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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大明官(完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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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四十一章 十年一遇的人才

  方应物第—个名帖低调,只写了自己身份。第二个名帖张扬,几乎把自己背景关系都写进去了,可谓张扬的不能再张扬。

  一前一后呈进去,合起来就是前恭后倨,这便是方应物的两手准备。如果在最开始就拿出第二个名帖呈进去,那就显得过于骄狂,有以势迫人的味道。但先有。第一个名帖被拒为铺垫,那第二个名帖就显得不那么张狂了。 新任延绥镇巡抚姓杨名浩,山东济宁人,原河南左布政使。这次他由从二品布政使升为三品右副都御使、巡抚延绥镇、赞理军务,可谓是仕途得意。

  或许有外行人不明白,从二品布政使变成了三品巡抚,为什么还叫仕途得意?不必惊讶,大明的官制就是这么复杂和奇怪。

  简单的说,大明京官份量贵重,地方官稍次比较低,从地方官迁转为京官,降一品也算平调,不算贬官。

  巡抚名义上是朝廷派遣官,是钦差的一种,而布政使说破天还是地方官,所以遵照京官高贵的原则,巡抚的档次比布政使高,这与品级无关。

  所以由从二品布政使变成从三品京官算是平调,而变成三品副都御使巡抚相当于提了半级,若变成二品都御使巡抚,那就是破格超升待遇了。

  巡抚是封疆大吏,向上一步就是都御使或者六部尚书;布政使只能算方面大员,从布政使一步到位升为尚书几乎不可能,这就是区别。

  总而言之,在地方上三品巡抚是从二品布政使的上司,品级并不说明一切。

  闲话不提,此时杨巡抚正在银川驿内院一处花厅里谈笑风生,陪着他说话的是米脂县秦知县。

  忽然瞥见崔振飞崔师爷脚步匆匆的走了进来,杨巡抚诧异道:“崔先生不在前头把住门口,却过来作甚?”

  崔师爷苦笑道:“当头便收到两份名帖,还是亲自与东翁禀报的好。”

  杨巡抚伸手接过方应物那两份名帖,抬眼看去。第一张还正常,第二张却跟家状简历似的,各种牛气冲天的官衔和名头让人看得眼花缭乱。

  但杨巡抚是果断能看明白的,少保大学士商素庵公显然是前首辅商络,巡抚江南苏松十府王石渠公就是大名鼎鼎的王恕。

  自报家门正常,自报师门也是可以,但连外祖父都报出来”封疆大吏杨巡抚对此哑然失笑。

  崔师爷在一旁,将情况简单禀报了一番。心情不错的杨巡抚指着名帖末尾,对秦知县道:“此子真是年少气盛,连他外祖父都列上去了,江南巡抚。”

  秦知县过眼看了看,连忙答道:“王石渠公乃本省三原人氏,王家亦是本省大族,三原书院就是王家所办。”

  杨巡抚闻言不禁收敛了笑容,虽然延绥镇和陕西省成了两个并列行政区划,但人文地理上又很难将延绥镇和陕西省硬性割裂。既然王家是影响力巨大的陕西大族,那就不能太轻慢了。

  难怪此子特意将外祖父列到名帖上,也是花了心思的,绝非故意炫耀”扬巡抚又把目光落到了“奉旨军前效力”和“广有库书办”两行。

  很美丽字面意义下,其实就是被发配边疆罢,而且过的看来不甚如意,居然惨到了去仓库当书办的地步。

  方应物是谁杨巡抚或许一时不明白,但杨巡抚知道方清之和方清之的儿子,地方大员对京城的动向多多少少都会关注一些。

  所以能不见么?不能不见。如果他杨浩今天敢拒绝见方应物,传了出去,名声就要低了。若他是勋贵总兵或者世袭指挥使,那可以不在意士林名芦,但他终归还是读书人。

  却说方应物在门外继续等待,不知过了多久,李老驿卒从门内闪出来,恭敬的邀请道:“抚台大老爷传见方相公。”

  成了!还是读书人更有共同语言!方应物按下欣喜的心情,随着李老汉进了前厅,又换了人弓着他穿过前厅向后面走去。

  方应物进了后院花厅,向前拜道:“晚生方应物见过中丞老大人。”然后简单打量过,见这杨巡抚五十余岁年纪,目光温和,很有几分慈眉善目。

  秦知县见杨巡抚开始见客,便知趣的主动告辞,去筹备今晚的洗尘宴了。杨巡抚目送秦知县离去后,戏言道:“方贤生不在学中读书,不在军前效力,所为何来?”

  方应物看左右没有多余人了,便大胆道:“晚生为辅佐抚台而来!”

  杨巡抚轻笑几声,“你小小年纪倒是敢说话,你能辅佐本院什么?”

  方应物严肃的问道:“抚台近日高升,看起来是春风得意,但可否想过未来之艰难否?”

  杨巡抚不甚在意,只当是小儿辈故意危言耸听,信口道:“听说近年来边事甚少,有什么难处?”

  “晚生已经先到榆林一月,各种情形多有目睹。内有骄兵悍将,外有达贼复起,不可虑乎?”

