出这样的大事,轻易涉入很可能会引火烧身,所以现在所有人都在打探,打探消息的结果只有弄清楚了前因后果才能根据自身的立场进行豪赌。

    便是杨廷和也不得不小心谨慎起来,民怨这种事绝不是闹着玩的,他眯着眼,等待着打听来的消息,这些零零碎碎的消息最后化为了一个整体,大致地出现在他的面前。

    问题其实已经很清楚,徐谦发力了,而且他着力的方向,所有人都没有预料,原本大家都认为徐谦一定会针对案情进行反击,郭楷就是这么想的,身为一个老刑名,对案情的把握非同凡响,所以在这一点上,郭楷是有几分得意的,而一旦对方从其他地方发力,顿时就让得意洋洋的郭楷措手不及。

    杨廷和连夜坐在自己的书房,一动不动。冉冉的油灯跳跃扑簌,令他的眼眸多了几分血丝。

    他当然清楚,要处置这件事情其实也容易,只要戳破了所谓江强‘官二代’的身份,自然好说。可问题在于,他需要时间布置,这个时间至少需要二至三天。

    可是杨廷和最担心的是,徐谦会给这个时间吗?

    说到底,这件事杨廷和并没有参与,一切都是郭楷布置,可是杨廷和感觉自己还是小看了,早知如此,绝不可能会有这样的疏漏。

    他沉默了一下,随即咳嗽一声。外头早有人候着,听到他的咳嗽,忙不迭地进来,道:“老爷有何吩咐?”

    杨廷和立即作书一封,道:“立即命人递条子入宫,今天夜里是毛纪当值,给毛纪传个信,让他立即下公文,让都察院委派人员,将督察顺天府一事告诉毛纪,这件事事关重大,切不可简慢。”

    “是,老爷。是直接递条子还是悄悄递进去?”

    “明目张胆地送进去,这没什么关系,又不是做贼,京师出了这么大的事,身为阁臣,自然该立即委派人员处置,别人也无话可说。”

    “只是……这连夜送去……”

    “事态紧急,刻不容缓,你休要多言,去。”

    那府里的主事已经走了,唯独留下了杨廷和,杨廷和幽幽叹口气,定下神,摇摇头低声呢喃:“这个时候该有人入宫了。”

    确实已经有人入宫了,就在当天夜里,就在顺天府依旧被‘愤怒’的人包围的时候,徐谦骑着马飞快至午门,数十个锦衣护卫拱卫着他,徐勇亲自去拍那高达数丈的朱漆大门,夜间静谧的午门,传出咚咚作响。

    这样的事自然引来了宫里的紧张气氛,无数人搭弓从城楼上探出头来,大喝道:“尔等何人?好大的胆子。”

    徐勇大喝:“瞎了眼吗?徐侍读有紧急大事禀告皇上,速去通报。”

    城楼上的人面面相觑,徐侍读他们是久闻大名的,至少在亲军里头,大家都晓得,这位大爷乃是新近的红人,还是陆家的未来女婿,关于他的传说不胜枚举,什么近臣、什么不知从哪里来的天子剑,什么男风之类。

    这样的人连夜要入宫,自然不能立即回绝,城楼上当值的乃是金吾卫的一位千户,这位千户呵呵一笑,连忙道:“原来是徐侍读,徐侍读,你好,且少待片刻,我这便亲自入宫禀告。”

    急促的脚步声响彻在空旷的深宫内院,皎月之下,人影如风,去的人很快返回,紧接着就是几声密语,有人道:“立即放下篮筐,请徐侍读入宫。”

    接着又传来黄锦的声音:“快,准备好快马。”

    徐谦上了城楼,他一身官服,头戴乌纱,满脸肃然,见到了黄锦也不客气,正儿八经地道:“本官有急事要启奏陛下,陛下在哪里?”

    黄锦道:“陛下已经移驾暖阁,等候徐侍读觐见,陛下有口谕,请徐侍读骑马过去。”

    徐谦也没多说什么,下了城楼,飞快地骑上了马,他对暖阁轻车熟路,毫不犹豫地飞马过去,马蹄踩在宫中的砖石上,哒哒作响。

    而此时,东暖阁已经灯火通明,门口早已侯了许多侍卫和太监,有人掌灯上前接了徐谦的马儿,徐谦跳下马,见到这个阵仗,忍不住道:“怎么今日这么隆重?咦,赵公公,你不是在慈宁宫当差吗,怎的来了这里?”

