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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侠玄幻] 择天记【作者:猫腻】(4月18日更新至“第一百三十五章 临兵斗者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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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九章 残茶破红袍

  一丝煞意,从她的眉心深处隐隐浮现出来。

  寂静的百草园里,出现了一道无比恐怖的威压。

  陈长生怔怔看着她的脸,感受着她眉间的那丝煞意和四周沧海般的威压,下意识里停止了挣动,隐约猜到肯定发生了什么事情。

  她看着他的眼睛,难道问题便在他的眼睛里?

  不,眼睛是心灵的窗户。

  她通过他的眼睛,看见的是他的识海。

  她看不到他的思想,但能清楚地感受到那道并不属于他的神识。

  那缕神识非常渺淡,却又非常坚韧,而且非常狡猾,隐藏在陈长生识海的最深处,与那些潜意识形成的石块静静地躺在海底,非常难以分辩。不要说陈长生自己,即便是她,如果不是今夜忽然兴起,想要看看陈长生,想要试图在他的脸上和眼睛里找到些什么,从而证实或者否定那个猜想,看得无比专注仔细,也没有办法发现那道极细微的神识。

  “谁这么大胆,居然敢向他动手。”

  她看着陈长生识海深处的那缕神识,冷哼了一声。

  随着这声冷哼,她的一缕神识进入了陈长生的识海。当然,这只是她全部神识当中的极小一部分。不然以她的神识强度,只怕在进入陈长生识海的那瞬间,他便会暴头而死。

  饶是如此,当她的那缕神识进入之后,陈长生的识海还是落下了一场狂风暴雨,无数惊涛巨浪不停生成,海面上生出无数泡沫,甚至就连最深的海底都受到了影响。

  那缕入侵陈长生识海的神识,不知在海底隐匿了多长时间,这时候终于无法再继续伪装,伴着深入海底的大浪翻涌而起,只是瞬间,四周的海水便被尽数染红。

  一道无比恐怖的血腥意味,泛滥于天地之间。

  陈长生的识海,仿佛要变成一片血海。

  这缕隐匿的神识,现出行藏后,竟是如此的强大,可以想象,如果不是被提前发现,将来某天这缕神识的主人想要暗中杀死陈长生,那会是多么容易的事情!

  即便是现在,那缕神识也想杀死陈长生。

  陈长生还什么都不知道。他的识海现在已经起了无数风雨,狂风暴雨之下是渐渐?延向天边的血色。但他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这点,只是觉得有些恍惚。

  幸运的是,她坐在他的对面——无论陈长生是或不是那个人,这终究是她的事,她不允许别的任何人触碰,哪怕对陈长生下手的是她自己的养的那条狗。

  是的,就在海底那缕神识随海水荡起来的瞬间,她就知道了这缕神识是谁种在陈长生的识海里的,因为那道血腥味太清楚,太刺鼻。

  她伸手进碗里蘸了些茶水。

  陈长生恍惚间觉得回到了很久以前,当时她蘸了茶水,在石桌上写了一个冰字,帮助他找到了北新桥,从而找到了黑龙。

  但这一次她不是要写字。

  她指尖轻弹,一滴茶水落在了陈长生的眉心上。

  嗤的一声,那滴茶水化作一道白烟,消失无踪。

  陈长生只觉得识海里嗡的一声,就这样昏了过去。

  ……

  ……

  就在那滴茶水落在陈长生眉心的同时,北兵马司胡同的那座府邸里,一个茶杯落到了地上,摔的粉碎。

  周通的手僵在空中,脸色异常苍白,仿佛在极短的时间里得了一场重病。然后他的手颤抖了起来,紧接着,他的整个身体都擅抖了起来,那件大红色的官袍因为颤抖表面微曲,像极了被风拂过的血海。

  先前那一刻,他沏了一碗很好的黑茶,待放到温度合宜时,正准备端起来饮,不料识海里忽然间生出一道极其剧烈的痛意。

  那道痛意是如此的真实,仿佛有谁用一把满是铁锈的小刀刺进他的脑髓深处,即便是他,都无法承受这道痛意,手指一松便让茶碗跌落在了地上。

  也就是与痛苦打了半辈子交道的他,这时候还能坐在椅子里,虽然脸色苍白,浑身颤抖,如患恶疾,至少没有昏厥过去。

  就在识海生痛的那一瞬间,周通便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那日在海棠花开的小院里,他借着周狱的阴森威压,不惜耗损心血,施展手段,在陈长生的识海深处隐匿了一缕神识。

  大红袍不愧是最诡异的意识类攻击手段,这件事情,他竟做得悄无声息,无论陈长生还是唐三十六都没有发现。

  但再强大、诡异的意识攻击,终究也要受到某种限制,周通的大红袍不可能让他无时无刻都能查知到陈长生识海里的情形,更像是一个探子,隐藏在敌后深处的草原里,将看到的一切记录下来,待以后周通收回那缕神识时,便能知道陈长生最近这些天遇到过什么事情,什么人。

  当然,那缕像游骑兵一样的神识,在某些特殊的时刻,也可以向敌营里的将军发起自杀式的攻击。

  这也是周通准备好的手段,他想把陈长生的生死控制在自己的一念之间。

  然而他没有想到,自己的这缕神识竟然被人发现了,而且被对方直接抹灭!

  那缕神识被抹灭,直接反噬到他的识海里,让他受了极重的伤。

  是谁?是谁能够发现那缕隐藏在陈长生识海深处的神识?又是谁有这样的大神通,居然能够如此轻而易举地破掉自己的大红袍?

  周通的脸色很苍白,眼睛里布满是血丝,震惊而且不解,带着一道寒意想道:难道是教宗?

  这世间能够看破他的大红袍秘法的人很少,在京都也只有寥寥数人,教宗当然在其中。只是他专门为了瞒过教宗的眼睛,做了相应的安排,教宗又是如何能够看破的?

  ……

  ……

  陈长生醒过来时,发现自己竟是伏在石桌上睡着了。

  他抬头望去,只见那位中年妇人不知何时已经离开,石桌上的茶壶与茶杯已经消失无踪,黑羊也不在了。百草园里的夜林还是那般幽美,到处响着昆虫欢快的鸣叫。

  这里静美的仿佛梦境,他觉得自己先前仿佛真的做了一场梦。

  他没有在池塘畔遇到那位中年妇人,也没有随她来百草园,没有对坐喝茶。

  他下意识里伸手摸了摸自己的眉心,发现触手处有些微湿微凉。

  他收回手指看了一眼,无法确信就是那滴茶水。

  只是那种微湿微凉的感觉特别好,由眉间沁入心脾,让他觉得清爽无比。

  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自己轻松了很多,也清醒了很多,仿佛身体被什么从里到外仔细地洗过一遍,没有留下任何污垢。

  ……

  ……

  从百草园回到国教学院,陈长生想着先前的遭遇,有些不安,在大榕树下冥想入照开始自观,却没有发现任何异样,无论幽府、识海还是经脉都和从前一模一样,那些断开的经脉也依然堵塞着,真元没有受损,神识也没有变强,只是……好像多了一道不一样的气息。

  如果说他以前的神识平静如水,厚重如山,这时候则是仿佛被春雨洗过一般,水面添了很多灵动,山色增了很多湿意。

  是那滴茶水带来的改变吗?陈长生不知道,也想不明白,在湖畔树下呆呆了坐了很长时间,才起身离开。

  回到小楼里,他例行先去了折袖的房间,金针入颈,真元轻渡,助药力发散,治疗的手段总不过就是那几种。

  经过这么多天的治疗,以陈长生的医术还有那些从离宫要来和从百草园里偷来的灵药,折袖的身体已经有很大的好转,在多日前便可以被扶着走两步。但他依然长时间地躺在床上,除非必要连身都不会翻,轩辕破对此曾经表示过不解,只有陈长生知道那是为什么。

  周狱的黑暗时光在折袖的身上留下了太多伤,那些伤表面渐好,痛却依然在他的身体里面。

  伤就是痛,伤痛这个词本来就是没有办法分开,如果有动作,折袖便会感受到可怕的痛苦,以至于以毅力著称的狼族少年,也宁愿看似很没出息的躺在床上不动。

  陈长生知道折袖有多痛,所以不会认为他是没出息,相反,每次看到他面无表情的脸,他都会叹服于折袖能够忍耐到现在,没有哭也没有喊叫一声。

  “等经脉完全修复之后,就可以请青矅十三司的教士们过来施展圣光术了。”

  陈长生从折袖的身上取下金针,有些欣慰地说道。

  忽然间,他的手指停止了动作。这个时候,他的拇指与食指的指腹,正拈着折袖颈间的最后一根金针。

  他很清楚,金针下方是一条人族与妖族都有的重要经脉,从幽府疏三里直通识海下缘。

  折袖被关进周狱后,周通第一件事情就是用一种秘法,直接切断了他的那条经脉,废掉了他的一身修为。

  那条经脉太重要,也太敏感,不要说真的接触到,即便是用神识轻拂,都会让人感觉到不舒服,如果真的碰触,那种疼痛……陈长生只能想象,他所认识的人里面也只有折袖禁受过,所以每次对这里下针的时候,他格外小心保守。

  他清楚那处经脉的修复不能靠任何外力,只能靠时间,所以他对折袖完全痊愈从来没有给出过时间,甚至已经做好可能需要三年甚至更长时间的心理准备,然而……就在刚才他准备取下那根金针的时候,忽然感觉到金针下方隐隐传来了一道波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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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章 再入周园

  那道波动虽然很微弱,但非常清晰,绝对就是真元的波动!

  这说明什么?这说明折袖的那条经脉已经连上了,虽然还不能说完全修复,但至少可以让真元在里面慢慢流动,而只要真元开始流动,经脉的自行修复过程将会无数倍地加速,哪里还需要三年,说不连三十天都不需要,那条经脉就能回复如初!

  “这是怎么回事?”陈长生吃惊地想着,望向折袖。

  眼神对上,他知道折袖自己对经脉的恢复已经有所察觉。与治疗无关与灵药也无关,比预先估计的时间要少无数倍,那么只能说这是折袖自己做到的,问题是他怎么做到的?