  杨巡抚听方应物说的貌似有理,渐渐皱起眉头,“愿闻其详。

  不怕他想听,就怕他不想听,方应物连忙详细说明道:“近年来,延绥镇先后有红盐池、红城儿两次大捷,其余时所依靠边墙也是胜多败少,所以官军士气渐骄。

  更何况官军独服王、余二公,对其余文臣未必就恭敬了,抚台按临延绥,只怕不好驾驭。此谓内有骄兵悍将也。”

  杨巡抚想想也知道方应物没说错,最近几年延绥镇功勋大把,战绩在边镇里数一数二,将士没有骄纵之气就怪了。

  虽然当前大环境就是文官掌握了主导权,以文驭武的局面已经稳固下来,但大环境之下,总还会有小气候的。前任丁巡抚只干了一年就走人,其中谁知道有没有问题?

  客观的说,成化年间武官地位确实不如前代,完全屈居文霍之下,但也还不像嘉靖之后那么卑微,以至于可以随便打骂杀头的,杨巡抚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

  同时杨巡抚也知道,方应物说的王、余二公,指的是王越和余子俊,算是两个前任。

  王越久在西北提督军务,提拔大将很多,几次大捷都是他全盘指挥,在武官中威望极大。国朝第一个三边总制也是为他而设,只是这个官名在几十年后改成了三边总督,所以说王越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大明第一个总督。

  余子俊是前延绥巡抚,参加了两次战役大捷,而且主持修建了一千多里的边墙,使得延绥镇防御形势得到极大改善,自此之后,达贼就很难从延绥方向进入内地了。

  不过去年玉裁和余子俊都升到了京城,王越是左都御史兼掌十二团营,余子俊是兵部尚书。

  杨巡抚很有自知之明,对比之下,他与王、余两位还差得远。那些骄兵悍将在他面前,肯定不会像对待这两个前任一样服气的。

  方应物偷偷观察,见杨巡抚听得仔细,“前些年达贼屡屡受挫,又建边墙阻之,北方河套一连平静了几年。但几年过去,达贼渐渐复起,边墙又要燃烽火了。

  抚台刚刚上任,就面临这种状况,万万不可轻忽。一旦阵前失机,抚台也要获罪下狱。”

  杨巡抚眉毛皱的更紧了,本来挺不错的心情,被方应物这一分析,立刻紧张起来。他暗暗想道:“古人云,忧劳可以兴国,逸豫可以亡身,自己这段时间是不是太过于轻松了?”

  方应物用“内忧外患“吓唬完抚台老大人,便闭口不言。

  杨巡抚抬头看到静立的方应物,开口道:“本院昔年数次升迁,有了布政使之位,皆得力于商相公,与你原本也不是外人。

  你方才说要辅佐本官,这没有问题,忠良之后岂能慢待?正好本官身边缺人用,若不嫌弃也请你作西席,总比你在仓库当书办强的多。”

  方应物大喜,这才是他的目的,便再次拜见道。”谢过抚台提挈之恩!晚生敢不尽心尽力乎!”

  杨巡抚摆摆手,“客套话便不说了,想必你也是胸有成竹,还请道来。”

  方应物斩钉截铁的说:“抚台到了榆林城,首要第一件事情就是办学校!”

  “嗯?”杨巡抚一时间没明白,办学校兴教化的确是很有面子的政绩,但为什么是首要大事?

  “按本朝章法,府有府学,县有县学,卫有卫学,学中聚起各色生员。但榆林卫新建不过数年,延绥镇移驻榆林也是五年,至今尚未有学校。

  抚台入驻榆林后,可建起榆林卫学,然后从延绥镇军民中,择优秀者入学,给予生员功名…………”

  “妙!”杨巡抚终于弄明白了,忍不住大声叫好,却打断了方应物。这的确是个妙到极点的好主意!

  这世道文贵武贱,那些武官若有机会让自家子弟取得功名,哪怕是个秀才,那还不得趋之若鹜般抢疯了?

  再说武官或许可以世袭,但不可能所有子弟都能世袭到职位,绝大多数子弟还都要另行找出路,如果榆林城建起学校,拥有了走功名之路的渠道,谁不想进来?

  别以为秀才没出路,就是秀才也可以熬年头,然后排资论辈成为贡生入国子监,取得监生资格后就有机会做官了!监生做了官,也比武官社会地位高,又没有任何上阵打仗的风险。

  但学校是必定把持在本城最大牌文官巡抚手里的,别人谁也插不了手。让谁进学不让谁进学,让谁成为生员秀才让谁滚蛋,那还不都是巡抚一句话的事情?

  就凭这点,不怕有需求的武官不低头。所以建学校,既赚到了名声,又掌握了把柄,可谓是一石二鸟,并且完全没有任何负作用。

  想明白了这些,杨巡抚怎能不叫一声“妙”?他看向方应物的目光,再没有了一丝半毫的轻慢,完全郑重其事的当成智囊了。

  到此时,杨巡抚对方应物的评价和广有库孙大使一样了— 小小年纪就能参透权力运作的奥妙,至少是十年一遇的人才!

  感受到杨巡抚的热切和重视,方应物心里泪流满面,小爷我这块金子总算能发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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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四十二章 诬陷?

