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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侠玄幻] 择天记【作者:猫腻】(4月18日更新至“第一百三十五章 临兵斗者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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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章 推殿而入

  小明宫在西,距离皇宫南阳门一千四百九四丈,从南阳门到外殿的未央宫,还有七百多丈,以自己的速度,在不惊动宫里供奉的情况下,从这里赶到未央宫需要多少时间?夜色里传来的乐声到了哪一章?

  南方使团肯定已经到了,并且已经坐下,青藤宴即将开始,自己稍后赶过去应该还来得及,首先我得知道原因,落落想着这些事情,沉默不语,小脸上满是霜意,以至于整座宫殿都显得有些寒冷。

  好在现在这座宫殿里除了一名女官,便只有她与那位宫殿的主人,没有人会指责她无礼。

  小明宫是大周皇宫里最安静却也是最奢望的一座宫殿,因为这里居住着圣后娘娘最宠爱的唯一的那名女儿,平国公主——坐在主位上的那位少女容颜艳丽,年岁似乎不大,眉眼间却自然有抹挥不去的风情。

  面对集大周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平国公主,普通人连大气都不敢出,落落的态度却是毫不客气,言语间更是隐带指责之意:“平国,你把我骗到这里,不让我参加青藤宴,难道想不给个交待?”

  先前那位女官代表平国公主请她来到小明宫,不料来到小明宫后,那位女官便不停拖延时间,等她反应过来后,平国公主才终于现身,而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

  她很清楚,平国公主做这件事情是受人所托,肯定与青藤宴有关,但她只想到那些对国教学院虎视耽耽的圣后追随者,却没有想到,对方的目的始终都是在陈长生的身上。

  平国公主听着落落的质问,也不生气,微笑说道:“只是数月时间不见,听说你在国教学院里装乖巧的女学生,所以有些好奇,对了,你拜的那位先生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落落不理她,盯着她的眼睛,继续问道:“为什么?”

  “莫雨知道我和你关系亲近,所以让我把你留一段时间,至于为什么……她可没对我说。”

  平国公主说道,神情很是坦然,没有将这当成什么要紧的事情。

  落落却从她的表现里看出了刻意——很多人都知道,平国公主殿下与莫雨姑娘的关系并不怎么亲近,只是因为圣后娘娘的缘故,才维持着表面的热情与客套——她自然不会完全相信她的说法。

  平国公主说道:“不要想太多,莫雨奉母后之命主持最后一夜的青藤宴,最关心的便是那只凤凰与秋山家那孩子的婚约,她让我把你留在这里,还不是怕你到时候跳出来闹事。”

  她明明容颜稚嫩,却把秋山君称作孩子,显得很是古怪。

  落落最不适应她这副模样,微微皱眉,厌憎说道:“好好说话……我又不是你,我为什么要闹事。”

  平国公主的眼睛微微明亮,有些羞涩,说道:“我为什么要闹事?落落你真是喜欢说笑话。”

  落落说道:“你不喜欢徐有容……只要在皇宫里住过的人,谁不知道?”

  平国公主笑容骤敛,寒声道:“母后喜欢她,我凭什么要喜欢她?再说了,秋山家那孩子完美无缺,如此优秀,就应该做我大周朝的驸马,凭什么要娶她这个浑身山野气的泥猴儿!”

  落落微讽说道:“就算你把小时候和她打架打输的事情说上无数遍,也影响不了她在圣后娘娘和所有人心里的地位,不要说秋山君,就是我也更愿意娶她而不是娶你。”

  平国公主很是生气,说道:“你到底站哪边的?”

  落落说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一直喜欢她——当然,如果你肯放我离开,我可以站到你这边。”

  平国公主站起身来静静看着她,忽然展颜一笑说道:“莫雨第一次求我办事,你觉得我会办砸吗?”

  落落站起身来,说道:“这种对自己没好处的事情,你不是从来都不会做?”

  平国公主无奈叹道:“我毕竟是公主,总要替大周朝做些事情。”

  落落想了想,才明白她说的事情,应该便是与今夜南方使团提亲有关,却想不明白,自己在不在青藤宴现场,对这次提亲有什么影响,自己虽然佩服秋山君,但对他可没有什么想法。

  她的手抬起,离腰带极近,只要动念,便能抽出惊雨鞭。

  对方是大周朝的平国公主,极受圣后娘娘宠爱,即便是她,也不能做太过分的事情,但现在,落落忽然很想杀了她,因为她忽然间想到,对方只敢把自己骗到小明宫,但却有可能对先生出手!

  平国公主知道她的性情,却不畏惧,微笑着说道:“前些天听说你在青藤宴上把我那个远房外侄打成了废人,果然不愧是落落,我可打不过你,但……我如果出事,你们家承担得起吗?”

  落落看着她说道:“天海家都是一群疯子,我们确实承担不起……但你也清楚,我家也有很多疯子,如果我在京都出了事,就凭你,再加上莫雨,承担得起吗?”

  平国公主无辜说道:“这里是大周皇宫,你怎么会出事呢?”

  小明宫外的夜色里,不知隐藏着多少宫廷供奉与强者。

  那些人自然不敢真的伤了落落,却可以把她困住。

  就像因为某些原因,莫雨也无法真的伤了陈长生,所以必须想办法把他困住。

  现在他们师徒二人,都面临着相同的困境。

  “不要在我面前装蠢卖傻扮萌态,我也很擅长的。”

  落落握住惊雨鞭缓缓抽出,看着她认真说道:“我自己要出事,谁能拦得住?”

  平国神情微凛,因为她看出了落落的决然——如果落落真的在大周皇宫出事,她和莫雨加起来,也无法承受,最关键的是,今夜这件事情,娘娘并不知晓,八百里红河一怒,如何是好?

  “那个叫陈长生的少年究竟有什么好,竟然能够让你死心塌地成这样?”她看着落落,很是不解。

  “这不是你需要关心的事情,也不是你真关心的事情。”

  落落右手轻动,惊雨鞭在金砖上缓缓移动,她看着平国公主说道:“我现在也不想关心你们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我只要你命令殿外的那些人让开道路,我要去参加青藤宴了。”

  平国公主沉默不语,看似犹豫挣扎,实际上却是在心里默默计算着时间,待确认按照莫雨的说法,这时候那名少年应该已经被困在了桐宫中,才抬起头来微微一笑。

  “请。”她看着落落说道:“希望你还来得及。”

  ……

  ……

  夜色深沉,宫殿亮若白昼,落落来到未央宫外,颊畔青丝微拂,眉间有粒汗珠。她望向殿后阴影处,看到了金长史和李女史的身影,侧头静听片刻,清秀的双眉微微挑起,隐有怒意。

  陈长生不在殿内。先前那刻,他还在殿侧与东御神将徐世绩交谈,接着陈留王与他说了几句话,金长史和李女史不便靠近,不料下一刻,他便消失在了夜色之中,不知道去了哪里。

  落落望向夜色里的大周皇宫,无数飞檐楼榭,沉默不语,她知道,要在这样的时间段、这样广阔的区域里找一个人是多么困难的事情,那么自己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大周皇族有些人不想先生和自己出现在青藤宴上,因为南方使团要来提亲,这又是为什么?她捏了捏袖子里的锦囊,想着离开国教学院之前先生的交待,双眉挑的更高,仿似要飞起一般。

  对方不想自己做的事情,那么便去做。

  落落不再多想,直接推开未央宫紧闭的殿门,迎着殿内的光明走进去。

  殿内,南方使团已然到场,正与青藤诸院以及朝廷国教的大人物们见礼,有些未曾见过的人正在自我介绍,互道久仰之情,好一派其乐融融的场景,热闹非凡。

  便在这时,哐的一声,殿门被人推开!

  微寒的夜风虽然无法吹入,殿风的光线却为之一变,气氛也为之一变,因为推开殿门的那人显得很是无礼。

  待看清楚站在殿门处的那名小姑娘是谁后,殿内变得异常安静。

  先前已经有人注意到国教学院的座席上空无一人,正自讶异,此时终于看到了正主。

  落落的目光在殿内拂过。

  那名中年男人应该便是秋山家的族长,秋山源信。

  那名须发皆白,案前只搁着一碗清水,一只青梨的老者,应该便是离山长老小松宫。

  那名面笼白纱,气度清静的女子,既然穿着国教礼服,又与青矅十三引的那些女教授们坐的极近,应该便是当代圣女的同门。

  那三名神情淡漠,剑横于膝的年轻人,应该便是传言里的神国七律。

  青藤五院和那些通过大朝试预科的年轻学子们都见过。

  殿内有很多人,就是没有陈长生。

  落落的目光,最后落在最前方的一张座席上。

  那张座席距离陈留王等人的主席极近,比秋山源信和小松宫的位置只差一点。

  那张座席坐着的却是位年轻人。

  那位年轻人神情温和,亲切至极,气息普通,但绝不普通。

  因为他的眼睛里有光。

  落落看着那人,知道他便一定是神国七律里的苟寒食。

  传说中的苟寒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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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一章 请让我对你说一个字

  “这个小姑娘是谁?”

  南方使团来到京都,是做客的身份,按道理来说不应该主动发问,但那位面蒙白纱的女子与青矅十三引的师生相熟,与徐世绩也是旧识,见殿内气氛有些怪异,便问了一句。

  殿内大多数人都参加过青藤宴的第一夜,哪里会不认得这名把天海牙儿打成废人的小姑娘,听着客人发问,有人说道:“她是国教学院的学生,不知为何来晚了些。”

  听到这句话,那位来自圣女峰的女子轻噫一声,似有些意外,那三名剑横于膝的年轻人更是同时抬头,望向落落,目光骤然变得极为锋利,便像是出鞘的宝剑。

  远在南方,人们也知晓国教学院早已废弃,前段时间在路途上,他们听说了青藤宴第一夜发生的事情,才知道国教学院今年多了两位新生,这个小姑娘便是那个突然冒出来的天才?

  那三位来自离山的年轻人,便是传闻中的神国七律中的三人,在他们看来,击败天海牙儿自然算不得什么,但这个小姑娘如此年岁便如此强大,确实值得重视。

  苟寒食也抬头看了落落一眼,但他只是温和笑了笑,显得不是太过在意。

  落落没有理会那三名离山青年投来的眼光,神国七律自然了不起,她此时的精神都在苟寒食的身上,她感觉的很清楚,这个人真的很不简单,自己不是他的对手,先生呢?可否能胜过他?

  场间一时安静,她站在殿门显得有些刺眼。

  徐世绩神情冷漠道:“既然来迟,已是失礼,还不赶紧坐下,让客人们看了笑话!”

  听着这番毫不客气的话,陈留王微微一怔,然后笑了起来,心想徐世绩居然到现在还没有猜到这小姑娘的身份,看来圣后娘娘对他再如何信任也是有限,要比薛醒川差的远了。

  陈留王望向天道院院长茅秋雨,此时场间知道落落真实身份的,便是他们二人,只见茅秋雨神情肃穆,仿佛什么都不知道。他忽然心动微动,转身向梅里砂主教望去,却只见主教大人微闭着眼睛,似乎快要睡着。

  “老人家们都真沉得住气……”

  陈留王叹了口气,他很清楚主教大人深藏不露,只怕早就猜到了落落的身份。

  落落看了徐世绩一眼,如果换成别的时候,有人敢如此喝斥自己,她哪里会善罢甘休,不要看她在陈长生面前乖巧可人,真发起狠来,没看见平国公主都怕?