  “痛苦。”折袖看着他的眼睛,说道:“可以激发生命力,越大的痛苦越能激发出越多的生命力,只要你能够清醒地承受那种痛苦。”

  陈长生很震惊,许久都说不出话来。

  ……

  ……

  深夜时分,国教学院里的灯光渐渐熄灭,别园里的星光变得更加明亮。陈长生站在窗前,看着银色的湖面,沉默不语。如果放在平时,他这时候早就已经睡了,但今天没有,折袖展现出来的狠厉意志让他隐约明白了些什么。

  他在窗前盘膝坐下,开始冥想,然后进入了剑鞘。与以往不同,这一次他没有分出一缕神识进入剑鞘,而是把所有的神识都送进了剑鞘里,他知道这是很危险的事情,他将承受很大的痛苦,而且如果神识被那座黑色石碑的虚影震碎,他非常有可能会受重伤。

  可是他已经不想再等了,他必须进入周园去看一看。

  剑鞘名为藏锋,里面的无数的锋锐剑意,构在一起变成了一片凶险的海洋。以往他的一缕神识过这片剑海的时候,便会引发狂风暴雨与惊涛骇浪,更不要说他今天是把所有的神识都送了进来,剑意海洋有所感应,顿时狂暴地怒吼起来。

  很痛苦,真的很痛苦,他的神识不停地撞破如山般的巨浪,或沉进冰冷的海底,不知道用了多长时间,终于再次成功地抵达了剑海彼岸,看到了那座黑色石碑的虚影。

  这看似很简单,实际上凶险到了极点。如果不是他的神识今夜刚刚被那滴茶水洗过,较诸以往更加灵动、具有生命力,或者早就在半途便会被这片汪洋直接吞噬。

  纵是如此,途中他有几次都因为痛楚而险些放弃,只是在准备放弃前,他想起了折袖,想起了当初在周陵顶端举着万剑之伞撑着坠落天空时的画面,硬是咬着牙撑了过来。

  今夜抵达剑海彼岸的是他所有的神识。

  于是便可以理解为,他来到了剑海的彼岸,站在了那座黑色石碑之前。

  当他的目光落到黑色石碑的虚影上,神识也随之落下。

  上一次的时候,他的神识已经能够深处黑色石碑虚影里,只是无法穿过,所以只是隐约看到了后方的一些画面。这时候也是如此,他看到了有些昏暗的暮峪山崖,看到了已经变成废墟的畔山林语,看到了那些仿佛疮痕一般的干涸的小湖,也看到了那片草原。

  草原上看似毫无生气,青色的苇丛与白色的霜草像是很大的色斑,被地裂形成的沟壑切割开来。

  就在他以为妖兽都已经逃离草原,不知去了何处的时候,忽然发现西北方的一大片黑点,心念微动,便来到了那处的天空里。

  草原上,至少数万只妖兽正在向着远处那座陵墓缓慢地前进。

  它们低着头,喘着粗气,嘴角流涎,身上的伤口泛着腐烂的气息,看着就像随时都会死去。

  忽然间,黑色的兽潮停了下来,一个如小山般的身影缓慢地站起身来,正是那巨大的倒山獠,向天空望去。

  数万只妖兽随着它的视线望向天空,都感觉到那里仿佛有什么在注视着自己,然而却什么都没有看到。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妖兽们的眼睛里流露出绝望的情绪,发出痛苦地低声呜咽,如果神明真的在天空上俯视着自己,为何不来拯救我们,为什么会忍心眼睁睁看着我们走进绝境?

  妖兽没有因为绝望而发疯,因为发疯的那些妖兽在过去的这些日子里都已经自相残杀而死,现在剩下的妖兽都已经疲惫到了极点,已经放弃了生存的希望,只想回到世代生存的地方,然后与陵墓里的主人一道陷入长眠。

  ……

  ……

  陈长生把视线收了回来,望向黑色石碑的表面。

  黑色石碑的虚影和黑色石碑没有任何差异,只不过没有实体,是真实的完全投影。

  他看着碑面上那些繁复难解的线条,思考着如何通过的问题。

  这些线条如果落在普通人的眼中,那就是天书,怎么看都看不懂,更不可能从中分析出什么规律,因为这座黑色石碑本来就是天书碑。

  陈长生看过很多座天书碑,对碑面的那些线条非常熟悉,他知道自己应该怎么看。

  视线落在线条之间,随之而动,他仿佛回到了天书里的碑庐前,在树下坐了无数个日夜。

  那些线条是星辰运动的轨迹,是一切命运变化的源头或者说表征,他仿佛回到了天凉郡北的荒野中,正在溪畔抬着头仰望星空。

  那是苏离传他慧剑后的第一天。

  他很清楚自己的计算推演能力并不足以掌握慧剑,所以他用的是别的方法。

  他用的是解天书碑的方法在施展慧剑,即便是苏离,大概也想不到他能够做到这样的事情。

  那么现在,他要把这一切反过来,他要用慧剑解开天书碑,不是当初在天书陵里观碑悟道时的理解,而是要破解。

  他要在黑色石碑表面的这些线条里找到通道,要通过星辰的轨迹找到神国,要在虚无缥缈的命运里看到真实,然后以剑破之。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闭上了眼睛。

  不知道又过了多长时间,他睁开了眼睛,一剑刺向黑色石碑的表面。

  他的神识此时在剑鞘里,他的身体在剑鞘外。

  他的剑在剑鞘里,却不在剑鞘中。

  但当他出剑的时候,无垢剑应念而至,便被他握在了手中。

  无垢剑破空而去,落在了黑色石碑上,明明刺的是数道线条的交汇处,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剑锋及碑时,却落在了一片空白处。

  啪的一声轻响,仿佛是池塘上的一个气泡被顽皮的小青蛙踩破。

  轰的一声,他身后的剑意海洋掀起一场滔天巨浪。

  他眼前的黑色石碑表面急剧地淡化,然后变成一片纯净的白色。

  那就是光明。

  也是天空。

  他收回望向天空的视线,低头望向四周的草原,看到了远处那三道山脉,看到了荒野间的凄草。

  有寒风呼啸而至,拂起衣袂。

  这里就是周园。

  他站在周园距离天空最近的地方,也是距离地面最远的地方。

  他正站在周陵的顶上。

  ……

  ……

  国教学院里的清晨,早已不像以前那般清静,别园这边稍微好些,折袖躺在床上养病,唐三十六虽说比以前勤奋了很多,也不可能五时便会起床。轩辕破从湖那边的灶房里绕了过来,来到小楼前,对着楼上某个窗户喊道:“陈长生,下来吃饭。”

  先前在湖那边他看得很清楚,陈长生就在窗前,于是他知道原来已经五时,国教学院从来不需要计时的用具,陈长生就是。

  那个窗户里没有人回话。

  轩辕破挥舞着手里那只肥大的蓝龙虾,喊道:“这个加油辣子,配白面馒头很好吃的,我专门给你留了一只,你赶紧下来,不然让唐三十六听着了,又得来和咱们抢。”

  还是没有人回答。

  轩辕破有些讷闷,嘭嘭嘭嘭跑上楼去,推开陈长生的房门,说道:“刷牙也用不了这么长时间啊。”

  没有人回答,因为房间里没有人,窗户是开着的,晨风拂了进来,掀起床单的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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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一章 此间无人

  这里是日不落草原,太阳本来就有些不一样的地方,而现在变得昏暗了很多,不是太阳本身出了问题,是它所在的空间,出现了一些用语言很难描述的问题。

  很难描述,自然更难懂得,但不知道为什么,只是向四周看了一眼,陈长生便明白了周园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周园渐渐变得荒凉,当然与规则被打破后导致的天灾有关,在规则重新建立之后还没有办法自我修复,则是因为这些天的周园一直被隔绝在本源世界之外。是的,周园是小世界,是漂浮在时间与空间河流里的碎片,但它必然是与本源世界有所联系的,不然不可能在周独|夫死后,而且还会依循一定的规律,不时出现。

  陈长生知道周园为何会每隔十年出现一次——因为它需要与本源世界进行互通。

  活水方可不腐。

  周园虽大,但如果被真的隔绝开来,变成一潭死水,哪怕这潭大若沧海,也终究会变得死气沉沉。

  站在周陵最顶端,陈长生向四周望去,隐隐感知着某种联系,判断出随着自己的到来,周园与本源世界重新建立联系,这种情况应该会得到改变,只是那必然是一个很缓慢、漫长的过程,也不知道生活在这个世界里的那些生命,还能不能支撑到那一天。

  草海间的兽潮,已经不复当日的壮阔,数万只的数量看似很多,但在广阔无垠的草海表面上,显得很少。

  数万只妖兽重新启程,向着周陵而去,准备在那里迎接自己生命的终结。然而就在下一刻,它们再次感受到了那道气息,那种被俯瞰着的感觉,这一次那种感觉并不是来自遥远的天空,而是来自前方那座周陵,而且这一次那道气息变得强烈了很多,有些智慧稍高些的妖兽,甚至能够分辩出来那道气息自己曾经闻到过。

  倒山獠停下脚步,直起数十丈高的身体,向着远方那座陵墓望去,如绿豆般的眼睛里,渐渐布满是暴戾的气息。

  嗖的一声,受伤极重的那只土狲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抓着倒山獠身上的毛,仅用双手,便像闪电般攀至它的肩头,向着远处的周陵,发出了凄厉的啸声,充满了愤怒、怨毒,以及绝望。

  兽潮最后方的犍兽闭着眼睛,残缺的耳朵在寒风里微微颤抖,从土狲的啸声中确认了那道气息的来历,身体难以抑止地颤抖起来,因为箭毛失去太多而斑驳难看的身体表面,荡出了一波一波的涟漪,就像是水份已经完全蒸发但依然湿润的沼泽。

  这三只大妖兽在上一次的剑池重现之战里受伤惨重,但毕竟无比强大凶残,竟然在那样的天灾之后也侥幸地存活了下来。它们当然能够分辩得出那道气息就是那个人类少年——让周园变成现在这副模样的罪魁祸首。

  对这些妖兽们来说,周园是它们的家乡,它们在这里平静地生活了无数年时间,却被可恶的人类与魔族所扰乱,甚至陷入了当前的绝境中——天塌了下来,人族和魔族都离开了,它们却依然还要生活在这片草原上,能怎么办?

