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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大明官(完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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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六十章 歪了歪了

  在十月深秋,延绥镇巡抚杨大人代表朝廷,正式接见了北虏使者首领孛忽罗,并提出叫酋首满都鲁接受朝廷册封,如此才同意朝贡。作为识时务的褒奖,朝廷将允许在榆林开边市,但每次边市只准许北虏一部参加,由满都鲁指定。

  这些大事,孛忽罗当然做不得主,他从杨巡抚这里领了意见,便快马加鞭回到北边,将消息传达给可汗满都鲁。

  榆林城里都知道,如果满都鲁真同意受册封,那下一波使者到来的时候,才算是这次大戏正式开场,那时将有数不尽的利益纠葛在其中牵绊缠绕。

  送走孛忽罗后,巡抚都察院忽然就消停了下来。杨巡抚每天签公事,崔师爷每天看公文,方应物每天不是上课就是督工。

  这一切叫汪芷、彭指挥等人摸不到头脑,很是不明白。

  虽然被方应物从中作梗,汪太监和彭指挥一时无法勾结起来,但两人那都是看着对方眼热。汪太监知道她需要彭指挥为爪牙,不然就会有被架空的可能;彭指挥也知道他需要汪太监,不然连方应物都可以狗仗人势将他压得死死。

  按照镇守太监张遐的主意,干脆壮士断腕,将镇抚司薛镇抚、卫仓赵大使、公馆刘管事这几人当替罪羊推了出去,让巡抚自行处置。

  如此可以彻底了结最近这段腻歪事情,方应物再也不能拿着把柄攻击彭指挥了。彭大人摆脱嫌疑缠身后,自然就放下包袱轻装前进。

  但名单交到巡抚那里,就好似石沉大海,没了回音,也不说处置,也不说不处置。就这么拖着没动静。

  这很让出主意的张太监犯嘀咕,杀人不过头点地,巡抚衙门这样有点不讲规矩啊。但此时方应物没有功夫去搭理这些事情,他心思都放在孙敬父女身上。

  话说事情闹到了这种地步,卫仓哪里还敢刁难孙氏父女。所以孙敬也领到了代表完纳军粮的回票,已经可以打道回府了,但这可不是方应物所希望的。

  孙敬和孙小娘子前几天为了安全住进巡抚行辕外院,就在方应物隔壁。这日方应物自掏腰包,置办了一桌在榆林城堪称丰盛的酒菜。就在孙敬所住堂屋里摆下宴席,此外还请了孙林前来作陪。

  三个男人围桌而坐,但根据习俗女人不能上桌,所以孙小娘子只好自己坐在里屋,竖起耳朵听着外面动静。

  “那汪太监权势熏天。他已经看中了你女儿,幸亏我机智,临机应变说你女儿在我身边使唤,这才断了他的念想。

  你们如果离开,只怕仍是逃不出汪太监魔抓,难道你真想把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送到太监身边么?那一辈子可就毁了!”

  这是方相公的声音,如花似玉是说她吗?孙小娘子脸色红了红。心里美滋滋的,读书人就是会用词。

  “阉宦又能干什么......”

  “也没什么,只是那些公公经常拿身边女子去招待客人而已。三陪知不知道?陪喝陪玩陪睡!你觉得无所谓?我是万万不能接受的!”

  孙小娘子听在耳中,忍不住暗“呸”一声。这方相公有时候说话真是不知羞,偏生还总是一本正经的,可恶的很!

  再说自己又不是他的什么人,他凭什么替自己万万不能接受?难道他心里有什么想法了?

  “孙老爹你回去还能有什么事情?你都这把岁数了。小娘子也长大成人了,总不能一辈子都辛辛苦苦运军需。也不能还让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继续跟着你当苦力罢!这是暴殄天物呐。

  所以建议你趁早另想个其他营生,我看这榆林城新建几年,遍地都有机会,何妨多住一阵子。”

  再次听到如花似玉这个词,孙小娘子心里又美了一下,仿佛百听不厌。随后她又想道,方相公明明是在与父亲说话,为何句句都要提到自己呢?

  这是不是就是那句什么“醉翁之意不在酒”?那自己该怎么办?身份又差的这么多......孙小娘子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怎样了。

  却说在外间屋里,孙敬瞥了口沫横飞的方应物一眼。他也算在外闯荡的老江湖了,方应物这点心思岂能看不出来?但他拿不准,所以也就一直装糊涂,并不点破而已。

  方应物想留人,那没什么,但闭着眼胡吹大气就太贬低他们父女的智商了。榆林城这种苦哈哈地方,能有什么机会?

  所以孙敬很直白的说:“此地与兵营有什么两样?外面就是边墙,边墙外就是沙漠。达贼来来往往,也就这几年安生了点,能有什么机会?再说我已经惹到了榆林卫,留这里不会安生。”

  前来陪酒的孙林孙大使接上了话,对孙敬道:“哥哥你这目光要放长远,事情是变化的,或许过几年就会成为四方财货汇聚之地!至少边境周围数百里,只有这一座城。”

  孙敬听出来了,这孙林也是帮着方应物说话,又听孙林突然说起方应物道:“方相公那是宰相的徒弟,翰林的儿子,他外祖也是大户!你没见巡抚老大人也很看重方相公么?

  我们若非机缘巧合,根本结交不到方相公这般人物!所以哥哥你要珍惜,可不能错过。我敢说,你若错过这次,那么下次就不会再有这番际遇了!”

  里间孙小娘子听得真真的,又自惭形愧的患得患失起来。方相公这样的人,一定更喜欢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罢?自己好像配不上。

  孙敬暗暗苦笑,孙林与他好歹也是同族乡亲,今天却处处帮着外人说话。他这嘴脸简直就像是拉皮条的,敢情不是他女儿。

  孙林还真就是保媒拉纤的心思,虽然他也知道自己这族侄女不可能为正室。但在他眼里,当妾室也不错,方应物那样的家世,能攀附上就可以知足了,管他是不是正房。

  方应物一边听孙林说话,一边摇头。他很是有些无语,这孙大使也太没格调了,太不含蓄了,王婆夸西门庆也就是这般夸法了。

  他咳嗽一声,张口道:“远的不说,到了明年说不定就要开边市,这可是发财路子。孙老爹对边情极其熟悉,正是大展身手时机!”

  此言一出,孙敬和孙林齐齐大惊,侧头紧紧盯着方应物。

  这些事情只有个别人知道,孙敬和孙林都是第一次听说。他们两人一个是常年行走边境的,一个是久住边镇的,对边情都比较了解,所以才对此感到很震惊。

  至少从他们记事以来,就没见过朝廷开过边市,大都是边民偷偷走私货物,数量也不大。如果真的开了边市,那对边境地区而言绝对是震动性的大事件。

  孙林也忘了拉皮条,连忙问道:“方相公你从那里得知?此事当真?”

  方应物胸有成竹道:“详情就不谈了,我有七八成把握。因而孙老爹你大可观望一阵子,就算在边市给大商家当脚力,也比回山西运军粮赚得多。况且风云际会,说不定还另有发达际遇。”

  不得不说,方应物说的很有诱惑性,孙敬皱眉沉思起来。

  而孙林笑道:“方相公若有什么想法,我们都可以效力。有方相公这等巡抚衙门红人在,想必也亏待不了我们。”

  孙林跟着方应物已经沾过不少光,所以表态很痛快。他又瞧了瞧孙敬,对方应物道:“方相公还不知道罢,敬老弟年轻时也是小商贩,偷偷去北边的那种......”

  方应物很是意外,孙敬看起来话不多,有几分老实模样,没想到年轻时居然干过走私买卖。

  孙林继续揭他老底道:“只不过有一次翻了船倾家荡产,又因为女儿的缘故,所以为了求稳当,用自家马匹做起了运军需的脚力。”

  方应物“哈哈”一笑道:“原来孙老爹也算个边塞达人,不知道愿意留下助我一臂之力?这次提早做好准备,说不定我们都可以发大财。”

  本来孙敬有些不安,这种违法买卖谁知道方应物介意不介意?不过他听到方应物的笑声后,便又安了心。

  如果真有机会,谁甘心当一辈子长途脚夫?孙敬抱拳道:“愿效劳!”

  这顿酒席,三人一边商议一边喝酒,最后不知不觉齐齐酩酊大醉。散了时,孙敬靠在椅子上,一动也不动想动,方应物和孙林互相搀扶着,踉踉跄跄离开了。

  孙小娘子从里间走出来,开始收拾起桌子。但她动作很大,碗碟叮叮咣咣的不停作响,吵得她父亲迷迷糊糊难受。

  孙敬勉强睁开眼睛,埋怨女儿道:“动作轻些,这些东西不是咱家的!”孙小娘子充耳不闻,动作反而更大了。

  她能不生气么,从头听到尾,本来她是主角,但却都把她忘了。明明都快扯出话了,但最后还是不上不下没个准话,她到底如何自处?父亲倒是有了准头,哼!

  “惯会作怪!”孙敬醉醺醺斥责几句,摸到床上睡了。

  走出院子,便有深秋凉风吹来,孙林感到酒醒了几分,忽然拍额道:“今天怎么误了正事?本来是该谈小娘子的,歪了歪了。”

  “歪楼不怕,既然留住了爹,女儿自然也就跑不了!”方应物豪气干云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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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六十一章 成了!

  时间已经进入了十一月,边塞的天气渐渐变得冷冽起来。今年对延绥镇而言,是轻松的一年。

  最大原因就是北虏比较消停,只有在八月时候,达贼试探性的袭扰了一下高家堡。其余时间和其他地点大都风平浪静,是难得的一个安宁年景。

  年年喊防秋,今年却轻松了一次。边民都要感激王越和余子俊两位曾经主持西北大局的老大人,若非有王公数年间连战连捷和余公修建边墙,今日又哪会受到余荫。

  榆林城北数里地方,有一要害之处叫做红石峡,在此修筑了关隘并设有重兵把守,是边墙防线的重要一环。这日,北虏使者孛忽罗又出现在关外,早得过吩咐的红石峡守军不敢造次,飞骑上报到榆林城。

  此时杨巡抚正与崔师爷、方应物商议整理军屯的问题,忽然得到红石峡急报,道是鞑子使者孛忽罗又来了。

  方应物大喜过望,情不自禁的拍案道:“如果满都鲁拒绝我们的条件,那么孛忽罗就不会浪费时间再跑一次了。既然他来了,那说明满都鲁大概要接受我们的条件了。”

  方应物拍桌子显得有点失态,但他确实兴奋。若他的筹划一步步变为现实,这种运筹帷幄的满足感很令人兴奋,大大涨了自己的面子。何况他作为策划人,也会有很多明的暗的好处。

  方应物本来只是抱着只管出主意不负责成功率的念头提出对策,成了是好事,不成也没什么损失而已——狗头军师大都是这种特质。

  此刻知道了极有可能成功时,方应物心里得意的自言自语:“当初只是随便说说而已.....”

