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印

[仙侠玄幻] 择天记【作者:猫腻】(4月18日更新至“第一百三十五章 临兵斗者 ” )

0
  第一百六十一章 最后的选择

  铁枪从天海圣后的腹部一寸一寸抽出,就像是雨后林中泥地间新生的笋,然而带着的并不是水珠,是血水,凤血打湿了铁枪,打湿了她的手,落在峰顶的石板上,熊熊燃烧,仿佛圣火。

  在火光里,她的身影显得特别清楚,在身后狂舞的黑发与凤翼被衬得极其幽暗。

  暴戾愤怒近乎疯狂的凤鸣,从天书陵峰顶向着世界各处传播而去,只是瞬间,便笼罩了整座京都。很多境界稍低的修道者直接被震昏了过去,更近些的一些人甚至爆体而亡,变成了蓬蓬血花。

  铁枪终于被完全拔了出来,被天海圣后握在了手中。

  她浑身是血,站在天书陵峰顶,摇摇欲坠。

  夜空万里无云,此时却忽然落下了些雨点,落在了她那张绝美无俦的脸上。

  似乎下一刻,她便会倒下去,但最终她没有倒。

  咔嚓一声,闪电落下,照亮了天书陵峰顶,驱走了那些雨点,把峰顶的画面给所有人看见。

  与闪电一道落下的是铁枪。

  霜余神枪落在了天书陵峰顶,依然被她稳稳地握在左手里。

  山陵剧烈震动了一瞬。

  她挥动右手,提着天书碑砸向了天书陵前的夜色。

  夜色看似虚无一片,照晴碑破空而去,竟生生在夜空里撞开了一条通道,来到了数里外的南城废墟前。

  天书碑上的那片青叶,随之而碎,散成无数道丝缕,向着教宗缠绕而去。

  教宗伸手,于夜空里重新拾起那盆青叶,置于自己的身前。

  悄然无声,清光骤现即隐,照晴碑消失了,回到了天书陵里自己的位置。

  那片青叶也真正地消失了,盆子里只剩下了三片叶子。

  ……

  ……

  天海圣后身、道、魂俱受重创,最后的那抹生机已然不在,即将消逝于星海之中。

  这是所有人都已经确认的事情,但人们同样确认,作为太宗皇帝之后,片大陆真正的统治者,人族历史将永远无法抹灭其痕迹的大人物,圣后娘娘绝对不会安静地死去,这并不符合她的性情。

  在她离开人世,回归星海之前,究竟会做出怎样疯狂的举动,会让哪些事物随着她一道毁灭,谁都不知道。

  天海圣后站在峰顶,居高临下看着世界,神情漠然,浑身是血,仿佛神明,亦是魔鬼。

  整个世界都开始提前恐惧起来。

  莲海生波,荷花盛开,把无穷碧重重包围。

  做完这些事情后,别样红撑着重伤的身躯,拦在了茅秋雨的身前。

  牧酒诗早已不知去了何处,那些各世家宗派的长老,再次向夜色更深处隐匿,根本不敢迎接天海圣后的目光。人们等待着最后一刻的来临,不过他们也清楚,圣后娘娘离世前的最后一击,应该会留给那些真正的大人物,而不应该是自己。

  天海圣后望向洛阳城。

  道观之前的夜色骤然碎了,雾凤也骤然碎了,化作无数道空间裂缝,向着计道人涌去。

  计道人神情骤凝,数道怪异难明的音节,从他的双唇间迸了出来,一把木剑从道观的废墟里破空而起,化作一道明丽的流光,在夜色之中看似胡乱地斩了下去,同时,他的身影虚化,向着更远处遁去。

  无数道鲜血,在洛阳城的夜空里洒落,看上去就像是一条十余里长的血线。

  计道人破开夜空,落在了街上,浑身都是伤口,到处都是鲜血。

  三千道藏最后一卷,以龙语颂之,以本命木剑斩之,他依然没能抗住天海圣后的道法,但终究还是活了下来。

  天海圣后不再理会洛阳,收回目光望向京都南城一条无名的街。

  教宗陛下这时候便站在街上,站在积水里,站在倒塌的房屋与尸体之间。

  教宗陛下看着天书陵峰顶,看着今夜饱经灾患的世间,苍老的面容上满是悲悯的楸情,整个世界都极安静,等待着这两位圣人的最后较量。

  忽然,教宗放下了手里的那盆青叶。

  夜色里到处响起惊呼声,紧接着是破空声,无数离宫强者,顾不得天海圣后的视线,拼命地向着此间奔来。

  因为人们看得很清楚,教宗准备放手。

  教宗陛下准备与天海圣后一道离开这个世界,回归星海!

  时间看似缓慢、实际正常地流逝。

  什么都没有发生。

  世界依然很安静。

  那盆青叶在满是尸体与砖石的积水里缓缓飘荡。

  天书陵峰顶,天海圣后的唇角微翘,露出一抹嘲讽的笑容。

  她在嘲笑自己曾经的同伴。

  真是无趣。

  朕又岂会随你的心意?

  汗青神将站在神道尽头,望着峰顶,眼神里的情绪有些复杂。

  教宗陛下搁下了那盆青叶,圣后娘娘却没有向他出手。

  但就算自己真的能够放下那个饭盒,娘娘也不会放过自己吧?

  那些错综复杂的情绪转瞬即逝,汗青真正地平静下来,等待着铁枪穿透自己身躯的那一刻。

  忽然间,天书陵峰顶的星光散了。

  夜空里出现了一道笔直的通道,紧接着,才是如风雷一般枪啸声响起!

  天海圣后挥袖,霜余神枪如闪电般刺穿夜色,向着京都某处飞去。

  她看都没有看汗青一眼,这种无视便是她此时真实的心情与态度。

  霜余神枪回到了它应该停留的地方——大周皇宫。

  远处的京都里响起一道极其沉重的撞击声,紧接着是建筑倒塌的声音。

  眼看他起高楼,那楼是他修的。

  眼看他楼垮了,朕要毁了你的楼。

  那座楼从高台之上崩裂,落到地面上,砸成粉碎。

  都数百年来最著名的建筑,大周王朝最具象征意义的凌烟阁,就这样消失了。

  ……

  ……

  成功岭的暴雨还在下,雨水里到处都是尸体。大陆第六神将天槌是圣后娘娘最忠诚的部属,他率领的寒州军府在大周北军里最为强大,今夜虽然骤遇伏击,反抗也最是激烈,死伤也最为惨重。

  摘星院院长陈观松,看着瞪圆眼睛的天槌神将遗体,脸色略显苍白,眼中生出一抹歉意。今夜如果不是他以恩师的身份,带着军方与天海家的强者偷袭天槌成功,根本没有可能停下寒州军府大军的脚步。

  “为师一定会实践你的遗志,带领大军攻入雪老城,所以天槌啊……你就瞑目吧。”

  雨夜里忽然响起一道漠然的声音。

  “你觉得自己有这个资格吗?”

TOP

0
  第一百六十二章 黎明前的黑暗

  陈观松在大周军方资历极老,极擅隐忍,深得圣后娘娘信任,执撑观星院多年,在军中拥有大批门生子弟,实力境界更是深不可测,早已半步神圣,在初秋的这场谋叛里扮演了极为重要的角色,如果没有意外,事后,他必然会成为大周军方的领袖人物,与商行舟一道登上权力的最高峰,并且将会成为大周军队北伐魔族的统帅。

  然而,就在胜利近在眼前之时,他死了。

  他死的很惨,是被天凤的真火烧死的,而且不是立刻便死去,被烧了很长时间,才没了呼吸。

  在死之前,他经历了人世间最痛苦的折磨。

  因为这是天海圣后的复仇。

  在她离开这个世界之前,她提前为自己复了仇。

  同时,也是为那些至死都忠于自己的部属复仇。

  她拂了拂衣袖,把天槌神将的尸首化作了一片火焰,给予他追随自己同归星海的荣光。

  然后,她去了万里之外,再次遮蔽星空,踏足溪水,一掌向着那名僧侣拍了下去。

  无数星光随着她的手掌落下,并不沉重,却无比玄妙,根本无法躲避。

  那名僧侣手掌一翻,迎了上去,溪后的浓雾从孤峰处呼啸而来,随掌势而聚。

  双掌相遇,僧侣便明白了她的心意,问道:“便是连粒种子也不留了吗?”