  妖兽们对陈长生的恨意,自然是件很好理解的事情。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就在下一刻,那位土狲的厉啸声戛然而止,它瞪圆眼睛看着周陵方向,眼睛里出现了不可思议的情绪,紧接着,又出现了畏怯的情绪,悄无声息地凑到倒山獠的耳边咕咕说了几句什么,然后把自己残缺的半截身体藏进了倒山獠头顶盘着的角里,再也不敢冒头。兽潮后方的犍兽也平静了下来,微微偏头,然后发出了一声低沉浑厚的长吟。

  倒山獠看着周陵方向,沉默片刻后,跪了下来。

  于是,数万只妖兽全部曲起前肢,或者低下高昂的头颅,闭上充满了暴戾与疲惫的眼睛,跪下来。

  这是臣服,也是欢迎,臣服于可以为周园带来新生的人,欢迎周园新的主人。

  ……

  ……

  草海某处,陈长生看着跪在身前的那两只大妖兽,不知该作何反应。

  哪怕是跪着,倒山獠也像是一座山,犍兽同样如此,与之相比,他看着是那样的渺小。如果不是与北新桥底那只黑龙相见多次,处于相同的画面多次,哪怕他这时候对周园的情形已经了然于胸,只怕也会生出马上逃离的冲。当初他和她在这片草海里,遇到过很多危险,最后周陵被兽潮包围,这两只……不,三只无比强大又异常阴险恐怖的妖兽,曾经给他们带来过无数的麻烦。如果不是剑池重现天日,根本不需要南客与那只金翅大鹏的幼鸟神魂合一,他便会被这三只妖兽轻而易举地杀死,然后吃掉。

  “我知道现在周园的情况。”

  陈长生看着倒山獠盘角阴影里藏着的那两只眼睛,知道肯定是那只最阴险的土狲,说道:“我可以帮着解决一些问题。”

  听到他的这句话,倒山獠跪的更加彻底,犍兽也表现的更加谦卑。两只大妖兽后面那片黑压压的妖兽群,则是更加不堪,蛟蛇滚动着身躯,灰鹫发出难听的尖鸣,用尽一切方法想要展示自己的服从与温顺。

  事实上,现在还能活着的妖兽都不可能是善类,都是最强大也最危险的妖兽,看着这幕画面,陈长生的感觉有些怪异。

  他把平时就带在身边的药物全部取了出来,扔到倒山獠与犍兽的身前,又看了眼倒山獠盘角阴影里的那双眼睛,说道:“伤重的先吃。”

  倒山獠盘角里的那双眼睛骨碌碌转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没有带足够的药物,所以一定要按照我刚才说的方法分配。”他没有再看那双眼睛,抬头望着倒山獠说道:“我这时候有急事,必须先离开,明天这个时候会再进来,但如果让我发现有谁没有听我的话,我就不会再进来了。”

  倒山獠听着这番话,把粗壮的双臂轻轻地搁到地上,表示遵命,满是黑毛的掌心向天摊开,仿佛就像是两处黑森林。

  随着这个动作,它的盘角也抵到了地面。

  那只土狲因为身体残缺的缘故,没有站稳,就这样滚了出来,直接滚到了陈长生的身前。

  很明显,倒山獠是故意的。

  那只土狲根本不敢抬头,不停地亲吻着陈长生靴前的泥水,同时发出呜呜呜呜类似哭泣的声音,显得特别可怜。

  陈长生知道它是装出来的,也不在意,摇了摇头,便向草原外围走去。

  他很清楚这些妖兽都不是什么善类,不要看这时候表现的特别臣服老实,其实都非常凶残。但他还是想要帮助它们。

  上天有好生之德,他比谁都珍爱生命。

  他也不担心这些妖兽得到救助、重新变得强大之后,会不会反噬,因为现在他是周园的主人,如果他不开启周园,这个小世界最终会走向寂灭,生活在里面的生命再如何强大,也只有死路一条。换句话说,周园现在就是他的牧场,这些妖兽都是他的牲畜,牲畜病了饿了,他这个做主人的当然要管。更何况像犍兽这样的大妖兽,早就已经具备了初步的智识,他无法视其为牲畜,也不想看着它死去。

  而且周园对他来说,有很大的意义。

  他不希望周园最终变得死寂一片。

  他希望周园继续活着,就像希望她还活着一样。

  ……

  ……

  周园的旧规则已经被打破,日不落草原的空间屏障也已经消失无踪。

  成为周园新的主人之后,周园新规则里的一部分,以一种难以理解的方式进入他的脑海,然后,他掌握了其中一部分以现在境界实力可以理解的规则。随着他的境界实力不断提升,这个小世界将会向他展现更多的规则,相反,理解那些规则,对他的境界实力地提升也极有帮助。因为这种对规则的掌握,他只用了很短的时间便走出了日不落草原,翻越了数座山峰,来到了周园边缘的那片宅院处。

  这里是畔山林语,是当初人类修行者最集中的地方,也是他看着大鹏带着她飞去的位置。

  曾经的回廊小榭,如今已然变成断壁颓垣,到处死气沉沉,没有蛙鸣,只有很远的地方传来鸟叫,证明这里并不是真正的死亡国度。

  但这里已经死了很多。

  倒塌的山崖,把畔山林语最美丽的那片建筑全部掩埋,无比沉重的巨石从山坳里一直堆到山腰处。

  看着面前这幕恐怖的画面,陈长生沉默不语。

  他无法移动这些山石,但能清楚地感知到,在垮塌的山崖下面,有很多死去的人。

  他在这片垮塌的山崖前站了很长时间,然后离开。

  接下来,他去了另外两处园林,没有什么收获。

  他去了那条山溪,倒溯而上去看那片寒潭。

  潭水里已经没有了剑意,也没有人。

  潭水那边的湖里也没有人,湖水深处隐约可以看到那颗夜明灯散发的光亮。

  陈长生没有去取那些珍宝与银白还有被湖水浸泡多日却神奇地没有泡烂的书籍,只是拿了一样被布裹好的东西。

  湖畔也没有人,沙砾间还残着一些发乌的血渍,不知道哪些是七间留下来的,哪些是折袖留下来的。

  然后,他从湖底向着远处游去,便来到了暮峪前方那片小湖。

  那片小湖里的湖水已经顺着地面的裂缝不知流到了何处,只剩下干涸的湖底。

  当初他就是在这里破湖而出,然后被她所救。

  这里也没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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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二章 一串石珠

  陈长生在草原外围的湿地里走了一阵,看了眼那片苇岛,然后去了那个山洞,在山洞的最深处看见了那名三阳宗老者已经被兽群啃食干净的遗骨。

  然后他去了暮岭,在山间那条白石山道上缓步行走,来到一株梧桐树下。

  他不知道自己要来这株梧桐树下,只是顺着那种感觉来了。

  周园里没有人。

  一个都没有。

  最后他回到了周陵前。宏伟的陵墓,在天地之间依然是那般的不可一世。陵墓四周的那些天书碑,早已没有了当日狂暴恐怖的气息,变得非常平静,表面上的那些线条,不知道是被这些天的风沙重新填满,还是被磨灭,已经消失不见,仿佛变回了最初的石柱。

  那座黑色的石碑也同样如此,石碑表面一片光滑。

  陈长生把手放了上去,身后远处的草原里,传来一阵妖兽的低沉啸声。

  那是欢送,也是不安与乞求。

  欢送周园新主人的离去,不安于他是否还会回来,乞求他的恩泽能够更快再次降临。

  ……

  ……

  一片黑暗,然后是光明。

  陈长生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在房间里,还在窗前,与先前没有任何改变。

  只是时间已经到了正午,太阳挂在湛蓝的天空里,纵使国教学院里的树荫再如何努力,都无法阻止那些炽烈的光线落下。

  他看到的光明便是这片阳光。

  然后他注意到自己的手腕上多了一串珠子。

  那些珠子无论怎么看,都是最普通的石头磨砂成的,表面没有任何纹饰,也没有散发任何气息,而且连表面光滑都谈不上。

  他不知道当初在浔阳城里面对朱洛的那一剑时,这串石珠也曾经出现在他的手碗上。

  这些石珠是天书碑化成的。

  因为这串石珠一共有十一颗,十颗是灰色的,一颗是黑色的。

  当年周独|夫可能从天书陵里带走了十二座天书碑,后来他和她在周陵里看到的,只有十座,还有一座断碑的基座。

  正是因为少了一座天书碑,他又带走了替代那座天书碑的剑池,所以周陵的阵法出了问题,直到他想起来,自己身上有块黑石。

  那块黑石是他在凌烟阁里拿到的,竟也是一座天书碑。

  当那颗来自王之策的黑石真的变成天书碑,帮助周陵四周的天书碑阵重新稳定下来之后,他本以为那颗黑石,是王之策从周园里带走的一座天书碑,但后来出了周园,回忆起在凌烟阁里看到的那本笔记,他又觉得自己的推测可能并不准确。

  不管那两座天书碑去了哪里,他现在手腕上的这些石珠就是天书碑。

  当然不仅仅因为这十一颗石珠十灰一黑,刚好与周陵四周的那些天书碑相符,更因为只有他才能通过那颗黑石感应到某些事情。

  他感应的很清楚,周园就在黑石的里面。

  这种说法并不准确,更应该说,这颗黑石就是周园新的大门,而开启周园的钥匙,则是他的神识。

  他下意识里抬起手来,迎着窗外的阳光认真地看着那串石珠。

  明亮的光线,从石珠的缝隙间透了过来,变幻成更多角度,在某些细微处,仿佛里面有着彩虹。

  他这时候才真正地明白过了发生了什么事情。

  世人眼中无比神圣、所有道法之源的天书碑,竟被他戴在了手上。

  而且,是十一座。

  阳光照耀着石珠,射进他的眼里,让他有些恍惚,觉得一切似乎都并非真实。

  便在这时,房门被人推开。

  他回头望去,只见是唐三十六和轩辕破。

  “那个白痴到底去哪儿了?”

  “我怎么知道……落落殿下先生还要我盯着他,结果他倒好,什么话都不说就跑了,我怎么盯?”

  轩辕破很委屈地说道,然后和唐三十六一道看见陈长生的身影。

  片刻安静,唐三十六拍了拍胸口,有些后怕说道:“还好还好,我也不问你去哪儿了,只要你没落跑就好。”

  陈长生不解问道:“我为什么要跑?”

  “你无无故消失了半天时间……”

  唐三十六看着他说道:“我们都在怀疑,是不是听说徐有容要回来,你怕被自己的未婚妻打的鼻青脸肿不好看,所以跑掉了。”

  轩辕破连连摆手说道:“我可没这么说。”

  唐三十六看着他冷笑说道:“你敢说自己没这么想?”

  轩辕破是个很老实的熊族孩子,听着这个问题,吱唔了半天也没有说出话来。

  陈长生微怔,说道:“刚好提到她,让我想起来一件事,你们谁帮我写封信给东御神将府?”

  唐三十六吃惊说道:“泥脚女婿上门?人女儿都还没回来,你急什么。”

  陈长生摇摇头说道:“我晚上想去拜访,有些事情想谈。”

  “你不会真是怕了徐有容,准备出盘外招吧?”

  唐三十六来了兴趣,说道:“这种事情你应该先问我啊,你知道我最擅长这些事情。”

  陈长生笑了笑,没有理他,向门外走去,说道:“我先去吃饭。”

  前些天,落落对他说,确认那位姑娘没能活着离开周园,他便说过,要去东御神将府退婚。因为这是他当初在周园里答应过她的,她既然不在了,他当然更要做到。之所以这些天他没有去东御神将府,是因为最近比较忙,因为他把一样重要且必需要要的东西遗落在了周园里,同时,他的心里还存着最后一线希望。

  她没能离开周园,或者她现在还在周园里面,周园既然没有毁灭,那么她便有可能还活着。

  直到昨夜今晨,他终于重新进入了周园,发现里面一个人都没有,没有一个人,没有那个人,于是最后的希望也没有了。

  他顺便把那样东西也带了出来。

  看着陈长生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唐三十六沉默了会儿,问道:“你有没有觉得他今天比较怪?”

