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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夜天子(4月18日 更新至“第17章 摧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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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章 有样学样

  戴同知和张绎见到知府后,依旧是各执一辞,相争不下。于俊亭坐在一旁,一派云淡风轻的模样,时不时地插上一句话,虽然只是只言片语,怎么听都像是在劝说双方要理智一些,但效果往往是火上烧油,把个本无急智的张大胖子急得直冒虚汗。

  张雨桐是晚辈,而且没有任何职司在身,他私下里与父亲计议事情自然是可以的,但是这种场合却不能出现,即便出现也不宜插嘴,所以张知府想找个人商量都不行。

  张绎是他的手足兄弟,戴同知是公认的他的心腹手足,不管他断哪一边有理,都会让另一方不满,而眼下这种局面,显然无论他是否公道处断,都会让一方心生怨愤。

  戴同知道:“知府大人,朴阶现今就在厅下候着,知府大人唤他上来一审便知。”

  张绎道:“大哥,当时在塔顶的,唯有我儿孝天、朴阶和戴崇华的女儿三人,要查真相,岂可不让他的女儿上堂?”

  张绎心中想得明白,如果凶手真是朴阶也就罢了,如果不是,从戴同知这儿是休想看出什么端倪的,但他的女儿才十三岁,一个不谙世事的女娃儿,如果她是真凶,心虚胆怯之下,众人面前必定容易露出马脚,所以执意要求把她唤到大堂。

  戴同知道:“小女昨日见了血腥场面,受了惊吓,现今神思恍惚,上了公堂能问出什么?我这女儿自幼体弱多病,如果因为惊扰有个好歹,你张绎担得起这个责任吗?”

  戴同知又转向张知府道:“知府大人,凶手朴阶现就在阶下。而且他自己也亲口承认了,张绎执意要我女儿上堂。戴某不服!张绎只因与戴某一向不和,这是故意找戴某的麻烦。”

  于俊亭眼珠一转,对张知府道:“府尊大人,张土舍和戴同知各执一词,只听他们争论于事无补,不如先把朴阶提上堂来,若是问得有不清楚的地方,再找其他佐证也就是了。”

  于俊亭根本不在乎戴同知和张土舍谁能胜诉。她只想促使张胖子接手这桩案子,只要他接到手里。就一定砸锅,无论怎么判,对他都是有利无害。

  但张胖子事先已经得了儿子提示,深知无论如何他也不能插手其中,否则就是自断一臂,所以马上摇头,正色道:“于监州此言差矣,事涉戴同知和本府胞弟,本府来断此案。纵然公道,谁认公道呢?”

  于俊亭一怔,以她对张铎的了解,这个死胖子根本就是个没能力、没主见的笨蛋,若不是比他兄弟早出生了两年,断然轮不到他来做土知府。今天怎么蛮有主意的样子。

  张铎严肃地道:“新任推官叶小天来自葫县,与我铜仁各部均无交情,正可秉公而断,此案便发付刑厅,由叶推官审理罢。戴同知,二弟,本府只希望,小儿辈年少无知,他们之间不论发生了什么事,你们作为本府的臂膀心腹。都能精诚团结,莫要因此生出嫌隙。”

  于俊亭秀气的眉儿微微一皱,叶小天?那个被她抓进铜仁晾起来的死猴子?毫无疑问,此案推到谁身上谁倒霉,可问题是,她要籍此案让张胖子难做啊,折腾那只死猴子有什么意思。

  如果此案真要推到叶小天头上,那无论怎么判,张知府都能置身事外了。若是审理结果确与戴同知的女儿无关。那自然皆大欢喜,而这恰恰是她于监州不想看到的一幕。

  由张知府来断,不管真相如何,她都可以大做文章,此案判了朴阶是真凶,她就可以传出风声,说张知府唯恐戴同知与他离心离德,宁可委屈自己胞弟,叫各地不明真相的土司们更加轻视张氏。

  如果张知府判了戴同知女儿偿命。本来跟着她摇旗呐喊的戴同知就会冲到最前线,做“倒张”的急先锋。从而最大程度地保存于氏的实力,如今交给叶小天去审,这如意算盘可不都要打乱了?

  由叶小天来审,无论结果如何,案子是叶小天审的,也是叶小天判的,于俊亭都无法推波助澜,从中得利了。可是,久不入府衙的她,今日是打着带涉案的堂弟前来协助办案的幌子才出现的,如果干涉太多,张胖子势必有所警觉。

  于俊亭权衡了一番得失,心中稍稍犹豫,还没等她想出办法,张知府已经把此事决定下来。

  张绎和戴崇华同样各有打算。张绎是张氏家族的土舍,一向只在部落里替胞兄打点本族内部事务,不大理会官场中事。

  他只觉得,他是知府的胞弟,而且他要求的是真正公道,如果真相与戴家女儿有关,绝不能放过,如果与她无关,他也不会纠缠不休,这个姓叶的既然端着他大哥的饭碗,叫他查明真相秉公而断应该不难。如果执意要由自己大哥断案,恐怕戴同知又有了遁词借口,而且张家的形势现在很不利,他也清楚,这一点不能不考虑,他也不想让大哥为难。

  可戴同知这边呢,他与叶小天接触虽然不多,但是总比张绎要亲近些。而且从他与叶小天接触中对叶小天产生的印象:此人是个极为油滑之辈,水银山之乱叫他去调停,他用的也是搅混水、推诿扯皮的手段,可见所谓“疯典史”的传言不实,此人实是八面玲珑之徒。

  此案交给他去办,张家要的只是凶手而已,他已经给了,只要叶小天能配合他把朴阶坐实了就是凶手,张家便无话可说,而他也因此欠了叶小天一份人情,以叶小天如此精明油滑的性格,不会不明白该怎么选择,所以他也同意了张知府的这一安排。

  张胖子见他二人均无异议,暗暗松了口气,马上吩咐道:“来人呐,速传叶推官来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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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胖子派去的人只片刻功夫就从刑厅转了回来,对张胖子道:“知府老爷,刑厅的人说,叶推官初至铜仁,水土不服,昨晚又因应酬多吃了几杯酒,以致身染重疾,上吐下泻,如今告假在家,不曾上衙。”

  张胖子愣了一愣,突地明白过来,拍案大怒道:“胡说八道!铜仁他又不是头一次来,怎么以前不见他水土不服?葫县距铜仁十万里之遥么,嗯?居然水土不服!如此怕事,如何任事!”

  张胖子转向于俊亭道:“于大人,劳烦你走一遭,推官主管我一府刑名,此案定得交给他审理!”

  于俊亭本待拒绝,转念一想,又点头答应下来,只含笑问道:“府尊大人,若叶小天推脱不来呢?”

  张胖子瞪起眼睛道:“那就绑他来!”

  叶小天回到府邸,恰有黎教谕带了一位西席先生来,这位西席先生在铜仁府颇有名气,只可惜铜仁风气不大向学,磋砣至今,也没教出几个能让他扬眉吐气的弟子来,但老先生的道德文章还是相当不错的。

  既是黎教谕引介,叶小天自然信得过,马上把哚妮和遥遥唤来,让她们拜见老师。老先生一瞧这两个女弟子,大的明眸皓齿,小的粉妆玉琢,俱都是靓丽俏美的女子,倒是赏心悦目的很。

  虽然说女弟子纵然肯一心向学,将来也不能科举中第,为他扬名,但他已经偌大年纪了,名声远不及眼前利益实在,叶小天给的束脩丰厚,老先生也就欣然认下了两个女弟子。

  黎中隐小坐了一阵儿,便即告辞去府学应卯。西席老先生即刻进入角色,带了两名女弟子去读书了。叶小天脱下公服,换了常衣,刚刚坐下,李秋池就替他告完假,从刑厅匆匆赶回来了。

  李秋池在告假的时候,趁机打听了一下戴氏和张氏之间的纠纷,一见叶小天,李秋池便把他打听来的消息对叶小天学说了一遍,道:“此案若是敷衍了,张家必然不答应,如果真的去审,又怕审出个‘案中案’来,万一朴阶真是顶包的,戴家必然记恨东翁。幸好这两家来头都不小,旁人审不来,他们找知府大人主持公道去了,东翁能避过一劫,幸甚,幸甚!”

  叶小天摇头叹息道:“这铜仁府果然不比葫县,这里的庙太多,神佛也太多,断个案子也不能只考虑案子本身,还须思量方方面面的关系,做个想做事的推官,实在不比做个不管事的闲官容易,难怪……”

  话”

  叶小天大吃一惊,于俊亭?那个妖女来干什么,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啊。叶小天赶紧道:“李先生,你去接她吧,我到卧室去等着,切记,本官病了,病得很重!”

  叶小天急急赶到卧室,脱了靴子拉过一床被子盖在身上,仔细想想,又跳起来,到桌前从熏香炉中倒出一点香灰,往手心搓了搓抹在脸上,又跳回榻上,拉过被子一盖,作奄奄一息状。

  叶小天闭着眼躺在榻上,忽然想起了那位爱装病的葫县主簿王宁,曾几何时,王宁的这种作为最为叶小天所鄙弃,谁料今时今日自己竟也有样学样,当真是莫大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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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章 太极推手

  叶小天好生不情愿地被带回了刑厅,花经历、江经历一见叶小天立即兴奋地迎上来,摩拳擦掌地道:“大人,有案子了!咱们有案子了!张土舍状告戴同知家女儿害了他儿子的性命。戴同知说杀人者是朴头人之子朴阶,张土舍乃诬告其女。现如今人犯已经押在刑厅,大人这就升堂问案吧?”

  叶小天没好气地看了他们一眼,这还真是看热闹的不怕事儿大。可是叶小天连装病都避不过去,想不审是不可能了,只好硬着头皮点头道:“好!有劳两位经历,去请张土舍和戴同知来,本官要升堂问案!”

  “威~~~武~~~~”

  “啪啪啪!”

  庄严的堂威声中,两列皂隶把水火棍敲得震山响,三年不开张,开张顶三年啊!刑厅都荒凉多久了,李师爷真的没说错,他们大老爷就是个专门妨人的大扫把星,这不,他刚一上任,买卖就来了,每一个人都兴奋的很。

  堂上唯一一对垂头丧气、没精打采,并不觉得兴奋的就是叶小天和李秋池这对宾主,叶小天端坐在上首不说话,李秋池便咳嗽一声,道:“来啊,带原告、被告!”

  原告是知府胞弟、张氏部落的土舍大人张绎,被告是铜仁府同知官戴崇华,戴氏部落的土司老爷。张绎大摇大摆地上了堂,一见叶小天端坐案后,居然不起身相迎,心中甚是不悦。

  叶小天其实并非故意托大,只是他正琢磨怎么把这桩案子从自己手里推出去,所以有点神思恍惚,吃张绎一瞪,叶小天才反应过来,连忙喊道:“来人啊!给两位大人看座!”

  马上有皂隶端了两把太师椅来,往左右一放,张绎向那椅子指了指,又向中间位置指了指,他的随从会意,马上走过去,把一张太师椅搬到了大堂正中,张绎这才走过去,大马金刀地坐下。

  戴同知一见,怎肯落于人后,他向随从使了个眼色,他的随从也走过去,把另一张太师椅搬起来,和张绎那张椅子并排一放,戴同知大模大样地坐下,二人的贴身随从随即往二人椅后一站。

  李秋池眉头一皱,欲待上前阻止,被叶小天用眼色示意了一下,立即醒悟过来,马上站住不动了。这二人目无主审,的确无礼,可是叶小天打定的主意是把此案推出去,所以他们越跋扈,叶小天推脱的理由也就越充分。

  叶小天咳嗽一声,抓起惊堂木一拍,喝道:“来啊,带嫌犯!”

  叮叮当当一阵镣铐声响,朴阶枷锁脚镣地被人带上堂来,朴阶抬头往上一看,就见戴同知和张土舍端坐堂前,身后有四个随从只露出上半身,再往后是公案两旁的李秋池和苏循天,二人站在高一阶处,也只露出半身,随后才是推官大老爷。推官大老爷身后又站着毛问智和华云飞,二人还是只露出上半身……

  朴阶看在眼里,就仿佛看见了某大户人家的祖祠里面自上而下悬挂了一幅幅的祖宗画像,就差在每张画像前边再竖一块灵牌了。

  叶小天发话了:“朴阶,昨日岭嶂山上宝塔之下发生一桩命案,死者为张土舍之子张孝天。现如今有人指证你为凶手,当日情形究竟如何,你还不从实招来?”