  但今夜情形特殊,她的手在袖中紧握着那只锦囊,想着陈长生先前的交待,深吸一口气,将怒火尽数压抑下来,也不与徐世绩说话,直接向角落里国教学院的位置走去。

  便在这时,礼乐声起,幔帘轻拂,在十余名宫女太监的簇拥下,一身华丽宫装的女子缓缓走进殿内。

  正是莫雨姑娘。

  她在大周朝权势虽重,但毕竟没有明面上的身份,按道理来说,会更低调些,但此时是在皇宫前殿,众人皆知她代表的是圣后娘娘,哪还好静坐席间,纷纷起身相迎。

  殿内数百人纷纷站起,南方使团的那几位大人物也不例外,在夜明珠的光明之下,仿似海浪。

  有两个人没有起身。

  一位是教枢处主教梅里砂,老人家闭着眼睛,唇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容,仿佛真的睡着了。

  一位是角落里的落落,她静静直视莫雨的脸,显得有些无礼。

  举场起立,却有两人未起,自然极为引人注目,所有人都望了过去,

  徐世绩的脸色更加阴沉,他虽然明明知道那个叫落落的小姑娘来历不凡,但今夜南方使团前来提亲,他必须保证一切都在掌握之中,所以先前刻意喝斥了她几句,就想提前看看有没有什么变数。

  此时变数似乎来了。

  主教大人的身份不同,他无法表达自己的愤怒,那么自然只有针对剩下的那个人。

  他冷冷地看着角落里国教学院的位置。

  如他的想法相同,没有人敢直视坐在上方的主教大人,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角落里,落在了落落的身上。

  落落理都没有理这些目光,她盯着莫雨,眼神平静,神情严肃,警告之意十足。

  众人心情微凛,不知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事情。

  徐世绩正准备沉声训斥两句,殿内忽然响起一道清脆的声音。

  “没事儿。”

  莫雨微笑说道,平伸双臂,广袖微垂,示意众人坐下。

  这句话似乎是对众人说的,对徐世绩说的,表现她宽仁的胸怀。

  只有落落知道,她这句话是对自己说的。

  她对落落承诺,陈长生一定不会有事儿。

  落落知道莫雨不会撒谎,尤其是此时此刻,她已经知道莫雨做过些什么,并且发出警告之后。

  她的心情放松了些,但她没有放松。

  她坐在角落里,静静看着莫雨,视线一刻不移。

  就像一只潜伏在山林里的虎,正静静看着猎物,随时可能跳出来,将对方撕成碎片。

  莫雨感受到远处角落里来的那道目光,微微挑眉,有些意外——她和平国公主一样,都以为所谓国教学院求学,只不过是她在百草园呆的太无聊,和普通人玩的小游戏。

  就算她与陈长生之间有些情谊,也不至于重视到这种程度才是。

  莫雨都能感受到她的目光,殿内还有很多高手,自然也注意到了。

  尤其是国教学院四周的人们,忽然觉得有些寒冷。

  ……

  ……

  陈长生以为自己死了,但没有死。

  黑色巨龙停在他身前的空中,没有继续向前。

  二者相隔十余丈,因为黑色巨龙过于庞大,这个距离非常近,他甚至可以看清楚龙牙根部积着的风雪。黑龙在缓慢悠长的呼吸,无尽数量的寒风呼啸而作,无数的雪粒与霜片,在风中翻滚着,飞舞着。

  陈长生觉得自己正站在遥远北方的雪老城外。

  让黑龙缓缓停下的,不是他的勇气,也不是他临死之前说的那些话,而是他手里的那把短剑。

  那把看上去很普通的短剑。

  看着他手里的短剑,黑龙的眼睛深处,仿佛有无数颗星辰逐次亮起,然后再次熄灭。

  每颗星辰都是一种情绪。

  惘然。

  不解。

  震惊。

  不安。

  怨毒。

  别离。

  相见。

  亲切。

  警惕。

  愤怒。

  壮阔。

  淡然。

  无法淡然。

  想忘记。

  难以忘记。

  失望。

  绝望。

  希望。

  还是希望。

  ……

  ……

  黑龙冷漠残酷的眼睛里出现了无数种复杂的情绪。

  做为人类,很难理解,为什么一瞬间的眼神便能包容如此多的情绪。

  陈长生无法理解,他满身风雪,紧握着剑,看着黑龙,沉默无语。

  黑龙静静看着他,看了很长时间。

  黑龙忽然……发出一声低吼!

  寒风呼啸,地底空间遥远的墙壁上积着的冰雪簌簌落下,银海表面的霜雪卷飞不定。

  那声低吼是一个字,因为那有具体的意思。

  那声低吼,更像是一个纯粹的声音,因为那就是声音,而且是单音节。

  极短促的一节声音,却极为复杂。

  就像一场飓风,看似狂暴单调,其中里面有无数湍流,有无数方向。

  这便是龙语。

  已经在人类世界消失了数千年、甚至上万年的龙语。

  时至今日,或者已经没有人听过龙语,至于会说龙语的人……更不知道到哪里找去。

  龙是这个世界最高级的生命,拥有最完美的身体与灵魂,只有它那无比坚固与无比复杂的生物构造与无比强大的神魂意识相结合,才能用这种难以想象的方法进行交流。

  至简者至繁,至高。

  “这就是传说中的龙语吗?”

  陈长生震撼想着。

  即便没有被风雪所困,想必他此时也会浑身僵硬。

  因为他真的很震撼。

  他的震撼,与这个世界上任何人听到龙吟后的震撼都不同,或者说,他的震撼要多出一个层次。

  他听过这种声音。

  在西宁镇旧庙,他和师兄看过三千道藏,最后一卷有一千六百零一字,相传其间隐着天道终义,他们不认识卷上的文字,于是去问师父,师父说他也不认识,但他……会读。

  于是他和师兄开始学着去读那些字。

  不知其义,但知其音。

  他一直不知道那些古怪的文字是什么。

  直到多年后在大周皇宫地底,在一条玄霜巨龙之前,他终于知道了。

  那是龙语。

  原来大道三千卷的最后一卷,是用龙语写的。

  安静。

  长时间的安静。

  黑龙静静看着陈长生,似乎在等待什么。

  陈长生不知道它在等待什么,所以只有沉默。

  黑龙的眼睛里再次有无数颗星辰依次明亮,然后熄灭。

  它沉默片刻,然后低啸了一声。

  这声啸真的很低,没有寒风起,却有寂灭意。

  陈长生的睫毛飘落。

  他的道髻被吹散,黑发飘散在身后,然后飘落。

  他的衣衫被吹破,然后飘落。

  龙啸低沉,愤怒的最终尽是失望,然后是绝望。

  陈长生知道自己又要死了——这个又字并不可笑,很可悲。

  黑龙先前似乎对他有所希望,所以让他多活了片刻。

  但现在那些希望没有了。

  陈长生忽然很悲伤,不是因为没有希望,不是因为自己。

  不知为何,听着黑龙的低啸,他悲伤的难以言语。

  他仿佛看到了无数岁月,无穷孤寂。

  黑暗的地底,欺骗与隐瞒,苦守与绝望。

  那些他也曾经经历过。

  死亡的阴影,就像漆黑的夜,苦苦折磨了他数年时间,每时每刻不停。

  他无人去说,无处去述,孤单地等待着最终的审判。

  他忽然想安慰一下这条黑龙。

  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觉得在这种时候应该说点什么。

  于是,他对着黑龙说出了一个字。

  他不知道这个字的意思。

  那是小时候,他在大道三千最后一卷里学会的第一个字。

  那是单音节的一个字,发音极为怪异。

  片段里仿佛蕴藏着无穷的信息。

  听到这个字,黑龙的双眼里忽然射出无数狂暴的光线!

  整个世界却安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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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二章 吱吱

  安静,绝对的安静,极长的安静,没有风声,没有滴水声,没有呼息声,黑色巨龙和陈长生都屏着呼吸,沉默不语,似乎是因为紧张,这紧张似乎又来自于终于看到了希望。

  黑色巨龙的希望不得而知,陈长生的希望自然是远离死亡,当他看到黑色巨龙的龙须缓缓飘起,悄然无声来到自己身前,轻轻抵住自己眉心,无法确定稍后究竟会发生什么。

  那根龙须与龙颌相接的地方极粗,逐渐变细,最前端时人类的尾指粗细差不多,看上去有些锋利,表面幽黑如夜,却又透明如玉,里面隐隐有黑色的光尘在翻滚,如阴云一般。

  龙须的尖端与他的眉心似触未触,相距极近,肉眼根本无法看清楚究竟有没有碰到,陈长生越来越紧张,刚从死亡边缘归来,更容易感受到恐惧,他握着剑柄的手流出很多汗水,然后迅速被环境低温冻成冰霜。

  悄无声息,黑色的龙须在他眉心轻轻点落。

  那种感觉很奇怪,并不粘腻恐怖,微凉微清,反而让他清醒过来,隐隐明白黑色巨龙的意思。

  那是让他继续。

  陈长生没有犹豫,说出了第二个字——依然是大道三千卷最后一卷里的文字。

  这个字的发音还是非常怪异,想要发出来极为困难,纵使寒雪覆面,也能清楚地看到,他的脸涨的有些通红,嘴唇却有些发白,似乎说出这个字,耗损了他极大的心神。

  黑色的龙须轻轻飘拂,幽黑的尖端在他的眉心前收缩轻弹,然后再次轻点他的眉心。

  陈长生明白,于是说出了第三个字,然后是第四个字,第五个字……

  随着那种奇怪的音节从他的嘴唇里发出,他的心神迅速损耗,越来越虚弱,但同时,他感觉到四周的寒意正在渐渐消减,十余个字说完后,温暖终于再次回到自己的腑脏里。

  黑色巨龙眼神依旧漠然,龙须却收缩弹回的越来越快,在夜明珠的光线下耀出无数道黑色的线条,最后仿佛要结出无数朵花来,那朵朵花都是心花,正在怒放。

  陈长生感觉到了它的喜悦,有些余悸难消——他说的这十余个龙语音节,没有按照道藏三千最后一卷的顺序,只是从一千六百零一个字里随意挑选出来,应该无法组织成语句,没想到这龙竟还是听懂了。

  他这样做是因为藏在骨子里的谨慎,不知道是对还是错,现在看来,应该问题不大。

  黑色龙须渐渐静止,缓缓离开他的眉心,轻轻地触了触他握着短剑的手,没有敌意。

  陈长生准确地接受到了对方发来的信号,终于完全放松。

  被死亡阴影笼罩的时刻,终于过去,长时间的恐怖压力,骤然消失,他的心意随环境而变,覆在身上的冰霜簌簌解体落下,不知从何处积来的灰尘,顺着衣裳的缝隙溅向空中。

  推开石门后他便一直极度紧张,只知道自己看到了一条黑色巨龙,却直到此时,才真正看清楚这条黑色巨龙的模样,更准确地说,直到此时,他才敢仔细地打量这条黑色巨龙。

  这是一条玄霜巨龙。

  即便在龙族里,这也是最高级的存在,属于传说级别的神物,与黄金巨龙、九天真龙地位相同。

  然而,与神话或传说中玄霜巨龙残暴好杀却又性喜洁净、如黑夜一般幽魅美丽的形容不同,陈长生竟然在这条黑色巨龙的身体上看到了很多灰尘,甚至还看到了很多残破的龙鳞!

  那些龙鳞将落未落,看上去极为难看,就像是死鱼肚。

  陈长生很吃惊,如果道藏和传说里对玄霜巨龙的形容没有错,那它怎么会变成这样?帮一个有轻微洁癖的少年,他很清楚,无比看重洁净的生命,怎样都无法忍受这样的情况。

  更令他吃惊的是,随着寒意渐退,光线渐远,他竟在黑色巨龙后方看到了两根极粗的铁链,那两根铁链紧紧地锁住了黑色巨龙的后面两只龙爪,深深地锲进龙鳞里,看着极为恐怖!

