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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大明官(完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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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七十章 为什么救我?

  汪芷是一种很僵直的状态,不过这种僵直更多的是心理因素,而方应物仰面倒下后,却有背后多了个垫子的感觉,虽然未必舒适,但也不是很难受。

  此刻方应物力压汪芷,面朝上躺着,仰头看去,除了蓝天白云就是好几张愕然的脸众目睽睽之下,自诩体面人的方大秀才忽然感到十分不自在,连忙撑起来要起身。但是手忙脚乱的,似乎在汪芷身体上蹭了几下。

  不过这种柔软的感觉也有可能是错觉方应物实在不敢想象如果这不是错觉的话会怎样,连忙自我催眠的当成错觉了”“。

  说时迟那时快,短短片刻便是人仰马翻,眼瞅着就差满地打滚了,直到这时周围众人才纷纷回过神。原来是两个愣头青冒出来袭击汪太监!

  “大胆贼徒!”汪芷身边护卫急眼了,纷纷怒吼着冲了上去群殴两名刺客,另有几个围住了汪芷。

  这些护卫还是一次遇到敢对汪芷出手的人,但这第一次却叫他们丢了大脸。第一次都防不住,那谁还敢相信他们?虽然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汪厂公怪癖太多,不肯让别人靠近护卫,当然容易出漏洞,可是他们这些护卫没有资格讲理由!

  乱子终究是要平静下来,汪芷的护卫出手后没有再给两个学生刺客任何机会,当场捉拿了听候发落。

  前文提到过,因为榆林城和延绥镇的特殊情况,进社学充当未来卫学预备生员的学生里。很多都是高级武官子弟。

  而在这临时校场,已经结束了阅武。带兵的武官纷纷也朝着点将台这边过来。他们可不是杨巡抚和汪芷这种外来户,当场就将两名刺客的身份认了出来。

  有人道:“这莫不是罗游击家的么?”又有人指点道:“这好像是程千总的儿子。”顿时众人皆感到。事情好像变得复杂起来了

  方应物暗暗感叹,那些社学学生虽然都向着读书人转职,可他们毕竟是武官后人,从小在边境长大,血液中这种比内地读书人更加勇猛的因子一时半会还是去不掉的。眼前这两位居然有血性袭击汪芷,实在是让人咂舌。

  这个时候,也只有杨巡抚适合出面了,他站出来对罗、程二生喝问道:“本院问你二人话!你们也是读过书的,胆敢袭击钦差中贵。究竟是何道理?”

  那姓罗的学生被按在地上,仍强行昂着头,倔强的陈述道:“老师方先生造福一方,教我等读书明理,引我等登堂入室,如今却被汪太监无礼驱逐,在下这弟子深感耻辱!别无他法,唯有如此以报!”

  群情哗然,没想到居然只是为了方应物不忿。所以才袭击汪直。方应物虽然早有此猜测,但得到确认后,依旧很震撼,一时间瞠目结舌。

  他这被二十一世纪环境熏陶出的人。对这几乎有些不可理解,心里变百味杂陈,不知道该如何才能表达出来。

  说实话。方应物虽然在榆林开创了教育事业先河,成功的初步培养出几十个候补士子。但不是那么单纯,还是功利心更多一点。他更看重的是能刷出士林名望。同时用教育大权作为巩固杨巡抚权势的工具。

  所以方应物本意对社学并不很上心,只是当做自己的道具而已。对学生也只是照本宣科的尽到义务,没投入太多感情。

  而且在方应物眼里,榆林本地这些士子目前也就只能在本地充门面,其他方面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以他们的水平,别说中进士,几十年内都未必有中举的,所以将来对自己不会有太大助力,也很难再有什么交集了。

  但万万没想到,这两名学生居然如此纯朴和热血,为了他方应物小小的一点“屈辱”就胆敢不顾身家性命的前来报复汪芷,虽然其中可能有点“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之类观念的洗脑。

  方应物越想越是为自己的世故而惭愧,暗暗叹了几口气,他何德何能啊!如果这时候再担心过于得罪汪芷而躲在后面,那他连自己都瞧不起自己了,怎么也要尽力相救才是,这种人会越来越少了,能救一个是一个。

  方应物拿定主意,冲上去对两个学生训斥道:“糊涂!你们两人读书杜到哪里去了?是非对错,自有朝廷处断,吾辈但能遵循朝廷法度而已!难道你们想以暴抗命,以武乱法么,这绝不可取!若都像尔等这般乱为,天下还有什么规矩!”

  那姓罗的学生仍无悔意。“我尝闻,圣人也有诛少正卯的时候,老师又何必故作严。”

  方应物气也打不出一处,“圣人其时为摄相也,你们两个是什么身份,也敢效仿!”

  这时候,汪芷早从地上爬了起来,她拒绝了所有人扶持,硬是自己独自站立。她面无表情,令人看不出喜怒,更猜不出她心中到底想些什么。

  方应物将两个学生严厉训斥一顿,然后对汪芷道:“此二人年少无知,真是读书读傻了,望厂公宽容大量,不要与此二人计较,且饶他们一命!”

  这种求情的话,别人都不能说也不敢说,在场人中也只有方应物可以说了。无论如何,在刚才一瞬间方应物挺身而出,为汪芷挡住了凶徒袭击,这就是有恩了。汪芷再不讲理,也要考虑到这点。

  汪芷从恍惚中回过神,淡淡的瞥了方应物一眼,指了指不远处河边,“你我去那里说话。”

  方应物有点惴惴不安,莫非汪芷要追究刚才自己蹭了几下的罪过?但也有可能是要提条件,又不想在大庭广众下搞的人人都知道。

  来到河边,周围十丈内无人,汪芷神色冷漠的问道:“我有个问题。你方才为何会挺身而出,在前面掩护了我?从往常来看。我并不值得你来相救罢。”

  方应物很是意外,他还以为汪芷会乘机勒索。做好了讨价还价的准备,却没想到汪芷上来就跑题歪楼了,纠缠起自己救她的理由,这图的什么?

  方应物忍不住暗暗嘀咕,出了事后,她很诡异的沉默,难道就是想这个问题?她这脑子怎么长的?

  是的,汪芷刚才一直在想,在千钧一发不容思索的一瞬间。方应物为什么要救他?这完全就是一种下意识的举动,方应物为什么会下意识地救她?

  女人在这方面总是很敏感,对上面这个问题产生的迷思,反而盖过了两个凶徒为何袭击她这件事情的本身。

  或者说被袭击并不值得过于大惊小怪,她汪芷为陛下办事不知树了多少仇敌,有人偷袭她是正常现象。

  如果说方应物是迂腐的书生,不想见人命,那倒也可以解释,但问题是方应物这个人与迂腐没有半文钱关系。在汪芷眼中。方应物要算迂腐,那天底下就没有不迂腐的人了

  或者说,若方应物是自己亲朋好友或者忠心的属下之类角色,那不假思索的去救自己也情有可原。很说得过去。

  但方应物肯定不是,甚至反而算是屡屡跳出来与她作对的人,所以就更加难以理解了。

  从刚才一直想到现在。汪芷否定了一个又一个猜测,隐隐约约有了点其它答案。但是又觉得太不可思议。既然看到方应物主动找上来,那就要问问正确答案。

  这可不好回答方应物无奈。其实原因主要就是两点。首先,大明虽然政争不断,很jilie的时候比比皆是,但是有一点好处,那就是本朝从来不是暗杀政治,没有朝廷重臣突遭袭击喋血街头这种情况。

  对这点方应物很欣赏,作为一个爹和半只脚踏入政坛的人,他很珍惜这个能保障生命安全的惯例,不想出现任何破坏这种原则的人,所以才会阻止别人对汪芷动手。

  更何况,真要比起这种手段,手握西厂的汪芷反而是优势巨大。将事情转进到暗杀这种手段上,是非常不明智的。

  其次,认出了两个人都是自己学生后,方应物立刻想到,事后有可能牵连到自己。为了躲开嫌疑,他必须要上前去,用实际行动洗掉自己的莫须有嫌疑。

  事实证明也收到了效果,否则汪太监眼下琢磨的就不是为什么方应物会救她,而是这事是不是方应物指使了

  但如今问题在于,他方应物面对汪芷的询问,该如何回答?那两个真实答案是无法说出口的。人生在世总会有许多真话不能说的场合,甚至可能比真话能说的场合还多。

  但以方应物的急智,片刻之间也想不出能交代过去的答案,神色便有些不安。

  汪芷又瞪大了眼仔细观看方应物的不安定神态,越发觉得那个答案似乎有道理。她便追问道:“是不是难以启齿?”

  “算是罢。”方应物满心都在构思中,听到问话便漫不经心的答道。

  汪芷面色变得极其古怪,又夹杂着几丝若隐若现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怀疑,“你心里真存了对我的情意?所以才有奋不顾身相救的举动?”

  晴天一声霹雳,方应物猛然抬头,脸面扭曲的像是见了鬼一样,这这这人也太自恋了罢!这误会可天差地别的大发了!汪芷不会恼羞成怒发狠心,连自己一起干掉罢!

  方应物的神态看在汪芷眼里,就是突然被揭破内心隐秘底细后的正常反应,读书人就是这么虚伪。

  这边厢方应物突然想到,当务之急要救那两个学生他便长叹一声,四十五度角仰望星空道:“不要问我,我也不知道,大概危难时刻显真心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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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七十一章 抽风

  源自北方沙漠的春风夹杂着若干土粒,沿着榆溪河缓缓吹来,站在河边的方应物保持着仰望星空的姿势一动不动,任由春风拂面,扰乱了额头上几绺发丝。而旁边的汪芷也呆滞的一动不动,眼睛死死盯着方应物。

  有如平静的海面下汹涌波涛,此时方大秀才虽然姿势处于定格状态,但他的脑子却没闲着,正在急剧的运转之中

  这汪芷一时脑抽风,自恋的产生了诡异的错觉,为了救人可以半遮半掩的暧昧一下。但其实破绽还是很多,还需要仔细构想言辞将破绽都补上,不然说不定下一刻汪芷就醒悟过来了。

  方应物想了很多,他不断的回忆各种情感名言,什么遇见你是命运的安排,什么叉叉不需要理由,叉叉是盲目的同时考虑着怎么将这些名言恰当的抛出来去迷惑对方。

  看似很没良心,但是为了救人,也只好如此了,再说也算是报复曾经被汪芷羞辱的一箭之仇!所以良心先放一边,他要当一回偷心小郎君!

  不知时间过了多久,谁也没有开口。方应物没有由头答话,便只好一直保持仰望星空的姿势,于是脖子略微发酸。他心里不禁腹诽道,莫非这是“比谁先开口”的游戏么?还是说男人要主动一些?