  延绥镇新巡抚杨老大人与方应物越谈越入巷,不知不觉金乌西坠、日落西山,眼看着就到了傍晚时分。

  忽然幕僚崔师爷前来禀报:“县里洗尘宴已经准备好了,请东翁入席。”

  杨巡抚看了看天色,对方应物笑道:“本想与贤侄秉烛夜谈,但人在官场身不由己,今日就只能到此为止了。贤侄若是有意,可与本院一同赴宴。”

  崔师爷听在耳里,暗暗咋舌。这关系发展的真够快,不到半日功夫,自己东家已经对方应物叫上贤侄了。

  不过他想到方应物展示出的见识以及他的背景,所以也就不奇怪了,嘴上叫一句贤侄又不用付出什么。

  方应物推辞道:“学生今夜歇息过,明日早早赶路先行回榆林城。将仓库公务交待完毕,然后便可以恭候抚台按临。所以斗胆请辞不去赴宴,另愿为抚台前驱,往榆林城报讯。”

  杨巡抚点点头,“也好,本院身边缺少熟悉地情的人手,若你能早些入幕,诚为善事!”

  方应物行过礼告辞,便退出了花厅,转身走向银川驿大门。此时他心情十分愉快,自从到了西北边疆,今天才算是自我感觉稳当住了。

  还是文人之间比较有共同语言,也能互相给面子!今后可以背靠巡抚大展拳脚,一边刷名望一边捞功绩,这样也不算白来一趟西北边镇。

  如今延绥镇是热点地区,若能做出几件可记入朝廷功绩册籍的事情。那以后自己有机会做官时,起点将会比别人更高。普通读书人哪有这种机缘,就是有机缘也把握不住。

  却说方应物满心欢喜的走出大门,便看到外面那些求见的士子商家仍未散去,还有数十人围在大门外,面色忽然僵住。

  门外这些人个个神色不善,眼睛似乎要喷火。方应物突然良心发现,巡抚接见本地名流的时间只有这半天,可是全被他一个外来户霸占了。

  别人都白白在驿站外等候了一下午,见到他能不冒火气么?方应物左顾右看。自己要是继续前行,那就陷入了本地人包围圈。

  西北边区民风彪悍,不会被群殴罢?想至此方应物迅速又闪回大门内,躲进了安全区。

  次日天色才亮。方应物赶在杨巡抚前面,坐着马车上了路。一路疾行不曾耽搁,到了又次日的午后抵达榆林城。

  看看天色,时间不算晚,方应物便先赶回广有库去,他打算先把身上的粗布衣服换下,重新穿回自己的秀才青衿。

  路过仓库大门时,方应物听到里面有叫骂声,他忍不住伸头瞧去,却发现院子内围了一圈人。都是仓库的书吏库丁。

  而在圈子当中。有个人在地上打滚,两个陌生军士正对他拳打脚踢。此外还有位箭袖绿色长衣的年轻人抱胸立在一旁,嘴角冷笑连连。

  方应物上前再细看,地方被打的人不是孙大使又是谁?当即大喝道:“住手!”

  他在广有库这一个月功夫,孙大使对他还不错。虽然前几天险些好心办坏事。更别说孙大使与孙敬、孙小娘子父女乃是同族,冲着这层面子也不能不管不顾。

  若是从前,还要仔细掂量掂量是否要伸手,但如今抱上了巡抚大腿。就不用考虑许多了。

  但那两个军士抬头看了看方应物,并没有停下动作。方应物便又上前几步,斥责道:“何方狂徒,胆敢殴打官吏,不怕军法么!”

  在旁边抱胸观看的绿衣年轻人闻言哈哈大笑,“怕什么军法,军法就是我家的!”

  有个姓任的库房小吏走到绿衣年轻人旁边,指着方应物道:“他就是方应物!”绿衣年轻人嘿嘿笑了笑,挥手道:“原来是你,还敢自投罗网,拿下!”

  方应物愕然,这是怎么一回事?连忙问道:“你又是何人?”

  又是那姓任的小吏叫道:“让方小哥儿你做个明白鬼,此乃卫指挥使彭家小公子也!特意来清查你和孙大使的贪腐案子!”

  方应物恍然,原来这年轻人是榆林卫坐衙指挥使彭清的儿子,难怪说军法就是他家开的。又听到贪腐案几个字,他立刻觉察到什么,莫非是被别人陷害了?

  方应物心里忍不住苦笑,才离开几日,就发生了这种事,真是无妄之灾。自己志向远大,怎么会在小小仓库里不干不净,再说他只管账目数字,并未经手过实物。

  到底是得罪了的哪方神仙,还是说被别人拉来背黑锅?亦或是孙大使犯了事,把自己这做账的牵连进来了?没时间仔细琢磨背后故事了,当务之急是先应付了眼下局面。

  方应物心头转了转,毫无畏惧的再次喝斥道:“彭公子!你依仗父势,私役军士殴打官吏,也是触犯国法!我自问心无愧,敢与我走一遭镇抚司公堂么!”

  彭公子听到方应物主动叫嚣要去镇抚司讨公道,像是看白痴一样看了方应物几眼。其他库丁库吏也都目瞪口呆,这方小哥儿平时看起来很聪明的一个人,怎么会如此不通世情?