    接了马的赵公公道:“太后娘娘也已经来了。”

    徐谦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这么久没有消息,现在又连夜入宫,为的自然是近来太后和陛下最关注的事,王太后听到这消息,自然就来了。

    徐谦步入阁中,便看到嘉靖坐在御椅,王太后在旁陪坐,徐谦忙道:“微臣见过太后娘娘,见过陛下。”

    “休要多言,你深夜入宫,所为何事?”王太后最是心急,现在侄儿还在顺天府,一天没出来,她就一天都寝食难安,这几日长吁短叹,她固然最上心的是自己的儿子,可是嘉靖毕竟是天子,不管如何,这辈子富贵荣华衣食无忧,可是王蛛不一样,王蛛是她王家的嫡亲血脉,将来王家要延续都落在王蛛的身上,为了这个事,王太后已经好几天没有睡过好觉,做什么都没有心情,整个人仿佛老了几岁,尤其是在这灯影之下,连眼角处的鱼纹深刻了不少。

    徐谦道:“微臣听说了一件骇人听闻的大事,今日有许多百姓围住了顺天府,下官怕滋生民变,不敢怠慢,因此特来禀告。”

    “是吗?”嘉靖皱眉,不知这事儿是好是坏,不由深深地盯住徐谦,道:“滋生民变?怎么会有这么大的事?朕为何没有听到禀告?”

    徐谦道:“微臣也是听到消息,立即就来了,此事太大,滋事的百姓有数百人之多,而且人心惶惶,现在还是夜里,若是继续这样下去,就怕事态扩大。”

    嘉靖颌首点点头,道:“他们为何要围住顺天府?”

    徐谦道:“似乎是已死的一个差役江强平时无恶不作,横行不法,而府尹郭楷包庇于他,引起百姓不满。”

    江强……

    听到这消息,王太后不由失声道:“是蛛儿打死的那个?”

    徐谦忙道:“是,就是他,此人为非作歹多年,京师百姓敢怒不敢言,如今见他死了,又闻郭大人乃是青天老爷,因此纷纷前来状告,只求讨还一个公道……”

    徐谦大致把事情说了一遍,王太后顿时眼眸大亮,她终于明白怎么回事了,她自然也不是傻子,一个死了的差役,谁会没事去状告?又怎么可能轻易滋生民变?只怕这件事煽风点火的人就是眼前的徐谦了,徐谦这厮倒还真是阴险,原以为徐谦去亲自去顺天府捞人,谁知道人家躲在幕后,搞了这么多的事出来。

    有人去找王蛛和陆炳的麻烦,徐谦就去找郭楷和江强的麻烦,这正合了围魏救赵的道理。

    王太后笑得合不拢嘴:道:“想不到这个江强竟是这样的恶吏,如此说来,我家蛛儿岂不是为民除害?”

    嘉靖心中也是大喜,一方面,在这件事上他的权威受到了动摇,另一方面,王太后每日长吁短叹,身为人子,心里也是郁闷无比,如今听到了这消息,自然晓得徐谦已经动手,而且这一手很漂亮,将这把火烧了起来,事情显然就有了眉目。

    他不由道:“那么下一步,该当如何?”

    徐谦正色道:“此事关系重大,天子脚下,竟是闹出这等事来,这让天下人怎么看?是非曲直,眼下还没有定论,到底是刁民滋事,还是确实有冤情,都还要彻查之后才能清楚,所以微臣恳请陛下立即敕命钦差,节制厂卫,彻查此事,若是百姓胡闹,自然要严查到底,给予重惩。若是当真有官员玩忽职守,包庇暴吏,也应处置涉事官吏人等,以平息民怨。”

    嘉靖顿时明白了,徐谦的意思很明白——秋后算账的时候……到了!

    嘉靖不由激动起来,眼角看了王太后一眼,见王太后跃跃欲试,心知王太后也大致明白了徐谦的意思,更知道他这母后的打算,他站起来,脸色胀红,显得有几分激动,他一字一句地道:“你说的对,此事关系重大,定要敕命钦差一名查明此事,以平息民怨。”

    他背着手,浑身精神奕奕的在这暖阁里来回踱步,良久,他抬起眸来,又是一字一句地道:“敕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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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五十二章 :大鳄
    事态显然有扩大的趋势。

    一开始,还只是一群人陈冤愤怒,到了后来,事情发生了变化,须知天下的差役是一家,这些打着官府身份的家伙其实大多数比街上的泼皮都不如,平时里耀武扬威,谁也不敢招惹。

    而现如今因为江强这个导火线,又有人打头,朝廷似乎又没有弹压的意思,许多人不禁大胆起来,围在顺天府外头的人越来越多,人头攒动,如山如海。

    不过众人只是发泄,倒还不至于造反,只是将这里围得水泄不通,人群不肯散去。

    可是衙门里头的人却是急得成了热锅蚂蚁,现在外头的人进不来,里头的人出不去,在这里耗了一个晚上,这样下去实在让人担心,谁知道外头的人会不会发疯,杀官造反?