  这只黑色巨龙原来……不是大周皇宫孤单的守护者,而是一名囚徒!

  那两根铁链的表面覆着无数层冰霜,却不知是何材料制成,完全没有断裂的征兆,想来也是,能够把一只玄霜巨龙囚禁在地底,肯定不是普通的事物。

  两根铁链的另一端在墙壁上。

  那是一面高约数百丈的石壁,上面刻着一幅巨画,画上的粉彩已经被岁月侵蚀不见,但还可以看清楚画的是什么,那幅面上没有什么风景名物,只有两个人。

  两个凶神恶煞的人。

  石壁很高,画很大,画中的这两个人自然也极为高大,宛若天神一般,身上穿着盔甲,一人手持铁锏,一人手持长鞭,眉眼之间威严如神,顾盼之间豪情万丈。

  陈长生认识这两个人,生活在这片大陆上的人类都认识这两个人,因为这两个人现在还挂在所有家宅院府的正门上,这两个人便是门神。

  门神不是神,是真的人,是当年大周太宗皇帝身边最强大的两名神将。

  一位神将名叫秦重,一名神将名叫雨宫。

  这两名神将追随太宗皇帝一生征战,从大周建国直到最后大败魔族,虽然不像王之策那般功高盖世,但威猛凶煞处犹有过之,实力深不可测,壮年时便已经进入从圣境界,乃是真正的绝世强者。

  同样是神将,这两人可要比现在大陆上的这些神将强大无数倍。

  缚住黑色巨龙的铁链,被拴在石壁上,正好被画面两名神将握在手里。

  如此安排,自然有其道理。

  看到这些画面,陈长生隐约确认,这只黑色巨龙应该是太宗年间被擒。

  他想着那个风起云涌的年代,想着那些已经快要变成神话故事、甚至已经变成神话故事的当年的强者们,想着凌烟阁上那些画像,真的很同情这只黑色巨龙。

  或者是因为魔族给予的羞辱及压力的缘故,人类在那个年代暴发出了难以想象的光彩,无数强者层出不穷,即便是玄霜巨龙这样的存在,也寡不敌众,最终只能成为悲惨的囚徒。

  从太宗年间到如今,已经过去了多少年?

  在这寒冷孤寂而黑暗的地底,这只黑龙怎样熬过这段漫长的岁月?

  “你想和我说说话,是吧?”陈长生问道。

  黑色巨龙的龙须再次飘起,在他的唇角轻掠而过,如蜻蜓点水。

  “我只会说,我不懂那些字的意思。”

  陈长生看着它说道:“但,你可以教我。”

  黑色巨龙的眼睛忽然间变得异常明亮,比穹顶数千颗夜明珠加在一起还要明亮。

  陈长生心想,你果然能听懂人类的语言,那么如果要交流,只需要我学会龙族的语言,看着黑龙继续说道:“我知道龙语很难学,不过我是个很擅长学习的人,只要你耐心教我,我一定能学会。”

  便在这时,黑龙忽然发出一声低啸。

  陈长生微怔。

  黑色的龙须无风而起,在他的眉心轻轻点了四下,快若闪电,轻若尘埃。

  陈长生眉头微皱,想着这是什么意思。

  黑色龙须在他的眉心再轻轻点了四下,同时黑龙再次发出一声低啸。

  陈长生懂了。

  先前最后一句话里,他说了四个我字。

  这就是黑龙想要告诉他的意思。

  “我?”陈长生指着自己问道。

  龙语极为复杂,一个音节里的无数片段,可以进行无数种组合,不同的组合才是不同意思的表达,想要完全掌握,必然是个极漫长的过程。他知道那声龙啸里有我的意思,但肯定不止我,但……至少有我。

  看着陈长生的动作,黑色巨龙先是一怔,忽然开始翻滚起来!

  它庞大的身躯在地底空间里不停滚动,引起恐怖的飓风!

  同时,一道古怪的声音从黑龙的嘴里不停响起。

  从一千多年前出生开始,直到现在,它从来没有这样开心过,不知道该以怎样的啸声来迎接。

  而且因为某些原因,它必须压抑着啸,压抑着笑。

  “吱吱……吱吱……吱吱……”

  听着很像老鼠在叫,很是滑稽可笑。

  但有无比狂喜在里面。

  陈长生不知道黑龙当年做过什么事情,犯过何等罪孽,才会被大周王朝囚禁,此时看着它仅仅因为有人类能够与它进行最简单的交流,便如此狂喜,不禁有些动容,更加同情对方。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黑龙终于停止了狂喜的翻滚,安静下来。

  它静静看着陈长生,感受到他真切的同情,眼神渐渐温和。

  黑色龙须再次飘起,悬在他的眉心之前。

  它等着陈长生再次开口。

  陈长生想了想,开口说的却不是黑龙想要听到的话。

  “我知道你很想和人说说话……但现在不行,我有很重要的事情需要马上离开。”

  黑龙的眼神重新变得冷漠起来。

  陈长生神情凝重说道:“我答应你,只要把这件事情办完,我会来找你,跟你学说话,和你说话。”

  黑龙的眼神依然冷漠,更多了几丝戏谑之意。

  做为一名高贵的玄霜巨龙,被人类囚禁了这么多年,它再也不会忘记父王当年对它说过的话。

  如果人类可以相信,我们才应该是世界的统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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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三章 恰恰

  黑龙想着,人类都是最无耻的骗子,不然自己也不会在这片深渊般的鬼地方煎熬了这么多年,虽然自己是黑色的,不代表自己喜欢黑暗,最开始的那些夜晚,真的好黑,妈妈……

  不对,我想到哪里了?

  好吧,面前这个少年看上去很诚实,味道很好闻,不像是骗子,就和当年那个姓王的男人一样,不过那个姓王的男人说的话到底算不算数自己都还不知道,更何况这个少年?

  你想骗自己放你离开,肯定再也不会回来,说什么把事情办完了就来陪我聊天?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你也是被人骗到这个地方的,逃出去后怎么会回来?再说了,这上面是皇宫,你以为你想回来就能回来?说要回来的话,不过是安慰我罢了,不,就是在骗我,是的,人类都是骗子,你们都是骗子!

  我孤孤单单地在这地底熬了这么多年,除了那个恐怖的女人便再也没见过活物——那个恐怖的女人根本不能算人,相见争如不见——好不容易,终于遇着个能说话的人,我怎么可能放你离开?

  你若离开,便是阴天!

  “我懂你的感受,你的不安,但你应该相信我。”陈长生看着它说道。

  黑龙眼神冷漠,有些讥诮,似乎想说,你不过十余岁,哪里知道时间带给人的折磨。

  陈长生知道先前黑龙对自己表现出来的善意,并不能保证自己的安全,道藏上面记载过的那些龙,虽然强大,但都很反复无常,这只黑龙被人类囚禁了这么多年,不知有多少怨恨。

  “我真的知道,虽然肯定没你煎熬的时间长。但就像开始的时候,我说过的那样,我的命也不好,好吧,我知道你很难相信我,但就算是一场赌博吧。你放我走,我可能会履行约定,今后想办法来看你。而如果你这时候杀了我,我相信很难再有人出现在你面前,怎么看,你都应该和我赌这一局。”

  陈长生看着他诚恳而认真地说道:“这是你最好的选择。”

  黑龙沉默不语,忽然,它抬头望向穹顶,目光落在数千颗夜明珠之间。

  ……

  ……

  未央宫里,青藤宴在继续,事实上,却已经结束。本应最后一夜进行的文试被推迟到稍后进行,但没有人在意结果,往年青藤诸院之间的竞争,哪里及得上稍后便要发生的那场盛事?

  所有人矜持而温和,因为即将发生的事情是好事,是婚事,即便离山关飞白、这位神国七律里最骄傲冷漠的四律,此时脸上也添了些笑意,因为他知道这是大师兄的大事,也是师门以及整个南方的大事,最关键在于,便是他也觉得,大师兄能够娶到徐师妹,是件非常值得骄傲与庆祝的大事。

  离山长老小松宫已然站起,正在说些什么,南方使团正式向大周王朝提出结亲的请求,有些流程已经开始,只需要再经过一些步骤,这场举世期待的婚事,便会从数年来无数人的议论变成现实。

  主教大人闭着眼睛,仿佛又要睡着,陈留王神情温和,与小松宫搭着话,莫雨神情平静,看着殿外的夜色,落落看着这些人,右手在袖中紧紧握着那只锦囊,决定打开。

  ……

  ……

  又是长时间的安静,地底空间静寂的仿佛坟墓一般。

  陈长生看着黑龙,紧张地等待着它的决定。

  黑龙看了他一眼,忽然缓慢地向后倒飞而去。

  穹顶的数千颗夜明珠同时熄灭,只剩下些余光,照着黑龙的前半段。

  它渐渐要消失在夜色里。

  陈长生懂了它那一眼的意思,它要他记得承诺,殷勤来探看。

  进皇宫很困难,更何况还要突破桐宫,深入地底才能再次见到它,但他没有犹豫,点了点头。

  他很感谢这条黑龙,想要最后再说些什么,对方能够听懂人类的语言,他只是不知道应该怎么称呼对方。

  先生?他有师父。前辈?显得太不亲近。你?太不恭敬。喂?找死吗?……似乎都不合适。

  陈长生想了想,对着渐要消失在夜色里的黑龙喊道:“龙……大爷。”

  黑龙微僵,眼神微惘,明显被这个称呼震撼的不轻。

  “龙大爷。”陈长生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感谢的话说出来会显得太轻。他忽然间想到一件事情,指着穹顶说道:“上面那颗夜明珠我得带走……”

  黑色巨龙低啸一声,显得极为愤怒,它根本没有想过,这小子居然敢得寸进尺。

  陈长生很坚持,说道:“大爷,那是一个小姑娘的,我以后总得还给她。”

  ……

  ……

  皇宫某处偏殿的园里有一个极小的池塘。

  夜色深沉,殿内灯火已灭,塘畔站着位中年妇人,妇人容貌寻常,衣着也极朴素,明显不是宫里那些只会、也只能把时间花在打扮与妆容上的太妃,也不是那些正值青春的宫女。

  她站在池塘畔,不知道是准备洗手,还是洗衣裳。

  便在这时,池塘里响起哗哗水声,水花如倒瀑一般冲起,一名少年极狼狈地被冲了出来。

  正是陈长生。

  在地底空间里,他衣服上覆满冰霜,此时已经尽数被塘水冲走,浑身湿漉,看着极为狼狈。

  那名中年妇人哪里想得到,深夜里会忽然出现一个人,似乎被吓着了,向后退了一步。

  妇人穿着木屐,退的一步踩在池畔的青石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池畔的林子里有一颗松鼠正在吃夜食,被这声响唬了一跳,扔下两只前肢抱着的果子,从树上跳到偏殿二楼的栏杆上,快速地向着院外的方向奔跑,茸茸的尾巴乱舞着,恰恰碰着栏杆外摆着一盆花。

  花盆微倾,便要跌落栏外。

  恰恰,中年妇人便站在下方。

  花盆落下肯定会砸在她的身上,受伤不说,甚至可能会有更危险的后果。

  陈长生离开地底空间,回到地面,便落在了池塘里,脸上全是水,待他把脸上的水抹了抹,能够视物后,看到的第一幕画面,便是这样一幕巧到极点,也是不巧到极点的画面。

  他想都没有想,便往那名中年妇人扑去。

  他知道这里是皇宫深处,有无数强者,如果惊动了那些人,自己恐怕很难赶到未央宫。

  他还是扑了过去,不是怕那花盆摔到地上惊动别人,只因为那名中年妇人有危险。

  如果仔细想想,或者他能有更好的选择,对于怎样离开,然后及时赶到未央宫更好的选择,但他没有想。

  他把那名中年妇人抱在了怀里,转了半个圈。

  如果花盆落下,便会砸在他的背上。

  但花盆没有落下。

  于是这画面便有些尴尬,有些说不清。

  没有听到意想中的响声,背后也没有传来疼痛,陈长生抬头望向栏上,只见那盆花好好地在那里。

  他自然没有看到,中年妇人收回了一根手指。

  陈长生看着中年妇人,有些慌乱……如果中年妇人叫唤起来,那便麻烦了,而深更半夜,被一个忽然从池塘里冒出来的少年抱了个满怀,任是谁,大概都会叫吧?