  最终方应物先忍不住了,低下了高昂的头颅,转向旁边对汪芷道:“其实我”话说半句便收了回去,因为他惊异的发现身边却空无一人。

  方应物再抬眼望去,汪芷不知何时已经扔下了自己走到数丈之外。稳稳当当的朝着临时校场点将台而去,大红锦袍上的金线蟒纹在太阳底下闪闪发光。却只留给自己一个后脑壳和笔直的背影。

  方应物满肚子名言又从嗓子口塞回了肚子里。这才开了个头,她怎么说走就走了?她到底是什么意思?哪有这般谈感情的!

  关键是他还没有替两个学生求情。汪芷不会回去就把那两人“咔嚓”了罢?方应物连忙追上去,但到了点将台下人多口杂,当然再也无法说什么。

  正筹谋无计时,方应物却听到汪芷淡淡的对护卫吩咐道:“放了此二人。”

  “就此放掉?”那护卫头目愣了愣,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汪芷只得又重复一遍:“放了!”

  别说汪芷的护卫,在这里等待结果的杨巡抚和众武官无不是以为自己误听了,直到汪芷重复说“放了”之后,才确定没有听错。

  众人都知道,这两名莽撞的年轻人虽然出自游击将军和千总家庭。在榆林城里也算一号人物,但是放在汪直眼中根本不算什么。

  只要汪直愤怒起来,此刻取他们的小命轻而易举,就连杨巡抚在这时候也无法拦着汪太监出手。可是突然之间,汪太监令人吃惊的放人了,连个“死罪已免活罪难逃”的场面话都没有,实在是谁也没有预料到的。

  众人纷纷疑惑不解,这是对他行凶的凶手,汪太监真就如此原谅了?汪太监难道不是年少气盛、手段狠辣么?这一两年在朝堂上令人闻风丧胆的汪太监突然改吃素的了?

  真放人了!方应物在汪芷后面暗暗松了口气。他总算是把两个鲁莽的学生救下了,而且比预想的更好。

  他虽然不懂汪芷的思考回路究竟是怎么样的,但看来刚才自己四十五度角仰望星空玩暧昧还是有效的,后面乱七八糟的想法纯粹是自己想得太多。

  周边围观的众人惊讶过后。不由得又看向方应物,简直佩服的五体投地无以复加,刚才什么情况他们都看在眼里的。

  当时汪直和方应物走到远处河边后。隐隐约约fǎngfo才说几句话,方应物便昂首挺胸傲然而立。气势逼得汪直低眉顺眼一言不发。而又过了片刻,那汪直就回来放人了如果诸君读过网文。一定会纷纷惊呼,这就是主角才具备的王霸之气啊!

  与头脑简单的武官不同,知根知底的杨巡抚是不相信方应物有什么王霸之气的。就算有王霸之气这种东西存在,那也是声威赫赫的汪太监具备王霸之气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所以这其中关窍必然就在方应物说的话上只是不知道方应物又是怎么临机应变将凶残的大灰狼变成小绵羊了,这不可思议的有点近乎妖术了。

  却说杨巡抚按捺不住好奇心,事后百般追问,只可惜方应物抵死不说,榆溪河边这一幕成了杨巡抚终生未解之谜。

  春季大阅武之后,朝廷的诏书就到了,天子应监军太监所请赦免浙江生员方应物回乡。杨巡抚虽然舍不得将方应物放走,但此时也只能默默地送上五十两银子作为程仪。

  方大秀才在离开之前,还有一件事情要办,那就是将孙小娘子收了。一直从去年勾引到了今年,总不能功亏一篑罢,这样专长出众、可以兼职保镖、而且相貌娇美的女子还能去哪里找?

  前几天孙小娘子主动表示要负责,方应物立刻就去找了孙老爹,不过孙老爹虽然倾向于同意了,可还没有下最后决心。

  不是孙老爹对方应物有什么意见,方应物的身份才学家世足够了,只会拳脚弓箭女儿的去做妾不委屈,女儿自己也愿意。但是将自己唯一女儿送他人为妾室,而且关键还要背井离乡远赴千万里之外,任是谁也得犹豫几分。

  方应物不想用强,这日便打发了孙小娘子和孙林一起去劝孙老爹。但一天也没得到回话。

  到了次日,方应物看了看黄历,后天是宜远行之日,所以不能再等了!他便准备亲自出马去下最后通牒,刚出了屋门,却见孙林慌慌张张的跑进了院子,叫嚷道:“方相公!大事不好了!”

  方应物都是要走的人了,榆林城天塌下来也不关他事,便不耐烦的说:“什么大事不大事的,如今能有什么大事!我请你去劝孙老爹,究竟如何了?你们孙家到底想拖到什么时候?今天是最后一日,必须要给我一个答复!”

  孙林气喘吁吁,看样子不像作假,真的是急跑了一段路。他一时间累的说不出话,扶着院中榆树,连续喘了几大口气,才又道:“我那族兄和侄女都被捉走了!”

  什么?孙敬父女都被抓走?方应物大惊失色,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孙林面前喝问道:“谁敢如此?”

  孙林哭丧着脸答道:“似乎是镇守太监府的人,我是拦不住的。”

  镇守太监府?方应物愕然,脑中不由得闪过汪芷的身影。自从那天莫名其妙的事情过去后,一直平静无事,还以为事情就要这样过去了,却不想她此时突然跳了出来,这举动也太诡异了罢!

  一个女扮男装的假太监抢女人有个屁用,纯粹是损人不利己的行为,她就不能不抽风么!一时气不过,方应物忍不住咬牙切齿的骂道:“汪芷这个混账!”

  孙林自动过滤了不敬言辞,小心地问道:“你看这你要去哪里?”方应物疾步向外走去,头也不回的答道:“去找她!”

  巡抚都察院与镇守太监府相距不算远,方应物走的又快,不过半刻钟功夫就到了镇守太监府街巷。

  远远就看到镇守太监府大门洞开,从门中冲出数十名全副武装的剽悍骑士以及数辆大马车,并打出了钦差旗牌方应物闭着眼都能认出,这是奉旨巡边太监汪芷的座驾仪从。

  方应物不禁闪过一丝疑惑,汪芷摆出这大架势要干什么?正好看到巷口有几个军士驱逐过往行人,免得挡了汪太监仪从去路,方应物便上前去问道:“这大队人马出动,是要去哪里?”

  那军士看方应物是读书人打扮,知道不是普通人,便如实答道:“听说汪公突然决定,要离开榆林,前往大同镇巡视。”

  方应物再次吃了一惊,汪芷这又是抽的哪门子风?她的举动就不能稍微符合一下常人逻辑么?随即又想到,汪芷可是捉了孙小娘子父女的,难道还要裹挟去大同镇?

  就在这一会儿,大队人马已经出了巷口,朝着东边威宁门而去。方应物有点急眼了,冲过去,避开两对开路骁骑,面朝当中的马车大叫一声:“汪公公请留步!”

  但队伍并未停下,马匹反而小跑加速起来。方应物又追上几步,再次大叫:“汪太监停住!”

  马蹄声阵阵,疾驰而过,只留给了方应物一脸灰尘,方应物怒发冲冠,怒不可遏,当街指着汪芷的座驾马车大骂道:“汪贼还不停住!我与你势不两立!”

  这附近官衙多,往来武官、吏员、军士之类行人极多。但此刻行人齐齐石化,惊愕的目睹方应物,站在道旁一动不动,时光fǎngfo在这一瞬间停止了。

  这方应物一介书生,估计只有缚鸡之力,单人无马追着御马监太监、提督西厂、巡边太监汪直的车队破口大骂,这勇气实在惊天动地,比前几天敢于持刀袭击汪直的两人不遑多让

  更可怕的是汪太监居然毫无反应,反倒更像落荒而逃,似乎是心有畏惧躲着方大秀才的样子,这实在是榆林自从建城以来的最不可思议事件。

  联想起前几天榆溪河边的一幕,想象力丰富的人已经暗暗嘀咕道,莫非亚圣没有忽悠人,读圣贤书真能修炼出百邪辟易的浩然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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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七十二章 日后有缘再见!

  大队车马绝尘而去,方应物追了两个街口,也只能望而兴叹。他站在城门口久久无语,正应了一句话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让方应物吃了一脸土的队伍当中,最宽大的马车里虽然坐了两个人,又摆设了不少零零碎碎的杂物吃食,但一丝也不拥挤。

  其中一个身穿金线蟒纹大红袍,分明好似个齿白唇红、肤如脂玉的少年,斜靠在身边的杌子上,有一搭没一搭的随着马车节奏晃动;

  另一个少女明眸锆齿,布衣荆钗却难掩美色,略显拘谨的跪坐在下首。但她身子却很稳当,几乎不受车厢晃动影响,纹丝不动。

  车外传来几声叫喊。

  少女问道:“方相公好像再叫你,不下去见见吗?”

  “不用!”

  车外又隐隐约约传来几句骂声。

  少女再次问道:“方相公似乎在骂你,你忍得住吗?”

  “不必理他!”

  少女又想转身掀开窗帘,却被蟒袍少年喝止了。“不许露面!”

  孙小娘子满脸委屈,目光频频向外看去,很依依不舍。

  汪芷见状叹口气,轻喝道:“我昨夜与你说的清清楚楚,你怎的还如此没有出息!就你现在这个样子,到了他身边,有什么地位可言?

  你知道那姓方的将来正房将是何等样人么?据我所知,有一位朝中宰相已经看中了他,就算这桩将来不成,那他的正房至少也是豪族人家!他可不是省油的灯。亲事上断然不会委屈了自己,小门小户根本不会入他的眼!

  正房是这样。而相比之下你自己呢?你有什么?无非有几分姿色,时间长了也就腻歪了。至于拳脚弓箭功夫,在他那个文人圈子有什么大用?

  你现在给他当了妾,只怕也就比婢女高一点而已,平白浪费掉自己的本事。此外你还要随着他背井离乡远赴浙江,到那时孤苦伶仃的连个依靠也没有,更没有地位了。这些你都想过没有?”

  孙小娘子从未想到过世界如此复杂,只觉得日子应该简单快乐才是正理,而与方相公在一起就很无忧无虑的快乐。这个假太监年纪比她还小,怎么会懂得这么多?

  “所以我给你指出了明路。你跟着我就是,不用想别的了!我巡视边镇,身边缺人,而你武艺娴熟,正好随着我,有机会就上阵捞点军功,然后我替你向皇爷讨个封赏”

  孙小娘子半信半疑的问道:“女子也能被封赏吗?”

  汪芷不耐烦道:“到时再说,实在不行就父凭女贵,将你的封赏都落到你父亲头上。如此你出身就抬高了!

  那时你见了姓方的更有底气,就算嫁给他当妾也是高人一等的,绝不至像现在这样毫无底气、任由拿捏、逆来顺受。莫非这样不好么?”

  孙小娘子还是很忧虑,“可是方相公是南方人。他今后若不到北方来,或者科举不顺,一直窝在老家。那岂不就是天各一方、缘分断绝了?”