  朴阶一听,便拿眼去看陪同戴同知上堂,站在大堂一侧的父亲朴宗基,他出头也是死,不出头也是死,在无法选择的情况下,只能违心地答应替戴同知的爱女替死,如今唯一的期望,就是让他的死能为他的家族换来更多的好处。

  父亲已经告诉他,将向戴家索取更多的好处。土司们的土地上,自有土司们维持的秩序,他们不会容许有人出尔反尔,破坏整个土司阶级存在的秩序,只需立下契约,戴家便再也反悔不得。

  土民们都是入则为民,出则为军,朴家掌握了戴氏大部分的产业,就等于掌握了戴氏大部分的实力,那时再不是任由戴氏揉捏的软柿子。假以时日,说不定还有取而代之的一天。如果是这样,他的死也值得了。

  朴宗基见儿子向他望来,便轻轻点点头,头点下去,鼻子一酸,热泪便涌上了眼眶。朴阶见状,刚要承认罪状,张绎已经不满地抗议起来:“叶推官,本土舍才是原告,本原告状告的是戴崇华,本土舍可不曾指认朴氏小儿为凶手,你这么问是不是有诱导之嫌啊?身为主审,先入为主可是不行的,若是偏袒某人,哼哼,那更是绝对不行!”

  叶小天解释道:“张土舍,朴阶是否为真凶,叶某也是不知,所以才要当堂审个明白。你说令公子为戴氏女所杀,戴大人说令公子为朴阶所杀,如今朴阶就在堂上,本官总得先向他问个清楚明白,才好继续提审他人啊!”

  张绎道:“此言大谬!朴阶之父乃戴氏部落的头人,焉知他不会屈从其主,令自己的儿子替主抵罪?你问朴阶,那是大谬特谬,不把戴氏女提上堂来讯问,你能审明白什么?”

  “行行行,你明白,你审,下官让贤就是了。”叶小天被他的无理取闹气得发起了驴脾气,再加上他本来就不想干这出力不讨好的事儿,马上离案起身,准备拍屁股走人。

  一身便装,站在屏风侧后观审的于俊亭见状忍俊不禁,差点儿笑出声来。

  张绎见叶小天犯了驴性儿,甩着袖子走人了,也不禁傻了眼。这时候照磨官阳神明突然从侧厢冒出来,堵住叶小天的去路,愁眉苦脸地道:“大人,走不得啊,知府大人刚刚派人守住了衙门口儿,说是此案不审完,便不许本厅上下所有人等离开衙门一步呢。”

  叶小天呆了半晌,恶狠狠地吐出三个字:“算你狠!”

  叶小天无可奈何地回到公案之后坐下,扬声道:“张土舍,本官问案自有本官的问法,若是断案不公,你可以向知府大人举告。但是在审理期间,还请土舍不要干涉下官,否则,下官不能胜任主审之职,只能向知府大人请罪让贤了。”

  张绎听他这么说,只好悻悻地冷哼一声,闭口不言了。

  叶小天又向朴阶问道:“朴阶,当日塔上究竟发生了什么,还不快对本官言明?”

  朴阶又看了父亲一眼,对叶小天道:“回大人,当日朴某与于海、戴蝉儿、张孝天等几位官宦子弟同游岭嶂山,攀爬七星宝塔,蝉儿姑娘最先登顶者,张孝天次之。

  张孝天见塔顶再无他人,忽起色心,意图非礼蝉儿姑娘。朴某爬上宝塔,见状立即制止,谁料那张孝天恼羞成怒,对在下大打出手,在下是戴氏部落的人,自当卫护少主,是以竭力反抗,失手把张孝天推落宝塔,因而丧命。”

  一直默不作声的戴同知马上道:“朴阶本无心致张孝天于死地,乃是过失杀人。而且朴阶忠心卫主,之所以出手,全是为了维护小女清白,罪不致死,还望推官大人公断!”

  张绎则跳起来道:“我儿一向明是非,懂礼仪,知荣辱,辨善恶,岂会干出这等不耻之事!推官大人,当日塔顶之事,戴氏女也是当事人之一,无论她是否凶手,为明辨经过,都应该叫她上堂询问,戴崇华以其女受了惊吓神思恍惚为由,拒不让女儿上堂,乃是作贼心虚。”

  戴同知冷冷地道:“张土舍,戴某与你什么仇什么怨,仅仅因为你我不甚和睦,你便一定要置我儿于死地么?”

  张绎瞪着戴同知道:“若是杀我儿的凶手不是你的女儿,我才懒得跟她计较。若她就是杀害我儿的凶手,你也休想包庇于她,我张家的人命没有那么贱,你随便找个人来就可以抵罪!”

  两个人当即就在大堂上唇枪舌箭地吵起来,他们身边各自带着的随从便也立即剑拔弩张地准备动手,在他们后边,叶小天对此一幕却是不闻不问,只管与李秋池窃窃私语。

  叶小天道:“朴阶亲口认下了全部罪状,照理说已经足以定他之罪。可张土舍所言也不无道理,戴氏女是当时塔顶的当事人之一,人命关天,没有理由不叫她上堂证实经过。”

  李秋池小声道:“东翁,如果凶手真是朴阶,自然皆大欢喜,就怕此案另有玄机。戴氏女年方豆蔻,一个未经世事的小娃儿,如果张孝天之死与她有关,恐怕公堂之上她很难做到镇定自若,如果被问出真相,戴同知必定迁怒于东翁。”

  叶小天摊手道:“可是我若不叫戴氏女上堂,张土舍必然也不肯罢休,如果我就这么糊里糊涂地断了案,那势必要得罪张土舍了。可不左右为难?”

  李秋池皱起眉头道:“奈何知府大人死了心要让东翁您主审此案,一时半晌学生也想不出推脱的办法,不妨先把此案拖着,章程只要弄得繁琐起来,也就容易找到漏洞让东翁脱身了。”

  叶小天苦笑道:“眼下这般情形,如何拖延?”

  李秋池道:“原被告如今都是‘入词’,这是人命大案,岂能只是口头控告?如今既已进入正式审理阶段,叫他们‘入状’合情合理吧,他们要想补上状纸总得需要一段时间,如今都过了晌午了,这一折腾,今天便拖过去了。

  这是人命大案,按朝廷律法,须得有现场勘验及相关调查,此外还要让忤作对尸体进行检验,并提供《检验格目》一式三份,大人一份,报备提刑司一份,死者家属一份,这个流程也不能少。

  否则大人不依法勘验,那就是大人犯了“出入人罪”,东翁还要去勘验现场、要将当日在场的官宦子弟及其仆从下人们一一调来问询,如此下来,怎么也可以拖上几天。”

  叶小天赞道:“妙哉!便依此处理罢!”抬头一看,就见戴同知和张土舍又在堂上练起了角抵,双方的随从下人也是拳脚相加,互不相让,刑厅大堂已经变成了“全武行”。

  叶小天立即抓起惊堂木,“啪啪”地拍着公案喝道:“肃静!肃静,本官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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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章 风云突变

  叶小天都快把惊堂木拍碎了,这才引起戴崇华和张绎的注意。叶小天大声道:“两位大人,你们既然要本官来审,还请两位大人能遵守我刑厅的规矩,如果你们再这样目无本官咆哮公堂,本官只能让知府大人另请贤明了!”

  戴同知和张土舍将架起的双臂用力一推,分开身子,悻悻地对视了一眼,叶小天咳嗽一声,道:“此案乃人命大案,不容轻怠。张土舍仅有口头控告是不行的,还请土舍大人准备一份状词呈递给本官。”

  叶小天对张土舍说罢,又道:“本官问案,向来不会只听一面之辞,戴同知的女儿既然是本案的重要人证,也该上堂接受询问才是。不过,既然戴同知的女儿有恙在身,不宜抱病上堂,那且宽限几日。”

  张土舍刚要提出抗议,叶小天已加重了语气道:“况且人命大案,依律,本官必须要去现场勘验一番,对于尸体也要令忤作进行检验,确认有无其它死因,如此种种都需要时间,因此……”

  叶小天把惊堂木一拍,大喝道:“且把嫌犯朴阶押回大牢,张土舍请随后向本官递上诉状。明日一早,本官将亲自前往岭嶂山勘验案发现场,再等忤作拿出《检验格目》,本官继续审理不迟,退堂!”

  叶小天说完把袖子一±∵长±∵风±∵文±∵学,.c◇fwx.甩,当即扬长而去。眼见张土舍和戴大人还站在堂上,而主审大人却已溜之大吉,众衙役都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

  本来上堂要喊“堂威”,退堂该有“退堂鼓”,可是看土舍老爷和同知大人气势汹汹的样子,那敲鼓的皂隶实在没有勇气举起鼓槌。张绎冷冷地看了戴同知一眼,对手下人吼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快去给老子找个状师来。写状子!”

  李秋池站在公案边,很眼热地看着张土舍,写状子?他拿手啊!李秋池做状师做的太久了,一时之间角色转换的还是不够彻底。

  戴同知看着张绎恨恨离去的背影冷冷一笑,也举步走了出去。朴宗基趁机赶到儿子身边。朴宗基在本城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司狱官任忆冰便睁一眼闭一眼只作未见,直到父子二人洒泪告别,这才吩咐人把朴阶带走。

  司狱官任忆冰背着手儿走在前面,四名狱卒押着全副枷锁脚镣的朴阶走在后面。监牢距刑厅并不远,就在府衙西北角。他们沿着府衙外的院墙正往西北角走着。路旁突地闪出一人,大喝道:“朴阶!”

  朴阶正目光呆滞地拖着脚镣前行,忽听有人唤他,愕然抬头看去,就见明晃晃一口单刀,向他狠狠地劈了下来。这一刀贴着木枷,从朴阶的脖子上一闪而过,一颗人头便带着惊愕莫名的神情,轱辘辘地滚落在地。

  任司狱和四名狱卒被这一幕给吓呆了。他们万万没有想到就在府衙之畔居然有人行凶杀人,而且杀的居然是个有命案在身的囚犯。

  那人一刀砍下朴阶的人头,居然并不逃走,只是横刀而立。嗔目大喝道:“某!张孝天之弟也,此獠杀我兄长,还诬赖吾兄清誉,我张孝全今日替兄长手刃此獠。不亦快哉!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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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这孽子,真是气死我啦!”张孝全刚站起来,就被他爹张绎一脚踢倒。再爬起来,又是一脚踹出去,再度重重地摔在地上。

  一刀杀了朴阶的张孝全被任司狱带回了刑厅,叶小天正在偏厅和李秋池琢磨这桩令人头痛的案子,一听竟发生了这样的事,马上派人去找张土舍。

  张土舍此时还未离开,他离开刑厅后又去了府衙后宅,正向他兄长张铎大发牢骚,一听他儿子跑来一刀作掉了朴阶,张绎简直气个半死。

  张土舍急急赶到刑厅,一见他儿子正站在堂上,跳过去就是一脚,把他儿子踢成了一个滚地葫芦,张土舍指着张孝全厉声喝道:“你这个混账东西,你不是在部落里吗,怎么跑到城里来了,你为何杀掉朴阶?”

  张孝全狠狠地抹了一把嘴角的鲜血,愤愤地道:“爹!咱们是谁?是张家呀!咱们是铜仁的主人!他朴阶是个什么东西,他太祖父本是戴氏土司的厨子,因为侍奉的好,被提拔为小头人,历三代才爬到大头人的位子上,说到底,不过是戴氏一介家奴,可他居然敢害死我大哥……”

  张孝全说着,不禁声泪俱下,他用力捶打着自己的胸口,愤慨地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朴阶都亲口承认是他害死我大哥,可推官居然偏袒姓戴的,还要延期再审,审什么?要证明我大哥有取死之道么?朴阶一日不死,我张家便受辱一日,儿就算豁出这条命去,也不容许杀兄仇人活在世上!”

  张绎气得头昏脑胀,哆哆嗦嗦地道:“你……你这个混帐!谁告诉朴阶已经认罪?谁告诉你害死你大哥的就是朴阶?”

  张孝全道:“爹,我在部落里听说大哥遇害,马上就赶来了,方才衙向刑厅衙役打听,得知朴阶已经认罪,可那推官却推三阻四不肯定罪,若非包庇又是为何?推官不为我张家主持公道,儿子就以手中刀讨公道!”

  “你……”张绎被这个糊里糊涂、莽莽撞撞的浑账儿子气得嘴歪眼斜,他手指哆嗦地指着张孝全,突地双眼一翻,一下子晕了过去。

  叶小天见状大惊,赶紧吩咐道:“张土舍气怒攻心,昏过去了,快!快抬到小厅里救治,去唤个郎中来。”

  知事章彬小心翼翼地道:“大人,这张孝全杀了朴阶,你看……”

  叶小天叹了口气,面色沉重地道:“说起来这朴阶本有取死之道,张孝全又是替兄报仇,罪无可恕,情有可原,究竟该如何处置,还是待我向知府大人禀明原委,请知府大人定夺罢!”

