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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侠玄幻] 择天记【作者:猫腻】(4月18日更新至“第一百三十五章 临兵斗者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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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三章 新元
  
  从三天前开始,大周的陛下便不再是天海圣后娘娘,而变成了一个叫做陈余的年轻人。
  
  他是先帝与圣后唯一的儿子,也是二十年前离奇失踪的昭明太子。
  
  他是国教一代道尊商行舟悉心培养二十年的学生,是十四位陈家王爷与天海家都宣誓支持的君王,他能有什么问题?
  
  陈长生知道皇宫里有问题,但如果这时候对话的对象是唐三十六,他或者会说,否则,他会保持沉默。
  
  陈留王误解了他的沉默,想着大朝会上,那个静静坐在皇椅里、脸上无悲亦无喜的年轻男子,觉得胸口有些微闷,声音不自觉地变得有些强硬起来,对陈长生说道:“你应该很清楚,他的残障,会成为很多人野心的出口。”
  
  陈长生低着头说道:“有师父在,有林老公公在,无论你的父亲还是中山王,都不敢毁诺,而且天海家一定会支持他。”
  
  没有对朝堂上的局势表过任何意见,不代表着思考过,不代表没有这方面的眼光。
  
  做为陛下的舅家,天海家一定会扮演好这个角色,否则那夜冷漠地注视着她的死去,便会变成一场笑话。
  
  陈留王盯着陈长生的眼睛说道:“你不是陛下,你无法体会到他此时的压力。”
  
  陈长生说道:“师兄不是喜欢做皇帝的人,他的压力不是来自于那些野心家,而是来自于皇位本身。”
  
  陈留王心想世间哪有不想做皇帝的人,陈长生即便经历了天书陵之变,依然还是有些天真,不够成熟,忍不住叹了口气。交谈到了这个程度已经算是相当深入,陈长生始终不肯接话,他也没有办法,伸手拍了拍陈长生的肩头以示安慰,便离开了国教学院。
  
  那天夜里皇宫死了很多人,接下来的两天里,还有很多人不停地死去,无论是那个陈长生至今都不知道名字的太监领,还是秋芳宫里那些本来就没有名字的小宫女,都变成了一缕幽魂,然后像被擦拭干净的血渍一样,渐渐被所有人忘记。
  
  但即便出了这么的事情,死了这么多人,皇宫也没有乱,因为谋划多年的商行舟,早就已经做好了准备,请回了很多皇宫里的老人,那些老人或者是前皇宫的随侍,或者是像林老公公这样的先帝旧人,曾经迫于天海圣后的威严退出京都,现在都回来了。
  
  太傅白英也回来了。
  
  秋风从殿外灌入,拂动他的白,却拂不动苍老面容上的一根皱纹。
  
  他正在看卷宗上的那些批阅,都是朱红色的字迹,字体有些秀气,但不失风骨,隐见坚韧,至于书写的意见,往往只有简单数句,却极有见地,并且极为老练,为朝堂与部官以至州郡当地官员都留下了足够的空间行事。
  
  一封卷宗如此,十余封卷宗皆是如此,白英再也无法保持平静与威严,抬起头来,望向旁边的书案。
  
  曾经的西宁镇年轻道士,已经变成现在的大周朝年轻皇帝,身份地位的变化,并没有让他与以前有什么太大的改变。
  
  他安安静静地坐在案后,安安静静地翻着书,看着书,偶尔拿起朱笔,在上面写些什么。
  
  仿佛还在西宁镇旧庙,读着道藏,写着所得。
  
  他在看的是大周朝的历年卷宗,他要做的事情像以前的帝王一样分析判断决定,他这是在跟随太傅学习如何统治一个国家。
  
  太傅眼睛微湿,生出无限感慨,心想先帝与娘娘的亲生儿子,果然不凡,乃是天生的英主,只可惜……他的视线落在年轻皇帝的腿上,左袖上,还有那络黑上,沉默片刻后,叹息想着,世间哪有完美的事情呢?
  
  暮色已至,今天的功课结束,太傅起身告退。
  
  年轻的皇帝在太监的搀扶下,有些困难地起身,很端正地行了弟子礼。
  
  太傅退出殿去,太监低声问了几句什么,年轻的皇帝摇了摇头,说了几句,神情温和。
  
  无论是那名太监还是在周遭服侍的宫女,再次松了口气。
  
  这几天皇宫死了太多人,流了太多血,当他们看到新登基的陛下竟然瞎了一只眼、断了一只手臂,行路一瘸一拐的时候,真的绝望了——他们见过太多畸余之人,知道这种人往往性情暴戾恐怖,自己近身服侍这样一位陛下,只怕稍不如意,便会被重惩,他们甚至已经做好了同伴和自己被杖毙的心理准备,哪里想到,陛下这两天不要说动怒,就连一句重话都没有。他们从来看见过出现过这样温和的主子,就连当初被养在皇宫里的少年陈留王,也偶尔会些小脾气。那些在心里念着圣后娘娘的人,也不得不承认,大周迎来这样一位君王……至少对他们来说是最好的事情。
  
  年轻的皇帝陛下开始用餐,菜很多,他只择着清淡的吃,油腻的只吃了几筷,汤只喝了小半碗。
  
  饭毕,小太监呈上浓酽的红茶,助以消食,皇帝摇了摇头,示意喝些清水便好。
  
  太监依命送上清水,然后退下,站在殿外的廊下,心想陛下这究竟是像谁呢?先帝还是圣后娘娘?
  
  不,皇帝陛下的饮食、养生,只与一个人很像,那个人叫陈长生。
  
  准确来说,应该是陈长生和他很像。
  
  在西宁镇旧庙,十四年间,都是他在做饭,他按照陈长生的喜好与需要在做饭。
  
  陈长生的性格,陈长生的喜好,陈长生喜欢的菜,都是随他来的。
  
  陈长生本就是他养大的。
  
  他走出殿外,站在石阶上,望向暮色下的宫墙那边。
  
  他知道陈长生就在那处,相隔其实并不遥远,不过数百丈距离。
  
  近在眼前,却远在天边,因为无法相见,之所以无法相见,自然有道理。
  
  暮色如血,商行舟的身影仿佛被镀上了一层异色,他站在殿侧某处窗外,不知道站了多长时间,一直静静地看着他。
  
  年轻的皇帝陛下看着国教学院的方向,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转身,对着那处木窗行礼。
  
  商行舟很认真地回礼。
  
  师生之间隔着窗,窗间没有任何事物,是一片虚,但并不意味着真的什么都没有。
  
  他们是师生,亦是君臣。
  
  ……
  
  ……
  
  甘露台上秋风四散,随着夜色渐浓,台边的夜明珠也越来越明亮。商行舟负手站在台畔,看着京都里的街巷,看着这个已经很久未见、但绝不陌生的世界,面无表情说道:“中山王昨夜对崔尚书,他也是太宗皇帝的嫡孙。”
  
  到了今天,世人皆知,他是太宗皇帝最信任的臣子,他所做的这一切事情,都是为了完成太宗皇帝的遗志。
  
  中山王的这句话看似有些含混,实际上非常清楚。
  
  既然他也是太宗皇帝的嫡孙,那么商行舟完全可以支持他,不见得一定要支持那位年轻的皇帝陛下。
  
  “嫡这个字不能乱用。”甘露台后方传来一道声音。
  
  商行舟转身望过去,问道:“你有没有什么想法?”
  
  那个人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如果说没有想法,那自然不确,但我很清楚,这不是我现在应该想的事。”
  
  商行舟神情不变,眼神里却多了很多满意的意味。
  
  那个人很年轻,一身青衫,腰间系着根明黄的带,容颜清俊,竟是陈留王。
  
  商行舟说道:“那你想要说些什么?”
  
  陈留王平静说道:“陈长生准备离开。”
  
  教宗去国教学院的时候,也以为陈长生已经离开,或者正在收拾行李。
  
  陈长生没有这样做,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没有离开的想法。
  
  商行舟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我不会让他离开。”
  
  陈留王说道:“您非要把他留在京都,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商行舟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说道:“我这一生有两件必须要做到的事情,第一条已经完成了。”
  
  如果是教宗在场,便会知道,他说的第一条是推翻天海圣后的统治,第二条则是彻底战胜魔族。
  
  陈留王不知道,所以更不知道,为何他会在这时忽然提到这些事情。
  
  便在这时,暮色浓极的天空里,忽然出现数道极其清楚的裂痕,紧接着,数道凄厉的鸟鸣响彻天地之间。
  
  十只红雁以及四只红鹰自遥远的北方雪原归来,能够回到京都的,只有三只红雁与两只红鹰。
  
  它们带来了一个人们困惑已久也是期待已久的消息。
  
  雪老城依然封城。
  
  魔族军师黑袍与魔帅联手叛乱。
  
  大乱。
  
  暴雪成灾。
  
  七位魔将身死。
  
  南客逃亡,遁入风雪之中。
  
  魔君生死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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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九章 活路
  
  真人,是很不一般的称赞。
  
  陈长生安静了会儿,问道:“还有一个?”
  