  汪芷忍不住嗤的一声,“你看姓方的那样子。像是能耐得住寂寞的人么?我敢断言,最晚两年他还要北上。

  须知明年乡试后年会试。他若科举顺利必然赶赴京师;若是科举不顺,他只怕也闲呆不住,肯定来京城投奔他父亲。大同距离京师那么近,你还担心没机会找他?”

  孙小娘子见汪芷长篇大论的说着,忽然一丝疑惑冒上心头,“可是,你说了这许多道理,与下车见方相公有何关系?”

  “这”汪芷用力挥了挥手,“不想见就是不想见,没什么道理!”

  孙小娘子凭借直觉,总感到汪芷不是不想见,而是不敢见。心里忍不住偷偷笑了几声,只怕这汪芷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才好,所以干脆就故意躲着不见。

  却说榆林城里,方应物一边念叨“不可理喻,不可理喻”,一边垂头丧气的向巡抚都察院走去。

  回了自家院子,入眼便看到孙林和孙敬孙老爹正立在院中榆树下眠说话方应物呆了呆,汪芷将孙小娘子带走了,却把孙老爹放了回来?

  孙林眼尖,瞅见方应物回来,连忙拍了孙敬一巴掌,指责他道:“此事说起来都怪你!若非你优柔寡断的一直把事情拖到今天,怎会生这种意外?”

  孙老爹愁眉苦脸的十分自责,“都怪我糊涂啊,硬生生将一桩喜事拖坏了!”

  方应物淡淡的扫了扫孙林孙敬二人几眼,懒得揭穿这把戏,“说说罢,昨日究竟发生了什么?”

  孙敬只好如实答道:“昨日,我等三人正在闲谈,忽然闯进十几个官校,随即不由分说绑了我和女儿就走。当时事起突然,对方又人多势众,实在是反抗不过”

  “然后呢?”

  “然后就到了一座府邸,听人说是镇守太监府。我们父女被带到一处小厅外,听说汪太监要见我们。随即我那女儿就被领进了屋内,单独与汪太监会面。出来时,她也不知被灌了什么**药,就答应着肯跟随汪太监走了。”

  方应物皱眉仔细盘问道:“你是说,他们单独会面,没有外人?”

  听到方应物盘问,孙敬心头猛然一沉,看起来方相公对这方面挺敏感的虽然汪太监果断没有那方面能力,可是女儿被独自召见,又不知道屋中发生了什么事,后来还跟着汪太监走了。按照读书人说法,这算不算失节?方相公会不会在意?

  “是的”孙敬小心翼翼的回答,又想起了什么,连忙说:“我那女儿留了话,她说再等两三年时间,自然会与方相公你相见。”

  又是一个三年么?方应物没去管孙敬的小心思,连连苦笑,看来是汪芷向孙小娘子泄露了自家底细,不然怎会得到孙小娘子的信任?也不知道汪芷是怎么说动了孙小娘子的。

  不过汪芷打的真是好算盘!她志在边功,这几年估计要厮混于边镇,兵凶战危的地方安全问题很重要,左右当然需要近身侍卫。

  但对汪芷而言,贴身男侍卫不方便,而孙小娘子却再合适不过了。从她刚到榆林的第一天就流露过招揽意思,不过被自己挡了回去,现在可算如愿以偿。

  而且大概还有一层负气因素,刚在榆溪河边互相暧昧了一下,结果回过头来自己就张罗着去纳妾,估计让汪芷感到自己实在有点不知好歹。

  以汪芷的脾气,她肯不肯放过自己是一回事,但自己转眼就去纳妾却是足以令她发怒的,不借机报复一下就奇怪了。

  一切都是命啊,方应物满肚子猜测一个字也不能向别人说。他对孙林和孙敬摆了摆手道:“此事绝对不许外传!明天我也要离开了,日后有缘再见!”(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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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七十三章 他乡见故人

  榆林城里众人都zhidào汪太监调虎离山,将方秀才从榆林城赶走,但却没想到汪太监居然比方秀才离开的更早,而且走的极其仓促,结果最后方秀才反而比汪太监还晚走了一天。

  很多人都莫名其妙,不zhidào汪太监到底搞shime名堂,感到汪直与方应物之间的事儿实在令人看不mingbái。

  方应物总共收了一百来两的程仪,一半是杨巡抚赠送的,另一半是一批武官和学生凑起来送的。

  对于边镇穷苦之地,一百两可谓是巨款了,无论如何也足够方应物路上花销还有剩余。此外,杨巡抚还差遣了两名稳重老军驾车护送方应物,一直到方应物坐上船为止。

  方应物选择的回乡路线是先从榆林城南下,到了西安府再折向东,出关到了河南后南下,随后进入湖广,如此陆地路程便结束了。

  在汉水渡头雇好船只后,方应物便打发了两名老军回去,然后开始走水路。在这春暖花开季节,正是青山绿水,一叶扁舟顺江而下,行程十分顺当。

  期间经过了南京,方应物倒是méiyou进城观光的心思,这个shihou南京政治气氛太浓,再说城中距离江边还有段距离,一来一回太耽误shijiān。

  不过方应物仍免不了上岸活动活动腿脚。此时在岸边却有几个看江景踏青的书生,正要以怀古为题作诗,恰好让江边散步路过的方应物听见。

  于是方大才子一时忍不住技痒,抢先口占一首七律道:“疏狂不减旅人愁,客栖金陵古渡头。凤凰已去台边树。燕子仍飞矶上游。桓伊邀笛人谁在,谢傅围棋野尚留。漫看风流雨打去。白鸥红蓼满汀洲。”

  那几个本来自娱自乐的书生一时大眼瞪小眼,不知这是从哪冒出来抢风头的。不过他们还算有涵养。起身邀方应物参加。

  享受着别人各种目光,方应物心mǎnyi足的哈哈大笑,摆了摆手又作一揖告别,洒脱的登船而去。

  这才是读书人应该有的生活啊,在榆林是没这个氛围的,于是方应物那“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的淡淡郁闷感全部消去了。

  过了南京,从京口转入运河,方应物再次回到了江南地界,这shihouyijing是五月暮春了。

  路过苏州城时。方应物考虑再三,决定不去拜访便宜外祖王恕王老头了。一是王恕那个脾气,先不要jiēchu为好;二是担心王老头再次把他扣留起来逼着读书,他想过自由生活,不想在王老头眼皮底下受限制。

  又过几日,抵达另一个江南大都会杭州府。虽然江南difāng繁华城市很多很密集,但南京之外真正称得上雄城巨郡的只有两个,一是苏州二是杭州。

  这两个城市都是城门十来个、城墙数十里的大都会,人口据说都有百万。人烟从城内向城外蔓延密布。

  例如方应物投宿的difāng,就不在杭州城内,而是位于武林门外。这儿有点像苏州城阊门外,能依托运河不受限制的发展。在太平年间便总能呈现出极度繁荣的景象。

  天色yijing是傍晚,方应物找了家看起来还算干净的旅舍住进去。心里不停盘算着,明天是继续雇船回淳安。还是在杭州游玩?

  上辈子作为在浙江大学混了五六年的老油条,他对杭州市并不陌生。不zhidào这个古代时空的杭州城又是shime模样?

  引着方应物向里面走的店家伙计看这年轻客人独身一人,书生模样。不像是商贾,猜测他是从外地慕名跑来旅游的文艺青年。便主动搭话道:“夜晚进城不甚便利,但武林门外却有一桩好处。”

  方应物信口问道:“shime好处?”

  伙计眉飞色舞的介绍道:“这里的北关夜市十分有名,别处十分少见的。每每夜晚街市如昼,热闹不亚于白日。”

  方应物闻言点点头,在这时代,能有常态化、规模化的夜市确实是一件稀罕事情。

  在旅舍中草草用过饭,方应物闲呆无聊,便迈步出门上了街,看看那夜市是何等样子。

  其实这夜市还是白天那些店面,无外乎挑起各色灯笼,远远看去灯火通明。所谓亮如白昼只是夸张之词,在上辈子饱受光污染的方应物眼中不过尔尔,但确实人流不小,在这时代称得上很前卫很时髦了。

  方应物在北关夜市的街道上没走几步,望见前面有三层酒楼,便想登高望远。正要上前去时,忽然耳中听到有人高声招呼道:“前面莫不是方应物方相公乎!”

  这口音是淳安花溪的口音,难道遇到了乡亲?方应物连忙转头看去,却见不远处的灯光下立着一位中年男子,依稀很是面熟。

  走得近些,方应物仔细辨认,终于看出是谁了,原来是邻村中花溪村王家的商人王魁,也就是那花溪首富王大户的族弟。

  这王魁也算是方应物遇到的第一个慧识珠的人,当初刚穿越的shihou就曾上门招揽过方应物,想要方应物与他合伙经商。不过方应物志不在此,婉言谢绝了。

  其后也有过几次往来,再往后王魁便说服了王大户一起搬家到杭州经商,却不料在这里碰上了。

  方应物对王魁的印象还算不错。更别说如今他从湖广坐船到杭州,一路孤单的很,此刻turán见到故乡熟人,虽然称不上他乡遇故知,但总是个高兴事情。

  方应物上前拱了拱手,笑容满面道:“王朝奉许久不见了!如今买卖可好?”

  如今方应物身份不比过去,王魁一边感慨ziji过去看人确实看得准,两年前便看得出方应物不是池中物,一边连忙还礼,“还好还好,倒是方相公显得清瘦了,不知为何在杭州出现?”

  方应物答道:“去了次北边,如今返乡准备明年秋闱,是以路过杭州。”

  王魁盛情邀请道:“此处不是说话difāng,还请去家里一叙!”

  “夜快深了,只怕多有不便。”方应物谦让道。

  王魁扯住方应物袖子,热情的说:“都是乡邻乡亲,哪有这许多讲究!”

  路上边走边说,方应物对王家近况也略略有所了解。原来那王德王大户果断拿出家产当本钱,与族弟王魁一起到杭州经商,按照王德六成、王魁二成、其他掌柜伙计二成的股本,发展颇是顺利,运气也不错。

  这两年来,靠着茶叶、丝绢等几项,王氏兄弟起码赚回了两倍的利润,置办了两处店面。

  最近王大户和王魁又根据杭州城周边农户大都植桑养蚕的情况,投资购买十张织机,雇工三十人,办了一家工场,如今王德王大户在北关市场也小有名气了。

  方应物本还想问问王瑜王小娘子的近况,不zhidào那近乎儿戏的三年之约还有效否?回想起来,恍然如梦。

  不过最终方应物还是méiyou开这个口,他也有他的矜持。

  王氏兄弟两人méiyou分开,共同住在武林门外一处大宅院中,只不过王德占据了主宅为主人,王魁只用了一处偏院。

  进了大门,王魁便对门子吩咐道:“去将大老爷请出来!说是有故旧贵客到了!”

  在前院堂上,方应物见到了前花溪首富王德王大户。虽然对王德印象不是很好,此人实在有些不讨喜。

  但今非昔比,也不用与他计较shime了,好歹也是父亲的社学同窗,方应物便含笑行礼道:“见过王世叔。”

  王德微微点了点头,“原来是方贤侄,几时到的杭州?”