  叶小天举步向外走,李秋池立即紧随其后,两人离开刑厅,来到正院,李秋池忽地急行几步,绕到叶小天前面,向他长揖一礼,笑吟吟地道:“恭喜东翁,贺喜东翁,东翁洪福齐天,朴阶一死,此案再不为难了。”

  叶小天“咳嗽”一声,板起脸训斥道:“这叫什么话!让人听去不成体统!本官是怕事的人么!本官正要剥丝抽茧,查明真相,叫原告被告心服口服,谁料朴阶竟然死了,塔顶一共三人,如今死了两个,可谓死无对证,实在令人遗憾。”

  叶小天一本正经地说着,终究绷不住笑意,嘴巴一咧,连后怖都露了出来。

  叶小天见到张知府的时候,张知府正在大快朵颐。

  张胖子脖子上系着一块锦缎绣花的餐巾,吃的不亦乐乎。这些日子可真难为了他,果基家和于家纷争不断,现在他张家又和他甚为倚重的戴家发生了纠葛,把张胖子愁得食欲大减。

  方才他二弟从刑厅跑来向他聒躁,听得他烦恼不已,恰在这时有人急急来报,说是张绎的儿子张孝全当街斩杀了朴阶。张胖子大喜过望,他甚为头痛的难题竟然迎刃而解。

  张胖子胃口大开,马上吩咐厨下给他加了一餐。叶小天见了张胖子,把他的处理意见对张胖子说了一遍,张胖子一面用膳,一面点头答应下来。叶小天试探地道:“只是张土舍那里,不知是否会接受这一结果……”

  张胖子抹抹油嘴,道:“朴阶都死了,他不接受又能如何,这案子再审下去,难道还能审出朵花儿来?况且朴阶早已亲口认罪,你就按此办理吧,老二那里我跟他说,如此皆大欢喜的结局,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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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晚,码头上寂静一片,全无白日里的繁华喧嚣。高高的灯竿上,两盏气死风灯轻轻地摇摆着,停靠在码头的船舶随着河水轻轻起伏涌动,只有码头一角一片低矮的茅草屋子里还亮着灯,那是一群船夫伙计正在聚众赌博。

  不知何时突然来了一群劲装佩剑的武士,三步一岗,从码头外一直排到码头前的一艘大船上,过了许久,有两盏灯向这个方向冉冉地行来,两个佩剑武士提灯在前,一个白袍玉带的中年人温文尔雅地跟在后面,正是戴同知。

  两盏灯笼头前导引,引着戴同知登上大船,那艘大船便悄然离开码头,沿着锦江悠游地飘向远方。

  舱帘儿一掀,戴同知缓步走进船舱,船舱里绑着数十口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全被绑得结结实实,口中塞着麻布,一见戴同知进来,被绑得严严实实的朴宗基眼睛立即凸了起来,拼命地挣扎着身子想坐起来。

  戴同知走到他身边,抬起一只脚,靴底踩到他的脸上,像辗臭虫似的辗了几辗,直到朴宗基喘息着再不挣扎,这才慢慢弯下腰,依旧是一脸和煦的微笑:“给你一个庄子,还嫌不够,还想要我的店铺和船行。你知不知道,我买通张绎的那个庶子花了多少钱?只有一千五百两!”

  戴同知从朴宗基脸上抬起脚,淡淡地道:“沉江!”

  朴宗基“呜呜”地叫着,脸庞胀红,似乎想说些什么,可惜嘴里塞了麻布,什么也说不出来。戴同知转身向外走,冷冷地道:“这就是贪得无厌的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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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章 拳头是老大

  这个夜晚,朴宗基一家永远地从铜仁府消失了。对此,叶小天毫不知情,此刻他正坐在书房里,若有所思。

  李秋池坐在他对面,掩袖哽咽道:“常言说‘新官上任三把火’,东翁这头一把火,学生未能帮东翁烧好,心中实在惭愧啊~~~啊~~啊~~~”

  叶小天没理会他的惺惺作态,轻轻摇头道:“人力有时尽,天命不可违。这等意外谁能料想,先生不必自责。我是在想……”

  叶小天沉吟了一下,缓缓说出了自己心中的疑窦:“此案对我来说固然左右为难,但是对张知府来说难道也很为难么?他是铜仁之主,一方的土皇帝,何以也是顾忌重重,要把此事推到我的身上呢?”

  李秋池放下袖子,一滴眼泪都没流:“东翁这就是当局者迷了。天下间哪有人真能做到随心所欲唯我独尊,就算九五至尊的天子,也有文臣武将、皇亲国戚等各种势力的制衡约束着。

  土司们也有总理、家政乃至势力较大的土舍和头人制约着他,若是他一意孤行,行事违背了部落中大部分权贵的意志,同样不可行。众部落间也是一样。即便是最强大的土司,在他之下也总有一些势力能够威胁到他的存在。

  或许平时这些势力还未必有能力与他抗衡,但是只要有外力扶持又或者最强大的那个土司被他人削弱,那么这些蜇伏的势力就有后来居上的可能了。”

  叶小天一点就透,马上明白过来,这种架构下,最强大的那个土司就会一直保持危机感,不敢一味地对外穷兵默武,也不敢对内为所欲为。这种架构最稳定,所以不管是天意还是人意,都会促成这种势力架构的产生。

  特例当然有,永远都会产生强者,超脱于这种平衡之外,但是因为它是不平衡的,所以曾经的特例即便辉煌过,也已迅速灭亡。物竞天择,能够长期存在的,必定是最稳定最富生命力的,纵有强权人物能打破它于一时,终究也要回归本质。

  洪武、永乐两代大帝英明神武,一个一统天下驱逐北元,一个五征漠北,吓得草原天骄望风而逃,但他们都不能就此占领大漠,也不能把西南一举纳入流官治下,这就是在他尚不具备更先进客观条件下必须遵循的天道规律。

  思州思南两地八府失去了他们的最高统治者,历百余年而下,原本的架构已经不再那么稳定,曾经的铜仁之主渐渐控制不住那些小土司。眼下的铜仁,不!也许不仅仅是铜仁,还包括两州的其他七府,就像日趋崩坏的西周帝国,接下来会怎么样?会不会出现“春秋五霸”,会不会“始皇一统”,完成一个历史的循环……

  叶小天越想越深远,目光渐渐变得深邃起来,他对李秋池道:“作为推官的这头一把火,我们没有烧好,但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起码我们知道,戴同知也许并不是一个只知追逐于妇人裙下的纨绔子,张知府也没有我们想象的那般强大。

  铜仁作为土官统治的地方,适用于葫县的许多经验和办法在这里都是行不通的,在这里,朝廷不足恃、律法不足恃,民心同样不足恃,在这里,谁的拳头硬,谁就是老大!”

  李秋池愕然望向叶小天,能够总结出这样的认识,足可以看出叶小天想要的,绝不仅仅是做好一个推官。原来自己还对一时得失而耿耿于怀的时候,东翁已经站在更高的层面上想问题了。

  这倒是好事,李秋池不怕叶小天野心大,就怕他没野心,见叶小天如此,李秋池登时欢喜起来。叶小天似乎已经做出了一个什么重大决定。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对李秋池道:“夜深了,先生去睡吧。”

  李秋池离开后,叶小天也离开了书房,折身向耶佬的住所赶去。鉴于耶佬研究的是蛊虫,这东西太过危险,所以叶小天在靠后山的地方给他单独辟了一处宅院。

  叶小天又考虑到上一次无意中跑掉的那只蛊虫,如果不是恰好藏在他的卧室,如果不是恰好害了全副武装,明显要对他不利的潜清清,真不知会误害了何人,所以他又特意嘱咐耶佬,在院落四周下了禁制,防止有蛊虫逃走。

  至于已经练制成功随身携带出了院子的蛊虫是没有问题的,因为每一只练制成功的蛊虫最后一步程序都是认主,认过主的蛊虫是不会擅自行动,更不会未经命令便离开主人。

  耶佬的院子里有他自己带来的四个弟子服侍起食饮居,并无其他家仆下人。此时夜色已深,耶佬的住处却依旧亮着灯。

  叶小天赶到耶佬所居的院落,四个弟子一见尊者大人到了,赶紧诚惶诚恐地跪下来亲吻他的靴尖,叶小天很无奈地等他们虔诚之极地行罢礼,这才道:“你们歇着吧,本尊有事要与耶长老商量。”

  一个弟子慌忙道:“是是是,弟子这就请师尊出迎。”

  叶小天道:“免了吧,深更半夜的,你们歇着吧,我去见他!”

  谁也不知道耶佬此刻正在房中忙活什么,正在练制什么效用的蛊虫,所以就算是他的弟子也不敢在未打招呼的前提下便贸然进去,那是很危险的行为。但叶小天万蛊不侵,对此却没有什么忌讳。

  叶小天进了房间,又把门掩上,见内室有灯光透出。叶小天绕过屏风,就见桌上放着一盏灯,耶佬坐在墩子上,正拄着下巴,一动不动地沉思,口中还在喃喃有词。

  叶小天咳嗽一声,耶佬回头一头,惊讶地道:“尊者!”耶佬赶紧跳起来,把桌上一堆瓶瓶罐罐乒乒乓乓的盖好,有些局促地道:“尊者,这么晚了,您怎么过来了?”

  耶佬是后补的两位长老之一,不像原本的六位长老久居高位,同尊者打交道也多,早就熟悉,所以一见叶小天不免有些局促,叶小天见他这副模样,不免狐疑起来,脱口问道:“你这么慌张作什么?你……你不会是偷了潜夫人的遗体出来吧?”

  耶佬一听他提起那具万年不驻的女尸,不禁沮丧地道:“那中了驻颜蛊的女人被赵驿丞装敛盛棺运回播州去了。属下都不知葬在何处,如何弄得到?哎,可惜!实在是可惜啊!属下尝试了许久,都无法配出效用如此奇妙的蛊来。”

  叶小天松了口气,安慰道:“有志者事竞成。耶长佬再接再励,总有成功的一天。”

  耶佬苦笑道:“承尊者吉言,属下一定努力。啊,不知尊者深夜至此,可是想学习练蛊么?属下马上……”

  叶小天赶紧阻止道:“不忙不忙,练蛊嘛,等我空闲下来再说。今天来见你,是有要事与你商量。”

  叶小天在椅上坐下,对耶佬道:“你也坐下吧,咱们慢慢说。”

  叶小天闭目冥思片刻,探手入怀,取出一份地图,徐徐地在桌上展开来,伸手一指,道:“这里是提溪,这里是水银山,这里……是十万大山……”

  ※※※※※※※※※※※※※※※※※※※※※※※※※※※

  叶小天与耶佬促膝长谈了近一个时辰,这才起身离开。此时已经快到四更天了,一般回来较晚的时候,叶小天都是回自己卧室休息,免得打扰了哚妮,但这一次,他在庭院中默立片刻,却转向了哚妮所居的院子。

  一进后宅,便完全是妇人的天下了,除了他这个主人,再无一个男子,就是他那十六名贴身死卫,都是住在内宅外围院墙边的。一路行去静悄悄的,只有月色如水,走着走着,人的心情也不知不觉地安静下来。

  叶小天拐进哚妮所住的院子,推开正房的门,熟门熟户地拐进寝室,耳房里小丫环正甜甜入梦,丝毫没有察觉家主的到来。叶小天微微一笑,放轻了脚步,轻轻掀开帘笼进了内室。

  桌上有一盏油灯,灯芯压得极低,散发出微弱的光芒。以前哚妮并不习惯睡觉时点着灯,山里人家可没有这么奢侈的条件,但是在叶府久了,她也觉得留着淡淡灯光,睡觉会更舒服些,若是起夜也不必再摸黑点灯,非常方便。

  叶小天又往榻上看了一眼,此时正值初夏时节,薄凉微暖,此处宅院又处于东山脚下,背山面水,所以较城中热闹繁华处气温还要低一些,因此就连窗子都还没有换上碧纱。

  哚妮在榻上侧卧如弓,想是怕气闷,所以没有放下帷幔,光滑白皙的大腿和莹润粉白的手臂也都露在衾外。叶小天轻手轻脚地宽去衣裳,上榻卧倒,掀开薄衾钻了进去,一股品流极高的幽香扑面而来,紧接着便触到一个柔滑温软的身子。