  先前薛夫人说,他是薛醒川认为的两个真人之一。
  
  薛夫人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换了一种方式:“您不愧是圣后娘娘的儿子。”
  
  陈长生明白了,说道:“遗憾的是,我并不是她的儿子。”
  
  薛夫人说道:“我很欣慰能够听到您说遗憾。”
  
  陈长生说道:“是的,我并不以为有这样一位母亲是羞耻,虽然她不是好人,但是很了不起的人。”
  
  薛夫人感慨说道:“是啊,不然先夫他们又怎会愿意追随娘娘,至死不渝。”
  
  陈长生忽然问道:“你恨吗?”
  
  要说恨,薛夫人的太多恨的道理,要说悔,也有悔的理由。
  
  那些恨与悔,并不都是对新朝的,对那位刑部主事,对徐世绩的,也应该有对过去那段岁月的。
  
  薛夫人很平静,说道:“不,我只恨周通不死。”
  
  陈长生静静看着她的眼睛,没有说话,没有安慰。
  
  薛夫人聪慧至极,明白了,有些吃惊,很是感动,想要劝说什么,却无法开口,因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陈长生什么话都没有说,她又如何劝?
  
  二人告别,在国教学院门前,陈长生对薛夫人说道:“请您不要离开。”
  
  按照教枢处送来的消息,薛府已经人去府空,后门处有几箱准备好的行李,看起来,薛夫人可能会在近日返乡。
  
  陈长生却请她不要离开。
  
  薛夫人懂他的意思,因为他懂她的意思。
  
  她沉默了很长时间,有些艰难地露出一丝微笑,说道:“好,我会亲眼看着。”
  
  陈长生说道:“您会看到的。”
  
  ……
  
  ……
  
  抄家后,薛府尽散家仆,无论长房还是二房,只要暂时没受到牵连的人,都已经被送回了家乡,现在府中,只剩下了薛夫人,还有一位仆妇和老管家,显得格外冷清,若依薛夫人的意思,便是这名仆妇和管家也应该离开,只是却没办法说服他们。
  
  那位仆妇说道:“既然要设祭,哪怕再如何简单,也要去置办些东西,我们总能替夫人分担些。”
  
  薛夫人摇头说道:“人都已经下葬了,还设什么祭。”
  
  管家说道:“朝廷既然没有说话,那便是默认了,想必此后数日,总会有些大人或是旧时同僚前来拜祭,我们总得迎着。”
  
  他是按照旧时想法说的,却引动了薛夫人的难过,淡然说道:“你以为有人敢来吗?”
  
  管家心想老爷一世英雄,在京中交游广阔,只要朝廷不明旨,总会有人来的。
  
  薛夫人说道:“既然我们要设祭,又从哪里去找银钱?”
  
  管家想了想后说道:“在京郊置办的祭田,暂时无法脱手,西直街的铺子……”
  
  如今的薛府哪里还拿得出来银两,如果想要摆出象样的祭堂,便只能变卖没有被抄没的那些族中产业,还必须是最好的那些才好出手。
  
  西直街是京都最繁华的地方,街上的铺子真可谓日进斗金,从来没有人舍得卖掉。
  
  管家看着薛夫人犹豫的神情,以为她是不舍,劝说道:“回乡后,铺子没有人看,迟早也保不住,既然不会再回来了,何必留着。”
  
  薛夫人沉默了会儿,说道:“铺子不要卖。”
  
  管家有些吃惊,继续劝说:“夫人,请您……”
  
  薛夫人摇了摇头,说道:“我知道你担心什么,只是我已经改了主意,不离京了。”
  
  听着这话,管家更加吃惊,然而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听见夫人继续说道:“过些天,你回乡去把谨哥接回来。”
  
  谨哥全名薛业谨,是薛河的独生子。管家已经知道消息,二老爷薛河正在押送回京的途中,只怕也难逃一死。谨哥是薛府现在的独苗,前天确认朝廷的旨意后,被夫人连夜送回了老家,为何夫人现在又决定让他回京都,要知道,这要冒极大的风险,谁知道朝廷里新当势的那些大人物们会不会改了主意。
  
  他颤着声音说道:“就算谨哥回来,又如何看得住那些铺子。”
  
  “谨哥是我薛家唯一的血脉,岂能把时间耗在这些庶务上。”薛夫人看着他认真说道:“他回京,是要读书的。”
  
  管家暗暗叫苦,心想现在的京都有哪家学院敢收薛家的子弟?不要说青藤六院,就算是最普通的坊塾,只怕也会把谨哥拒之门外。
  
  薛夫人没有把自己后续的安排说出来,对管家说道:“你先去忙设祭的事,至于银钱,先用这些应着,不够再说。”
  
  说着话,她从髻里取下一枝赤金钗递了过去。
  
  管家只得受命,拿着那枝赤金钗出了门。
  
  那名仆妇端上一碗茶,说道:“您先润润嗓子。”
  
  薛夫人端起茶碗饮了口,看着茶汤里倒映出来的自己的苍白的脸,忽然露出了一丝笑容。
  
  与前些天不同,她今天的笑容虽然依然疲惫,但终是多了几丝明亮。
  
  然后她觉得茶水有些甜。
  
  嗓子里如果有血,应该也是甜的。
  
  这是薛醒川与她聊过的话。
  
  那时候他们刚成亲,她主持中馈的第二天,便现家里的帐目有很多问题,有很多银钱流向不对。
  
  刚好那时候府里有很多传言。
  
  她有些难过,晚饭的时候没有喝汤。
  
  薛醒川无法,才告诉了她实情,她才知道,原来自家夫君是被抱养的,他还有一个亲兄弟,那个人叫周通。
  
  为了安慰她,薛醒川和她说了很多闲事和趣事,还有战场上的事,比如,嗓子里如果有血,那会是甜的。
  
  如果那枝金钗刺进咽喉,也应该是甜的。
  
  薛夫人想着。
  
  从一开始,她就没有准备离开京都。
  
  她准备替薛醒川收殓之后,便自尽,随他而去。
  
  直到昨日,事情生了改变。
  
  她不准备死了。
  
  她准备继续在京都里活下去,因为她要亲眼看着周通去死。
  
  她还要把薛家的独苗养在京都,因为她要让他去国教学院上学。
  
  庭外有哭声传来。
  
  那名仆妇领着一个两眼红肿的贵妇走了进来。
  
  那名贵妇入了房间,直接扑到了薛夫人的怀里,哭喊着说道:“母亲,这叫我们还怎么活?”
  
  薛夫人看着嫁给礼部侍郎的大女儿,神情平静说道:“你被休了?”
  
  那名贵妇被吓了一跳,然后怒道:“我又没错,魏家哪里敢休我!”
  
  薛夫人说道:“既然没有被休,为何要哭?”
  
  那名贵妇眼睛再次红了起来,说道:“他们对我不好。”
  
  薛夫人说道:“如果你夫家不肯容你,回来便是。”
  
  贵妇有些尴尬说道:“这几天公公和婆婆的脸色不好看,他……倒还算和气。”
  
  薛夫人平静说道:“和气吗?如果他继续和气下去,就与他和离。”
  
  贵妇有些犹豫,说道:“那孩子怎么办?再说,他对我算是不错,将来事情平息后,谨哥的前程……”
  
  薛夫人说道:“谨哥将来从军也好,入朝也罢,你经营铺子也好,再嫁也罢,哪里还能找不到一条活路呢?”
  
  贵妇想了想,用力点了点头,说道:“母亲这话有道理,我就原话对他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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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三章 告有人
  
  作为这些年来、以及可能是有史以来最著名的奸臣、佞臣、酷吏、徒,周通没有朋友。
  
  苏离也经常说自己没有朋友,但这是两回事。
  
  无论同窗还是同僚,甚至是同道中人,都恨不得周通赶紧去死,比如现在朝中当势的那些王爷们。
  
  如果周通真的死了,自然没有人会去替他收尸。
  
  其实,他曾经有过一个愿意替他收尸的朋友。
  
  可惜那个朋友被他亲手害死了,并且险些死无葬身之地。
  
  所以在这个秋天,就已经能够看到很久以后的将来,周通必将死无葬身之地。
  
  他没办法去责怪旁人或者这个世界,因为这一切都是他自己造成的,
  
  从这一刻开始,他将不安、惘然、困惑,看不到任何希望地活下去,直到最后死无葬身之地。
  
  陈长生的问题,不是诅咒,而是冷静的分析,平静的揭穿。
  
  这很可怕。
  
  场间变得异常安静,无论是清吏司的官员还是国教学院的学生,很长时间都没有人说话。
  
  在这种时候,能够打破沉默的人,只能是周通自己。
  
  他看着陈长生非常严肃认真地说道:“道尊自然会安排好我的身后事。”
  
  这是短时间里,他唯一能够想到的、破除陈长生所做推论的最大可能。
  
  他现在是商行舟的狗,死的时候,主人总会有些怜悯之情。
  
  陈长生看着他说道:“我比你更了解他,每具尸对他来说都有利用价值,养的狗死了,他或者会吃肉进补,或者把肉分给镇里的人吃,得些好名声,如果那条狗曾经咬伤过人,他也不会介意把它挫骨扬灰,让还活着的人出气。”
  
  周通觉得有些冷,然后有些热,血红色的官袍里开始生出汗意。
  
  “所有人都会死。”他看着陈长生说道。
  
  陈长生知道,他说的是教宗陛下。
  
  周通接着说道:“那你有没有想过,到时候谁会替你收尸呢?”
  