    郭楷就在公堂上呆坐了一晚上,他实在想不通事情为何会到这个地步,虽然知道这是人家的圈套,可他现在就在这套子里,便是手眼通天,现在也是无计可施。

    你去解释,告诉他们被骗了,江强根就和刑部侍郎无关,且不说人家肯不肯信,你敢冒头去说话吗?你就算能冒头,你的嗓门有别人的粗吗?

    官府一旦没了威信,那么你就什么都不是,郭楷哪里知道,他的权利并不只是来源于朝廷,还来源于这千千万万个京师的百姓,正是因为别人信他,别人敬他畏他,他才是官,可是一旦把他当成了狗屎,他就是狗屎。

    这位狗屎……不对,应当是这位府尹大人现在无计可施,胡思乱想了一个晚上。等到曙光露出来,这才抖擞精神。

    不管怎么说,他是朝廷命官,而且他上头有人,他相信一定会有人来为他解决问题,只要有人来,那就好办了。

    至于外头那些刁民,倒也不怕,他们不过是被人怂恿。到时候官军一到,自然也就老实了。

    他倒也不怕外面的咒骂,这些毕竟是一群草民,草民骂不骂都是无妨,不影响官声。

    其实许多人总有一个错觉。总觉得大明朝的所谓官声是来自于百姓,其实这是一种误解,因为在当时,百姓都是愚民,属于那种大字不识的小人范畴,所谓君子劳心、小人劳力也就是这个意思,官员的官声并不在于这种百姓的舆论影响。而真正与他们息息相关的乃是士林清议,这士林其实也算是百姓的一种,这是一小戳的‘民’,这些民往往家世渊源流长。有田有地,往往读过圣贤书,是地首屈一指的人物,他们叫做‘绅’。官员的好坏来自于‘绅’们的评价,这也是郭楷有恃无恐的原因。至少在他看来,事情还没坏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只是被人坑了一把,心里不免有些愤愤然,郭楷不由想到徐谦,顿时咬牙切齿,忍不住在心里咒骂:“此子真是可恨,既是侍读,全没一点官样,挑唆一群草民,真以为能奈何官吗?”

    胡思乱想着,就在此时,外头的一个堂官且惊且喜地冲进来,道:“大人,大人……我们有救了,都察院左佥都御使刘岩刘大人带着人到了,他奉了朝廷之命,特来查问此事。”

    都察院分为十三道,分别由十三道监察御使监督浙江、江西、福建、四川、陕西、云南、河南、广西、广东、山西、山东、湖广、贵州十三省,与此同时,北京南京又设左右佥都御使,左佥都御使负责监督北京,可千万别小看这个品级上郭楷一样的佥都御使大人,大明朝的官,绝不能从品级来论高下,因为这佥都御使实在是要害的官职,如果说吏部是负责功考、升调官员,而都察院就是惩罚官员,吏部最重要的职位是吏清功考司,而对于都察院来说,最要害的便是佥都御使了,因为佥都御使可以弹劾北京城的所有官员,甚至包括的了内阁大臣,甚至对低级官员,有审问的权利。

    因此,这个要害职位绝不是什么人都可以担任,往往要有足够的背景,有足够的人缘,说穿了,必须得上头有人。

    刘岩就是这么个人见人畏的人,他的脸色一向都是阴沉的,总是不苟言笑,仿佛任谁都欠了他银子一样。

    他的出现让郭楷纠结不已,一方面,他是巴不得他来,好来替自己解围,另一方面,他又不希望是这个人来,因为都察院出了面,多半就要审查自己了。

    外头已出现了一队队五城兵马司的官军,他们倒是没有把所有人都赶走,而是有人提着铜锣大叫:“都让开,佥都御使大人驾到,专审此事,尔等若有冤屈,但可陈述,不得鼓噪生事,否则后果自负。”