  哚妮被他惊醒了,睁开睡眼,扭头见是叶小天,便又安静地闭上了眼睛,像个孩子似的咕哝了几声什么,屁股往他怀里拱了拱,挑了个更舒服的睡姿继续睡去了。

  哚妮所穿的是一件冰縠纱,在绫罗绸缎等丝织物中这是最昂贵的一种,其质轻薄,着体舒适凉爽。她身上用的幽香也是一两十金的上品香料。现在若让哚妮回山,这个美丽的山中精灵未必还能适应以前的那种生活。只要有更好的选择并且体验过那种舒适,或许还会时常怀念一下以前那种质朴和野趣,但是不会有谁依旧选择那种粗陋的山居生活。

  环境可以改变人,性情、习惯,乃至思想都可以改变,哚妮如今改变的又何止是生活习惯,她主动要求和遥遥一起读书,便是思想的一个转变。

  隔着薄薄的亵衣裤,叶小天很容易就感受到哚妮身子的柔腴轻盈和青春活力。他温柔地抱住那温香暖玉,惬意地想:“哚妮已经不知不觉地被改变了,蛊教又怎么样?那些顽固的老头子又怎么样?我应该能不战而屈人之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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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章 顺水推舟

  叶小天今天睡的晚,又有温香暖玉满怀,正如张胖子所言,果然睡得舒坦。五更时分,忽然雨骤风狂,及至天明时已是大雨滂沱,那雨就像不要钱似的泼下来,连天漫地。

  一般来说,雨水若是太急骤,顶多小半个时辰就会减弱,但是这一次大雨足足下了一个多时辰,那雨水还是没有减弱半分。叶小天在“哗哗”大雨声中醒来,睁眼一看,天色仿佛才蒙蒙亮。

  叶小天伸手往旁边一摸,已经没有了哚妮的身影。叶小天披衣起床,走到外屋,正好看见哚妮提着食篮从长廊下走进来,一见叶小天便抿嘴儿笑道:“睡醒啦,我看你睡的正香,不忍叫你,便去替你拿了早餐过来。”

  叶小天道:“这才什么时辰,你怎就起来了?”

  哚妮道:“已经巳时了呢,你以为还早么,只是今日暴雨,看不出天明罢了。”

  叶小天吃了一惊,道:“已经到了巳时么,糟糕,刚刚到任,就要迟误上衙了。”

  哚妮安慰道:“你不用急的,今日雨水甚大,咱们这座庄园倚山而建,前低后高,院中积水尚且甚深,城中平地可想而知,今日延误了上衙的不会只有小天哥一个。”

  叶小天到廊下向外看了看,大雨倾盆,雨檐流下的10雨水已经不似串成了串的珠子,而是一道道小瀑布般倾泻下来,院中积水果然很深,还来不及排出,最清浅处都要没了脚脖子,叶小天这才松了口气。

  叶小天回到厅中坐下,哚妮已经把早餐一样样地替他摆在桌子上,叶小天拿起筷子,对哚妮道:“来,今日就不用叫遥遥过来了。只你我用餐,我正好有些话要和你说。”

  两人坐下一边吃着早饭,叶小天便把昨日对耶佬所说的打算又对哚妮说了一遍。哚妮一听便喜上眉梢,俏丽的双颊登时浮起两抹桃花般的嫣红:“小天哥,真的么?你要让我爹的部落迁到提溪去?”

  叶小天道:“是啊,叫他们从深山里往外迁徙一下,一下子他们恐怕还不习惯平地生活,再说那么多族人,若是一下子改变生活习惯,也无法保证他们的生计。所以还是叫他们住在山上,不过近一些总是好的。”

  哚妮扒着米饭,两只眼睛已经笑成了月牙儿,喜孜孜地道:“人家正寻思如今到了铜仁,距寨子远了,前去探望爹娘不便呢,他们要是能迁到提溪那就很近了吧?”

  叶小天笑了笑,道:“嗯,如果迁到提溪。离这里是不远了,不过,我可不是为了让你方便见到爹娘才让他们的部落迁徙的哟,最主要的目的。还是为了有足够的人手就近保护我。”

  哚妮登时紧张起来,问道:“怎么,难道有人想对小天哥不利么?”

  叶小天摆手道:“现在倒还没有,不过……防患于未然嘛。我前番调停水银山之乱。与当地几大部落闹的都不甚愉快。而当地那些部落首领与铜仁府的官员大都有着盘根错节的关系。

  这一次,张家和戴家打人命官司,我的处断恐怕双方也不会很满意。如果真要发生点什么意外,只凭我身边十几个侍卫,是很难护得咱们全家周全的,调些人来就近安置,那才稳妥。”

  一听事涉叶小天的生命安全,哚妮马上严肃地点了点头。叶小天可不仅仅是她的男人,还是她虔诚信奉的蛊神的侍者,不管对她个人来说,还是对蛊教来说,都不容尊者有丝毫闪失。

  叶小天清咳一声,又道:“提溪距此毕竟还有一定的距离。所以,我还考虑,再多调些人到铜仁城。”

  哚妮连连点头,道:“这才好,这才好!你身边总要多些人才安全。”

  叶小天道:“但是要在铜仁城中安排太多人也是不行的,再说我眼下并没有什么危险,只是为了以防万一,如果身边总有一些身份不明的人晃来晃去,反会引人猜疑。咱们教中长老,都有俗世亲眷吧?”

  哚妮道:“那当然啊,他们也都有兄弟姐妹的,就算任长老多年,在部落间还是有许多亲戚。有时候,他们还会从亲戚家过继个儿子,以继承他这一脉的香火呢。”

  叶小天眼中微微露出一丝笑意,道:“好得很!那么,就让八大长老从他们的亲眷中各自选择一户人家,搬到这东山脚下,在我府邸前后居住。我会帮他们在本地找些营生做,这样一来他们长住此地,也不会有人觉得古怪。他们是长老们的亲眷,忠心方面应该没有问题的。”

  哚妮不以为然地道:“小天哥多虑了,只要说是为了卫护尊者,九寨十八峒百余旗的百姓,没有一家不愿意为尊者献出性命,他们都是忠心耿耿的人呢。”

  叶小天笑道:“可是八大长老劳苦功高,这份荣耀先给他们的家人,别人才不会说三道四嘛,要不然又会像上次修宅子一样,我只要几百人,却一下子来了八千人,害得我安顿不下。”

  哚妮想了想,展颜笑道:“小天哥说的是,还是你想的周全。”

  ※※※※※※※※※※※※※※※※※※※※※※※※※※※※

  因为大雨倾盆,有了理由,叶小天便心安理得地不忙着出门了,他吃罢早饭又捱了一段时间,待那大雨停了,这才离开府邸,在侍卫们的陪同下前往府衙。

  这一路行去,他们东拐西绕,专挑地势比较高的地方走,还是行行停停,十分缓慢。许多道路都已是一片汪洋,有些人家院门口垒着沙袋,院里正有人用陶盆向外舀水,还有一些顽皮的孩子坐着大号的木盆,悠游自在地把那街道当成了小河。

  时不时的,也会有一幢年代久远的土墙被雨水浸泡过甚,轰隆一下便倾倒下来,华云飞见状,不禁蹙眉道:“这场大雨一下,恐怕会有不少贫苦人家倒塌屋舍,无家可归了。”

  叶小天看看已经漫到马腹的积水。轻轻点了点头。

  知府衙门原本是土司府,地基比较高,而且土司府的位置也处于城中地势较高的位置,所以当叶小天走上府衙前那条大街时,积水已经不深,马匹行动也轻快了许多。

  叶小天赶到刑厅,脱下水靴,哗哗地倒出两靴积水,毛问智光着大脚丫子走过来,把搭在肩头的官靴递过来。叶小天套上袜子,正要穿靴,就见刑厅知事章彬急急忙忙地走了进来。

  章彬一见叶小天,便喜形于色地道:“推官老爷已经到了啊,知府老爷传令,召集三班六房、各司主官们晋见呢。”

  叶小天蹬上一只靴子,问道:“知府大人可曾说是何事?”

  章彬摇头道:“这个却未听说。”

  叶小天便穿好靴子,独自向知府正堂走去。到了正堂一看,戴同知、李经历等人都已到了。这些人大多住在城中心或都距府衙较近的所在,都比住在东山脚下的叶小天来得便利。

  尤其令叶小天惊讶的是,那位女监州于俊亭也在,这位据说从不上衙理会政务的女土司。最近似乎勤快了许多。叶小天在李经历旁边坐下,低声问道:“知府大人召见,可有什么紧要事么?”

  李经历懒洋洋地道:“听说是知府大人的本家亲戚向知府大人抱怨,一下大雨便汪洋一片。出入不便,想必大人召见,就是为了这桩事吧。”

  叶小天听了点点头。疏浚河道这种事与户科、工科才有关系,无论如何也不会跟他这刑厅推官有瓜葛,他今日来,只管带一双耳朵就足够了。片刻之后,一个幕僚师爷模样的人从屏风后面走出来,在公案旁站定,咳嗽一声道:“知府老爷到了。”

  众官员纷纷起立,就见张大胖子慢吞吞地走出来,未登台阶便先伸出手去扶住公案,把他那肥硕的身子挪上台阶,转到公案后面站定。众人长揖道:“见过府尊大人!”

  张胖子点点头,双手扶案向众人一看,长叹一声,漫声吟道:“天降大雨是为何,东海龙王泪滂沱,老龙哭罢回宫转,只是苦了我张铎!”

  “吭……”站在叶小天旁边的李经历紧紧闭着嘴巴,冲口而出的笑声硬是被他死死憋住,憋成了一声闷哼。

  叶小天还是头一回参加张大老爷主持的大排衙一类的活动,不了解这位张知府的排衙风格,是以听得心头发愣:“什么情况,一亮相先来一首定场诗,莫非接下来张知府要开始说书?”

  却见张知府吟完这首不逊于“千年铁树不开花”的好诗,便缓缓落座,长叹一声道:“本城的暗河,开凿于宋神宗年间,至今也有五百多年了,久不疏浚,如今一下大雨便积涝成灾,本官想着也该清浚一番,诸位大人以为呢?”

  叶小天心道:“宋朝年间修的暗渠,已用了五百多年,到现在居然还能用,已经很了不起了,这样的河道早该清瘀了,就算一年积一寸吧,五百多年下来,这河道该堵塞成什么样子了。”

  众官员均默不作声,此地的官员建制虽与中原相同,但这些官儿都是大大小小的部落首领,财政上都是自负盈亏的,想修缮河道?好事啊,可这钱谁负责?是以谁也不愿做那出头鸟。

  张胖子咳嗽一声,又道:“这疏浚河道的费用,当然是由本府来出。农小苗!”

  户科司吏农小苗当即上前一步,垂首而立,张胖子道:“你匡算一下,疏浚全城河道需要多少银两,需用多少劳役。”

  那人念念有词地掐算半天,拱手道:“回知府大人,计支税银二百两,便可作为清瘀疏浚的费用了。另外,河道修缮,总不能全城同时开工罢,不然各种道路难行,不免造成种种不便。若逐段清瘀的话,每一河段所需劳役,有三百人足矣,如此还不用大动干戈,损伤民力。”

  张胖子一听,二百两这个数目倒还在他能够接受的范围之内,便慷慨地道:“既然如此,工科司吏……”

  工科司吏不等张知府念到他的名字,便出列道:“知府大人,西城城墙坍毁多处,本司人员正全力修缮。另外,城北的粮仓也在建造当中,还有北城外半坡镇的水利工程也在进行当中,实在腾挪不出得力的人手再去主持清瘀疏浚了。”

  张胖子一听,这粮仓就是给他们张家建的,不能耽搁。半坡镇百分之六十的土地都是他张家的,那儿的水利工程当然也不能影响,工科的干吏,绝不能再抽调了。

  张胖子迟疑着向众人一瞧,众人立即纷纷低头回避,张铎不禁露出恼怒神色。于俊亭坐在上首,俊目微微一瞟,见只揣了两只耳朵来的叶小天正神游物外,不禁微微一笑,开口道:“知府大人,此事不如就交给叶推官去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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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6章 推官疏渠

  叶小天呆了一呆,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我是刑厅推官啊,挖河渠修下水道这种事怎么会轮到我?张胖子是个没主意的人,一听于俊亭提议,马上就觉得叶小天是很合适的人选了,便道:“叶推官……”

  叶小天反应过来,急忙起身道:“大人,下官是刑厅正印,恐怕……”

  于俊亭一双黑白分明的俊眼斜乜着他,似笑非笑地道:“叶推官近来很闲么,难道不能为知府大人分忧么?”