  卫所衙署在本地行驶的就是外地县衙府衙功能,但可比县衙府衙还黑。卫所内设有镇抚司和经历司,刑名这方面事务都由镇抚司负责。

  方应物这样的人物进了镇抚司能讨什么好?另一边可是卫所指挥使的儿子,怎么可能从官面上讨回公道?这要多天真,才会发生这种想法?

  殊不知方应物就怕不走官面程序,不然万一在被私底下被人下了黑手,那才是哭都没地方哭。

  本来别人噤若寒蝉,只有方应物在这边聒噪,彭公子已经很不耐烦了,又见方应物居然还敢叫嚣去镇抚司,难道他彭大公子还怕了不成?

  于是彭公子便叫停了殴打孙大使,指着方应物吩咐军士道:“你们陪着他走一遭卫所衙署镇抚司!”

  方应物昂然道:“有何不敢?”孙大使灰头土脸、鼻青脸肿的从地上爬了起来,阻拦道:“方小哥儿不要去!”

  方应物充耳不闻,几名军士押着方应物和孙大使一起向外面走去,还有几个小吏和库丁尾随在后。

  彭公子也离开了仓库,但他冷笑几声后并没有一起回卫所,径自去了别处。大概在他看来,这等小事不值得再亲自出面了。

  卫所衙署位在西城,只相距两里路。在路上,方应物低声孙大使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孙林惨笑几声,向后面看了一眼,答道:“犯小人了!”

  方应物莫名其妙,“什么小人?”

  孙林恨恨的说:“就是后面那个姓任的,突然向卫所衙署诬陷我们两个狼狈为奸,贪污仓库物资。”

  方应物沉默下来,他可不敢保证孙大使肯定没有任何贪腐问题,那么再问下去毫无意义。

  孙大使却憋不住,继续说起来,“那姓任的真真是可恶小人!他眼红我举荐你当副大使,便窜通了几个同伙,将你我两个全都陷害了!今天一查,库里刚好少了五十匹绸缎,他们全都指证到你我头上!”

  五十匹绸缎在江南只值几十两,但放在边地价值数百两银子,是很大的数目了。

  对此方应物无语,这就是人红是非多啊。他弃之若敝的副大使职务,在别的小吏眼里可是香饽饽。如果落到自己这才来没多久的少年人头上,能不招人眼红么?

  方应物很快想到了另一层,“真正小人不见得是他,如果没有外力,哪能上来就抓捕你我?这说明动心思的另有其人。”

  孙大使闻言更发愁,这下不好过了。若单纯是任小吏诬陷也就罢了,如果还有更强大的幕后黑手操纵,那就完全没有反抗之力了,情况岂不更糟糕?

  PS:进行大修改了,所以拖到现在才发,从这章起过渡期才算结束了,榆林这个副本正式拉开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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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四十三章 态度决定一切

  方应物和孙大使两人,一个是秀才,一个是不入流小官吏,若放在腹里州县,断断不会如此随便就被押走讯问的,只走程序也得走上十天半月。

  但这里是边镇,是一切可以从权的军管区,很多事情不能按常规论,所以两人就苦逼了。

  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本该是无职无权的衙内彭二公子一句话,两人便被几个军士押到镇抚司,放在内地简直是不可想象的。

  太简单粗暴了,太没有美感了,方应物走一路感叹一路。

  从孙大使支支吾吾的话里,他已经猜出来了,八成是这彭二公子想从仓库捞一把,所以要踢开孙大使这块绊脚石。可是吃相太难看,也就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才如此不讲究。

  却说军士夹持着方应物和孙大使到了镇抚司大堂,正好有镇抚官在堂上断事。那镇抚官喝问道,“堂下何人?”

  方应物左边军士上前一步,禀报道:“薛大人在上,广有库书吏任某举报库大使贪赃,如今库大使及相关人员已经押到。”

  薛镇抚闻言便明白怎么回事了,彭二公子之前打过招呼的,又喝问道:“报上名来!”

  孙大使面有畏惧之色,报出了自己名字。方应物也禀报道:“在下方应物,自京中发送延绥镇效力,已在广有库服役一月。”

  薛镇抚闻言微微皱眉,孙大使被提过来问话。这是意料之中,可是顺带捎上了方应物倒是出乎预料了。他只听说有个书办一同获罪,但却没想到这个书办是方应物。

  镇抚司管刑名之事,从外地发配过来的人都有备案。对方应物这么特殊的人,薛镇抚怎么可能没印象,他也是知道方应物秀才身份的几个人之一。但估计彭二公子不知道,所以把方应物一起办了。

  薛镇抚想了想,特殊归特殊,又不能当特权,这里是榆林卫不是内地。翰林院庶吉士也离得很远。

  县官不如现管,相比之下,还是能够动用军法的顶头上司指挥使更可怕一些。

  再说武官和文人又不是一个圈子的,方应物还是“钦犯”身份。都混到仓库书办的地步了,还有什么面子可言,这面子不卖就不卖了。

  打定了主意,薛镇抚也就没在意方应物身份了,拍案道:“人证在此,你二人知罪么!”

  方应物自从进了镇抚司大堂,他的主要目的就达到了,优哉游哉的看起戏,好像事不关己似的。听到镇抚官问话,他没有回答。转头去看孙大使。

  却听孙大使苦着脸道:“薛大人!让下官考量片刻!”