    顺天府外的百姓顿时觉得看到了希望,不管怎么说,朝廷没有让兵丁来弹压,而是审问此案,至少……这代表了朝廷释放出来的一个善意,况且突然来了这么多五城兵马司的官军,虽然人家没有动手,可是威慑力却是十足,如今这附近的街道早已封锁,想跑都没地儿跑,显然是一副谁敢跟我对着干,今天就让他完蛋的意思。

    所有人安静了,不知是谁先跪倒在地,口称:“请大人为我等做主。”

    于是无数人拜倒在地,黑压压的人头低伏下去,万千的声音道:“请大人为我等做主。”

    道路让出了一条,顺天府里边的人见状,中门也已经大开,郭楷已经带着官吏人等出来,拱手道:“大人请先进衙。”

    刘岩阴冷着脸慢悠悠地道:“不忙,既然涉事双方都在这里,官就不免要说几句。官奉朝廷之命彻查此事,顺天府尹郭楷,昨夜发生的事,你要解释清楚。至于其他百姓,你们都口称自己有冤屈,既是有冤,那么就不妨讲出来,你们推举出一个人,随官一道入衙,是非曲直,官自有公论,丑话,也要先说在前头,若是待会儿是非分清之后,再有人敢滋事,那么就不要怪官不客气,这外头,已有各衙官兵差役数千人,谁再敢闹事,严惩不贷!”

    他放下这番话,便背着手率先进衙,这句话也让郭楷有些不安,连忙小心翼翼地追上去。

    “大人……”郭楷低声呼唤一声,面带几分忐忑的要问什么。

    刘岩冷冷一笑,侧目看了他一眼,冷森森地道:“你办的好事,内阁都已经惊动了,二位阁老亲自过问了此事,连这样的事都摆不平,要你有何用?”

    这话带着股子棒喝,把郭楷吓出了一身冷汗,与此同时,他也不由松了口气,对他来说,最坏的情况就是这位佥都御使大人压根不搭理自己,假若真是如此,自己怕是要交代在这儿了。而刘岩痛骂他一顿,反倒有自己人的意思,看来内阁那边应当还是袒护自己的。

    亦步亦趋地跟着刘岩进了公堂,刘岩雀占鸠巢,当仁不让地坐上了首位,郭楷只能搬了个椅子侧坐下陪,过不了多久,外头公推的一个百姓代表进来跪倒在地,自报家门:“小人杨松,见过诸位大人。”

    “你叫杨松?是何方人士?”刘岩也不啰嗦,开门见山,直接询问。

    杨松道:“山东人士。”

    刘岩皱眉道:“你是山东人,跑来这京师做什么?所操何业?”

    杨松道:“在京师做了些小买卖。”

    “你说罢,你有什么冤屈?”听到做了些小买卖,刘岩更是皱眉不已,带着几分洁癖地将身子往后倾了倾。

    杨松却没有注意到这些,他现在满脑子以为这位佥都御使是朝廷释放善意,来给大家做主的,连忙道:“小人是状告顺天府差役江强……” 刘岩冷冷地打断他:“胡说八道,江强已经死了,人死为大,他生前不来告,怎的反而死后你却跑来?”

    杨松有点害怕了,连忙解释:“江强活着的时候,小人敢怒不敢言……”

    刘岩又是冷笑打断他:“这倒是有意思了,从前你对一个差役尚且敢怒不敢言,现在围住了顺天府,倒是有胆子了,莫非这江强,在你眼里比顺天府还要厉害,你招惹不起江强,反而就敢挑衅顺天府?”

    杨松来就有点紧张,被他这么一诘问,顿时不知该说什么是好,吱吱呜呜地道:“小人并没有招惹顺天府的意思,只是……”

    “只是看到别人肆无忌惮,于是你也大起了胆子,以为法不责众,朝廷不能拿你们怎么样吗?你可知道聚众闹事、围攻官衙乃是谋逆大罪?这可是要诛三族的,现在别人公推你出来,想来你就是领头的了。”

    刘岩是什么人?那可是专业的辨士,人家吃的就是这一行饭,口舌如簧,宛如刀剑一般,刀刀割在杨松的身上,让杨松顿时不知所措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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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五十三章 :闪亮登场
    “杨松,你知罪吗!”刘岩见火候差不多了,棒喝一声,猛打惊堂木,爆发出低吼。

    杨松打了个冷战,他抬起头来,看到刘岩冷冰冰地看着他,再看那府尹郭楷,嘴角已露出几分狞笑。

    说穿了,还是官官相卫,人家根就不是在听你陈冤,只是走走形势,假意公正,实则却只是告诉大家,问题已经审清楚了,这案子是诬告。

    可是你若是不服,那也无妨,外头带来的官兵可不是吃素的,谁敢再乱动?