  方应物答道:“今日傍晚时分”

  如此寒暄几句后,又谈了会子话,方应物便觉察到有些不对付的difāng。他感到,这王德王大户的态度很冷淡,完全méiyou见到故旧乡亲的热情。

  这确实让方应物感到很不能适应,ruguo说shime同乡之情都是扯淡,nàme他父亲的翰林院庶吉士身份和他ziji的秀才身份总不是扯淡的罢?

  这王大户完全méiyou表现出应该有的热络,难道他在大都会里把生意做大了,各种优越感就出来了?想至此处,方应物试探道:“眼下yijing夜迟,在下要告辞了。”

  王德不假思索的回应道:“贤侄慢走,老夫不送了。”

  方应物真的震惊了,很是呆了一呆。正常情况下,王德总该挽留几句,甚至凭着乡亲guānxi留宿也是应该的,怎么能上来就说“走好不送”?

  倒不是他方应物非要死皮赖脸留在这里,但王德这又哪里是待客之道?别说是故旧乡亲,就是陌生人登门,也méiyou这般说话的道理!

  不客气的说,简直就是无礼之极,和向外赶人差不多。方应物暗暗冷哼一声,一言不发起身向大门走去,连场面话也懒得说了。

  在pángbiān陪客的王魁万万méiyou料到会如此,惊愕的看了看族兄,又看了看方应物,连忙上前要拦着方应物,“方相公慢着,且留步!”

  方应物看了王魁一眼,méiyou搭理,快步走出了大堂,又出了王家。

  王魁回头看了看族兄,皱眉埋怨:“哥哥你这是何意?怎能如此慢待他!”王德不以为意道:“没shime不能慢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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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七十四章 物是人非

  方应物离开了王家,心情很是不悦。自从离开家乡后,虽然经历一波三折,但确实长了见识,开阔了眼界。

  最起码他与许多大人物打过交道,干过几件惊动朝堂的事情。巡抚、厂督、锦衣卫指挥使连宰相家门都进进出出了几次,这就是值得每一个年轻人自傲的历练。

  若是从前穷困潦倒时候,王大户也许在方应物心里还算个人物;但在如今的方应物眼里,王德也只是个运气不错的土财主而已。

  所以面对王大户,方应物的目光是俯视的。可就是这样一个土财主,居然会慢待他,这就令方应物极度不高兴了。王大户有资格慢待他么?

  不过方应物还是感到不可理解,如果他父亲方清之还是没什么前途的穷秀才,他方应物还是困居山村的穷小子,王大户慢待无礼也就罢了。

  但现在的情况是,父亲方清之位列清翰,前途如何说不准,但起码具备了很高的起点;而他方清之不到二十就是生员,将来熬年头也能熬出几分成就。这样的资格,还不值得王大户主动热络几分?那王德是缺心眼了么?

  想来想去,方应物也只能认定王德这个人生意做大后,心态膨胀的不知天高地厚,依旧不大将他放在眼里。或者还担心他方应物去勾引自家女儿,所以才表现的骄慢无礼。

  方应物不禁冷笑几声,既然王德如此不讲究,那就万事全休,山不转水转,总有再相逢时候。

  却说在王家前堂中,王魁没有回到自己的院子里,也没有让王德走人。他不知不觉抬高了声调,质问道:“方氏父子今非昔比,已经不是当年的山村贫户了,眼看就是官场中人。

  正好他们父子又与我们有渊源,眼下完全可以倾心结纳,将来便很可能是一大臂助!我将方应物请了过来,而哥哥你却将人推出门去,不知到底作何想的?”

  王德解释道:“我是为女儿着想。你也知道,当年瑜姐儿对方应物十分着迷,如今已经分开两年,说冷也冷下来了。

  可别又闹出什么死灰复燃的事情,坏了我的打算。你也知道,我正打算招上门女婿,或者与杭州本地大户通婚,这样更有助于我们的买卖。”

  王魁无奈苦笑,“你这简直是因噎废食,方应物今夜可曾说过半句有关瑜姐儿的话?这说明他自己心里也是很明白事理的,偏偏是你斤斤计较于此!难道就因为你担心这些,所以就故意错失机会?”

  王德很无知无畏辩解说:“其实方家目前只是徒有虚名,没什么大不了的,眼下也帮不上我们,实在没用处,谈不上错失什么。

  何况善读书会考试的人多了,也没见个个都成大人物,能成事的还是少数,我们看准那些少数就可以了。再说方家前途估计有限,那方清之下过天牢,十分不讨天子喜欢,将来只怕难以真正出头。”

  不得不说,王大户在封闭的中花溪村当了几十年小地主,见识眼光也就比小农强一些,何况又不大读书。这次出来两年,虽然买卖经营的不错,见识也有所长进,可是仍旧有缺陷。

  他认识不到县官和现管的辩证关系,认识不到官场是一张网,官场中每位个体不是**割裂的存在。

  王大户的见识还仅限于“近在眼前的知县比远在天边的翰林有用”这个层次,这其实不能说错,只是境界太低端而已,低端的让方应物意想不到。

  王魁不知说什么好了,他这个族兄不肯认错的脾气怎么就改不掉?忍不住直抒胸臆道:“我看就是你自己想不开!当年方清之屡屡碰壁时,你势利的看不起方家,推翻了口头婚约,也没少去折腾方应物。

  却没想到方家如今也能起来了,你当年鄙夷的人都爬到了你上面,你是不是有几丝不服气的嫉妒心?所以难以平静的对待?

  你当初连连抵触方家,越发显得你没有眼光,你是不是心里感到很羞耻?而且现在说不定还要你低头去逢迎他们,你是不是感到很难受,失了平常心?

  我看就是你心里仍然不愿意低头面对他们比你强的事实而已,你还是醒醒罢!”

  王德老脸隐隐涨红,大口大口喘了几口气。他心底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念头被族弟公然戳出来,登时有些气恼,谁遇到这种时候也会不愉快。

  “你到底还是不是姓王?怎的处处替方应物说话!”王德反客为主的指责道。

  王魁摇摇头,“说一千道一万,你也犯不着故意得罪人,方才那方应物明显已经生了怒气。”

  王德胸有成竹道:“你放心,除非公然撕破脸,即便他有这个能力,那也不可能故意要针对我们下死手。

  在外人眼里都是理当和睦的乡亲,他们这样的人得要脸面,不能落个横行霸道、欺凌同乡的名声罢。再说我也不是没有别的盘算”

  王魁叹口气,不再说什么了。他这位族兄,永远不缺小算计小聪明,可是小算计小聪明不能一世通用。

  方应物回了旅舍,倒头睡下。一夜无话,次日方应物起床后,仔细考虑过便决定在杭州城逗留两三日。

  毕竟明年要来这里参加乡试,正好现在路过此地,趁着机会提前熟悉环境不是坏事。摸清贡院及周边状况,那么到了乡试时也就省得手忙脚乱。

  还有就是浙江文风极盛,参加乡试的人数在全国范围内也是高居前列的。每到乡试之年,贡院周边房价暴涨,而且往往有价无市。如果能提前一年租到称心房子,明年就免去后顾之忧了。

  此外方应物还打算去游览西湖名胜。如今两辈子物是人非,人物、城郭、建筑、街道都已面目全非,但是山川河湖景色还可能存有几丝相近。

  一大早,从杭州城北边的武林门进了城,方应物在城内西北的贡院附近转了一圈,摸清了街道状况。然后他又从西边钱塘门出城,来到西湖这里。

  站在岸边上,方应物极目远眺。此刻他眼中的西湖既熟悉又陌生,大致轮廓仿佛还是那个轮廓,山峰形状仿佛还是那个形状,但细节却变了很多。

  正所谓山河风景原无异,城郭人民全已非。两世为人,旧地重游,难以言说的感慨盈满心头,方应物一时间目眩神迷,有点不知今夕何夕的状态。

  忽然有人在旁边说话,“只在岸边走不尽兴,要乘船下湖,才算没有白来。”

  方应物侧头望去,却是个身材矮小的中年汉子,便微微一笑,“你是租船牙子么?什么价钱?”

  那牙子看方应物是个外地人,所以才前来推销租船的,但没想到方应物年纪轻轻,却老道得很,一口说破了他的企图。

  不过也无须不好意思,他伸出一根手指头,“五百料以上的大船,或者精雕细刻的好画舫,日租银子一两起,膳食女乐之类另算。”

  方应物倒吸一口气,这价格堪称是昂贵了,单单租船就几乎顶的上正常人的一月薪银。

  那牙子边说边察看方应物脸色,也不在意方应物是否嫌贵,立刻又报了一个新的价格,“十来座的船只大概也不是公子你想要的,当然还有最小的蚱蜢舟,最适合你这般单人去乘坐游览,只需一百文钱一天。”

  其实一百文相对于如今的经济水平而言,也不算便宜,但也不必继续大惊小怪了。上辈子方应物就懂得了,名胜就是要有名胜的范儿,如果消费不昂贵怎么显得是名胜?

  一百文钱对于目前的方应物而言,还是掏得起的,他点头道:“劳驾,那就蚱蜢舟罢。”

  那牙子便请方应物在茶棚里静候,他一溜烟的消失了。不知过了多久,再次出现时,伸手延请道:“这边这边。”

  湖边柳树下,停了一艘小小的柳叶状蚱蜢舟,有个老船夫蹲在上面等着。方应物上了船,那老船夫便荡动双桨,船只晃晃悠悠的离开湖岸,朝着湖心行去。

  五月暮春时节,日头暖洋洋的,十分舒适。方应物坐在舟中,悠闲地观望四周湖光水色,脑中毫无目的胡思乱想着。也无需有什么目的性,想到哪里是哪里,想到什么是什么。

  “方相公,你看前面那里就是断桥了。”老船夫担心方应物错过景点,出言提醒道。

  “哦”方应物收回了放飞的心思,却不料从旁边有一座大画舫直线行驶过来。

  老船夫手忙脚乱的划船避让,但忙中出错,一不小心左手船桨掉进了水里。虽然有绳子系着不虞丢失,但却没有及时将蚱蜢舟挪开,挡住了大画舫的去路。

  而在下一刻,画舫前舱已经有个家奴模样的人伸出脑袋,冲着这边大声喝骂了。“老杀才,还不速速避开!”

  画舫是柱亭式样的,没有楹窗,前后左右很是通透。前来游湖当然不可能关得严严实实,那还赏什么景色。

  相对应的,在这个近距离上,方应物也可以清清楚楚的看到画舫里面的情形。等下意识瞄了几眼后,方应物的神色极其古怪起来。

  里面有四五位男女,看打扮约莫都是大户公子小姐之流,他们正言笑款款,显然是十分快活的。

  这并不奇怪,但其中有一位斜靠雕栏的美人却是方应物颇为熟悉的,不是别人,正是昨晚还想到过几次的王德王大户的女儿,也就是王瑜王小娘子。

  而在此时,王瑜小娘子也无意侧头朝这边扫了几眼,恰好与方应物对上了眼。

  某位两年不见的人突如其来的出现在她的视野中,当即让王小娘子陷入了惊愕中,目光定定的一动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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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七十五章 你错过了什么?