  这种时候,他应该在第一时间内把中年妇人打昏,就像那些话本小说里写的那样。

  但有个问题——他不知道怎样把人打昏。

  所以,他现在面临着一个很麻烦的问题。

  夜色下的宫殿,池塘里的波浪与栏杆上的花盆对视。

  他和中年妇人对视。

  很无语。

  沉默无语。

  他是少年郎。

  她是中年妇人。

  没有什么男女之间的尴尬。

  只有尴尬。

  中年妇人微微皱眉,微微张嘴,却没说什么,双唇再闭。

  陈长生微怔,心想不会吧?

  他松开手,先行礼致歉,然后用手开始比划,手势很娴熟。

  中年妇人看着他,也比划了一个手式。陈长生心想果然如此,再次用手势道歉,见对方没有追究的意思,虽然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但时间紧张,来不及多想,匆匆离去。

  ……

  ……

  “龙语,哑语,会的还挺多。”

  看着消失在夜色下的陈长生的背影,那名中年妇人微笑说道。

  她自然不是真的哑巴,对着夜色里说道:“未央宫远,去送送他。”

  “真是个好孩子。”

  中年妇人笑容渐敛,淡漠说道:“如果不姓陈,那就更好了。”

  说完这句话,她转身向殿内走去。

  先前漆黑一片、看似冷清无人的偏殿,骤然间灯火通明。

  数十名太监宫女,还有数位宫廷供奉,跪在两旁相迎,无人敢抬头,屏息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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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四章 问世间

  偏殿的地面上跪着很多人,如平静的海洋,中年妇人漠然走过,海水自然分开,掀起微澜,一位太监首领轻轻咳了两声,那些跪在地上的供奉、宫女和太监如蒙大赦,赶紧爬起身来,悄无声息地退出殿去。

  那名太监首领满脸皱纹,看着极为苍老,却小心翼翼扶着中年妇人的手,低声谦卑说道:“那少年的来历就算有些问题,但哪里值得娘娘您如此费心。”

  中年妇人便是圣后娘娘,听着老太监的话,她神情淡漠说道:“如果只是个普通人,自然不需要费心。”

  太监首领知道娘娘说的普通,自然不是指能否修行这种小事,略一沉吟后说道:“那封荐信查过,没有什么问题,确实是当年教宗大人留给莫雨姑娘和平国公主玩耍用的……离宫那边传来的消息,教宗大人应该不知道这件事情,那少年应该是凑巧被卷入,虽然与徐府有婚约令人出乎意料,但老奴着实看不出来他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圣后停下脚步,看着偏殿后方那片深沉的夜色,沉默片刻后问道:“你见过不怕死的人吗?”

  太监首领知道娘娘这句问话必然极有深意,开始认真思考。

  都说世间英雄人物能轻生死淡别离,但只有真正经历过无数生死别离的人都懂得,那些轻与淡,只是凭借强大的意志力战胜对死亡的恐惧,但那份恐惧其实一直都在。

  这位太监首领在大周皇宫里生活了数百年时间,权势极高,近二十年前先帝驾崩后,皇族诸公反对娘娘登基,意图闯宫造反,娘娘能够轻而易举地稳定朝局,除了教宗大人旗帜鲜明的支持,他在其间也扮演了极关键的作用。

  他是经历了无数生死别离的大人物,他很确定没有人不怕死,哪怕像太宗皇帝陛下那样伟大的男人,临死前在病榻上依然无法平静,双眼盯着夜空里的满天繁星,尽是不舍与畏惧。

  他当时就在陛下的身旁,将那幕画面看得清清楚楚。

  “没有人不怕死。”他说道。

  “先前有那么一瞬间,那少年真的不怕死,所以,他不是普通人。”圣后想着先前少年在黑色巨龙前说的那些话,说道:“我一直以为只有秋山家那孩子才能配得上那丫头,现在看来……却不见得。”

  太监首领微凛,心想难道娘娘要改变对这件事情的态度?

  偏殿里再次安静下来。

  夜风轻拂栏外的花盆,盆中的青枝微震作响,远处林子里,松鼠在树枝上跑的更快了些。

  “今夜七夕,宫外肯定很热闹,我准备出去看看。”

  “娘娘……我以为您会在宫里等着青藤宴的结果。”

  “等什么?看哪家学院的学生最出息?我可没有这种兴趣。”

  太监首领不解,说道:“难道您不想知道这门亲事究竟能不能成?”

  圣后娘娘说道:“徐府是与秋山家联姻,还是履行当年的承诺招陈长生为婿,都不是他们自己能决定的事。”

  太监首领微微躬身,说道:“世间一切,都听从娘娘的意志。”

  圣后平静说道:“你又错了,这件事情也不是我能决定的事。”

  太监首领微惊,心想除了您老人家,谁能决定这场婚事的走向?

  “要嫁人的是有容,那么,想不想嫁,要嫁谁,终究要看有容的态度。”

  圣后说道:“那丫头是个有主意的人,别人做再多事情,又有什么意义?徒增笑谈罢了。”

  ……

  ……

  皇宫南城外有一片街巷,与七夕夜灯火通明的别处不同,此间要显得稍微冷清些,或者是因为距离皇城太近,也可能是因为白天这里要运很多冰出去,夜晚道路上满是水痕,湿冷的厉害,没有人愿意在这里摆摊。

  这个地方叫北新桥,却没有桥,更准确地说,那座由青石砌成的拱桥是假的——洛河绕过皇城的边缘,沿着七道柳的长堤缓缓在京都城里流淌,来到这里却绕行而过,桥下一滴水都没有。

  离北新桥不远有口井,井里寒意四溢,仿佛里面不是水,而是万古不化的冰,此时夜深,皇城里的宫照不到此处,柳枝就像是蘸满了墨的枯笔,在井四周轻轻荡着。

  圣后娘娘站在井口,手里拿着一颗从甘露台上摘下来的夜明珠,她把手伸到井口上方松开,夜明珠瞬间照亮井壁,然后迅速下堕,渐渐被井底的黑暗吞噬。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井底深处传来一声嗡鸣,因为距离太远的缘故,声音并不大,更像是井水拍打井壁的回响,但她知道那不是水声,而是那只黑龙愤怒的低啸。

  黑龙很愤怒,因为它觉得人类又欺骗了自己,明明说好了给一颗夜明珠,那少年拿走了一颗,你便应该给我两颗才对,你就算是我惹不起的女人,又不能这样欺负人啊!

  圣后娘娘有些不悦,道:“孽畜,那颗本来就是他的,你小时候老龙没教过你算术吗?”

  ……

  ……

  陈长生的算术很好,更准确地说,只要与学习相关的能力,他都很强,但认路的本领不强,在离开那座偏殿、进入夜色下的沉沉深宫后,他很快便发现自己迷路了。

  繁星在天,灯火在前,他知道北在哪儿,自然能确定哪里是南方,甚至隐隐约约可以看到未央宫处的灯光,然而皇宫里花树繁多,道路百转千回,他担心遇着侍卫,不敢走大路,竟不知该如何才能走到那边。

  这时,夜色下的御园里响起极轻微的声音。

  一只黑羊从夜色里走了出来,悄然无声,仿佛它本就是夜色的一部分。

  当初在国教学院,陈长生见过它,先前在未央宫外,他也见过它,不知道为什么,他很确定这只黑羊对自己没有任何恶意,他想了想,说道:“你……想帮我?”

  那只黑羊静静看了他一眼,然后转身向夜色里走去。

  陈长生不敢迟疑,赶紧跟了上去,离去之前,他向南方未央宫方向看了一眼,那处依然灯火通明,礼乐之声却已消失,南方使团的提亲到了哪一步?自己还来不来得及?

  ……

  ……

  青藤宴已至中段,南方使团正式开始提亲。

  未央宫殿内有很多大人物,比如离山长老小松宫、比如圣女峰那位女子,比如天道院院长茅秋雨,比如徐世绩,比如陈留王和莫雨,在提亲的流程里,他们扮演着不同的角色。

  有当事者,也有观礼者,也有见证者。

  殿上曼妙的乐舞刚刚结束,醇酒佳肴尚未冷,没有人举箸进食,人们带着微笑注视着场间。

  秋山家主起身开始赞礼,莫雨代表圣后娘娘表示感谢,表示大周王朝非常乐意看到这门婚事,并且希望人类能够借由这椿婚事更紧密地团结在一起,以更好地对抗魔族。

  圣女峰那位女子是徐有容的师叔,她代表当代南方教派圣女,对此门亲事表示赞同。徐世绩随后起身,对南方诸位宾客的到来表示欢迎,对这门婚事矜持地表示了同意,当然,谁都知道他的矜持是故作矜持。

  一门婚事如何算成功?

  提亲为始,倾身为礼,缔约为书,这便是订婚。

  天地君亲师。

  现在,圣后娘娘同意这门婚事,徐世绩同意这门婚事,南方教派圣女同意这门婚事。

  天地无言,如今君亲师,都同意这门婚事,在所有人看来,这门婚事自然便算是成了,从来没有人想过,徐有容自己对这门婚事是什么态度,当然,也没有人想过徐有容自己会反对。

  做为大陆年轻一代最光彩夺目的一对男女,徐有容与秋山君之间的婚事,在所有人看来都是天作之合,他们之间的故事早已经在世间流传了很长时间,所有人都以为那是最美好的故事。

  接下来,便是订亲仪式三问里的最后一问。

  大周朝的礼节并不繁复,主要来自于国教的相关道典,随着国教日渐兴盛,周礼也随之推展到南方,南方使团今夜提亲,完全按照周礼进行,倒不纯粹是尊重女方,他们自己也是如此。

  所谓三问,便是问天地,问亲族,问君师,可会反对这门婚事,最后一问,则是问世间。

  之所以在周礼里会有这三问,尤其是最后一问,名义是给世人最后一次指出男方或者女方隐藏着的问题的机会,而实际上,极少会发生这种事情,而更像是给男方或者女方最后一次反悔的机会。

  一般情况下,订亲仪式上很少会有人提出反对意见,因为那意味着同时得罪男方和女方,今夜很明显,婚事双方都不可能反悔,于是最后的问世间,自然便是个过场。

  陈留王站在殿前,看着殿内的数百人,微笑问道:“秋山君欲与徐有容结为夫妻,可有人反对?”