  “呃……”

  叶小天真想亏着良心说他确实很忙,可这小妖女刁蛮的很,万一她非让自己递上承办的一应诉状怎么办?目前为止,就只有一个张土舍来告过状,还因为朴阶被杀而未递上状纸……

  万般无奈之下,叶小天只好捏着鼻子认了,低头道:“是,那么,疏浚河道之事,就请交给下官来办吧。”

  张胖子转嗔为喜,开口赞道:“叶推官年少有为,精明强干,定然不会有负本府所托的,你办事,我放心。”

  叶小天很是无语。

  张胖子议定此事,可以就此免了亲族找他聒噪,便心满意足地回转内宅去了,自有一位师爷替他上前,笑吟吟地向叶小天打了声招呼,低声道:“叶推官,西城一带住的大多是府尊大人的本家,你懂得,呵呵……”

  这位师爷刚走,戴同知又凑上来,向叶小天和煦地一笑,道:“本官府前积水甚深,出入很是不便啊,,你懂得,呵呵……”

  戴同知刚刚走开,州判御龙又走过来,对叶小天道:“叶推官呐。本官住在城南的安澜巷,你……”

  叶小天赶紧点头道:“我懂得,我懂得!”

  孺子可教也,御州判含笑而去,李经历又凑上来,搭着叶小天的肩膀,亲热地道:“贤弟,我那丈人家住街头,我家住街尾,我家住在哪儿你是知道的。咱们自己兄弟我就不用嘱咐你什么了,反正你懂得。”

  叶小天再度无语。

  这一路下去,认识的、不认识的,职阶比他高的,职阶比他低的,纷纷上前打招呼,叶小天含含糊糊地一一答应下来,回到刑厅签押房里坐下时已是昏头转向,李秋池像条黄花鱼儿似的溜过来问道:“东翁。知府召见有何要事啊?”

  叶小天想到自己一介推官跑去挖渠治河,一时之间还有点儿不太真实的感觉,便有些迷茫地道:“今日大雨,城中多处积涝成灾。知府大人决定拨款清瘀,疏理河道,说是咱们刑厅事务不忙,就交给咱们刑厅来办了。”

  李秋池先是一皱眉头,旋即展颜道:“管他是不是份内之事。有事做总比没事做好。再说,这件事未必不是东翁与各位官员结纳关系的一个契机。呵呵,不知知府大人准备拨款多少啊?”

  叶小天皱了皱眉。努力回忆着道:“唔……,好像是拨银二百两吧,轮番调换,每拨劳役征三百人。”

  李秋池翻着眼睛想了想,便转身走了出去,叶小天从来没有市政建设方面的经验,正苦苦思索该如何着手,李秋池又抱着一具算盘走回来,这是他从户科那里借来的。

  李秋池作为师爷,在叶小天的公案之左就有一张办公桌,李秋池把算盘往桌上一放,便开始噼呖啪啦地打起算盘来,一边打算盘一边还念念有词:“依他地惯例,似我铜仁这般大小的城池,全城清瘀需时约两年,分段施工,每日用工三百人的话,计曰……二十一万九千人次……”

  叶小天好奇地看向他,不知这位师爷又打算干什么,不过……李师爷的算盘打得当真不错,噼呖啪啦的听起来还挺有节奏感,看来李大状若是去当个账房也是蛮称职的。

  李秋池继续道:“现今市价两石米一两银子,二百两银子可买四百石米,四百石米的话,人均每日合粮米约为三两……”

  李秋池的眉头蹙了起来,当时的一两约等于现代的三十七克,也就是说,如果服劳役的人自己带工具,官府只负责吃饭问题的话,这些劳役每人每天也只有一百克米上下,这点米熬粥都得熬稀点儿才能撑过一日三餐,何况官府不可能只负责吃饭,骡马呢,车辆呢,工具损坏的维修呢,这些都是钱呐。

  叶小天听到这里业已皱紧眉头,二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开口了。

  李秋池道:“这么点钱……”

  叶小天道:“这么久啊……”

  李秋池摇头道:“东翁,时间不是问题,最难的是初时的安排和调度,一旦一切确定下来,大人只需安排几个小吏负责就行了,不必亲历亲为,真正为难处,是银子不够啊。”

  叶小天跳起来道:“先生所言甚是,没有钱怎么做事,我去找府尊大人要银子!”

  叶小天风风火火而去,只过了小半个时辰便怏怏地回来了,李秋池问道:“东翁要来了多少银子?”

  叶小天牙疼似地咧了咧嘴,道:“知府大人是铁公鸡,要拔他的毛,困难得很,此事容后再说,你先去工科索来本城地下暗渠的图纸,咱们研究研究。”

  李秋池苦着脸道:“东翁,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叶小天一贯的思想就是当一天和尚就要撞一天钟,而且还要认认真真地撞钟。用现代一点的哲言来讲就是:“生活就象被强.奸,如果不能反抗,就好好享受吧!”所以说道:“没有米,咱给他变出米来,那才叫本事。做官不怕有苦差使,就怕没有差使,我们全力以赴吧!”

  驿日一早,叶小天作为推官的第一单生意终于正式开张了,李秋池这些天还真暗中鼓动了一些有陈年旧案在身的人来告状,只是鉴于上一次审理戴张两家的命案不了了之,为谨慎起见,李秋池这一回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希望这第一件案子办得干净俐落。所以找了一件案由经过很清楚的案子。

  这件案子并不难判,那苦主以前也曾向衙门递过状子,可那位于海于推官哪会理会这种事情,他那时还是个玩心甚重的少年呢,状子递上来便石沉大海,根本没有回应。

  要知道这铜仁府和葫县不同,这里的官大多是土官,虽然经过百余年的渗透,现在也有大量流官,算是流官和土官掺半。但是他们是一府两制,土官是不用受朝廷考成之法考评的。

  于推官在任时,既然不用考评,这案子办不办的,还有谁去理会。如今的叶小天却不同,同样是在铜仁府为官,朝廷的考成法对他的升迁任免都有影响,受理案件自然要勤勉一些。

  叶小天召来被告,原被告当堂对质。李秋池又事先早就做好了一应准备,人证物证调的又快又准,让叶小天充份表现了一把青天大老爷的威风,一件陈年积案居然当日受状当日审毕。令不明就里的刑厅众官佐们惊讶不已。

  到了午后,叶小天便换上常服和李秋池一起离开了刑厅,据说叶大老爷这是微服私访体察民情去了。

  叶小天揣着李秋池从工科要来的那份图纸,时而取出来看看。时而和李秋池遛达一阵,时不时的还站在满是肮脏积水的坑渠前指指点点一番,宾主二人便露出一脸的奸笑。也不知在商量什么。

  翌日一早,叶小天便召集刑厅一干僚属吏员开始分配清瘀工程事宜。叶小天按照工科提供的那张全城水渠图,请衙门里专门负责画影图形的画师给他绘制了一副大挂图,就悬挂在公堂之上。

  叶小天指点着图纸道:“花经历,你去户科索要服役民工名册,许你一百名劳役,从清平街路口开始挖渠清瘀;江经历,你也一样,许你劳役一百人,从太平街路口开始清理;章知事去户科领回银子,负责采买粮食。阳照磨,你写几份告示,张贴于大街小巷,宣讲一下知府老爷的恩德……”

  众人一一领命而去,立即如火如荼地大干起来,清平街、清浪街、太平街三街六巷,最繁华的所在同时开工,都是从路口开挖,沉淀几百年的污泥全都挖了出来,曝晒于河道两侧,一时臭气熏天。

  旋即,刑厅的告示也贴了出来,大肆宣扬知府老爷的善政。大雨时不少商户也都受了灾,能够清瘀疏浚,那是一件大好事,所以虽然造成了一时的不便利,客人也为此大幅减少,商贾们也很是理解。

  第三天一大早,知府老爷身边那位幕僚师爷便沉着脸进了刑厅,一见叶小天便冷笑道:“叶推官是朝廷委派下来的流官,而我们知府大人是土知府,想必叶推官是不把我家大人放在眼里了!”

  叶小天惊讶地道:“先生何出此言,本官对府尊大人一向敬重有加,安敢有丝毫不敬?”

  那师爷冷笑道:“是么?乔某提前就已和你打过招呼,说西城一带住的是知府大人的本家,足下却从三街六巷商贾聚居之地开始清瘀,这不是藐视我家大人又是什么!”

  叶小天大吃一惊,道:“这话从何说起,乔先生,你误会本官了,本官明明……,李先生,李先生!你给我过来!”

  叶小天把李秋池唤到面前,恶狠狠地质问道:“本官把清瘀一事悉数委之于你,你说,你是从哪儿开始清瘀的?”

  李秋池茫然道:“大人不是吩咐要从最紧要处开始么,学生想来,三街六巷乃铜仁财富汇聚之地,应该最是紧要了,所以……”

  叶小天大怒,拍案道:“我不是跟你说过,要先从西边清理吗?”

  李秋池继续茫然道:“是啊,学生是从西往东开始清理的啊!”

  叶小天怒不可遏,双手握拳,高高举在空中:“我说的西,是指西城!西城,懂吗?你也是师爷,人家乔先生也是师爷,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呢,你也太不叫人省心了,非得我把话都说透吗?”

  李秋池满面羞惭,唯唯诺诺。叶小天厉声喝道:“你去,别处马上停工,先从西城开始清瘀,真是岂有此理!”

  李秋池慌忙答应着退了下去,叶小天和颜悦色地对乔师爷道:“下官失察,实在惭愧。可这实非下官本意,府尊大人面前,还请乔先生代为美言几句。实不相瞒,在下这个师爷是熟人推荐而来的,碍于情面才留用了他,哪里及得乔先生这等洞烛世事的智者。”

  乔师爷脸色稍霁,轻轻哼了一声,道:“罢了,幕宾佐治,也是需要历练的,我看你这位师爷还很年轻,做事不知轻重在所难免,你也不必过于苛责了,府尊大人那里,乔某替你转圜一二便是。”

  叶小天如释重负,赶紧揖礼道谢:“先生费心了,改日本官一定置酒相谢,还请乔先生务必赏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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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7章 没有困难就要制造困难

  清平街路口是一座桥,桥下是一道清浅的溪流,约摸两尺深,水中有柔软的水草,百姓们浣衣濯菜也常用到这河中水源,这条河同时也是暴雨时节泄洪的重要水道。

  此刻,那些柔软的水草已经被连根掘到两侧的堤岸上去了,一坨坨的瘀泥把这些柔软的水草压在身下,偶尔还能露出一线翠绿。原本清澈的河水被搅成了泥汤,几十个役夫穿着兜裆裤站在河中,奋力地挖掘着一滩滩瘀泥。

  清平街上第一家是药店,因为清瘀掘河,桥头已少有行人走动,祝掌柜的无所事事,便走出来和督理工程的苏循天闲聊起来。祝掌柜对苏循天道:“苏头儿,这河道你们打算清理到什么程度啊?”

  苏循天道:“这条河是泄洪的主要河道。据工科说,这条河原本面阔四丈,底阔两丈,深七尺,你看现在都瘀塞成什么样了,连两尺都不到啊,我们打算把这条涧河修复原貌。”

  祝掌柜的喜形于色,道:“那感情好,只是……不知清理这一段河道需要多长时间,你也看到了,清瘀已经影响了我家的生意,要是耽搁太长日子,那我老祝可要喝西北风了。”

  苏循天道:“祝掌柜的放心,不用多久的,你没看到我们先从这路口开始清理吗,为得就是尽快清出这块地方,免得影响百姓进入。少则三日,多则五日,这一块儿就能清理好了。”

  祝掌柜的听说要耽搁三五日时光,虽然不太情愿,不过三五日功夫倒也耽搁得起,便陪笑道:“那就辛苦苏头儿啦,您费心照看着,越快完工越好。啊,阳光越来越足了,苏头儿到舍下喝杯茶可好?”

  清平街的另一侧路口是一条暗渠。这条暗渠同样具有泄洪作用。但日常则是各种生活用水的排泄口。河道砌好后上边盖上石板,石板上又覆了土,变成了一条普通的街道。

  数百年下来,很多生活在这街道两旁的人甚至不知道他们脚下有一条不断流淌的暗渠。但是此刻地面已经刨开,盖在暗河上面的石板已经重见天日,暗河堵塞非常严重,潺潺细流还能通过,水流稍大一点必然瘀塞,已经起不到泄洪作用。

  这暗渠一揭开,登时臭味熏天。行人至此大多掩鼻匆匆而过,道路两旁多是酒馆茶肆,原本都很红火,这一来生意一落千丈,不要说没有客人登门,就连店主和伙计端起饭碗,在那充溢口鼻的臭气中都无法下咽。

  饭馆掌柜的们一个个叫苦连天,忙不迭出去打听,得知那位姓毛的大汉就是这一路段的监工。赶紧上前向他诉苦:“毛头儿,这样子可不行啊,您怎么一下子就把整条街都揭了盖儿啦,我们的生意没法做啊。”

  毛问智把牛眼一瞪。喝道:“干什么干什么干什么?还反了你们啦,这是知府大老爷的恩典,是造福乡里,是惠泽百姓。你们懂不懂,你们还敢跟知府老爷唱反调不成?”