  不等陈长生说话,他盯着陈长生的眼睛,紧接着说道:“不要忘记,你只不过是大人物们的玩物,你就是个替用品而已!”
  
  从最开始的“道尊会安排我的身后事”到这连续三句话,其实只说明了一个问题。
  
  周通被陈长生的那个问题触及了他最脆弱的地方,他开始不安,甚至隐隐有些恐惧。
  
  陈长生说道:“我不知道谁会替我收尸,我只知道,在我死之前,我一定会先杀死你。”
  
  鸦雀无声,薛府内外只有秋风轻啸。
  
  同样,这也不是恐吓,因为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神情很平静。
  
  当然,这也不是说笑,因为他平静的脸上看不到任何笑意,非常认真。
  
  这是一份宣告。
  
  陈长生对整个世界宣告:无论如何,周通一定会比他先死。
  
  周通会横死。
  
  再加上前面那个问题。
  
  那就是,他一定会让周通死无葬身之地。
  
  ……
  
  ……
  
  薛府里死寂一片。
  
  清吏司官员们的脸色异常难看,国教学院的学生们神情也有些紧张。
  
  无论如何,周通都是当朝大臣,就算是教宗陛下和皇帝陛下,也不会做出这样的宣告。
  
  陈长生做出这样的宣告,或者很解气,但会引怎样的动荡?
  
  对他来说,这不是问题,他不是想要借此宣泄情绪,他是很冷静地说出自己的想法,至于别人怎么想,他不在意。
  
  说完这些话后,他便向薛夫人走了过去。
  
  至于被那些官员们制住的薛府小姐以及管家,自然被解救了出来。
  
  周通看着他的后背,面无表情问道:“你杀得死我吗?”
  
  陈长生没有停下脚步,没有转身,说道:“那天夜里我已经杀过你一次了。”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大义凛然,说的这些废话掷地有声?顺心意,那些陈词烂调,你究竟准备重复多少次?”
  
  周通最后说道:“没有人会和你有一样的想法,就像没有人会来这里。”
  
  ……
  
  ……
  
  事实证明,周通错了。
  
  就在陈长生抵达之后不久,薛府便迎来了又一位客人。
  
  这位客人的身份很特殊,便是周通也拿他没办法,同时,也很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前来祭拜薛醒川的这位大人物,是中山王陈思玄。
  
  这位曾经在天海朝受过无数羞辱的王爷,对陈长生自然没有什么好脸色,对周通更是如此。
  
  他给薛醒川上了一柱香,看了陈长生一眼,然后唾了周通一脸唾沫。
  
  接着,礼部尚书来了,国教里的一些大人物来了,天海胜雪也终于来了。
  
  有很多人注意到,天海胜雪的脸上隐隐有道伤口,应该是先前准备出府的时候,生的那场冲突所致。
  
  有一位大人物在薛府出现,便等于打一次周通的脸。
  
  周通再如何能够隐忍,也无法继续在这里停留下去。
  
  就在他离开的时候,看见了陈留王。
  
  “如果我是你,我一定会默默祷告,陈长生能够顺利地接任教宗之位。”
  
  陈留王看着他认真说道:“不然,他一定会实践那句话。”
  
  当年在离宫神道上,梅里砂大主教向整个世界宣告,陈长生要拿大朝试的榜名,最后,陈长生真的做到了。
  
  今天在薛府灵堂前,陈长生向整个世界宣告,他一定要让周通死无葬身之地……
  
  “想杀我的人很多,但这么多年我还是活了下来,为什么?”
  
  周通笑了起来,笑容里有些狰狞的意味:“因为我从来不把自己当人看,我很清楚自己就是一条狗。”
  
  狗都是有主人的。
  
  打狗,是要看主?面的。
  
  而他这条狗总能找到最强大的主人。
  
  “那些疯狂的、热血的、被青春洗去理智的年轻人,这些年一直想杀我,但他们杀得了我吗?”
  
  “至于那些有能力杀我的人,难道他们会瞎到看不到我的主人是谁?”
  
  “陈长生说再多,他还是不敢对我动手,不是吗?”
  
  周通微笑着说道,笑容里的狰狞意味渐渐变成嘲讽与疲惫,对这个世界以及自己的。
  
  这是真的,因为他本来就是聚星上境的修道强者,麾下拥有无数刺客与高手,有能力杀他的人,必须是大6真正的强者。而真正的强者,向来都不是孤家寡人,他们会有宗派山门,会有门阀子弟,会有很多需要照顾的人,比如曾经的朱洛。做为神圣领域强者,如果他想杀死周通,并不是太困难的事,但在过去的那些年里,他始终没有做过这方面的尝试。
  
  年轻而有勇气来杀周通的人,没有能力杀死他。
  
  能杀死他的人,必然历尽沧桑,成熟稳重,知道顾全大局的道理。
  
  陈长生这样的人很少。
  
  就算是他,现在他如果想要继承教宗之位,也不能动周通。
  
  在周通看来,那份宣告,不过是些年轻人的狠话罢了。
  
  除了陈长生,还有谁呢?
  
  有能力杀死他的人,必然不会如此天真幼稚。
  
  所以,他一直都是安全的。
  
  这个时候,一辆载着棵海棠树的大车,驶进了京都。
  
  海棠树的树根保存很完好,裹着很新鲜的泥土。
  
  随行的缇骑挥舞着马鞭,驱赶着行人,咒骂着时间。
  
  官道旁,有个男人静静看着这些画面,没有说话。
  
  他的青衣被洗的有些白,浆的非常挺直。
  
  他的双眉向下落去,看着有些寒酸。
  
  他像一个被欠了很多工钱的帐房先生。
  
  也像一把被裹在粗布里的破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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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四章 思无邪
  
  曾经门庭冷清的薛府,现在依然不热闹,但至少,已经有些人过,而且都是些大人物。在灵前,中山王只是很随意地点了点头,便转身离开,礼部尚书则是很认真地上了柱香,然后低声说了些什么,也没有人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内容。
  
  东院里设了间静室,陈长生、苏墨虞、陈留王、天海胜雪坐在椅子上。
  
  他们四人都很年轻,最年长的天海胜雪也不过三十余岁。
  
  陈长生看着天海胜雪脸上的伤口,想要说些什么。
  
  天海胜雪抢先开了口。
  
  当年大朝试之后,国教学院与天海胜雪之间的恩怨便已解开,私下更有些不为人知的默契。那份默契与曾经的承诺,在天书陵之变这样的大背景里显得那样的脆弱、不堪一击,但毕竟双方曾经有过默契。
  
  而且正如先前所说,他们都还年轻。
  
  年轻人之间说话,陈腐气会少很多,会直接很多。
  
  “你应该很清楚,今天来到薛府的这些大人物,都是想借你的势,对当前的朝局进行试探或者说确认。”
  
  天海胜雪说道:“道尊在朝廷里至高无上的权威,需要周通活着以为证明,至少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人敢挑战这一点,但我相信,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们的父亲不会一直心甘情愿的做小。”
  
  他的父亲是天海承武,陈留王的父亲是相王,都是大周王朝真正的大人物。
  
  陈长生明白他的意思,安静了会儿后说道:“谁也不知道那需要多长时间。”
  
  “不能因为无法确定前路就随便踏步,因为那很容易走进歧路。”
  
  陈留王看着他神情认真劝说道:“任何事情都当以大局为重,你继任教宗,便是比所有事情都重要的大局,值得为此忍耐等待。”
  
  陈长生没有说话,他对此有不同的看法。
  
  他比任何人、包括教宗都更加了解自己的老师。
  
  在西宁镇旧庙生活的十四年,那个中年道人对他来说是师亦是父,但现在回头仔细想想,无论他还是余人都没有见过那位中年道人的真面目,他们看到的不过是浓雾里的山峰一角,阴天里的碧空一线,溪边的一朵花而已。
  
  现在经过了这么多事情,很多画面与和记忆碎片渐渐凝拢成形,无论是溪边的花,还是雾里的山或是云后的碧空,庙里的道藏,那些看似没有任何目的,实际上隐藏着无穷智谋的细节,组成了真实的图景,那就是他的老师商行舟。
  
  教宗陛下想把国教传到陈长生的手里,他以为凭借离宫的力量以及自己的威名,足以保证自己回归星海之后,至少国教内部没有人敢反对这件事情,那么只要国教内部是稳定而统一的,朝廷便没有办法干涉这件事。
  
  陈长生却知道这件事情一定不会这样展。他非常确定,当教宗师叔回归星海的那一天,便是老师对自己动手的那一天。他或者被杀死,或者像小黑龙那样,被永远地囚禁在某个不见天日的深渊里。
  