  “朕自有传承。”天海圣后说道。

  僧侣以为她说的是徐有容。

  其实不是,或者说不止。

  “您真是一个了不起的人。”

  僧侣看着天海圣后说道,眼睛开始流血。

  这是他第一次对天海圣后表达出敬畏的情绪。

  然后他的身躯骤然虚无,化作无数碎裂的光片,顺着云墓消失无踪。

  无数万里之外的另一个世界,那片满是如玉般的沙漠里,有一座极大的祭台。

  那名僧侣盘膝坐在祭台上。

  数十万名信徒跪在祭台四周的沙漠里,举着楸手,对天舞着,无比虔诚,如痴如醉,如癫如狂。

  忽然,一道来自异大陆的精神力量,笼罩住了整个世界,向着地面碾压而来。

  那名僧侣睁开眼睛,眼瞳一片幽黑,两道鲜血从眼角淌落,然后浑身开始流血。

  祭台四周十余名祭司暴体而亡,信徒们发生惊恐地呼叫,开始哭喊。

  不知道有多少人死去,沙漠被染红。

  ……

  ……

  在人生的最后时刻里,天海圣后没有如很多人想象的那般,把最后的生命化作最狂暴的力量,去击杀那些她不喜欢的人。

  教宗搁下了那盆青叶,她没有出手。

  汗青放弃了抵抗,她没有出手。

  天海家的庄园那般安静,她没有出手。

  她一枪毁了凌烟阁,一拂袖烧死了陈观松,然后燃烧最后的生命,击溃了那名僧侣。

  因为那名僧侣来自圣光大陆。

  直到很多年前,这个世界上的人们开始与圣光大陆上的异族打交道,人们才会明白,那个初秋的夜晚,圣后娘娘击溃那名僧侣从圣光大陆来的投影,究竟意味着什么,又为这个世界上的人们争取了多少时间。

  天海圣后当然不是普遍意义上的好人,更谈不上圣贤。

  之所以在最后时刻她会这样选择,是因为这些年来她一直在准备做这件事。

  虽然这个世界已经背叛了她,但她依然执着地认为,这是她的世界。

  ——这是朕的世界。

  既然是朕的世界,当然要由朕来守护。

  任何胆敢伸向朕的世界的手,都要被斩断。

  她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并且也做到了。

  ……

  ……

  做到了。

  做完了。

  天海圣后回到了天书陵峰顶。

  看完了她自己的世界,现在终于有闲暇可以看一眼自己的身边。

  陈长生在她的身边。

  从很久以前开始,便被整个世界遗忘了的陈长生,一直就在她的身边。

  或者是因为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她没有忘记他一直在自己的身边。

  从汗青神将掷出霜余神枪偷袭,到那番对话,到她最后巡游自己的世界,其实只过去了很短一段时间。

  而且陈长生的身体有些僵硬,所以一直保持着先前那一刻的姿式。

  他的左膝微曲,左手握着藏锋的剑鞘,右手握着无垢的剑柄。

  没有人注意到这个画面。

  就在最开始的时候,霜余神枪来到天书陵峰顶时,他就摆出了这个姿式。

  那时候的天海圣后,身道魂尽皆不在,无人守护。

  霜余神枪来了。

  他想都没有想所谓阵营,所谓不是母子这些问题,他本能地握住了剑,想要替她挡住这一枪。

  他重伤未愈,极其虚弱,但他的鞘里还有数千名剑,他还有那串石珠。

  然而,那是霜余神枪。

  那是汗青神枪。

  他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应对,那根铁枪便像一道闪电般,刺穿了天海圣后的身躯。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这幕画面,什么都做不了。

  剑到不了,能到的只有心意。

  “你想要救朕?”

  天海圣后微微挑眉。

  陈长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就凭你?”天海圣后看着他嘲笑道。

  下一刻,黑色的凤翼消失于夜风之中。

  忽然,她脸上那抹嘲弄的笑容敛去无踪,向后倒去。

  陈长生向前扑了过去,把她抱在了怀里。

  天海圣后看着满天繁星,脸上流露出厌憎的情绪,似乎觉得太刺眼了。

  他抱着她转了半个圈,把星光挡在了身后。

  就像几?前,他们第一次相遇时那样。

  当时在皇宫里,在池塘边,在那只松鼠跑过的时候,他抱住她,转了半个圈,把没有落下的花盆挡在身后。

  夜空里再次下起了雨,淅淅沥沥。

  明明繁星在天。

  远处的天边隐约可以看到极淡的光线,天书陵顶却是无比黑暗。

  漫长的夜晚终于即将过去,黎明快要来临。

  陈长生能够感觉得到天书陵下方的气息,知道师父已经来了。

  “我带你走。”他对她说道。

  “你能带朕去哪里?周园?”她看着他嘲讽说道。

  陈长生这才知道,原来娘娘一直什么都知道。

  “朕才不会去那个见不到天日的鬼地方。”

  天海圣后看着东方的那抹晨光,漠然说道:“这里就挺好。”

TOP

0
  第一百六十三章 破晓

  黎明前,最是黑暗。在人们说到这句话的时候,往往想要表(的意思是,只要度过这段最黑暗的时光,便能迎来清丽的晨光,这便是所谓希望永远在的道理,然而,当黎明真正到来时,与那段最黑暗的时光又有什么关系呢?

  时光就是生命,去了便不能回头,他人的光明与自己的黑暗之间,向来并无联系。

  “我一直以为自己就是太阳。”天海圣后看着东方那抹极淡的天光、还无法跃出地平线的朝阳,说道:“我要普照世间,所有反对我的,都必将被阳光烧死,无法藏匿。”

  她的言语或者说心声一如既往的强大霸道,然而,她这时候并不是在站在甘露台或神道边缘,居高临下看着自己的世界,她这时候躺在陈长生的怀里,就像一个普通女人那般,有些轻,没有什么力量。

  陈长生感觉的最为清晰,听到这句话,莫名觉得难过,说道:“哪里可能杀得光所有人呢?”

  昨天在皇宫里,徐有容曾经表达过类似的意思,当时圣后娘娘的回答很简单,很强硬,但此时她没有这样回答。

  因为在这个漫长的夜晚里发生的很多事情,证明了她当时的说法是错的。

  她安静了会儿,说道:“是的,不可能把所有人都杀光。”

  这句话很淡、没有什么味道,陈长生听着,却觉得很是悲凉,酸的不行。

  他想说些什么安慰将死的她,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忽然听到神道畔的山林里响起一阵声音。

  他抱着天海圣后望了过去,右手再次握住剑柄,神情很是警惕——天书陵峰顶的树林极密,到处都是带刺的灌木,本就没有道路,被暴雨打湿后更是泥泞难行,再加上本来就有禁制存在,是谁能够来到这里?

  灌木被压倒,泥土溅飞,余人从里面爬了出来。

  这半夜时间,他一直在天书陵里艰难地攀爬,手上与身上到处都绽开的裂口,血水与泥水混在一处,看着极为惨淡。

  来到了天书陵顶,余人第一眼看见的便是陈长生抱着一个美丽的妇人。不知为何,他觉得那名妇人很是危险,张着嘴,满脸焦虑,啊啊叫着冲了过去,想要把陈长生拉开,把他护到自己的身后。

  然而,当他一瘸一拐来到陈长生身前时,却停下了。

  因为他觉得那个美丽的妇人有些眼熟。而且她脸色苍白,像他一样浑身是血,看着很是可怜。

  余人的医术很高明,宅心仁厚,在西宁镇以及游历天下的两年里,时常替那些没钱治病的穷苦人诊治,确认师弟没有事,他下意识里便想要替那名妇人治病,下一刻却发现,这个妇人早就已经没有救了。

  这是怎么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余人从灌木丛里浑身是血地爬出来时,陈长生很吃惊,因为他没有想到,师兄原来一直都在天书陵里,然后他很感动,因为他知道师兄肯定是听到自己的声音后来救自己,接着他很愧疚,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很愧疚。

  天海圣后看着那名又瘸又瞎的年轻道士,微微挑眉,不知是喜还是惊还是别种情者。

  “这……就是你师兄。”

  “是的。”陈长生望向余人,说道:“师兄,这是你的母亲。”

  余人怔住了,看着他怀里那个美丽的妇人,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些什么,或者是因为,他本来就说不出什么。

  天海圣后看着陈长生说道:“那么,你究竟是谁呢?”

  “我不知道。”陈长生微惘说道:“我原先以为自己是您的儿子,结果不是。”

  天海圣后说道:“做我的儿子很丢脸吗?”

  陈长生想了想,说道:“如果能做您的儿子,应该是很骄傲的事情吧?”

  “一个呆,一个傻,真是……”

  天海圣后看了眼陈长生,又看了眼余人。

  最后,她看了眼还在夜穹里散播着无尽光辉的夜空,说道:“但朕终究是有了两儿子。”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情绪很是淡然平静,又有极浓烈的嘲弄意味,总之非常复杂。

  说完这句话,她就没有再说话了。

  看完陈长生和余人还有星空,她就没有再看别的了,比如这个世界。

  她闭上了眼睛。

  ……

  ……

  陈长生感觉到怀里的她没了呼吸,感觉到了神魂的去了,脸色变得异常苍白,仿佛也失了魂一般。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才艰难地转过头,望向余人说道:“她……是圣后娘娘……师兄你……的亲生母亲。”

  他这辈子从来没有说的如此艰难过,断断续续。

  他刚把这句话说完,就哭了起来。

  他抱着天海圣后的遗体,哭着说道:“师兄,对不起,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余人也开始流泪,对他不停地比划着手式,也表达着歉意。

  陈长生不停地哭着,不停地说着对不起。

  余人不停地哭着,比划着对不起。

  陈长生不知道为什么要对师兄说对不起。

  余人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对师弟说对不起。

  如果仔细去分析,这份带着悲痛的歉意,自然有道理,只不过这时候,说不清楚。

  或者,只是因为这个世界很对不起他们,而他们却无处寻找道理。

  ……

  ……

  雨早就停了。

  不管是暴雨还是天地感应而落下的微雨,都已经停了。

  太阳还没有完全跃出地平线,云海却已经开始发光。

  东方天欲晓。

  教宗没有压制自己的伤势,回到了离宫。

  无穷碧背着重伤将死的夫君离开了京都。

  商行舟从洛阳城来到了天书陵前。

  大周朝廷很多大臣、羽林军与城防司的军队,还有国教的势力,都已经来到了天书陵前。

  莲海已然消散无踪,人海如潮,包围着天书陵。

  天海承武带着忠于自己的部属,也来到了神道下方,他的神情很是漠然,毫无悲戚之色。

  整整一夜时间都没有出现的徐世绩,也来了,面无表情,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所谓亲情,都是假的,所谓忠诚,有时候也是假的。

  天,一天天的了,地,亦天天的了,世间的人或事又能熬得过几朝?