  殿内鸦雀无声,但气氛并不压抑,所有人的脸上都挂满了笑容,在这样美好的时刻,人们只想着祝福,只想着等陈留王问完之后,便起身向婚事双方祝酒以为庆贺。

  角落里国教学院的座席上,落落的小脸上没有笑容,只有震惊带来的苍白——她已经解开了袖子里的锦囊,看着那份已经有些发黄的婚书,看着婚书上的两个名字,她才知道,原来那天自己的戏言居然是真的,她才终于明白,先生与东御神将府之间的恩怨是什么,她才知道,为什么莫雨那些人想尽办法也要先生不在场……

  问世间要问三次。

  陈留王温和而笑,再次问道:“有没有人反对?”

  殿内依然安静,人们的脸上满是祝福的微笑,世界无比美好。

  陈留王看了徐世绩一眼,微笑以示祝贺。

  徐世绩轻捋短须,不再刻意矜持,点头致意。

  陈留王又望向秋山家主,笑着点了点头。

  秋山家主微笑不语,明显极为喜悦。

  陈留王望向殿内,最后一次问道:“有谁反对吗?”

  对于这门婚事,全世界都赞成,没有人反对。

  于是,整个世界都很安静,很美好,所有人都在等待着。

  角落里,落落忽然站起身来。

  没有人注意到她。

  便在这时,殿外传来了一道声音。

  “我反对。”

  一名少年从殿门处走了进来。

  他浑身湿漉,黑发散乱,衣衫尽破,看着尽为狼狈。

  他看着大殿内的人们,眼神明亮,神情坚定。

  殿内骤然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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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五章 她是我的未婚妻

  没有刻意地提高声量,没有故意情绪激昂,那声音很平静,就像在说一件寻常小事,显得特别清楚。那三个字是如此的清晰,以至于殿内的人们想说服自己是听错了,也找不到任何理由。

  于是,那三个字直接让整座未央宫都安静下来。

  与先前带着美好期盼的安静不同,这时候的安静是真正的鸦雀无声,气氛异常诡异。

  下一刻安静便被打破,场间一片哗然。

  无数声音快要把大殿的穹顶震破!

  有人反对?

  居然有人反对这门婚事!

  大殿深处,徐世绩霍然起身,看着殿门处的陈长生,脸色难看到了极点。陈留王微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莫雨也缓缓站起身来,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眉宇间霜色渐现。

  南方使团的反应自然更大。秋山家主盯着殿门处的少年,不知对方是谁,强自深呼吸数次,才将怒意压了下去,而使团里那些参加明年大朝试的年轻人们,却没有他这般深的城府,怒意难遏,尤其是离山剑宗关飞白等三人,更是神情冷漠到了极点,看着陈长生的眼神就像看着一个死人。

  秋山君是他们最敬爱的大师兄,他们知道大师兄对这门婚事看重到什么程度,知道大师兄对徐有容珍惜呵护到什么程度,然而眼看着佳侣将成眷属,大师兄心愿即将达成的重要时刻,居然有人敢来捣乱!

  这不是找死是什么?

  如果换作别的地方,这三位神国七律的年轻强者,只怕早已经剑光微寒而起,便要把陈长生杀死,但这里毕竟是大周皇宫,他们身为南人,只能暂时隐忍,等着周人先行处理。

  处理来的极快,徐世绩脸色阴沉,盯着殿门口的陈长生,寒声喝道:“哪里来的混帐东西!居然敢在宫内喧哗!来人啊,把此人给我押出去!”

  从前线调回京都后,他因为圣后娘娘的信任,与薛醒川一内一外开始共同主持皇城防御,皇宫里的侍卫御军,都是他的嫡系部属,听得他这声喝,十余名侍卫便向陈长生围了过去。

  徐世绩盯着陈长生,眼神极为不善,满是警告与毫不遮掩的杀意——他不会给陈长生任何说话的机会,如果真逼到了那一步,他会命令那些侍卫,直接把陈长生杀死。

  殿内很多人都注意到了他的杀意,但没有联想到别的地方,因为他是徐有容的亲生父亲,换作自己,如果有人敢在自己女儿的订婚宴上闹场,大概一样也会有杀了那人的冲动。

  那些侍卫没能制服陈长生,因为有人站在了陈长生的身前——落落不知何时离开了国教学院的位置,手执落雨鞭,看都没有看那些侍卫一眼,视线直接落在大殿深处莫雨的身上。

  紧接着,又有一个人站到了陈长生的身前。

  唐三十六。

  先前陈长生和落落离殿之后,唐三十六才来到未央宫,所以他没有看到他们二人,而且他的注意力都放在那名神国七律第四律关飞白的身上,直到后来落落回到未央宫,却依然没有看到陈长生的身影,他才开始觉得有些奇怪。

  他不知道陈长生为什么要反对徐府与秋山家的这门婚约,他只知道陈长生和徐府之间有恩怨,不过他也懒得去想那些问题,既然有人要对付陈长生,他当然要站出来。

  徐世绩神情愈发阴冷,看着拦在陈长生身前的落落和唐三十六说道:“我不管你们是谁,有什么来历,但今夜本将要捉拿钦犯,如果有人敢拦,休怪我下手无情。”

  “钦犯?”一道苍老的声音忽然在徐世绩身边响起,有些茫然的感觉。

  说话的人是教枢处主教大人。

  老人家刚刚睁开眼睛,确实很茫然,似乎刚刚醒睡。

  他向四周望了望,然后问徐世绩:“哪里有钦犯?”

  这句明知故问的话,让徐世绩脸色很难看,

  主教大人顺着所有人的目光望向殿门,看到陈长生,仿佛才明白过来,说道:“这小家伙是国教学院的学生,我亲自签发的名册,不会错,现在即便迟到了,也不能算是钦犯吧?”

  殿门处的侍卫们望向徐世绩。

  徐世绩脸色更加难看,他终于确定了主教大人的立场。

  陈留王有些无奈,向主教大人解释道:“先前他出言反对这门婚事。”

  主教大人看着殿内的人们,微笑说道:“既然有问世人这一环,自然也要允许有人反对,如果说不允许有人反对,殿下先前何必发问?如果规矩都可以不用尊重,想订婚便订婚,那何必还来我大周提亲?”

  从逻辑上来说,这话无可辩驳。

  于是南方使团的人们更加愤怒,很多人向着主教大人怒目相向,但老人家却再次闭上眼睛,仿佛要继续睡觉,根本不在意地些锋利如剑、或是寒冷如冰的目光。

  主教大人继续闭目养神,他说的话却为这件事情定了调子,至少从表面上看来,这代表着国教的态度。

  有资格质疑他这番话的人不多,莫雨自然是一个,但她什么都没有做,缓缓坐回席间,神情微异,因为她先前注意到,陈长生走进殿门时,有只黑羊同时消失在殿外的夜色里。

  她当然知道那只黑羊代表着什么。

  那只黑羊带着陈长生来到未央宫,这又代表着什么呢?

  陈留王没有想到她会保持沉默,不禁有些意外。

  这时,离山长老小松宫起身说道:“殿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像徐有容与秋山君的婚事,早已不再是东御神将府与秋山家联姻这般简单,在今夜之前,大周朝廷与南方教派诸势力之间肯定进行过多次磋商,直到达成完全一致,南方使团才会前来提亲。

  所谓提亲,只是尊重礼数规矩,只是必须的过程,没有人会想到有意外发生。小松宫的质问,自然有其道理,既然这是在大周皇宫,既然双方事先已经达成协议,那么周人当然要给出解释。

  陈留王苦笑无语,心想圣后娘娘只是让自己来主持今夜之事,却没有说什么,你们找我要解释,我又去找谁问去?主教大人又在闭目养神,茅秋雨先生低头喝酒,这些老家伙……太过分了。

  想来想去,他也只能问当事人:“这……是什么情况?”

  陈留王看着殿门处的陈长生,摊开双手,显得很是无辜。

  从这个细节上便可以看出,他对陈长生确实保有几分善意,不然也不会让他先行解释。

  “先前在殿外,我听见殿下说秋山君欲与徐有容结为夫妻,可有人反对。”

  说到这里,陈长生顿了顿,继续说道:“所以我说,我反对。”

  这个回答等于没有回答,只是重申。

  他没有加重语气,但那三个字再次出现,依然让殿内的气氛更加压抑。

  他的态度很明确:我反对徐有容嫁给秋山君。

  ……

  ……

  “你为什么反对?”

  “你凭什么反对!”

  殿内同时响起两道声音。其中一道声音来自陈留王殿下,他皱着眉,有些不解,有些担心。另一道声音来自小松宫长老,他挑着眉,极为愤怒,非常强硬。

  这两个问题,也是殿内所有人都想提出的问题。

  徐有容是真凤血脉,秋山君是真龙血脉,二人拥有千年罕见的天赋与潜力,被人类世界视作日后抵抗魔族的领袖人选,又同在南方修行学习,份属同门,朝夕相处,可以算得上是青梅竹马,更不要说,这场婚事对于南北教派的统一进程的重要性,总之有无数个理由,他们应该在一起,却找不到一个理由,他们不应该在一起。

  什么是神仙眷侣?这对青年男女便是世人眼的神仙眷侣。

  这个浑身湿透、狼狈不堪的少年,居然反对这场婚事。

  为什么?凭什么?

  陈长生只用了一句话,便同时回答了这两个问题。

  “我和徐有容有婚约。”

  他说道:“她是我的未婚妻,自然不能嫁给别人。”

  殿内再次死寂一片。

  婚约?

  他说徐有容是他的未婚妻?

  荒唐!

  殿内的人们震惊无语,看着陈长生说不出话来,根本不敢相信,心想这一定是假的!

  徐世绩盯着陈长生,脸色微显苍白,悬在身侧的双手微微颤抖。

  说出来了,这个该死的家伙真的……终于……说出来了!

  他生出无限悔意,最开始的时候,自己应该应该杀死他,把他坐成灰,然后洒进洛河里!

  今夜之后,东御神将府便会变成一个笑话!

  南方使团的人像徐世绩一样愤怒,只不过他们并不以为陈长生说的话是真的,只以为这少年是受了某些势力的指使,故意来捣乱,羞辱离山剑宗以至整个南方教派。

  秋山家主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圣女峰的女弟子们蹙眉不语,离山剑宗的年轻人们怒意满脸,关飞白的脸色更是因为盛怒而变得有些苍白,右手不知何时已经握住了剑柄!

  “放肆!哪里来的无耻之徒,竟敢辱我离山!”

  小松宫霍然转身,看着莫雨说道:“似这等狂徒,还不赶紧把他逐出宫去,周人究竟想做什么!”

  那少年怎么可能是徐有容的未婚夫!

  殿内很多人此时才反应过来,纷纷大怒起身,向着陈长生不停喝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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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六章 白鹤为凭(上)

  “你们凭什么认定我说的话是假的?”

  陈长生看着殿内的人们问道,神情很认真,因为他很生气。

  “我从来没有听有容师侄说过,有你这样一个未婚夫。”

  那位白纱蒙面的圣女峰女子缓缓站起身来,看着他说道。她看着那少年愤怒的神情,心情有些不安,回忆起师姐这数月来的安排,心想难道这少年说的话是真的?

  “你用什么证明?”

  陈长生说道:“我有婚书为凭。”

  小松宫面色如霜,厉声喝道:“你就算拿出天书为凭,也没有人会相信你说的话!”

  “我信。”

  这时候殿里忽然响起一声极清脆的声音,那声音就像两颗珍珠轻轻地撞击,美妙而坚定。

  落落轻哼一声,说道:“我家先生娶谁都够资格。”

  殿内一时安静,人们愕然无语,心想国教学院的这个小姑娘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那少年是你家先生?他不就是一个洗髓境都没有过的废物?怎么在你口里,却像是徐有容嫁给他都是高攀一般?难道他比秋山君还要更优秀?