  其实在这艘制作堪称精美、用牙子的话讲日租金高达一根手指头的大画舫里,有四男二女六个人。当然,前后舱里的各种仆役下人是不计算在内的。

  在这六个人中,王瑜小娘子是最漂亮的一个,所以自然而然也就是人群的焦点。她这一呆住,立刻便引起了别人注意。

  顺着王小娘子的目光看去,却见在下面那一叶小蚱蜢舟上,坐着一位身穿半新不旧青袍的少年男子。看样子像是个读书人,相貌倒是不错,此刻他也正对这边频频打量。

  “此人是谁?王小姐与他相识?”立刻就有人问道。王瑜心情复杂的答道:“是一位故旧友人。”

  此人又问:“那要不要请上来叙话?”王瑜轻轻地点了点头。

  于是画舫便在小蚱蜢旁边停住了,几个仆役合力搬出踏板,对着方应物叫道:“我家主人叫你上来说话!”

  方应物却稳坐不动,隔着水面对王小娘子高声道:“有请王大小姐下来。”

  王瑜望见方应物淡漠的神态,心里猛然缩了缩,不知怎的下意识起身站起来,真要出舱下船,却被旁边女伴一把拉住了,“瑜姐姐你糊涂了?”

  方应物哑然失笑,从这个小动作可以看出,王小娘子不像她父亲那般绝情。

  不过画舫里齐齐义愤填膺,下面这穷酸简直也太猖狂了!便有人从探出头,对方应物大骂道:“你这泼才好不晓事,饶你上来就是你三生有幸了!女子身娇力弱。怎么方便挪动?”

  方应物轻哼一声,若非王小娘子在那画舫上。想去和王小娘子说几句话,否则他才不屑于与这群看起来没什么素养的人同船共游。

  踏板搭上来了。方应物便上了对面画舫。中舱颇为宽敞,坐上十人也绰绰有余,但如今只有六人,空间就大了许多,不用人挤人的坐。

  但方应物毫不客气,旁若无人的坐在王小娘子身边,又是让其余男子火大。但是王小娘子居然没有躲避,任由这个穷酸挨挨擦擦的挤着她坐。

  两人从小熟惯了,王小娘子对方应物紧挨着她没有什么太特殊的感觉。换成其他男子自然不同了。

  方应物懒得搭理其他人,见礼也不见礼,只侧头与王小娘子说话:“我昨晚去了你家,你知道么?”

  “奴家听说了。”

  方应物问:“那你为什么没有出来?本来还想问问你的近况。”

  王瑜无奈道:“父亲不许。”

  方应物冷笑几声,环视四周道:“那你今日与这些人出游,令尊允许么?”

  王小娘子垂头片刻,还是如实答道:“这个父亲是知道的,并没有阻拦。”

  方应物闻言很是感到意味深长,在当今这个社会环境下。一个没出嫁的女人和别的同龄男人共同出游,这意味着什么?

  虽然王家不是什么高门,王小娘子从小长于山村,也是在外面跑惯的。现在又是可能需要抛头露面的商贾独生女,但终究还是生活在这个世道里面的,还是要受世俗人心影响的。

  想至此。方应物抬起手,随意指了指周围几个男子。“这些都是你父亲心目中的东床人选?”

  “东床是何意?”王小娘子迷惑不解。方应物解释道:“就是乘龙快婿!”

  “秋哥儿不要胡说八道!”王小娘子脸色微微红了红,感到十分尴尬。心思一时间乱如麻,她也不知道该怎么与方应物说了。

  方应物fǎngfo没有看到王小娘子的尴尬,笑道:“看来瑜姐儿很受欢迎在花溪的时候你我有过三年之约,如今还有一年,但我们却提前遇到,你说这约定还作数不作数?”

  本来别人看方应物与王小娘子谈个没完,正要插话打断,却突然听到这暧昧色彩很重的“三年之约”,便又闭上了嘴,竖起耳朵仔细听着。

  王小娘子愁肠百结的答道:“奴家也真不知如何好了,父亲说我都十八了”

  方应物始终保持着微笑,可以看得出来,王小娘子对自己并没有完全忘怀,但却又这么回答,说明她的心境还是动摇了啊,无论有什么原因。

  与心理尚未发育成熟的少女分别两年,想必她的心里总会产生些许异化,这不足为奇。人心永远不是固定不变的,更何况十六岁到十八岁是心理和生理生长最迅速的阶段之一。

  在父亲的强大压力下,能坚持约定到现在才略微动摇,其实也难能可贵了。

  王小娘子此时面对方应物不知怎的有点惭愧,岔开话头道:“这几位都是平日与我们王家有往来的朋友,个个都是本地的俊杰人物,奴家帮你介绍介绍,对你也有好处。”

  他们是什么身份方应物并不在意,以王家这个层次和王德的眼光能结交到什么大人物?

  所以方应物只自顾自的叹口气道:“瑜姐儿你知不知道,你父亲或者说是你错过了什么?”

  王瑜对方应物的话捉摸不透,但动作没有停,指着方应物右手边的华服年轻男子介绍道:“这位是北新关巡检司郑巡检的公子,如果在本地遇到什么不便可以请他帮忙。”

  好像就是刚才出来骂人的那位?方应物撇撇嘴,一般情况下,第一个被介绍的肯定是身份最贵重的。

  杭州北新关是天下八大钞(税)关之一,位于杭州城武林门之外。北新关巡检司虽然不是钞关负责人,但也算是武林门运河商业区里很强力的地头蛇了,实权不小。也难怪王大户有想法,确实是个很实惠的女婿人选。

  但是这种身份还太不放在方应物眼里,最贵重的都只是这个档次。其他人可想而知。王小娘子也真是头发长见识短,与他那个父亲也差不多。不过女人见识短浅是可以原谅的。

  方应物不耐烦的对着王小娘子摆摆手,轻喝道:“不必介绍了!不过尔尔。浪费时间。”

  王小娘子终于发现,眼前这位秋哥儿与记忆中的秋哥儿大大不同了,长相还是那个长相,多了几丝风霜之色而已,但内里气质却与从前截然不同了。

  如果是别人未必分辨的出来这种区别,但王小娘子却能感觉到,但无法用语言形容出来。

  方应物的目中无人终于再次将别人惹火了,那巡检家的公子猛然拍案,大喝道:“你这穷酸才。恁的不知好歹,没吃过教训么!”

  其余三个男子便一起破口大骂,舱外家奴蠢蠢欲动跃跃欲试,只待自家少爷发话,便可以动手了。

  方应物皱起眉头,冷冷道:“你姓郑?若想让你父亲继续把巡检当下去,就安静一些!”

  这话口气也太大了,引得一片哗然。王小娘子奇怪不已,方应物过去并没有喜欢吹牛的毛病。怎的再见面学会这种装逼调调了?

  那巡检司郑老爷的威风她也是亲眼目睹过的,北关到运河边的一亩三分地上大事小事都能做主,堪称是霸主一样,千百商家谁不敬仰三分?就是县里头、府里头也都有郑老爷的靠山。照样说得上话。

  别人旁观者是看热闹的,但这郑少爷作为当事人却惊疑不定,一时摸不清眼前这穷书生的深浅。

  不过若是诈唬。而他又被吓住,那可就闹大笑话了。想来想去。郑公子嘿嘿笑道:“到了岸上,请方朋友喝几杯酒。还望赏光。”

  他不想在王小娘子这心上人面前表现的太粗野,还是等上了岸摸清底细后再决定,瞧方应物穿着寒酸,而且连个随从也没有,多半也不会是什么重要角色罢。

  对郑大少爷的小算盘,方应物浑然不在意,他突然想到了什么,“还请瑜姐儿继续介绍,这几位都是谁?”

  王小娘子不明白方应物怎么突然又对这几位身份感兴趣了,不过若能借此把刚才的不良氛围揭过去也是好事。

  她内心里还是不愿意看到方应物吃亏的,连忙一一介绍:“此乃北关丝行姜家”

  渐渐的天近傍晚,西湖上的游船画舫纷纷靠向码头,游人便上岸进城,一时间码头这里拥挤不堪,一片狼藉。

  方应物所在的这艘画舫好容易瞄准了一个空缺,正要驶进去,却不防另一艘画舫强行插进了航道,两艘画舫上家奴火气上来,互不相让的叫骂着。

  等磕磕撞撞的上了岸,今日做主的郑少爷自感大失颜面,又看到那边仆役人数略少,不像是豪门巨室,便冲上去,揪着一人骂道:“贼杀才,船上没长眼睛么!”

  那边立刻有人大喝,“布政使衙门衙内在此,谁敢无礼!”

  郑大少爷立刻傻了眼,布政使司衙内应该就是本省左布政使宁良宁老大人的公子了。

  本朝三年前罢设浙江巡抚,所以这左布政使就称得上最高地方官。何况宁老大人已经在浙江当了十五年布政使,实际威权比巡抚也小不了多少。

  他一个巡检司公子比起宁公子来连个蚂蚁都不如,今天当真流年不利,怎么就犯到了本省最大公子的头上?

  有个三十余岁的华服书生,走到郑少爷身边,不悦道:“本人宁师古,怎就不长了眼睛?”

  宁公子对郑少爷等人而言,好似天上的人物,一干人讷讷不知怎么答话。

  此时方应物站在后面,他主动向前走去,想要排众而出说几句话去。孙小娘子紧紧的拉了拉方应物,颇为关心的低声道:“你小心不要上前,免得遭秧。”

  方应物拍了拍孙小娘子的手,抚慰道:“但且安心。”随后从人群中走出来,对宁师古抱拳为礼道:“在下淳安生员方应物,见过宁前辈。”

  看到是读书人,宁师古也淡淡的还了礼。方应物继续道:“在下替业师商素庵公向方伯老大人问安。”

  听到“商素庵公”四个字,宁师古眼神一紧,神态严肃起来,重新向方应物施礼:“原来是方贤弟。”

  与方应物同画舫的人全都莫名其妙,虽然明白这是读书人耍花腔,可还是完全听不懂这两位说什么。只感觉这两人打了几句哑谜,然后就开始称兄道弟了,好像完全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

  王小娘子更是捂着嘴不敢相信,在她心中方应物穷学生形象更多一些,但这时突然变得很陌生起来。

  听到商辂的名号,宁师古不敢不敬。因为商辂是正统十年的状元,宁良是正统十年的进士,两人是很密切的同年关系。而且宁良官至方面大员布政使而且是浙江布政使,也是商辂在朝时一手安排的,所以方应物才有恃无恐。

  随后宁师古指着郑少爷等人问道:“这些人与你”

  “他们与我没关系,你随便处置,打断腿脚也无所谓,别碰在下就行了。”方应物忽然又指着王瑜道:“对了,还有那个小娘子也放过,不要动她。”

  宁师古哑然失笑,这方应物倒是个挺有意思的人。他这话分明就是暗示“你要想看我的面子,就狠狠收拾他们”。

  量小非君子,方才在蚱蜢上、在画舫上,方应物不知道挨了几次破口大骂,他要能风轻云淡的唾面自干,那也太懦弱了。

  当然,方应物也算是间接让王德王大户去堵心。他出于情面不太好对王德如何,但是把王德相中的“青年才俊”一个一个都收拾掉,那也是件很有趣的事情啊。

  方应物自言自语道:“本来想记下他们的名字,日后再作打算。没想到在这里就遇到了布政衙内,真是巧了。”

  已经被拉到身边的王小娘子忽然明白了,难怪起先方应物不屑一顾,后来却改了想法,一个一个的记起这些人的姓名来历,原来是这个心思

  她又想起方应物的那句话你知不知道你错过了什么?此时也隐隐有所醒悟。

  如今的秋哥儿不再是那个为几两银子拯的乡下贫民了,很有几分大人物模样,已经是无法想象的地位了,连布政使老爷家的公子都要与他称兄道弟。那她现在还配得上秋哥儿么?