  轩辕破不解问道:“哪里怪?”

  唐三十六说道:“他笑的有些怪……很难看。”

  轩辕破回想了一下,点头说道:“嗯,笑得像哭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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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六章 时光泡烂了过往

  他发现和昨天比起来,今天的风里似乎多了些别的味道,相对湿润了些,而且有淡淡的泥腥味,那并不是坏事。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天书陵神道下方的渠水清如无物,便是这个道理,周园重新开启,应该会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兽群距离陵又近了些,看着还是黑压压的一片,但远远看着便能察觉到某些变化。

  来到草原里,看着跪在面前的数万妖兽,陈长生有些惊讶,昨天他只带了一些药草进来,没想到,倒山獠和犍兽的伤势便好了很多,其余的妖兽,看着精神也振作了不少。

  土狲今天没有藏在倒山獠的盘角里,而是躲在兽群中,远远地看着他,眼珠骨碌骨碌转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但看不到什么凶意。

  陈长生取出药草,放到身前的地面上。

  看着这幕画面,犍兽缓缓点头以示感谢,然后把尾部竖了起来,仿佛一只旗杆。

  倒山獠站起身,向着身后广阔的草原厉啸了一声。妖兽群如潮水一般地涌动,然后开始自行列队,显得极有规矩和老实,即便是那些平日里见面便会厮杀至死的宿敌,此时哪怕挤在一起,也不敢有任何动作。

  陈长生有些没想到,怔了怔后继续自己的动作,没有过多长时间,身前便堆满了药草,竟仿佛一座小山般。

  看着那座小山般的药草,犍兽和倒山獠哪怕当年跟着周独|夫见过很多世面,眼神也不禁变得有些呆滞。那只土狲更是不堪,极其粗暴地挤开身边的蛟蛇,前肢不停地扒拉着地面,像道闪电般掠到了兽群的最前方,然后啪的一声倒在了陈长生的脚下。

  它倒的很有讲究,前肢高高地举着,残缺的下半身轻轻地拍打着地面,震起微微的烟尘,显得格外恭顺乖巧。

  前一次它也曾经亲吻过陈长生脚下的土地,但那是装的,远不如此时真心真意。

  因为它确认陈长生真的愿意帮助这些妖兽,更关键的是,他居然真的有能力帮助这些妖兽。

  “你们……自己分配吧,还是按照昨天的规矩。”

  陈长生不知道该如何与这些妖兽打交道,想了想后说了这句话,然后向草原边围走去。

  兽群在他身后如潮水般低敛,为他送行。

  昨天他已经把周园仔细地寻找了一遍,今天他没有重复这个过程,而是直接去了寒潭那边的湖山。

  在湖水的深处,他找到了落落送给自己的夜明珠,还有那些从西宁镇旧庙带到京都的三千道藏,最后在淤泥里挖出来了盛放银票与珍宝的箱子。至于当初带着给黑龙路上吃的那些食物,则早已被湖里的鱼儿或别的生物啃食的一干二净。

  带着这些东西回到岸边,他看了眼天色,把那些被湖水浸湿的书依次摆到石头上来晒,他知道这是一个很麻烦的工作,需要很长的时间和耐心,所以并不着急。湿漉的书页很难翻开,更不要说是这么多本书,他在岸边石间不停行走,仿佛在进行一个很盛大的仪式。

  约一里长的湖岸石岸上到处都是书,书里淌落的水痕在阳光的作用下渐渐蒸发。

  陈长生趁着歇息的时候,把箱子里的银票和那些珠宝挨个拣出来,用手帕一一擦拭干净。

  忽然间,他看到了一个小东西。

  那是一只竹子做的蜻蜓,本来就很旧,又因为在水里泡的时间太长,早已发白,有的地方甚至已经快要烂掉。

  这是多年前,他还在西宁镇的时候和某人通信的见证,也是童年的回忆。

  看着竹蜻蜓,陈长生沉默了会儿,那些书还没有泡烂,它却撑不住了,果然和材质相比,还是是时间长短更重要。

  没有什么能够禁受得住时间的考验。

  那份婚约已经解除,他与她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什么关系。

  想到这点,他的心情变得很轻松,仿佛卸下了很多重量。

  但不知道为何,他又感觉失去了什么,心里有些空落落的。

  ……

  ……

  盛夏渐退,秋气渐深,冬天也已经不远了。

  国教学院的院门外变得安静了很多,很少再有战斗发生,来看热闹的京民众渐渐失去了兴趣,街对面的那座凉棚,也终于在星秋节的时候拆掉了。不知道那是因为天气转凉,日头不再炽烈,还是别的原因。

  国教学院的院里则变得热闹了很多,每天清晨开始,便能听到朗朗的读书声,要到饭时,则能听到学生们敲打饭盆的声音,当然更多的还是欢声笑语。

  与国教学院一墙之隔的百草园,其实变化最为剧烈,只不过因为很少有人进去看,所以没有被人发现,里面无数株果树与药园里的药草,都变得光秃秃的了,直到某天,宫里一位太监奉命过来寻找一棵药草。

  ——那棵药草极为珍贵,据说在生肌方面有奇效,如果配药得当,炼成丹药后,甚至可以生白骨。宫里之所以急着寻找这棵药草,是因为平国公主殿下的脸上生了一颗痘痘,她因此气的饭都吃不下去,尤其是当听说徐有容很快便会回京都之后。

  那名太监没能找到这棵药草,他看着明显荒败很多的百草园,脸色苍白到了极点,心想今年的秋风未免也太狠了些吧?

  百草园里的药草与灵果,当然是被陈长生打了秋风。

  在这些天里,他和以往的十六年一样平静而认真地生活着,读书、修行、习剑,然后度过了自己的十六岁生日。

  和以往数年稍有不同的是,在生日之后的第三天,他没有想起当天过生日的另一个人。

  他也有很认真地研究那串石珠,想要从这些天书碑上感悟到什么,但暂时还没有发现。

  他的境界实力变得越来越稳定,距离通幽境的巅峰越来越近,身体问题却始终没有任何改善,那道阴影还在前方静静地注视着他。

  在他的研究指导下,落落的经脉问题正式突破,修行人类的功法不再有什么太大的困难,最重要的是,解决了这个问题之后,只要再次激发血脉,便意味着她极有可能突破妖族皇室多年来的障碍,以女儿之身学会白帝的霸道功法。

  对于妖族来说,这是多么重要的事情不问而知,据说消息传回妖族之后,八百里红河两岸的部族们狂欢了三天三夜,而且听说白帝城派出了使团,为国教学院和陈长生送来了普通人无法想象的大批礼物。

  能够解决落落的问题,自然也能解决轩辕破的问题,右臂伤势尽复之后,熊族少年开始修行天雷引,实力突飞猛进,一双铁拳引雷耀电,堪称霸道无双。金玉律专门来国教学院看过一次,很是欣慰,当场决定回白帝城后,会要求给熊族部落丰厚的赏赐。

  轩辕破感动的热泪盈眶,再也不用因为自己在人族京都天天吃蓝龙虾而家乡的父老乡亲只能在山上打猎艰苦度日而感到惭愧。

  陈长生也很为他高兴,没有发现金玉律这句话里还有别的一些信息。

  折袖的伤势也渐渐要好了,和别的病人卧床休息,靠时间来诊疗伤口不同,他躺在床上看似一动不动,实际上无时不刻不在用真气冲击着受伤阻塞断裂的经脉,那种痛苦只有他自己能够体会,陈长生能做的事情只是用金针帮助他稍微缓解一下痛苦。

  就像他曾经说过的那样,痛苦是激发生命力最直接和最有力的手段——在深秋里的某天夜里,他不需要别人帮助自己起了床,然后用了整整半夜时间,从楼上走到湖畔,然后对着夜空里的满天星辰发出了一声冷厉的狼嚎。

  国教学院里的所有人都惊醒了过来,陈长生和唐三十六冲到湖边,看着消瘦的他,感怀莫名,说不出话来。折袖伤势尽复,甚至趁势冲开了妖人身躯里特有的十七个气窍,只要给他足够的时间感受稳定,实力境界必然会提升到一个很恐怖的程度。

  整座京都听到了这声狼嚎。

  北兵马司胡同安静的像是死地一般,仿佛重病初愈的周通抬起头来,看了国教学院方向一眼,神情漠然,毫不在意。

  周通最近很忙,他在忙着处理朝廷里的事情,?着与南方的某些人进行联系,准备迎接明年的大变局。是的,很多人都已经察觉到了,有一道暗流正在缓缓涌动,以至于京都变得安静了很多,但那并不是坏事,反而带着某种希望。

  南北合流似乎真的即将提上议事日程。

  没有人明白这是为什么。

  苏离还在离山。

  离山还在天南。

  为何很多人都已经确定,无论苏离还是离山,都不会阻止这件事情?

  与魔族的战争,是人类与妖族最大的事情,再没有任何事情可以与之相提并论,南北合流,毫无疑问,是这件大事里最重要的组成部分。

  无论京都还是天南又或是白帝城,都要为了这件事情进行相应的准备。

  京都和天南需要考虑的事情是双方之间的权力分配。白帝城需要考虑的事情相对简单,那对圣人夫妇只要保证自己的血脉能够继续维持对妖域的统治,保证红河两岸的稳定,便是对妖族人族联盟最大的贡献。于是,当白帝城的使团抵达京都,为国教学院和陈长生带来无数礼物与封赏的同时,还有一个更重要的任务,那就是把落落殿下带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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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七章 分开以后才明白

  大榕树的叶子已经落了很多,站在树臂上望向远方,无论是离宫还是天书陵,都是那样的清楚,仿佛就在眼前。

  “真的没有想到。”陈长生望向身边的落落,沉默了很长时间,再次说道:“没想到。”

  “当初来京都其实是母后的意思,她?是想看看教宗大人或者圣后娘娘能不能有办法帮我解决经脉的问题。不然将来我不能修行白帝一族的功法,便不能继承王位,说不定还要嫁给一个不想嫁的人。但母后肯定想不到教宗和圣后没能解决这个问题,却是先生解决了。”

  落落仰起头来,看着他的脸仰慕说道:“先生,您真了不起。”

  “我只是从小就喜欢思考经脉方面的问题……”

  陈长生想起自己去年就已经解释过这个问题,于是沉默。

  他是真的没有想到落落会离开,虽然她的离开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她来京都是学习或者说看病的,现在她学会了如何修行人类的功法,看到了继承白帝霸业的可能,治好了病,那么自然就要回白帝城,因为她是红河郡主,那里有亿万子民等待着她的照看。

  可是这一切发生的太突然了,事先没有任何预兆,在皇宫和离宫里见面的时候,她从来没有提过。

  好吧,这些都是借口,即便不突然又如何,他还是会不舍,因为真的不舍。

  暮色很浓,国教学院的湖与树都仿佛燃烧起来,落落向着国教学院外走去,忽然停下脚步,然后转身,轻轻地偎在了他的怀里。

  陈长生知道她的心情,因为他的心情也一样,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在过去的近两年时间里,他和她经常并肩坐着,或者牵着手,或者她把头抵着他的胸口,因为熟了,所以不觉得如何,而且在他眼里,她就是个小女孩,像妹妹或者像女儿……

  “先生,有件事情我一直在骗你。”

  落落抬头看着他,眼睛眨啊眨,说道:“其实我不是十二岁,我和先生您同岁。”

  陈长生怔住了,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至于手更不知道应该放哪里放,觉得放哪里放都是错。

  “你……怎么能骗人呢?”