    道理上已经站稳,还怕你闹事不成?

    杨松一时不敢做声。

    刘岩的脸色倒是缓和了下来,道:“不过想来你也是受人蒙蔽,既然如此,官也不重惩你,来按律,诬告者仗打三十大板,重者还要流放三千里,可是官念你无知,这顿打且记下,速速退去,不可再滋生事端,如若不然,严惩不贷。”

    刘岩想来也不想把事情闹大,无非就是威胁利诱而已,让这杨松知难而退。

    杨松满是沮丧,却也不敢造次了,乖乖退出去,外头许多人见他出来,纷纷围拢他,问道:“怎的,佥都御使大人怎么说?”“姓郭的那狗官怎么样了?”

    不待杨松回答,便有差役提着铜锣来敲打一番,扯着嗓子道:“尔等静听,佥都御使大人有命,事情经过已经查清,此事乃是有人煽风点火,借此煽动无知百姓闹事……”

    后头的话,顿时被无数的声浪淹没:“怎么是诬告……既是诬告,为何没有传唤证人……”

    却听到差役大吼:“再敢造次,便以谋反处置。”

    这一句实在是石破天惊,谋反是大罪。足够威慑所有人,大家安静下来,满是失望,更多人萌生退意,此时一队队的五城兵马司的官军压过来,也有驱逐清场的意思。

    而在衙门里头,郭楷总算是落下了心头的大石,拱手称谢道:“多亏刘大人解围,否则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刘岩却没有给他什么好脸色。不过语气自然也缓和了不少,道:“这明明是有人暗使奸计,不得不防,你好歹也是顺天府尹,岂能落人口实?以后切记再不可出乱子了。否则如何向上交代?”

    郭楷连声说是,随即又愤恨道:“说到底,还是暗中使坏的人太过阴险,老夫千算万算,万万没有想到他会煽动民变,可见此子居心险恶,将来乱世者。必定是此人。”

    “这些话就休要再议论了,办好自己的事。”刘岩显然没兴趣和郭楷一起关起门来骂人,轻描淡写地把话题移开,其实对郭楷。刘岩也有点来气,来占了理的事,却被这厮硬生生的弄成了没理,虽然是把事情平息下来。可是事情已经发生,就肯定会招致非议。原是想把事情做的漂亮妥当,谁知道最后却是半拉子,着实让人失望。

    只是对方毕竟是府尹,刘大人虽是救火队,可是表面上的客气却还是很有必要,他和杨松寒暄几句,正打算告辞,却突然听到外头传出一阵阵的欢呼。

    刘岩皱眉,忍不住道:“又怎么了?”

    郭楷却有昨夜受到惊吓的经历,顿时脸色略显苍白,道:“莫非是乱民踟躇不散?那就真正大胆了,这分明是要造反嘛,朝廷对他们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他们还这样不识相。”

    这时却有差役跌跌撞撞的进来禀告,道:“大人……大人……厂卫的人来了……”

    厂卫……

    刘岩呆了一下,顿时感到问题严重,他忍不住道:“厂卫只是亲军,这只是百姓滋事不法,他们来做什么?自新天子登基之后,这样的事就轮不到厂卫来管了,怎么,莫非陛下要效仿先帝正德?”

    在他们看来,也只有最昏暗的正德朝才会出现厂卫干涉朝政的事,而这件事确实只能算是一件普通的政务,哪年没有百姓滋事,莫非厂卫天天去管?

    差役却是道:“说是厂卫只是来负责维护次序,主要还是给钦差……”

    “钦差……什么钦差?哪里来的钦差……”刘岩吓了一跳,这么个事儿跟钦差有什么关系?说起来他刘岩也算是半个钦差,现在突然冒出一个钦差,这不是徒惹笑话吗?

    “好像是翰林侍读徐谦,这个人小人曾见过,从前也来过顺天府……”

    郭楷和刘岩面面相觑,顿时有些不安了,来事情好不容易压了下来,现在徐谦却以钦差的身份出现,还带着厂卫过来,这等于又增加了一个变数,难怪外头会传出欢呼,想来是那些刁民见有人来给他们撑腰,所以又恢复了信心。

    其他时候,他们未必害怕徐谦,可是眼下却是节骨眼上,徐谦既然来了,自然不是来旅游的,人家不是驴友,带来的也不是帐篷。

    这个人……显然是来捣乱的!