  如果两年前,父亲不那么势利,或者昨晚父亲不那么浅薄,或者自己态度更坚决一些,那么有旧日情分在,自己还是有望成为糟糠之妻。

  那可是现在呢?王小娘子捂着心口,感到很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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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七十六章 两年前两年后

  浙江左布政使宁良乃是湖南祁东县人,近日有几个从家乡来的年轻士子来杭州游学,登门拜了宁老大人的山头。

  到杭州的外地人,哪有不想去西湖观光的?于是宁老大人便让自己小儿子宁师古陪伴着几位客人游览西湖,却不料画舫靠岸时,与另外一艘起了摩擦。

  更可笑的是,对方也不知是何方神圣,竟然跑上来寻隙滋事。宁师古也是读书人,放在平常,若亮出名头吓走对方只怕也足够了。

  但此时情况不同,有家乡人在这里看着,脸面是万万不能丢的,怎么也要略施惩戒才是。

  不过对方那边忽的又冒出位朴素书生,自称是淳安商相公的弟子,方解元的儿子。这又让宁师古震动了一下,若这位方朋友真的出面打圆场,那也就只能就此揭过。

  可令宁师古啼笑皆非的是,方朋友不但不息事宁人,居然还主动暗示他去对那边下狠手。似乎这位方朋友与那边肇事者同坐一艘船,却不是一路人。

  本来他不太明白方朋友为何如此表态,但当他看到了王瑜小娘子后,立刻就懂了,只能感慨一声“年轻就是好”。

  “方贤弟几时到的杭州?住在哪里?明日我登门造访。”宁师古又寒暄道。

  既然碰了面又搭上线,明天不去拜访都不行了......方应物连忙答话道:“在下暂住武林门外,但不敢劳驾宁前辈移步,还是在下前往藩台衙门拜访前辈好了。”

  宁师古合上扇子拍了拍手掌,“也好!布政衙门里有官舍,方贤弟大可入住,何须另觅他处。”

  “在下只是偶然路过杭州。住在北关外运河那里登船便利......”

  说话之间,布政使司衙门仆役已经上去动手教训了。他们人数虽少,但巡检司郑少爷那边的人手却丝毫不敢反抗。

  俗话说官大一级压死人,这差的又岂止是一级?巡检是从九品,地方官员里品级最低的一级,布政使是从二品,地方官员里品级最高的一级,差距简直就是天地之别。

  看着方应物与布政使公子宁师古平礼相待、侃侃而谈,三言两语便定下了后约。王小娘子继续目瞪口呆......

  方应物扯了扯她的袖子,“该走了!没甚好看的。”王小娘子恍恍惚惚、懵懵懂懂的随着方应物向北城走去。

  “要不要租轿子?”方应物问道。王瑜沉默以对,只是缓慢的摇了摇头,方应物自是无所谓,慢慢在街上走着。

  没走多远路。方应物忽然听到一声“对不起”。他左顾右看,最终确定这是身旁王小娘子说出来的。

  方应物叹口气,“为什么要说对不起?你不需要说对不起。”

  王小娘子低头看着地面,喃喃自语道:“奴家与父亲自从搬到杭州后,父亲为了站住脚十分拼命,每日里累死累活,奴家看在眼里十分心疼。

  奴家不能为父亲分太多忧劳。但父亲要奴家做什么,即便违心也只能咬咬牙去做,实在不忍心让父亲还为奴家操心......”

  方应物阻止了王小娘子继续自责下去,“所以说。你不需要说对不起。若你与父亲闹了生分,岂不成了不孝之女?这我很明白,两年前就很明白,我不能强求你去做不孝之女。”

  在这个父母之命天经地义的时代。任是谁在这方面也无法苛责别人,所以方应物一直很理解王小娘子的难处。封闭山村里那个纯真、倔强的少女。终究还是要长大的。

  两年前么?王小娘子不禁想起了方应物在院中大树下的那番话:情窦初开是最甜美的,但初恋但也是最不成熟的,也是不可靠的,须知娇花最不经风雨......

  这气氛不对头!方应物猛然醒悟过来,不由得暗自嘀咕,这是简直就是朝着分手的节奏而去啊!

  他赶紧停止了做心灵导师,故意另起话头道:“其实你做的很不错了,你知道今天你做的最正确的一件事情是什么?”

  “是什么?”方应物这个问题成功引起了王小娘子的好奇心,她回想今日,感觉自己简直是一塌糊涂,难道在方应物眼里还有可取之处?

  方应物笑道:“你最正确的一件事,就是刚才没有为郑某人等四个癞蛤蟆求情。”

  王小娘子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细细想来,与方应物相比,那四个人说是癞蛤蟆确实也不过分,无论是哪个方面。

  连她自己都奇怪,她居然还真是没有为了帮那四个人求情说半个字,她什么时候变成了这般冷酷的人?

  不过话说回来,虽然今天方应物变得陌生,但不变的事依旧讨人喜欢。两年前的她,喜欢两年前的方应物,两年后的她,则更喜欢两年后的方应物。

  可惜造化弄人,机会阴错阳差的被自己错失了,以后还会再有机会吗?王小娘子患得患失起来。

  “今日之事,我看你便不要对你父亲说了罢?以后的事情,还是我看着办罢,你就不要多想了。”方应物又吩咐道。

  王小娘子很言听计从,不问原因便点点头答应了。

  方应物将王小娘子送回了家,便回了自己下榻的旅舍。却在门厅那里看到了王魁,原来王魁已经在这里等候了一天了。

  方应物苦笑道:“王朝奉你这是何苦来哉?若是有事要说,留个纸笺便是。”

  “我是为族兄向你陪个罪,他昨夜委实无礼,还望阁下多多海涵。”王魁无奈道。

  方应物摇摇头,“在下对王朝奉你是没有什么芥蒂的。但在下向来以为,一个人做错了事,就应该负起责任并为之付出代价,那王德也不例外。不过王朝奉放心,在下不看僧面看佛面,心里也是有数的。

  你也不要再劝什么了,在下也有在下的尊严,方家也有方家的脸面,不可能任由别人羞辱而无动于衷。何况吃一堑长一智,对王德不见得是坏事。”

  “那你想怎样?”王魁担忧的问道。方应物对王魁悄悄耳语几句,王魁脸色忽的很是怪异,十分哭笑不得,“你这......随便你罢!”(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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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七十七章 这不是巧合

  次日,方应物按照约定,前往城里浙江布政使司衙门拜访宁师古。

  至于礼物,方应物随便买了把精致的折扇,然后亲笔抄一首诗上去,他向来就是这么做的。不但价格便宜量又足,又显得雅致不俗气,同时还可以为自己诗词扬名,可谓是一举多得——反正肚子里存货还够用的。

  杭州城作为浙江首府和东南前三的大都会,城中衙署数目当然是非常多的。比较知名的有三司、杭严道、杭州府、钱塘县、仁和县,以及察院、织造局、卫所等等。

  这些衙署在分布上有个特点,大部分衙署都集中在西半城的中部,涌金门、清波门内之间。这片地方衙门密度极高,可谓三步一衙,五步一署,几乎就是一座挨着一座连绵修建的。

  方应物从武林门入城,一边打听一边沿街向南行,约摸走了一多半路时,忽然望见前方街口处人头攒动。

  又走得近些,却发现这里是杭州织造局衙署附近。在大街中间,有一团火堆,地面上还零零散散扔着一些物事,数十人围着指指点点。

  方应物好奇的竖起耳朵听别人议论,原来是刚才在这儿闹了一场冲突,混战中而织造局一辆运丝车遭殃被烧了。

  方应物看完热闹便继续向南,布政使司衙门就在织造局南面一里多路程的地方。

  穿过当街牌坊,方应物走到布政使司衙署大门这里,却见今日要拜访的前辈宁师古宁衙内站在石狮子旁边,不停地东张西望。

  看到方应物,宁师古迎上前打招呼道:“方贤弟,愚兄等候多时了!”

  能出门迎接就是超规格待遇了。更别说提前在大门外等候,方应物虽然自视不低,但也知道自己的分寸。所以宁师古这大礼可真让方应物受宠若惊,“在下何德何能,敢劳驾宁前辈在此久候?折杀我也!”

  宁师古摆摆手道:“你真误会了,刚才有数十乡民在此上书闹衙,我担心挡着你进不来,所以出来看了看。”

  居然有人在布政使司这里闹衙?却说天下承平日久,江浙地方风气渐渐解放。闹衙的事情时有耳闻,但当前一般也就是闹闹最底层的县衙而已。

  在方应物的记忆里,以后到了万历年间,民众闹布政使司、闹巡抚都是有的,但在成化朝的民风应该还没到这个地步。

  故而他十分惊讶。很有统治阶级腔调的问道:“是何方刁民?竟如此大胆!”

  宁师古唉声叹气道:“说来话长,今天就不谈了。”

  两人在门口寒暄几句,正要进门时,忽有仆役从外面回来,对宁师古禀报道:“方才衙前刁民被劝去后,小的暗暗跟随他们,见他们往北出城。

  但路过织造局时。那批刁民又与织造局运生丝的人起了冲突。听说是织造局的人太跋扈,马车撞了人,把那批刁民惹怒了,双方当街互殴。还烧了织造局的车辆。”

  方应物忍不住出声问道:“眼下这些人去了哪里?”

  那仆役看了看方应物,又看了看宁师古,这才答道:“烧了运丝车,他们也知道惹了祸事。便四散而逃,追之莫及。”

  宁师古对前来布政使司衙门闹事的刁民没好感。但对以盘剥摊派为能的杭州织造局也没好感,听到这里小声嘀咕了一句:“狗咬狗。”

  方应物暗笑,这宁衙内倒是个直爽人。但他随即心头一动,通过这句嘀咕,可以看得出宁衙内对织造局很没有好感?便开口道:“在下斗胆一问,藩台与织造局素来关系如何?”

