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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侠玄幻] 择天记【作者:猫腻】(4月18日更新至“第一百三十五章 临兵斗者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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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零五章 有人乘着风筝来

  梁王孙是这场盛宴的第一位宾客,以他的身份、实力以及在江湖、庙堂、修行界的地位,他绝对有资格作主宾,所以陈长生要杀他,哪怕明知远远不敌,也要杀他,如此才能震慑整座浔阳城,再加上他在国教里的地位,才有可能让人们不敢继续向苏离动手。这就是陈长生的安排,唯杀人方能救人,唯不讲道理才能讲通道理。

  客栈外的长街一片寂静,明媚的春光洒落在刚刚息落的尘埃与街面上。

  伴着破物声响,陈长生撞窗而出,带着碎裂的石砾与木屑,于瞬息之间来到了街上。

  梁王府的大辇有二层楼高,在客栈之前,他破窗前行,便是来到了辇间。

  他的脚没有落到辇上,短剑已经破鞘而出,直刺梁王孙的眉心。

  这一剑悄然无声,没有任何威势可言,也感受不到多么磅礴的真元波动,仿佛只是替明媚的春光增添了一道不起眼的明亮,然而却震撼了很多人。就连梁王孙的神情都变得凝重了起来。

  陈长生这一剑的剑意精纯至极,强大至极,竟仿佛已经超越了剑势的存在。街巷里看到这一剑的人们,无论是那些敢来杀苏离的修行强者,还是浔阳城教殿的教士,抑或是梁王府的死士与那些不懂修行与剑道的普通仆役婢女,都觉得自己的眼睛有些泛酸。

  那道酸意来自陈长生的剑意,无比锋利且带有先天威压的剑意——他的短剑现在是新一代的龙吟剑,他的这一剑,仿佛龙出沧海,光耀四野,看似不起眼的明亮,实则像极了一轮太阳,刺得所有人都眯起了眼睛。

  众人震惊,这才知道陈长生的剑道境界已经修行到了这等程度。只有与陈长生交过手的薛河及梁红妆早有心理准备,没有什么反应。

  陈长生现在虽然已经很出名,被很多人视作年轻一代修行者里,排在秋山君和徐有容之下的那些最具天赋的少年行列中,但毕竟没有多少人亲眼看过他的境界,尤其是浔阳城在北方,这里的修行者只知道他必然不凡,却没想到他小小年纪竟然已经修行到了通幽境的巅峰,更可怕的是,在剑道上的造诣如此精深。在这很短的时间里,包括浔阳城主教华介夫在内的很多人,都忍不住生出一个平时根本不可能有的想法——难道陈长生的剑真有可能威胁到梁王孙?

  坐在辇间直面剑锋,梁王孙要比街巷里的所有人对陈长生的剑意感知的更为真切,然而令人不解的是,他如终没有任何动作。

  他静静看着陈长生的剑,眼神平静而漠然,自有一道高贵而不可侵犯的感觉,右手握着的那道金刚杵骤然间大放光明,瞬间把陈长生剑身上的明亮吞噬一空。这就是近乎完美的星域吗?陈长生正这样想着的时候,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因为……

  他的剑非常轻易地刺进了那片光明里。

  人剑合一。当短剑刺进那片光明的时候,他也进入了那片光明。

  他的双脚终于落到了梁王府的大辇上,踩到了实地。但他的剑却没能刺进梁王孙的眉心,而是停留在了眉心之前梁王孙垂在身畔的左手,不知道何时抬了起来,拦在了陈长生的短剑之前。

  他只用了两根手指,便夹住了这一剑。

  那两根看着有些细柔、甚至有些像女子的手指,实际上就像是两座山峰。

  陈长生的剑即便是真正的龙,说不得也要被这两座山峰夹住,无法前进。

  在破窗出剑之前,陈长生对这场战斗做的最多的推演计算,都是放在如何找到梁王孙星域的弱点或者说破绽方面,他完全没有想到,梁王孙竟然根本没有施展出星域,只用了两根手指便制住了自己的这一剑,这就是逍遥榜强者的自信与威严吗?

  看着梁王孙威严的眼睛,陈长生忽然觉得身体有些寒冷——此人的实力修为太过深不可测,比他强大太多——但他身体里的寒意并不是来自这种实力上的差距,因为他还隐藏着手段,他那道真正的剑还没有刺出来,而是来自于某种隐约的感觉。

  梁王孙没有展开星域,与自信无关,与轻蔑无关,应该也不是想羞辱他,因为那不符合他的身份气度,也不是真正的强者会犯的错误,那么他究竟想做什么?果不其然,就在下一刻,就在陈长生来不及施展出真正的剑之前的那一放,梁王孙动了。

  他神识微动,黑莲花辇上星屑飞舞,一道气息隔出了两个世界。

  梁王孙展开了自己星域。此时,陈长生在他的身前,于是也进入了他的星域里,或者说,被困在了他的星域里。对聚星境的强者来说,星域最重要的作用,是保护自己不受到任何攻击,梁王孙这样做是何用意?陈长生知道对方此举必有深意,只是一时想不明白,但他剑心不乱,剑意沉稳如前,右脚向前踏出一步,身体里的真元瞬间猛烈地燃烧起来。

  梁王孙的眼睛变得更加明亮,更加严肃,也更加认真。很明显,他感知到了陈长生真元的暴涨,也察觉到了可能的危险。梁王孙知道片刻后,陈长生真正的那一剑便会来到,此时的他并不知道,那一剑至少是数千剑,他只知道,同样是片刻后,苏离便会死了。

  都只需要片刻时间,但陈长生不见得能伤到梁王孙,梁王孙却很肯定苏离会死。

  于是稍后陈长生便明白自己没有机会等到这片刻时间结束。

  因为在这片刻时间开始的时候,有一片雪花飘落到梁王府的辇上。

  无数片雪花,落在客栈四周的街巷上。

  深春时节的浔阳城,忽然落了一场雪。

  陈长生看着梁王孙的眼睛,在里面看到了很多情绪,却没有看到杀意,于是他懂了,梁王孙从始至终就没有想杀他。是的,哪怕是梁王孙这样的人物,不到万不得已的情况下,也不想杀死深受教宗大人和梅里砂主教信任甚至宠爱的国教学院少年。

  他冒着风险后展星域,把陈长生留在辇上,只是不想他出手。

  这场战斗,并不是发生在他们二人之间。

  真正动手杀苏离的另有其人。

  那个人是谁?这场盛宴,最后到场的宾客是谁?

  春光已然被风雪淹没。

  雪空里,忽然落下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怪人,脸上蒙着一张白纸,白纸上挖了两个洞,露出两个眼睛,其余的地方,则用简单的线条画着鼻子与嘴巴。

  那个怪人的眼睛里无情无神无爱,冷漠却让人觉得无比疯狂。

  那个怪人的腰间系着一根线,线的另一头在天空里,系在一只无比巨大的纸风筝上。

  那只纸风筝不停地向地面洒着纸片。

  哪里有什么风雪。

  飞舞在浔阳城里的雪花,原来都是纸片。

  那怪人的境界修为强的可怕,离地面还有数十丈的距离,一身霸道而疯狂的气息已然来到街巷之间,境界修为稍弱的修行者闭目对抗,那些普通人更是直接昏死了过去。

  客栈顶部的黑瓦旧檐,转瞬之间被尽数碾压成废砾。沉闷的声音里,客栈的楼顶尽数坍塌,墙壁皆断,露出了里面的景象。

  烟尘与飞雪间,人们隐约能够看到满地残断的梁木与家具。

  在废墟里,有一把椅子。

  一个中年男人坐在椅中,手里拿着一把陈旧的黄纸伞。

  街巷里骤然死寂。

  这是很多人第一次看见苏离的真面目。

  从天空里落下的那人,一枪刺向苏离的身体。

  铁枪骤出,纸雪骤散,风雷大动客栈四周的人们惊呼出声。

  “肖张”

  “画甲肖张”

  有个人乘着风筝来到了浔阳城来杀人。

  他提前洒下纸做的雪花,给那个要杀的人送行。

  因为他认为自己既然来了,那人便必然要死了。

  哪怕那人是苏离。

  这么疯狂的事情,除了逍遥榜第二的那个疯子,还有谁能做得出来?

  这么嚣张的出场,除了画甲肖张又还能是何人?

  铁枪一出,浔阳城动这是肖张的嚣张一枪,即便是苏离未曾受伤,境界最盛之时,想必也要认真应付,现在他重伤未愈,又如何能接下这一枪?

  此时,陈长生被梁王孙困在长街上,谁来替他挡这一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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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零六章 笨少年的笨剑

  客栈废砾间,苏离坐在椅上,闭着眼睛,似睡着,其实醒着。

  他的手握着黄纸伞,却没有落柄抽剑的意思。

  那道自天而至的铁枪,距离他只有数丈的距离,他的黑发已然飘散。

  曾经不可战胜的绝世强者,此时此刻终于被逼入了绝境,谁能来救他?