    既然是捣乱,那么自然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刘岩抖擞精神,看了郭楷一眼,郭楷朝刘岩点点头,随即道:“走,去迎一迎这钦差。”

    这时,外头急促的脚步声却是打消了他们的打算。

    这种牛皮靴子踩地的声音,和寻常差役的布鞋不同,刘岩和郭楷的脸色也顿时变了。

    这里可是顺天府,不是亲军衙门,现在也不是正德朝的时候,亲军怎么能如此肆无忌惮的冲进衙来?

    而这时候,两队亲军带刀冲进来,随即分列两旁,纹丝不动。

    亲军的战斗力未必有多强,可是锦衣卫亲军除了世袭之外,大多数对身高和体魄都有要求,魁梧的身子穿戴飞鱼服,腰间挎着绣春刀,往这儿一站,仿佛所有人都矮了一截,威势十足。

    “好大的架子啊……”刘岩不由冷笑,带着讥讽的口气。

    郭楷却有点心神不宁,对方显然是图穷匕见,这又是玩哪一出,莫非是要短兵交接,来个你死我活吗?

    “既是钦差,自然得有几分架子。”正说着,徐谦带剑进来,嘴角带笑。

    刘岩脸色一变,道:“徐侍读既是钦差,不知钦命差办什么事,就算是钦差,又为何带剑入衙。”

    徐谦语气平淡,脸色淡漠,道:“大人来办什么事,官就来办什么事,至于带剑入衙,官要带剑入衙,与你何干,大人忒也多事了一些。”

    刘岩差点没气的背过气去,这厮好大的口气,好大的官威,你不过是个侍读就已经这般了不得了,将来做了侍郎、做了尚书,入了阁,那还有顾忌吗?

    徐谦已经,懒得理他,慢慢踱步到明镜高悬之下,毫不客气的坐在了首位,把腰间的剑解下来,重重的排在案牍上,随即稳稳坐下,大喝一声:“官奉旨督办衙门官民冲突之事,所有涉事的官吏,统统出去,官要问话时,自然会传唤尔等,来,这顺天府所涉官吏人等,统统赶出去,让他们在外头静候吩咐。”

    锦衣校尉们一起大喝一声,吓得郭楷脸都绿了,这可是顺天府,他这府尹被人雀占鸠巢不说,居然连在这里的资格都没有,而且徐谦一开口,就已经定性,直接说这是官民冲突,将官和民放在同等地位上,这徐谦的态度和偏向可见一斑,他不由求助似得看了刘岩一眼,刘岩却是沉着脸不做声,此事校尉们一副要动手的样子,那些个差役早已吓得退出去,郭楷无奈,也只得乖乖就范。

    堂中只剩下了徐谦、刘岩,剩下的就是一干锦衣校尉了。

    徐谦抚案,慢悠悠的道:“来,给都察院的大人赐坐。”

    赐坐二字,又将刘岩气得不轻,这坐不坐,还要你赐,你是哪根葱,偏偏人家显然没有以德服人的打算,边上的校尉虎视眈眈,人家又生怕你不晓得他是钦差,口气不容置疑,刘岩虽想暴走,可是想到眼下闹起来实属不智,只得将满腔的怒火压下,待有人在下侧给他搬了座椅,他便坐下,却没有一丝对钦差的恭敬,略显几分吊儿郎当。

    徐谦这一次难得露出了几分笑容,道:“大人是何人委派?”

    明知故问!刘岩心里冷笑,淡漠的道:“出了这样的事,官身为都察院左佥都御使,这是分内之事,况且又有当值阁臣毛学士的委任,怎么,徐侍读还有什么要问的。”

    他故意将侍读二字咬的很重,言外之意,是让徐谦知道自己的身份。

    徐谦淡淡道:“是吗?官听说,大人已经审过了一遍,不知审出来的结果如何?”

    刘岩正色道:“这乃是有人挑拨滋事,怂恿无知百姓闹事,用心险恶至极,都是一派胡言,不足挂齿。”他顿了一下,冷冷看着徐谦,一字一句道:“所以老夫以为,眼下当务之急,是揪出背后挑唆怂恿之人,彻查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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