  他想认罪?方应物隐隐想到了这点。这确实也是一种妥协办法。

  如今不是因为贪赃杀到人头滚滚的洪武年间,律法上对贪赃处置已经轻松了许多。一般情况下,官员犯了贪赃但没有枉法情节的,处置就是罢官和罚赃。

  孙大使肯痛快认罪,就相当于认输并让出去官职。把这件事痛痛快快了断,人家就是嫌他挡路而已。除此之外,就没有什么后患了。

  如果孙大使还坚持不认罪,那面对势力远超他的榆林卫指挥使公子。说不定还会遇到什么灾祸。

  毕竟在榆林城这边镇地方,拳头大就是真理,说到底,孙大使这个官职太不入流,总不被人当官员看,保护层不足。

  所以说,蒙受不白之冤、痛快认罪与努力寻求真相、还自己清白比较起来,前者在很多时候反而是更合适的选择。

  想到这里,方应物也没心思看戏了,上前一步,学着孙大使的腔调叫道:“薛大人!还请让在下仔细考量考量!”

  以薛镇抚的眼力,同样看得出孙大使的挣扎,对此他倒是乐见其成的,静静等待就是。那方应物刚才虽然心不在焉,不过他既然要考虑,那也可以等。

  不过薛镇抚随后又听到方应物叫道:“等后日再给大人结果!”

  啪!薛镇抚怒而拍案,方应物这是故意耍弄他么?哪有考虑两天的道理!

  “左右何在!将这姓方的拉下去关进牢里!”薛镇抚大喝道。

  这人真是又黑心又不专业......方应物顾不得许多,连忙叫道:“慢着!在下还有件差事要去做!”

  薛镇抚为方应物的无知冷笑几声,“你将本官视为三岁小儿么?你就老实在牢中住上几日,无论什么公差也不用你做了!”

  方应物叹口气,无奈道:“在下前日在米脂县办公时,侥幸入了新抚台之眼,便被收为西席幕僚。今日返回榆林本为打前站之意,尚未来得及将牌票送至巡抚察院。

  如今抚台约莫已到榆林百里之外,若薛大人不放在下离开,如何叫在下完成迎接抚台上任的差事?照薛大人意思,在下是不用做了?”

  薛镇抚的冷笑面容戛然而止。巡抚?方应物自称成为了巡抚幕席?这是真的假的?

  方应物从怀中掏出一封公文,放在薛镇抚面前公案上,然后拱拱手道:“既然薛大人不让在下办差,那就请薛大人看着处理吧。”

  薛镇抚向眼皮底下这封公文看去,上面都是什么内容他看不清,但目光不由自主的游移到了末尾——落款是右副都御使巡抚延绥等处兼赞理军务杨,而且盖着血红色的钦差关防。

  这就不会错了,方应物有十个胆量也不敢如此公然伪造,那说明他自称巡抚幕僚也是真的?不然抚台老大人为什么会让方应物打前站。

  确认了事实之后,薛镇抚冷汗刷的流了下来,湿透了青色官袍。

  巡抚可是延绥镇地面上的最高官员。虽然不是卫所这样的土皇帝,但也是代表朝廷来镇守的钦差身份。

  巡抚是独官,巡抚察院里并没有佐贰官,所以巡抚自家请来的幕僚就相当于左膀右臂,肯定都是视为亲信的。

  捉一个发配来服役的秀才和捉一个上司巡抚的亲信幕僚,那可是两种性质截然不同的事情。前者是律法问题,后者是政治问题,很容易上升为对巡抚的挑衅!

  难怪这方应物从一开始就十分淡定,原来是如此有恃无恐,彭二公子这次真是要害死人了!

  与方应物一起充当案犯并排而立的孙大使也震惊了。方应物去米脂县的大约目的他也是知道的。不过始终觉得方应物的想法很不靠谱,有点异想天开。

  那巡抚是什么身份,差方应物这一份巴结么?但孙大使万万没料到,方应物转了一圈回来。就成了巡抚幕僚身份。

  孙大使突然也明白了,无怪乎刚才方应物面对彭二公子时,口口声声要上镇抚司,这其实就是挖坑。

  只要不上公堂,一切都可以私了,或者遮掩住。可一旦上了公堂,捉拿巡抚幕僚的事实就算做成了,谁也抹不掉。

  大堂里一片寂静,方应物笑呵呵对身旁军士道:“没有听到镇抚大人方才的吩咐么?还不速速领在下前往牢中,在这里发呆作甚?”

  那军士看了看薛镇抚。便退后几步装聋作哑。

  薛镇抚终于从惊讶中醒悟过来了。这事超出了他所能处理的范围。彭二公子惹出的事情,就让彭指挥做决定罢!

  想至此处,薛镇抚对旁边书手低声吩咐几句,叫这书手速速去禀报卫指挥使。然后便仿佛入定老僧,闭目不语。

  方应物见状。也停止了动作,静静等待。不知过了多久,又见那书手快步赶了回来,对薛镇抚耳语几句。

  薛镇抚从公座上立了起来。走下台阶,到了方应物身前,很严肃的抱拳行礼道:“本官先受指挥使委托,向方先生赔礼。”

  薛镇抚一边赔礼,一边观察方应物的态度。却见他一言不发,受了自己这一礼。

  随后薛镇抚又继续试探道:“今日之事都是误会,眼下方先生可以离去了。”

  方应物一动不动,却开了口道:“你我心知肚明,想必指挥使大人也很明白,今日之事绝不是误会,而是蓄意构陷。你们就不能查明真相,给在下一个交待么?”