  苏离没有朋友。他也从来不相信别人,除了离山里的人。

  然而离山太远,现在的浔阳城里,只有陈长生。

  能帮他挡下这一枪的人,也只有陈长生。

  陈长生必须帮他挡下这一枪。

  于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的事情发生了。客栈外的街道上忽然变得无比炙热,自天飘落的纸雪飞舞更疾,有些落到辇上的纸片甚至被烤的焦卷起来。

  这道热量来自陈长生的身体。

  他以一种近乎狂暴的方法燃烧着自己的真元。

  这就是苏离教给他的第二剑:燃剑。

  剑意狂暴地提升,填满了辇上的整个空间。

  这记狂暴的剑法,有着燎天剑的冲天剑势,有着金乌剑的无双秘诀,在真元燃烧的那一瞬,更有离山法剑最后一式杀身成仁的决心与魄力。

  这一剑本来就是苏离专门为他越境与强者战而专门创造的。

  当初在官道畔的茶肆里,陈长生的燃剑直接将聚星境的北地大豪林平原斩成了废物,此时面对这一剑的梁王孙即便实力深不可测,也有些动容。

  梁王孙松开手指,化为剑诀,金刚杵呼啸而起。

  陈长生的燃剑没有真的刺出。

  他转腕收剑,再次刺出,刺的却不是梁王孙的眉心,而是大辇右前方的一片虚空。

  这一剑看似轻描淡写,其实极具深意,剑锋所指之处,大有学问。

  这是苏离教给他的第一剑:慧剑。

  慧剑需要海量的计算、推演的天赋,通明的剑心以及……很好的运气。

  梁王孙这种境界的聚星境强者,星域堪称完美,即便陈长生这一剑是由内而外,想要击破也极为困难,所以他这时候在拼命。

  或者是因为他的命不好,或者命太好的缘故,每当他拼命的时候,运气总是不错。只听得嗤的一声轻响,梁王孙的星域被短剑刺破了一个小洞。

  陈长生的身影骤然一虚,散着热气,卷着纸片,回到了客栈楼里。

  这是耶识步。

  楼内一片狼籍,苏离坐在椅中,闭着眼睛,仿佛在等死。

  那道铁枪破雪空而至,正要刺向他的胸口。

  陈长生出现在了苏离的身前。

  所有看到他的人,都觉得眼睛有些酸。这与最开始的剑意无关,而是因为他的身体正在散发着恐怖的热量。他的身上看不到真实的火焰,却给人一种感觉,他正在燃烧。

  面对这道自天而落的铁枪,陈长生横剑于身前。短剑没有变得明亮,龙威也没有展露,看着很寻常,就像是石头,像是沙土。

  石头和沙土混在一起,可以为堤。

  这道来自雪空的铁枪,无比恐怖强大,仿佛泛滥的洪水。

  随着陈长生横剑,肆虐的滔滔洪水之前,似乎出现了一道大堤。

  这就是苏离教他的第三剑。

  这一剑有个很蠢的名字,叫做:笨剑。

  按照苏离的说法,这是一种很笨的剑法,所以只有最笨的人才能学会。这也是一种最本质的剑法,因为这一剑根本不能用来迎敌,只能用来防守。

  之所以叫笨剑,还因为要学会这一剑,没有别的方法,只能不停地重复练习,练到海枯石烂,练到星转斗移,练到天长地久,你却没办法确认自己有没有练会。

  陈长生当时听到这些话后,根本没有学这一剑的念头,直到苏离说道,这记笨剑堪称世间防御最强的剑法,才改了主意。——剑出离山,苏离在剑道上的造诣修为更是举世无双,见多识广,他的判断自然不会有错。

  然而当他正式开始学这记笨剑之后,他就后悔了。

  因为,苏离自己都没有练成这一剑。整座离山,整个大陆,都没有人练成这一剑。甚至在整个历史的长河里,都没有人练成这一剑。换句话来说,这记剑法只存在于书籍里,存在于想象的剑道之中,从来没有真实出现过。

  苏离说之所以他没能学会这一剑,因为他太过天才,剑心自由随意,不愿意受到束缚,而陈长生却真有学会这一剑的可能。因为……在某些方面,陈长生真的很笨。

  陈长生自然不会再相信他的话,但却真的很笨地开始学习这一剑,日夜不辍地练习着,某一刻,他甚至觉得自己似乎真的学会了这一剑。

  但这无法确认,因为没有试过,直至此时。

  那根嚣张的铁枪,破雪空而落。

  万剑齐发的最后手段也没法用,因为那个乘风筝而来的怪人,明显是疯的,为了杀死苏离,他根本不在意身上被刺出千万个窟窿。

  陈长生只能用这一剑。

  既然是挡枪,当然只能挡。

  他横剑于前,看着越来越近的铁枪和那抹飘舞的红缨,心情紧张到了极点,身体无比僵硬,剑心却无比平静,神情甚至显得有些呆滞。

  这时候的少年,看着真的有些笨。

  红缨飘舞,撕破纸雪。

  铁枪来到楼间,明亮而嚣张的锋尖与黯淡而沉稳的剑身相遇。

  只是瞬间,铁枪的锋尖便与短剑撞击了数千次。

  客栈上飘舞的纸片纷纷碎裂,变成粉末,雪势更盛,更真。

  轰的一声巨响。

  气浪向着客栈四周喷涌,纸雪弥散开来,笼罩了数百丈方圆的街巷。

  寂静里,响起酸厉刺耳的声音。

  那是铁与铁磨擦的声音。

  铁枪缓缓后移。

  陈长生依然站在苏离的身前。

  他脸色苍白,身体不停颤抖,尤其是双腿。

  似乎下一刻,他便会倒下,但他没有倒。

  他甚至一步未退。

  他自己并不知道这一点,因为那道铁枪实在是太强大,太恐怖。在最后的时刻,他甚至闭上了眼睛,直到此时依然没有睁开。

  真元狂暴燃烧的后果还在,他的身体温度极高,滚烫无比,偶有纸屑落在他的身上,便被点燃烧,冒出几缕白烟,看着有些怪异。

  人们看着冒着白烟的陈长生,震惊无语。

  于不可能之际,强行破开梁王孙的星域,回到客栈,硬挡了那道破空而至的铁枪,这个少年究竟是怎样做到的?要知道他再如何天才,毕竟才十六岁,他今日面对的,可不是大朝试里的那些同龄对手,而是逍遥榜上的真正强者“了不起,居然能挡我一枪。”

  楼里响起一道没有任何情绪的声音。

  陈长生睁开眼睛,终于看清楚了那个乘风筝而来的怪人。

  这个怪人身形有些瘦长,穿着件破旧的短衣,露出了半截手臂与小腿,脸上蒙着一张白纸,白纸上画着鼻子与嘴,只露出了两只眼睛。

  ——陈长生确实很了不起,在场的人们都是这样想的。

  因为他能挡住这个人的铁枪,因为这个人是画甲肖张。

  从近四十年前那场煮石大会开始,修行世界正式迎来了野花盛开的年代。无数天才纷涌而出,画甲肖张始终是其中最夺目的那个名字。他与天凉王破齐名,乃是人类世界的真正强者。而在很多人眼中,他要比天凉王破更可怕,因为他是个疯子。

  很多年前那场煮石大会之后,王破拔了头筹,荀梅与梁王孙等人居于其后,肖张极不甘心,为了超越王破,强行修行某种有问题的功法,结果走火入魔失败。就在所有人以为他会就此陨落之际,谁能想到,他竟然散去了一身修为功力,从头开始修行,竟只用了短短数年时间,便又重新进入了聚星上境这等心志何其疯狂强大因为那次走火入魔,肖张没能参加第二年的大朝试,同时,他的脸受了重伤,几近毁容,也就是从那时候起,他的脸上便盖了一张白纸,再也未曾取下过。世人称他为画甲肖张,除了他的出身宗派以画甲闻名之外,更多的就是因为这张白纸。

  相传那时候天机老人曾经问过他,为何不用面具,肖张回话说,自己用白纸遮脸,只是不想吓着小孩子,又不是耻于见人,为何要用面具?只是当时的肖张大概也想不到,在随后的三十余年里,他脸上的这张白纸不知道给对手带来了多少恐惧。

  这就是画甲肖张,他很疯狂,也很嚣张,他的铁枪无坚不摧以陈长生现在的年龄与境界水准,居然能挡他一枪,确实是非常匪夷所思的事情。

  梁王孙这时候也在看着陈长生,想着先前陈长生刺向自己的那一剑,以及破开自己星域的那一剑,有些不解——第一剑为何如此狂暴?第二剑更是竟仿佛能够思考,有生命一般,这又是什么剑法?为何自己在国教典籍里从未见过他和肖张都没有想到,这个少年比传闻里更加强大。最初得知京都里发生的那些事情,比如大朝试时,这些真正的强者并不以为然,要知道三十几年前的那场大朝试,如果他们也去了,踏雪荀梅不见得能够拿到首榜首名。直至陈长生在天书陵里一日观尽前陵碑,他们才感觉到陈长生的天赋惊人,但何至于如此之强?

  但再强终究有限,也就到这里了。

  微风拂过白纸,哗哗作响。陈长生就这样倒下,坐在了满是灰砾的地上。他没有流血,但腕骨已碎。他坐在椅前,无力再举起手中的剑。

  梁王孙望向了陈长生身后的那张椅子。肖张也望向了那把椅子——他们不会忘记椅中坐的是谁,于是想明白了陈长生的剑为何如此之强。

  苏离坐在椅中,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睛。

  他抬起右手,拍了拍陈长生的脑袋,嘲讽说道:“你可真够笨的。”

  陈长生的声音很虚弱,却依然倔强:“我哪里笨了?”

  苏离说道:“你刚才走了不就是了,还留在这儿于嘛?”

  陈长生说道:“我走了你怎么办?”

  苏离问道:“就这么简单?”

  陈长生不解问道:“难道没这么简单?”

  苏离沉默了会儿,感慨说道:“难怪秋山学不会这一剑,我那丫头没学会,就连我自己都没有学会,你……却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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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零七章 我们活着的意思(上)

  苏离又问道:“你刚才下楼的时候,为什么不把黄纸伞带着?”