  众掌柜的低声下气地解释道:“不是这样,知府老爷要清理河道。我们自然感激。我们只是想知道,清理这条河道究竟要多长时间啊,我们还要做生意呢,实在耽搁不起呀。”

  毛问智道:“急什么急,宋朝时候造的这条暗河,用了五百年才清理一次,我打算造一条一千年后都还能用的泄洪渠,让千年以后的人都记着我们知府老爷的恩典,这要是偷工减料,被知府大老爷查出来,到时候是你担待还是俺担待,心急可吃不了热饽饽。”

  造一条能连续用上一千年的暗渠?众掌柜暗叫一声苦也,马上就有那心眼灵活的生意人摸出一摞大钱儿往毛问智手里塞,陪笑说道:“一点小小意思,不成敬意,毛头儿和众兄弟们辛苦,拿去吃杯茶。我等别无所求,只希望毛头儿能尽快把这段路修好,我等感激不尽。”

  众掌柜的一见他这般举动,回过味儿来,马上纷纷向袖中、怀中、荷包中摸去,毛问智大叫起来:“干什么干什么干什么?都赶紧把钱给我收回去,要不然俺就办你们一个贿赂差官之罪,嘿嘿,俺老毛的大棍可是早就饥渴难耐了……”

  这时候,一个皂隶跑过来,推开众掌柜挤到毛问智身边低低耳语了几句,毛问智立即振臂高呼道:“小的们,收工喽!”

  “嘎?”众掌柜的齐齐一惊,方才意图贿赂毛问智的那位生意人结结巴巴地问道:“毛头儿,这离晌午还早着呢,怎么就收工了?”

  毛问智把眼睛一瞪,喝道:“知府老爷有令,叫俺们先去西城,给他的本家亲戚们修泄洪渠,怎么着,你不服吗?不服跟知府老爷说理去。”

  那些饭店掌柜们哭丧着脸问道:“毛头儿,你这就走了,那这儿怎么办?”

  毛问智道:“等我们修完西城再说,开拔,去西城!”

  毛问智命人在清理了一半的工程区域插上官府的工幌旗子,便领着一帮光着脊梁、挽着裤腿的役夫呼呼啦啦地离去,只留给清平街众掌柜的一个臭气熏天的烂摊子。

  同样的场面,在三街六巷最繁华处,不约而同地上演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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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傍晚时分,花家娘子正在院子里筛着陈米,眼角余光忽地瞥见忽然隔壁院里来了一位客人,衣着光鲜,员外打扮,手里提着两匣礼物,敲开房门同江家娘子对答几句,便被引进屋去。

  花家娘子赶紧把簸箕往石辗子上一放,一扭屁股进了屋,神神秘秘地道:“当家的,刚刚我瞧见有个员外进了江经历家,还提了一份礼物。”

  花经历今天跑了一天各处工地,统筹安排,调度人员,久不活动的身子,一时有些吃不消,现在只觉要散架似的。正懒洋洋地躺在那儿歇气呢,听婆娘这么一说,无所谓地道:“你管人家的事做什么。”

  “屁话!”花娘子在他屁股上狠狠拍了一巴掌,斥责道:“他是经历,你也是经历,怎么有人提着厚礼眼巴巴地上门求他,就没人上门给你送好处?你个没出息的东西……”

  花娘子越说越上火,眼见丈夫躺在那儿还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便拧着他的耳朵把他提了起来:“你装死是不是,听见我说话没有?”

  “嗳嗳嗳。你轻点,轻点儿……”花大郎苦着脸坐起来,这时就听门口有人唤道:“请问花经历在家吗?”

  花娘子松开丈夫耳朵,走过去拉开房门,就见外面站着一位身穿铜钱纹锦缎袍子的清瞿老者,花娘子瞧这老者有点眼熟,仔细一想,登时吃惊地张大了嘴巴,这不是清浪街上“舒氏头面店”的东家么?

  头面店卖的是发饰、耳饰、颈饰、臂饰、手饰、簪钗、镜梳。这些东西有贵有贱,几文钱也是它,几千两也是它,用料不同。价格便有天壤之别。“舒氏头面店”作为清浪街上最大的头面店,卖的当然都是贵重之物。

  握说,要论宝物之奇之贵,只有同在清浪街上的“大亨杂货铺”胜舒家三分。不过那“大亨杂货铺”只卖珍罕之物,不分门类,是以谓之杂货。这就不是花家娘子这等妇人喜欢游逛的地方了。

  花娘子常去舒氏头面店,望着那些目迷五色的珍贵头面留连不舍,可惜囊中羞涩,去了也只能过过眼瘾,她是买不起的,因此这舒店主对她便也冷淡的很。可是此刻,这位舒店主却提着礼匣,满面堆笑。

  花家娘子作梦似的看着舒东主,舒东主向她欠身一笑,客气地问道:“这位娘子应该就是花夫人了吧?老朽清浪街舒氏头面店店主,不知尊夫花大人可在家么?”

  花娘子如梦初配,期期艾艾地道:“啊!他……他在,舒员外请进!”

  花娘子把舒店主让进屋,这时花经历已经从里屋出来,舒店主赶紧上前见礼,花经历毕竟是官,虽然穷了点儿,便不似乃妻一般失措,泰然让客道:“蜗居简陋了些,让舒员外见笑了,快请坐。”

  花娘子给丈夫和舒员外斟了杯茶,依旧去院子里站着,不住偷偷往屋里瞧,就见那平日不可一世的舒员外时而陪笑,时而拱手,态度非常谦卑。而平时任她打骂连嘴都不敢还上一句的丈夫却是端坐如山,捋须颔首,神态淡定,花娘子心头不免有种异样的感觉。

  待那舒员外告辞离开,花娘子赶紧回屋问道:“当家的,舒员外找你有什么事?”

  花经历淡淡地道:“也没甚么,只是请托了我一点事情。”说着顺手把那礼匣递给她,依旧淡淡地道:“这是舒员外送的,你收着吧。”说着回到里屋,依旧躺下。

  花娘子急急打开礼匣,就见匣中有整整一套的头面首饰,精致的耳环、闪闪发光的项链、颤颤巍巍的步摇,花娘子的心立即卟嗵卟嗵地跳了起来。

  花娘子眉开眼笑地收好首饰,正要跑回屋去告诉丈夫人家送了些什么,就听门外又有人问话,开门一开,依旧是一个员外打扮的人,后边还跟着一个小厮,挑了两篮绸段。

  这一遭花经历堂屋会客,花娘子便避到了里屋去,隔着门帘儿倾听,听那员外似是在央求丈夫帮什么忙儿,什么生意耽搁不起一类的话,好话说尽,丈夫才答应替他想想办法,那员外便千恩万谢地去了。

  花经历一掀门帘见了里屋,又把两篮子丝绸递给娘子,花娘子两眼放光地道:“天啦,上好的湖州丝绸。”

  花经历依旧一脸的平静,今天“淡淡的”成了他最常挂在脸上的神色,花经历淡淡地一瞥,淡淡地道:“不就是几匹绸缎嘛,收起来就是了,大惊小怪没见识的样儿,惹人笑话。我忙了一天,实在乏了,先歇歇,你快去准备晚膳吧。”

  花经历说着,淡淡地往榻上一倒,花娘子听他如此言语,先是柳眉一竖,可是看看大字型躺在榻上的丈夫,忽地没了发作的勇气。

  花经历闭着眼睛正在假寐,一双手忽然搭在了肩上,张眼一看,就见花娘子仿佛新嫁娘一般晕着双颊,柔情款款地道:“相公身子乏了,人家给你捏捏。”

  花经历闭着双眼强作镇定,脸上依旧淡淡如初,可心里头却如同有一万头草泥马呼啸而过,激动得实在无以复加:“李师爷没说错,跟了这叶大人,果然是吃香的喝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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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8章辎铢必较

  一大早,花经历、江经历、章知事和阳照磨就分别出现在了三街六巷的某一条街上,一传十、十传百,很快整条街上的商户都知道了,大家就像找到了主心骨似的纷纷聚拢到他们身边,向他反映清瘀给他们带来的一系列不便。

  他们来的时间恰恰好,在这最繁华的街市处,有些商铺店面是本城的一些权贵人家开办的,如果时间拖得太久,这些店铺的幕后东主们就会出面向叶推官施加压力了。

  而他们此时出面,那些有大背景的商铺大多还来不及反应,要知道只要能自己解决的问题,那些掌柜的是不会动辄就向后台求助的,否则事情是解决了,他们也在东主心中留下了一个无能的印象,今后只要稍令东主不满,恐怕就得卷铺盖走人。

  至于那些背景后台不足以压制叶推官的,又或者根本就没有什么后台的生意人,就只能求助于花经历和江经历这些官员了,在他们看来,这些官员毕竟在本地做官有些年头了,比起刚刚到任的叶推官算是自己人,心理上更亲近一些。

  这些推官衙门的属官果然和他们更新近一些,他们不约而同地跟着众商贾对叶推官很是抱怨了一番,对他们的遭遇深表同情和理解,然后才道:“不过,据我所知,推官老爷新官上任三把火,也确实是想从三街六巷开工,为百姓谋福祉,赚取个好官声的。然而西城那边……,你们懂得!”

  就算本来不懂的人,经过这两天的交头接耳互相串连也都懂了,西城的住户以张知府的本家亲族居多,是以知府老爷命令叶推官从西城开始清淤,所以这里就成了半垃子工程。

  张家是坐镇铜仁府数百年的土皇帝。如今虽然权威基石渐渐松动,但那只是各地土司层面才有的感觉和反应,在这些小民眼中,张家依旧是铜仁府至高无上的统治者。

  同样一件事,反正都要做,那么先照顾自己的亲族就无可厚非,即便他们觉得毫无道理,又有谁去撩张知府的虎须呢?可是,劳役们都去了西城,三街六巷这个烂摊子怎么办?

  清浪街上。花经历在众商贾百般央求之后,面有难色地道:“这样吧,我便替你等向推官大人进言,说明你们的难处,再从地方上征召一些劳役,对这些半途停工的地方,能清理的就清理,不能则先恢复原状,总之不影响大家做生意就是了。”

  众商贾喜出望外。花经历道:“只是这额外征召劳役,一应花销却不可能由衙门来出了,各位掌柜的可有主意么?”

  舒氏头面店的舒东主把众商贾引到一边商议起来,现在街巷两边全是淤泥。就算那不臭的也是弄得街上肮脏不堪,以至行人绝迹,每耽搁一天都是不小的损失,如果花点小钱能解决此事还是值得的。

  不过人家花经历凭什么帮忙?好处费还是要给的。计议已定。剩下的就是这条街上各家商户分别捐资多少的问题了,这个可以容后商量,没瞧人家花经历已经等得很不耐烦了么。于是舒掌柜的便和几个较孚人望的商贾一起走过去,陪笑对花经历说出了他们的办法。

  花经历无可无不可地道:“那就这么办吧,本官还有公务要忙,等你们准备妥当了再说。”

  当天下午,商贾们便众筹了一笔款子,这笔款子的数目对每家商铺来说都在可承受的范围之内,但汇集起来就很可观了,款子交到花经历手上,花经历一口答应,次日一早便安排人尽快运走淤泥,恢复街道原貌。

  江经历和章知事等人那边也是大致相同的模样,几位官员都是满载而归,除了交到李大状手上的众筹款,自己还落下了一些好处,尤其是众商贾欠他们的这份人情,这可是用钱也买不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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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传说,有一对地主夫妇非常吝啬。有一天,地主进城办事,忽然想要出恭,又不甘心把肥料便宜了别人,只好硬憋着。后来实在忍不住,便找了个茅坑,却不想除了几个屁什么也没有。

  地主很是得意,回家后把今日经历说与婆娘知道,地主婆却大怒:“你这个败家子,哪有你这样过日子的,省下这几个屁来吹灯该多好!”