  “先生,你自己笨,看不出来,还要怪我咯……”落落睁大眼睛,看着他认真说道。

  陈长生无言以对。

  国教学院里响起银铃般的笑声。

  咯咯咯咯。

  落落走了,回白帝城去迎接她必须要面对的挑战。

  她的笑声则在国教学院的大榕树和湖面回荡了很多年。

  直到很久以后,国教学院的学生提起这位传奇的妖族公主,他们从来没有见过面的副院长,还会发出无限感慨,同时唐三十六生出无穷的怨念。当初他招募新生的时候是怎么说的?

  ……

  ……

  落落走了,出入国教学院的人则越来越多。

  教枢处的教士前来授课,辛教士没事儿的时候就往这边跑,茅秋雨偶尔也会去国教学院外的茶楼坐会儿。

  来国教学院作客次数最多的人是陈留王,时间能改变很多事情,包括对人的看法,因为时间是检验真理与人心的唯一标准,在交往与相处中,无论陈长生还是轩辕破甚至就连性情冷漠的折袖都感觉到了这位年轻的郡王对国教学院的真心维护之意,双方越来越熟。

  但时间无法改变所有事情,比如茅厕里的石头永远是又臭又硬,唐三十六依然不喜欢陈留王,甚至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每次陈留王来国教学院作客的时候,他冷嘲热讽两句后便会离席而去,今天又是如此,陈留王的修养再如何好,脸上也不禁露出了尴尬的神情。

  陈长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代唐三十六道了两声歉,便去寻他,想问问他到底为何要这般做。然而当他在国教学院那片树林的深处找到唐三十六后,便忘了自己要问他这件事情,因为这件事情终究不是什么大事,而唐三十六这时候在做的事非常奇怪。

  唐三十六没有像轩辕破一样的捶树,也没有像折袖一样把自己埋在树叶下面准备躺个七天七夜,他正蹲在树下把一个东西往树洞里用力地塞。陈长生看得清楚,被他塞进树洞里的东西是一把剑,而且不是普通的剑,是他昨夜才向自己要的一把名剑。

  “你在做什么?”他吃惊问道。

  唐三十六头也不回说道:“和你说过,我准备把你的那些剑都藏起来,以后让人来找。”

  陈长生有些不可置信问道:“最近你隔两天就找我要一把剑……就没见你还回来,难道都被你藏着了。”

  唐三十六在树洞边缘抹了抹,做了些很粗劣的伪装,打量一番后觉得还算满意,站起身来,对他说道:“不然呢?难道我还能把你那些破剑卖了买酒喝?”

  陈长生很是无语,说道:“那可是我的剑,你赶紧还回来。”

  “拢共也就找你要了一百多把剑,至于这么紧张?”

  “我不知道你是要把这些剑藏起来,还以为你是要借剑意学剑法,所以专门挑了最好的那些剑给你……”

  “那又如何?瞧你那小气样儿,不就几把破剑,我这两年给了你多少银子。”

  “这不是银子的事情……就算你想要,你也得先和我说啊,如果让我知道你这么糟蹋东西,我怎么会给你。”

  “这不就结了,明知道你知道后不会给我,那我还先告诉你原因做什么,你以为我是轩辕破,傻啊!”

  “我不管,反正你赶紧把那些剑找出来。”

  “我也不管,藏剑很累的,还要再重新找出来,很麻烦,再说了,茅厕里面很臭。”

  “你……居然把我的剑藏在茅厕里了!”

  “你就当没听到,反正我懒得去找。”

  “那我自己去,你赶紧告诉我,那些剑藏在哪里了。”

  “既然是藏……当然不能告诉你地方,你得自己找,能找到就算你厉害咯。”

  “请不要用咯这个字。”

  “落落落下了一根大萝卜。”

  “你……以后别再说这事了。”

  “蠢成你这样,还不顶一根萝卜。”

  “我在问你剑!事情。”

  “捉迷藏很好玩的。”

  “……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反正我的建议是,你哪怕将来当了教宗,也不要去白帝城。”

  “为什么?”

  “我担心白帝会生吞了你。”

  “……”

  “其实吧,你虽然傻了些,但正所谓傻人有傻福,不然你要真娶了落落,那就等于娶了一只母老虎,将来的日子可怎么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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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八章 过往才是时光

  时间就这样在告别与吵闹之间流逝。

  虽然直到现在,也没有任何迹象表明苏离和他所代表的那些南人会放弃他们已经坚守了无数年的信念,但所有人都已经通过无数细节看出来,南北合流已经事在必行。在此时,一件相对来说很小的事情,竟压过了这件大事。

  之所以说那件事情是小事,是因为那是一门婚事。

  根据离宫里传出来的消息,在某次极私人的谈话中,教宗陛下承认,他已经解除了陈长生与徐有容的婚约。

  这个消息在京都以及大陆各地暗中流传,并没有任何证据,东御神将府和国教学院方面保持着沉默,然而却渐渐让人相信了。

  在青藤宴上,南方使团代秋山君提亲,当时还藉藉无名的陈长生推门而入,拿出了一纸婚书,然后有白鹤自圣女峰来。

  从那时到现在,这门婚事一直都是整个大陆议论的焦点,因为那份婚约关系着人类世界前景最为远大、最优秀的三个年轻人,还关系着很多事情——国教、圣女峰,圣后娘娘,秋山家与离山剑宗,可以说,大陆最强大的几方势力,都因为这纸婚书联系在了一起。

  难道就会这样结束吗?

  如果这件事情是真的,是陈长生主动请求教宗陛下解除婚约,那么已经被嘲讽了很长时间的东御神将府该如何自处?被所有人疼爱或者崇拜的那位天凤真女,现在面临这样窘迫的局面,此时此刻又会有怎样的心情?

  很多人因为这个传闻,对陈长生生出很多愤怒,尤其是那些徐有容的崇拜者。

  然而终究只是传闻,没有人能当面去问教宗陛下,自然也没有道理再去向国教学院发泄自己的怒火。

  人们即便想当面质问陈长生这件事情到底是不是真的,也很难找到陈长生的人,于是所有的情绪都只能渐渐沉淀发酵,或者愤怒,或者嘲弄,或者只是想看热闹,因为各种各样的情绪,整个大陆越来越期待徐有容回到京都的那一天。期待双方仿佛命中注定的一战。

  ……

  ……

  陈长生确实很难被人遇到,这些天他一直深入简出,尤其是当婚约被教宗解除的传闻开始暗中流传之后。

  因为这件事情,他对徐有容感到有些抱歉,因为她是位少女,所以他决定对此事保持沉默,待徐有容回京后,想办法告诉她这件事情的实情,让她当着整个世界的面提出解除婚约,然后他来接受。这样的话,或者她便不用承受异样的眼光,哪怕那些眼光都是怜惜,至于必然会给予婚约一方的嘲讽和同情,他来好了,因为他是男人。

  不知道为什么,他从来没有见过徐有容,却很肯定她不是一个愿意接受别人同情的人。

  所以当唐三十六听到传闻来问他时,他摇了摇头,什么都没有说。

  关于婚约或者说感情这种事情,初入京都的少年并不懂,直到周园之后,他才知道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他喜欢过一个女孩,那个女孩死了。

  他被一个女孩喜欢过,那个女孩走了。

  他希望徐有容这个女孩能够比自己幸福。

  在这段日子里,他尽量避免和人见面,与黑龙见面的次数变得多了很多。

  他经常去北新桥的井底,给黑龙送去各种各样的吃食,尤其是她点名要吃的国教学院食堂的大锅饭。

  黑龙每次装作文静慢慢吃菜的时候,他会蹲在那道石壁下方,研究困住黑龙的阵法和那根铁链,只是一直没有什么进展。

  秋去冬来的某天夜里,已然三时三刻,陈长生还没有睡觉。

  他站在窗前,看着树叶已经落光的大榕树和开始结出冰膜的湖面,想着一些事情,然后听到远处墙外传来了一阵歌声。

  最近这些夜晚经常能够听到一些歌声,他摇了摇头。

  国教学院现在已经成为京都的著名景点,因为对战暂时告一段落,来看热闹的京都百姓少了很多,但外郡来的游客则是不减反增,再加上国教学院里的学生和教习、工役合在一起也有数百人,有人自然就有商机,商人从来不会错过任何机会,百花巷对面整条街的门面都或卖或租,被改造?了各种地方,有客栈有酒楼,日渐变得繁华热闹起来。

  每天到了夜里,客栈和酒楼的生意都会变得很好,有些是闻名而至的客人,当然更多的还是国教学院的学生,无论院规再如何严格,门禁再如何森严,学生们总能找到各种各样的方法战胜门房以及院墙,然后进入酒楼和客栈,做些年轻人喜欢做的事情。

  比如吃饭喝酒欣赏音乐畅谈人生什么的……

  国教学院的教习们当然想管,管不了学生,也想把那些带来很多热闹的酒楼驱逐掉,只是这很困难,不管是国教骑兵还是城门司或者羽林军都没办法,真正有能力把百花巷对面这些酒楼客栈尽数搞定的唐三十六又不方便出面,因为里面有两家酒楼和一家客栈是他开的。

  夜深时分,繁华依然,墙那边的歌声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楚,飘进国教学院。

  陈长生正想找出莫雨有天夜里落在这里的裘绒塞进耳里好入睡,忽然被那歌中的词句吸引住了。

  唱歌的人应该是国教学院的一名新生,嗓子很破,可能还在变声期,但声音很大。这首歌的歌词很简单,谈不上雅致,甚至有些俚俗,但充满着一股青春特有的味道,与那名男生的声音合在一起,显得特别朝气蓬勃。

  “青春少年是样样红,你是主人翁,要雨得雨,要风得风,鱼跃龙门就不同……”