  薛镇抚仿佛什么都没听到,不言不语的任由方应物讽刺。他刚才的言行举止,都是奉了指挥使命令试探方应物底线。

  若不用指挥使大人自降身份,也能轻易消弭事态,那自然皆大欢喜。薛镇抚当面被讽刺几句又算得了什么。

  方应物笑了几声,又道:“真相不明,那么在下就不想走了,就在这镇抚司里住上几天,薛大人以为如何?”

  薛镇抚额头出现了几滴汗水。他很清楚,当前最棘手的事情,就是“巡抚幕僚被抓进镇抚司”这件事。

  只要方应物不肯离去,这个状况就等于一直持续着。只要这个状态一直持续,那就像一把剑悬在头顶。

  看着薛镇抚毫无办法的模样,方应物话头一转,“在下也是说笑,这就要离去,故而薛大人不必忧虑!”

  方应物说到做到,对孙大使使了个眼色,又从公案上取回了牌票,转身就向外走去。

  方应物和孙大使走了,但充当人证指控二人贪赃的任书吏等几人却面色苍白,不知所措。事情转折到了如此地步,他们走也不是,留下也不是,两边都没法做人了。

  出了卫所衙署,孙大使劫后余生,十分兴奋,对着方应物唠叨道:“既然找到了抚台做靠山,他们又如此傲慢,怎能如此轻易就退让离开了?一点补偿也没有得到。”

  方应物不屑道:“谁退让了?我是担心那彭指挥使亲自出现,所以要迅速走人,不给他这个机会。”

  “你这是何意?”孙大使莫名其妙,但他刚问出口,突然就明白了。

  方应物是巡抚幕僚,却被抓到镇抚司构陷,相当于打了巡抚的脸面。那彭指挥不亲自出面赔礼道歉,这态度显然很有点不端正和傲慢无礼。

  所以方应物才说,因为担心彭指挥亲自出现所以要趁早走人,不给彭指挥经过试探后端正态度的机会,就把他的态度定格为“傲慢骄狂”,直到巡抚知道此事。

  态度决定一切,就算是小事情,但碰到这种态度,那也要上纲上线的。

  “你够狠。”孙大使由衷的伸出拇指赞扬道,索要赔偿都是小儿科,方应物这种做法才是官场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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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四十四章 礼节问题   

  听到孙大使这句,方应物笑道:“这算什么,我已经很宽厚了。还有更狠的,只是没有必要而已。”

  “还能怎么?”孙大使不耻下问道。

  方应物戏言道:“榆林城就这么大,打听彭二公子去向应该不难。我们现在就故意去找彭二公子,你猜猜他见到我们后,会怎么对待我们?”

  “当然是狠狠地羞辱或者再次处置我们!”孙大使望向前方,突然停住了脚步,因为他看到前方彭二公子昂首阔步迎面而来......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孙大使忍不住自言自语。

  方应物也愣了愣,最近他的嘴巴仿佛太灵光了点。大概是这位公子哥办完别的事情回卫所衙署,恰好在卫所外面巷口撞上了。

  难道这就是天与弗取,反受其咎?

  彭公子看清楚对面来人,疑惑片刻便大怒道:“薛大人怎的将你们两个放走了?”

  方应物轻哼一声,倨傲道:“你算什么东西,以为自己可以一手遮天么!”

  彭二公子那里受得了这种激将,吩咐左右道:“拿下送进去!我倒要亲自看看薛大人如何断案!”

  当即便有两个如狼似虎的军士上前拿人。方应物和孙大使对视一眼,并不反抗,老老实实的再次被押进了镇抚司。

  却说在大堂上,薛镇抚正在回想刚才的事情,考虑如何减少对自己的影响。忽然听到堂外一阵骚动,他抬眼看去,见彭二公子雄赳赳、气昂昂的又将方应物押了回来......

  “薛叔叔!你怎么一回事,如此轻易便放走了两个案犯?”彭二公子立定在堂上叫道。

  彭二公子一声高叫,便让薛镇抚头大如斗,心里发苦。好不容易才息事宁人送走了方应物,怎么又被彭二公子抓了回来?

  他明白这位彭二公子可能不知内情连忙迎上前去,在彭二公子耳边低声说起情况。

  趁这功夫,方应物拱拱手高声道:“好个榆林卫,连续两次捉拿在下,但有句老话叫事不过三。在下告辞了!”

  随后方应物拉着孙大使,迅速走人。还是那句话,不能给彭指挥使亲自出面的机会!

  在内衙彭指挥使听到禀报,说那方应物很痛快的走人了。便对左右哂笑道:“读书人胆小懦弱怕事,想必那方秀才不外乎如此。”

  再次出了卫所衙署,孙大使颇有感触的对方应物道:“今日之事,我要多谢你了。若不是你相救,牢狱之灾是免不了的。”

  方应物摆手道:“不必谢事情已经牵连到我身上,就是没有你,我也要自救。”

  孙大使长叹一声,“虽然今日无事但榆林城里已经不好呆下去,我该辞官回山西去了。至于广有库,谁爱接手谁接手去!”