  杨巡抚也很振奋,既然当了守边大臣,谁不想建功立业?但按照朝廷制度。巡抚地位超然,又是文臣,所以不会因为战败论罪,但同时就算打了胜仗也不会记录战功。

  所以边镇巡抚固然权势极大,但想做出点醒目业绩不容易,不是人人都有前巡抚余子俊那样修千里边墙的本事。

  但今次杨巡抚却感到机遇真来了,如果盘踞河套一带的北虏可汗满都鲁接受了册封,那么他的业绩就不亚于前巡抚余子俊。如今余大人已经贵为兵部尚书......

  话说回来,虽然册封的政治意义大于实际意义。满都鲁大概也就是表面上应付差事。但就算是门面功夫,那也是了不起的功绩了。

  在土木堡之变后,大明对北虏就转攻为守,总体上落了下风,西北边境回收了数百里。

  以近几十年来这种状况。只怕谁也不敢想北虏可汗会接受朝廷册封,简直就是异想天开。但偏偏就在他杨浩巡抚任上做成了,这不是业绩是什么?

  一片欢欣中,方应物又想到了开边市的事情。这事在榆林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如果提前大肆囤积一批货物,肯定可以发一笔财——靠政策赚钱就是这么容易。

  却说这孛忽罗第二次进入榆林城,与上次被晾着的待遇是大大不同了。杨巡抚第一时间就接见了,这算是两边使节的正式接触。

  果不其然,正如方应物所预料的,孛忽罗传了满都鲁的话。表示可以各自罢兵言和,停息干戈,同时也可以接受大明的金印册封,并热烈欢迎开边市互通有无。

  但满都鲁也提出了自己的要求。若有朝一日他率部讨伐太师癿加思兰时,希望大明方面一同出兵夹击。

  对这个另外提出的条件。杨巡抚拿不定主意,没有答应也没有不答应。送了孛忽罗去公馆歇息,他连忙又把方应物喊来咨询。

  这时候杨巡抚对方应物的信赖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在他心里,方应物的判断最有可能是正确的。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有如汉之张良。

  “当然不能答应这个条件!”方应物不假思索的答道。

  杨巡抚很不耻下问的问道:“愿闻其详。”

  方应物指点道:“如今满都鲁被癿加思兰压迫太甚,他与我们言和并非出自本心,很可能只是迫于形势而已。那我们顺其自然,挑动满都鲁部和癿加思兰部去斗才是上策。

  如果我们出兵夹击癿加思兰,败了没有任何好处,就算赢了又能得到什么?一场辛苦就是为别人火中取栗,除了一些纸面军功外,所获肯定寥寥无几,大头都归了那满都鲁。

  可以想象,若癿加思兰彻底败落,漠南河套一带就是满都鲁一家独大。人心都会变,到那时满都鲁没了掣肘,心思会变成什么样很难说,谁知道会不会成为又一个也先?

  说一千道一万,我们所做一切的最根本原则就是因时制宜,挑动北虏内斗。为的是达到减轻边患压力的目的,而不是要帮助满都鲁。

  就是单独与满都鲁部开边市也不是真为了互通有无,而是为了让癿加思兰部看着满都鲁获益而眼红。

  总而言之,在下觉得,最上策就是让满都鲁自己和癿加思兰互相打去,我们坐山观虎斗就可以了,完全没有必要自己出手。”

  听方应物鞭辟入里的分析过,杨巡抚心里就拿定了主意。他又问道:“那你觉得,如果不答应这个条件,满都鲁还肯不肯接受?”

  方应物冷笑几声,“爱来来不来滚!这次是他要求到我们,又不是我们去求到他。”话说到这里,杨巡抚心头大定,又与方应物闲谈了几句。

  这时候,奉命护送孛忽罗回公馆的军士进屋来禀报:“刚才出了衙门后走过一条街,忽然有汪太监的人来邀请鞑子使者,我等阻拦不住,那鞑子使者竟被汪太监请走了。”

  杨巡抚苦笑不已,这汪直还是按捺不住啊。方应物却一拍额头,大叫一声“坏了”!

  随即他对杨巡抚解释道:“那汪直生性对边功十分着迷,为人又急功近利,十分短视。若听到有夹击癿加思兰部的机会,他估计不会放过!”

  方应物记得,在史书上汪太监极其热衷武事,常年在外巡边,为了边功确实不择手段,连杀外族使节团冒功的事情都干过。如今有这么一个不错的机会,那汪芷八成不会放过。

  这种战功对杨巡抚用处不大,因为巡抚是不叙战功的,但对别人可不见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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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六十二章 此子大有前途

  当夜汪直设下宴席款待孛忽罗,等孛忽罗从镇守太监府回到公馆时,杨巡抚派人去打探情况。果然像方应物所猜测的,在宴席上汪直同样与孛忽罗进行了交涉,孛忽罗也同样提出了夹击癿加思兰部的条件。但与杨巡抚不同,汪直当场表态答应。

  这让孛忽罗十分诧异,巡抚那边虽然没有当面拒绝,显然是不想答应,但这汪公公却痛痛快快的答应了,那他这个使者到底听谁的?汪太监和杨巡抚到底是谁说了算的?

  杨巡抚忍不住抚须长叹,做点事真难,想没有掣肘更难!这汪太监真是不肯轻易放弃机会的,更不会无所作为,定要想方设法插手。

  此后又过数日,汪直了帖子给巡抚行辕,道是要登门造访。

  方应物对此分析道:“汪直年少得志,很看重面子。目前他与抚台观点不同,如果僵持不下,最后只能各自上各自的奏折。

  但是到了朝廷里,这汪直也没有把握。如果朝廷真的驳回了汪直的奏疏,那对他自己的威信是个很大损害。他不想冒这个风险,所以要主动登门造访。”

  方应物说的很有几分道理,在地方上镇守太监和官员有所不同。地方官员的权力来自于体制,具有不受人意志转移的天然性,但镇守太监的权力更多来自于自己的威信,让别人害怕并服气的威信。

  杨巡抚如果被驳斥回来,那照样当巡抚,但若汪直被朝廷驳斥回来。就要被地方看轻了,所以汪直比杨巡抚更承受不起风险。

  杨巡抚点点头。便吩咐方应物道:“你作陪客,与我一起见见汪太监。”

  到了次日。汪直驾到,杨巡抚大开中门,将汪直迎入堂上。两人分左右并排而坐,方应物和崔师爷坐在下陪客。

  寒暄几句,汪直主动挑起话头道:“前几日,我写信给延绥镇总兵许大人,昨日得了回信,许大人说愿效犬马之劳。我看军心可用,杨大人何必拘泥于方略。”

  延绥镇总兵官许宁乃是本镇最大的武官。相当于武官里的“巡抚”。不过许总兵这半年多一直在敌情最紧急的延绥镇西路亲自镇守,榆林城中路这边交给了副总兵岳嵩把守。

  杨巡抚闻言皱起了眉头,难道许总兵真迫于汪直的威势,也像彭指挥似的投靠汪直?还是说许总兵也对那战功动了心,想配合汪直打一场战争?

  若真如此,麻烦就大了,彭指挥只是榆林卫的指挥使,许总兵却是整个延绥镇的总兵官。

  如果不是杨巡抚的敕书里有“节制总兵官及以下”,并凭借以文驭武的大背景。还真管不了许总兵。但也架不住许总兵去投靠另一个钦差太监,那样就失控了。

  屋中气氛一时沉默下来,汪芷也不着急,笑吟吟的左顾右看。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突然间,方应物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对杨巡抚说话。叹道:“在下觉得,若抚台也提笔写信给许总兵。想必那许总兵也一样会回信说愿效犬马之劳。”

  杨巡抚愣了愣,立刻回过味儿来。确实是这个道理。

  那许总兵收到汪直的信,难道会傻乎乎的找骂么,肯定回信说几句官场好听话,反正好听话不要钱。

  同样的,自己如果也给许总兵写信,许总兵肯定也回信说“承蒙大人看重,心情十分激动,愿效犬马之劳”这类话。

  也就汪直十几岁年纪,又一直顺风顺水的,对世情历练不足,才会闹出这种把客套话当承诺的乌龙。而自己对汪直过于谨慎,险些也入了套。

  想至此,杨巡抚略感轻松,低头端起茶水,不过心里又琢磨起来。许总兵一直在西边,不肯回榆林是什么原因?就算榆林城里有他这个巡抚和汪芷两尊巨头,许总兵也不想来露脸么?

  难道这位总兵官不想夹在汪太监和自己中间为难,所以干脆远遁在外,避开烦恼?

  却说另一边汪芷暗暗咬牙,忍不住瞪了方应物几眼,这厮轻飘飘一句话,便将她故意营造的氛围化解了。

  本来她还想凭借许总兵的话头,制造些压力,现在看来不可能了。于是便单刀直入道:“满都鲁部请求夹击癿加思兰,有何不可?杨公怯战乎?”

  杨巡抚早有准备,答道:“此非本院怯战也。孙子云: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

  既然有伐谋、伐交在前,伐兵在后,又何必舍前而趋后?何况如今一仗胜败,于大局无济于事,劳师动众、靡费钱粮所为何来?”

  汪直不服气,“北虏为患多年,武力的事情终要靠武力解决,难道坐在屋中卖弄嘴皮子就能将北虏说死?能杀一个少一个,下次还有没有夹击机会都不知道了。”

  杨巡抚继续辩驳道:“并非不出兵,只是时机不到,这时候帮那满都鲁夹击癿加思兰,最后只会叫满都鲁一家坐大,绝非边塞之福。”

  两人互相争辩几句,谁也说不服谁,又各自僵持住了。在短短的空当里,忽然又响起了方应物的长叹声,不知怎的,汪直心里猛然一跳,好像被人抓紧了。

  方应物缓缓道:“此时联满都鲁灭癿加思兰之计,看似高明,但不禁让在下想起前朝宋的联金灭辽之计,徽钦二宗下场殊为可叹,不禁令人心生万般感慨。”

  汪直正口渴喝茶,听到方应物几句话,险些将茶水全喷出来,这方秀才也太能扯了,竟然前朝宋的靖康之耻搬了出来。

  方应物又道:“想必联金灭辽时,宋室的想法与厂公可能有所接近呐,最终可惜二帝蒙羞,耻辱终究不得报。”

  方应物不知所谓、絮絮叨叨的说起徽钦二宗。却让汪直哑口无言,不知怎么接话。

  对前朝的皇帝。文人当然是可以评论的,连史书都是文人写的。但太监作为天子家奴。有的时候就需要小心了,否则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当今天子身上。

  比如眼下汪直说要联满都鲁灭癿加思兰,但方应物却搬出联金灭辽的典故作对比,这就比较坑人。

  若汪直说话稍有不慎,传了出去就可能会引起天子不好的联想。汪直的主张确实和联金灭辽差不多,又有哪个天子会想变成徽钦二宗那样?即便汪直再大胆,也不敢去赌天子的喜恶,一旦输了就万劫不复了。

  杨巡抚暗暗感到好笑,这方应物今天话不多。但每句都很刁,让汪直无法回答。

  见汪芷住口不言,方应物语气很诚恳的说:“厂公你性情直爽,为人实在,千万要当心,别被孛忽罗耍弄了。”

  性情直爽,为人实在?汪芷一时间分不清这是褒扬还是贬损,还是忍不住问道:“你这是何意?”