  ——无论是哪种结果,都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天海胜雪感觉到了些什么,说道:“如果你真觉得会出大事,现在就应该提前做准备。”
  
  陈长生摇了摇头,说道:“任何准备都没有太大意义。”
  
  就像那个夜晚,当皇辇图失效之后,整个京都的局势,便取决于天书陵间的战斗。
  
  大6的历史,向来是由神圣领域里的强者们决定的。
  
  神圣与世俗之间有无法逾越的沟壑,
  
  陈长生的修道天赋再强,也没有可能在短短数十日的时间里越过那条沟壑。
  
  “你应该离开。”
  
  陈留王有与天海胜雪不同的看法:“趁着现在教宗陛下还能逼着你老师不能动手……这是最好也是最后的时机。”
  
  苏墨虞看了陈长生一眼。
  
  在国教学院里,他曾经有过相同的提议。
  
  陈长生没说话,他知道自己无法离开。
  
  天海胜雪离开了,在走出静室之前,说道:“再过些天,庆典便要开始了。”
  
  今秋生了很多大事,天海娘娘回归星海,魔君坠入死亡的深渊。
  
  还有些事情即将生,能够与这两件事相提并论的,便只有南北合流。
  
  过些天,南北合流的庆典将在京都举行,按照春天时的说法,白帝夫妇可能会前来观礼。
  
  陈长生明白天海胜雪想提醒自己什么。
  
  落落,也许会回京都。
  
  ……
  
  ……
  
  周通回到北兵马司胡同。
  
  他站在院墙下,背着双手,看着深深的树坑,神情漠然,一言不,等待着海棠树的归来。
  
  斜向的秋空里,忽然响起一声凄厉的鸟鸣,他与几名下属官员抬头望去,只见一个黑影从天空里颓然无力地落了下来。
  
  那是一只红鹰,最耐长途飞行,一夜之间便可过千山万水,还不会觉得疲惫。
  
  这只从南方归来的红鹰,却活生生地累死了。
  
  南方必然出了大事。
  
  离山剑宗?秋山家?还是……槐院?
  
  周通的眉挑了起来。
  
  下属匆匆赶来,呈上南方来的紧急情报。
  
  王破离开了槐院。
  
  一直跟着此人的清吏司暗谍,于两日前在清江处被甩掉,失去了王破的踪迹。
  
  没有人知道王破要去哪里,现在在何处。
  
  周通盯着那名下属,没有说话。
  
  那名下属的声音有些犹豫:“他……可能会来京都。”
  
  周通神情微变,沉默了会儿,忽然说道:“我要进宫。”
  
  下属们有些没有反应过来,王破如果真的要来京都,大人为何不赶紧安排人手阻截或者扑杀,却急着要进宫?
  
  “你们都聋了吗?”
  
  周通的脸色有些苍白,声音有些尖锐。
  
  他急着进宫,是因为他现在很不安,甚至有些恐惧。
  
  只有在皇宫里,在道尊的注视下,他才会觉得自己是安全的。
  
  他很确定,王破会来京都。
  
  他很确定,王破要做什么。
  
  ……
  
  ……
  
  回到国教学院后,陈长生也知道了这个消息。
  
  苏墨虞很困惑,问道:“他来京都做什么?来祭拜薛醒川?”
  
  没有人敢替薛醒川收尸,没有人敢凭吊,在这种时候,王破如果出现,很符合世人对他的印象。
  
  陈长生不这样认为,他知道,不是为了祭拜,不是为了别的任何事。
  
  王破来京都,只想做一件事情。
  
  他要杀人。
  
  杀周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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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五章 刀有道
  
  王破可能会来京都的消息,很快便传播开来,引了很多震惊。
  
  苏离之后,在大6年轻一代修道者的心目中,王破便是最大的偶像。
  
  他不如苏离那般潇洒,也不像苏离那般别有风姿,冷漠无情却引人敬畏,但他同样也是百年难遇的修道天才,曾经压得踏雪荀梅枯守天书陵不得出,不给画甲肖张与梁王孙任何机会,神圣领域之下有很多强者,比如薛醒川,排在逍遥榜的他,却被公认为是最强者。
  
  而且和苏离比较起来,他更符合普遍意义上的英雄定义,比如浔阳城里的那场夜雨。
  
  最重要的是,他身上的传奇色彩太浓。做为破落的门阀唯一的后人,他自幼生活的环境非常恶劣,比起别的修道天才来说更加辛苦,在汶水唐家做了几年帐房先生,开始游历天下,只有十余年的时间,便在南方自立槐院,成为一方大豪。
  
  和苏墨虞一样,知道这个消息后,所有人最大的疑问就是——他为什么要来京都,他来京都准备做什么?
  
  天凉王破的典故,是整个大6都知道的故事,他做为王氏的后人,选择王破做为自己的名字,其中的意味不问而知,或者是因为这个原因,朝廷对他一向警惕,曾经尝试过无数次打压,而他也很清楚这一点,很少会在京都出现。
  
  王破来京都,当然是件大事。
  
  以往他即便来京都,也来的悄然无声,很是低调,比如荀梅死的那个夜晚。
  
  现在的情形与当时已经完全不同,他就是想要低调入京,都没有办法做到。
  
  那夜在天书陵,朱洛重伤未愈,强行出手,开启了这场举世战天海的壮阔战役,付出身死魂消的代价,就是为了换取以商行舟为代表的新朝做出的承诺——让王家永世不得翻身。
  
  王家,就是王破。
  
  如果王破留在天南,静守槐院,有离山剑宗等诸山门势力守望相助,同声连气,朝廷不可能向他下手,因为南北合流的大背景下,总要维持一个表面的和平,但如果他离开槐院,单身入京都,朝廷绝对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
  
  他再强,也不可能是大周朝廷的对手。
  
  如果他在京都出现,朝廷有无数手段,可以杀死他。
  
  所以没人理解,他为什么要来。
  
  陈长生理解,因为他与王破在浔阳城里共过风雨。
  
  他非常欣赏这位强者,这两年行事,隐隐有向对方学习的倾向,这也是唐三十六当初曾经非常担心的地方。
  
  除了陈长生,还有一个人也非常清楚王破的来意。
  
  那就是周通自己。
  
  所以他在得知这个消息后,第一时间入宫,求见商行舟。
  
  就在他入宫之后不久,京都的局势再次变得紧张起来,从军部到刑部,从清吏司到城门司,无数高手与刺客开始在街巷里搜寻。
  
  陈长生有些担心,思考一夜之后,冒险请国教里的人帮着寻找,没有任何收获。
  
  朝廷方面也没有任何收获。
  
  没有人能够找到王破。
  
  他就这样消失了。
  
  ……
  
  ……
  
  时间缓慢地流逝,秋意越来越浓。
  
  南北合流的庆典将要到来,大周朝廷做了很多的准备,京都各著名建筑都被整修一新,就连天书陵也被清理了一番。
  
  京都里的气氛却并不是全然欢快轻松,因为天书陵之变的余波还无法完全散尽,国教学院依然不肯交出圣后娘娘的遗体,王破还没有找到。
  
  这时候,国教学院收到了两封信,一封来自圣女峰,徐有容亲书。
  
  她回到了南溪斋,按道理应该召回南溪斋的弟子,在信里也提到这一点,但还是给陈长生留下了十八名少女。
  
  陈长生很清楚,这些女弟子掌握着南溪斋剑阵的神魄,如果全力施展,只要不是神圣领域的强者或者大军来攻,他便是安全的。
  
  还有一封信来自汶水,唐三十六亲书。
  
  除了陈长生,没有人知道这封信的内容,苏墨虞也不知道。
  
  苏墨虞和国教学院的师生,只知道陈长生在看过那封信后,情绪非常低落,沉默了很长时间。
  
  金黄色的银杏叶,铺满了北新桥的地面。
  
  不远处便是皇宫,有灯光从里面散出来,落在地面上,仿佛落日重新回到了人间。
  
  站在树下,看着这幕画面,陈长生默然想着,太阳下山不会再回来,离开的朋友,好像也没有机会回来了。
  
  整个世界仿佛都是金黄色的,于是那口井的颜色便显得更加幽深。
  
  当皇宫里的光线微微黯淡的那一瞬,陈长生的身影从树下消失,井沿处卷起一阵微风,金叶飘卷而起,很是好看。
  
  皇城外的银杏叶,是京都很著名的风景。
  
  很少有人知道,在京都外有座叫潭柘的道庙,那里也有相似的风景,甚至更加美丽。
  
  道庙后方的庭院中央,种着一根极老的银杏树,相传是太宗皇帝亲手所栽,到了秋时,古树上满是金黄的树叶,仿佛金云,也像是烟火,树下也满是树叶,厚厚地堆着,仿佛金云落地,如果隔得远些去看,就像是一片金色的瀑布。
  