  黄纸伞的防御能力极强,可以抵抗聚星境强者的全力一击,在汶水的时候,陈长生就听折袖说过,只是这些天这把伞一直在苏离的手里,而且自雪原那日后,他总觉得这把伞是剑,根本没有想到这一点,此时听着苏离的话不由怔住。

  他诚实承认:“我忘了。”

  苏离叹道:“真是笨死了。”

  二人说话的时候,肖张没有动,梁王孙没有动,客栈四周街巷里的人们都没有动。

  因为在说话的人是苏离。

  在过往的数百年里,苏离是修行界无数人的偶像,是人类世界的气魄剑魂,他可以被杀死,但不能被羞辱,因为那等若是羞辱人类世界本身。在这种时刻,即便是最疯癫的肖张,也不介意等上一段时间,

  结局已经注定,世人皆可杀,唯一站在苏离身前的陈长生也已经败了,双方之间的实力相差太过悬殊——修行界野花初开的那个年代,最强者有四人,踏雪荀梅死在天书陵的神道之前,还剩下三人,其中有两人来到了浔阳城,陈长生能做什么?

  客栈楼后的一堵断墙,承受不住风的轻拂,轰然倒塌,烟尘再起。烟尘落时,浔阳城主教华介夫出现在楼内,他看着陈长生严肃说道:“您已经无法再改变这一切,那么何不让这件事情结束的更平静些?”

  陈长生低着头,没有说话。

  苏离再次抬起右手,在他的肩头拍了拍,笑着说道:“我是什么人,你这个小孩子难道还真准备一辈子守在我身前?”

  陈长生明白了他的意思,艰难向旁边移了移。

  梁王府的辇到来的时候,他站在窗前。肖张的枪到来时,他站在椅子前。即便他倒下,也倒在椅子前。他已经尽力了,现在到了最后的时刻,无论是出于尊重还是别的原因,他都应该让苏离自己来面对这场风雨,于是他让开了。

  苏离坐在椅中,握着黄纸伞,看着身前的肖张,辇上的梁王孙,街中的人们,神情平静,漫不在乎,仿佛这些人都只是闲杂人。

  浔阳城的天空变得有些阴暗,纸雪已止,忽然落下微雨。

  微雨里的街巷,鸦雀无声,很长时间都没有人说话。

  肖张偏头看着苏离,眼神里透着前所未有的专注与狂热,仿佛在欣赏一件名贵至极的瓷器,而随后,这件瓷器便将由他亲手打破。

  他脸上的白纸被雨丝打湿,有些变形,于是显得更加滑稽,更加恐怖,下一刻,他略微颤抖、就像铁丝不停被敲打的声音,从白纸后透出来:“真是有意思,你这样的人也会死。”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肖张的声音更加颤抖,很激动,又有些惘然——他激动是因为即将亲眼目睹、亲自参与历史的重要转折时刻,惘然的原因则更加复杂。

  苏离就像看着一个受伤的小兽般看着他,怜悯说道:“每个人都要死,这么简单的道理你都不懂?都说你的疯癫有我几分意思,现在看起来怎么像个白痴?”

  如果被别人说是白痴,肖张绝对会立即发疯,不把对方至死断不会收手,但这时听到苏离的话,他却连生气都没有,眼神反而变得无比真挚,说道:“你看,今天到场的不是些王八蛋就是些废物,死在他们手里多没意思。”

  苏离没好气道:“你真是白痴吗?死在谁手里都没意思。”

  肖张挺起胸膛,说道:“你看我怎么样?死在我手里总要有意思些。”

  陈长生忍不住说道:“你们这样有意思吗?”

  都在说意思,却不是相同的意思。

  肖张看着他,眼神骤冷,声音却更加癫狂,喝道:“当然有意思他是苏离怎么能死在那些废物手里?当然只能死在我的枪下”

  是啊,在很多人想来,哪怕不能战斗,重伤近废,苏离终究是苏离,他在这个世界从未平凡地存在过,又怎么能如此平凡的离去?

  陈长生无言以对,苏离自己却有话说。

  “我反对。”他看着客栈内外的人群,非常严肃认真地说道:“无论怎么死,我都不同意。”

  微雨里的街巷再次变得鸦雀无声,只不过与前一刻的气氛不同,这一刻的安静来自于错愕,不是所有人都见过苏离,没有人想得到传说中的离山小师叔竟是这样的人,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依然显得如此散漫轻佻,哪有半点传奇人物的风范。

  “反对无效。”

  梁王孙走到客栈的废墟里,看着椅中的苏离沉默片刻后行了一礼,说道:“十几年前你杀我王府三百人时,就应该知道会有今天。”

  然后他望向苏离身边的陈长生说道:“刚才我说过,用生命还赠生命,这是最公平不过的事情,更何况他这一命要偿还的是三百条命。”

  苏离把散乱的黑发拨到肩后,很不以为意说道:“随便你说咯。”

  听到这个咯字,陈长生很莫名地想起了落落,然后想起了国教学院里的那场暗杀,想起那名魔族刺客,想起黑袍,想起雪原里的那场战斗,于是他还是坚持认为这不公平,但他已经没有坚持自己看法的能力。

  雨丝缓缓地落着,飘着,如丝如弦。

  数百道目光看着客栈废墟里,看着椅中的苏离,炙热却寒冷,快意又敬畏。

  苏离的左手握着黄纸伞,右手始终没有握住伞柄的意思。

  从雪原到浔阳城,数万里风与雪、尘与路,人们已经无数次确认那个消息是真的,苏离确实已经伤重,无力再战,但依然没有人敢轻视他。数百年来,黑袍亲自布置的、魔族最可怕的一次谋杀,都没有杀死他。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就这么简单地死去?

  奇迹,似乎就是先天为他这样的人创造出来的名词。

  街巷死寂,气氛压抑而紧张。

  不知道肖张和梁王孙何时出手。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抢先出手了。

  一块被雨水打湿的石头,从街上飞来,砸在了苏离的脸上。

  啪的一声闷响。

  一道鲜血从苏离的额头上流下。

  陈长生已经没有力气帮他挡下这块石头。

  苏离自己也没有力气挡下这块石头,甚至没能避开——一剑能斩魔将,一眼能破聚星的传奇强者,现在竟连一块石头都已经无法避开。

  街巷里依然安静,气氛却骤然间变得有些不一样。

  微雨里,传来一阵大笑。

  人们望过去,发现是那人是星机宗的宗主林沧海,正是他扔出了那块石头。

  林沧海看着客栈楼上,带着怨毒和快意笑道:“苏离,你也有今天就算是条狗,也知道躲开石头,你现在竟是连狗都不如了”

  微雨里,苏离衣衫尽湿,脸色苍白,鲜血缓流,看着很凄凉。

  看着这幕画面,众人虽然都是来杀苏离的,却心情各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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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零八章 我们活着的意思(下)

  客栈四周街巷里的人大多数都是通幽境的修行者,少数已经聚星成功,在修行世界里已经算得上是强者高手,对普通人来说更是高高在上的存在,可如果放在以往,这些人对苏离来说,不过是一群蝼蚁罢了,只是现在面对蝼蚁的耀武扬威,却已经做不出来任何反应,只能在雨中低着头。

  苏离沉默看着从眉角淌落到胸口的血水,被雨水洗过的脸庞有些苍白,那是受伤的缘故,或者也与情绪有关,一道悲凉的感觉随着落在客栈废墟上的雨丝弥散开来。

  正如陈长生说的那样,他如果不是与魔族作战,何至于身受重伤,离开雪原后便被不停追杀,直至现在终于被围困在了浔阳城中,何至于会被这些人羞辱,甚至稍后还要死在这些人的手中,这个事实如何能不令人悲愤,直至悲凉长街远处,薛河微微挑眉,对那名星机宗宗主的言行十分不喜,被他牵着缰绳的火云麟低着头,任由雨水从烈火颜色的鬃毛上淌下,似不忍看接下来的画面。

  肖张和梁王孙保持着沉默,浔阳城主教华介夫用眼神示意,自有教士走到人群里,来到那名星机宗宗主林沧海的面前,低声说了几句什么。

  带着怨毒与快意的笑声停下,林沧海看着客栈二楼里的人们,冷笑说道:“杀都杀得,我羞辱他几句又算得什么?真是虚伪。”

  他是星机宗宗主,家里是北地豪强,修为境界又高,已至聚星中境,故而养就了骄纵跋扈的性情,并不畏谁,哪肯错过羞辱苏离的机会。

  苏离抬头望向客栈下方,把雨水打湿的头发拨到后面,神情平静,看似并没有受到那块雨中飞石和先前那番辱骂的影响:“你是谁?”

  “嘿嘿……如果是以往,你这种作派,或者还真是一种羞辱,但现在,你连一条落水狗都不如,何必还强撑?只是徒增笑谈罢了。”

  林沧海看着客栈楼上,冷笑说道:“前些天在道旁,你杀了我林家大郎还有我林家数十精锐,今日说不得便将这条命还回来吧”

  苏离看了陈长生一眼。

  陈长生这才知道,原来这人是北地大豪林平原的亲人。一路南归,他在苏离的指点下战斗,杀了一些人,只有在杀林平原的时候,没有任何心理障碍,因为林平原是个无恶不作的强盗,是个双手沾满无辜者鲜血的贼子。

  他说道:“林平原是我杀的。”

  林沧海闻言微怔。

  不等他说什么,陈长生接着说道:“如果你想要报仇,应该是来杀我。”

  林沧海神情微变。

  依然不等他开口,陈长生盯着他的眼睛,紧接着说道:“但我知道你不敢来杀我,因为我是国教学院的院长,你哪里敢动我?”