  陈长生站在窗前静静地听着。

  听着这歌,想着来到京都近两年里遇到的这些人和事,他有些难以平静,无数情绪像潮水一般涌来。

  是的,就像潮水一般涌来。

  他以前一直以为这种形容是言情故事里的夸张手法,现在才知道,原来这一切都是真的。

  他下意识里摸了摸手腕上的石串,回到了周园。

  这些天他经常来周园,坐在草原里发怔。

  或者是因为他觉得和那些妖兽们在一起,要比和人类打交道简单多了。

  那些妖兽们很听话,在他的安排下,疏浚水道,整治草原与湖泊,再加上重开后的自我修复,周园已经恢复了些旧貌。

  无比珍惜时间的他愿意花这么多时间与精力在周园里,是因为他想留下一些纪念。

  他站在周陵神道的尽头,看着下方倒山獠指挥数万只妖兽重修白草道。

  妖兽们黑压压一片。

  他觉得这画面有些眼熟,然后想起来,当初他就是和她在这里,看着草原上兽群像潮水一般涌来。

  于是,悲伤与想念像潮水一般涌来。

  ……

  ……

  京都南方的官道上,一个由数十辆车组成的车队正浩浩荡荡地前行着。

  数百名天南骑兵骑着混血蛟马,警惕地注视着四周,保护着车队。

  数十名南溪斋弟子还有天南诸势力的代表,分别坐在车中。

  最中间那辆车的地位明显最高,因为车前的是八头浑体雪白的天马。

  这辆车很大,或者更应该说是辇。

  徐有容坐在辇里。

  她的黑发散在肩上,衬得肌肤如白玉一般。

  世人都喜欢用眉眼如画来形容美丽的女子,然而她的美又如何是能够被笔墨画出来的。

  她的睫毛很长,她的双唇很红,她的五官无可挑剔,她的美非常完美,却不会给人任何压力。

  因为她美的很宁静。

  就像是雨后的茶山,雨前的湖泊,圣女峰间的雾,小镇上的炊烟。

  她这次回京都,是要给这个世界带去一个无比重要的消息。

  无论大周还是天南,这些天都在为南北合流做准备,而她带来的那消息,便是所有这一切的前提,或者说许可。

  然后,她要去赴一场约会,或者说约战。

  整个大陆,甚至就连雪老城里的魔族王公们,都在等着看那场战斗。

  在很多人看来,比起魔族公主南客,那个人才是她真正的宿命之敌。

  因为他曾经是她的未婚夫,而现在在很多人看来,他是解除婚约、对她进行羞辱的冷漠男子。

  车队忽然停了下来,伴着数声轻响,一名女子掀起帷帘,坐到了车厢里,看着她情绪复杂说道:“师侄,京都就要到了。”

  这名女子是南溪斋外门的长老何清波,境界已至聚星中境。

  说完这句话,何清波忽然想起什么,面上露出紧张的神情,有些尴尬说道:“清波失言,还请斋主恕罪。”

  “师叔不用多礼。”

  徐有容看着她平静说道,然后起身向车外走去。

  随着她的动作,黑发与白裙般的祭服轻轻摇摆了起来。

  她黑发的前缘无比整齐,仿佛被最利的剑修过,摆动之间,让她的眼神变得更平静,更强大。

  白色的祭服间系着一根缀满星辰的带子,没有佩剑,因为她来京都就是来取剑的。

  桐弓搁在车厢的一角,也没有被她拿在手中,因为她暂时还不想被京都里的某人看见。

  角落里还有一把伞。

  来到官道上,她望向远方天边那座若隐若现的城池,缓缓背起双手。

  京都是没有城墙的,也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城门,所以小时候她就不明白,为何会有城门司。

  随着她的出现,四周那些天南骑兵以最快的速度下马,跪倒在地。

  从车里下来的南溪斋弟子还有那些使臣们,也都纷纷跪倒。

  跪倒是因为要行礼。

  “拜见圣女。”

  徐有容还在看着京都。

  她已经有些年没有回来了,但对京都依然不陌生。

  因为她的家在这里,莫雨、平国,很多小时候认识的人在这里,娘娘在这里,那个家伙现在也在这里。

  碧蓝的天空里忽然出现了两道线,一白一灰,直入京都。

  看着这画面,她回过神来,才想起众人是在向自己问礼。

  距离那件事情发生已经有了些天,她还是有些不习惯,不知道应该用怎样的话语,回复人们虔诚而恭敬的问候。

  忽然间,她想起在周园那片草原上、在那个家伙背上时经常说的一句话。那时候她每天都没有忘记对那个家伙说这句话,因为那代表着她最真心的祝愿。或者……这便是最合适的回复?

  于是,她看着人们说道:“愿圣光与你们同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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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圣女回京

  风声雨声读书声,今天的国教学院暂时只能听读书声。刚从天空飘落的雪花太过轻柔,过了会儿时间,才被教室里的学生们看见,引发一阵惊喜的轻呼,来自教枢处的教习沉声喝斥了几句,才把隐隐的骚动压制了下去,然而当下一刻窗外传来呼啸的风声时,所有的教室里都再也无法保持平静,年轻的学生们纷纷涌到了窗边。

  风卷起草地上刚刚积起的薄雪,一只白鹤缓缓从天空落下,如在雪中起舞,美丽无比。

  “好漂亮!”女孩子们看着这幕画面,激动地喊着。

  随着人魔妖族强势崛起,曾经肆虐大陆的妖兽早已被迫避入了大泽荒山之中,与之相应,神兽仙禽也变得极为少见,一般只有在深山里的那些宗门才能看到,国教学院的新生们大都是来自各州郡,比起见多识广的京都人来说,更是很少见过这些传说中的仙禽。不过也有在京都生活了很长时间的人,从天道院转校而来的初文彬看着那只白鹤,想起了些什么,吃惊说道:“这……这不是徐府的那只白鹤吗?”

  听着这话,他的身边顿时变得安静了下来,紧接着,所有的教室都变得安静了下来,学生们望向那只白鹤,再也不敢放出太大的声音。

  这只白鹤不是普通的白鹤,它的出现代表着一个名字,那个名字对学生们来说,是那般的圣洁美好,不容亵渎。

  同时,学生们也知道,这只白鹤的归来对国教学院,对他们的院长来说意味着什么。

  果不其然,没有过多长时间,一个身影便出现在学生们的视线中。

  陈长生走到湖畔的草坪上,来到了白鹤的身前。白鹤看着他点了点头,然后偏头望向不远处的藏书楼和那些窗边的学生,显得有些困惑,似乎不明白为什么才一年时间,这里便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

  看着白鹤,他沉默了会儿,问道:“她……回来了?”

  ……

  ……

  两道线直入京都,一白一灰,白的是白鹤,灰的则是徐有容从周园里带出去的那只金翅大鹏。

  ——之所以是灰的,是因为这只大鹏还没有成年,羽色还没有变得鲜艳,更没有流金之色,看着灰扑扑的,而且有些小,就像陈长生当初的第一反应那样,现楸的它看着就像是一只山鸡。

  进入京都的时候,白鹤清鸣一声,那些准备起飞拦截的红鹰见是它自然放行,而这只幼鹏非但没有跟着白鹤一道飞去国教学院,反而似乎对皇城上的这些“同类”产生了兴趣,在空中转了一个急弯,扑扇着翅膀,便落到了宫墙之上。

  都说落难的凤凰不如山鸡,这只幼鹏看着就像只山鸡,但终究凤凰就是凤凰,金鹏就是金鹏,怎么也不可能真的变成山鸡。

  它收拢羽翼,昂首挺胸地向着宫墙前方那群红鹰走去,左顾右盼,眼神漠然,显得极为桀骜不驯。

  红鹰是大周军方驯养的最强大的攻击型飞禽,速度快到难以想象,而且生性骄傲强悍,即便遇着再强大的敌人,也不会胆怯,相传千年之前的灭魔之战中,那一代的魔帅饲养了一只苍穹妖兽,最后便是被数十只红鹰以生命为代价,生生地啄死在蓝天上。然而此时看着宫墙上这只体型颇小、像只山鸡似的家伙,十余只红鹰的首羽同时竖了起来,显得无比警惕,甚至旁边的羽林军,感受到了它们的恐惧,至于栖在阁侧方的那几只红雁的表现则更是不堪,竟直接被吓得瘫倒在了地上,站都不站起来。

  这是个什么鸟?羽林军们有些不解,警惕地看着那边,下意识里握紧了手里的枪。

  便在这时,正在宫墙下方看着远处那只黑羊发呆的红云麟,忽然间抬头向上方望去。

  正在房间里以心意磨枪的薛醒川若有所感,随之向上方望去。

  宫墙上,幼鹏忽然停下了脚步,因为它感受到了一道杀意。

  它向地面望去,视线落在红云麟的身上,觉得有点麻烦。

  然后它注意到那道杀意的起处,望向那个房间,发现是个很大的麻烦。

  如果金鹏现在是成年体,自然可以毫不在意红云麟的挑衅,也不会惧怕薛醒川,但现在不行。

  当它看到皇宫草地上那只黑羊后,?部的灰羽更是瞬间微蓬,感受到了强烈的不安。

  周园外的世界,果然还是像前世记忆里一样充满了凶险啊,尤其是这座人族的都城,还是和以前一模一样,自己只不过是落下来玩耍一番,怎么就能碰着这么多麻烦呢?就在羽林军士兵们持枪逼过来之前,它展开双翅,向宫墙下面飞去,只是片刻功夫,便掠过了宫前的广场,飞越了数座王府与三条直街,落在远处一条街上。

  那条街上此时正人声喧哗,无比热闹,站在宫墙上,隐约能够看到一辆华美的车辇正在街上缓慢地前行着。

  士兵们眼看着那只怪鸟落在那辆车辇上,才知道居然是来自圣女峰,心想难怪会如此可怕。

  有官员匆匆而来,禀报了一个刚刚得知的消息。

  “前代圣女退位?由徐有容继任?”

  听着这消息,薛醒川望向远处那条街道的方向,微惊想着南溪斋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何会出现如此大的变动?