  在这个笑话中,真正用来嘲笑地主吝啬的是对那几个屁的利用,至于“肥水不流外人田”,却是当时客观事实的一个反映。实际上当时有许多地主就连长工们方便都有特意的要求,吃我家的饭,就得用我家的茅坑方便。这在后世人看来也是一个笑话,但在当时而言,却并不离谱。

  陈老财就是这样一个地主。对于土地,陈老财有一种偏执狂般的热爱。他叫陈淼,据说是五行缺水,所以父母给他起了这么一个名字。但是从他一直以来的表现看,他应该是五行缺土才对。

  年轻的时候,陈淼只有祖上传下来的六亩田地,他精心侍弄田地和庄稼,是一个很了不起的庄稼把式,每年的收成总比别人家要好上两成。有些人家一有了钱就买酒买肉吃掉了,还有些人喜欢耍钱,而陈淼却只有一个爱好:买地。

  他口挪肚攒,节俭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攒够一亩地的钱,便买一亩地。如此下来,在他年过中旬的时候,就已拥有了三十亩地,那时候自己家种不过来,就需要雇短工,陈老财自己一家人吃咸菜喝稀粥,也要供应雇工有干饭吃,就为了让他们干活有力气。

  虽然说地主雇工很少会故意苛待,因为雇工一旦对你怀恨在心,偷闲误工还是轻的,故意在你的庄稼地里做点手脚,是很难看得出来的,到时候收成不好,你知道是怨天还是怨地?但是像陈淼这样主家待遇反不如雇工的倒也罕见。

  几十年下来,当年那个青壮的小伙子腰也弯了。背也驼了,却已拥有了一百多亩土地,成了他们村里数一数二的大地主,在这“八山一水一分田”的地方,这可是很不容易的。

  小淼子变成了陈老财,但他依旧节俭如昔,出门时总要习惯性地带着一个筐,万一看到什么牛马粪,就抄起来送进自家的田。当然,别人家的骡马屁股后面大多带着一个兜兜。谁也不想把肥料便宜了别人,可总有不会过日子的。

  陈老财已经老了,曾经挺拔的腰杆儿已经佝偻起来,家里的田地主要交给几个儿子去侍弄了,但他每天还是会习惯性地到田间地头去走一走,巡视他的王国,只要看那庄稼长得粗壮,心里便无比满足,憧憬着继续攒钱。继续买地。

  今日吃罢早饭,陈老财拎着小筐又出了门,快到自家地头儿的时候,陈老财忽然发现道右秦老财家的地头上堆了一大片的淤泥。那乌黑的颜色,被锹铲过的切面甚至发出闪闪的乌光。

  好肥的土啊!陈老财登时两眼放光,他赶紧走过去,抓起一块泥巴。淤泥已经干了,被他用力一攥便化成了细土。“好土!好土!肥力十足!”陈老财仿佛看到了这样的沃土之中庄稼疯狂地生长,睡一觉起来。庄稼便拔高一节。

  “秦老财从哪儿弄来的这样肥土?”陈老财的心登时像猫爪子挠着似的,看到地头正有秦家的一个长工在锄草,陈老财赶紧向他招呼一声,把他叫到自己面前。

  听陈老财一问,那老农憨厚地一笑,摇头道:“这俺可不晓得……”

  老农一脸憨厚质朴的笑,却掩不住他眼底的一丝狡黠。那种农民式的狡猾,陈老财再熟悉不过了,他没多说什么,只是忍着肉疼,从怀里摸出两枚黄澄澄的大钱儿。

  大钱儿到了那老农的手上,陈老财便打听到了这样一个消息:铜仁城里正在清淤,那淤泥可都是沤发了几百年的肥土,只不过三街六巷刚开始清淤,役夫们就被调去西城,以致三街六巷停工,淤泥堆满堤坝。

  秦老爷有个本家亲戚在推官衙门做事,是他告诉秦老爷这个消息,秦老爷才想到去运污泥的,这泥巴运到自家田地里,均匀地撒开来,那可就是极好的肥料啊。

  陈老财得了这个消息掉头就走,他也不去地里了,提着筐子,风风火火地往家赶,生怕晚了一步,那肥料就被秦老财家给运光。很快,三街六巷外的路口处又多了几辆车子,陈老财带着他的几个儿子和长工也加入了争抢河泥的队伍。

  那些河泥在堤坝上晾晒了几天,已呈半干状态,运输起来并不很难。李秋池站在路口,轻摇小扇:“看这光景儿,明天淤泥就能运光,到时候让役夫们回来,把道路重新铺好,也就小半天的功夫。”

  苏循天摇头笑道:“李大状,你当真好手段!此一举,既帮大人收服了刑厅僚属的人心,又帮大人赚到了一笔银子,如今还有这许多免费的劳力,自告奋勇帮着清淤,佩服!佩服!”

  李秋池笑道:“此乃李某与东翁共同商议出来的主意,李某可不敢独居其功!”

  苏循天道:“对了,说到大人,一大早就没见他,大人去哪里了?”

  李秋池道:“大人去了裕记砖瓦厂。”

  苏循天愕然:“砖瓦厂?大人要在铜仁再起一幢大宅子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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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9章 这个男人很认真

  田间秧苗一片葱绿,十余骑骏马在地头小道上轻驰而过。一边走,华云飞一边对叶小天介绍道:“这裕记如今不但是铜仁府最大的砖瓦行,而且是唯一的一家砖瓦行。前几年还有两家同行,可惜都不及裕记会经营,先后关门大吉了。”

  裕记砖瓦厂设在黄土岭下,岭前空旷的土地上用篱笆扎出了一个偌大的院落,院子里是一排排码放整齐的砖和瓦,在院落的后方是一排屋舍,屋后就是山坡,山坡被挖出一个巨大的豁口,就像被洪荒巨兽咬了一口。

  叶小天牵着马走进裕记砖瓦厂,饶有兴致地停在一片比地面矮了尺许的泥坑前。泥坑里有几个老者,手里各牵着一头牛,正在泥坑里慢吞吞地转来转去,他们这是在和炼。

  和炼是烧砖的关键一步,把从山上挖来的黄土加水,经人畜踩踏,反复多次,直到把黄土踩成具有黏性的稠泥时才能用来制作砖胚和瓦胚。泥坑里的几个老者已经成了泥猴儿,依旧牵着牛缰绳反反复复地踩踏着。

  裕记砖瓦厂正房里,丁大掌柜正毕恭毕敬地请于俊亭落座。于俊亭听说六龙山七玄观的长风道人神通广大,今日特意赶去拜望,回程时便绕到了裕记砖瓦行,这是她名下的一份产业。

  丁掌柜的迎了东家进来,%,w≮ww.心中很是惶恐。这位女土司家大业大,在她麾下的产业里,砖瓦厂还真不是什么主要收入来源,往日里都是年终报账时他才去监州府拜见东家,却不知东家今日为何纡尊降贵来到这里。

  丁掌柜小心翼翼地向于俊亭禀报着近来的经营情况:“现如今修缮城池、还有府衙要扩建粮仓,都需要大量砖瓦,生意是不愁的,只是眼看要到农忙时节了,雇工的价钱得涨一些才能留住人。府衙那边却还想压咱们的价呢。”

  于俊亭不悦地道:“我已经给了他张胖子很大的实惠了,他还想得寸进尺么?不要理会他,府衙里若有人来压你,你只管来找我。”

  有东主撑腰,丁掌柜心中大定。于俊亭道:“我今日来不是查账的,今天我去了一趟六龙山,拜会了七玄观的长风真人,这位真人很有道行,他有意在铜仁城内建座道观以弘扬道法,我已向真人许诺。建筑道观所需的砖瓦全部由我承担。道观想必近日就该动工了,这件事你要放在心上,不能怠慢了。”

  丁掌柜暗暗慨叹,东家近来似乎要用到大笔的钱,各处产业都奉命把节余资金上缴了,可是轮到那出家人,东家不但分文不取,还生怕怠慢了。心里想着,当然忙不迭答应下来。

  这时有人进来禀报道:“掌柜的。有位自称府衙叶推官的大人要见你。”

  于俊亭听了不由一怔,叶小天?他跑到砖瓦厂来做什么了?于俊亭心思转了一转,便对丁掌柜道:“你去迎他进来,我避在后面。听听他的来意。”

  丁掌柜的听命出去,把叶小天迎进正房客堂,叫人奉了茶上来,小心翼翼地问道:“老朽一向奉公守法。并无任何不法举动,却不知推官老爷今日光临,所为何事?”

  叶小天笑道:“我这推官上门。就一定是来打官司的么?呵呵,你是生意人,叶某今天就是和你谈生意来了。丁掌柜的,你这裕记砖瓦厂是你自己的产业还是另有东主?”

  丁掌柜愣了一下,答道:“这砖瓦厂的生意,老朽做得了主,大人有话尽管说。”

  叶小天呷了一口茶,笑眯眯地道:“近日大雨,城中积涝成灾,知府大人决意要疏浚河道,造福于民。因工程浩大,牵涉全城,恐工科难以承担重任,所以就把这件差使委托给了本官。”

  这客厅内主位后面是个木制的大屏风,屏风后面还有一个小空间,与正面一样也有座椅陈设,于俊亭就坐在那儿,前边说话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听见叶小天毫不害臊地往自己脸上贴金,于俊亭便有些忍俊不禁。

  叶小天道:“清理河道,最麻烦的就是如何处理清出来的那些淤泥,要把这些淤泥清走,需要雇佣车辆骡马,耗时费力,开销太大,现如今本官已经想了一些法子,一些淤泥可以用来填塘,一些淤泥发动乡民运走肥田,可还有大量淤泥无法处置,本官便想,何不利用这河泥来烧制砖瓦呢?”

  丁掌柜试探地道:“推官老爷的意思是,让我们裕记砖瓦行在城中设窑,就地用污泥烧制砖瓦?”

  叶小天击掌道:“正是,如此一来变废为宝,岂非一举两得?”

  丁掌柜的笑了,摇头道:“推官老爷实在是太异想……咳咳,推官老爷,河中淤泥固然可以用来烧制砖瓦,可是污泥烧制出的砖瓦残次品太多,一般来说仅有七成可用,老朽是生意人,这对老朽来说可有点划不来啊。”

  叶小天摇头道:“丁掌柜的这账算得不对。你不能只看烧制成品,本官来时已经打听过了,你们烧砖取土,必须选择有粘性的土,挖出来以后还要经曝晒、粉碎、过筛,留下纯土后还要加水和炼,用牛马践踏,至少五六遍,使其成为稠泥,方可用以制胚。”

  那么,你上山取土用不用人力畜力?曝晒、粉碎、过筛用不用人力畜力?加水和炼用不用人力畜力?这些不需要花钱吗?可那河道里挖出的淤泥,直接就省了你这前三道工序,帮你省下的何止是钱,还有大把的时间呐!

  再者,你们制成的砖瓦,因其利薄,东西又重,很难销往铜仁以外的地方,如今就在铜仁城中就地烧制,省去了从郊野运往城中的环节,这期间你又要节省多少人力物力?

  如此一算的话,你在城中设窑,就算有三成的残次,再加上砌窑的支出,你还是有大把赚头。就是你们烧制出来的残次品,也不能说一点用处都没有,本官可以花些钱买过来,打成碎渣用来夯实河底。”

  丁掌柜的仔细想了想,不由怦然心动,全城清淤旷日持久,最快的话也得一年半的时间。如果这一年半他都可以利用城中淤泥烧制砖瓦且就地销售,的确是有大把利润可赚的。

  丁掌柜的是生意人,盘算一件事值不值得去做,唯一的衡量标准就是是否有利可图。如今听叶小天这么一说,这笔买卖大可做得呀。

  丁掌柜的闭上眼睛盘算着,手指习惯性地在桌上轻轻弹动,似乎在拨弄算盘珠子,过了半晌,他睁开双眼,对叶小天道:“老朽得亲自进城看看,如果这法子当真可行,老朽自愿为大人分忧!”