  “如今满都鲁部被癿加思兰乒,正式有求于我大明的时候。即便不答应他们夹击癿加思兰的要求,他们大概也一样会接受大明册封。至于开边市,更是彼辈梦寐所求的。

  那么为什么要答应孛忽罗夹击癿加思兰的条件?即便大明想答应这个条件,完全可以日后再谈。让满都鲁拿别的来交换,又何必现在就痛快的答应?”

  所以说如果就此轻易的答应,那就等于是损失了大明的权益。这与丧师辱国有什么区别?外交事情,就与买卖差不多。讨价还价不可少。厂公这种直爽人还是不适合与人谈判”

  汪芷拍案喝道:“大胆!”

  方应物没有停住,仍然道:“听说厂公曾经宴请了孛忽罗?须知人言可畏。传来传去,只怕就是厂公年少不知轻重,面对满都鲁使者卑躬屈膝,有求必应,有失国体,有损陛下之颜面。厂公千万要上心啊。”

  方应物的话要多诚恳有多诚恳,真是为汪芷处处着想。

  这汪芷彻底愣住,有点自我怀疑起来。难道自己只适合打打杀杀,真不适合干这种勾心斗角的事?

  兴冲冲的来,神不守舍的走,在一片迷茫中,汪芷离开了巡抚行辕。在轿子上她突然醒悟过来,与读书人去讲道理,这不是自讨苦吃么?又想起方应物,她有种“卿本佳人,奈何从贼”的感觉

  目送汪太监仪仗远去,杨巡抚对方应物道:“今日初见汪太监,不像传言中的那般难缠。”

  方应物解释道:“因为天高皇帝远,如果在京城就不是如此这般了。京城是天子脚下,汪直随意就可借得天威,但在这千里之外的边镇,汪直总不能事无巨细动辄向陛下请示,大半要靠他自己临机应变,以他这脾气难为他了。

  别处巡抚不敢稍有触犯,事事顺着汪直,他自然气焰滔天,但抚台风骨凛凛,那就道长魔消了。”

  杨巡抚若有所思,又听方应物叮嘱道:“而且晚生还有两句话请抚台切记,第198章攻击。”

  方应物的话再一次刷新了杨巡抚的认知,抚台大人不禁站在中庭瞠目结舌,世间怎么会有方应物这般通透到似乎能看穿一切的少年?

  杨巡抚看书时,常见这样的段子有人指着某少年道“此子大有前途”,然后果然言中,这人就会被人吹捧为有识人之明。

  每当看到这种故事,杨巡抚都觉得不可思议,甚至不敢相信。他认为要么是瞎猫碰到死耗子,要么是后人故意附会胡编,正常人谁能看的清几十年后的际遇?

  但今天杨巡抚忽然理解了,他现自己真敢指着方应物说“此子大有前途”,既不是附会也不是胡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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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六十三章 冬至大朝喜事

  却说那孛忽罗能被满都鲁可汗派来充当谈判使者,当然不会太蠢,自然看得出来杨巡抚和汪太监之间思路有所不同,而且也互相抢功——在大明体制里,这是司空见惯的现象。

  所以孛忽罗并不着急,想着在两大巨头之间左右逢源,待价而沽。但没有想到的是,几天后汪太监不知为何忽然退缩了,他所面对的只有杨巡抚一个。

  杨巡抚的态度十分强硬,拒绝了孛忽罗提出的一切附加要求,只要满都鲁可汗接受朝廷册封。而作为册封赏赐,朝廷将允许在榆林开一次边市,当然也只允许满都鲁部参加,其他各部依旧不许。

  满都鲁本部势弱,孛忽罗也就没有太多的底气,谈也谈不出花来,一时间各种鞑子飞骑来来往往穿梭于西北大地。

  转眼间到了冬至日,这可是一年当中最重要的大节日之一。在京师紫禁城奉天殿,举行了每年一度的冬至大朝会。

  成化天子朱见深表情木然、无所事事的端坐于深宫宝座之上,但仍一板一眼的履行着皇帝的职责,虽然心思早不知飞到了哪里。其实能老老实实坐在宝座上充场面,已经是成化天子的最大优点了。

  京城文武官员按照东文西武、品级班序依次排列朝贺,个个都头顶进贤冠,身穿大襟斜领公服,从奉天殿内一直排到了殿外广场。陛下与群臣之间,以及殿宇丹墀和广场周边密布亲军将校,手持各种旗帜礼器。

  这等宏大庄严肃穆的场合,除了钟磬悠悠、鼓声催进、猎猎旗风、赞礼叫声、舞拜山呼外,一般不会有其他杂音,至少不会有影响到朝会全局的杂音。一旦出了这种事。就是大不敬。

  但成化十四年的冬至大朝就出了意外,从殿内到殿外的数千群臣抖擞膝盖,正准备俯身舞拜、山呼万岁时,忽然有很不和谐的叫喊声干扰到了赞礼官。

  一个亲军校尉手举文书,从奉天门的西角门里窜了过来,沿着御道边沿飞奔向奉天殿,一边跑一边高喊道:“延绥镇六百里加急文书,十万火急!”

  百官大惊,类似的十万火急在过去也遇到。大都是边疆送来的紧急军情,其次是重大灾情。

  有经验的官僚都默默想道,必然又有北虏破开边墙入寇了,大节日的也不消停!

  虽然冲撞了大朝仪式,但没有人拦着。让那校尉一直上了殿,将文书交给天子身边锦衣卫官,又转呈给天子。

  天子大概是因为好心情被打扰而不悦,皱着眉头拆开看了。片刻之后,忍不住扑哧笑出来,便递给身旁的太监覃昌。

  覃昌看了,脸色变了变。又递给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怀恩看过后,居然也难得会笑了,又递给赞礼官并吩咐道:“念!”

  赞礼官便一板一眼的对殿内群臣读起来,“臣右副都御使、巡抚延绥镇等处、参赞军务杨浩谨奏闻。今有北虏酋首满都鲁者,素仰陛下之天威,心服王化。近日遣使望风来降,愿受大明册封。臣服于沙漠......”

  立在宝座下面的大学士、翰林、部院、科道大臣听到这里不约而同的暗骂了几句,这延绥镇的杨巡抚搞什么名堂!偏偏拣这节日大典时候来吓唬人。委实叫大家都受了一惊,还以为北虏大军入寇了。

  其实杨巡抚很冤枉,他发了六百里加急奏疏不假,但也没法算计到恰好在大朝会时送达宫中,这又有谁能算到。

  按照规矩,这种十万火急的东西必须第一时间让天子看到,别说正在摆样子大朝,就算天子睡着了也要叫起来看的。

  骂完杨巡抚,细想这奏疏里的内容,群臣都有点惊异,恍然如幻听。这不科学啊,居然还真让延绥镇做成了?

  前番延绥镇上奏新筹边策,从天子到朝廷只是抱着姑且试之的态度。毕竟不需兵马不需钱粮,只靠卖嘴皮子,外加一次边市,就算不成功也没什么损失。可今天猛然听到居然还真让延绥镇搞成了,怎能不惊讶?

  自从土木堡惨剧发生以来,大明全线变攻为守,被动应付时候居多。这种局面下,北方酋首来臣服简直是不可想象的。满都鲁汗在名头上仍旧是整个大漠的可汗,怎么就如此轻易的臣服了?

  这种时候,群臣多数人都匪夷所思的愕然了短短几个瞬间,不过其中反应最快的就是首辅万安。这万首辅人称“万岁阁老”绝非浪得虚名,关键时刻就能看出他为什么人品普遭非议还能稳稳的当首辅。

  赞礼官话音刚落下,万首辅就闪电般拜倒在地,在别人都还站着时候,独自三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万首辅的声音很洪亮,在大殿中回荡了几个来回,引得成化天子顺势哈哈大笑。

  朱见深当然很兴奋。他虽然是闷在深宫自娱自乐的宅男,但毕竟是马上皇帝文宗的后代、幼年就参加北征的宣宗的孙子、胆敢御驾亲征的英宗(只是成了大悲剧)的儿子,酷爱武事的武宗的爷爷。

  所以这位天子身上还是有点钦慕武功的血脉,汪直想混边功也不排除是为了讨好天子。虽然这次严格说起来不是武功,但北虏可汗的臣服仍然令他感到极度兴奋。

  万安高呼之后,其他大臣才反应过来,在赞礼官引导下拜倒恭贺,消息传到殿外,又是一片片的山呼万岁之声。一场例行公事的冬至大朝会,真正带上了喜气洋洋的气氛。

  冬至节大朝会过后,成化天子难得勤政一次,迅速指示内阁三件事,一是拟定封号、制作金印、草拟诰书;二是选择使臣出使满都鲁部,宣旨并册封;三是对延绥镇论功行赏。

  封赏时对杨巡抚很好办,直接从右副都御使进位右都御使,正三品巡抚变成了正二品巡抚,只差一步到尚书或者左都御史。延绥边镇文武官员也都沾光,人人加了一级俸禄。

  但筹边策撰稿人方应物就比较让朝廷难办了,生员士子立功的情况不是没有,奖励办法一般都是赏赐若干银两,但这次只赏赐银两打发掉显然说不过去。

  若是方应物在体制内也好说,升品级加俸禄有的是办法。但方应物目前只是个秀才,总不能封个举人当,那就坏了国家取士的根本。

  其实转移一下,因功封子或者因功封父都是办法,但议论来议论去都不妥当。

  所以最后只能把方应物暂且搁置,在内阁诰敕房功绩簿上列名,记功两次,以备将来。若方应物能步入仕途,这记功两次的奖赏就可以补上了,一般都是加官一级、遇缺即补。

  这个待遇让很多人都有点眼红,还没做官就有升官机会在等着,这简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不知这方应物将来若科举不顺,又不想走监生路线导致无法进入仕途,那又该怎么办。

  内阁拟定的给满都鲁的封号很没创意的是“顺义王”,诰书金印都有条不紊的正在制作中。其实这种册封,政治意义大于实际意义,但是有政治挂帅这个原则,政治意义不意味不重要,门面功夫就是最大的礼义。

  最麻烦的事情反而是选择使臣。按照规矩,这样的差事只要顺当回来就是一次功绩,一般要加一次官。而且这又是很有面子的差事,册封北虏的机会极其罕见,自然想去的人就多了。

  本次使臣人选,代表的是天朝脸面,浊流是不用想了,只能在翰林、坊局、中书科、礼部中选,其实正常情况下也就是这些部门负责这方面事务。

  但人选还是太多,零零散散加起来有上百人,真正的百里挑一,万众瞩目。于是一道又一道关口出现了,在满朝关注下,连关系后门都不大好使。毕竟这使臣某种意义上还代表了天子的颜面,天子也不想丢人现眼。

  首先年龄太大的不行,显得老朽暮气,五十岁以上的全部排除;年龄太小的也不行,显得太轻浮,三十岁以下的全部排除掉。

  筛选完年纪就是筛选相貌,长相中等及以下的不行,连平庸都要拒绝。必须要仪表堂堂、仪容俊伟、仪范出众才能代表大明。

  这一道关口最残酷,立刻淘汰了剩余人选中的三分之二,毕竟这个世界上长相平庸的是多数,这时候选人仅剩十几个。

  然后比较品行气节,作为代表朝廷出使外邦的人,没有气节那何以慑服异邦?