  在金黄色的银杏叶深处,有个石桌,桌旁有个石凳,这时候凳上有个人,他没有喝茶,而是在悟刀。
  
  整个大6都知道他来京都了,无数人在京都里搜寻他的踪迹,却一无所获,因为他虽然来了京都,却没有进城。
  
  如果让世人知道这件事情,一定会很吃惊,因为这与他往常的行事作派都不同。
  
  在人们想来,他既然来了京都,便一定会进京都,因为他的人就像他的刀道一样,都是直的。
  
  周通也是这样想的,结果也错了。
  
  王破在潭柘庙已经住了十一天。
  
  他每天都会来银杏树下静坐。
  
  他悟刀而不练刀,那把铁刀始终在鞘中,鞘在膝上。
  
  古树不停地落着树叶,将大地覆盖,显得格外纯净,美丽夺目,以至于很难想象树叶下面的模样。
  
  那些金黄色的树叶当然也会落在他的身上,堆积在他的衣衫里,渐渐掩住刀鞘,以至于很难想象鞘中刀锋的模样。
  
  王破的刀道,在这满天黄叶里,隐隐生着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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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六章 秋有雨
  
  时间流逝,秋意愈深,满天黄叶落尽,潭柘庙里的古树只剩下了光秃秃的树干与树枝。
  
  入山的道路上还铺着落叶,只是被昨夜开始的一场秋雨打湿后,不剩半点美丽,只是像湿透了被褥般令人心烦。
  
  湿漉的落叶,总归还是有些好处,那就是行走在上面,不会出什么声音——借着阴暗天色与雨丝的遮掩,数十名大周军方高手,还有数量更多的清吏司刺客及密谍,踩着湿漉的落叶,悄无声息地穿过山道,潜入山腰间的秋林里。
  
  潭柘庙通往山外的通道,全部被控制住了,任谁都无法离开。
  
  簌簌的声音响起,有些清脆,有些干燥的感觉,仿佛有人行走在数天前的金黄落叶上,踩碎了无数片枯叶。
  
  不是落叶破碎的声音,那是秋风穿过雨帘,不停拂动着纸张。
  
  山道间走来了一个男人,脸色覆着一张白纸,遮住了口鼻,只是在眼睛的位置有两个黑洞,看着异常恐怖。
  
  ——画甲肖张。
  
  自天空落下的雨丝,来到他的身前便自动避开,那张白纸上没有半点水痕,干净并且干燥。
  
  在这个野花盛开的年代,涌现出无数修道的天才,霸道的强者,他是当中最可怕、最强大的那一个。
  
  与荀梅相同,他这一生所向无敌,唯独没有胜过王破,一次都没有,无论是当年的煮石大会,还是逍遥榜,他都只能排在次席。
  
  但他并不害怕,更没有气馁,不停地向王破起挑战,且败且战,哪怕走火入魔、险些身死,也没能让他的意志有丝毫的动摇。
  
  一人之下,这似乎已经是很了不起的地位,但他不想接受。
  
  今日秋雨凄迷,他从山道里走来,自然是要与王破再战上一场。
  
  他没有想过王破会不会接受,因为此时朝廷强者云集,包围了潭柘庙,王破想要活着离开,先便必须战胜他。
  
  ——再一次战胜他,或者,被他战胜。
  
  秋风吹拂着白纸,着枯叶破碎的声响。
  
  秋雨落在山道上,湿漉的落叶哪里会出声音。
  
  肖张没有走到潭柘庙前,因为有个人出现在他身前。
  
  踩在湿漉的落叶上,确实不会出任何声音,那个人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穿过了山道上的数道封锁线,甚至就连肖张都没能提前感应到。
  
  此人是谁,居然强到了这种程度?
  
  那个人一身黑衣,任由雨水打湿,给人一种极其冷硬的感觉。
  
  他的衣衫,他的眉眼,他的肩部线条,他负在身后的双手,都仿佛是铁铸的一般。
  
  他就这样站在山道前,便把秋雨与地面隔开,把秋风与白纸隔开,潭柘庙与四周的山野隔了开来。
  
  他就像是一面墙,而且不是普通的泥做的或者砖砌成的墙,是一面铁墙,绝不透风。
  
  肖张知道这个人是谁,白纸上的两个黑洞显得更加幽深,隐隐可以看到狂热的意味。
  
  “你想阻止我?”他看着那个铁墙一般的男人说道。
  
  那人面无表情看着他,仿佛觉得肖张说的话极其愚蠢,根本不值得回答。
  
  举世皆知,画甲肖张是个真正的疯子,行事风格异常暴烈嚣张,谁都不敢轻易得罪他,更不要说蔑视。
  
  此人却这样做了,而且令人震惊的是,肖张那双幽深眼睛里的战意虽然越来越浓,但最终……没有出手。
  
  肖张想着那个传闻,以此人与大西洲的关系,没有任何道理为了王破出手,说道:“既然不是,那你为何要拦在我的身前?”
  
  那人说道:“既然我来,你们自然要走,你不是他的对手,我不想你打草惊蛇。”
  
  肖张极其愤怒,脸上的白纸哗啦哗啦响着。
  
  忽然间,秋风从他的脸上消失,他沉默了下来,因为他明白了此人的意思。
  
  “这对他不公平。”肖张盯着他的眼睛说道。
  
  那人明显是要去潭柘庙与王破战一场。
  
  肖张说这对王破不公平。
  
  这说明在他看来,此人的境界实力远在王破之上,按道理来说,不应该自降身份与王破对上。
  
  王破是逍遥榜,更是世人心目中,神圣领域之下的最强者,世间有谁的境界实力可以说远胜他?
  
  如果真的有,那么必然是神圣领域里的那些大人物们,那些一双手都能数得出来的老怪物。
  
  这人究竟是谁?八方风雨里的哪一位?还是哪位隐世多年的高人?
  
  肖张知道此人是谁,所以说不公平,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怕对方。
  
  他仿佛看到稍后,王破倒在那棵古树下,浑身是血。
  
  这让他有些难以接受。
  
  就像荀梅一样,他这辈子都在试图越王破,他无法接受,自己还没成功的时候,王破就被人杀死了。
  
  在这一刻,他产生了强烈地阻止这个男人的想法。
  
  这人能杀死王破,王破比他强,他却想要阻止对方,无论怎么看,这都是个极为疯狂的想法。
  
  他本来就是一个很疯狂的人。
  
  雨水落在铁枪上,打湿了手。
  
  那是肖张的手,很紧,很有力。
  
  “你们,有什么资格与我说公平?”
  
  那个男人看了肖张一眼,神情漠然,仿佛无物。
  
  如铁墙般的他的肩,被秋雨洗过,仿佛被打磨了无数万次,散出金属的光泽,然后,锋芒毕露。
  
  一声闷哼,穿透白纸而出。
  
  秋雨洗铁枪,指间略白。
  
  肖张终究还是没有出枪。
  
  或者说,他没能出枪。
  
  他只能看着那个男人,在秋雨里,向着潭柘庙走去。
  
  如铁墙般,一身寒光。
  
  ……
  
  ……
  
  铁树,八方风雨之一。
  
  他生于大西洲,幼时因故堕海逃难,横渡汪洋,险些身死,幸被海岸上一人所救,那个人叫观星客。
  
  过往十年间,他在南海漂泊以悟天道,现在终于归来。
  
  他悟的是天道,修的是肉身,无比强大。
  
  铁树开花,与别样红的那朵小红花齐名,但从来没有人亲眼看见过。
  
  他来到潭柘庙里。
  
  古树的叶子已经落尽,地上残着些黄叶,在雨水里浸泡着。
  
  铁树走到那个石凳前,坐下,闭目。
  
  就像这些天的王破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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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七章 风有信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铁树睁开了眼睛,闪过一抹厉色,然后是一丝惘然,显得情绪格外复杂。
  
  在古树下、黄叶间、石凳上,他感受到了王破前些天留下的气息,他没有想到,王破的刀道,竟然更加精深了。
  
  修行到了王破这种境界,想要再往前走一步,都无比艰难,然而,此人却能在如此短的时间里,提升如此之多……当初在浔阳城的时候,王破面对着朱洛,铁刀虽强,却寻觅不到任何机会,而在潭柘庙里静悟多日后,情形已然非前。
  
  如果任由王破再继续提升下去,谁也不知道他会在什么时候迈过那道门槛。
  
  铁树第一次感到了压力。
  
  然后,他的杀意变得更加浓烈。
  
  无论是朝廷还是他,都不会允许王破有刀道大成的那一日。
  
  从石凳上起身,他望向潭柘庙,静静地感知着天地间的所有气息流动。
  
  庙里有人,境界很高妙,距离他也只差了数线。
  
  他向那边走去,湿漉的黄叶在靴底片片碎裂,变成最细的丝缕,仿佛盛开的菊花一般。
  
  秋风破开雨帘,推开了潭柘庙的门,在他离庙槛还有十余丈的时候。
  
  寒冷的秋风没能肆虐,被两道清新淡然的风冲抵,那两道风来自一双衣袖。
  
  庙里的人不是王破,是茅秋雨。
  
  庙侧的篱芭被推开,白石道人从雨中走来。
  
  凌海之王与司源道人,自东西两面的山野里行来。
  
  秋雨里,还有很多红衣的影子在山林间若隐若现。
  
  四位国教巨头,各执重宝,带着无数境界高深的红衣主教,把潭柘庙紧紧地围了起来。
  
  这阵势真的很大。
  
  想要杀死一名神圣领域的强者,便必须要有这样的阵势。
  
  铁树看着茅秋雨,眼睛缓慢地眯了起来,杀意未有丝毫减退,反而变得更加可怕。
  
  离宫果然出手了,是想要护住王破,还是真的趁着这个机会杀死自己?
  