  商行舟向着天书陵峰顶走去。

  汗青让开了道路。

  商行舟踏上了神道,道袍飘飘,仿佛并非尘世中人。

  陈长生看着神道上渐渐行来的师父,感知到了他的意志。

  他把天海圣后的遗体背到身上,向着天书陵下走去。

  整个过程里,余人的视线一直停留在他和天海圣后的遗体上。

  天书陵只有一条道路。

  商行舟踏着神道向峰顶走去。

  陈长生背着天海圣后的遗体向峰下走去。

  师徒二人在神道的中段相遇。

  商行舟没有看他一眼。

  他也没有看商行舟一眼。

  师徒二人擦身而过,形同陌路。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陈长生消失在天书陵下的山林里。

  商行舟来到了天书陵的峰顶,慈爱而威严地摸了摸余人的头,然后牵起了余人完好的那只手。

  他带着余人来到神道边缘。

  在这个世界上最高的地方,他举起了余人的手。

  陈家的王爷们、各宗派世家的代表们、无数大周官员、离宫教士、将士们跪到了地上,如潮水一般,山呼万岁。

  朝阳初升,照耀在天书陵的峰顶。

  晨光落在那座石碑上。

  那是天书陵最高的一座石碑。

  那上面没有文字,没有线条,没有图案。

  原来,什么都没有。

TOP

0
  第一章 一块抹布

  三天后的京都已经恢复了平静。

  羽林军在皇宫外戒备森严,神情如往常一般冷毅,只有最细心的人或者才能看得出来那些将士们眉眼间的疲惫与一抹惘然,城门军奉着严命,不停地在诸坊市间巡察,逮捕了很多想要趁乱造反的贼人,治安没有任何问题。

  民众重新开始忙于生计,闲时也不再像平日里那般喜欢在茶楼里议论政事,暗底里骂那个妖后误国,而是早早归家,把院门锁了,便当作小院外的风雨与自己无关,京都里的人们见过的事情太多,听过的故事太多,不要说什么百草园的往事,便说二十年前,京都闹出那场国教学院血案时,很多人曾经亲眼目睹过更血腥的场面,无论政变还是谋反还是清君侧或是正朔重归,他们早就已经有了经验,那就是,这些事情和他们没有任何关系,沉默等着最初的风波消散便是。

  这几天的天气也格外的好,秋高气爽,明日当空,落叶轻飘,仿佛前些天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然而街上看不到什么行人,安静的京都并不宁静,只是死寂,因为终究还是有很多事情发生了。

  就在天海娘娘死后的那天清晨,一个年轻的道士在前任国教学院商行舟以及陈家王爷还有无数大臣们的陪伴下,从天书陵走进了皇宫,然后在朝堂上再次接受了臣子们的朝拜,正式登基。

  据闻正是当年逃出宫去的昭明太子。

  新君登基之后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颁布了一封诏书。诏书的字数很多,很是繁杂,就算是礼部的官员都无法记住所有的细节,但哪怕最愚笨的莽汉也能从大诰里的那些话里听出一些基本的意思,那就是——天海圣后这些年做的所有事情都是错的,她惩罚的那些人都是无辜的,然后有赏赐,自然也有惩罚。

  赏赐出去的,都是朝廷的官位,反正那些忠于天海圣后的官员都被下了大狱,以及神将的荣耀,反正那些忠于天海圣后的神将或者死了,或者被重伤,或者叛了,至于惩罚,那就更加简单,不过是个杀字。

  都说秋风秋雨好杀人,这几天是清冷好秋,并没有萧瑟的风,也没有凄楚的雨,但同样杀了很多人。

  当把该杀的人、必须杀的人都杀完了之后,很多人的视线投向了一个地方。按道理来说,这时候所有人的目光都应该落在皇宫或者离宫,但偏生人们就是忍不住望向那里,带着完全不同的心情。

  那里是国教学院。

  只有很少人知道,那天清晨,陈长生背着天海圣后的遗体回到了国教学院,从那一刻开始,国教学院的门便再也没有打开过,就连澄湖楼冒着风险送来的瓜蔬都没有送进去,因为院门始终没有开,也因为国教学院已经被包围了。

  两千玄甲骑兵将国教学院围了个水泄不通,百花巷和百草园里到处都是修道者。只有极少人知道,新君登基之后,做的第一件事情并不是颁布那份告天下的诏书,而是下了一道旨意,令人把国教学院看管起来,严禁任何人进出,违者杀无赦。

  有些微妙的是,负责看守国教学院的人是天海胜雪以及一位合郡王。

  合郡王是相王的同母弟,关系向来亲厚,当年甚至为了替相王出气,斩死了宫里派给他的一位属官。天海胜雪是天海家最优秀的年轻一代子弟,与国教学院有旧怨,但似乎已经解决,关键是,宫里为何会让他们两个人一起处理这件事情。天海娘娘已经死了,陈家与天海家之间复杂的关系,还要继续持续下去吗?

  知道内情的人都保持着沉默,望向国教学院的目光里有着很复杂的情绪,因为天海圣后的遗体就在里面。不知道内情的人们,在各自的府邸里议论纷纷,望向国教学院的目光里充满了嘲讽、同情、或者是幸灾乐祸。

  三天前的那个夜晚真的很漫长,起始于陈长生离了国教学院,在北兵司胡同那座有株海棠树的院子里把周通杀至半死,其后他被国教送回国教学院,又被圣后娘娘带至天书陵峰顶,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圣后娘娘会杀死他的时候,不知为何娘娘却放了他,直至举?强者云集京都,最终圣后娘娘的神魂回归星海……一夜时间里发生了这么多惊天动地的大事,相对并不是那么重要的事情的细节自然很容易被人遗忘,但整个世界都不会忘记商行舟的那句话。

  陈长生……不是昭明太子,他不是圣后娘娘的儿子。他只是一个用来保护陛下安全的幌子,他只是用来削弱圣后娘娘的诱饵,现在圣后娘娘已经死了,陛下也成功地登上了皇位,那么他还有什么用?没有了背景身份,就算陈长生的修行天赋再高又有何用?谁都承认他在杀周通一事里展现了极其罕见的能力与勇气,可是……如果不出意外,在这次谋叛里起到最关键作用的周通大人必然会在朝廷的新格局里扮演更加重要的角色,到时候他将如何自处?

  那些大人物们想着围在国教学院外的玄甲重骑,相信过不了太多时间,便会有新的、准确的旨意下来,陈长生会失去他曾经拥有的一切,国教学院的院长?教宗的继承者?一切都只不过是洛水里的星河,终究不是真实的啊。

  看着紧闭的国教学院院门,想着这两天夜里父亲唇角的那抹讥诮笑容,想着天海牙儿那一系族人幸灾乐祸的模样,天海胜雪苍白的面容上涌现出两抹不正常的红晕,说道:“事情刚毕就要扔掉,这真是把他当抹布在用吗?”

  合郡王知道他说的是陈长生,嘲笑说道:“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野种,就因为运气好,把商院长他老人家挑来做了陛下的替身,进京后惹出这么多风雨,但棋子终究只是棋子,难道还想把那些他没资格拿的东西继续拿着?”

TOP

0
  第二章 一位公公

  无论是陈家的王爷们,还是那些冒着极大风险背叛了天海圣后的大人物们,其实很应该感谢陈长生。如果没有陈长生,天海圣后就不会因为要替他逆天改命而变弱,那么无论商行舟和他们做出再完美的计划,都有可能无法把天海圣后从神坛上请下来。

  无论有意还是无意,陈长生对他们的计划都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但他们不会记得这些,同样,无论有意还是无意。

  合郡王的话,便是现在这个世界对陈长生的态度。

  天海胜雪很清楚这些,冷笑说道:“如果他不是你们陈家的子孙,圣后娘娘会认错?野种?王爷这话真是可笑。“合郡王闻言微怔,脸色迅速变得难看起来,因为他发现这可能是实情。

  便在这时,骑兵如潮水般分开,一位极其苍老的太监坐着一辆软辇走了过来。

  看着那名老太监,合郡王的眉微微挑起,望向天海胜雪冷笑说道:“看起来,陛下可不是你这般想的。”

  那位老太监是来传圣旨的。

  然而,在随行官员宣读来意之后,国教学院的门却依然紧闭,迟迟没有打开。

  “看起来,是陛下派我们围住了国教学院,但换个角度想,何尝不是国教学院不想开门?”