  所以凡是有过污点,甚至连不好不坏没什么口碑的候选人都要排斥掉。很多人都为此捶胸顿足,平常不刷声望的,这时候临时抱佛脚也没用了。

  还有比拼学识,天朝上国文化之邦,学问略逊的当然不能当使臣。但文无第一,这个一时间不好比出高低。

  故而又将候选人的历年科举成绩都翻了出来,凡是名次靠后的彻底悲剧了。在这比科举还残酷的竞争上岗中,不入二甲前十的都危险。

  不得不说,大明朝人才济济。别的没有,读书人是应有尽有,各种类型齐全的很。在如此苛刻、甚至不近人情的筛选中,居然还有漏网之鱼能通过全部关卡,符合全部条件。

  相貌本朝第一、无出其右,气节本朝名列前茅、号称翰林五谏之一,科举浙江解元、殿试二甲第四,年纪不老不嫩、三十出头的翰林院庶吉士方清之闪亮登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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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六十四章 成化十五年开端

  天下méiyǒu不透风的墙,北虏使者孛忽罗在榆林城来去数次,有些消息就若有若无、若隐若现的透露了出来。朝廷明年要在榆林这里开一次边市这个消息,就在一些人的半信半疑中渐渐流传。

  大部分人,听到也就听到了,只当做一桩趣闻,但是嗅觉灵敏的商家却察觉到了新的商机。中原物产丰富,对外贸易的油水相当丰富,有实力的商人谁不想分一杯羹?何况边市很有kěnéng成为常例,这可是一桩少有的长期大买卖”“小说。

  不要认为西北边省与江南比起来,经济方面差得远,所以商业就不够发达。恰恰相反,出自西北的山陕商人是能与徽商抗衡的存在,甚至在当今还压了徽商一头。

  后世都熟知扬州盐商之强盛,甚至将扬州盐商与徽商划等号。但在这个时代,扬州盐商却是以陕西人为主体,徽商比较起来还méiyǒu成大气候。

  不过山陕商人的兴起也是因为政策原因,此时还实行“开中法”,只有向边塞驻军输入粮食,才能领到相应的盐引,有了盐引才能去盐场中盐。在这个政策下,靠近边境的陕西人当然近水楼台先得月。

  闲话不提,shíjiān一晃进入了一年当中的最后一个月,家家户户都开始准备过年了。但榆林城却反而有不少外地人进来,打探各种消息。

  放在过去,这帮人说不定要被当成细作一网打尽。但这批人却都各有各的门道,各有各的担保人,打探的又不是军事机密。于是守军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有文化的人还要嘟哝几句“商人重利轻离别”。

  作为巡抚都察院里的决策核心之一。背地里人称“二巡抚”的方应物方大秀才也没少受到骚扰,各种带钱的、带色的邀请半个月都不断绝。

  不过他深居简出。从不答应任何应酬,也不收任何好处。这让商家徒然望而兴叹,他们做买卖的尤其是做大买卖的,最不喜欢遇到清心寡欲的道德君子了。

  他们也很难想象,对于亲手炮制出的大肥肉,方小相公真会yīdiǎn也不沾?这也太洁癖了罢,如今又不是剥皮实草的太祖时代!再说方小相公不是官身,也谈不上贪赃枉法。

  shíjiān又一晃,过了热闹的元旦。如今yǐjīng正式进入成化十五年了。但榆林城里的外地商家有增无减,他们zhīdào,最确切的消息大概就要出来了。

  被众人所议论的方秀才正在屋中认真的写字,很心无旁骛,很专心致志。忽然外间传来“哗啦”的一声响,叫方应物眉毛抽了抽,手底下毛笔也随之划出一道空灵的弧线。

  帘子中间闪出孙小娘子的美人头,小脸做出很不好意思的表情,吐了吐舌头说:“洗碗时又不小心”

  方应物按了按额头。这是第三次还是第四次了?

  孙小娘子的父亲孙敬孙老爹过年前就被方应物打发到外地办事去了,这被孙林偷偷解读为“调虎离山”。

  孙老爹走之前,方应物漫不经心的说,身边没人使唤。请闲着的孙小娘子帮忙收拾屋里内务。

  对这个要求,孙老爹méiyǒu拒绝。至于将美丽女儿送到年轻主公身边,是否会被侮辱清白这种忧虑。孙老爹是不担心的。首先在他眼里方秀才人品不至于这么差,不像会霸王硬上弓的人。

  其次。以女儿的拳脚功夫,怎么kěnéng被方应物这在他眼里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用强方应物不反遭用强就不错了;

  最后。rúguǒ真丢了清白,那也是天意,所以成就成了罢,省的整日里难以抉择,不zhīdào如何是好。

  孙老爹走了,孙小娘子来了,但方应物万万没想到,孙小娘子完全不是做家务活的料。

  在她手里,扫过的地和没扫区别不大,摔碎的碗与洗好的碗数量差不多,擦过的桌椅都是痕迹一道道的艺术品。

  但方应物忍了,美人至少赏心悦目,总比大男人在身边晃来晃去的好。而且孙小娘子言行举止比较开朗爽快,不像这个时空大多数女人那般扭扭捏捏,更像是上辈子那个时代的女性,让方大秀才时不时有似是而非的熟悉感。

  “你真是天生的大户人家少奶奶命!”方应物竖起大拇指道,孙小娘子终于羞赧的把头从门帘里缩了回去。

  正月十五后,过年的气氛渐渐淡了。又有有飞骑闯进榆林城报来了消息,朝廷使臣快要抵达榆林城了。

  其实去满都鲁部不见得非要从榆林出塞,从山西镇偏头关出塞更近一些。但一客不烦二主,使臣还兼了宣旨封赏的天使,以及宣布若干事项,所以还是要到榆林来。

  一shíjiān里,榆林城大小官吏喜气洋洋。杨巡抚自不待说,坐地升了一品,成为天下二十多个巡抚里排名靠前的之一。其他人虽然不如杨巡抚得到的好处多,但每人平白涨了一级俸禄,也是很不错的喜事了。

  此次使臣只有一个正使方清之,méiyǒu副使。此外就是护卫官军五十人,此外还有行人司抽调的属员和自家仆役若干。

  到了榆林城,方清之下榻在公馆,这也让方应物比较放心。rúguǒ公馆在巡抚标营控制下,当然不会出shíme问题。

  这也是方应物多疑多虑了,父亲大人这次是代表天子出使外邦,身份不同一般。若在榆林出了任何差错,无论是否彭指挥的过错,榆林卫都是逃不了责任的,谁也不会干吃力不讨好的蠢事。

  杨巡抚很体贴,在钦差使臣抵达的当天,méiyǒu安排接风洗尘的宴席。反而让方应物去公馆拜见,给了一个父子相会的时机。

  说实话,这对父子之间是很陌生的。方应物不用说,半截穿越来的人士,对这个肉身的父亲当然不会太熟悉。更何况与父亲聚少离多,一共也没见到过几次面,见了面也是在压抑氛围下匆匆忙忙的说话。

  至于方清之的gǎnjiào,同样还是陌生。自家这儿子的所作所为,实在让他这个当父亲的不可思议,产生了巨大的陌生感,这还是他印象里的儿子么?

  虽然说这几年他主要心思都放在奋斗上,对儿子没做到时时刻刻都关注,但三岁看老,自家儿子从小shíme样他也是心里有数的。但实在不曾料到自家儿子如此呼风唤雨,莫非男大也有十八变?

  方应物见了礼,站在父亲pángbiān,问候完毕后一时不知说shíme好,与别人说话可以随便,但在父亲面前就要谨慎点了。难道要关心的说“新婚快乐小心身体”?

  方清之也是寡言少语的君子,奉行君子慎言,更不善于打破沉默气氛。

  想来想去,方应物找到个话头,决定还是主动点,他咳嗽一声,拿目光去示意站在父亲背后的那个仆役。他这意思就是:我们父子要谈心,你这外人先出去。

  rúguǒ父亲大人身边是方应石,方应物就不会如此见外了,但眼前这个人让方应物赶到陌生,所以méiyǒu信任感。

  可是这个仆役站在那里纹丝不动,这叫方应物极度不满。他可以确定,这个仆役收到了zìjǐ的眼色,nàme还不肯离开就是故意了。

  对这种没眼力的,方应物不会客气,轻声指着那仆役喝道:“你滚出去!”但此人依旧一动不动,置若罔闻。

  方清之回头看了看,对方应物介绍道:“你不认识,此乃家里管事王通,随着你后母从王家过来的。”

  方应物不满道:“当初我将族兄方应石留在京中,为父亲zuǒyòu长随,为何今日却是这姓王的在此?”

  这shíhòu那王通淡淡的开口道:“方应石留在京中看家护院,也不算委屈了他。”

  看家护院与主人长随能比么?方应物又不是傻子,同时他又从王通口气里感到莫名其妙的敌意。便训斥道:“我与父亲说话,有你这狗奴才shímeshíhòu?还不滚出去!”