  他很清楚,如果是后者,今天自己就算能够活着离开,也必然要付出极惨重的代价。
  
  他把双手伸向雨里,任由寒冷的雨水不停冲洗。
  
  他看着从缓步从庙里走出的茅秋雨,面无表情说道:“这是教宗大人的旨意吗?”
  
  茅秋雨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望向了更远处。
  
  铁树已经感知到了,所以才会问出这个问题。
  
  远处是群山,秋意带来的黄红浓艳之色,早被寒雨洗至极淡。
  
  不知何时,一座王辇出现在那片山崖的边缘。
  
  相王,亲自到场。
  
  这场朝廷对王破的杀局,有可能变成离宫对铁树的围杀。
  
  如果山崖上没有出现那座王辇,如果山后没有隐隐传来大军如雷般的蹄声。
  
  无论是对谁的杀局,至此,已经便成了明局。
  
  “陛下要我问你一句话。”茅秋雨看着铁树问道:“你们都忘了当初的星空之誓吗?”
  
  很多年前,以教宗为的神圣领域强者们,曾经以星空为引,立下过誓言。
  
  誓言的内容是,一切以人族的利益为先,绝不会主动对那些承载着人类将来与希望的修道天才动手。
  
  王破,当然是那份名单里的位。
  
  当初在浔阳城里,朱洛对他出剑,已经可以说是破誓,但他还可以找些借口。
  
  他的剑,刺的是苏离。
  
  只不过,王破非要站在苏离的身前。
  
  今天呢?铁树带着一身秋雨来到潭柘庙,明显就是要杀王破,他能找到什么借口或者理由?
  
  教宗陛下让茅秋雨问他这句话,他能如何回答?
  
  铁树没有回答。
  
  茅秋雨看着他说道:“既然你无法回答,那么就不要动王破。”
  
  铁树的目光更加寒冷,被雨水洗着的手变得更加洁白,仿佛%花一般。
  
  这代表着他现在很生气。
  
  人无百日好,花无千日红。
  
  他带着微讽之意笑了起来。
  
  教宗的日子已经不多了。
  
  “陛下还要我对你说……”
  
  茅秋雨仿佛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平静说道:“如果他回归星海之后,你还是坚持对王破动手,那么离宫会灭你全族。”
  
  如果说离宫也是一种宗派的话,那么必然是世间最强大的那个,因为它就是国教。
  
  没有哪个修道者能够与国教正面抗衡。
  
  哪怕强大如铁树。
  
  哪怕曾经是八方风雨之、拥有天机阁这样可怕组织的天机老人。
  
  当然,一位神圣领域的强者,只要不像今天这样陷入重围,就算不敌离宫,也很难被杀死。
  
  可是,修道虽然是孤单的,却很少有真正孤单的修道者。
  
  他会有家人、亲人、朋友、同窗、同族、同道。
  
  茅秋雨说完话后,场间一片死寂。
  
  灭你全族。
  
  这四个字就像铁树的人一样,很强硬,很冰冷,有一种令人生畏的金属味道。
  
  铁树看着他说道:“你们应该很清楚,王破来京都是要杀人的。”
  
  茅秋雨神情不变,说道:“他若杀人,触犯周律,自有朝廷官员惩办。”
  
  很多人的视线落在远处那片山崖上的王辇。
  
  相王没有出辇。
  
  铁树笑了起来,带着讥诮与嘲弄。
  
  茅秋雨的说法,代表着离宫的态度。
  
  这种态度,很是冷漠。
  
  “他要杀人,你们不管,我还没有杀人,为何教宗大人却要管?”
  
  “因为你有心。”
  
  “这不公平。”
  
  茅秋雨没有回答铁树的话,转身向着山外走去。
  
  凌海之王等人,也随之而去。
  
  教宗确实没有杀死铁树的意愿。
  
  就像当初在国教学院那样,离宫只是在展现自己的力量。
  
  所谓保驾,横刀在前便是,所谓护航,横舟在前便是,不需要出刀,也不需要真的去撞,便够了。
  
  铁树看着在秋雨里离开的国教众人,眼角微微抽动。
  
  这些人都是国教里的大人物,但没一个人是他的对手,他却不敢出手。
  
  确实不公平。
  
  就像先前在山道上,他对肖张说的那样。
  
  在教宗与国教面前,他有什么资格谈公平?
  
  ……
  
  ……
  
  黄叶落尽,寒意渐深。
  
  京都今年的冬天,仿佛比以往都要来得早一些,看日子还是深秋,却已经落了好几场雪。
  
  北新桥的民众,对此感受更是真切,躲在家里,不停地搓着手,咒骂着天气。
  
  没有人注意到,这般严寒与那口废井有关。
  
  寒风从井口不停地向外吹着,呜咽不停,像是吹箫,也像是哭泣,喜极而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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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八章 云无心
  
  潭柘庙一役,没有生真正的战斗,但其间隐藏着的凶险h要比世间绝大多数战斗更加可怕。
  
  那个落着秋雨的日子里,朝廷与国教出动了太多高手,根本没有办法瞒住消息。
  
  世人很快知道了铁树自南海归来的消息,并且知道他抵达京都,要杀王破,同时,也确定了王破的目的,他是来杀周通的。最重要的是,人们最终确认了,朝廷与国教之间的裂痕已经越来越深,随时可能出现大问题。
  
  在天书陵之变里精诚合作的两大势力,没过多少日子便反目相向,这是很难理解的事情,但现在人们都很清楚为什么。
  
  因为陈长生。
  
  没有人留意到北新桥那口底里散出来的寒风,也没有人知道现在的陈长生在想些什么。
  
  他没有离开过国教学院,安静地坐在藏书楼的窗边看书,不看窗外的景,也不问窗外的事。
  
  很多人都在猜测,圣后娘娘的遗体应该就被他葬在国教学院里,只是没有办法证实。
  
  林老公公这样的大人物都铩羽而归,离宫清楚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谁还敢强行闯进国教学院查探?
  
  朝廷没有继续下旨要求国教学院交出圣后娘娘的遗体,但谁都知道,这件事情不可能就此结束。
  
  很多人都不理解陈长生为什么要这样做,包括国教里的某些大人物,比如白石道人。
  
  如果只是为了国教的继承权,有了教宗的旨意,他只需要在合适的时机,向皇宫释放出自己的善意,对方一定会收回原先的打算。
  
  可他没有接旨,也没有请旨入宫,没有通过任何人传话给皇宫里的人,一直沉默着。
  
  现在整个世界都已经知道,他是遗族之后,身上流淌着陈氏的血,但与圣后娘娘并无母子。
  
  往过去数年望去,他与圣后娘娘之间,也应该没有任何情意才对。
  
  他为什么要接而连三地抗旨?为什么要通过对周通的态度表达对朝廷的不屑?为什么要用沉默对抗自己的老师?
  
  薛醒川已经入土安葬,薛河被捕回京,被关在周狱里,因为某些复杂的原因,暂时应该没有性命之忧,薛府重新回归宁静,但没有人会忘记前些天薛府设祭时的热闹,很多势力都派了代表,这是对旧朝的怀念,还是对新朝的仇视?这是对教宗的敬畏,还是对商行舟的挑战?
  
  如果还在天海朝,周通绝对会借此事掀起一场极大的风雨,但现在的他一反常态,表现的格外沉默。
  
  任谁知道像王破这样的人藏在京都里,随时有可能从街边的茶铺里走出来,向自己斩出一道刀光,大概都会如此沉默。
  
  颇有深意的是,最近这些天,周通没有像最开始那数日一样留在皇宫里,而是回到北兵司胡同重新开始视事。
  
  “铁树应该就在附近,他会一直守着周通。”
  
  苏墨虞说道:“他会等着王破出刀,然后杀死他,这样并不违背星空之誓,无论教宗陛下还是谁都无法降罪于他。”
  
  寒冷的秋风从窗外吹进来,翻动着书页,却无法让陈长生的表情有任何变化。
  
  看着坐在窗边沉默不语的他,苏墨虞在心里叹了口气,说道:“潭柘庙那日真是可惜了。”
  
  如果那天离宫不惜一切代价,在秋雨里杀死铁树,现在的局面便不至于如此棘手。
  
  陈长生视线在书上,说道:“那天不好杀。”
  
  苏墨虞明白他说的是山崖上那座王辇,说道:“如果主事的是折袖,他一定还是会动手。”
  
  既然不惜一切代价,哪里还需要顾忌那座王辇和山外的如雷蹄声。
  
  “八方风雨哪里是这般好杀的,就算能够成事,离宫也要付出极大代价。”
  
  如果那天铁树真的被杀死,那么从秋雨里走出来的四位国教巨头,又能有谁活着?
  