  方应物劝道:“此乃老成之言,不过孙大人不必着急,说不定有什么转机出现。”

  出了巷口,方应物便和孙林分道扬镳。孙大使回了仓库去,而方应物前往巡抚都察院。

  巡抚都察院里虽然暂时没有主人但还是有若干留守杂役和值守书吏。方应物以巡抚幕僚身份,拿着巡抚红谕和牌票来到这里,整个察院立刻鸡飞狗跳起来。

  打扫庭院门户,整理滞留公文,通知全城各衙门迎接事宜,筹备车辆轿子和吹打班子....前前后后只有一天两夜准备时间,各项事情乱哄哄的十分繁忙。

  但方应物作为巡抚代表,还是目前唯一的一个,只是坐镇巡抚都察院里喝茶水听汇报作指示,过了一把领导瘾头——具体事情自然有其他人跑腿办理。

  又过了一日按照行程杨巡抚将于今日到达榆林,全城官员和军民代表数百人出城十里迎接。不过方应物不用出城迎接,他只需在巡抚都察院门口等待东家上任。

  天色已经是正午,方应物坐在门房里,百无聊赖的打着瞌睡。迷迷糊糊中听到高亢的喇叭声,旁边杂役叫醒了他,“来了来了!”

  方应物起身抹了抹脸,步出门房,率领一干杂役恭恭敬敬站在大门外等待。

  浩浩荡荡的队伍涌进了巡抚都察院门前的巷子,杨巡抚座驾已经由旅程上的马车换成了八抬大轿,真正的八抬大轿。

  轿子停在大门外,杨巡抚下了轿子,方应物连忙上前行礼见过。

  此后就是一系列新官上任仪式,自有本地庙祝和阴阳师这种专业人员出面引导主持。

  方应物抓紧时间与另一个巡抚幕僚,也就是崔师爷闲谈起来。很心照不宣的,互相交流一下各自所见所得。

  两人同为杨巡抚左膀右臂,各自负责各自的事情,要多交流交流才能很全面的掌握总体情况。

  方应物想起了什么问道:“方才文武官员郊迎,在下不曾亲眼看到。不知彭指挥使等人可曾对抚台跪见?”

  崔师爷摇摇头,叹口气道:“卫所指挥同知以下都跪见了,但卫所指挥同知以上,包括指挥使、副总兵都没有跪见。至于总兵官,并不在城中,听说去巡边了。”

  方应物也摇了摇头,杨巡抚初来乍到,威势还没有建立起来,任重而道远。

  大明如今渐渐变得文贵武贱,武官品级与文官品级比起来根本不值钱。虽然还没到嘉靖之后部院大臣敢杀总兵的夸张程度,但已经开始进入这个趋势了。

  现如今还在转换期,没有详细规则表明文武相见礼仪应当如何,很大程度上还是看自发心态。

  像边镇副都御史巡抚和指挥使两者之间,名义上同品级,实际上是上下级关系的,跪见也好,不跪见也好,似乎都说得过去。但细细品味其中反映出来的东西,很意味深长。

  三品武官彭指挥使在首次见到三品副都御史巡抚杨巡抚时,不肯以大礼参见,这已经能说明很多问题了。

  “果然如同你所说的,是骄兵悍将呐。”崔师爷也感受到了压力。

  方应物轻笑道:“都是纸老虎而已,抚台想建功立业,不能对此辈退让,在下愿作前驱试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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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四十五章 恩威并施

  一个新官员,特别是新的主官上任后,首先要考虑的问题就是如何站住脚。如果站不住脚,一切雄心壮志都无从谈起。所以才有新官上任三把火之说,

  但这个问题并没有固定答案,完全是因人而异,因地而异,三把火的烧法也是各有不同。

  今夜巡抚都察院某处大厅灯火通明,一场宴会在这里举行。本次宴会也是杨巡抚与本城官员的正式见面会,卫所指挥使、指挥同知、指挥佥事、镇抚、经历,以及营兵方面的副总兵、参将等都参加了。只有总兵官许大人在外巡边,不能与会。

  杨巡抚环视厅中宾客,落入眼中的全都是武官,文官一个也没看到。这叫他一时间感慨不已,对边镇状况有了最直观的感受。难怪方应物说,榆林城本质上还是一座大兵营,上任后要务是办学校、兴教化、正风俗。

  在杨巡抚左右充当主陪的,则是他两个幕僚,一个是用惯的老人崔师爷,一个是在本地新用的方应物。

  如果说在米脂县初次见到方应物时,杨巡抚很大程度上还是看方应物身后背景才给的面子。

  但到了榆林城,杨巡抚便发现,他还真找不到比方应物学历更高的人才了。不能说无人可用,但很难能找到更好的人。

  卫所的彭指挥和薛镇抚互相看了一眼,他们原本猜测,方应物自称巡抚幕僚可能有自吹的成分,也许只是巡抚出于人情关系照拂一二而已。毕竟方应物年岁太轻了,怎么看也不像洞明世事的幕席。

  但从今夜情况来看,方应物正儿八经的和崔师爷一同列席左右,这说明他并不是幌子。

  彭指挥又向薛镇抚递了几个眼色,薛镇抚会意,便端起酒盅,对方应物道:“前日多有误会,我借这杯酒向方先生致歉了。”

  这也是他们事先商议定的,不知道巡抚是否知晓这件事,先主动出击找台阶下,若能彻底化解掉最好。

  有些事情可以私下里做,但不好当着面做。方应物大概也要讲究几分体面,他总不能在巡抚面前表现的过于刻薄,留下不好印象。

  果然杨巡抚插嘴问道:“是什么误会?”