  对南溪斋的弟子和天南的百姓来说,徐有容是未来的圣女,对大周京都的百姓来说,徐有容是他们的骄傲,因为她生长于此间,随着徐有容正式继任南方圣女的消息传播开来,夹道欢迎她的京都百姓们因为吃惊而安静了会儿,然后欢呼声便震天价地响了起来。

  孩子们在道旁跟着车辇追赶,年轻的女子挥舞着手帕与鲜花,有虔诚的教徒,跪在车辇经过的地方,不停地祷念祝福,青年男子们的目光是那样的炙热——哪怕风里混着小雪,天气是这般的寒冷,也不能让今天京都的热情稍减几分,而当风拂起车辇的幔纱,隐约露出里面那位少女的身影时,气氛更是热烈到了极点,很多人再也顾不得离宫教士的喝斥、城门司骑兵的拦阻,更不理会那些天南骑兵警惕的目光,纷纷向街中间挤了过去,虽然最终还是被骑兵们拦住了,却拦不住他们手里的东西。

  一时间,盛冬里极难见到的鲜花像雨点般地洒落,?是片刻功夫,徐有容所在的车辇便变成了一片花海。

  那些被洗净的瓜果,更是不要钱般地往那百余辆车里不停地扔了过去。后面一辆车中,叶小涟伸手接过一颗红通通的圣女果,轻轻咬了一口,觉得好生酸甜可口,眼睛喜的眯了起来,当然,就像车厢里别的师姐一样,她的喜悦更多的是来自京都民众的热情——想着圣女如此受周人敬爱,想来南北合流之后,圣女峰的地位不见得会下降,说不定还会更好,斋主飘然离去造成的不安顿时消减了很多,她们带着七分喜悦,三分自豪想着:“传闻里当年周玉人进京都,大概也不过如此吧。”

  ……

  ……

  “周玉人当年进京,真的是险些被看杀,记得当时我还年纪小,和学士府的表小姐一道站在澄湖楼上偷看,那热闹……”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看到徐有容,想起了年轻时的自己,天海圣后很少见地流露出怀旧的情思,但也只是片刻时间,便回复了平时的淡然模样,说道:“想要不被看杀,便得脸皮厚些,也得把身子骨弄的强些。”

  在世人眼前中,徐有容向来是恬静淡然的仙子模样,也只有在圣女老师和娘娘面前最是自然,说道:“脸皮厚……又不是什么好事。”

  圣后看着她,眼中流露出温暖的神情,怜爱说道:“脸皮薄有什么好?看你这小脸微红的模样。”

  这番对话里自然隐有深意,无论是脸皮厚,还是身子要强些,都是圣后对她的提点。

  想要坐稳南溪斋斋主的位置,最终成为整个天南都认可的圣女,在圣后看来,心狠手辣是必须的条件。

  脸皮厚就是心狠,只有自己够强,想辣手的时候才有那个力量。

  “要想把身子骨弄的强些,我们是不是应该开始吃饭了。”

  莫雨站在一旁,正在布菜,看着徐有容有些怔怔的模样,知道她或者不想接话,或者就是像小时候那样又放空了,笑着转了话题。

  圣后说道:“现在的孩子们,都不怎么爱听我们这些老家伙说话了。”

  徐有容轻声说道:“娘娘才不老,娘娘永远不老。”

  莫雨在旁听得打了个寒颤,说道:“几年时间没见,你这小嘴还是这么甜。”

  “吃饭就不要说话。”

  圣后拿起筷子,给徐有容碗里夹了一道菜,然后开始吃饭。

  偌大的宫殿里,没有任何太监宫女,只有她们三个人,显得很是空旷。

  尤其是开始吃饭之后,再也没有任何声音响起,场面显得有些诡异。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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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圣后的教诲

  莫雨布完菜后,自己盛了碗饭,坐到了徐有容的对面。

  两人对视一眼,微微一笑。

  这等诡异的场面,如果换作陈长生和唐三十六绝对受不了,但她们早就已经习惯了。

  就像多年前一样,娘娘用饭的时候,很是严肃,不准任何人说话,只能用眼光交流。

  徐有容和莫雨不知道用眼光交流过多少次,早有默契,非常容易看出对方在想些什么。

  只不过那时候,交流的内容往往是今天哪盘菜好吃,哪盘菜不好吃,娘娘今天心情似乎不错,燕舌已经挟了三筷子,娘娘昨天晚上说要把宰相的官职剥夺,好像是来真的,不然为什么今天心情沉郁的连最喜欢的碧丝汤都喝不下去,但今天她们交流的是另外的事情。

  莫雨看着她眨了眨眼,这便是在问她对陈长生和那份婚约究竟是怎样想的。

  徐有容眼睫微垂,没有理会,只是手指拿着筷子的位置往前移了几分。

  莫雨注意到了这个细节,开始同情陈长生。

  她记得很清楚,小时候徐有容不高兴的时候,握筷子便会下意识里用力,于是便会越握越往前。有一年她看见小徐有容这样握了一次筷子,当天下午,平国住的宫殿里,多了十几条没有毒的蛇,然后当天夜里平国的脸被画成了戏里的大花脸……

  ……

  ……

  太监宫女们远远地守在殿外,对殿里的画面并不意外,神情没有任何变化。

  有资格与圣后娘娘同席吃饭的人不多,徐有容便是其中一个。

  这与她现在是南方圣女的身份没有关系,从很小的时候,娘娘便会经常接她进宫,然后一起进餐。当时除了徐有容,还有莫雨、平国公主和陈留王。后来陈留王过了十六岁,便很少留宿宫中,与娘娘同席吃饭的时间也少了,至于平国公主……据说她今夜去城外的西山庙烧香去了,谁都明白,那是公主殿下不想面对让她羡慕嫉妒了这么多年的徐有容,就此避了出去。

  用过午饭,莫雨留在殿里处理卷宗,圣后起身对徐有容说道:“随我来。”

  徐有容跟着她,直接来到了京都最高的地方。

  站在甘露台上,看着京都里的街市,看着远方的天书陵,徐有容想起小时候在这里玩耍时的情景,脸上露出了心的笑容。

  “这是你今天第一次笑。”

  圣后背着双手,站在甘露台边缘,没有回头。

  徐有容敛了笑容,走到她的身后,缓声说道:“压力陡然而来,不知该怎么应对。”

  这自然说的是接任南方圣女。

  圣后说道:“所谓圣女,不过是座神像罢了,以你的悟性本事,又有什么难做的?”

  徐有容知道这是娘娘对南方圣女之位一直以来的看法,没有办法改变,笑了笑,没有言语。

  “我倒有些知道你的压力从何而来。”圣后转身望向她,想着那夜在冷宫池塘上看到的周园里的幕幕画面,看着她似笑非笑说道:“情之一字最是害人,能避还是避开吧。”

  徐有容微惊,觉得娘娘似乎看出来了些什么,只是……那件事情不会有任何人知道的呀,就连他……不是也还不知道吗?

  圣后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视线越过她的肩头,落在南方那些渐被白雪覆盖的远山之巅,问道:“她离开之前,有什么要对我说的?”

  徐有容平静说道:“师父说,希望娘娘不要太操心国事,多过些自己的日子。”

  圣后闻言有些不悦,声音微寒说道:“真是愚蠢。”

  事涉自己的师长,徐有容虽然有些无奈,也不得不辩了两句。

  圣后说道:“想当年,大公主在大西洲过于优秀,结果被她自己的亲弟弟忌惮甚至恐惧,那个废物最后甚至看她一眼就要心惊而厥,最终她没有办法,也因为父母的态度有些心灰意冷,才会远嫁白帝城……现在看来,你师父和她一样愚蠢。”

  徐有容静静想着,如果大公主成为大西洲女王,和现在成为白帝城的皇后,到底哪种生活更幸福,除了她自己,谁能说得准呢?

  “女人要在这个世界上生存都不容易,想要拥有自己的位置就更不容易,想要像我们一样,能够站到最高的位置上,那更是非常艰难的事情,无穷碧那个白痴且不提,你师父的天赋悟性与智慧都可以说是万中无一,我本以为她会和别的那些蠢女人不一样,结果呢?这么聪明一个女人,怎么就过不了一个情关?”

  圣后的神情变得异常冷漠,说道:“什么叫过日子?凭什么女人就只能过日子?”

  徐有容想到临来前的一件事情,轻声说道:“苏师叔说,娘娘肯定会这么说,就连字眼都没什么差别。”

  圣后微微挑眉,说道:“喔?那小小苏是怎么说的?”

  当今世间,踏进神圣领域的那些强者里,苏离和南方圣女要比教宗、圣后他们晚半代,又因为对苏离复杂的态度,除了南方圣女之外的圣人们提起此人来,都会称他为小小苏。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表明他们对苏离有些恼火的态度。

  因为在他们看来,苏离就是个麻烦。

  “苏师叔要我对娘娘您说……”徐有容看了她一眼,继续说道:“孤家寡人不好做,何必强撑着做?”

  听着苏离的传话,圣后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忽然笑了起来,笑声里满是坦荡与不屑。

  “娘娘,你也不要怪师父了,她能说服苏师叔与她一道去云游四海,已算不易。”

  从去年秋天开始,无论大周朝还是天南诸方势力,都在进行相关的准备,似乎已经确定南北合流势在必行。当时就有很多人不理解,甚至包括薛醒川这样层级的大人物也知道执行却想不明白,明明苏离还在离山,为何圣人推动此事时,却丝毫没有考虑过他的态度。

  原来,是因为南方圣女说服了苏离一道远离俗世里的恩怨是非,不再理会这些事情。

  圣后说南方圣女过不了情关,其实苏离又何尝能过得去。

  那个情字便是羁绊,便是南北合流的前提。

  圣后的言词极为强硬嘲讽,因为有所感慨:“你师父最美好的岁月都枯守在圣女峰里,他却在外面吃喝玩乐,逍快活了这么多年,找了个魔族公主当情人,还生了个女儿,什么都没有耽误,最后玩的腻了,就回头再去找她,然后再一起看黄昏日落说那又多美?都说治国如弈棋,就算是,我也不会与敌人这般兑子,因为不划算。”

  这世间能够与她在精神世界上平等交流的同性不过两人,现在就这样少了一个,而且还是因为男人这种最不能让她接受的理由。

  徐有容没有接话,因为说的是她的长辈,也因为……其实有时候她是这样想的。

  “她就这么走了,把你这么个丫头留下来,难道她也不担心?”

  圣后望向徐有容,微微挑眉说道:“最终还不是要我来操心,真是和男人在一起就变笨,对上我就比谁都聪明。”

  徐有容微笑着说道:“反正我也是娘娘教大的,娘娘再多教几年也好。”

  “不是教,是交流。”

  圣后看着她点了点头,这是礼。

  徐有容很吃惊,然后很快平静,认真回礼。

  她不是圣人,但她已经是南方圣女。

  从这一刻开始,她与娘娘便要平等地对话,哪怕是表面的平等。

  “既然是南方圣女,你就要替南人多考虑,这才是你的立身之本,哪怕……将来需要反对我。”

  “明白。”

  “就像最开始说的一样,男人就看不得我们高高在上,所以你师父之前的几代圣女基本上都很少离开南溪斋,表面上是在研读天书碑,忘了红尘意,实际上是她们也清楚,保证自己的存在感就好,但又不能让自己的存在感太强。你如果不想成为一尊神像,那就不能这样做。”

  “那该怎样做?”

  “男人不喜欢我们高高在上,我们就要高高在上,而且要踩得他们说不出话来,想反对也不敢。”

  圣后面无表情说道。

  徐有容知道这句看似过于简单粗暴的话就是娘娘的意志,是对她今后圣女生涯的提醒,但……更是对即将到来的那场战斗的要求。

  她不能输给陈长生。

  ……

  ……

  陈长生坐在国教学院的湖边发呆。

  白鹤站在他的身边,也在发呆。

  细雪自天而降,落在白鹤的身上,更添圣洁之意,落在他的身上,仿佛愁白了头。

  “怎么办呢?”他看着白鹤忧愁问道:“如果真的没办法避开,一定要和她打一场,怎么打?”