  宁师古如实道:“织造局那些阉人专好敲骨吸髓、惊扰民众,地方府县也不堪其扰。家父屡加劝止,所幸能阻挡一二。”

  这真的会是巧合么?近年来饱受阴谋历练的方应物习惯性皱眉思索片刻,有所醒悟后对宁师古道:“宁前辈还是速速告知老大人,对今天的事情要当心,我看其中有古怪!”

  宁师古疑惑不解,他没看出有什么古怪的,要说奇也有,刁民和织造局的人打群架也算一桩。可是织造局的人跋扈惯了,马车撞人惹怒了正在气头上的一群刁民,被群起而攻也是正常。

  “当今提督杭州织造太监是谁?”方应物又问道。

  宁师古答道:“听说是由宫中内官监总提督苏杭织造,在杭州地则由浙江镇守太监李义兼管杭州织造。”

  方应物提醒道:“我若是那李太监,必然向天子奏上一,弹劾宁老大人激起民变,祸及织造局并造成损失。”

  宁师古也不是蠢笨之人,闻言也立刻有所醒悟。那李太监若真的来这一手,自己父亲说不定真要吃顿训斥。

  地方事务千头万绪,谁也不可能万无一失,出问题不怕,也不算什么稀奇的。但波及到别人就是无能和过错了,特别是还把织造局财物烧了,某种意义上这也相当于陛下的产业。

  “只怕还不止李太监!”方应物又扔出一句让宁师古不太明白的话。

  宁师古一脸的问号,不清楚方应物到底想说什么。

  方应物看看周围无人,便指点道:“假设今天的事都不是巧合,那背后必有串联!

  镇守中官虽然职责号称是安民,但毕竟不是亲民官,只是制衡地方官府的太监而已。所以镇守太监想找来一群刁民上布政使司闹衙,肯定需要其他地方衙门的暗中相助。这才是最值得忧虑的!”

  宁师古很为方应物的想象力而惊愕。方应物这话就是暗示有地方官与镇守太监勾结,所以才有今日的这些事情?若真如此,那就必须要警惕了,他们针对的目标显然就是自己父亲,今天的事情说不定只是个开始。

  把方应物请到花厅,吩咐仆役上茶。并请了清客来陪着说话。然后才拱拱手致歉:“愚兄去去就来,望方贤弟海涵。”

  没过多久,宁师古又匆匆忙忙的回来了,拉着方应物便向外走,“家父请方贤弟过去说话。”

  方应物苦笑几声,他今天来只是礼节性的拜访一下宁师古宁衙内,为昨日的事情道谢。并没想惊动浙江左布政使宁良,结果还是不低调了。

  布政使,名义上的一省最高行政长官。尤其是在总揽全权的巡抚出现之前。但又因为曾经的布政使权力太大,出于扯皮制衡原则,太祖皇帝将布政使分左布政使和右布政使。

  现如今的浙江布政使司左布政使宁良宁老大人,也是个做官经历颇有特色的官员了。

  他的最大特点就是在浙江一连当了十几年布政使,这样的官场资历在大明是很罕见的。连续十几年在一个省当布政使。很有可能是空前绝后的独一份,特别是大明官场这个极度重视平衡的体制内。

  早在成化初年,宁老大人就升为浙江布政使司右布政使,一直当到了成化十一年,又升为左布政使。然后就一直当到了现在成化十五年

  官场传言(其实就是事实):宁老大人能有如此特殊的经历,都是托了前首辅商相公的福气。正是因为商相公的信任和大力支持,宁老大人才能在浙江稳稳当当的做布政使。

  毕竟浙江是商相公的故乡。在浙江官员任命的问题上,朝廷一般都会给商相公面子,这也算是一种隐性福利和潜规则。

  若能在一个地方连续当十几年官,那足以将外来户变成土皇帝了。特别是成化十一年后。由于种种原因朝廷罢设浙江巡抚,在没有巡抚的情况下,宁老大人这个左布政使便成了真正的浙江官场第一把交椅。

  据说这也是宁老大人升巡抚的事情被搅黄后,商相公所给的补偿。让他当一个不是巡抚的巡抚。所以官场也有句俏皮话,宁良老大人是天下地方官中最接近巡抚的存在。

  不过对这么一位大人物。方应物确实没有什么拜访的心思,去年北上的时候路过杭州,他也没去拜见宁良。

  这不虚伪和矫情,也不是故意显示傲骨,原因很简单,因为宁老大人太老了。

  宁老大人是商相公的同年,正统十年进士,到如今三十多年。商相公都已经致仕,而且那个时代活跃于政坛的人几乎已经没有了,故而宁老大人显然也已经进入了官场暮年期。

  对于年纪轻轻、看重长期效益的方应物而言,宁老大人不具备长期投资价值。

  其一,像便宜外祖父王恕虽然也是老头子,但却是历史名人,方应物知道王老头能硬挺到弘治朝,还当了吏部尚书。

  不过换做宁老大人,方应物就没什么印象,说明宁老大人也就到此为止了,退休养老也就眼前了。

  其二,这种身居高位的老官僚见多识广,小利小义是糊弄不了的,而且多半讲究很多,想交结常常要下大钱,性价比很差。若投入太多,万一过两天老人家就致仕,那岂不血无归?

  其三,宁老大人虽然就在浙江布政使高位上,但毕竟不曾入朝,没有执掌过中枢要职,局限性很大,对全国的影响力很小。换句话说,门生故吏之类资源大概也不行

  其四,方应物有几分根底了,气定神闲得很。所以已经不需要像从前那样,什么机会都不能放过,一切可能性都要抓住。如今即使不结交宁老大人,他也不觉得可惜。

  不过分析归分析,既然宁老大人这有渊源的老辈高官主动邀请相见,方应物也不会故意拒而不见,该做到位的还是要做到位,这也是为人处事的基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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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七十八章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

  方应物随着宁师古离开了花厅,走到中庭,赫然看见两座看起来一模一样的大堂东西而立。

  两座大堂之间的人气对比很强烈,东边大堂的阶下是人头攒动,门庭若市;西边大堂阶下冷冷清清、门可罗雀。

  此景很是让方应物愣了愣,常言道天无二日民无二主,一个衙门里只有一个正印官,只有一个正堂,这是常识,这儿怎么会有两座大堂?

  但很快方应物就明白了,原来这两个大堂分别是zuoyou布政使的公署,两个布政使品级一样,待遇自然也很像。

  却说这布政使司衙门最奇葩的地方也在于此了,副职或许可以分zuoyou,却没见其他坐衙正职也分zuoyou的。谁也没听说过有左尚书右尚书,左巡抚右巡抚,至于右都御使那不是督察院坐衙官。

  国朝初年没有巡抚,布政使作为地方三司之首,权力极大,太祖皇帝便分为zuoyou布政使。但有可能是出于帝王心术的需要,太祖皇帝却没有明确zuoyou布政使的分工。

  在实际操作中,渐渐也形成了惯例。依照以左为尊的规矩,左布政使是掌印的、真正管事的布政使,而右布政使主要工作是协助协调,由左布政使分派和委任具体事务。

  再后来,集中事权的巡抚出现了,连左布政使权力都遭到极大削弱,而右布政使在很多地方更是变成了打酱油的闲官,基本上就是养望熬资历的wèizhì。从官员资历表可以看出,右布政使任期都是很短的。常常当几个月就升迁走,充当一种过度角色。

  话说回来。在浙江布政使司,老大当然就是现任左布政使宁良老大人。至于名义上与宁老大人并驾齐驱的右布政使是谁。方应物懒得去问宁师古。

  想想也知道,在号称江湖地位最接近巡抚的宁老大人的阴影下,这位右布政使的境遇肯定是极其悲催的,估计半分实权也不会有,问了也没什么意义。

  宁师古将方应物带进了东边那座大堂内,公案后坐着一位绯袍老者,想必就是宁良了。方应物连忙上前行礼,以小辈礼节见过。

  却听宁老大人“唔”了一声以为示意,方应物偷眼仔细打量。见这宁老大人须发全白,老态龙钟,脸上和手背上露出了老年斑,坐也坐的不大稳当,颤颤巍巍的让人揪心。

  瞧这模样,比致仕回家的商相公还衰败许多方应物暗暗感叹。宁老大人让仆役上了茶,寒暄道:“素庵公近况如何?”

  素庵公就是商辂了,寒暄时询问对方长辈近况也是常见的,可是方应物刚从北方回来路过杭州。近一年时间不在淳安,他哪见到过商相公近况?又怎么接上话回答?

  陪着父亲见客的宁师古连忙出声提醒,“方贤弟去岁远赴榆林,眼下正要返乡。”

  “哦。哦。”宁良老大人这才转了话头,“方贤侄在边镇为国效力,一路辛苦了。”

  方应物再次叹口气。宁老大人已经老糊涂成这样,难怪宁师古宁衙内要跑前跑后的帮衬。也是没办法的办法。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也就宁衙内还能全心全意的帮忙。

  正胡思乱想时,又听宁老大人道:“今日多亏贤侄提醒,否则老夫只怕坠入彀中尚不自知。不过此事如何应对,老夫一时没有主意,贤侄何以教我?”

  方应物连忙谦逊几句,然后推辞道:“老大人老成谋国,自有主张,不用小子多嘴。”

  宁良极力赞道:“老夫听说过,贤侄在北边纵横捭阖、谋算如神,是胸中有沟壑之人。少年人有锐气不是坏事,何须如此谦逊?”

  方应物仍旧连连推辞,“那是误打误撞,交了几分好运气而已,更谈不上什么谋算不谋算的。却惹得老大人褒扬,实非小子所能料到也。”

  只有那些初出茅庐的人,才会为了别人几句夸奖和抬举而激动的卖命,方应物早在上辈子就已经过了那个岁数。

  他不会拒绝做正义的事情,能做好事时也不会故意不做,但他也不会做超出自己承受能力的事情。可以说,名利场最摧残人的地方莫过于此了,美其名曰成熟。

  今日这事幕后可能牵涉到浙江镇守太监,当今整体风气邪不胜正,太监势力正处于膨胀期,不是人人都像汪芷这样讲“节操”的。

  他方应物能提醒几句就已经算是尽到晚辈义务了,过于积极帮宁老大人出头,实在有点强他所难。

  最后告辞时,宁老大人又道:“明年是乡试之年,想必方贤侄还会再来杭州罢,到时老夫或许多有不便,就托付小儿招待你了,就像今天这般。”

  方应物心头猛然跳了跳,听到乡试两个字,又听到宁老大人说“到时候多有不便”,这是暗示什么吗?只有参与了考务工作,才会多有不便罢?