  林沧海心情微凛。

  陈长生最后说道:“所以今天如果我还能活下来,一定会想办法杀死你。”

  他这时候是真的很生气,所以说的非常认真。

  林沧海身体里涌起一阵寒意。

  他在修行界里颇有地位,尤其是在北方大陆,但又如何能与国教相提并论?以陈长生在国教里的身份地位,若真是一心想着要对付他,他和他的宗门如何能顶得住?他忽然很后悔,茫然间向着四周高呼道:“国教就能仗势欺人吗喊完这句话,他本以为会获得一些声援。要知道大家都是来杀苏离的,怎么也应该是同道。然而他没有想到,街巷里根本没有人理他。他这才想明白,大家都是杀苏离的,但没有人敢得罪离宫,自然也就没有人敢得罪陈长生。

  “怎么和小孩子一样,尽这么幼稚的话。”

  苏离理都没有理会街上的林沧海,看着身旁的陈长生说道:“杀人这种事情,直接做就好了,哪里需要提前做什么预告。”

  陈长生没有说话,从袖子里取出手绢,把他脸上的雨水与血水仔细擦掉。

  “不过你生气也有道理,扔石头这种事情,太小儿科,太猥琐,没意思。”

  苏离由他替自己擦血,有些含混不清说道。

  肖张在旁说道:“不错,确实很没意思。”o

  苏离说道:“那你让让。”

  肖张沉默不语,毫不犹豫地让开了一条道路。

  一条从客栈二楼废墟通往街巷里的道路。

  很多人都注意到了这一点,有些不解,林沧海更是如此,望着苏离冷笑说道:“你这条爬都爬不动的老狗,又待如何?”

  苏离面无表情看着他,握着黄纸伞的左手忽然动了动。

  他的左手拇指向着伞柄的方向推了推,只听得擦的一声,伞柄微微抽出了一截。

  伞柄就是剑柄。

  黄纸伞里是遮天剑。

  剑半出鞘。

  这时候,林沧海还兀自在街里骂着死狗之类的污言秽语。

  忽然间,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的咽喉上多出了一道极细的剑痕,鲜血从里面缓缓地溢出。

  离他最近的数人看到了这个画面,脸色瞬间苍白,震惊无语。

  林沧海却仿佛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咽喉已经被割断,依然指着客栈二楼骂着什么,只是已经没有声音能够响起,画面看着极为诡异可怕。

  片刻后,他终于反应过来。

  他下意识里摸了摸自己的咽喉,收回手只见一片鲜红,然后才察觉到了剧痛。

  他脸色苍白,眼中满是恐惧与惘然,痛苦地嚎叫起来,却无法嚎叫出声。

  他转身便想逃离客栈,然而一迈退,却发现自己的双腿已经齐膝而断。

  林沧海重重地摔倒在了血泊里,捂着咽喉,嗬嗒作响,双腿已然齐膝而断。

  看着这幕画面,人群惊恐四散,远他而去。

  没有过多长时间,林沧海停止了挣扎,就此死去,只是咽气之后,依然没能闭上眼睛,眼睛里满是惊恐与惘然,他不明白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苏离重伤将死,就是条爬不动的老狗,为何却还能一剑杀死自己?

  与林沧海同样震惊恐惧不解的人还有很多。

  街巷里再次变得死寂一片,人们望向客栈二楼的废墟,看着椅中的那个男人,充满了敬畏与不安,果然不愧是数百年来最强大的剑道大师,哪怕看着已经奄奄一息,一道剑意便能拥有如此大的威力,便能斩杀一名聚星境的强者陈长生有些愕然,然后释然,觉得好生快意。

  前辈说的对,杀人这种事情,确实只需要做,不需要预告。

  伞柄渐回,苏离的锋芒渐渐敛没,重新变回普通的中年人。

  他坐在椅中,看着倒毙在长街上的林沧海,面无表情说道:“虽然爬不动了,但一剑杀死你这样的角色还是不难梁王孙的神情异常凝重。

  肖张隐藏在白纸后的眼睛里,情绪却越来越狂热。

  这一剑,真的太强。

  不愧是苏离。

  苏离果然不愧于剑“这才是剑。”

  肖张看着他,毫不掩饰自己的欣赏甚至是崇拜,说道:“你这一剑完全可以重伤我们其中一人,为何要用在这等不入流的废物身上?”

  “因为我最讨厌这种苍蝇,很烦,所以杀了完事,至于你和梁王孙,我不怎么讨厌,为何要杀?当然,最关键的是,我这数十天,也就攒了这一剑。”

  苏离说道:“如果能够攒下两剑,同时杀死你们两人,那自然要节省些。”

  梁王孙沉默片刻后说道:“我不会领你的情。”

  肖张则说道:“佩服,佩服。”

  这种层级的人物都不会说废话,两声佩服,自然就是要佩服两件事情。

  他佩服苏离的剑。

  更佩服苏离把这一剑用在杀死林沧海,而不是他们的身上。

  这意味着,对苏离来说,快意永远是要比恩仇更重要的事情。

  这么活着,真的很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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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零九章 曲终,刀现

  浔阳城街巷里的人们,都被苏离的这一剑给惊住了,即便疯癫如肖张,也不得不表示佩服。

  陈长生却不这样想,相反,他觉得有些悲伤。

  在众人看来,苏离手握黄纸伞,一剑破雨而去,轻而易举、悄无声息地斩杀了一名聚星境的强者,这真是惊世骇俗的剑道修为与境界。

  但他离开周园去到雪原时,曾经看到过苏离真正的剑。

  那时候的苏离,同样手握黄纸伞,柄未全出,剑意破雪而去,直去数十里,雪原边陲的一名魔将应剑而倒,如山般的黑影骤然切断。

  与那名魔将相比,林沧海这等鼠辈又算得什么?

  和当时那一剑相比,今日浔阳城雨中的这一剑又算什么?

  数十日南归,苏离终于攒下了一剑,不及全盛时十分之一,却亦有惊天之威,如果他能够回到全盛时,不,哪怕只要伤稍微轻些,谁又能杀谁他?谁敢来杀他?

  可惜的是,人类的世界只有冰冷的现实,从来没有如果。

  一切真的都结束了,在这一剑之后。

  “没有人来了吗?”

  苏离看着雨中的浔阳城,看着来参加这场盛宴的宾客,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摇了摇头,平静说道:“看样子,确实不会再有人来了。”

  问是他问的,答也是他自己答的,一问一答之间,有着说不出的沧桑与怅然。

  他的神情却依然那般淡然,对陈长生说道:“你看,终究事实证明我才是对的。”

  陈长生沉默不语,心想到此时再争执这些有什么意义。

  苏离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语气也极沉重:“除了你这种笨蛋或者说痴人,谁会无缘无故地帮助他人呢?世间哪里有人值得信任呢?”

  直到此时此刻,离山剑宗依然没有来人,甚至连句话都没有。长生宗别的宗派山门以及圣女峰,也都没有说话。天南固然遥远,但话语与态度应该来不及出现在浔阳城里,出现在世人之前。有些悲凉的是,那些话语和态度都没有出现。

  或者,这便表明了整个人类世界对苏离的态度。

  地不分南北,人不分贤愚,都想他死。

  看着雨中沉默的苏离,陈长生忽然觉得好难过,鼻子有些泛酸,眼睛有些发涩,声音有些发紧,说道:“也许……也许离山出事了。”

  所谓传奇,落幕的时候往往都是孤单的。陈长生却见不得这一幕,无论在话本故事里还是国教典籍上,他都不喜看见宴散的语句,他不想苏离这么悲凉地离去。

  苏离看着他微笑说道:“你这个笨蛋,这算安慰吗?”

  雨中的浔阳城,安静而微寒,越来越冷。远处不知何地忽然传来一道琴声。不知是何人在拉琴,可能是梁王府的乐师,或者是梁红妆的知音。琴声呜咽,歌声沙哑,隐约可以听到忠魂、故城之类的字样,却听不真切。

  梁红妆闻曲而沉默,一身残破舞衣随风雨而起,负袖而走。

  薛河牵着火云麟,对客栈楼上沉默行礼,转身离去。

  琴声渐悄,歌声渐没,然后……

  “咿呀”

  肖张一声断喝覆在脸上的白纸哗哗作响

  铁枪直刺苏离

  梁王孙手执金刚杵,步沉如莲,神满如玉,气息笼罩整个客栈。

  狂风起兮,陈长生被掀翻在地,难以起身。

  一曲即将终了。

  那便是苏离的死期。

  然而,有人不肯让这首曲子停下。

  不是转身而走,舞衣破离的梁红妆。

  不是牵麟而归,盔甲残旧的薛神将。

  不是王府里的乐师想继续奏曲,也不是知音人要一曲到天涯。

  那琴声,那歌声,确实已然终了,然而客栈里,更准确地说是客栈楼下,响起了一声清脆的撞击,仿佛响木,仿佛竹琴,总之延续了这首琴曲。清脆的撞击声,极富节奏感地响起,仿佛让这曲子有了新的生命在长街上分头离去的梁红妆与薛河同时停下脚步,霍然转身望向客栈,脸色震惊。

  啪

  啪啪

  啪啪啪

  到底是何物发出的声音?