  天海胜雪笑了起来,并没有掩饰自己的喜意。

  “贤侄,不要开心的太早……”

  合郡王冷笑说道:“传说陈长生与陛下有同窗之谊,可如果他得罪了这位公公,只怕什么情谊也没用。”

  天海胜雪神情微沉,说道:“王爷这话我听不明白。”

  合郡王冷笑说道:“秋公公当初是父皇的奶兄弟,自愿入宫服侍父皇,深明大义,备受敬重,便是母后当朝后,再怎么看他不顺眼,也只能让他归老,回彰州养病,如今被商院长请回来接了掌印太监,我倒想看看,有谁敢给他脸色看。”

  那位苍老的太监,一直躺在软辇上闭着眼睛假寐。天海胜雪先前便觉得有些奇怪,既楸是来传旨的太监,又亲眼看着国教学院前的紧张气氛,怎么敢摆出这样一副作派。他这时候才知道,居然是当年那位了不起的林公公回来,下意识里想着,林公公便应该是如此作派吧,望过去的目光里不自禁地多了几分对传奇人物的好奇与敬重。然而紧接着他又想起来,就在昨天皇宫里那些忠于圣后娘娘的太监宫女……包括他自幼相熟的那位太监首领,都死了。那些死亡想必也是这位林老公公的手段,一念及此,他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那位苍老的太监缓缓睁开了眼睛,看着国教学院依然紧闭的院门,面无表情说道:“再不开就砸了。”

  当这位老太监闭着眼睛的时候,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很普通的人,但当他睁开眼睛时,身上却自然有一道凌厉的气势释放了出来,仿佛是一把挣脱了旧布的铁枪,目光所及之处,言语落下之地,都有锋芒显现。

  自幼在皇宫长大,修行过无数精深的秘笈,林老公公的境界实力自然极高,但这道凌厉的枪势却并不是来自于他的力量,那道无处不在的锋芒,更多的来自于他的心,以及由心而呈现的眼,那双因为岁月而微浊的眼眸里满是坚定与正道,没有丝毫游移与不自信。

  商行舟请林老公公回到皇宫重新掌印,这本身就意味着改朝换代,或者说正朔重归。

  他自皇宫里来,手里拿着圣旨,他的话便是代表着整个大周朝廷的意志,现在哪里有人敢反对?

  然而,当听到他的这句话后,国教学院外依然一片安静,没有人上前砸门,一个人都没有。

  无论那些玄甲重骑还是城门司的军队,甚至就连那些护送林老公公前来的侍卫,都停留在原地。

  很多人的视线有意无意地落在了天海胜雪的身上。

  前年春天的那场晨雨里,便是这位天海家的骄子自拥雪关归来,带着家将,直接把国教学院的门毁了。

  那天,京都里死了很多人,国教学院第一次展现出了自己的背景底蕴以及力量,出乎所有人意料获得了最终的胜利。但国教学院没有把院门修好,而是任由废墟一般的院门,在风雨里坚持了很长时间,甚至变成了京都里新的风景。

  直至很久以后,陈长生拿到了大朝试的首榜首名,天海家认错,替国教学院修了无比华美的的一座院门。

  这座新院门便是国教学院力量的证明,也成为了天海家无法洗去的羞辱。

  从那开始,整个京都的人都知道了一件事情,国教学院的院门,不是那般好砸的,想砸,是会死人的,是会丢死人的。

  ……

  ……

  “我在乡下住的时间久了,竟不知道这两年京都这般热闹。”

  林老公公听完随侍太监的低声解说,望向远处的天海胜雪,伸手召了召。

  天海胜雪走了过去。

  林老公公静静看着他,看了很长时间,说道:“当年你出生的时候,我还在京都,我当时对你父亲说,天海家都是一群白痴废物,唯有你的母亲是个不错的娘子,希望她能教出一个不错的孩子,现在看来,这句话没有说错。”

  天海胜雪知道这段往事,真诚说道:“公公谬赞。”

  林老公公没有再提旧事,说道:“听说你曾经在这里受到过羞辱?”

  天海胜雪望向紧闭的国教学院院门,说道:“那是晚辈自取其辱。”

  林老公公听着这四个字,有些意外,静静看着他说道:“如此说来,你是不准备自己去取回来?”

  取回曾经受到过的羞辱,不是自取其辱,而是光明正大的复仇,比如,把国教学院的院门再次砸掉。

  天海胜雪用沉默表明自己的心意。

  林老公公看着他似笑非笑说道:“难道说天海家的人都像现在的你一样,心意不坚?”

  听着此话天海胜雪觉得身体有些寒冷,要知道现在局势敏感紧张,只凭心意不坚四字,只怕便会为天海家惹来好大的麻烦。然而,他的心意足够坚定,所以才会拒绝林老公公先前明显带着善意的提议,这个时候,又怎会反悔?

  “公公先前说我的母亲不错,我也是个不错的孩子,那么我想,总要表现出来一些道理。”

  天海胜雪深吸一口气,话锋如冰雪般寒冷:“而且公公先前的话本就不妥,陈院长于人族有大功,而且是未来的教宗,莫说一纸圣旨,即便是陛下亲至,想来也不便太强硬,更不要说要毁掉院门。”

  “是吗?”林老公公忽然笑了起来。

  下一刻他笑声骤敛,神情比天海胜雪要更加寒冷、显得非常强硬,抱拳向天说道:“太祖的子孙终于拿回了天下,举世同庆,现在国教学院居然敢抗旨不接,这真的很令人不解,难道这一切都是假的?连一个院门都不敢毁,还说治什么天下?”

  这话很重,很可怕。

  不等天海胜雪反应,合郡王便醒过神来,咬牙一鞭抽到自家亲将的背上,喝道:“还不赶紧把院门给轰开!”

  一声令下,那些沉默的侍卫与城门司官兵终于行动了起来,开始准备清场。

  数百玄甲重骑开始准备冲锋,沉重的盔甲覆盖在骑士与战马的身体上,闪耀着寒冷的光芒,给人一种近乎窒息般的压迫感。

  国教学院的院门就算修的再如何华美,再如何结实,也必将会被玄甲重骑的铁流碾成碎片。

  到那时,国教学院里面的人,会迎来怎样的下场?

TOP

0
  第四章 一道旨意

  秋天的清光洒在藏书楼内外,很是安静。

  忽然响(了一道声音,那声音很苍老,很淡定,很优雅,从容不迫、令人信服。

  林老公公说道:“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觉得陛下是被我们这些奸臣裹胁了,所以才会在三天之前发出那道旨意,让人围住了国教学院,不让里面的人离开,但你错了,那确实是陛下自己亲自拟的旨意,因为……他要保全你。”

  说这段话的时候,他一直看着窗畔的那个年轻人,或者说是盯着对方,仿佛想要看穿。然而,那个年轻人没有任何反应,无论听到什么,都依然低着头,沉默不语。怎么会没有反应呢?不管是感激、不信、嘲讽、愤怒,还是别的,在听到这番话后,总应该有些情绪上的变化,不是吗?

  藏书楼里依然一片安静,或者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林老公公没有接着说什么,也没有宣读旨意,而是任由安静继续。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那个年轻人终于抬起了头,望向窗外那片清冷的秋色。

  距离天书陵那场大战已经过去了三天时间,他的脸色还是那样苍白,明显瘦了很多,神情却依然很是平静。

  在他的脸上看不到悲伤与愤怒,看不到惘然与无措,只是平静。

  清稚的眉眼,因为若有所思而变得更加沉稳,不是以往世人评价的少年老成,而是真正的成熟。

  一夜的时间里,经历了那么多事情,穿越了生死,见到了那么多或者丑陋、或者壮丽的风景,任谁都会变得成熟起来吧?

  想着这些事情,林老公公望向那名年轻人的眼光里,不期然带上了些许怜悯。

  那封明黄色的圣旨已经从他的袖子里取了出来,没有展开,而是像道枪一样,被他紧紧握在手中。

  “你知道我今天来国教学院要做什么。”林老公公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说道:“我要把娘娘的遗体带走。”

  藏书楼里依然一片安静,秋风从窗口灌入,在书架与地板之间放肆地来回着。

  “然后呢?”陈长生说道。

  三天三夜的时间,他没有进食,没有饮水,没有张嘴,直至此时。

  他的语速很慢,声音很干涩,就像是被太阳曝晒了三个秋天的沙漠。

  “你终于开口说话了。”

  林老公公看着他说道,声音里有很多的感慨。

  陈长生摇了摇头,说道:“我先前就说过话了,如果我不开口说话,你怎么能进到这里?”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依然望着窗外,窗外是那片正在变黄的草地,那片微寒的秋湖以及湖畔的大榕树。他的声音很平静,似乎没有任何情绪,神情很认真,没有任何嘲弄的意味,因为这只是很冷静客观的说明。

  然而,林老公公有些无法适应,觉得胸口被堵住一般。

  这是事实,虽然有些无意义,但终究是事实,就是他让苏墨虞打开了国教学院的院门。

  与林老公公没有任何关系,与那封圣旨也没有太大关系,只是他想要说话了。

  就像三年前,李子园客栈里某个少年说的那样,陈长生和徐有容,都很让人无法可说。

  楼间再次回复安静,直到林老公公再次开口。

  “是的,但你终究还是开口说话了。”他看着陈长生说道:“就像终究不是所有人都会与国教学院同生共死。”

  “国教学院不是摘星院,没有太严格的院规,也没有什么道德准则,这里只是一个学习的地方,有什么资格要求这些?”