  从大堂中退了出来,方应物脑中还回荡着“乡试”两个字,如果说有的机会他可抓可不抓,有的机会则是必须抓,那么有关“乡试”的就是必选项。

  若将科举之路比成千军万马挤独木桥,最窄的地方就是乡试啊,聚集全省高手精英还只有三十取一的概率,简直惨绝人寰。

  方应物动了心思后,决定先摸摸情况再说,与宁师古边走边问道:“今天这事说奇怪当真也奇怪,有什么地方府县办不了的,怎么会有人前来布政使司闹衙?”

  宁师古不再隐瞒什么,“其实也是有家父的责任,如今家父年事渐高,一生功名之路也算走到了尽头,心中开始考虑身后之事。

  人有三立,家父尚有自知之明,立德和立言是不敢想的,所执念者唯有立功。”

  方应物对此表示理解,雁过留声、豹死留皮也算是官场上的人之常情,某些没心没肺的除外。“老大人想立什么功?”

  宁师古继续道:“浙江饱受海潮之苦,千年来一直如是,家父便想在海塘上面铸就功业。所以自从成化十三年开始,开始大规模动工修补海塘。”

  方应物更不明白了,“此乃善政也,与闹衙有何干系?”

  宁师古无奈道:“此非短期之功,家父自感留日无多,不欲留难题给后人,故而征发徭役苛急了一些。

  而且今年二月时雪上加霜,潮势太猛,塘坝损坏甚重。种种因素致使沿海民众多有不满,所以才会引发今日乡民上书闹衙的事情。

  虽然你猜测是有人背后操纵,但若没有根,就没有今日之果啊,百姓的怨气确实也是有的。”

  方应物恍然大悟,难怪,难怪,很多时候不是好心就能办好事的。

  他想了想,又问道:“若今日之事绝非巧合,确实是有人利用百姓操纵事端,你觉得谁最可能是幕后帮助李太监组织的人?或者说,谁最期盼老大人致仕?”

  不是方应物不够聪明,浙江省官场的情况他所知不多,就算猜测也是毫无目的瞎蒙,所以还得靠熟悉状况的宁衙内去猜。

  宁师古皱眉不语,但却抬起头,目光朝向了西边。方应物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看到了布政使司两座大堂中的另一座,也就是门可罗雀的右布政使公署。

  方应物不太相信,“如果老大人致仕,那右布政使便可以顺理成章接任罢?不过老大人年事已高,那边可以慢慢等待就是,又何必着急弄险,搞出今天这些动作?”

  宁师古语带嘲弄道:“那位陆辰陆大人的任期马上到了,只怕家父还没熬到致仕,他却先被调走。

  浙江是天下有数的繁华之地,当前又没有巡抚在上头拘束,谁不想留在浙江?想来陆大人也不例外。”

  如此说来,这位右布政使的作案动机还真是十足十的有,不过陆布政使的心思也挺巧妙的,方应物想道。

  如果陆大人自己出面抓住宁老大人的失误进行弹劾攻击,即便最后成功的让朝廷勒令宁老大人致仕,而他接任左布政使,那么他自己的口碑也坏了,至少在世人眼里显得太阴鸷。

  除非他放弃接任左布政使的机会,如此才能自证清白。但若是如此,他又是何苦来哉?

  而现在陆大人把火烧到织造局,让太监出面弹劾宁老大人,那真是妙棋。一是借用了太监与天子的亲近关系,二是避免了自己出面当恶人,三是把火烧到织造局,会更容易让天子为此不悦。

  当然有一个前提是,陆大人与浙江镇守太监兼管杭州织造局李义李太监的勾结没有公开,至少面上没人提出来。否则陆大人在士林的名声一样要坏掉。

  当然如果不在意坏掉名声,一样可以当阁老、尚书但从陆大人不肯亲自出面的情况看,陆大人还是有在意羽毛之心。

  陆大人也确实做得不留痕迹,到目前并没有直接证据指向他。方应物其实也是全靠自己的直觉猜测,不相信世间真有这么多巧合而已,存在很大刚愎自用、冤屈别人的可能性。

  摸qīngchu后,方应物脑中突然冒出上辈子里一部肥皂剧的台词: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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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七十九章 他怎么能这样?

  王德最近比较烦,烦心事倒不是事业上的问题,这两年在杭州做生意一帆风顺,若还不知足那就真是贪心不足了。

  他烦心的主要是独生女的婚事,女儿的婚事因为种种原因,一直拖延到现在没有解决。

  但是女儿今年已经芳龄十八,不是二八,再不解决就是问题了。一过十八岁还嫁不出去,那只怕各种不好听的闲言碎语就会风起云涌。为什么好好的小娘子嫁不出?莫不是有什么毛病?还是有什么难以言说的问题?

  尤其是前几日,方应物的出现更叫王德产生了浓重的不妙的危机感。所以王德下了决心,年内必须要解决女儿的婚事,而且还要尽可能的称心。

  在王德想来,理想的佳婿有两种,一是有才华并肯入赘当上门女婿,这样也算王家有后;或者是能对自家产生实际助力的,比如巡检家就不错,或者北新关的书办也很好。

  在王德眼里,这种本地面上的人物,甚至比知府、知县这类地方父母官更值得结交。

  毕竟官员干几年都要走人,又哪里是长久之计?几年后能去哪里找他?

  故而也只有本地人才稳定和保险,是真正稳妥的长久之计。而对地方官老爷们,不得罪就行了,不值得太过于深交。至于方应物他爹这种情况,太遥远了,远的不真实、不现实。

  王德自认是一个脚踏实地的人,从不好高骛远,所以压根就不幻想方应物是女儿良配。

  一听对方是官员便哭着喊着要结亲的,那都是缺心眼的蠢货,缺乏实际意义,只图个虚名有什么用处?

  或者说王德王大户有自己的生存哲学。看的也很通透,自己本身到不了那个层次,结那种高门亲戚没有好处,只会被莫名其妙的连累。

  既然已经下定了决心,王德便把族弟王魁喊来,交待道:“你速速去拜访几位老爷,今日先去郑巡检家,问问有没有机会结成亲事。”

  如果另找媒人去,只怕会拖延日久。媒人都是要一门心思为自己赚钱的;如果王德这个家主亲自去,又显得太轻浮不稳重,平白叫别人看低。

  所以王德想来想去,就选定了王魁这个族弟出马,分量刚刚好。又是信得过的亲族,不会出工不出力。

  而且王魁是与他合伙做生意的,他相熟的那些人家,王魁一样相熟,也好说话。

  王魁苦笑几声,答应了族兄的话,掉头而去。其实他知道结果。但没必要在这里当恶人,还是先照着做就是。

  到中午时就,王魁向王德回了话,“郑巡检说了。哥哥你要办事那好说,你要吃喝耍子也好说,他都没二话,唯有结亲是免谈的。”

  王德满腔疑惑。便又指使道:“那么去姜员外家问问!”

  到了晚上,王魁再次回话。“姜员外说了,什么事都好谈,哪怕要借钱也可以凑出些,但是亲事谈也不要谈。”

  王德依旧疑惑,这是怎么回事?若要说绝情,那姜员外可是声称连银子都肯借,怎么也算不上绝情,但为什么就是“亲事免提”?

  不过王德认准的事情,不会轻易放弃——这不知道是优点还是缺点。次日他又派了王魁出面,拜访几位他认为还能够得上的人家。

  但王德得到的回复几乎都是同一个模式,前半段热情万分,承诺给他王德各种好处,可是后半段无一例外都是拒绝结亲,可谓是一半冰水一半火焰——

  “赵书办说了,哥哥你的货物过关时,他可以帮忙通融一二税款,但要结亲,他实在是高攀不上。”

  “高财主说了,瑜姐儿要出嫁,他打算送百两贺仪,但是他那犬子配不上瑜姐儿。”

  王德再迟钝也反应过来了,一个两个如此还是偶然,但所有人都如出一辙的表态,这其中必然有什么他所不知道的缘故......

  他便询问王魁道:“你走了这么多家,莫非一点风声也没听到么?”

  王魁当然有话说,“是听到一些,前日那方应物拿着布政使的帖子,前前后后去过几家。说了什么不知道,反正这附近一亩三分地没人敢娶瑜姐儿了!”

  王德愕然,“方应物?他怎么会拿着布政使的帖子?”

  王魁叹口气,这族兄最大的缺点就是思路很狭窄,孤立地看待事情。他总把那些官员士子看成个体,例如觉得远在天边的翰林影响不到他,道是县官不如现管。

  难道县官真不如现管么?关系从来都是网状的,官员们热衷于交结同年、同窗、同乡、同门不就为了关系网么?对于真有人脉的人而言,管不到你不要紧,但总可以找到人管到你。

  王德醒过神来,有点恼羞成怒的喝道:“他怎么能这样!天下之大,何处不可去得?这方应物怎么就死死纠缠上我家了!”

  王魁当然知道原因,不就是方应物用得着王家么?但族兄实在把方应物面子扫的狠了,方应物必须要找回场子将族兄弄服帖了。

  他正想如何与族兄分说厉害时,突然见到王家丝织工场的管事冲了进来,大呼小叫道:“不妙了!织造局那边来了人!”

  一听织造局三个字,王德与王魁都是头皮发麻。

  苏杭两地,凡是与丝织有关的商家,谁愿意与织造局打交道?只要被贪得无厌的织造局找上门,万万不会有任何好事。

  若地方官给力些还好,还能稍稍挡住织造局的贪婪,但一般地方官是犯不着硬顶的,为这个得罪太监不划算。

  但是再给力的地方官,也不可能彻底不让织造局开展业务,毕竟织造局名义上也是为皇宫办理用物的。

  果然,王德又听工场管事禀报道:“织造局要征发我们的工匠去织造局服役!如若不去,那就摊派两百匹的数目到我们工场!”

  织造局每年的任务都是定量考核,按规定一年要向宫中进献若干万匹绸缎绢纱之类。要完成任务有两种办法,一是征发工匠到局里开工,织造局里只怕存着不下数百张织机;二是直接向各家工场摊派,以贡赋名义直接收取成品。

  王德脸色惨白,这两种选择里哪个也不是善茬,织造局给的条件也太苛刻了!

  工匠若都被拉走服役,那工场还怎么开?但如果选择被摊派,只是几十匹还好,可二百匹的数目超过了产量的一半,再去掉成本就相当于全白干。

  这简直是飞来横祸,王德突然想到了什么,忍不住怒吼道:“我明白了!这一定是方应物对我心怀不忿,蓄意报复!否则全城如此多工场,织造太监怎的就偏偏注意到我们这新开的丝织场?哪有这么巧的!”

  王魁听到这个消息,同样也心神巨震,大惊失色。一是吃惊方应物明明答应过并不对王德真动手,最多就是吓唬几次。可他竟然出尔反尔,指使镇守太监对丝织工场下手!

  二是骇然方应物居然指使得动镇守太监!一省之镇守中官是何等人物,与天子的亲近关系且不说,只从礼节上看也是与巡抚平起平坐的,说白了就是天子派出来监视地方的家奴。

  “他怎么能这样?他怎么能这样?”王魁不能相信的喃喃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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