  陈长生看着书页,说道:“而且会天下大乱。”
  
  苏墨虞说道:“如果唐棠主事,他还是会坚持如此做,因为道尊想必也不愿意看到天下大乱,那么,杀便杀了。”
  
  陈长生不认为事情会像他,或者说像唐三十六设想的那般展。
  
  离宫杀铁树的目的是为了保王破。
  
  王破来京都的目的要杀周通。
  
  周通是皇宫一定要保的人。
  
  王破是皇宫一定要杀的人。
  
  陈长生很清楚,就凭这四句话,师父他便不惜天下大乱,而且……
  
  “师叔不会这样做。”
  
  他抬起头来,望向窗外的凄淡秋景说道:“因为他不是这样的人。”
  
  教宗陛下,是心怀天下的大人物。
  
  但他不是豪杰,更不是枭雄。
  
  他看着星空的时候会有所敬畏,他想保护陈长生和王破。
  
  但他更不想天下大乱,生灵涂炭。
  
  他能够把京都的局势维持在还可控制的范围内,已经非常辛苦。
  
  坐在棋枰对面的那个人呢?
  
  皇宫很安静,很多人在殿前,看到过那个房间里商行舟被灯光映出来的侧影,却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商行舟应该是在做什么事,却没人知道那是什么事。
  
  就像天书陵之变,就像雪老城之叛,他的无声,往往是一道惊雷的前奏。
  
  也没有人知道王破在哪里。
  
  整个世界都知道他在京都,他想要杀人,却找不到他。
  
  他消失了,而南城某家酒楼,多了一位来自汶水的帐房先生。
  
  ……
  
  ……
  
  京都秋意再深,更深,深至极处,寒意刺骨,好在处处张灯结彩,热闹非常,将那些寒意冲淡了数分。
  
  南北合流,这件万众期待的盛事,终于得到了正式宣告,庆典也即将举行。
  
  庆典前所未有的盛大,既是庆贺南北合流成功,又何尝不是新朝想要完全洗净天海圣后留下的气息。
  
  p>来自白帝城的使团,提前数日便已抵京,白帝夫妇最终只来了一人。
  
  与魔君惊天一战,白帝也受了不轻的伤,来的是皇后,也是大西洲的长公主。
  
  很多人的视线投向了国教学院。
  
  谁都知道,国教学院与妖族之间的关系向来极为亲近,陈长生更是落落殿下的老师。
  
  那么妖族使团的到来,会对京都的局面造成怎样的影响?
  
  这个问题,陈长生自己都不知道答案。
  
  使团抵京的那一天,他第一次放下了手里的书卷,沐浴更衣,然后等待着故人来访。
  
  来的果然是位故人,但不是落落,是金玉律。
  
  “郡主正在破境的关键时刻,无法离开,轩辕破我是在路上遇着的,他受了不轻的伤,需要调养,所以我没有把他带回来。”
  
  金玉律看着他说道,然后拍了拍他的肩膀,接着又叹了口气。
  
  无法离开,没有回来。
  
  陈长生有些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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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九章 不再见
  
  当然是因为听明白了,才会难过。
  
  但陈长生难过不是因为明白的那些事情,而是随而来的别离与再难相见。
  
  以他现在的身份地位,以他与落落之间的关系,大公主访京,理所当然应该与他见面,但没有。
  
  这便是妖族的态度。
  
  “陛下与你的那位老师是朋友。”
  
  金玉律看着他叹了口气,说道:“所以最开始的时候,陛下没有在意你与落落殿下之间的亲近,甚至乐见其成,然而陛下算到了一切,却没有算到,事后你的那位老师会另有想法,而你……也有想法。”
  
  陈长生保持着沉默,没有对此做出解释。
  
  金玉律继续说道:“当然,就算你的老师生出新的想法,陛下也有办法帮你守住教宗继承者的位置。”
  
  圣人之言,其威无X*X界。
  
  陈长生想起了这句话。
  
  他的老师商行舟,现在当然是一位圣人。
  
  但两位圣人说的话,终究要比一位圣人的话更有力量。
  
  如果白帝坚定地支持他,再加上教宗的指定,就算是商行舟也无法反对。
  
  白帝会不会支持他?在今日之前,这似乎是一个不需要考虑的问题。
  
  所有人都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陈长生是落落的老师,与妖族向来亲近,由他继承教宗之位,怎么看,这都是对妖族来说最好的结果。
  
  现在看来,白帝的态度很明显已经生了变化。
  
  “你的表现,太不成熟,陛下对此深感忧虑。”
  
  金玉律说道:“就算我们支持你,助你成为离宫之主,可是你有能力在那个位置上坐稳吗?如果不能,那我们为什么要支持你?”
  
  陈长生的心神有些恍惚。
  
  他最近好像经常听到成熟这个词。
  
  十四岁入京,他有着远同龄人的沉稳与稳重,很少有人会觉得他这方面有所欠缺。
  
  现在看来,原来还是不够,至少不够成为一位大人物。
  
  只是,什么是成熟呢?
  
  陈长生明白,在很多人看来,在白帝夫妇看来,自己确实做了很多不成熟的事情。
  
  既然教宗师叔亲自替他说话,他只要认输、投降、伏低,老师便没有不重新接纳他的道理。
  
  即便不能,他也应该表现的更成熟一些。
  
  比如最近这些天,他不应该在国教学院里,而应该在离宫,抓紧时间了解国教的一切。
  
  比如前些天,他不应该去城门外,在官道旁替薛醒川收尸,去薛府拜祭。
  
  比如更早些的那一天,他在国教学院里没有接旨,而是用千把剑把林老公公砍的浑身是血。
  
  比如那一天,他背着天海圣后的尸身从天书陵上走下来,与老师擦身而过,仿佛陌路。
  
  就像这些天,他一直在期待白帝城的使团到来。
  
  他以为总会有人支持自己,就算没有人,还有妖族。
  
  现在看来,这种期待,真的很可笑。
  
  他望向窗外,湖畔的大榕树都已经无法保有完全的青意,变得萧寒了很多,湖面上覆着薄冰,衰草上凝着浅浅的霜。
  
  是的,这些都是不成熟的,天真的,幼稚的,热血的,冲动的,中二的,可怜的,可笑的。
  
  可总比这些寂清的、萧瑟的、没有热乎劲儿的世界要来得温暖吧?
  
  ……
  
  ……
  
  大公主去了皇宫,又去了离宫,与商及寅相见。
  
  三位圣人说了什么,没有人知道,妖族与朝廷、国教之间搭成了什么协议也没有人知道。
  
  人们只知道,她没有去国教学院,也没有请国教学院里的人去她居住的别宫。
  
  她没有见陈长生,这出乎了很多人的意料,也让京都里的局势再次变得清楚起来。
  
  南方使团也6续抵达,长生宗、秋山家等诸世家,圣女峰也派了人前来,就连槐院也派了代表。
  
  京都的风向哪个方向在吹,谁都看得清楚,于是大公主的态度相同,南方使团没有一个人去国教学院。
  
  因为敏感,也是因为他们要向朝廷表明态度,而且做为南人,他们对天海圣后没有任何好感,自然也不会因此支持陈长生。
  
  圣女峰也只是给国教学院里的南溪斋弟子们送去了一些书信与用具。
  
  某天傍晚,国教学院的门被敲响了,有客来访。
  
  来访的客人是离山剑宗弟子关飞白。
  
  国教学院中人与离山剑宗弟子相识已经三年,其间的故事很是复杂,可以说亦敌亦友,终究还是相熟了起来。
  
  因为双方是真正的同道中人。
  
  这却是离山剑宗弟子第一次走进国教学院。
  
  关飞白跟在苏墨虞的身后,看着国教学院里的景物,显得很感兴趣,直到遇见几名以前便识得的南溪斋师妹,才收回了视线。
  
  在藏书楼里,陈长生与他见面。
  
  他是未来的教宗,关飞白虽然是神国七律之一,离山的天才弟子,身份地位也与他有很远的差距,不过双方的交谈没有变成所谓亲切地交谈、友好的会面,当然也没有像当年那般,充满着凌厉的剑意与敌意,只是简单的说话。
  
  这场对话真的很简单。
  
  “离山就来了你一个人?”
  
  “不过是走过场,来那么多人做什么。”
  
  “为何会是你?”
  
  “谁来都一样。”
  
  “那你们不如派七间来。”
  
  “要脸吗你?”
  
  苏墨虞很及时地插话:“注意一下你的言辞。”
  
  关飞白有些恼火地瞪了陈长生一眼,问道:“唐棠呢?”
  
  “你找他做什么?”
  
  “当然是打架。”
  
  “试剑好听些。”
  
  “都依你。”
  
  “他不在。”
  
  “去哪儿了?”
  
  “回家了。”
  
  “……那折袖呢?”
  
  “……还是打架?”
  
  “……试剑。”
  
  “他不在。”
  
  “去哪儿了?”
  