  落落哪里在乎那些人在想什么,看着陈长生佩服说道:“先生,你真是太厉害了!”

  “我也信。”唐三十六看着殿内众人说道:“这个家伙是个真正的怪物,无论做出任何事情来都不出奇,不要说是徐有容的未婚夫,就算他说自己是魔君的小儿子,我都信。”

  庄换羽见南方众人神情不善,微微皱眉,喝道:“你少说两句!”

  唐三十六神情微寒,也不理他,望向陈长生说道:“难怪你这家伙比我还要自恋,原来藏着这么位未婚妻,这事儿……确实值得骄傲,实在是佩服佩服。”

  落落和唐三十六说的都是真心话,他们真的很佩服陈长生,但在南方使团众人的眼中,他们偏在此时表示对陈长生的信任与支持,自然是对自己的刻意羞辱。

  小松宫长老大怒喝道:“我离山在天南,世受万民景仰,太祖皇帝开国之初,曾亲书千世之宗匾额,太宗皇帝当年,亦在圣旨里称赞离山乃万民之师,如今圣后娘娘当朝,亦对我离山尊敬有加!没想到今夜一个小娃娃,便要毁我山门七千年清誉!大周朝廷若不管这几个黄口稚儿,便老夫说不得便要管教管教了!”

  他虽然算不上离山剑宗里硕果仅存的老长,但在宗门里辈份极高,境界亦是极高,只差一步便要踏入从圣境界,今夜的未央宫里,他与天道院院长茅秋雨言便是最强的二人。

  此时他大怒之下,纵情释出气势,瘦削的脸颊上青光隐现,一道磅礴至极的气息,从他干瘦的身躯里喷薄而出,瞬间越过数十丈的距离,来到殿门前,将陈长生围住!

  一步从圣,这是何等样恐怖的境界,不要说洗髓都没能成功的陈长生,即便是像庄换羽这样的青云榜第十的少年强者,在小松宫长老的气息前,只怕也无法稳稳地站立,这与境界的差异无关,更多是强者天然的威势。

  所有人都以为下一刻陈长生便会跪倒在地,然而谁能想到,他除了脸色变得凝重了些,竟没有任何反应。

  陈长生刚刚在地底空间里,承受过那头黑色巨龙的恐怖威压,便是龙威都不能让他倒下,小松宫又如何能做到?这位离山剑宗的长老再强,又哪里比得上那只黑龙分毫?

  唐三十六不知道他的情况,感觉着那道恐怖的气息,有些担心,伸手推开围在四周的侍卫,盯着大殿深处瘦矮的小松宫,大声喊道:“长老这是要以大欺小吗?”

  落落站在陈长生身前,对这道恐怖强大的气息感受最深,知道自己远不是小松宫的对手,她始终认为陈长生深藏不露,应该可以抵抗这种层次的攻击,但同样愤怒起来。

  此人居然敢向先生施威!

  她大怒喝道:“你这个死矮子,仗着自己年岁大就想欺负人吗!”

  殿内再次安静,因为所有人都很吃惊,吃惊于听到了怎么也想不到的一句话。

  小松宫自己也很意外,居然、竟然,有人敢骂自己?

  数名离山剑宗弟子站起身来,冷冷望向殿门方向。

  为首的关飞白神情漠然,便准备动手。

  君辱臣死,师长受辱,弟子如何自处?

  便在这最紧张的时刻,主教大人再次睁开眼睛,醒了过来。

  他带着倦意,看着场间剑拔弩张的双方,叹了口气说道:“又不是小孩子,难道谁的声音大,谁就有道理?难道现在我们最应该做的事情,不是先看看那个小家伙说的婚书?”

  这句话就像他先前说的那句话一样,无可辩驳。

  从陈长生进殿,直到现在,一直没有人提出要看他提过的婚书,是因为殿内所有人都想表明态度,他们根本不相信陈长生说的话,虽然他们都很清楚,看婚书才是最应该做的事情。

  主教大人要看婚书,这便代表他已经做了好相信陈长生的准备。

  联想到先前他对陈长生的回护,再联想到国教学院在今年重新回到世人眼前,以及最近这数月里京都暗潮涌动,人们终于确信,他果然便是国教学院的靠山!

  “有人辱及我离山师门长辈,难道就这么算了?”关飞白寒声道。

  主教大人疲倦地笑了笑,说道:“先解决完婚约,你想和那小姑娘怎么打就怎么打,我保证,绝对不会有人拦你。”

  陈留王知道落落身份,自然不可能眼看着南方使团的人与她发生争执甚至冲突,和声安抚了南方使团数句,然后望向陈长生问道:“你说有婚书为凭,那婚书可在你身上?”

  “当然不在。”陈长生说道:“虽然这封婚书被毁了也不怕,因为离宫里有备份,但我不想那么麻烦。”

  落落从袖子里取出那封婚书递给他。

  陈长生把那封婚书交给内侍,向大殿深处传去。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这封婚书上,随之移动。

  “有些人为了不让这封婚书出现在世人眼前,做了很多事情,很遗憾,他们没能成功。”

  他看着看着殿上的徐世绩和莫雨姑娘,说道:“其实我和那些人说过,我真的是来退婚的,如果没有这些事情的发生,这封婚书现在应该在徐府,被你们藏在谁都找不到的地方。”

  “可惜的是,没有如果。”

  ……

  ……

  这封婚书,看上去和大周朝常见的婚书没有任何区别,简单的条款,明确的意思,但实际上,这封婚书很特殊,因为写明了只能由男方毁约,见证人是教宗大人!

  就算离宫里没有婚书的备份,也没有人能够毁掉这封婚书,因为婚书上有教宗大人附着无上法力的印鉴,任何人毁掉婚书的同时,也会毁掉那个印鉴,那是对教宗大人极大的冒犯。

  陈长生先前说徐世绩拿到婚书后会把它藏在谁都找不到的地方,没有说他会撕成碎片或烧成灰烬,从他进京之后到现在数月时间,东御神将府一直没有试图抢夺婚书再毁书灭迹,都是因为这个原因。

  这样特殊的婚书,自然很好分辩真假。

  大殿内一片死寂,很长时间都没有人说话,秋山家家长脸色铁青,南方使团所有人的脸上都写满了被骗的愤怒,即便参加青藤宴的诸院师生,脸色也极为难看。

  这件事情的发展,违背了所有人的意愿,一场举世瞩目的佳话,变成闹剧,神仙眷侣的故事刚刚开始,便多了一个外来者,忽然没有人会高兴,人们看着陈长生的眼光很复杂。

  就像这个少年说的那样,可惜的是没有如果。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人们绝对不想听陈长生说些什么,这样的人,或者死了更好吧?

  接下来怎么办?

  人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明明是秋山家前来提亲,结果陈长生却拿出了婚书!

  南方使团的人们,下意识里望向某个地方。

  苟寒食坐在那里。

  南方的人们看着他,是因为所有人都知道他智慧无双,虽然有离山长老、有圣女峰的师叔,更有秋山家的家主,但人们还是习惯性把破局的希望寄托在此人的身上。

  接连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他的神情依然平静,看着陈长生的眼光带着打量与趣味,却没有警惕和愤怒。

  他一直没有说话。

  关飞白看着他说道:“师兄?”

  苟寒食站起身来,看着陈长生笑了笑,温和可亲。

  “都说婚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手里拿着婚书,便占了后四字,前四字却在我们一方,不过……”

  就在所有人以为这位以智慧闻名的离山天才,准备与陈长生认真辩论一番的时候,他忽然话锋一转,神情凝重说道:“这些其实都不重要,因为要订婚的不是父母,也不是写婚书的前人,而是他们二人自身。世人皆知,我师兄与徐师妹青梅竹马,情比金坚,便是你手里那封婚书是真的,难道我师妹便要嫁给你?”

  此言一出,殿内众人连连点头。

  徐有容是大周朝最美丽的一颗明珠,随便来个人,手里拿着婚书,便要她嫁人?

  那岂不是明珠蒙尘?

  便是教宗大人,也不会同意这种事情的发生吧?

  婚书即便是真的,她要嫁给秋山君,难道别人还能强行阻止不成?

  这种看法其实很没道理,但在苟寒食说来,却显得很有道理,因为殿内的人们需要这种道理。

  苟寒食看着陈长生温和说道:“如果你真在意徐师妹,难道不应该尊重她的想法?身为男子,应该有这种气度才是。”

  这句话看似温和诚挚,实际上很可怕。

  陈长生看着此人,沉默不语。

  殿内所有人都等待着他的回答。

  便在这时,殿外的夜空里传来一声清亮的鸣啸。

  一只白鹤翩翩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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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七章 白鹤为凭(下)

  不愧是离山剑宗青年一代的领军人物,不愧是秋山君都要借重其智慧的第二律,一直没有说话的苟寒食,开口便让对手很难应答,因为他的话在有理无理之间,却又入情入理。

  陈长生沉默片刻,已经做好了应答的准备,然而就在他准备开口、哪怕需要承受整个人世间给予的风雨,也要继续向前的时候,他和所有人一样,听到了殿外传来的那声鹤鸣。

  鹤鸣,一般被称为鹤唳。

  这声鹤唳清亮而强硬。

  一只白鹤破夜而出,浑体洁白如雪,飘飘然落在了大殿的地面上,细颈微转,神情淡漠孤傲。

  场间有不少人都识得这只鹤,比如徐世绩,他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比如圣女峰那位师叔和弟子,她们的心情有些紧张,比如苟寒食等离山弟子,他们曾在师兄的茅舍外见过这只白鹤数次。

  陈长生也认识这只白鹤,只不过已经有数年时间未见,看着这只白鹤,他的心情有些复杂。

  这只白鹤来自南方,带来了徐有容的一封信。

  ……

  ……

  莫雨看完那封信,望向殿内众人,只见场间一片安静,她轻叹一声,说道:“今夜就这样吧。”

  殿内响起议论声,嗡嗡不停,有些烦扰,人们很是惊讶,不知道那封信里写着什么,为何莫雨姑娘要直接宣布青藤宴结束,小松宫脸色阴沉说道:“这封信的内容不便透露?”

  莫雨微微挑眉,她自然支持南方使团提亲,但听着这位离山长老的话,不禁微怒,心想自己是给你们留些颜面,才想提前结束青藤宴,既然你们不识好歹,那便罢了。

  她把信递给陈留王,不再理会此事。

  陈留王看着那封信,脸上的神情变得有些精彩。

  然后他开始当众宣读这封信,这本来就是写信者的要求。

  这封信的内容很简单,只有十数行,要表明的意思却很清晰。

  与殿内所有人想象的不同,这封信虽然来自南方,但并不是来自圣女峰,因为徐有容不在圣女峰,原来数十日前,她便去了南海苦修,算算时间,刚好在南方使团出发之前。

  徐有容这封信的言语平静而淡然,对参加今夜之事的诸方尊敬有加,对师门长辈前往京都提亲表示感谢,因为那代表着师门长辈对她的亲切关怀,但对这件事情她有不同的看法。

  这封信的前半段结束,她没有点明任何事情,但殿内很多人都明白了她想点明的事情,她并不知道南方使团来京都提亲的事情,换句话说,南方教派在做这件事情之前,没有征徇过她的意见。

  很多人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有的如释重负,总之各种精彩。

  是的,婚姻终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天地君亲师在上,与当事者没有太多关系,普通人家订婚确实不需要女子同意,但徐有容不是普通人,更何况先前有人还说过那样一番话。

  人们望向苟寒食的眼光,有些复杂。

  唐三十六嘲讽说道:“原来,这就是你们所谓的尊重。”

  苟寒食先前说陈长生应该尊重徐有容的想法,应该有男子的气度。

  然而南方教派根本没有征求过徐有容的意见,便派人来京都提亲,这难道便是尊重?