  客栈楼下的柜台很旧,漆皮渐落,上面有个算盘。

  算盘的珠子正在不停地撞击。

  拨弄算珠的人,却已经不在柜台旁。

  伴着清脆的撞击声,数十道白色的空气湍流,出现在客栈废墟里。

  看着那些空气湍流,梁王孙神情肃然,王袍呼啸而起,双眼亮若星辰。肖张的神情则瞬间变得无比震惊,然后暴烈起来嗤啦一声客栈一楼与二楼间的地板,就像是张脆弱的纸般,就这样碎了。一把刀破地板而出,破数十气团而现,带着无比恐怖的啸鸣声,斩向肖张肖张的登场何其嚣张,这把刀却要比他更嚣张。因为这把刀根本没有拦他铁枪的意图,斩的是枪后的人。这是在明确地告诉肖张,我的刀一定比你的枪更快,更沉,更狠。在你的铁枪杀死苏离之前,我的刀一定会先把你的头颅砍下来看着这把迎面斩来的铁刀,肖张震惊,然后愤怒。

  他识得这把刀。他知道这把刀是由汶水唐老太爷亲手打造并且免费相赠。他更知道这把刀看似普通,实际上有神鬼难抵之威。他想要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难以发出声音。

  刀声呜咽,就像一个寒酸书生在哭,像一个破家的孩童在哭诉。

  这刀,好怒。

  肖张和把这刀打过无数次交道。在荀梅入天书陵后,这世间就属他和这把铁刀战斗的次数最多。当然,也属他败的次数最多。但他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把刀这般恐怖过。

  浔阳城天空里的阴云,仿佛被斩开了一道口子,隐约有蓝天出现。

  肖张知道自己不能退,不然他一定会败在这把刀下,甚至可能道心与战意都会被这把怒刀斩碎,今生就此变成废人。他双手紧握铁枪,横直砸向那把刀

  轰的一声巨响

  白纸在空中飘起,有鲜血落在纸上。

  肖张倒掠而飞,一路喷血,重重地砸在客栈对面的院落里。

  烟尘碎石屑里,响起他愤怒不甘的吼声。

  “王破你居然偷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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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一十章 天凉好个王破(上)

  清啸响彻客栈楼间,梁王孙终于出手,掠至那人身前。

  他的身法光明正大,堂堂正正,虎踞龙盘,飘然而来,却沉重如山。

  他的手中拿着金钢杵,散着无限光明,仿佛春阳,其暖醇美。

  总之,无论身法还是功法,都有王者气度,令人根本生不出躲避之意。

  这是梁王孙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出手,他的眼神无比明亮,神情无比凝重,出手便是自己最强大的手段。

  因为他很清楚自己的对手有多强大。

  陈长生心生凛意,心想先前在辇上,如果梁王孙出手便是威力如此之大的手段,他可还有机会破开这片光明,回到客栈里?

  以他现在的境界修为,根本没有办法应对梁王孙的光明手段,因为这手段太过光明,堂正无双,无法破,也无法应,只能硬撑,死扛,然后身死。因为这是梁王孙最强大的手段,即便是那人,也无法避开,无法破掉。

  那人选择的方法是硬接。

  一只手掌破开垂落的雨丝,在苏离与陈长生的眼前,悄然无声却其疾逾火地来到前方,挡住了梁王孙的金刚杵。

  那只手掌很细长,很适合用来握刀,掌心却显得有些厚实,很明显握刀的时间太长,或者正是因为这个缘故,这只手掌很轻易地握住了金刚杵的杵尖。就像握住刀柄一般。

  无限的光明,尽数敛没,于五指之间。

  两道强大的气息,两个近乎完美的星域,便在这一握之间相遇。

  便在这时,长街对面传来一声怒喝,肖张如飞石般疾射而回,带着满身灰尘与雨水,带着满天石砾掠到楼间,铁枪挟风雷再刺受伤后的肖张变得更加疯狂。覆在他脸上的白纸上到处都是血点,衬得他的眼睛,无比幽深而恐怖,更有炽热胜日的暴烈气息那人站在苏离与陈长生身前,左手握着金刚杵,看着梁王孙,平静而专注,似是根本没有留意到肖张的霸蛮归来然而就在铁枪落下的那一瞬间,他的衣袖动了。

  微雨微风间,青色衣袖微起涟漪,然后刀势再起。

  那人挥刀向着肖张砍了下去,动作异常简单,可以说是挥洒如意,也可以说是轻描淡写,甚至给人一种感觉,似乎极不在意。

  依然铁枪先起,依然刀势后生,但刀锋所向依然不是铁枪,而是枪后的肖张,那张苍白的纸张,因为这把看似寻常无奇的刀,就是比这霸道的铁枪更快,更强肖张愤怒、不甘、痛苦、疯狂……却不得不横枪,挡这世间,没有几个人能挡住肖张铁枪。这世间,也只有这人从来不会挡他的枪,只会逼着他用枪来挡,所以肖张很讨厌这个人,一看见他就烦躁痛苦到了极点。

  轰的一声巨响

  铁枪与那把刀在客栈楼间再次相遇。

  其时,梁王孙的光明还被那人握在手里,还在燃烧,还在喷吐着能量。

  这三人的名字,都是世间最响亮的名字。

  分隔多时,他们终于在浔阳城里相会。

  三道恐怖的气息在此相会。

  三道强大的领域在此相会。

  刀锋破空而起,枪势直欲揭天,光明笼罩四野。

  气浪向着客栈外喷去,浔阳城里骤然起了一场大风。

  然而客栈废墟间,却是诡异的安静,没有风,甚至连声音都没有。

  梁王孙的眼神明亮的仿佛星辰,鬓角的发却已经湿了。

  肖张脸上的白纸不动山,却有血水在上面行走,仿佛蚓丨痕。

  那人站在苏离和陈长生身前,一手执刀,一手握杵,仿佛站在门槛之前,却不知道他是要开门,还是要关门。

  最终,他的刀落了下来。

  原来是关门。

  不请而来的客人,被请出了门槛之外。

  铁刀落下,势不可挡。

  便是肖张都挡不住。

  铁枪主速颤抖,嗡鸣不止。

  肖张被迫再次后掠。

  那把刀一直跟着他。

  白纸飘舞,风筝不知飞去了何处,肖张一路后退,不知撞毁了多少庭院。

  刀锋落下,雷声不绝,响彻整座浔阳城。

  到处都有房屋在垮塌,烟尘处处,灰砾乱飞,只隐约能够看到肖张的人影。

  最终,肖张压过了这一刀的刀势,站稳了脚步。

  其时,他已经到了城西,距离客栈,已有七里。

  他望向远处的客栈,发出一声愤怒至极的喊叫。

  “王破,你疯了”

  铁刀离手而去,那人没有兵器。

  他不需要兵器,他的左手还握着那把金刚杵。

  梁王孙的万丈光明被他握在手中。

  他望向梁王孙,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凌厉意味。

  退,或者败。

  梁王孙的眼睛越发明亮,仿佛星辰将要毁灭。

  作为一代君王的后代,荣光与骄傲,便在这一步不退之间。

  那人懂了,于是不再多说什么,握紧了手掌。

  握,便是握刀,握刀,便是握拳。

  那人出了一拳,把光明拢在拳中央,然后击破。

  轰的一声巨响,仿佛在很远的地方,是千里之外的春雷,是深渊底部的涌泉。

  实际上,是手指间的能量湮灭。

  梁王孙的脸色瞬间苍白,眼神里的光明迅速黯淡,仿佛星辰失去了光彩。

  他看着那人,满是不可思议,震撼说道:“你疯了?”

  刀锋落下,是雷声。

  拳碎光明,是雷声。

  无数雷声,响于浔阳城里,最后一记,最响的一记雷声,来自那人的身体。

  轰狂风劲吐,气息碾压,客栈终于完全垮塌。

  碎掉的石砾与瓦片到处溅射,不知多少人被击中,纷纷跌倒。

  烟尘大作,旋即被雨水打湿落下。

  眼看他楼垮了,本来在楼里的人们,已经出现在雨空里,本来在二楼的人们,这时候来到了地面,苏离依然坐在椅中,仿佛无所察觉。

  肖张从雨街那头走来,脸上的白纸已经烂了一角,露出下面恐怖的伤口。

  他握着铁枪的手不停颤抖着。

  梁王孙脸色雪白,握着金刚杵,手也同样颤抖。

  那人依然沉默如故,平静如故。

  那人一身青衣,有些瘦高,安静沉默,双眉微垂,一身落寞。

  不知为何,看到他便会觉得寒酸。

  不是普通的寒酸,而是富贵过后的寒酸,是繁花过后的萧瑟。

  他不顾盼,不自豪,只是这样站在苏离和陈长生的身前。但画甲肖张和梁王孙联起手来,都无法过去。

  因为他是王破。

  逍遥榜第一,天凉王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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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一十一章 天凉好个王破(下)

  数十年前,天凉郡出了一个年轻人,他叫王破。

  从他出现的那一天开始,修行世界野花盛开的年代正式到来。

  他是修道的天才,亦是战斗的奇才,无论是修行天赋还是战斗能力,在同时代的修行者当中,他永远都是最强的那个人。在周独夫之后,他是唯一超越本身年代境界的、无疑问的最强者。从青云榜到点金榜,再到逍遥榜,他都是榜首,比起当今的秋山君和徐有容还要更加风光。无论是曾经获得大朝试首榜首名的踏雪荀梅,还是世家传承、积蕴千年而一朝迸发的梁王孙都难以望其项背。荀梅甚至因为他的缘故,在天书陵里苦苦修道三十余载而不得出其门,以狂傲疯癫著称的画甲肖张为了能够超越他,甚至走火入魔,险些变成废物。

  如今他已修行至聚星境巅峰,仅在五位圣人与八方风雨之下,除了苏离这种云游四海的绝世强者又或是汗青神将这样的前代传奇,再无人比他更强。而不要忘记,他正式开始修行不过数十载,他被人类世界看好能够进入从圣境,成为下一代的圣人或者是接替某位八方风雨,甚至极有可能走的更远,进入传说中的神隐境界街巷一片死寂。

  人们看着客栈废墟里那名身着青衣的中年男子,哪里敢发声。长街一头,梁红妆脸上的神情异常复杂,想着多年前的往事,妩媚不似男子的容颜上涌现出几抹不健康的红色,明显心神激荡过度,在长街的另一头,薛河神将看着他随意提在手里的那把刀,想起前些天苏离对自己说过的那番话,心里生出无以复加的挫败感觉。

  当时薛河请教苏离,为何世人都认为他无法追上王破。苏离对他说,无论刀还是人他都距离王破太远,他追问原因,苏离说,因为他要用七把刀,而王破只用一把。这番对答让他若有所悟,以为明白了些什么,然而直到先前那刻,看着王破手里的刀把肖张斩飞两次,斩的浔阳城里墙倾院塌,他才知道,原来苏离的答案是在敷衍自己。