  叶小天欣然道:“难怪铜仁三家砖瓦行,如今就只剩下你裕记一枝独秀,丁掌柜的有魄力。既如此,那本官就不说了,请丁掌柜的去实地看过,若是有意,便往刑厅寻我。”

  丁掌柜的干净俐落,叶小天更是快人快语,两下既都表明了态度,叶小天马上爽快地告辞离去,这种雷厉风行的做事风格倒是给丁掌柜的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觉得这个官与铜仁府的那些官似乎真的不大一样。

  于俊亭坐在木屏风后面,一开始听着叶小天说话,她唇角还带着一丝戏谑的笑意,可是听着听着,神色却渐渐凝重起来。

  她当初把疏通河渠的事栽到叶小天头上,本是存了戏弄羞辱之意。看叶小天当时的态度,分明也是不愿接受的,可他既然推脱不了,就能放下自己的成见全力以赴地去完成,这就难能可贵了。

  知府只拨了可怜的二百两银子,他就千方百计想办法,没有搪塞敷衍,没有推诿懈怠,他居然还以七品官身屈尊向一个商贾求助,这个男人,很认真,这样的人若能为我所用……

  忽然之间,于土司动了怜才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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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0章 生苗出山

  丁掌柜的带人进了趟城,亲自赶到西城,很细致地现场勘探了一下挖出来的泥方土质是否合乎烧制要求,并且询问了每天可以清理出土方,整个疏浚工程需要多长时间以及清理的主要路段,仔细匡算一番后发现确实有利可图。

  而且目前铜仁府正在维修城墙、扩建粮仓,七玄观的长风道人又要在铜仁城内建一座道观,这三个地点都在清淤的主要路段左近,就地烧制并提供砖瓦非常方便,能够节省大量的车马费,省下的同样就是赚下的。

  所以,丁掌柜的果断同意在城中分三地设窑烧砖了。清淤之后,最耗费人力物力的一个步骤就是如何处理那些淤泥,这里是城市,又不是湖泊河滩可以就地堆砌成岛屿或者用来加高堤坝。

  如今有了裕记砖瓦行,挖出来的新鲜淤泥,砖瓦行的人只要稍加处理就能用于烧砖。一时用不了堆在路边干掉的泥巴又有些附近村镇的小地主运回去充当肥料,基本上替叶小天解决了一个大难题。

  与此同时,叶小天逮着机会就去向张知府诉苦,张知府不胜其扰,终于改口同意,清淤工程分两年完工,那二百两银子算是一年的工支银,来年再拨付他二百两。

  如此一来,再加上叶小天从三街六巷众商户那里“筹募”7c,ww☆w.来的银子,足以保证整个工程的顺利进行了。事情上了轨道,叶小天就不用天天去现场照顾,具体事宜便交给了照磨官阳神明。

  这阳神明看起来像个“神头儿”,浓眉大眼、愣头愣脑的,实则鬼点子也是不少,谁家要开张、谁家要娶亲,门前乌烟瘴气的怎么成,想让他加快施工速度。多少总要给点好处吧,如此一来他这工头儿倒也当得有滋有味。

  清淤工程一旦打开局面,趟好路子,底下人就只管按照既定的方针按部就班地进行就好了,不需要叶小天操心。这段时间,陆陆续续也开始有人到刑厅来打官司,之前叶小天那场成功的审判还是打出了一定的影响。

  只是土民们之间有了纠纷还是习惯找土司土舍们裁断,不愿意上衙门,叶小天目前处理的案件大多是商贾们之间的经济纠纷,可恰恰是这种案子油水十足。不管原告还是被告,到了衙门总要上下打点一番,刑厅终于活过来了。

  刑厅的变化、叶小天的作为,都看在铜仁府一众官员眼中,叶小天在他们心目中的形象也在渐渐改观。最初的时候,铜仁府的官对叶小天这个外来户普通有些排斥,尤其是了解葫县官场动荡的人,对他更是疏远。

  但是这些日子以来,他们渐渐发现。叶小天做事很有章法分寸,不该他管的事,他绝不强出头,比如张氏和戴氏之间的那桩人命案子。虽然这桩案子草草了之,但叶小天在其间的表现,他们都看在眼里。他们最厌恶的就是不知轻重、不计后果的同僚,叶小天显然不是这样的害群之马。

  清淤这件事。以府衙拨付的那点银两,根本不可能顺利铺展开来,通行的办法是择其紧要。把各位官员的府邸左右修缮如新,其它地区不加理会,做到表面光鲜,如此已经算是能臣干吏。

  可叶小天偏偏化不可能为可能,他居然异想天开,从不可能处削减了大量的开支,又软磨硬泡地从吝啬之极的知府大人口袋里掏出了一笔银子,真的轰轰烈烈地开始了全城清淤。

  能用最少的钱,干成一件别人认为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事,这个人就了不起。一个知进退、有分寸而且很能干的人,很少会有人对他产生反感。至少,叶小天已经通过他的努力,在铜仁府众官员眼中塑造出了这么一副形象:

  我很能干、我任劳任怨,我秉性纯良,我是无害的小伙伴,大家快来泡我吧!于是,专泡良家的戴同知便闻着味儿姗姗赶来了……

  ※※※※※※※※※※※※※※※※※※※※※※※

  哚妮和耶佬回到山中,耶佬径直去神殿面见众长老,哚妮则像一只小燕子似的飞奔回了家,很久没有见到自己的爹娘了,她真的想念的很。

  门口的那只大黄狗还认得自己的小主人,看见哚妮回来,大黄汪汪地叫了两声,飞扑起来绕着哚妮转起了圈子,尾巴还摇来摇去的,看来它也欢喜的很。

  大黄的叫声把一个小家伙从屋子里唤了出来,先是白白胖胖藕节似的一条小胖腿,然后便是一个头顶茶壶盖,身穿开裆裤,脖子上挂着个银锁,银锁上满是口水的小家伙出现了。

  他费力地爬过高高的门槛,睁着一双点漆般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哚妮,哚妮欢喜地冲过去,一把将他抱了起来,格格笑道:“咪酒,是不是小咪酒?哎呀,我们家的小咪酒都长这么大啦,快让姐姐亲亲……”

  小咪酒似乎被她兴奋的样子吓着了,扭了两下身子挣脱不开,便扭头冲屋里喊起了爹娘。格哚佬和婆娘闻声出来,看见女儿回来,自然欢喜不禁,一家人久别重逢,亲热了好一阵子,哚妮的娘才发现了一桩异处。

  哚妮的娘又惊又喜地道:“太阳妹妹,你不是早就有了身孕么,这怎么……难道你已经生了?”

  哚妮这才醒起先前有长老赴葫县探望尊者时,她曾经装过有孕在身,登时吱唔起来。格哚佬兴冲冲地道:“哈哈哈,我都已经当了外公呢,太阳妹妹,快告诉爹,你生的是男娃儿还是女娃儿。”

  哚妮暗暗叫苦,转念想到如果父亲的部落迁去提溪一带,距铜仁就近了,这件事早晚还是瞒不过去,毕竟是自己爹娘,倒也不必太过掩饰,便结结巴巴地把真相说了出来。

  格哚佬听了皱了皱眉头,他是父亲,不好多说什么,哚妮的娘却把女儿拉进房,母女俩说起了悄悄话。哚妮的娘细细盘问一番。就把祖辈儿传下来的一些易受孕的闺中诀窍一一传授给女儿,听得哚妮时不时便羞红了脸蛋。

  哚妮的娘把那些不足为外人道的闺阁诀窍一一传授给女儿知道,又叮嘱她道:“若是有长老问起,你就说不慎动了胎气,导致小产,知道么?要不然长老们一定会从别人家再挑选宜生养的闺女献给尊者,和你争宠的。”

  哚妮连连点头,她可不想再多个小姐妹,分享她的男人。

  耶佬回到神殿,年纪最长的格彩佬马上召齐了众长老。因冬天追随叶尊者最久,所以特意把他也叫来列席,一起来耶佬传达尊者的谕令。

  耶佬把叶小天交给他的那副地图展开,指点给众长老看:“尊者命令,把格哚佬的部落迁徙到此处山中居住。另外,由八位长老各自推举本家的一户亲眷,到铜仁城中居住在尊者府邸左右,就近聆听神谕,卫护神侍安全。”

  格彩佬皱了皱白眉:“尊者为何要做出如此安排。难道在铜仁,有什么人意图对尊者不利么?”

  耶佬道:“尊者入世历练,现已由葫县县丞升任铜仁府推官了。这铜仁是土官治下,与葫县有所不同。尊者的官身是朝廷所封,在铜仁府不足为恃。没有实力的人,在铜仁是说不上话的。

  另外,前些时候。铜仁的张知府曾经让尊者前去调停水银山四大部落之间的纷争,尊者因此牵涉其中,与几大世家都结了怨。尤其是凉月谷果基家和提溪于家,很难说他们不会对尊者不利,尊者也是未雨绸缪……”

  格德瓦紧张地道:“铜仁情形如此严峻,尊者若万一有所闪失可怎么得了,我等在此鞭长莫及,不如请尊者辞职归山吧。”

  耶佬苦笑道:“我也曾如此相劝,可尊者不为所动。尊者说历炼之期未到他是不会回山的。”

  一位长老听了,蹙起花白的眉毛道:“这些年来,我们一直试图阻止教众与世俗接触,调一个部落出去,合适吗?”

  众长老登时都沉默下来,有些理由是不能公然宣诸于众的,虽然他们心里都明白是怎么回事。本来只是旁听的冬长老想了想,忽然道:“各位长老,弟子觉得,派一个部落过去也没甚么。”

  格彩佬等众长老都向他看去,冬长老鼓起勇气道:“各位长老,我教避世而,是不希望世俗间的一切影响了教众的虔诚心。但是今时今日,高山险涧都已不足为屏障了。

  常有一些部落子弟出山贩卖山珍皮毛,换取盐巴布匹,山外的一切,他们有所见、有所闻,回来后便会有所言。上一次八千子弟为尊者建府邸,在葫县待了一段时间,回来后更是常常说起山外的繁华,人心早就动摇了。

  有人问弟子,我们虔诚信奉蛊神,做蛊神的信徒,神难道不应该给我们更好的生活吗?为什么我们要甘于清贫,要世世代代躲在这里?弟子无言以对。各位长老都曾游历天下,都知道世间有佛道等诸多教派。

  这些教派的信徒都很多,并没有因为走进世俗便湮灭。如果我们虔诚地相信蛊神的存在,为什么要担心我们的信徒会被别人所引诱呢?是以弟子觉得,我们应该走出去!”

  这又是关于蛊教该入世还是出世的争论了,这种争论早在几百年前,蛊教内部就已争论不休,不过一直以来,都是出世论占上风。可这一次冬长老再度提出这个问题,众长老却长时间地保持了沉默。

  过了许久,一位白须白发的八旬长老缓缓说道:“从九峒十八寨百余旗的部落中派出一个部落,与世俗接触,似乎……也不是不可以。如果出世对我教的影响利大于弊,今后我们便不必如此避忌,如果出世不利于我教的生存,便继续约束教众,少与世俗联系就是了。”

  冬天是格德瓦的亲传弟子,听了那位长老的话,格德瓦呵呵一笑,嘉许地对冬天道:“你的眼神一向不好,可你看得却比我们这些老家伙要长远啊。”

  格彩佬敏感地道:“格德瓦长老也同意出山?”

  格德瓦道:“今有尊者令谕,我们势必不能不闻不问。况且只是派出一个部落,进退操之我手,有何不妥呢,各位长老以为如何?”

  众长老交头接耳一番,纷纷点头同意,格彩佬见状,便道:“好吧,那就依尊者令谕,让格哚佬一部西迁至提溪境内,不过,老身以为,还是要得派一位长老坐镇于格哚佬部,有什么风吹草动,我们也可以及时了解。”

  格德瓦点头称是,赞道:“还是格彩佬老成持重,既然这样的话,不如就让引勾佬去格哚佬部坐镇好了,我们这些老家伙,骨头都朽了,可禁不起这番折腾了。”

  他提到的这位引勾佬,就是和耶佬一起提擢上来的那位新晋长老,年未及六旬,在众长老中算是很年轻的一位,众长老纷纷点头称是。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格哚佬所在的部落一向驻守在神湖畔,不像有的部落境内有金银等矿产资源,还稍稍富裕一些。他们上山打猎,下水捉鱼,过着很简陋的山居生活,猎弓铁叉、一张渔网,就是他们全部的生活物资。

  当然,富裕的部落也是相对而言,依旧远不如山外,就像有的地方,殿里用上百斤的黄金涂刷神像,上千颗宝石镶嵌神像,而那些信徒们则赤贫如洗。

  至于他们住的屋子,全是就地取材,以大木制成,要迁去的地方也是山里,建造新居容易的很,真正需要他们随身带走的东西不过是几个包袱,如此一来,举族搬迁仅仅一天功夫就筹备完成了。

  迁徙是为了侍奉尊者,这个理由对他们来说已经足够,何况现在的山中部落早已不像以前那么闭塞,常有人会把世俗间所见的繁华传回部落,口口相传不断美化之下,更是令人心生向往。所以,除了一些老人对他们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充满留恋,部族中大部分的人都是欢天喜地的离开的。

  在几方面势力的暗中运作下,如今的铜仁府就像一口渐渐升温的油锅,油温渐升,很快就要沸腾起来。这时候,叶小天却又舀起一瓢凉水,想也不想便泼进了油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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