  苟寒食沉默不语,他并不知道提亲的事情居然徐师妹不知道,他很不理解圣女峰上的长辈们究竟在想什么,他更不理解徐师妹为什么会派白鹤送这样一封信过来,难道她……真的不想嫁给师兄?

  不,应该不是这样的。

  他想知道这封信的后半段写着什么内容。

  殿内很多人也有如此想法,都看着陈留王手里那张薄纸。

  在这封信的后半段,徐有容没有流露出任何愤怒或者恚憎的情绪,就像前面说过的那样,师门长辈和家里的亲人替她操持婚事,无论怎么看,都可以理解为关心与爱护。

  她是真凤转世,是下一代南方圣女的不二人选,拥有无数人羡慕敬畏的天赋与潜质,可以拥有更多的自由,值得更多的尊重,所以苟寒食才会说那样一番话,所以当她在信里隐隐点明自己不知道提亲之事后,殿内众人会有那样的反应。但在真正成长起来之前,她首先依然还是东御神将府的小姐,圣女峰的弟子。

  她可以对亲族和师门的安排提出自己的意见,但在世人面前她的态度必须平静而恭敬,这样才是世人眼中完美无缺的她,当然,世人都以为她与秋山君情投意合,或者这也是她平静的原因。

  然而这封信的下半段,直接告诉有人,他们都想错了。

  徐有容在信里很明确地写道,她与秋山君之间只有同门之谊,兄妹之情。

  她敬重师兄,却未想过要与他在一起。

  她在信中又写道,不知道这封信来不来得及,但不管来不得及,总之……

  她是不会嫁的。

  ……

  ……

  很简单的十几行话,很明确的意思,只是还差了一点道理。

  殿内的人们看着陈留王手里那张信纸,震撼无语。

  为什么?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她为什么说的如此平静,如此肯定?

  这场婚事是南方教派与大周朝之间的联姻,这是圣后娘娘、教宗大人、南方圣女、离山剑宗的集体意志,在这样恐怖的意志面前,即便她是徐有容,又有什么理由表示拒绝?

  徐有容用这封信的最后一句话,对整个大陆做出了解释。

  这个解释很简单,却无法辩驳。

  和先前陈长生解释为什么要反对她和秋山君订亲的话很像。

  “因为我已经有婚约了,我的未婚夫叫陈长生。”

  ……

  ……

  殿内一片沉默,鸦雀无声。

  先前没有人相信陈长生的话,即便证实他的婚书是真的,也没有人真心认同这件事情,直到白鹤带来了这封信,带来了徐有容的态度,这封信就像是在所有人的脸上打了一记耳光。

  莫雨先前看过这封信,心里默默想着,这死丫头究竟想做什么?

  落落的眼睛里有星星在闪光,赞叹道:“果然不愧是徐有容……真帅。”

  陈长生微低着头,看着殿内金砖上自己的倒影,先前陈留王当众颂读这封信的时候,随着那些话语,他的神情越来越平静,心情越来越轻松,最后却有抹说不明白的惘然。

  你明明不想嫁给我,今夜却写封这样的信,这又到底是为什么?

  便在这时,那只白鹤缓缓踱至他的身前,探颈与他亲热地碰了碰。

  陈长生抬起头来,看着白鹤笑了笑,伸手把它的细颈揽在臂弯里,轻轻拍了拍。

  看着这幕画面,殿内的人们更加沉默。

  人们知道这只白鹤除了万里寄书,向来与徐有容形影不离,而且极为孤清高傲,此时竟然与陈长生如此亲近,那么只能说明陈长生与这只白鹤乃是旧识,而且极为熟悉。

  鹤犹如此,更何况人?

  原来那封信里说的都是真的,不是借口,也不是徐有容尊重祖父的遗愿,而被迫接受这门婚事。

  她和这个叫陈长生的少年,或者才是真正的青梅竹马。

  “青梅竹马?情比金坚?”

  唐三十六看着苟寒食和南方使团的人们说道。

  这都是先前苟寒食用来形容秋山君与徐有容之间感情的词汇。

  唐三十六看似淡然的笑容里,隐藏着很多讥讽与嘲笑。

  “我看,是自作多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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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八章 白帝为姓(上)

  终日打雁,却被雁啄瞎了眼,或者被雁扇了脸,这句话和今夜的实际情况并不完全相符,但在徐有容的这封信和唐三十六的这两句话后,很多人却真的有这种感觉,觉得自己的脸火辣辣的疼痛。

  徐世绩的脸色很难看,当然,从今天青藤宴开始,他的脸色似乎都没有好看过,隔着很远的距离,他盯着陈长生,眼睛里有幽火在燃烧,到了此时此刻,为了挽回徐府的颜面,为了重新获得娘娘的信任,他必须做些事情——哪怕这里是皇宫,他依然想杀死陈长生。

  不管什么婚书还是白鹤,还是祖辈之命,没有任何事物能够为凭,只要那个少年死了。

  围着陈长生和落落的宫廷侍内里,有他最忠诚的下属,也有所谓死士,那人紧握着刀柄,神情如同伴一般惘然无措,然而眼神却盯着陈长生的后颈,那人的眼光并不冰冷,以免引起它人的警惕,但非常专注。

  只要徐世绩眯着眼睛,发出信号,陈长生的颈便可能被一把快刀砍断——那把刀真的很快。

  但这幕血腥的画面没能发生,因为就在徐世绩心意微动之刻,两道淡漠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一道来自教枢处的主教大人,时常闭着眼睛似乎极为贪睡的老人家,总能在最关键的时刻睁开眼睛说几句话,或者只是睁开眼睛——睁开眼睛是个极简单的动作,要比挥手快,比拔刀更快。另一道落在徐世绩身上的目光,则来自一个令他意相不到的人——莫雨姑娘。徐世绩神情变幻不定,终究什么都没有做,如果只是主教大人的警告,或者他还会搏命一击,但莫雨的眼神,则让他无论如何也下不了决心。

  殿内的情形现在紧张到了极点,也尴尬到了极点,于是也安静到了极点,在唐三十六嘲讽说出那两句话后,南人自然愤怒,却不知该如何应答,便在这时,散席间不知何处,忽然响起一道声音。

  “先祖有命,自当尊重,只是……南北联姻乃是何等大事,为了抵抗魔族,个人做些牺牲,又算得什么?”

  看座席位置,说话的人应该是位通过大朝试预科考的普通学子,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说,大概是个读书读迂了的青年,读书修行想的便是人类的存续将来,于是说出了这样一番话来。

  此言一出,满场俱寂,比先前更加安静,所有人都沉默不语,人们不是用沉默表示反对,而是明明知道这句话其实毫无道理,却又是这场婚事成功的最后希望,于是人们用沉默把自己置身事外,让说出这句话的那个热血青年站到了台前。

  陈长生望向那处,只见说话的那名年轻人神情微惘认真,明白此人真是这样想的,念及此,他没有愤怒生气,只觉得有些悲哀——明明太宗皇帝陛下率领妖族与人类的联军,将魔族赶回了雪老城,人类却依然无法摆脱当年的阴影。

  “人类原来真的很无耻。”

  又有一道声音在寂静的宫殿里响起,这句话看似寻常,实际上则是站在很高位置,或者很冷漠的对岸,对整个人类世界发出点评,令殿内的人类更加愤怒的是,因为先前那刻的沉默,他们竟然无法反驳这句话。

  这场南北联姻,一开始的时候,看着便是人类世界的一场盛事,然而南人前来提亲,却瞒着徐有容,如果事后有问题,大概南方教派和大周朝廷会把父母之命与媒妁之言拿出来说事,当陈长生忽然出现,手里拿着婚书的时候,人们才想着要尊重徐有容自己的意见,而当那只白鹤翩然而至,带来了徐有容明确的态度后,居然又有人说要以全体人类的利益为重……

  你和这些人说利益,他们说情怀,你和他们说情怀,他们和你说道德,你和他们说道理,他们和你说国族,总之,当这些人说不过你的时候,当他们没有道理的时候,他们便会不停转进,直到事情按照他们的想法或者说想象进行。

  这,真的很无耻。

  揭破伪装、把所有人的无耻袒露在夜明珠的光线之下的人,是落落。

  她毫不掩饰自己的轻蔑与怒意,看着殿内的人们说道:“你们要脸吗?”

  坐在殿首的南人们愤怒难抑,已经忍了很长时间的关飞白霍然起身,喝道:“放肆!”

  落落看了此人一眼,想要回骂两句,又担心陈长生不喜,哼了两声。

  陈长生伸手揉了揉她的头,笑着说道:“何必和这些人做口舌之争。”

  唐三十六在旁摇头说道:“既然要战,首先在骂人方面就不能输。”

  陈长生想了想,说道:“也有道理,只是这方面我确实不擅长。”

  “你想学,我教你啊。”

  唐三十六看着他说道,然后转身望向南方使团所在的座席,目光落在关飞白的身上,骂道:“说的就是你们啦!连个小姑娘都知道你们做事无耻,你们自己难道没有感觉?放肆?放你妈的肆啊!”

  关飞白怒到极点,眼神也冷到极点。

  便在这时,那只白鹤轻轻用喙触了触陈长生的手掌。

  陈长生微怔,看了它一眼,虽然已经数年时间未见,但毕竟曾经有过来往,隐约能明白它的意思,当然,那也肯定就是她的意思。他想了想,既然今夜目的已经达成,确实应该尽早离去,不然会让……有些人很为难吧。

  “走吧。”他对落落和唐三十六说道。

  “走?”

  离山长老小松宫看着他们,神情冷漠说道:“你们这三个小东西,难道想就这么离开?”

  听着这话,落落细眉微挑,陈长生要带着她和唐三十六离开,只是给南方使团一个台阶下,但在外人看起来,终究是他们先行退让一步,她本就有些不自在,此时对方竟似还不准备善罢甘休,她哪里肯示弱。

  “你这个老东西,难道还敢拦我们不成?”

  小松宫长老的脸色更加难看,每道皱纹都开始散发戾气,以他一步从圣的境界,在注意到落落的第一时间,便隐约知道了她不是人类,因为当年的某件往事,他对妖族向来就没有什么好感,更准确地说是充满了恶感。

  以他的身份地位,哪里会在乎这等小妖,随手灭了又如何?

  小松宫寒声说道:“闲事不提,先前你这个小丫头对老夫出言不逊,我说不得要替你家中尊长教训你一番。”

  听着家中尊长四字,落落眉头一挑,微怒说道:“你算什么东西,居然敢如此大言不惭!”

  当初在青藤宴第一夜时,她对天道院教谕说过近乎一模一样的话。

  青藤宴第三夜,她又说了这样一句话,只是小松宫乃是离山长老,远比天道院更加尊贵,但在她的眼中,这两人又有什么区别?

  小松宫本想着毕竟是在大周皇宫里,总要给周人些颜面,尤其是万一惊动了圣后娘娘那便大为不妥,但今夜连续遭受羞辱,尤其是这个小姑娘对自己竟是毫不尊重,此时再也无法控制情绪,暴喝一声!

  殿内夜明珠的光线骤暗骤明,小松宫长老的人还留在原地,剑犹在鞘中,但一道极为凌厉的剑意,已然出鞘离身而去,袭向落落!