  他不如王破,和用几把刀没有任何关系。就算王破愿意用三百六十五把刀,每天换一把刀来用,他还是不如王破,他和王破之间的境界差的太远,这和毅力意志无关,只与天赋有关,这种认知是何等样的令人绝望而伤感。

  王破的出现给准备离开的梁红妆与薛河带来了极大的精神冲击,也给这整座浔阳城尤其是城里这些想要杀死苏离的人带来了极大的压力,以至于一片死寂。唯有陈长生在震惊之余,生出无限温暖。

  是的,不是狂喜,而是温暖。

  狂喜往往是惊喜,来自于意想不到。温暖,更加平和,更加深远,更加悠长,那是一种所想所愿与现实完美重合的欣慰——他不知道王破为什么会出现在浔阳城,他感谢王破的出现,替苏离也替自己,替那些天真的、幼稚的那些想法感谢他的出现。

  便在这时,王破的身体微摇,然后咳了起来。

  他咳的是血,每口血水里都有精神气魄。

  所有人都看得到,他咳一声,便疲惫憔悴一分。即便他是王破,面对肖张和梁王孙这等级数的对手,尤其是以一敌二,也难言必胜,想要一刀退敌,他用了极强硬的手段,以至于受了本不应该受的伤。

  微风吹拂着客栈的废墟,肖张脸上的白纸哗哗作响,眼中的困惑却无法散去,梁王孙的神情前所未有的凝重,同样也有极浓郁的震惊及不解。在战斗里,肖张和梁王孙都曾经发出过惊呼——他们觉得王破疯了。

  都是逍遥榜中人,自少年时便时常切磋,他们其实和王破很熟,他们知道王破的性情,王破的境界,王破的阵营,王破的喜恶,王破的行事风格。他们知道王破现在虽然是槐院的半个主人,但他从来不认为自己是南人,而且王破不可能对离山有半点好感,最关键的是,王破不喜欢苏离——苏离太散漫,像云一样,王破则太自律,像一本翻了无数遍的帐簿,他为什么会救苏离?

  都是聚星巅峰强者,他们很清楚王破的境界修为。王破当然强的不像话,但绝对不可能如此轻描淡写地击败他们二人的联手,甚至让他们受了短时间内无法复原的伤势,唯一的可能,就是王破动用了他最强硬的手段,以至于也受了重伤。

  肖张和梁王孙现在伤的不轻,无力再战,王破看似犹有余力,实际上付出的却更多,甚至有可能影响到他将来的修道生涯。为什么?他为何如此强硬决然,不惜代价?为什么为一个南人愿意付出如此大的代价?

  “你为什么要救他?”白纸上是点点血迹,仿佛梅花,衬得肖张的眼神愈发血腥恐惧。他死死地盯着王破,感受着经脉里的真元肆虐,声音嘶哑喝问道,愤怒而且不解。

  王破有些疲惫,双眉的眉尾向下垂的更多,于是显得更加寒酸,配上那身洗至微微发白的青衣,看上去真的很像一个普通客栈的帐房先生。他向肖张反问道:“你为什么要杀他?”

  肖张未假思索,理直气壮甚至气壮山河说道:“因为我不爽他。”

  王破沉默了会儿,不再理会这个疯子,望向梁王孙。

  梁王孙脸色苍白,眼神渐由黯淡转为明亮,说道:“我与他有仇。”

  这是平静而强大的理由。

  王破说道:“不争一时。”

  梁王孙说道:“只争朝夕。”

  王破说道:“不合道义。”

  梁王孙说道:“你的义不是我的义。”

  王破说道:“义者,大利也。”

  梁王孙不再多言。

  王破又望向肖张,看着白纸后的那双眼睛,说道:“你不爽他,所以要来杀他,我不爽你们要杀他,所以我不让你们杀他。”

  就像先前苏离与陈长生的问答一般,世间很多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天凉王破,果然不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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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一十二章 风雨阻城

  长街上安静无声,数百人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陈长生站在客栈废墟里,看了华介夫一眼。先前,这位浔阳城的主教大人曾经警告过他,有位槐院的大人物正在北地游历,极有可能带来极大的麻烦。

  现在看来,国教果然是大陆最强大的势力,连这般隐秘的情报都能准确地察知,只是主教算错了,那人不是麻烦,除此之外……苏离也错了。

  陈长生看着王破的背影,对苏离说道:“你看,终究还是有人愿意帮助你,这个世界并不是一味黑暗,值得信任在微寒的细雨里,王破站成一棵孤树。他击退梁王孙和肖张,以无比强硬的手段砍得二人无力再战,为此也受了重伤,咳着血,声音显得有些虚弱。

  “走吧。”他没有转身,直接说道。

  陈长生知道这句话是对自己说的。他把苏离从椅中扶起,跟着王破,深一脚浅一脚走过被雨水打湿的断梁碎石,向着街上走去。

  苏离觉得这般有些辛苦,最关键的是,他要被陈长生扶着,便不能走的潇洒随意,更还要被数百个人看着,这严重有损自己的传奇色彩。

  “进城之前我就说了,那两头毛鹿别急着放走,你偏不听”

  他对陈长生恼火地抱怨道:“我不管,你赶紧给我找个座骑来。”

  陈长生很无奈,心想这时候到哪里去找座骑,说道:“等出城再说。”

  苏离指着街那头薛河手里牵着的火云麒说道:“这畜牲不错,能飞。”

  陈长生心想整个大陆都知道那不错,问题在于那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而是一个心心念念想要杀死你的大周神将的座骑,不赶紧离开浔阳城,还弄这些做啥?

  苏离看着他脸上的神情,勉强说道:“实在不行,梁王府的那座辇也可以。”

  陈长生沉默无语,心想自己真的错了,当时在雪岭温泉的时候就不该走回去,便在二人说话的时候,王破一直在前面安静等待,显得极有耐心,忽然间,他转身向人群走去,来到一名修行者身前,伸出右手——那名修行者牵着一匹黄骠马。

  蹄声答答,王破牵着马走回来,把缰绳交到陈长生的手里,然后转身,提着那把刀继续向长街那头走去。看着他的背影,陈长生微怔,没想到他竟然也是个妙人。

  他看着就像个寒酸的算帐先生,但是个极妙的算帐先生。

  “王破是个很有趣的人,当年他在汶水城做帐房先生的时候,我就很看好他,只不过……他的眉毛长的不好,太寒酸,太愁苦。”

  苏离骑着黄骠马,心情好了很多,有了闲谈忆旧的心思,指着前方的王破说道:“如果他能长的好看些,我当时一定会对他好点。”

  王破应该听到了他的这番话,脚步微顿,然后再次前行,踩破街上的雨水,便在这时,天空里落下的雨也渐渐停了,远处的天空露出碧蓝的颜色。

  这场浔阳城的盛宴,来了很多赴宴者,有画甲肖张、梁王孙这样的逍遥榜中人,还有很多势力,至此时这场宴会即将落场,但还有很多不肯离席的人。

  那些人与苏离之间有血海深仇,有化不开的旧怨。

  王破的刀能够杀退肖张和梁王孙,却无法震慑人心。那些人既然是来杀苏离的,已然置生死于度外,连死都不怕,自然也不会怕王破。

  街上的青石被雨水打湿,变成无数块黑砚,街旁站着很多人。

  王破提着刀在前,陈长生牵着缰绳在后,的的答答,那是雨水从檐下滴落的声音,也是血水淌落的声音,也是心脏跳动的声音。

  人群的目光很复杂,敬畏、恐惧、愤怒、不甘。

  王破脸上的神情没有任何变化。陈长生看着脚下。苏离依然望着天空,散漫至极,在他的仇人眼中,自然显得特别可恶。

  有人终于忍不住了,掠入街中,喝道:“苏离,纳命来”

  陈长生依然沉默,左手已经握住了剑柄,苏离依然看天,毫不在意。

  从雪原一路南归,数万里归程,二人已经迎接过太多次袭击。现在,南归的队伍里多了一个人,从两个人变成三个人,他们更不会担心什么。

  凌厉而沉稳的刀意破空而起,只听得一声闷响,那人根本没有来得及掠至街心,便被震飞了回去,重重地摔在墙上,伴着烟尘昏死过去。

  又有人至,然后再次被铁刀击飞。浔阳城的长街上,到处都是飞起的身影,喷出的鲜血,闷声的惨呼,痛苦而绝望的嘶吼。

  王破提着刀,当先而行。他只是提着铁刀看似随意地击打,便没有一个人能够越过他的刀,靠近苏离,无论那人是北地的聚星初境强者,还是哪个宗派的天才。

  自始至终,他未动刀锋,所以没有人死去。

  长街两旁,到处都是倒地难起的修行者。

  果然是逍遥榜上的最强者。

  除非是圣人亲至,八方风雨到场,谁能阻得了天凉王破?

  陈长生依然紧紧握着剑柄,沉默而警惕。

  他的视线没有停留在王破的身上,也没有落在那把神鬼难测的铁刀上,虽然他很清楚这是很难得的学习机会,而是一直落在街旁那些很容易错过的地方。

  ——断墙,垂檐,受伤的修行者,痛骂的少年。

  即将离开浔阳城,却也是最危险的时候。

  他从来没有忘记那个始终隐匿在夜色里的刺客。

  那个已经沉默跟随他和苏离数千里之远、耐心强到令人惊怖的天下第三刺客。

  那个有一个非常普通名字的刺客:刘青。

  他觉得刘青会出手。

  王破已经来了,刘青如果不趁着浔阳城最后的混乱出手,一旦他们离开浔阳城,刘青便极有可能再也找不到出手的机会,最后如苏离那样,把自己陷进最尴尬的境地。

  浔阳城头渐近,转过前面那个街角,便能看到紧闭的城门。

  便在这时,梁王孙说了一句话。

  从离开客栈开始,梁王孙一直跟着他们。

  他现在已经无力出手,却不愿离去。

  他想看看苏离是不是还能活下去,想看看这天究竟会不会睁眼。

  他对王破说道:“天下虽大,已无苏离能容身之所,你又能带他去哪里?”