  王通微微躬身道:“小的去留,自有太老爷、老爷与夫人做主,少爷说话不算。”

  他嘴里的太老爷是王恕,夫人是王六娘子,方应物算是听出来了,这贱人必然是自居忠仆,所以故意想方设法排斥zìjǐ这个方清之老爷前妻的儿子。大概在他眼里,只怕王家生出的儿子才配为正牌嫡系。

  而且与家徒四壁的方家比起来,出自陕西三原大族的王家绝对称得上富贵了,王家出身的奴仆到了方家当然有骄气。

  不愧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忠狗奴仆,方应物冷笑几声,嫁给父亲的王六娘子都不是张扬跋扈的人,这奴仆倒挺嚣张。他正要发作,却见父亲先出了面对王通说:“你去外面等。”

  王通不情不愿的,磨磨蹭蹭的向外走去,很是不想走人,看在方应物眼里越发不堪。

  是不是回头找几个军士收拾一顿这王通,也让他zhīdào点厉害?方应物想道。

  正当此时,忽然有人禀报道:“三原王家的王承义公子到了!”

  王通大喜,对方清之道:“王承义公子乃是三原王家族长的嫡长子,也是王太老爷的侄子,还请老爷现在就出去迎接下。”

  方应物冷笑几声,看着王通就像是看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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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六十五章 不是善茬

  方清之虽然奉行君子之道,但也并非烂好人,他听到王通的话,心里同样也很不悦。

  他是堂堂的代天子出使身份,只有别人迎接他的份,哪有他去迎接别人的道理?这王通说的都是什么糊涂话?想至此,方清之稳坐着纹丝不动,冷哼一声。

  王通望了望方清之,又很主动的出去迎接那王家来人了。既然方老爷不去,那他这管事代替出去迎一下也不为过。

  方应物冷眼旁观,目送王通出去,便对前来禀报的人吩咐道:“传我的话,我父子有话要说,无论是谁都先在门房候着,暂时不见!那王通要敢闯,就请把守军士打断他的腿!”

  此人是公馆原有的仆役,万万不敢违背方应物这“二巡抚”的意思,答应一声也出去了。

  如此屋中再无别人,只剩了父子两个。方应物已经在父亲身前站了半天规矩,眼下见没了外人,便很自然而然的转身走到父亲下首的座位上,同样很自然而然的坐了上去。

  方清之目光一直追随着方应物,从这不告而坐的小动作便可以看出,自家这儿子从骨子里就有种不羁。当然,也可能是受到那王通的刺激后,下意识做出的反抗姿态。

  方应物指了指门外问道:“父亲怎的找了这样的人追随左右,不知道应石族兄有什么不好,被这等人换了位置?”

  方清之正要解释,却听方应物自言自语道:“难道老家同族之人反而不如外姓可靠么?”

  方清之暗暗苦笑,连忙将原先的话都收了回去。传闻中自家儿子言辞机敏犀利,果不其然。刚才这句话搬出了老家同族和外姓对比,自己若答不好立刻就成了背祖忘之人。

  他想了想才道,“只不过王通平常办事用心精细。所以在身边帮衬事务而已。”

  方应物语带嘲讽道:“王管家果然是精细人,但只怕精细的过了头。我可不敢拿他当外人,他不拿我当外人就谢天谢地了。”

  方清之也摇摇头,这王通平常没有显出什么古怪,正常得很,怎的今天见到方应物就变得怪异别扭起来?

  见父亲没有为王通辩解,方应物心下大定,看来父亲大人心里还是明白轻重,知道远近的。没有糊涂到把后妈和王通放在长子前面的地步。

  他便嘿嘿笑道:“有些人,干的是奴才的事情,却操的是主人家的心思,自作多情!依我看,家里头似王通这种拎不清状况的奴仆还有不少罢。不知后母带了多少陪嫁奴仆过来?”

  方清之长叹道:“一时如此而已,日子长了自然就变了,你不用心急。”

  “且不提这些事了,我在此要恭喜父亲,此番出使归国后,少不得论功行赏,没准直接赏一个修撰也是有可能的。”

  翰林院修撰。从六品,每科状元可以直接授予修撰,而榜眼探花则直接授予七品编修。

  像方清之这样在翰林院观政学习的庶吉士,已经算是七品了。但三年后散馆时,最优秀的一批才能出任七品编修。

  如果方清之出使归国,按规矩是该封赏的,能提前授予编修就等于节约了两年时间。若能升一级授予修撰。那更是提前五年以上的进步,约莫是半个状元的待遇了。

  方清之一路过来。不知听到多少恭喜,但一直很淡定,“无论如何,都是报国。”

  方应物唉声叹气道:“我出京之前对父亲说过,请父亲默默潜伏三年,结果父亲你还是脱颖而出,实在不够低调。”

  方清之终于挺不住君子派头了,忍不住指责道:“你口口声声让为父低调,但为父却没见你自己低调了!你自己到哪里不是搅风搅雨的?”

  方应物嘿嘿笑道:“都是意外,意外,儿孙自有儿孙福,父亲就不必操心了。对了,一会儿那王家人进来后,一切由我做主,还请父亲作壁上观,一言不发就行了。”

  方清之瞪了几眼,自己这儿子越说越不像话了。方应物连忙道:“父亲位列庙堂,志向远大,这等家务小事由我处置即可。”

  在方清之方应物父子闲谈时,王通出了大门去迎接王家来人,在王通心里,始终还是王家分量重一些。

  却说这次前来到访的王承义乃是陕西三原大族王氏族长的嫡子,若无意外也将是下一任族长,同时也是王恕王巡抚的亲侄子。确实如王通所言,与王恕女婿方清之乃是平辈。

  “见过承义老爷!”王通对王承义跪下磕了三个头。这王通在王家三代为奴仆,也算是老人了,所以王承义倒也认识他。

  简单的叙过话,王通便引着王承义向里面走去,但是连大门还没进去,就被拦住了。

  那得了方应物吩咐的公馆仆役当在门中道:“方先生有令,他们父子谈话,请诸位贵人暂时在门房等候。”

  王通感到很丢脸面,发脾气大喝道:“什么方先生?我乃钦差方老爷身边亲随,领不得人去见方老爷么!谁敢拦我?”说罢用力推开公馆仆役,就要闯进去。

  又有把守军士围住了王通,那公馆仆役在旁边叫道:“方先生还特意说了,如果有个叫王通的胆敢硬闯,就打断腿扔出去。”

  王通勃然大怒道:“方应物不过一黄口小儿,简直欺人太甚!”王承义站在后面一直皱眉不语,此时发话道:“不急,那就等一会儿。”

  不知过了多久,眼看日落西斜,这才从里面传话,让王承义进去。

  到了屋中,王通按捺不住,迫不及待的向方清之告状道:“方才应物少爷将承义老爷阻拦在门外,如此慢待实在无礼。”

  在他想来,方应物将王家人拦在门外半晌,确实无礼之极。如果没有当着王家人的面,方清之也许就含糊过去了。

  但如今王家人就在这里,若方清之不做出惩罚儿子的表示。那就明摆着故意扫王家的面子。以方清之律己甚严、讲究礼义的为人,应该不会不顾及王家的门面。

  换成别的父亲,估计就真先把自家儿子训几句,但方清之发现自己鼓不起底气去训斥儿子,自己这个儿子太异数了。所以方清之放弃了训斥的念头,暗暗琢磨如何打圆场。

  正当这时,王承义很响亮的哈哈一笑,对方清之拱拱手道:“不妨事,是我来的太突兀!见过方妹夫!”

  王通很是吃惊。他没想到王承义老爷自己先找了台阶下,这态度未免也太软了罢?

  王承义向方清之行过礼,按理该方应物向王承义行礼了,但方应物大模大样坐着不动,旁若无人的端起茶水细细品味。

  这下连方清之都看不过去了。咳嗽一声,对方应物提醒道:“还不见过舅父。”

  方应物抬起头迷惑不解的问:“王家莫非有见了尊长行礼的规矩?从王通身上,可没有看到半分规矩。”

  不过王承义却毫不在意,态度依旧很和蔼的说:“应物小哥儿言差了,我那堂妹嫁入方家,这王通随着过去,如今是你们方家的人。怎么还能说是王家之人?”

  方应物讽刺道:“我可没看出半点方家的家教,只怕这位王大管家心里还是自认王家多一点罢。也难怪,我方家房无几间,地无几亩。当然入不了王大管家的眼界。”

  王通脸色通红,愤然道:“既然应物少爷不能容人,那在下便自行请去,回王家就是!”

  “好!那就滚罢!”方应物对王承义鼓掌道:“这下王通是你们王家的人了罢!”

  王通求去不过是欲擒故纵的把戏。却没料到方应物干脆利落的就答应下来,一时噎住不知如何作答。却只好去看方清之,毕竟方家当家人是方清之。

  方清之如今知道儿子是极其有主见的人,甚至自己也很难左右他,这又不是原则性的朝廷大事,所以干脆就装聋作哑算了。男子汉大丈夫,何苦在家庭小事上婆婆妈妈!

  又是王承义开了口,他对方应物苦笑道:“应物小哥儿,我接受邀请到这里,是来找你做大事的。你何苦与一个奴仆纠缠不休,简直浪费工夫。”

  王承义这话一出口,方清之和王通都微微惊讶。别人都以为王承义到榆林,是因为王家听说方清之路过榆林,所以前来走亲戚拉关系,就连方清之自己也如此认为的。

  但以王承义的口风,好像是受了方应物邀请才到榆林的,见方清之反而是碰巧遇上。难怪王承义对方应物态度十分谦逊,果然是有缘故的!

  方应物指着王通道:“见微知著,你们王家人的风气若都是这样,那我又怎么敢和王家一起做大事?自己给自己找苦头吃么?”

  王承义从进门时就觉得不对劲,感到王通与方应物可能有仇隙,然后此刻又看到方应物真是不依不饶的,还能不明白?

  也不知道王通是怎么触怒了方应物,若真因为一个家奴和方应物分道扬镳,那简直成了笑话!想到这里,王承义立刻表态道:“家奴欺主,应物小哥儿你说如何处置才好?”

  王通彻底慌了,他很是不懂,自己忠心耿耿为什么会落到这个下场,王承义老爷为什么会反而收拾自己。

  他噗通的跪在地上,抱着王承义大腿道:“承义老爷!小的祖孙三代在王家,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看在这份情面饶了小的这一遭!”

  方应物站起来,不屑的对王通道:“真是蠢货,求饶都不知道该找谁!”

  又对王承义施礼道:“我们父子都是宅心仁厚的人,不知道怎么从严惩治这等刁奴。再说他已经背弃方家回归了王家,舅父你是王家的一号大人物,看着办罢。”

  王承义暗想,绕来绕去还是要自己动手当恶人,他们父子倒不沾惹任何麻烦。这方应物真不是一般少年,果然不愧是能做出大事的。

  想起在大门口听到的“打断腿”等字眼,王承义便果断的说:“这等刁奴,我们王家绝不姑息,先打断腿并送归方家!”