  虽然在青藤宴第一夜时,落落便已经证明了自己的强大,但她毕竟还是个稚龄少女,不要说她,即便是秋山君也不可能是一步从对的小松宫的对手,面对如此强大的剑意,她哪里有招架之力?

  小松宫很明显还是有所忌惮,所以那道剑意静而不烈,应该不会危及落落的生命,但受伤在所难免。

  也只有如此,他才能够一泄今夜的怨气,才能给这些小辈留下足够深刻的教训。

  他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宽容,却没想到,有些人,是不能受伤的。

  “不可!”陈留王面色微白,焦急喝道。

  莫雨神情骤凛,柳眉如剑挑起,喝道:“住手!”

  小松宫的境界实在太高,他们根本拦不住,只能希望对方能够听到自己的喊声,最后在悬崖之前把马勒住。

  此时殿内,唯一能够与小松宫相提并论的强者,便是天道院院长茅秋雨,也只有他,能够挡住小松宫。

  茅秋雨布袍轻飘,盯着那道破空而去的剑意,双眼如天神之目,里面有烟雨氤氲。

  陈留王、莫雨、茅秋雨,是殿内对小松宫出手反应最快的人,但不是最先反应过来的人。

  最先反应过来的人是陈长生。

  谁都没有留意到,他何时站在了落落的身前。

  就像那个夜晚一样,就像又一个夜晚一样。

  从落落拜他为师,他真地把落落看成自己的学生,便要保护她的安全。

  这是责任,然后,变成本能。

  陈长生出现在那道凌厉剑意之前。

  小松宫面无表情看着他,既然在大周皇宫里不能杀人,只是想伤人立威,能够重伤这名少年,反而更好。

  如果这一剑干脆把这少年废了,难道以后徐有容还真会嫁给他?

  当然,如果这少年运气不好死了,那或者,才是最好的事情。

  茅秋雨已经做好了出手的准备。

  他双袖轻拂,似将起舞于清风之中。

  然而下一刻,他的双袖骤然静止。

  不是因为他想看着陈长生去死,而是因为有人已经抢先出手。

  一道身影,从殿角落的阴影里暴然掠至场间!

  这道身影快到难以想象,其势暴烈如火,以至于空中响起刺耳的鸣啸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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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九章 白帝为姓(下)

  剑意,便是无形的剑。

  此剑起于大殿深处,直刺殿门,离山长老数百年苦修的精深真元,尽在其间,无论天地有形无形,都将被这一剑劈成两断,无论落落还是不知何时横短剑于胸前的陈长生,都不可能拦住这把剑。

  破空声起,一道身影如雷霆而至,来到那把剑前。

  啪的一声轻响,小松宫那道看似锐不可挡的剑意,竟然就这样被挡住了!

  更令殿内众人震惊的是,挡住这道剑意的,竟然只是一双手掌!

  那双手掌被剑光笼罩,泛着淡淡的金色,就像是由黄金所铸一般!

  一片死寂。

  小松宫长老的剑意与那双手掌之间,发出一连串啪啪碎响。

  再下一刻,未央宫殿外的夜色里,也随之发出一连串的啪啪碎响!

  剑与手掌静止在众人的视线之前,四周的空气却似乎要碎了。

  殿外的夜色似乎已经碎了。

  轰的一声嗡鸣!

  未央宫殿外那道令秋风不能入的阵法,瞬间破裂!

  微寒的夜色从无数门窗里灌涌而入,吹得座席间的诸院师生的衣袍呼呼作响,便是夜明珠的光线,在这一刻仿佛都有些摇晃!

  离殿门处稍近些的人,更是连连向跌倒,脸色苍白,无法呼吸,自然也无法喊出声来。

  好强大的真元碰撞,好恐怖的撞击后果。

  殿内依然死寂一片,只有夜风呼啸的声音。

  剑意渐渐消弥。

  那双手掌缓缓收回。

  那双手掌的主人,是个面容寻常、气度普通的中年男人,这中年男人生的有些微胖,穿着件满是铜钱图案的绸衫,看上去就像是乡间最常见的土财主,哪有半点高人风范,站在宫殿里显得格外不协调。

  这个寻常的中年男人,只凭一双肉掌,便轻描淡写地挡住了离山长老小松宫蕴着暴怒的一剑!

  中年男人收回手掌,看着大殿深处的小松宫,脸上露出一丝颇有深意的笑容,然后退回到落落的身后。

  他站在落落身前时,是个寻常富家翁,站到落落身后,也是个寻常富家翁,没有流露一丝宗师风范,也没有刻意敛没气息扮演管家。

  因为现在的他,就是一个寻常富家翁,他只喜欢钱,尤其是金。

  但殿内的人们肯定不会这样认为,人们看着这名中年男人的目光里,充满了震骇与困惑。

  能与离山长老小松宫分庭抗礼的男人,至少也应该是天道院院长茅秋雨这种级别的人物,如何能是个寻常富家翁?

  南方使团的人们更是震惊无语,尤其是离山的年轻弟子们,他们怎么也想不明白,即便师叔祖先前暴怒之下出剑有些随意,又因为身在大周皇宫的缘故未尽全力,可这个中年男人只凭一双肉掌,居然能够不落下风!

  小松宫站在席后看着殿门处那个中年男人,情绪很是复杂,似乎想起了些什么事情,却又不敢确信。

  一声极轻微的碎声响起。

  这声音很轻,只有关飞白等离得最近的离山弟子才能听到。

  也只有他们才能看清楚,小松宫长老腰间的佩剑剑鞘上……出现了一道裂纹!

  身为离子弟子,他们哪里不明白这代表着什么?

  不是分庭抗礼,也不是不落下风,那个看似寻常的中年男人,竟然在这次比拼里胜了小松宫长老!

  ……

  ……

  殿内安静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在落落身后那个寻常中年男人的身上。

  徐世绩面色铁青,内心早已掀起惊涛骇浪,他知道那名叫落落的国教学院女学生来历神秘,身世不凡,却没想到,她居然能够收服实力境如此恐怖的强者为下属,那个中年男人是谁?这个叫落落的小姑娘又是谁?

  小松宫枯瘦的身躯上的袍子轻轻飘拂,那是被殿外的夜风吹动,也是因为他袖中的双手在微微颤抖。

  先前那次交锋,只是瞬间便分开,看似没有胜负,但他清楚自己败了,而且受了不轻的伤,经脉受震,真元外溢……但真正令他感到震撼的,不是那个中年男人的强大,而是他隐约间想起的某件事,某个人。

  当年的某件事,当年的某个人。

  小松宫看着那名中年男人微微眯眼,有些犹疑不定,问道:“你是……”

  那名中年男人站在落落身后,轻轻咳了两声,听得出来,先前的交手,他也受了些伤。

  这咳声很轻,落在小松宫的耳中,却像是雷声一般。

  中年男人说道:“不错,是我。”

  小松宫骤然色变,苍老的脸颊如雪一般惨白,眼睛里涌出无穷怒火,却无法掩去最深处的那抹悸意。

  “金玉律!”

  “你怎么会在这里!”

  ……

  ……

  小松宫长老满是愤怒怨毒的喊声,回荡在未央宫里。

  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声音。

  所有人都惊呆了,看着那名中年男人的目光里,不再有困惑,只剩下震骇,或者说敬畏。

  苟寒食、关飞白等离山内门弟子,都听说过师叔祖此生最大的恨事,此时望向那名中年男人的眼光极为复杂。

  便是骄傲冷漠的唐三十六,在听到金玉律这个名字后,也吓了一跳,看着那名中年男人,眼睛瞪的极大,似乎想确定自己看到的是不是真人。

  陈长生他认识这名中年男人,他只知道这名中年男人是落落身边管家一样的人物,每天百草园送过来的餐食都是由此人精心安排,他与此人打过几次交道,没有看出任何特殊的地方,就觉得……这个中年男人很罗嗦,很像个大妈。

  中年男人便是百草园里的金长史。

  陈长生哪里能想到,这个很像大妈的金管家,竟然是如此强大的男人。

  但他没有听过金玉律这个名字,所以有些无法理解殿内的死寂和众人异样的目光。

  金玉律,是这片大陆传说中的人物。

  当年人族与妖族联手,与魔族连年大战,他一共出任了三次粮草官。

  粮草官很重要,但凡失期,说不定便会造成毁灭性的惨痛后果。

  他说粮草军械什么时候能送到什么地方,便一定能送到,一次意外都没有。

  因为他说一不二。

  任何质疑他的决定的人,都已经倒在了北方的风雪里。

  金玉律,妖族四大神将之首。

  大周太宗皇帝陛下,御笔亲赞:金科玉律!

  ……

  ……

  天道院院长茅秋雨轻叹一声,站起身来。

  陈留王无可奈何,站起身来。

  莫雨有些头痛,揉了揉眉心,终究还是站起身来。

  以金玉律的战功资历与德行,自然当得起这样的礼数,但对上述知晓百草园秘密的大人物来说,更重要的是,金玉律都已经亮明了身份,那么某人自然也要亮明身份,既然殿内所有人都要起身,那么他们不如先起身。

  今夜的青藤宴,必然要记载在史书上了。

  稍晚片刻,殿内其余的人们也终于反应了过来。

  他们的目光从金长史的身上,移到了他身前那名小姑娘的身上,移的很缓慢,因为很沉重。

  南方使团众人脸色微白,关飞白隐有不甘,呼吸都粗了数分。

  苟寒食神情凝重,心想原来一直在京都。

  天道院座席里,庄换羽缓缓起身,眼睛里满是痛苦,身形微摇,竟有些失魂落魄的模样。

  从青藤宴第一夜开始,无数人都在猜测,国教学院里那个小姑娘的身份。

  人们只知道她来历必然不凡,身世神秘,却没有一个人能够猜到。

  准确地说,没有人敢往那个方向去猜。

  今夜,金玉律安安静静站在了那个小姑娘的身后,小姑娘的身份,自然呼之欲出。

  唐三十六看着落落,神情复杂,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一片安静,无人出声。

  终究需要有人来打破这片安静。

  陈长生转身,静静看着落落。

  落落低头,喃喃说道:“先生,我可不是故意要骗你。”

  在国教学院里她曾经说过,只要陈长生问她就一定会说。

  陈长生没有问。

  现在不用问也知道了。

  但似乎总少了一些什么

  陈长生看着小姑娘紧张的模样,笑了起来,温和问道:“你是谁?”

  她想了想,说道:“我是落落。”

  陈长生认真说道:“这不是坏事情,这是值得骄傲的事情。”

  “是的,先生。”

  落落抬起头来,望着殿内那些神情各异的目光,平静向前走了一步。

  夜风入殿,青丝在颊畔轻飘。

  她是个穿着学院裙的小姑娘,眉眼秀丽,犹有稚气,只是寻常。

  但她向前走了一步,便站到了整个世界的面前,站到了所有人的前面。

  她的学院裙,仿佛变成了皇袍,一道贵意,从她的身上散发出来。

  所有人都觉得眼前一亮。

  整座宫殿似乎真的明亮起来。

  这是真正的贵气。

  人们下意识里避开她的眼光,有的人甚至惶惶后退数步,更没有人敢与她的目光对视。

  不是畏惧,而是太过明亮。

  她就像是一轮初生的朝阳。

  平静而红暖,但必须保持足够的敬畏与距离。

  她看着殿内的人们平静而骄傲说道:“我姓白,白帝的白。”

  西方万里妖域,域深处有大城,在忘川起源处,巍峨壮观,八百里红河绕城而过。

  城名白帝城,因为白帝居于城中。

  她是当代白帝独女。

  八百里红河两岸,都是她的封土。

  她是落落。

  她是落落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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