  王破停下脚步。

  黄骠马停下脚步。

  王破转身望向他,说道:“我送他回离山。”

  陈长生带着苏离走了数万里。

  那么,他也带苏离再走数万里,走回离山又如何?

  “可是……就算你送他回了离山,又还有什么意义呢?”

  长街那边响起一道淡漠的声音。

  陈长生心想是啊,如果离山真的有变,苏离就算回了离山又能如何?

  难道世间如此之大,却真的已经容不下他了?

  然后,他忽然间警醒,望向声音起处。

  是谁在说话?

  王破的神情变得极为凝重,肃然无语。

  他很警惕,甚至要比面对肖张和梁王孙一起还要警惕无数倍。

  看着街道转角处缓缓出现的那个人,陈长生觉得身体变得很寒冷。

  不会吧。

  他在心里默默想着。

  忽然间,愤怒无比。

  故事,不应该有这样的结局。

  一场吃人的盛宴,凭什么就要按主人的意愿收场?

  愤怒,源自于无助。

  陈长生这时候感觉很无助,因为他真的绝望了。

  无论是在荒野里面对薛河还是梁红妆,还是在客栈里看到梁王府的大辇,他都没有绝望过,哪怕面对着肖张的铁枪,他连剑都举不起来的时候,他还是不绝望。

  因为他还活着,苏离还活着,他相信这个世界肯定有人会来帮助他们。

  他对着浔阳城的明媚春光喊出那四个字,就必有回响。

  果然,王破来了。

  他欺风踏雨而来。

  然而现在,这人……居然也来了。

  再明媚的春光,终将消散。

  念念不忘的回响,也将消散。

  就算还有人愿意来帮助他们,又还有什么用呢?

  现在,还有谁能帮得了他们呢?

  街道转角处出现的是个中年人。

  那人长发披肩,里面却隐隐能够看到很多如雪般的痕迹。

  以至于无法分清他究竟活了多少年,修行了多少年。

  数十年还是数百年?

  那人很高大,很瘦削。

  那人气度非凡,潇洒无双,因为他是世家领袖。

  那人神情很冷漠,因为他是绝情灭性的绝世宗宗主。

  看着王破和陈长生,他自有一份霸道与居高临下的气势。

  即便看着苏离,他也毫不掩饰自己的自信与狂傲。

  名动八方,风雨如晦。

  来人正是八方风雨。

  朱洛。

  他是大陆的最强者。

  他是修行世界的神明。

  浔阳城的长街上一片安静,然后响起无数声音。

  数百名修行者纷纷拜倒。

  梁王孙长揖行礼。

  肖张脸上的白纸动了动。

  王破没有动,没有行礼,静静看着对面。

  陈长生也没有行礼,他忘了行礼。

  苏离坐在马背上,居高临下。

  他看着朱洛说道:“你们这些老家伙终于忍不住了。”

  朱洛说道:“只是不忍亲手杀你,所以不想相见。”

  苏离安静了会儿,感慨说道:“看来,我当年的看法果然没有错。”

  朱洛问道:“什么看法?”

  苏离看着他认真说道:“你们几个都是王八蛋老王八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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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一十三章 三棵松(上)

  朱洛身为八方风雨之一,极少会出现在世人眼前,但今天他必须来,而且说实话,对于他的出现,无论王破还是浔阳城里的这些修行者,都并不觉得意外。苏离是何等样的人物?为了杀他,黑袍不惜以周园为引构织出一个阴谋,魔族在雪老城前的荒原间,摆出了如此大的阵势。现在人类世界同样想要杀死他,只凭沿途那些杀手与薛河、梁红妆这等层级的高手哪里足够?

  即便加上现在浔阳城里的数百名修行者,哪怕再加上王破、肖张、梁王孙这三位中生代的最强者,依然不够。无论是来送行还是请魂,事涉苏离生死的重要历史时刻,即便圣后、教宗这些圣人没办法出现,八方风雨无论如何也必须到场。

  在世人眼中仿佛神明一般的朱洛,从天空降临地面,来到嘈杂而纷乱的人世间,出现在浔阳城里,出现在长街的那头,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是来杀苏离的——想着汉秋城外的树林,林外那间凉亭,亭下长发披肩的世外高人形象,陈长生感觉很不好,然后听到了苏离的那番话,才明白了过来。都是生活在世间的人,哪里会真的存在餐风露宿、不食人间烟火的世外高人?

  既然是世间人,难免要做些混帐事,无论是主动的还是被迫的。陈长生看着朱洛漠然的脸庞,沉默不语,想起唐三十六在国教学院榕树下说过一句话,没有人会随着年岁增长品德就天然提升,绝大多数时候都是一个年轻的傻逼变成了老傻逼——老混蛋,老傻逼,都是污言秽语,放在此时此刻,却是那样的掷地有声。陈长生不会说这样的脏话,看着街对面的朱洛,却忍不住想着这些词。

  他的感觉没有错,此时的朱洛不再是汉秋城外亭下那个清冷飘渺的世外高人,也不是数百年前在雪原月亮的照拂下一剑斩杀第二魔将的人类勇士。这时候的朱洛,是世家领袖,是大周门阀,是大陆强者,是人,是一个普通的人。

  一个可以为了利益杀人的普通人。

  王破行完礼后,便一直安静地站在苏离和陈长生的身前,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自然也没有让开道路的意思,就连手里的刀都没有收回鞘中——面对辈份、地位、实力都远在他之上的八方风雨,这份沉默与不动很不恭敬。

  朱洛看着他说道:“我不想出现,但你让我不得不出现。”

  这说得是王破那看似沉稳、实则疯狂的一刀,以将来的惨重代价直接重伤肖张和梁王孙,继而连破浔阳群豪,眼看着便要带着苏离出城。如果朱洛这时候再不出现,说不定王破真的可以逆人类世界大势所趋,帮助苏离活下来。

  以朱洛在人类世界里的地位,他的这句话对王破是极高的赞誉,虽然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当然,赞誉不是赞美,更不代表欣赏,准确来说,朱洛用这句话清晰甚至有些不悦地表明了自己对王破的欣赏与不欣赏说完这句话,朱洛望向陈长生,喝道:“教宗大人在离宫忧心忡忡,师长亲友都在担心你的安危,千万人在京都祝福你,盼你活着,结果你活着,却在路上耽搁了这么长时间你想做什么?难道你准备不回去了”

  与和王破说话时的前辈口吻相比,他对陈长生说话的语气更加不客气,陈长生虽然现在是国教学院院长的身份,但毕竟年龄尚幼,而且从梅里砂的角度来说,他认为自己就是陈长生真正的长辈,自然难免显得有些严厉,最后那一句,更是近乎教训丨与喝骂。

  陈长生没有开口说话,不是因为无颜以对京都师长,也不是惭愧于长辈的教诲,而是他这时候依然很生气,他担心自己开口辩驳会显得不够尊重长者。王破也没有说话,因为他觉得不需要说话,他不需要别人的欣赏,哪怕那个人是朱洛。

  街道一片安静,没有任何人说话。

  从朱洛出现之后,除了苏离散漫的声音之外,整座浔阳城便只听得到他的声音。八方风雨是最强者,无论是这座浔阳城抑或整片大陆,所以哪怕他说话的声音很淡然,也轰隆如春雷,整个世界都必须仔细地听着。更何况他今次出现在浔阳城街头,还代表着大周朝廷的集体意志,与陈氏皇族亲密无间的他,与圣后娘娘以及国教系统,很明显早已达成了某种协议。

  圣后娘娘,离宫,朱洛,这是大周朝的三座高山,陈长生本是生长在其中一座山里的青青幼松,因为所在的位置高,所以很受尊重,地位也很高。但现在,他要与脚下这座高山的意志相对抗,还要直面另一座高山的阴影,他能做什么?

  他望向王破。王破瘦高的身躯在微寒的风里轻轻摇晃,真的很像一棵已然茁壮的松树,还没有完全粗壮至雷斩不倒,但至少不会轻易地被东西南北吹来的风改变形状。朱洛来了,他没有拜倒,没有让开,没有退却,被风拂的微微低头,沉默不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然而,只是这些没有任何意义。

  他是逍遥榜第一的中生代最强者,但不可能是朱洛的对手。

  朱洛是八方风雨,是已经踏入神圣领域的人物。

  在此时的浔阳城里,在整个大陆,唯一敢直视甚至是无视五圣人和八方风雨的人,除了他们彼此,就只剩下一个苏离毫不掩饰自己的轻蔑与嘲弄,说道:“你们这些老东西现在就只会吓唬小孩子?”

  这说的是朱洛分别对王破和陈长生说的那两句话,不待朱洛回答,苏离剑眉微挑,又说了一段话。

  “我知道你们很想我死……从很多年前你们都想我死,无论是天机老人还是你,因为当我还很年轻的时候,你们就已经杀不死我,所以你们越发想杀死我,基于同样的道理,我想,其实你很想王破这时候出手,然后你好找借口杀死他?”