  对那些离开国教学院的师生,陈长生没有任何恨意,也不觉得需要向这位老太监解释。

  “然后呢?”他看着窗外的秋景问道。

  这是重复,也是加强,更重要在于,这是他想要知道的答案。

  “把圣后娘娘的凤体接回去后,自然是风光大葬,不……当然是国葬。”林老公公面无表情说道:“虽然在我看来,妖后更应被挫骨扬灰,扔进臭水沟里,但她毕竟是先帝的元配,是陛下的生身母亲,身份地位在这里,你不需要担心这些问题。”

  陈长生依然静静看着窗外的秋景,说道:“我已经把她埋了。”

  藏书楼再次安静,很长时间都是如此,没有任何声音。

  既然已经埋了,自然就有墓,如果有墓,自然不能发掘,哪怕是圣旨,也没有意义。

  因为这里面有伦理,有纲常,有死者为大。

  “周园里的墓既然都能打开,那么就没有打不开的墓。”

  林老公公微微眯眼,看着他说道:“你或者可以直接告诉我,她的墓地在哪里。”

  她埋在百草园的深处。

  陈长生默默想着,没有回答。

  这数年,他与天海圣后数次相遇,都在百草园里。

  他没有问过圣后娘娘,为何喜欢在百草园里喝茶,那张小石桌,那件铁茶壶,还有黑茶以及白茶,究竟对她意味着什么。

  但在百草园里,她摸过他的脸,看过他的眼睛,他在她的眼睛里见到过追忆,他知道她最喜欢这里,因为这里有她曾经最美好的一段时光。

  所以,他把她葬在了百草园里。

  “陈院长这是要抗旨吗?”

  林老公公的眼睛眯的愈发厉害,锋芒之意毕露,语气异常强硬。

  这是他第一次用院长称呼陈长生,很严肃,神情异常认真。

  陈长生看着窗外的秋色,没有说话。

  他这时候才发现,没有雨的秋天,其实并没有什么意思。

  没有雨水落在红或黄的树叶上,院墙外生起的烟尘,折散了阳光,不复清丽,反而粘腻,令人有些不喜。

  他不喜欢这样的秋天。

  “无论朱洛还是观星客,死后都化作尘埃与流光,回归星海,不在人间留下任何痕迹。娘娘她的境界要远远超(这两位风雨,如果她愿意,临死之际可以化作一片星尘,然而,她没有,你可明白这是为何?”

  林老公公来到了楼内,站在了那片漆黑却又明亮的地板上。

  那道高高的门槛,就在他的身后。

  他看着陈长生继续说道:“因为娘娘知道你重情,知道你一定会带着她的遗骸离开,那么,就会留下现在这么多麻烦。”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语气变得有些凝重或者说沉重,神情很是严肃认真。

  陈长生明白他的意思,知道世间绝大多数人也都是这样想的,但他并不相信。

  天海圣后这样的人,在回归星海之前,哪有心情去理会这些身后的小事?

  可惜,没有人会相信这一点。

  “妖后死于天书陵峰顶,你是有功的,更不要说,你还是陛下的师弟。”

  林老公公的声音变得越来越严厉:“但,所有人都看到了,她在天书陵峰顶救了你,也看到了,你背着她离开。”

  陈长生依然看着窗外的秋景,没有说话。

  林老公公说道:“在别人眼中,你现在什么都不是,不理你,或者杀了你,都是很简单的事情,即便是商院长,也认为留你用无,留你无益,但……我不这样认为,所以今天是我来国教学院颁旨,因为我想给你一个机会。”

  陈长生眨了眨眼睛,仿佛要把窗外的秋意尽数碾碎。

TOP

0
  第五章 一个朋友

  “什么机会?”

  “放弃那些无谓的、虚无的执着,不给人杀死你的理由,从而可以继续留在国教学院,留在京都,帮助陛下的机会。”

  “我不明白。”

  “那夜妖后说的对,那些王爷都不是吃素的,天海家也不会一直老实,陛下能否坐稳皇位,始终是一个问题。”

  “难道你并不相信老师?”

  “商院长的忠诚不需要证明,但我不介意陛下能够得到更多的帮助。”

  陈长生大概明白了林老公公的意思。

  或者,这真的是他和国教学院的机会,但他没有说话。

  林老公公说道:“接旨吧,交出天海的遗体,向整个世界表明自己的态度,留在陛下的身边。”

  陈长生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我为什么要这样做?”

  林老公公说道:“因为陛下需要你的帮助。”

  陈长生沉默了更长时间,说道:“我为什么要帮助他?”

  林老公公的神情渐冷,说道:“唯如此,方不负同窗之情,君臣之义。”

  “同窗之情……当然有。”

  陈长生站起身来,右手落在窗台上,看着窗外日渐肃杀的秋色,有些木讷说道:“但君臣之义又是什么?”

  林老公公看着他厉声说道:“身为大周子民,难道你敢不以臣子的身份自居?”

  “就算我愿意做一个臣子,可师兄又何尝想做一位国君呢?”

  他摇了摇头,说道:“而且我师兄只会治人,又哪里会治国?”

  林老公公以为明白了什么,声音变得异常冷漠,看着他说道:“妖后并不是你的母亲,你只不过是个棋子,你最好能够清醒一些,不要因为她在天书陵峰顶救了你,你就觉得她对你情深意重,觉得自己应该替她守墓尽孝。”

  陈长生说道:“棋盘之上,棋分黑红,如果我是娘娘的棋子,又怎么会变成你们的棋子?”

  举世皆知,他是反天海一派从很多年前开始苦心培育的一枚棋子或者说果子。

  天海圣后虽然没有杀死他,也没有吃掉他,但他这颗果子,终究成功地把毒素送到了她的身体里。

  这大概便是所谓命运,又或者是所谓天道,难以捉摸,至今无人能胜。

  既然他是师父的棋子,那么,自然不是圣后娘娘的棋子,那么便不需要探究太多。

  这是他用了三天时间才想明白的事情。

  “所以你认为她是好人,为她的离去而伤感,于是不肯接旨?还是说你觉得这三天时间,京都里死了太多人,违背了你的原则?不要忘记,她从来都不是一个贤良仁义的女子,如果这一次胜的是她,京都死的人只会更多。”

  林老公公看着他肃容说道。

  “圣后娘娘当然不是什么好人,在天书陵峰顶她救我,只是那一刻她想要救我。”

  陈长生投往窗外的视线渐渐上移,落在很远处那片隐约可见的山陵里,安静片刻后,继续说道:“我不会欺骗自己,那就代表着母子之情,或者有多大的善意……但终究是她救了我,而且在那一刻,我能体会到她的善意是真实存在的。”

  说这段话的时候,他平静且又落寞,在年轻人的身上很少会看到这样的两种情绪同时出现。

  过了很长时间,他收回视线,低头说道:“您应该很清楚,我不会再相信任何人。”

  任何经历过他所经历的这些事情的人,对这个世界都不会再有任何信任。

  “你可以信任我,就像很多人那样。”林老公公看着他的背影说道。

  在西宁镇的时候,陈长生自然不知道这位老太监的传闻,但来到京都后,哪怕他再如何离群索居,也听说了关于此人的那些故事。

  在世人的眼里,林老公公是最重情重义的英雄,是最忠诚无双的国士,是最不可欺的君子。

  当年太宗皇帝始终没能定下继承者,皇宫里凶险万分作为先帝的奶兄弟,他毅然自宫,入宫做了太监,便是要保护先帝的安全,其后,先帝病重,圣后娘娘当朝,他为了大周朝与黎民的利益,忍辱负重,在宫里一直生活到先帝驾崩才离开。

  像这样的事情,林老公公还做过很多,他的一生是传奇的一生,近乎完美。

  今天,他带着圣旨来到了国教学院,他要替大周朝,替黎民万姓,替陛下,收服陈长生。

  想要收服陈长生,林老公公首先要做的事情,便是说服陈长生,这个世界上总有些事情是值得信任,并且为之而奋斗的。

  比如大周王朝的千秋存续,比如人族的光明未来,比如陈氏皇族的无上荣光,比如陛下的皇位。

  藏书楼里很安静。

  “我不信任你。”

  没有什么考虑或者犹豫,陈长生的回答很直接,很坚定。

  所谓大义、忠诚,对他来说,似乎起不到任何作用。

  林老公公眯了眯眼,说道:“为什么?”

  陈长生说道:“因为先前,你用我们亲人的生命威胁我们。”

  林老公公面无表情说道:“我用他们亲人的生命推开了国教学院的院门,没有杀戮,没有死亡,难道这不是最好的结果?”

  陈长生说道:“为了达到目的,过程和手段都无所谓?”

  “是的,只要在这个过程里,你没有忘记自己的初心。”

  林老公公带着傲然的神情说道:“我用自己的一生证明自己做到了。”

  陈长生没有再说什么,问道:“如果我坚持不接旨,会发生什么?”