  方应物也为王承义的果决愣了愣,他之前说打断腿还是吓唬人居多,却没想到王承义真会如此下手。

  今天算是见识到了这年头大家族领袖人物的作风,方应物暗暗感慨。但他不能做出任何不忍心的表示,否则今天制造的气场就功亏一篑了。下面还有大合作,在王家面前不能弱了气势。

  如此便沉声道:“我们方家也不是断然无人情的,将这刁奴打断腿作为惩戒后,就送回京师方家养伤!”

  看着方应物三言两语决定了王通的命运,首先引着王家动手废掉王通,最后却还要把王通送回京师家里,方清之脑子中冒出了一个词:杀鸡给猴看。

  自己这儿子真不是善茬,也不知道跟谁学的,方清之无奈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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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六十六章 多谢父亲体谅!

  王通虽然不住求饶,但仍是被拖了出去,还是被王承义带来的王家人拖出去的。王通死活不明白,为什么王承义老爷会丝毫不念及旧情分和王家面子,对着方应物几乎是任取任求?

  他不知道,王承义这次来到榆林城,正是被方应物请过来的,甚至干系到一些巨大的利益。在这笔利益面前,他王通只是毫无价值的蚂蚁而已。

  这还要从边市说起,这些日子有很多商家都到榆林城来寻找机会,并想走动方应物的门路。可是方应物一概不接受宴请和送礼,仿佛对边贸利益毫不动心,大家只能望而兴叹,感慨方小相公太有洁癖。

  其实方应物不是没有想法,他虽然不是贪财的人,也没想将银子当做追求目标,但自从穿越以来日子一直过的贫穷,为此苦头不少吃。如今面对自己一手促成的边市,方应物还是萌生了从中赚一笔钱的念头。

  毕竟错过了这个村就没下个店了,以后若进入官场,总不能靠着贪赃枉法来赚钱罢。再说这是他亲自创出的商机,利润若都让别人赚走,心态也不容易平衡。

  可是最大问题在于,组织人力、资金、货物,并如期将货物运到榆林参加边市交易,然后将马匹、皮毛、珠宝等货色运回内地,最终变成白花花的银子,这个过程是一项颇为复杂的系统工程,很考验综合实力。

  方应物在西北势力略显单薄,信得过的人手也远远不足,很难面面俱到的搞定所有事情,而且他并没有多余精力去做。

  所以此时最需要的是可靠、有力的合作方,为此方应物琢磨几日后,便想到了陕西三原的王家。如今王家也算是一门亲戚了。与别家素不相识的比起来还算略微可靠一些。

  早在过年前,方应物就打发了熟悉边情的王敬前往三原,并带了一封亲笔信给王家的族长。当然,信里面完全就是单纯的问候,方应物不可能落下什么证据在纸面上。

  至于真正要传达的内容,是通过王敬口信捎带去的。方应物的话很简单,五月份榆林要开边市,人傻钱多速来

  从今天王承义的反应看,王家对这件事还是非常热心的......方应物察言观色后。暗暗想道。

  王通不过是方大秀才用来试探的工具而已,若非王家热衷于边市,王承义怎么会如此低姿态?

  确实也如此,与边贸数以万计的利润相较,一个王通无足轻重。王承义当然不可能为了王通坏掉方应物的心情。

  所以说,王通这种小人物,最可悲之处不在于其分量轻,而在于他过度积极表现的心理,把自己分量看得很重要。

  人人都有无力的时候,方应物也当过最底层的仓库书办,但却不能认不清自己的地位。不适当的突出表现只会招来反作用。出头的椽子先烂就是这个道理。

  却说王承义主动处置了对方应物大不敬的王通,缓和了屋中的气氛,此后便对方应物介绍起王家状况:“这几十年天下承平,陕西商人辈出。多出自三原、泾阳、朝邑、渭南、绥德这些地方。我们王家虽然也称得上三原望族,但向来耕读传家,却没有什么经商的传承。

  不过近年来家大花销大,倒是想在商贾之事上有所经营。以供奉家中用度。不过比起那些先行一步的同乡,王家真有些迟了。

  如今陕西商届有两项最大买卖。一是与西番的边贸,二是响应朝廷开中之法,向边镇输粮,然后去关东、江淮支盐销盐。但已各成气候,我王家都很难插手做大。

  所以年前听闻应物小哥儿使人来传话,说是要在边市中收利,家父欣喜若狂,此乃天赐良机也!如果经营得当,只怕要成为盐法、西番之后的又一大陕西财源。

  故而没出正月,家父便让我急忙出了家门,到这榆林来与你见面。家父说了,这是应物小哥儿帮衬给王家的机遇,王家必将尽力而为!”

  王承义的话很坦率,坦率的超出方应物的想象。他实在没有料到今日只是与王家首次会面,这王承义却如此坦诚。

  其实这也不奇怪,一是王承义知道方应物巡抚面前的红人,确实也有能力与王家合作,同时他完全没有道理会吃饱撑着跑来蒙骗王家这门亲戚;

  二是王承义推断方应物的诚意是有的,站在方应物的角度,若能与王家顺利合作确实是最佳选择。

  不过王承义也知道,虽然种种有利条件摆在这里,两边都有强烈的合作意向,但毕竟他与方应物素不相识,今天也是首次见面,所以方应物的提防心少不了。

  在这种状况下,最快取得信任的办法就是坦诚相待,以诚心换诚心,化解掉因为陌生而产生的提防心理。

  见对方如此上道,方应物“哈哈”一笑,也很坦率的说:“小子我不知王家门风,方才整治王通,乃是试探之意。其间多有得罪,还望勿怪!”

  “不妨不妨。”王承义你好我好大家好的说:“只是不知将我叫到榆林来,有什么章程?”

  方应物看了看位居主座的父亲,“虽然要开边市,但北虏向来为我大明宿敌,故而防人之心不可无。

  依我看来,这边市须得严格控制货物数量和人员流动,免得给鞑子可趁之机,更不能让鞑子借机打探我中原情报。

  所以我要向巡抚提议,此次边市必须要办成官市,要规定一个进入边市的货物总量和人员名单。在这个前提下,由巡抚行辕核准各方人士,授予入选各家货物份额。”

  王承义点点头,完全听明白了。按照方应物的意见,参加边市的商家和货物都要让巡抚行辕指定,如果方应物给力,自然可以分给王家很大的份额。

  方应物又暗示道:“这几日待我寻找一个时间,为你引见抚台,你要做好准备。”

  王承义连忙道:“久闻杨中丞大名,只是一直无缘得到当面指点。”如果能将巡抚也拉进来,这事就很妥了。

  方应物与王承义谈完,王承义又和方清之寒暄几句,此后就先告退准备了。

  方清之目送王承义离开,等屋中只有父子二人时,对方应物皱眉斥道:“你小小年纪,居然也以权谋私、借国家之便中饱私囊!”

  方应物就是故意在父亲面前大谈特谈的,为的就是看看父亲的反应。听到父亲喝斥,方应物只是笑而不语。

  方应物要心虚的低眉顺眼装认错也就罢了,结果他的惫懒神态更让方清之这当父亲的气也打不出一处,再次喝骂道:“真当我不敢大义灭亲,弹劾你么!”

  方应物叹道:“如果我被迫放了手,那边市都要归汪太监管辖渔利。原来父亲助汪直成事,儿子我实在不敢相信,传出去清誉有损呐!”

  “你!”方清之被儿子噎得说不出话,吹胡子瞪眼半天。第一次领教了越来越让人看不懂的自家儿子的词锋。最终才恨恨道:“你若非我儿子,我一定上奏疏弹劾你!”

  “多谢父亲体谅!”方应物揖拜行礼道。他心里暗想,父亲大人好像有点进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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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六十七章 还有什么事情能难住?

  方清之到榆林来的主要任务就是宣旨,主要是朝廷的奖赏和五月份开边市两项内容。宣读完毕,方钦差就启程从红石峡出塞,前往满都鲁部。

  延绥镇巡抚杨大人也采纳了方应物的提议,打着安全第一的旗号,向朝廷奏请边市官办,严格管制,并由边镇负责招商。

  于是乎凭空为边镇增加了一项权力,本来官府只需设关卡收税就行了,但要官办后,连各家入场资格、份额大小都直接掌握在了官府手中。可谓是没有审批项目也要制造审批项目的典范。

  在榆林开边市的消息正式散布了出去,惹得西北有实力的商家更加热衷起来,纷纷来到榆林城寻找机会。

  虽然一次边市的利润总数有限,而且长远看利润可能不如西商做惯的食盐高。但如果将来能够渐渐形成常态化的边市,这就增加了一个稳定的利润增长点,从商业角度是不可忽视的。

  其实商家逐利行为都是低层次的,更高层次的角逐根本不为外人知晓,面对不小的利益,总是想出来分桃子的人。

  这日,榆林城里三个对地方事务最有影响力、有发言权的大人物碰面了。杨巡抚和汪太监并排而坐,榆林卫指挥使彭清位居下首。

  对了,彭清的对面是生员方应物,他也被杨巡抚叫来陪坐,由此可见杨巡抚对方大秀才的倚重。

  寒暄完毕,御马监太监、西厂提督、巡视三边兼延绥镇守太监汪芷汪公公清亮的咳嗽了一声——如今前镇守太监张遐得偿所愿,离开边镇调去了腹里地区,汪芷便屈尊兼任了镇守太监。她率先开口道:“招商之事,我看不能只烦杨大人多劳。”

  杨巡抚明知故问道:“那以汪太监之意,该当如何?”

  汪芷轻描淡写道:“此事应当三分之,巡抚都察院、镇守太监、榆林卫各得其一。”

  她这意思很明确,在此次边市中,巡抚、太监、榆林卫每方负责三分之一份额。若非不想把杨巡抚和方应物两人逼得太急,汪芷连这三分之一都不会给。

  杨巡抚虽然为必在意钱财,但是他自认身为延绥镇最高官员,只有三分之一未免太失面子,与自己身份不匹配。不过斤斤计较争利又不是他的作风,杨巡抚感到自己张不了这个口。

  此时方应物面朝汪芷故作惊讶,顺口拍了一顶高帽子道:“在下听闻,汪太监乃是轻财仗义的人,怎的也想打理这等钱财俗事了?”

  汪芷年少虚荣,确实以不爱钱财自诩,但此刻只能颇感无奈道:“我辈镇守太监身负皇恩,自当为君分忧。”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当今天子酷好吃喝玩乐奇珍异宝,又崇信僧道方士,各方面开销极大,那有能力的太监自然就承担起搜刮钱财宝物进献给天子的责任,梁芳、钱能之辈正因此而得宠。

  就是以汪芷的强势,也免不了俗,不能在钱财方面不上心。当然,搬出天子来,也是为了占据制高点。

  方应物轻轻拍扶手道:“既然厂公要替君上渔利,那岂能只得三分之一?”