  “不知道。”
  
  听到陈长生的回答,关飞白沉默了下来。
  
  他这时候才知道,原来唐三十六和折袖都不在国教学院。
  
  他想象得出,这段时间陈长生在国教学院里有多辛苦。
  
  “那我走了。”
  
  “不送。”
  
  既然想找的人都不在,想打的架也打不成,自然便应该离开,只是在离开之前,关飞白有个要求。
  
  他对陈长生说道:“你送送我。”
  
  陈长生摇头,说道:“不送。”
  
  关飞白坚持说道:“你就送我到院门。”
  
  陈长生说道:“不要。”
  
  他送关飞白到院门前,会被很多人看见。
  
  关飞白就是想要人们看见。
  
  陈长生不想把离山拖进这滩浑水里,所以坚持。
  
  关飞白想了想,说道:“那我走了。”
  
  陈长生说道:“谢谢你。”
  
  关飞白向院门走去,没有回头,摆手说道:“不客气。”
  
  ……
  
  ……
  
  唐棠回了汶水,折袖去了哪里?没有人知道。
  
  朝廷方面自然不会忘记这位狼族年轻强者,清吏司的密谍一直没有停止对他的搜捕,却始终一无所获,就像王破一样。
  
  北兵马司胡同里的那座庭院,已然修复如初,平整的地面覆着新鲜的泥土,只等明年春日植上一层草皮。
  
  夜色最深的时候,地面上结了一层冰霜,泥土深处传出极轻微的磨擦声,仿佛蚕在啃食桑叶,仿佛是无数蚯蚓赶在寒冬之前拼命地向地底钻去。
  
  秋意最深时,便是冬日至。
  
  南北合流的庆典顺利地结束,各使团却没有离京的意思,因为教宗的病一天比一天更重。
  
  庭院里,周通看着凋寒的海棠树,喃喃说道:“到时候了。”
  
  对有些人来说,是时候了。
  
  城南茶楼里的那位帐房先生与东家掌柜伙计一一告别,出门而去。
  
  短短十余日的相处,竟让整间茶楼的人,从东家、掌柜到最普通的伙计,都对他生出依依不舍之情。
  
  陈长生把笔搁回砚台上,吹干纸上的笔迹,封好,递给苏墨虞,向藏书楼外走去。
  
  苏墨虞看着他的背影,心知今日一别,或者再难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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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章 大人物
  
  国教学院的师生们,目送陈长生走到院门处,眼神很是复杂,情绪很是感慨。
  
  南溪斋女弟子在院门处等着他。
  
  陈长生示意众女不用跟着自己,走了出去。
  
  “这是斋主的命令。”叶小涟在他身后恼火喊道。
  
  陈长生知道很难说服这些少女,对在院外迎着自己的辛教士说道:“拜托了。”
  
  辛教士叹了口气,挥手示意教枢处的教士和国教骑兵上前,把国教学院围了起来,自然也把那些南溪斋的少女拦在了里面。
  
  陈长生望向国教学院,默默做了告别。
  
  从那年春天,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三年半时间。
  
  不知何时再见,国教学院里的青藤以及人。
  
  他写了四封信交给了苏墨虞,就像苏离离开之前那样,把该交待的事情都交待清楚了。
  
  北新桥井口的寒意越来越重,只需要再过两年时间,小黑龙便能够脱困。
  
  他对这个世界再无亏欠,肩上再没有担子,可以轻身前行。
  
  看着消失在百花巷深处的他的背影,辛教士的情绪有些复杂。
  
  没有过多长时间,陈长生离开国教学院的消息便传遍了整座京都。
  
  深秋后这些天,周通经常不在皇宫,而是在修葺一新的清吏司衙门里视事。
  
  这个消息传到北兵马司胡同时,他正坐在一把虽然崭新、却被花了太大心力做旧的太师椅上喝茶。
  
  他喝茶的还是最名贵的大红袍,穿得还是那件仿佛散着血腥味的大红官袍。
  
  他的脸色很苍白,眼神漠然仿佛没有任何人类的情绪,看上去就像一个厉鬼。
  
  “做好准备迎接身份尊贵的客人吧。”
  
  他把手里的茶盏轻轻搁到桌上,看着院子里的下属们平静说道。
  
  官员们领命,面色匆匆开始奔走,周狱内外的气氛变得格外压抑肃杀。
  
  远处的街上,那个浑身散着铁般阴冷气息的男子,在听到这个消息后望了一眼天色。
  
  天越来越暗,不是因为时间的推移,而是因为云越来越厚,早已不是秋高气爽的时节,看来是快要落雪了。
  
  没有过多长时间,最新的情报很快传到北兵马司胡同——陈长生进了离宫。
  
  小院里,最忠诚也是最强力的数名下属,望向堂前那把太师椅,心想大人会不会是想多了?
  
  朝廷摆出了这样的阵势,就算那个人是陈长生,难道还敢来闯周狱不成?
  
  “去了离宫,不代表他今天就不会去别的地方。”
  
  周通看着手里的红泥茶壶,仿佛看着一件死物,漠然说道:“等他出来便是。”
  
  ……
  
  ……
  
  离宫的最深处没有四季,自然也没有寒冷的冬意,那片被切割成方块的天空里,也看不到雪即将落下的征兆。
  
  就像那盆青叶依然充满了生命的气息,很嫩、很绿、随着清水的泻落轻轻地摆荡,展露着自己美好的腰身。
  
  教宗的脸上看不到任何病色,只是皱纹多了很多,深了很多,看着苍老了很多。
  
  就像梅里砂死之前的那个秋天一样,老人在很短的时间里显露了自己的老态。
  
  看着教宗的脸,陈长生有些感伤,有些难过,有些不平,对这片大地的,对那片星空的。
  
  教宗比商行舟还要小两岁。
  
  他很清楚,师叔如果不是对自我的要求与这个世界的现状相抵触太多,以至于始终难以获得真正的宁静道心,何至于会提前老去。
  
  教宗看表情便知道他在想什么,微笑说道:“你是不是在想,好人不长命?”
  
  陈长生沉默不语,点了点头。
  
  “我并不是一个好人。”教宗说道:“当然,就算这句话是成立的,我们也不能因此就去做个坏人。”
  
  陈长生很喜欢这样的话语,睁着明亮的眼睛,认真说道:“是的。”
  
  
  无论是国教学院抗旨,还是王破入京,对新朝来说都是大事,但商行舟没有对这些事情表过任何意见,甚至在南北合流庆典上都没有说话。
  
  陈长生很清楚,这并不符合师父的性情,但他真的不关心这些事。
  
  “他这些天一直在尝试让朝廷控制天机阁。”教宗说道:“现在看起来,应该快成功了。”
  
  陈长生即便再不关心这些事情,听着这话也忍不住震惊起来。
  
  天机阁不是普通的组织,拥有难以想象的资源与力量,圣后娘娘执政期间,可以说是大周朝廷最重要的支柱力量,现在圣后娘娘与天机老人都死了,商行舟如果能够让朝廷继续控制住天机阁,真是非常了不起。
  
  从重要性上来说,这件事情怎么高估都不为过。
  
  通过雪老城的叛乱,杀死人族千年来最强大的敌人,暂时解决魔族南侵的危险,接着,毫不犹豫全盘接受天海朝的谈判条件,极其稳妥谨慎地推动南北合流继续向前,直至双方签约,如果商行舟连天机阁都搞定了……
  
  哪怕他现在在皇宫那个小房间里看书,不怎么见人,但他依然会是世人心里的神明。
  
  “对师兄来说,这并不完美。”
  
  教宗看着陈长生说道:“你知道他最开始的想法是什么。”
  
  陈长生知道。
  
  对商行舟来说,最完美的局面,无过于,当教宗死后,他可以重新拥有国教的大权。
  
  只不过,他虽然是国教的正统传人,但毕竟当年生了那么多事,而且他是教宗的师兄,无论怎么看,都没有可能由他继任教宗。
  
  所以在天书陵那夜后,他第一时间推出牧酒诗,试图取代陈长生的位置,只是没能成功。
  
  正是因为没能顺利地夺取国教,他才会付出如此多的心力,确保天机阁会落在手里。
  
  教宗忽然说道:“位置是相对的,重要性也是相对的。”
  
  陈长生记得“位置是相对的”这句话,被王之策写在笔记的第一页。
  
  “在位置与重要性之间获得某种平衡,从而避免整个世界随着我们这些人起舞,是我这些年一直想要做的事情。”
  
  教宗看着他的眼睛,说道:“唯如此,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普通人,才能够稍微安稳一些地活着。”
  
  陈长生明白了。
  
  先帝晚年,教宗会支持圣后娘娘,这一次他支持师父和陈氏皇族,现在,师父与朝廷势大,国教便要向相反的方向走走,越远越好。
  
  这与情感、道感有关系,但也可以说没有关系,这是对世间万民无差别的仁爱,但在具体的某件事上,则往往会显得那般粘腻不爽。
  
  他也明白师叔为什么要对自己说这些。
  
  这是教诲,是传承,是现任教宗对继承者的指点。
  
  “懂,不代表能够做到。”
  
  陈长生想着天书陵的风雨,官道旁的尸体,还有京都里的血与火,出神了会儿。
  
  “可能,我还是没学会怎么做个大人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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