  “我离宫之前,商院长对我说,这座学院太小,如果毁掉,重建起来应该也不是太麻烦。”

  林老公公的声音变得有些飘浮,仿佛仙音,也如幽冥里传来的鬼泣。

  “原来,这就是初心吗?”

  陈长生沉默了会儿,说道:“我很遗憾,我有个朋友离开了。”

  林老公公说道:“就算你那位朋友在,又能改变什么?”

  陈长生摇了摇头,说道:“他当然不能改变什么,只是我不擅长说话,他如果在,或者可以替我把话说清楚。”

  林老公公问道:“如果你那位朋友在,他会说些什么呢?”

  陈长生沉默了很长时间,想象着如果那个家伙遇着这种情况,大概会说些什么。

  片刻后,他转过身来,望向林老公公的眼睛。

  “这些年,陈家的王爷在州郡里行事暴虐,残害百姓,你可曾说过什么?”

  “圣后用周通、程俊等奸臣,自然不是好人,现在你们也在用周通,还会重用,那么你们又算什么好人?”

  “那年,你为了满足自己虚妄的殉道快感,自阉入宫,有没有想过,你父母是如何想的?陛下又是如何想的?”

  林老公公神情骤厉,喝道:“我与陛下……”

  不待他说完,陈长生继续说道:“陛下与你情同兄弟,你只肯以臣或奴才自居,令陛下更加孤单伤心,情义又在何处?”

  林老公公大怒,喝道:“本是君臣,自然君臣……”

  陈长生依然没有让他把话说完,平静而坚定地继续说道。

  “不理你如何看待自己与先帝之间的关系,但那绝对不会是我与师兄之间的关系。”

  “师兄他肯定不想为君,我自然不能称臣。”

  “而且,我本就是未来的教宗,不是臣子。”

  ……

  ……

  林老公公怒极反笑,看着他嘲讽说道:“你以为自己还是未来的教宗?真是可笑之至。”

  “如果我那个朋友还在,他一定会说……这不是你有资格问的事情,你算什么东西。”

  陈长生的声音依然平静,没有任何嘲弄的意味,像是机械的重复,或者说模仿。

  包括在说到资格,以及什么东西的时候。

  他是在学习那位朋友的说话方式。

  这种说话方式与截然相反的平静合在一起,有着超乎想象的杀伤力。

  还是像他那位朋友三年前在李子园客栈里说过的那样。

  林老公公的鼻息变得有些粗重。

  现在这世间,在太多仰之鼻息的人,国教学院外的玄甲重骑准备冲锋,那些披着沉重盔甲的战马,鼻息也变得粗重起来。

  下一刻,林老公公或者是因为已经出离了愤怒,反而安静了很多。

  他看着陈长生面无表情说道:“我看重你,是因为你在国教里的地位以及这三年来挣下的些微名声,而不是你这个人,你以为就凭你们这些小孩子,便可以逆转人间的大势,抵挡天道的狂澜吗?不,只会有很多无辜的人因为你的愚蠢决定而死去。”

  陈长生说道:“而那些无辜者的鲜血不会染到你的手上,你永远是干净的,是吗?”

  林老公公傲然说道:“那是因为,我有大义在手。”

  陈长生想起三年前在青藤宴上,那些为了大义要求徐有容嫁给秋山君,要求自己解除婚约的人们。

  他说道:“我错了。”

  林老公公漠然说道:“知错已晚。”

  陈长生摇了摇头,说道:“我是说,如果我那位朋友在,他不会像我刚才那样说这么多话。”

  林老公公挑眉说道:“是吗?”

  陈长生说道:“他大概只会说四个字。”

  林老公公眼瞳微缩,说道:“哪四个字。”

  陈长生说道:“去你妈的。”

TOP

0
  第六章 一件事情

  当陈长生说出这四个字后,宣旨自然无法再继续进行下去。

  林老公公静静看着他,?道:“你觉得我不敢杀你?”

  陈长生说道:“新君登基的第三天,派人杀死未来的教宗,这会上史书的。”

  林老公公依然静静地看着他,用平静的声音说道:“你是陛下疼爱的师弟,在国教里也有很多支持者,正如你所言,如果我真的杀了你,陛下会悲伤,京都会大乱,为了平息事态,为了给历史一个交待,想必我也会被赐死。”

  陈长生说道:“但你还是会杀我。”

  林老公公神情漠然说道:“因为你已经表明了自己的态度,我感觉到了你的危险,那么既然你不肯称臣,便只能去死,陛下登基,需要震慑天下,任何心念妖后的人都必须死,不管是谁,至于我个人的结局并不重要……因为我是一个愚忠的人。”

  “愚,并不意味你就有权力不讲道理,更不意味着需要被敬重。”

  陈长生在窗边转过身来,清冷的秋光落在院服上,与星光很相似。

  他抽出剑,倒装在剑鞘上。

  他的手很稳定,呼吸也同样如此,声音也如此:“我师父这时候在离宫?”

  林老公公微微蹙眉,没有想到他到了此时还能保持心境的清明。

  “你有没有想过,三天前在天书陵,他为什么没有杀我,也一直没有来国教学院见我?”

  陈长生看着林老公公说道:“因为他不敢见我,而且他无法确定能不能悄无声息地杀死我。”

  ……

  ……

  “他是我一手养大的,我开口要去他死,他就应该老老实实地去死,这才是本分。”

  离宫最清幽的那座宫殿里,一道如秋意般清冷的声音在回荡着。

  “如果这是本分,师兄你为何不敢去国教学院见他?”

  教宗的声音也响了起来。

  “我为什么不敢见他?我只是不想,他因为那些愚蠢的想不开,见着我后说出一些不妥当的话,让我生气。”

  商行舟现在已经不像这二十年里那般寻常,依然穿着道袍,但没有谁会把他当作一个普通的中年道人。

  他满头黑发,鬓间偶尔能见一抹霜色,容颜俊美,肌肤嫩滑如新生子,神态平静而漠然,文雅又令人心生悸意,明明要比教宗还要年长,但看着却依然无比年轻,身体里仿佛充满了无穷无尽的精力。

  教宗看着他平静说道:“是吗?那师兄你来见我做什么?不怕我说些不妥当的话让你生气?”

  商行舟说道:“我来见你,是想商量一下我教传承的事情。”

  教宗说道:“那根杖?”

  商行舟说道:“不错。”

  教宗确定了他的意思,沉默片刻后问道:“为何?”

  商行舟平静说道:“天海已死,留他何用?”

  教宗缓缓摇头,说道:“他自幼通读三千道藏,修道天赋极佳,品行更是无可挑剔。”

  商行舟静静看着他,说道:“师弟你应该很清楚,国教的传承向来与天赋无关,不然当年怎么会轮到你继位?”

  国教的传承,最重要的考量,便是如何能够让国教存续千秋万代,确实与备选者的天赋无关,只与利益相关。

  当年,离宫选择下一代教宗的时候,境界实力隐胜一筹,手段心志更是远胜的商行舟,就是因为这方面的考虑,主动退出了竞争。

  千年前如此,当年如此,现在又如何能够例外?

  想着当年事,教宗沉默了很长时间,忽然说道:“他的血脉明显来自遗族一系。”

  既然不说天赋与道心,只说利益,那便着眼于此。

  “不错,我曾经承诺过那名僧侣,只要大事成功,陈长生做为遗族的代表,继任教宗,他们放弃对皇位的争夺。”

  商行舟面无表情说道:“但那夜,天海斩碎了他的意念,毁灭了遗族用了数百年时间才打通的通道,就算他得到了圣光大陆的真正传承,想要重新打破晶壁,至少还需要数十年的时间,既然如此,我为什么要践行承诺,让那个没用的小家伙做教宗?”

  听着这话,教宗的神情没有变化,淡然问道:“那你想让谁做教宗?”

  商行舟没有说话,拍了拍手掌。

  清亮的掌声在清幽的殿里回响着。

  片刻后,伴着极轻的脚步声,一名少女从殿外走了进来。

  那天夜里,这名少女曾经在天书陵前出现过。

  她生的很秀气,很娇俏,很可爱,眉眼间却有着掩之不住的贵气与傲气。

  牧酒诗,年轻而神秘的国教六巨头之一,就连天海圣后对她的态度也与众不同。

  教宗看着她出现,似乎并不觉得意外,问道:“你确认一定要做教宗?”

  牧酒诗笑着说道:“我是一个很冷静的人,没有信心与徐有容争夺在南人心里的好感度,所以我不会去南溪斋做圣女。”

  她笑的很洒脱大气,说的话很是骄傲霸气。

  “但陈长生什么都不是,我凭什么让他做教宗?”