  这可谓是语出惊人,不但杨巡抚大感意外,就连汪芷和彭指挥也吃惊非常。方应物不是杨巡抚的幕僚谋士么,怎么反而替汪芷说起话来?一时间三人齐齐疑神疑鬼,都没有说话,只去听方应物下文怎么讲。

  方应物先看了看三人,才继续说:“在下以为,此次边市招商,厂公应当负责半数份额!”

  “你是说真的?”汪直心直口快,脱口而出的反问道。他自己的提议只是要占三分之一,方应物却一下子给他增加到一半,这是什么一种精神?

  方应物给杨巡抚递了个眼色,然后才道:“当然是真的。至于另一半,就该由延绥镇巡抚都察院行辕负责了!”

  听到这里,杨巡抚险些笑出声来,这方应物果然是话里有话!虽然不是第一次见识了,但杨巡抚仍想赞叹一声,真是机敏!

  是的,先顺着汪直的意思并更前进一步,把他份额增加到了一半,顺便也把本方份额增加到一半,只是可怜了彭指挥,被瓜分的一点份额也不剩了。且看汪太监怎么办?

  汪芷还真造难了,这方应物的提议太考验人性了。傻子也知道,占一半份额当然比三分之一好,钱财当然多多益善,陛下就喜欢这个东西。

  那杨巡抚如今气候已成、声势正盛,完全排斥是不可能的,能占到一半只怕是最好的结果了。可是彭指挥又是她一直笼络的对象,直接把彭指挥的份额瓜分掉,似乎也不太好

  最终汪芷咬咬牙,对杨巡抚同意道:“就如此办,你我各负责一半!”至于彭指挥,她只能事后安抚和给予补偿了。

  话说出口,连汪芷都没想到自己会答应的如此之快。难道她本来潜意识里就觉得彭指挥这个小人物占三分之一太多,但出于笼络目的又不好明说,然后借着方应物提议当由头了?

  杨巡抚还给方应物一个眼色,微微表示赞赏。没想到汪直提出的这个份额难题,举手投足之间就被方应物解决了,而且己方获益还有所增加,实在是皆大欢喜。

  天下还有什么事情能难得住他?此刻杨巡抚不禁冒出了这种念头。

  觉察到杨巡抚与方应物眉来眼去得意洋洋,汪芷心里十分不爽,“你们不要高兴的太早,说不定朝廷朝令夕改,边市之事竹篮子打水一场空。”

  方应物疑神疑鬼,汪芷这话是暗有所指,还是心怀不忿下的危言耸听?杨巡抚忍不住问道:“愿闻其详。”

  “你们知不知道?大同镇那边向朝廷奏请,想要将这次边市设在大同!”汪芷爆料道。

  杨巡抚和方应物都皱起了眉头,延绥镇是这些年才有的新边镇,而大同镇则是绝对的老资格边镇,常与宣府镇统称宣大,是京师外围防线,也是大明最重要的边镇。

  所以这大同镇政治地位和军事地位都比延绥镇要高,虽然延绥镇近些年战事比大同镇要好,连续出了两个部院大臣,但延绥镇说话分量还是比大同镇有所不如。何况大同镇地理位置比延绥镇要好,更适合设立边市。

  杨巡抚和方应物都还没说话时,彭指挥却抢先对汪芷道:“大同想抢走边市,我们延绥镇决不能答应,这都要靠厂公出面了!”

  汪芷舒舒服服翘起了二郎腿,瞥了瞥方应物,又瞥了瞥杨巡抚,仪态从容淡定。

  方应物和杨巡抚都相信,以汪太监的赫赫威名,若出面与朝廷和大同镇交涉,自然什么问题都没有,边市还是榆林的。可是求汪直是那么好求的么?怕不得又要让出去一些份额。

  方应物沉吟片刻,转头对杨巡抚道:“要解决此事,还得劳驾抚台出面向朝廷上奏疏了。”

  杨巡抚见状便晓得方应物又有什么急智了,好奇的说:“若是你来执笔,你会如何写?”

  方应物严肃的说:“其实也没什么好写的,榆林地处偏远,与京师安危关系甚小。而那大同镇地近京师,是必须百倍严防之处,若开边市让敌我不明的胡骑来去自由,这不值得忧虑?

  难道为了区区边市小利便不顾京师安危?莫非诸君都忘了土木堡之事么!我看那提出在大同开边市的人,该斩!”

  杨巡抚赞道:“言之有理!”

  汪芷则大失所望,但她也不得不承认,方应物说的极其有道理。若真如此向朝廷上奏,朝廷一定会否掉大同的意见。

  不过一想完全不必靠着她出面也能解决问题,汪芷又感到大为受挫。冒出了与杨巡抚几乎一样的念头,还有什么事能难到方应物?

  这个人很可恶心情很不爽的汪芷板着脸盯着方应物半晌,目光阴晴不定,不知道再想些什么。

  杨巡抚觉得气氛不对,正要出言结束今天的碰面。但却听汪太监道:“方秀才在榆林城做的很不错,我都是看在眼里的,杨巡抚以为如何?”

  杨巡抚当然要维护方应物,便道:“确实如此。”方应物不明白汪芷什么意思,只能谨慎的答道:“过奖过奖。”

  汪芷叹口气道:“听说方秀才是被陛下下诏发配的,其他人都不好置喙。既然如此,我自当向陛下奏请,请圣谕赦免你的罪过,你这样的大才就别在榆林边镇蹉跎岁月了,且放你还乡读书去!”

  什么?方应物愣住了,杨巡抚也愣住了,以汪直在皇上那里受信任程度,他要奏请赦免方应物那绝对是十拿九稳的。

  现在可不是气头上,已经过了快一年了,皇上赦免方应物自然没什么心理障碍。再说方应物献策有功,给了皇上一次册封北虏可汗的虚荣,那么汪直说几句好话去,让皇上放方应物回乡当然不难。

  汪芷忍不住为自己的主意微微得意,没了方应物当谋士,杨巡抚就去了左膀右臂,相当于釜底抽薪,实力最少损失三分之一。

  她又看到方应物苦笑无言,心里更是爽气,这下看他还能怎么办?她就不信了,这世道还能没有可以难住方应物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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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六十八章 你要对我负责

  方应物听得出来,汪芷不是wēixié,也不是玩笑,而是她确实要做的事情。通俗的讲,就是汪芷已经忍无可忍无需再忍,产生了将他“送回老家”去的心思。

  若非他如今也算一号人物,直接干掉后患太大,只怕汪太监的“送回老家”就是一种另外的引申含义了。

  方应物离开榆林,被赦免回乡,从理论上讲当然是一件好事,但却也是汪芷赶他走人的手段,其实就相当于官场上的明升暗降

  对此方应物恍惚片刻,走人和不走人哪个选择更好,都令他难以决定。从情感上,如今他在榆林风生水起,很多事情都才做了一半,学校还没有完整建成,边市才有个开端,fǎngfo就此走人很可惜。

  但往深里想,就此走人未尝没有好处。因为明年是乡试之年,距离现在也就一年半时间了。如果就此被赦免回乡,那参加乡试绝对来得及,而且还有一年时间认真复习。

  万一错过了这个村没了下面的店,到了明年还被困在榆林,那么这次乡试机会就失去了。三年又三年,人生有几个三年?要知道乡试是科举大三关中最难考的一关,多参加一次就是一次机会。

  何况他已经在榆林刷出了不小的功绩,再继续呆下去很难再有更大的发展空间了,总不能在榆林吃一辈子老本。

  所以说,汪芷给了他一个无法拒绝的机会,也算是抓住了要害。想至此处。方应物心里不由的感慨不已,就他所见。这汪芷做事向来简单粗暴,走的是一力降十会的路数。今次居然也开始讲究斗争策略了。

  杨巡抚在旁边暗暗叹气,不过一直闭口不言。他的心情十分复杂,但这种事只能让方应物自己做出选择,他说什么都不合适。

  不可否认,有方应物在他身边出谋划策,对他助力非常大,但却不能因此而极力将方应物留在身边。在这里,方应物顶天也就是个幕僚,若想有远大的前程。还真是回乡认真读书科举比较好。

  为了自己有助力便阻止方应物离开,这样的事杨巡抚做不出来。就算做了出来,那也要被士林所鄙夷,毁人前程绝非君子所为。

  当然,对方应物有可能离开榆林这件事,最高兴的还是榆林卫指挥使彭大人。方应物对他而言简直就像是命中克星,瘟神一样的人物,早走早好!

  榆林城地狭人稠,这样的地方最容易传闲言碎语。很快的。方应物要走人的消息在城中传了起来,与边市消息一同流荡于街头巷尾和各处衙门里。

  按说只是一个身份半灰不白的幕僚离开,应该引不起多大议论,又不是要换巡抚老大人。

  但方应物不似普通幕僚。实在不够低调,也不是那种隐居幕后的纸扇子。反倒经常抛头露面的处置事情,又是本城仅次于巡抚的正经学历。颇为招人眼球,不然也不会得到“二巡抚”的外号。

  其实方应物对此也很无奈。并非是他喜欢管闲事,但榆林城有榆林城的特殊情况。尚没有形成严密的官僚机器,许多事情不得不亲力亲为。何况之前城里连读书人都没几个,他方应物堪称是“舍我其谁”,怎能不出面?

  而且方应物给榆林城带来的变化太大了,简直是个富有传奇色彩的人物,至少几十年内也将是个传说。

  首先是筹办学校,开创了本地教育事业先河,并培养出第一批读书人,这一切大大提升了本地文化品质;其次是向朝廷提议开边市,奠定了商业基础,将来榆林由纯军镇带上繁荣商镇的色彩也不是没可能。

  本地人对上述这些都是颇有感触,难免要对方秀才的离去议论一番,大抵上还是惋惜居多。

  对旁人而言,方应物去向只是茶余饭后的话题,但对一些比较亲近的人而言,则是利益攸关的大事了。

  比如正在孔庙督工的孙林听到消息,立刻第一时间奔赴巡抚都察院,找到方应物叫了一声,“方相公!你要对我负责!”

  方应物闻言差点起了鸡皮疙瘩,“你要我负什么责?”

  孙林振振有词道:“我已然得罪了彭指挥使,本该早就远走高飞。但因为有你支持,这才留在榆林,而且与彭指挥怨隙更深。如今你若走人,那我在榆林何以自处?”