  白鹤微微歪头,看着他,仿佛是在说,这种事情你应该去问她,不应该来问我。

  他想了很长时间,最后轻声自言自语道:“实在不行,那就输给她?”

  ……

  ……

  微雪中,徐有容撑着一把伞在京都的街巷里行走。

  没有一名南溪斋的弟子在旁,也没有离宫教士或者皇宫里的侍卫,她独自一人行走着。

  不知为何,她今日没有改变自己的容貌,清美的仿佛仙子一般,却没有引来任何人的视线,更没有被人发现身份。

  街畔食铺里的人们,蹲在门槛上吃面的劳工,仿佛都看不到伞下的她。

  或者是因为她手里的这把伞不普通的缘故——伞看着有些旧,灰朴朴的,正是那把黄纸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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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归府,却想着十一条街外

  走过奈何桥下时,她险些被一位匆匆回家避雪的大娘撞上,在大娘将要倒地的时候,她伸手扶了一把。

  那位大娘才发现雪桥下有位撑伞的姑娘,道谢后,看着姑娘单薄的衣裙,担心说道:“姑娘穿这么少,不冷吗?”

  徐有容摇了摇头,撑着伞继续向雪里走去。

  ?从皇宫到城南,一路所见尽是旧时街景,又过了一座石桥,便看见了家里的飞檐与明显新漆的粉墙。

  即便道心守静如她,在这一刻也不禁有些心神微惘。

  从知道南方使团入京的那一刻开始,东御神将府的中门便已大开,且不提那些冒着雪在街上等着的人群,只说神将府里的管家与下人,连眼睛都快望绿了。

  徐有容撑着伞走了过去,直接就在所有人的目光注视下,走进了东御神将府。

  竟没有人注意到她是怎么进来的,那些已经为了今天准备忙碌了数十天的管事与下人们都怔住了,心想这人是谁?

  一声微响,她收了伞,在神将府的门上轻轻敲了敲,把伞面上的雪震到了地面上。

  只听着一道哭声,霜儿向着门口奔了过来,只是她已经站了数个时辰,双腿有些酸软,此时心情激荡之下,来到徐有容身前时,竟是没能站稳,险些跪了下去。

  徐有容伸手扶住她,说道:“以前怎么没见你行过大礼,我不在这几年,谁又开始给你教规矩了?”

  这句话当然是调笑,霜儿却笑不出来,只是一个劲儿地哭着,然后又觉得丢脸,便不停地用袖子擦,脸上精心上好的妆顿时花了。

  直到这个时候,神将府的人们才反应了过来,花嬷嬷快步迎上前,嘴唇微抖,却说不出话。

  “小姐回来了!”

  不知道是谁喊了这么一声,鞭炮顿时炸响,礼花照亮了有些昏暗的雪天。

  一片喧闹里,又听着谁在喊:“现在不能叫小姐,要叫圣女!”

  “恭迎圣女!”

  看着迅速被关上的中门,那些在雪中等了很长时间的人群轰的一声散开,向着各处传去消息。

  ——凤凰回府了。

  “穿这么少,冻着了怎么办?”

  徐夫人牵着徐有容的手,一脸关切,眼泪嗒嗒地落着。

  “吾家凤凰儿,又岂会被人间的凡风俗雪冻着?”

  徐世绩轻捋胡须,微笑着说道,像极了一位骄傲的慈父,感慨说道:“数年不见,真是长大了,居然……真成了圣女。”

  虽然从进南溪斋的第一天开始,他以及很多人便基本确定,自己这个女儿将来必然会成为南方圣女,只是他哪里会想到,这一天竟会哪些快的到来。一念及此,他不禁有些心神激荡,骄傲与得意占了七分,解脱与轻松则是占了三分,心知自己现在就算有些别的心思,圣后娘娘也不会再像以前那般对自己,总会给自己留些面子,至于天海家和朝中那些大臣,谁还敢在背后嘲讽自己?至于那些曾经给过自己难堪的家伙……他忽然想起陈长生,心气陡然不顺,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

  ……

  在所有人的想象中,圣女必然是美丽出尘的,神圣庄严,不苟言笑的,正襟危坐着,这种固有印象虽然不见得正确,但已经无法被打破,即便是徐有容,这些年偶尔出现在世人面前时,虽然无法做到像南溪斋别的师姐师妹那样行走无风,洁若白莲,但也会很注意自己的言行,尽量只是微笑不语。只有在圣后娘娘和圣女师父的面前,她会表现的自然些,像个晚辈样说些有趣的话,而只有在霜儿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丫环面前,她才会真正的放松下来,比如就像现在这样。

  她在床上不停地翻滚着,黑发缭乱地到处散着,最后张开双臂平躺在床上,感慨说道:“还是这张床睡着舒服啊。”

  “小姐,这太不雅了。”

  霜儿赶紧找了条毛毯搭在她的身上,然后坐在床边怔怔地看着她,很是高兴,但不知为何眼圈便渐渐红了。

  徐有容问道:“究竟怎么了?难道真有人敢欺负你?”

  刚刚进府时,她就问过,只不过那时候她是在开玩笑,因为她很清楚,徐府上下没有任何人敢欺负霜儿,因为当年自己的交待,想必就连母亲都不会给她什么脸色看,可是现在看来,事情似乎并不如此,她当然想知道这是为什么。

  霜儿抹了抹眼泪,看着她欲言又止,最后难过说道:“可是有人欺负小姐怎么办?”

  徐有容笑着说道:“傻妮子还是这么傻,谁敢欺负我?你不知道,在周园里我遇着南客了,就是信上和你提过的那个魔族公主,要是单对单,我可是……”

  “小姐,你知道我说的是谁。”霜儿看着她说道。

  徐有容坐起身来,缓缓将黑发束起,然后抱着双膝,沉默不语,不知道在想什么。

  霜儿很清楚,小姐独处的时候,时常这样发怔,小时候便是如此,看着很是令人怜惜,全不像在世人眼前那般平静大气。

  此时看着小姐又是如此,她不禁有些不安,说道:“小姐,我不是故意惹你生气的,你不要想了。”

  徐有容看着桌上的那盏明灯,忽然问道:“有件事情我要问你。”

  霜儿问道:“什么事?”

  徐有容转头望向她,平静问道:“当初你说……她和落落殿下在国教学院里……你是亲眼看到的?”

  霜儿有些着急,说道:“小姐,你好不容易回家一次,提那个无耻之徒作甚?”

  虽然没有承认,但无耻之徒四字,似乎足以说明很多事情。

  徐有容没有再问什么,抱着膝盖,望着夜窗外飘落的雪花,安静了很长时间。

  如果是以前回到京都,她肯定不会想着再出门,但今天不知道为什么,她不想在家里呆着,她想出去走走,去看看。

  或者是因为和前两次回京相比,京都已经有了些不一样的地方,比如未央宫里的夜明灯比早年多了好些颗,奈何桥的桥墩去年夏天被一艘粮船撞的有些歪正在翻修,北新桥那边的树林不知为何变得茂密了很多,国教学院满是青藤的旧门听说已经换成了新的……

  那个家伙就在京都。

  和她隔着十一条直街。

  如果寻常人走路,只需要半个时辰,这还是因为雪天路滑。

  如果是她走路,只需要片刻时间。

  如果是骑白鹤,那需要的时间更短,只要眨眨眼睛就好了。

  夜窗外的雪忽然乱了起来,她的心情也变得微乱,眨了眨眼睛,发现是白鹤落在了院子里。

  她起身披了件大氅,向屋外走去,霜儿赶紧把暖炉抱在了怀里,跟了上去。

  白鹤在雪地里梳理着羽毛。

  夜空里响起很难听的怪叫,灰色的幼鹏也落了下来,不知道先前它又去哪里玩耍去了,直到先前发现了白鹤,才跟着飞了过来,一落地,它便往白鹤的羽翼下面钻,像是讨好又像是故意撩拔以换取白鹤的注意,白鹤挺着颈,显得很是无奈,却也没有把它赶走的意思。

  这间小院是东御神将府的禁地,未经她的同意,谁都不能进来,甚至徐世绩和徐夫人也是如此,不用担心幼鹏会吓着谁。

  “这是什么鸟?”霜儿看着那只灰朴朴的鸟问道。

  在她眼里,这只鸟生的真的有些难看,然而向来以爱洁著称的白鹤,居然并不抵抗这鸟的亲近,这让她有些吃惊。

  “一只山鸡。”徐有容说道。

  幼鹏从白鹤的翅膀下拱出头来,有些幽怨地看了她一眼。

  “圣女峰果然不是普通地方,峰上的山鸡居然都长的这么凶恶。”

  霜儿拍着手掌赞叹不已,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情,说道:“啊,那我得再去准备些清水和果子,原先只准备了白鹤的。”

  听着这话,幼鹏眼中的幽怨变得更重了。

  它已经在圣女峰吃了整整半年的素,只是偶尔徐有容去镇上打麻将的时候,才能顺便开开荤,吃点腊肉排骨之类的东西,今天来到繁华的京都,飞掠的时候看见那么多香香嫩嫩的人类,还有那些明显很有嚼头、很有营养的修道者,它早就已经馋的不行,结果……

  居然还是吃果子?

  要知道这一世它虽然没有吃过人肉,但上一世残留在它神魂里的印象可没有忘记。

  “这只山鸡喜欢吃肉。”徐有容看了幼鹏一眼。

  只是很寻常的一眼,幼鹏便觉得神魂被最寒冷的冰水洗了三天三夜,刚刚生出的一些灼热欲望瞬间消失无踪,哪还敢有那些想法。

  “家里如果有蓝龙虾,弄点给它尝尝。”

  听着这话,幼鹏很是高兴,不停地摇晃着脑袋,神魂里的前世记忆告诉它,蓝龙虾的肉非常美味。

  霜儿有些无奈地说道:“家里没有。”

  徐有容微异,心想家里知道自己喜欢吃澄湖楼的蓝龙虾,按道理来说,和前两次回京一样,都应该备着不少,为何没有?

  “整座京都现在都吃不到蓝龙虾。”

  霜儿犹豫了会儿,说道:“因为国教学院把澄湖楼买了下来,只有那里才吃得到。”

  徐有容微怔,没有想到……会这么快听到国教学院的名字。

  幼鹏则在想国教学院是什么地方,得找机会去把里面的人全部吃掉,然后再慢慢地吃那些蓝龙虾。

  白鹤忽然低声清鸣了起来。

  徐有容这才知道,原来这整整半天时间,白鹤都在国教学院,想来……应该是在和那个家伙玩耍?

  霜儿去取别的肉,她披着大氅,站在夜雪里,想着一些事情。

  ——他在京都,十一条街,半个时辰,片刻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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