  教宗陛下微笑看着她,没有说话。

  牧酒诗的笑容更深了,不像是她这个年龄的少女应该有的笑容。

  她说的话也更深了,像是刻在木头上的字迹,绝不是对教宗陛下应该有的言语。

  “您不是说……就要死了吗?”她看着教宗陛下笑着说道:“就算您现在不想我做教宗,死之后也没办法阻止,何不如现在干脆一些,将来我做了教宗之后,感念您的恩情,自然会给陈长生留一条活路。”

  那夜在天书陵前,天海圣后问教宗缘由,教宗给出的理由很明确——他老了,快要死了。

  这应该是事实,但牧酒诗说的这些话,已经不是直接,而是无礼。

  商行舟抬起手,示意她不要再说话,望向教宗说道:“我后半辈子要做的两件事情,已经做完了一件。”

  这里说的,自然是天海圣后之死。

  “我要做的第二件事情,师弟你也很清楚,那就是消灭魔族,完成太宗陛下的遗志。你也是同意这一点,才会在今次事中与我联手,你更清楚,想要消灭魔族,我们需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太宗陛下完成了妖族与人族的联盟,天海与你做成了南北合流,接下来自然就轮到东西合壁,所以多年之前,你便开始培养牧酒诗,在她五岁的时候,就把宣文殿大主教的位置留给了她,那么为何不能让她做教宗?”

  教宗想要说些什么。

  商行舟说道:“我知道,以前从来没有出现过女子担任教宗的旧例,但当年你能支持天海登上大周皇帝的宝位,就应该能支持她,师弟你不要忘记,她代表着整个大西洲,一个宣文殿大主教的位置是不够的,我们必须付出更多,才能看到人族真正大一统时代的来临。”

  教宗沉默了很长时间,戴上神冕,穿上神袍,向着殿里深处的那面石壁走去。

  石壁渐渐分开,圣洁的光线从里面迸射而出,照在了牧酒诗的脸上,笑容是那般的傲然。

  商行舟看了她一眼。

  牧酒诗上前,扶住了教宗的手臂。

  教宗停下脚步,看了她一眼。

  她带着甜甜的笑容望了回去,没有松开的意思。

  教宗没有说什么,向着石壁那边走去。

  那边是光明正殿。

  数百名主教在殿内安静地等待着。

  数万名教士与师生还有骑兵在殿外等待着。

  教宗走到了光明最盛处。

  牧酒诗站在他的身边。

  看到这幕画面,包括桉琳、庄之涣在内的很多国教大人物,脸上都露出了震惊的神色。

  茅秋雨静静地站在最前方,神情不变。

  教宗看着人群,说道:“我有一件事情要宣布。”

TOP

0
  第七章 一个问题

  所有的视线都集中到了光明正殿的最高处。

  看着教宗陛下和站在他身旁的牧酒诗,人们心里生出很多不安的情绪。

  如此郑重其事,教宗陛下要宣布的,自然与天书陵之变有关,很多人甚至已经想到了陈长生的名字。

  气氛很是紧张不安,没有人注意到,在殿侧的通道里,走出来了两个人。

  凌海之王与司源道人,这两位国教巨头,那个夜晚被教宗陛下亲手下了禁制,囚禁在了道狱里,为何此时忽然出现?

  只是三天时间,他们便瘦削了很多,脸色苍白的没有半点血色。

  他们穿过人群,向着正殿前方走去,终于有人发现了他们的存在,发出了一声低呼。

  渐渐的,惊呼声越来越多。

  凌海之王与司源道人,再次站在了光明正殿的最前方。

  桉琳大主教脸上流露出震惊的神情,庄之涣眼瞳微缩,只有茅秋雨与大主教领白石道人神情不变,应该是提前便知道了此事。

  正殿里到处都是光明,牧酒诗站在高台之上,站在光明最盛处,视线有些受影响,而且即便以她的身世来历,想着教宗陛即将宣布的事情,依然忍不住紧张起来,没有注意到台下人群的惊呼声与片刻混乱。

  下一刻,她便将成为国教的继承者,未来的教宗陛下。

  当今的教宗陛下看了她一眼,眼神里充满了悲悯与慈爱。

  她有些微羞地笑了笑,心情却是极为镇定,略带着兴奋,期待着听到那句话。

  “宣文殿大主教牧酒诗严重违背教律,妄窥天道,当何罚?”

  光明正殿里响起一片狂潮般的惊呼声与议论声。

  国教即将迎来历史上的第一位女教宗,果然很令人们吃惊啊,牧酒诗带着矜持的微笑想着。

  忽然,她神情骤变,脸色变得无比苍白。

  因为直到此时,她才听清楚了教宗陛下的声音。

  严重违背教律?妄窥天道?

  教宗陛下要宣布的事情,难道不是册封自己为下一任教宗吗?

  怎么会这样!

  这是怎么回事!

  牧酒诗震惊到了极点,霍然转头向教宗望去。

  她看到的还是那张苍老的脸,那双充满了悲悯与怜爱的眼睛。

  那悲悯与怜爱不是赐予她的。

  她很清楚。

  她很愤怒。

  “为何要罚我!”她对着教宗寒声说道。

  她望向高台下方的人群,厉声喝道:“谁敢罚我?”

  人群很沉默。有资格参加光明祭的教士,都是国教里的重要人物,他们很清楚,这位神秘的宣文殿大主教的来历,也知道,她的存在,对国教新千年的大事业意味着什么,但此时他们的沉默并不代表着不安,只是因为教宗陛下那句话不是问他们的。

  国教诸殿各有职能,流云殿司刑罚,流云殿大主教,这时候已经来到了场间。

  凌海之王看着牧酒诗,眼睛里的怨毒如幽火一般:“当杖三十,禁断功法,逐出国教。”

  这是教律里的成文律,殿内的任何人都背得出来,然而听到这三句话后,依然感觉到了刺骨的寒意。

  已经有六百年时间,国教没有对牧酒诗这种层级的大主教,执行过如此严酷的刑罚。

  看着凌海之王的眼睛,牧酒诗觉得自己的身体变得异常寒冷。

  她知道不能再作停留,闷哼一声,转身便向殿外飘去。

  她相信只要自己离开了光明正殿,商行舟一定能够保住自己,教宗之位已经成为泡影,但后事终究可期。

  然而,她刚刚飘离高台,便发现自己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重重地摔了下去。

  凌海之王带着流云殿的数位红衣主教,面无表情地来到了她的身前。

  ……

  ……

  圣洁的光明深处,隐隐传来恐怖的气息波动,还牧酒诗愤怒的喊叫声。她毕竟代表着大西洲,凌海之王在收到茅秋雨暗示后,以神杖不在的借口,暂时记下了三十记杖刑,但禁断功法……依然是很可怕的事情,要承受难以想象的痛苦折磨。

  教宗陛下没有听到,于是殿里的所有人都没有听到,安静如沉睡的海洋。

  在茅秋雨与白石道人的搀扶下,教宗走下高台,来到了教士们的中间。

  他看着这些侍奉了自己数百年的人们,说道:“三天前,我说过我要死了。”

  人群里有悲泣之声响起。

  “我死后,教宗之位传予陈长生。”教宗说道。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神情很平静,就像在说清贤殿该修一修了,离宫左苑的鸽子是不是喂的太肥了些。

  奈何桥之战后,教宗陛下把象征着国教权柄的神杖赐予了陈长生,所有人都明白那意味着什么,此时他再次做出确认。

  这代表着不可抗拒的意志与威严,整个国教都将不惜一切代价守护这句话,直至陈长生登上教宗之位。

  以茅秋雨和白石道人为首,所有的主教、包括殿外的教士、诸院师生,还有国教骑兵都跪拜于地,仿佛潮水一般。

  司源道人跪了下去,凌海之王跪了下去,渐渐平静,然后虔诚,开始颂唱道典,赞美星空与美德。

  殿里光明大作。

  ……

  ……

  “寅老头,我父皇不会放过你!我家姐一定会替我报仇!”

  远处隐隐传来牧酒诗愤怒的喊叫,渐渐变成了哭声,然后渐远,直至消失。

  这位来自大西洲的神秘公主,曾经的国教巨头,就这样被逐出了离宫,而且应该永远没有机会再踏入一步。

  教宗在浇水。

  盆里的青叶只剩下了三片,有些委顿,但还有生命,被擦掉灰尘后,恢复了很多精神。

  “为什么?”商行舟的声音没有任何情绪。

  “先前你也问过,为什么要让陈长生当教宗?”教宗抬起头来,望向他平静说道:“因为我要他当啊。”

  商行舟有些意外于这个回答,目光微沉。

  这绝对不是他认识了近千年的师弟。

  “师兄你说今天来见我,是为了商量我教的传承……但国教不是你的教。”

  教宗把湿了的方巾搁到池旁,取了块干巾擦掉手中的水珠,说道:“如果非要说是哪个人的教,那么,这是我的国教。”

  商行舟确认了自己的判断没有错。

  今日的教宗,已然不是过去千年的寅了,为什么?

  他面无表情说道:“所以你为了自己的情感倾向,完全不顾人族的大局,国教的未来。”

  教宗安静了会儿,说道:“娘娘那夜在天书陵上说我困于济世二字,这是对的,如果是以前的我,或者真有可能为了人族的大局,国教的未来,把神杖从陈长生哪里拿回来,然后如你所愿,册封那个小姑娘为下一代的教宗。”

  商行舟说道:“为何现在的你无法做到?”