  方应物胸有成竹道:“你那仓库大使也别做了,卫学建好后,你就来巡抚行辕承发房。有抚台庇佑,当可保你无虞。”

  “多谢方相公。”孙林谢过后,又怀疑道:“可是抚台能稳当住么?别又被汪太监挤兑走”

  方应物哭笑不得,“连我都要托庇于抚台门下,你担心什么?难道我比抚台还令你放心么?”

  孙林皱眉道:“总觉得没了你协助,抚台老大人似乎也不太能站得稳。”

  方应物为孙林的信任感到受宠若惊,“但且放心!如今局势渐渐稳固,抚台即便不能进取,但守成有余,庇护你没什么问题!过一年半载汪太监走了,那就更可高枕无忧了。”

  方应物说的是真心话,并不是哄骗孙林。汪芷虽然与彭指挥眉来眼去,但杨巡抚也不是没有底气。

  延绥镇营兵中的高级武官基本都有子弟想要入学,即便不能中举也要想法子补监生,而学校事务必然是掌握在文官手里,也就是杨巡抚一言而决的事。于此同时,杨巡抚再将手里的边市招商份额拿出一些分给几个大将,还怕不能收服军心?

  何况杨巡抚新受朝廷嘉奖,只要他自己小心谨慎点,不故意去触怒天子,那天子也不可能做出自打耳光的事。

  所以方应物才说杨巡抚现在很稳固,守成没有问题,熬上几年资历就可以筹谋下一步了。

  从另一个角度说,方应物费心费力好不容易将杨巡抚推到了天下督抚中排名前列的江湖地位,按照规矩,未来杨巡抚极有可能进入庙堂部院,那就会成为他们方家父子的得力盟友。

  这才是方应物真正看重的地方,如果杨巡抚稳不住,那岂不前功尽弃?也正因为放心,方应物才萌生了借机回乡准备乡试的念头,不然的话,方应物还真不敢走。

  方应物好说歹说,才将孙林打发走,刚刚回屋坐下,灌了几口茶水便又看到孙敬孙老爹闯了进门。

  “听说你要离开榆林?”孙敬急急忙忙问。方应物点点头,“是有这个打算。”

  “你要对我负责!”孙敬叫道。方应物痛苦的揉了揉脸,怎的都是这个令人不寒而栗的说辞?

  孙敬愁眉苦脸道:“当初是你说的天花乱坠,将我留在榆林。如今我一事无成,你却要走人,那让我干什么?再回老家去当脚力也错过今年时机了。”

  方应物指点道:“你有什么可担心的?我不是让你与三原王家打交道么?那也是我一门亲戚。

  今后王家将在边镇拓展生意,你就代表我与王家做事,这机会当真是不错,总比你当脚力强得多!难道没了我,你就不会做事了么?”

  孙老爹似信似疑,方应物便挥挥手道:“你去找你那族弟孙林商谈,让他告诉你到底放心不放心!”

  再将孙老爹打发走,方应物继续构思未来,不经意间却看到孙小娘子在门口探头探脑。没好气的叫道:“有话进来说,在外面鬼鬼祟祟成何体统?”

  孙小娘子吐了吐舌头,迈过门槛走进屋来,替方应物换了一杯茶,“方才出去买米回来,遇到了阿爹。听他说你要离开这里?”

  方应物不知道是今天第几次点头了,但这次点头最用心,“是的。”孙小娘子眉头微微蹙起,不知再想什么,沉默了半天也没说话。

  方应物便试探性问道:“你也要我负责?”孙小娘子将头摇得像拨浪鼓,连声道:“不必不必!”

  这是今天第一个不要自己负责的人,但这却不是他想要的结果,方应物心底猛的一沉,首次对自己的魅力产生了深深的怀疑。勾引了这么久,还是不能得手么?明明觉得挺有戏的啊,难道真是自作多情了?

  孙小娘子看着方应物脸色不大好看,鼓足勇气道:“奴家真不必要你负责!换做奴家对你负责好了!”

  方应物听得有些糊涂,忍不住问道:“你这是说绕口令么?我怎么就听不明白?”

  “孙林叔叔要你负责,被你打发走,爹爹要你负责,也被你打发走,奴家才不敢要你负责了!所以,奴家对你负责好了。”孙小娘子解释道。

  这下方应物听懂了,哈哈大笑几声,“你说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谁告诉你的?”

  孙小娘子被方应物笑话的有些不好意思,低头看着脚尖,扭捏的说:“爹爹方才叮嘱奴家,千万不要让方相公负责,方相公所谓的负责就是从身边打发走,全都留在榆林”

  方应物大手一挥,“你负责不了,去把你父亲再叫来!我要让他负责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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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六十九章 最后一课......

  汪太监说到做到,果然上了奏疏请天子“赦免”方应物。听到这个消息,方应物便知道自己留在榆林的日子正式进入了倒计时,等圣旨一下,自己就该卷铺盖回老家了。

  别的倒还没什么,最可惜的就是边市还没有开始,否则自己必然有不少现银进账。现在要提前走人了,浙江距离距离榆林数里之遥,就算王家想分自己一部分利润,也不便为了这点银子,千里迢迢的专门派人送过来,这年头又没有便携好用的银票。

  此外方应物一手操办的社学也要结束了,他这唯一的塾师将要走人,社学当然就暂停了,直到有下一个够格的塾师出现。

  这天方大秀才坐在讲堂主位上,下面是四五十个年纪多半比方应物还大,最起码也与方应物年纪差不多的学生这就是整个延绥镇第一批本土读书人了。

  方应物清了清有点感冒的嗓子,声音略显沙哑的说:“今天,是我最后一次讲学”

  能来读书的学生,身家多半都不会太差,消息自然也灵通。他们早就听到了方先生可能会离开的消息,但听到方先生亲口说出,还是有些吃惊,顿时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方应物说完第一句,忽然不知道往下如何继续说了,向来口才还不错的他难得卡了一次壳。

  算了,还是先上完课再说罢,方应物想道。此后便按部就班开始上课,首先是抽查背诵朱子集注的情况。随机点了几章又随机点了几个人。

  洛千总的儿子洛诚很不幸被点到了名字,但更不幸的是他这几天看着春暖花开。日日呼朋唤友的骑马踏青玩乐,所以根本没有在功课上用心。

  在这个时候。洛诚吭哧半晌,断断续续背了几句就接不去了,只能面红耳赤抓耳挠腮的站在座位里。

  方应物忽然感到这一幕有些说不出道不明的熟悉感,恍惚片刻,忽然记起了上辈子在中学里学过篇《最后一课》。虽然背景大不相同,但这场景却有几分相似。

  从小学习用功刻苦的方大秀才,隐约还记得那篇文章,忽然感到自己有话说了。他便背着手,踱八字步步走到洛诚面前。老气横秋、滔滔不绝的说教起来。

  “我也不责罚你,你心里定然是十分难受的,不只是你,你们很多人只怕都觉得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但你们却不知我生待明日,万事成蹉跎啊!”

  总把功课拖到明天,这就是你们最大的不幸,现在外地人就有理由对你们说了,怎么?你们还说自己是读书人呢?你们连圣人经义都背诵不全。就算能中秀才也是山中无老虎,凭什么有资格去省里参加乡试?

  不过,这也不是你一个人的过错,为师我也有责任啊。我也有该责罚自己的人地方啊。我也常常心不在焉,也常常停课放假,这都是对你们的误导。至今还不能让你们通读经义,这为人师表四个字。我受之有愧啊。”

  方应物说到这里微微转身,面朝更多的学生。“圣人绝学,不可不学,不但要读在口中,更要切记在心里。不知道日后你们当中有多少人能坚持读书,边塞之地确实读书不易,但我希望你们不要忘了书中所学。

  我虽然不在了,但你们大都已经具有了将来卫学生员的资格。只要心里还有向学之心,就像是拿着打开前途大门的钥匙,终将有受益的一天。即便自己无法寸进,但言传身教之下子子孙孙总有出人头地的时候”

  洛诚懊恼不已,头大无比,眼中闪烁着泪花,由衷的叫道:“老师,学生知错了!”方应物点点头,回到主座上,“今天最后一课,要讲的是”

  此时屋中忽然安静下来,再也没有交头接耳议论纷纷的嗡嗡声了,诸学生心思感伤的在沉默中上完了最后一课。

  日子一天天过着,春季按照惯例要会操并检阅三军。于是在榆林城东榆溪河对岸草场上搭起了点将台,两个不同名号的钦差杨巡抚和汪太监齐齐登台。

  这两人,一个是提督军务、总兵以下悉听节制,一个是名符其实的监军太监,皆是有权力校阅三军的人。作为巡抚的幕僚,方应物也跟着杨巡抚上了台,站在杨巡抚身后。不过方大秀才寡言少语、低调无比,显然是心思已经不在这里了。

  一个上午过去,到了午间休息时候,杨巡抚和汪太监便走下将台。两人不分先后,并排而走,但各有各的随从,拥挤在狭小的台阶上一时间有些混乱。

  方应物正百无聊赖的东张西望时,忽然听到有人大喝一声,顺着声音望去,却见从侧面闪出两个年轻人。

  不仅方应物,在场的人听到声音,都发现了这两人,别人没认出是谁,但方应物却认出来了。他十分疑惑,这两人都是社学里的学生,只是不知为何出现在这里?

  却见两人大跨步冲过来,其中一人高喊道:“替天行道!”,另一人随即大叫道:“诛杀国贼!”

  别人愕然不明所以,方应物却突然感受到了什么,难道自己前日在最后一课上,煽情太过火,让这两个学生起了刺杀之心?

  他知道,这两个学生肯定不是冲着自己这老师来的,也没有任何理由冲着声望渐起的杨巡抚来,唯一能与“国贼”略微挂上边的也只有汪芷了!

  方应物来不及想什么法子,迅速绕过杨巡抚,大步走到了汪芷身前,正好挡住了两人。事起突然,别人不明所以,还不qīngchu怎么回事,更遑论有所反应。

  此刻两名学生已经亮起了尺余长的短刀,借着身体前冲的力量狠狠朝着汪芷挥舞,汪芷平时不喜欢护卫靠着自己太近,在下台阶的混乱时刻给了两人突然发难的可趁之机。

  但这两人猛然间发现方先生似乎有预判的提前挡在了面前,不禁大惊失色,连忙收刀。短刀收了回去,但两人冲上来的身子却停不住,撞上了方应物。方应物本就站立不稳,这下更站不住,全身被撞得向后倒去,不偏不歪,正好又撞上了汪芷。

  汪芷体格比方应物差了不少,更承受不住冲击,一屁股倒在了地面上,然后就感到另一个身体像死猪一样结结实实压在自己身上。

  还是个男人的身体!汪芷瞪着眼睛,下意识紧紧咬住牙,脑子出现了短暂的空白。她更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挺身相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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