  这段话很诛心,所以街上很安静。

  人们只能装作没有听到这段话,包括王破自己也不便有什么反应。

  朱洛面无表情,没有说什么。

  “随着我越来越强,你们越来越想我死。”

  苏离感慨说道:“天海、白夜行那对夫妻,你们这八个废物,现在就连寅老头儿都想我死了……”

  五圣人、八方风雨,除了苏离自己,这片大陆有十三位最强者。

  他此时点了十二个人的名字。他指控这些神明般的存在,都是意图谋杀自己的凶手。

  “我没有什么不爽,因为我从来没有兴趣在神国里与你们这些家伙站在一起。”

  他撇了撇嘴,最后说道:“我只是有些后悔,当初就应该把你们八个废物杀掉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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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一十四章 三棵松(下)

  作为在人类世界德高望重,在黎民百姓眼中有若神明的八方风雨,在苏离的口中就是八个废物,更不要忘记在最开始的时候,他就说过对方是老混蛋。这还罢了,听他的口气,似乎说杀便能杀死这些大陆的最强者,真是何其狂妄骄傲,即便他是传奇的离山小师叔,场间听到这番话的人,依然觉得太过夸张,甚至荒唐。

  朱洛的脸上没有露出因荒唐而生出的嘲弄神色,也没有愤怒,还是那般的漠然,作为绝世宗的宗主,他的道心修的便绝情灭性,这四个字并不是冷酷暴虐的意思,而是仿佛明月照雪原,孤清冷绝,不为外物神识所惑的意思。

  他看着苏离说道:“你没有机会了。”

  是的,苏离就要死了,无论他全盛之时有没有能力杀死八方风雨,甚至威胁到那五位圣人,他即将离开这个世界,未曾发生的事情只能成为消失在历史长河里的迷团。

  但苏离不这样认为,他看着朱洛说道:“待我养好伤,我首先就去汉秋城杀你。”

  他这话说的极其随意淡然,仿佛根本不知道朱洛是来杀自己的,仿佛不知道浔阳城就是他的葬身之地,仿佛下一刻他就会回到离山。

  朱洛披在肩头的长发被微风拂动,双眉同时微动,终于露出一丝讥诮的意味。

  “不对,不应该是去汉秋城杀你……而是去汉秋城杀你全家。”

  苏离纠正道。然后他望向人群前方的梁王孙,说道:“这一次,我要吸取曾经的经验教训丨再不能犯这些错误。

  “前辈,您这样是不对的。”

  陈长生牵着缰绳,回头望向他说道。是的,杀人全家这种事情怎么都是不对的,哪怕斩草不除根,可能会带来日后的燎原野火。

  一路南归,苏离以为自己很了解陈长生这个小孩子,但到了这时候,他才发现自己并没有完全了解对方,沉默片刻后笑着说道:“那就不杀他全家,只杀他。”

  这番言谈听上去就像是笑话,事实上本来就是笑话。

  即将死去的苏离,说将来要杀朱洛全家,他哪里还有将来?

  朱洛看着他,肃容说道:“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难道你不能正经一次吗?”

  先前浔阳城的主教大人华介夫对陈长生说过类似意思的话。

  “平静地迎接死亡就是正经?那我不会喜欢这正经,死在沙场上、万山里,还是死在舒服的床上和美人的怀抱中,我当然选择后者。”

  苏离说道:“说起来,我真的不理解你们这些老家伙究竟为了什么而活着……如果说利益,我看不出来你能从这件事情里获得多少利益看来你也挺惨,毕竟这里是天凉郡……那些老家伙可以躲在自己的洞府里、都城里,你却没办法躲。”

  朱洛沉默片刻后说道:“有些事情,总是要解决的。”

  自始至终,这位德高望重的天凉郡大人物,都没有在浔阳城现身的意思,因为哪怕是他也不愿意亲手杀死苏离,至少双手不能沾上苏离的血。

  直到王破出现,刀破雪空,群豪避退,他不得不出现。

  苏离看着他嘲讽说道:“那你有没有想过以后的事情怎么解决呢?虽然说南边也有很多人一直想我去死,但怎么说我也是天南的偶像人物,如果你的双手沾了我的血,那么南人的愤怒就要由你朱家和绝世宗来承受了,你有没有做好心理准备?”

  朱洛没有说话,像他这样的人物,道心无法,世事洞明,哪有算不清楚时局的道理,只是正如他所言,这件事情既然发生在天凉郡,那只好由他来解决。

  “活了几百岁,终究还是要被人当刀来使。”

  苏离看着他同情说道:“你妈怎么生了你这么个白痴?你爸在九泉之下得知朱家会因为你今天的决定日渐衰弱,会不会后悔生出你这个白痴来?”

  锋利刺耳,字字诛心,却不仅仅因为这是污言秽语,而是因为这些话没有错。无错之言,便是剑,以苏离的本事,哪怕朱洛道心定如磐石,也要被留下些痕迹。

  朱洛看着马背上那个已然虚弱,连手臂都快要抬不起来的家伙,说道:“滔滔大河分两岸,哪怕只看不语,也总要选一边。”

  这说的是苏离,说的就是为什么整个大陆都要杀苏离。

  十余年前,大周在国教学院血案之后,正处内乱之中,长生宗与梁王府联手,意欲北伐,苏离却不愿意,甚至凭手里一把剑把这件大事给破了。百余年来,无论天海圣后还是教宗大人,都想着要南北合流,可苏离还是不于,凭着手里的一把剑,站在天南生生阻着天下大势无法向前。

  在这两件事情上,无论苏离怎么选,他都不会陷入当前的危局,然而他却偏偏什么都不选,他的态度非常骄傲而明确:“我若是砥柱,就该站在大河中央,我若是浮萍,就该顺水而下,我是苏离,我凭什么要站在岸边?”

  朱洛不再多言,说道:“离山会继续存在,只不过不再有你。”

  这是尊重,也是宣告。

  浔阳城的街头,安静无声,阴云渐盛,又有雨点缓缓飘落。

  “没有我的离山,还是离山吗?”

  苏离面无表情望向南方,想着离山上此时可能正在发生的事情,心情沉重。

  这不是狂傲的宣言,而是担忧。

  整个大陆都认为,苏离就是离山,他自己其实并不这样认为,他自幼拜入离山剑宗,知道离山自有剑魄精神,但事实就是,这数百年来,他就是离山顶上的那棵青树,洒下荫凉庇佑离山弟子,如果他不再了,离山将会如何?离山现在肯定有事,是什么事?离山的弟子们能撑得住吗?这是他现在唯一关心的事情。

  “终究,我还是不如黑袍……在这方面。”

  苏离收回眼光,望向朱洛说道:“他杀的人虽不见得有我多,但对人性阴暗面的认识却确实在我之上,神圣领域里依然有滚滚红尘,他太清楚你们这些所谓人类世界的守护者的心意,可是你们究竟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吗?”

  朱洛说道:“有时候,历史的河流需要倒退才能更有力量地前进。”

  “攘外必先安内?”苏离看着他嘲讽说道:“那你劝陈氏皇族里的那些人不要想着当皇帝可好?或者你去劝天海主动退位如何?”

  朱洛沉默片刻,说了一段道藏里的经卷,隐有深意。

  “我最不喜欢你们这些神神道道的作派。”

  苏离根本不想理会这段道藏里有多少深意真理,说道:“太不好玩。”

  “确实不好玩。”

  一直没有说话的肖张,大摇其头,脸上那张被雨水打湿的白纸发着啪啪的声音,像是在抽谁的耳光,然后他转身背着那把铁枪,向长街那头走去。

  他来浔阳城是杀苏离的,这时候有人来杀,苏离必死,他还留着做什么,像苏离这样的人物,哪怕重伤不能还手,杀死他也是有意思的,看着他去死却不好玩。

  梁王孙没有走,那数百名修行者也没有走,他们站在越来越大的雨水里,沉默不语看着街中的那数人,他们要等着看苏离怎么死。

  苏离摸了摸身下骏马湿漉的鬓毛,说道:“你们可以走了。”

  这六个字当然是对陈长生和王破说的,他虽然极为厌憎平静迎接死亡或者说回归星海这种调调,但终究还是要讲些气度,毕竟他是离山小师叔。

  人的一生要怎样度过,苏离想过很多次,最终也没有得出结论,大部分时间还是在凭着自己的喜恶行事,但人的一生怎样结束,他早已有结论。

  死在八方风雨的手中,虽然和他的想象有很大差距,但也算勉强可以接受了。

  陈长生牵着缰绳,低头看着靴子前的雨点,沉默不语。

  事已至此,再做别的事情没有任何意义,是这个世界要杀苏离,现在在雨街那头的是这个世界的最强者,他的剑再快再强,都不可能拦住对方。

  王破也没有说话。

  但他开始卷袖子。

  他的动作很慢,很专注,很仔细。

  他把右臂上的衣袖卷至肘间。

  如此一来,挥刀应该能更快上一分。

  苏离神情微凛。

  先前他那番诛心的言语,说朱洛这些八方风雨想找机会杀死王破这样的晚辈,就是想保住王破的命……他手上的鲜血太多,朱洛事后可以找到很多借口,但要杀王破则不同,在没有足够坚定的理由之前,任何对王破的举动都可以被理解成嫉贤妒能,因为不想被惊才绝艳的后辈取代地位,从而不顾人类的整体利益痛下杀手。

  只要王破不主动出手,在数百道目光的注视下,朱洛便没办法对王破做些什么,甚至他和其余的八方风雨在随后的一段时间里,还要格外注意王破的生命安全。

  但王破没有让路的意思。

  他卷起了衣袖,露出了手臂,准备出手。

  雨街愈发安静。

  苏离静静看着王破。

  朱洛静静看着王破。

  王破像是什么都不知道,开始用衣袖擦拭铁刀,神情平静专注,动作缓慢认真。

  朱洛忽然笑了起来,因为他终于真正的怒了。

  从他的笑容里感觉不到怒意,但浔阳城感觉的非常清楚。

  天空里的阴云压的更低,雨水瞬间变得滂沱。

  这就是神圣领域的威严,仿佛天威。

  然后他敛了笑容,看着王破面无表情说了一句话。

  “你,准备向我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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