  “还是那句话。”教宗平静说道:“我老了,要死了,总要过几天自己想过的日子。”

  人之将死,当然有资格放肆些,不需要悲悯地看着世间,可以自由些,不需要想着人族的大局,可以短视些,不去看国教的未来。

  他是教宗,国教就是他的,不是任何别人的,他想要让陈长生当下一任的教宗,那么任何别人都不要想坐上那个位置。

  这很有说服力。

  商行舟看着他看了很长时间,忽然说道:“他是我一手养大的,我知道,就算你要他当,他也不会当。”

  教宗说道:“我把国教给他,至于他要不要,那是他自己的事情。”

  商行舟闭上眼睛,然后睁开眼睛,眼神一片漠然:“死人当不了教宗。”

  教宗神情不变,说道:“你要杀他?”

  商行舟面无表情说道:“就算是只小狗,养了这么多年也有些感情,怎忍亲手杀他。”

  教宗说道:“我一直不理解,你怎么能教出一个像陈长生这样的学生,现在才明白,原来他不是你教出来的。”

  商行舟说道:“他的一切都来自于我,他当然是我教的。”

  教宗看着他平静说道:“如果他真是你教出来的,你又怎么会不知道,当面临死亡的时候,他会是多么强大?”

  商行舟的眼睛眯了起来。

  ……

  ……

  国教学院藏书楼里。

  “我是他养大的。”

  陈长生说道:“当我想要理解他的时候,我就能特别理解他,我知道,三天前在天书陵他让我带走圣后娘娘的遗体,是刻意想要把这件事情留个尾巴,借此生事,就算教宗师叔继续护着我,也会有像你这样人借着这件事情来杀死我。”

  林老公公点头说道:“不错,我不来国教学院,也会有别人来。”

  陈长生说道:“但有一个问题。”

  林老公公挑眉说道:“什么问题?”

  陈长生举起手里的剑,看着他平静说道:“你杀得死我吗?”

  ……

  ……

TOP

0
  第八章 一颗石头

  林老公公挑起的眉缓缓落下,唇角却缓缓扬了起来。

  这是感慨,也是自嘲,但归根结底,是对陈长生的嘲弄。

  林老公公自幼在皇宫里长大,天赋极高,见识极广,修行的功法更是极为高妙,多年前便已经晋入聚星巅峰,如果不是太宗晚年时,宫廷局势极为险恶,他在修行的最关键时间段自阉入宫,自此成了畸余之人,甚至有可能进入神圣领域。

  陈长生的修行天赋就算再高,哪怕身怀各种重宝,有无数手段,那天夜里甚至险些杀死周通,依然不可能是他的对手。

  他只有十七岁,而且他在寒山聚星失败了。

  先前在国教学院外,苏墨虞担心陈长生的安危,拦住林老公公的那些随侍,说宣旨一人足矣。

  林老公公的回答是,如果要杀陈长生,一道旨意,和他一个人便够了。

  这并非虚言,而是实情。

  这时,陈长生却很认真地问他:“你杀得死我吗?”

  林老公公的笑容渐渐敛去,望向陈长生说道:“离开京都二十年,看来现在的年轻人都已经忘了我是谁。”

  陈长生没有说话,用行动表明了自己的心意。

  两道烟尘从他的靴下飘起,那代表着力量,然后烟尘骤乱,衣袂同乱,变成数根线条,在藏书楼的空间里拉出残影。

  他从原地消失。

  乌黑明亮的地板上,出现了十余道极淡的足迹。

  那些足迹仿佛是同时出现一般,没有先后。

  如果这时候有人仔细去看那些足迹的方位,或者可以联想到星空里一些星辰的方位,可以联想到照晴碑上的那些线条。

  无比繁复的星辰位置,难以计算的星图,代表着方位、顺序,蕴藏着超乎速度的位置移动。

  正是魔族秘法耶识步。

  藏书楼正门处的空间微微变形。

  一道剑影刺破楼外洒来的天光。

  陈长生的身影随之而出。

  这时候,他已经来到了林老公公的身前。

  他的速度无比迅疾,甚至给人一种感觉,就算闪电也不过如此。

  或者那是因为他在动用耶识步的同时,也已经刺出了自己威力最大的那招燃剑。

  剑光照亮了藏书楼的大门,把门外洒来的天光都压了下去。

  一道炽烈的气息,笼罩住场间,然后迅速向着四周蔓延。

  藏书楼外那些已经发黄的草瞬间变得更加委顿,藏书楼里书架上的那些书籍边缘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翘起,仿佛失去了所有水分。

  无垢剑上燃烧着火焰,向着林老公公的眉心刺了过去。

  林老公公神情微凝,似有些意外。

  他没有想到,这一剑里蕴藏的威力竟是如此之强!

  与传闻有些不同,陈长生的真元数量竟是如此丰沛,便是与那些修行数百年的强者相比,也毫不逊色。

  或者是因为这记剑招的关系?都说苏离传授了陈长生一种能够在短时间里狂暴提升真元的剑招,看来这便是了。

  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林老公公的袖子已经飞了起来。

  凝纯至极的星光,从他的身躯里散发而出,灌注到双袖之中,如两座自天外飞来的石山一般,把陈长生的剑夹在了里面!

  面对百器榜上的神兵,无比锋利的无垢剑,林老公公竟是把自身的星域分成了两半,当作了武器!

  这等应对何等样的天才,又是何等样的霸道无双!

  修道者之间的战斗,在乎悟性,比如战斗意识,比如应变能力,比如经验,但真正最重要的,还是实力本身。

  林老公公是聚星巅峰的强者,星域近乎完美,真元数量无比丰厚,对天地法理规则的感悟亦是远胜陈长生,自然能够掌控整个战局。

  这场战斗会就此结束吗?当然不,无论林老公公还是陈长生都知道,这只是刚刚开始。

  名为藏锋的剑鞘里,还藏着数千把绝世名剑。

  有那些绝世名剑的守护,陈长生可以把周通杀得浑身流血,至少也可以抵住林老公公片刻。林老公公很清楚这一点,他不准备给陈长生出剑的机会,所以先前他才会选择分开星域,这种看似强悍、实则有些危险,甚至可以说轻敌的手段。

  林老公公要确保自己的手是自由的。

  这时候,他的双袖带着星域,封住了陈长生的剑锋,他的手,则是从袖子里穿了出去,落在了那把剑的中段。

  陈长生的剑由无垢剑与藏锋组合而成,林老公公的手落下的地方,正是剑鞘的出口。

  既然敢握在那里,林老公公自然有应付鞘中那些剑的把握,或者说,他早已做好了准备。

  忽然间,林老公公眼瞳微缩,生出不可思议的情绪,尖啸声里,便想要向后疾退。

  从剑鞘里出来的并不是剑。

  是一颗黑色的小石头。

  ……

  ……

  按道理来说,一个不起眼的小石头,绝对不可能让林老公公如临大敌,甚至生出退却之心。

  但林老公公精研道法,对天地规则的感悟已近化境,看到这颗黑色石子的时候,便感觉到了不对。

  他能感觉到有一道超越世俗的力量,随着这颗黑色石子而来。

  既然已经超越世俗,自然无法避开。

  林老公公手指如花般散开,捏碎藏书楼里的空气,把那颗黑色石子抓在了手里。

  喀喇一声,他三根指骨断成了十三截,紧接着,腕骨也碎了。

  他这时候才明白,那道超越世俗的力量,并不是来自神杖,也不是来自某些自己不知道的神器。

  这种力量,是重量,是难以想象的重量。

  仿佛天空一般的重量,落在了林老公公的身上。

  他的脸色变得异常苍白,身体颤抖,双脚踩着的地板上裂出无数道口子。

  ……

  ……

  那颗黑色石子是王之策留下的一座天书碑。

  天书碑本身就很沉重,但这时候黑色石子的重量,则是因为它也是一道门。

  一道通往周园的门。

  三天前在天书陵,陈长生亲眼看到教宗陛下摘下一片青叶,便有世界伟力袭向圣后娘娘。

  从那个画面里,他领悟到了一些什么。

  黑色石子不是真实的周园,只能带着周园的些许气息,或者说,很小一部分的周园,但林老公公也不是圣后娘娘。

  既然你用这个世界压我,那我就用我的世界打你。

  周园要比青叶世界更大,但青叶是完整的世界,黑石只是一个世界的门,陈长生的境界修为更是远远不如教宗陛下。

  林老公公只不过是遇到这等从来没有想到过的手段,应对不及,才会如此被动。

  只要让他撑住片刻时间,想必便能找到破解的方法。

  但片刻时间,足够做很多事情。

  黑石出,藏书楼里秋风大作,天光骤暗。

  林老公公仿佛被星空压顶,难以动弹。

  陈长生的剑鞘里流出万道剑光,奔涌而去。

  剑光撕破星空,切碎秋风,夺了天光。

  无数道剑意纵横而起,无数道剑鸣铿锵不断,间或响起林老公公愤怒的啸声、狂暴的出手声。

  忽然间,藏书楼里的所有声音都消失了,那些剑意也消失了,无比安静。

  轰!无数碎屑从藏书楼里喷飞了出来,在国教学院里形成一道极宽的尘团。

  秋风穿堂而过,带走了那些灰尘与碎屑,留下一片清明。

  藏书楼所有的门窗都消失了,看着空荡荡的,只剩下两道身影。

  一立一坐。

  站着的是陈长生,提着剑,平静不语。

  林老公公浑身是血,箕坐于地。

TOP

当前时区 GMT+8, 现在时间是 2024-7-7 04: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