  薛镇抚转身答道:“下官查办了一起仓库贪赃之案,不小心将方先生捉拿到镇抚司,险些误了抚台大事,这都是我等的过错。”

  方应物暗暗皱眉,这话怎么听怎么不顺耳。话里话外的,好像是他方应物真犯了贪污的事情,然后因为靠上巡抚所以就不查了。

  回答了巡抚,薛镇抚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又向方应物道:“所以,本官在此向方先生赔礼。”

  方应物停杯不动,讽刺道:“不只是误会的事情罢?你薛大人在卫所里什么主也做不了,这时候出什么头?榆林卫发生了这么大的冤案,贵处指挥使为何从头到尾不曾表示过什么。

  ”

  方应物这意思就是这事你从头到尾不够资格做主,所以就别跳出来当傀儡了,还是让正主出面。薛镇抚又等了等,见方应物只管低头吃喝,并不再与他搭话,只得扭头看了看彭指挥。

  彭指挥想了想,摆出长者架子道:“方先生听老夫一句劝,为人心胸不可过于狭隘,做人也不可过于斤斤计较,还是宽厚些才是正道。”

  方应物冷笑道:“此话何解?”

  “些许误会就让它过去好了,何必纠缠不放。”彭指挥道。

  方应物嗤之以鼻,“彭大人误会来误会去,口口声声就不离这两个字。是想说明什么?是想说明这是可大可小的私事么?错!在下眼中,这绝非私事,而是公事,奉劝彭大人不要因私废公!”

  杨巡抚对副总兵频频劝酒,崔师爷垂头吃吃喝喝,别人也各自敬酒。没人出面劝架,仿佛厅中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方应物与彭大人好像正在言笑款款似的。

  没人劝阻,方应物自然乐得继续说,“彭大人对在下的话不服气?那敢问彭大人,孙大使是官吏,在下是生员,贵衙擅自捉拿官吏生员,薛镇抚甚至要将我等打入大狱,这是谁授予贵衙的权力?在下对这点十分不明,还望彭指挥赐教。”

  彭指挥反驳道:“边地不比腹里,军镇不比州县,自然有便宜行事的道理!”

  方应物拍案喝斥道:“朝廷赐予巡抚总制的敕书上,才有便宜行事的字眼,你彭清何德何能,胆敢自领便宜行事职权!你想造反吗!”

  战区的巡抚或者总制之所以有权威,那是因为朝廷授予他们的敕书上往往具有“便宜行事”、“军法从事”等字眼。没有这这几个字,权威就要少掉一大半。

  但彭指挥清楚,他说的便宜行事是习惯性口头语,方应物偏偏曲解为为授予职权用语,指责他擅自扩大职权。

  这和污蔑有什么区别?他堂堂的正三品指挥使,哪里能容忍方应物指名道姓的斥责?当即大怒,站起来指着方应物骂道:“混账小儿!你当初被发配来时,本卫不肯收留你,所以你心存怨恨、谗言报复!”

  方应物对彭指挥的辱骂充耳不闻,继续问道:“在下还有第二点不明,指挥军士三番两次捉拿在下的不是别人,是贵府二公子,敢问彭二公子是何官衔,现居何职?他凭什么能指挥军士拿人办案?”

  这让彭指挥无话可说。当儿子的动用一下父亲的下属,这没什么稀奇的,但不好明面上公开如此说,尤其是当着巡抚的面。

  想了想,只能道:“我彭家世袭武官,小儿辈提前学着办事并熟悉状况,也是有的。”

  方应物嘿然笑了笑,并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又问道:“在下更不明白的第三点是,广有库虽然设在榆林卫,但上司是陕西布政分司,再向上还有巡抚行辕,绝不是榆林卫一家的事情。

  贵府二公子不通气,便大摇大摆将库大使抓走下狱,这实在是嚣张跋扈肆无忌惮!你彭指挥都不好做出此等事情,却偏偏让你儿子做出来了,你们榆林卫的公事,就是如此办理的?”

  不等彭指挥回答,方应物作了总结道:“贵衙犯了如此多的过错,还不思反悔,反而再次频频用误会一词搪塞!

  就在下所说的三点不明之处,全都是公事,你明知故犯,又哪点是你我误会了?你这般如此公私不分也敢说别人心胸不宽,莫非与你彭清同流合污才是心胸宽广么?在下敬谢不敏了!”

  绕到这里,方应物可算将薛镇抚故意泼自己身上的污水清理出去了。

  彭指挥粗人一个,嘴皮子哪里比得过方应物,被一激再激,顿时蛮横气上来了。他厉声喝道:“我榆林卫就是如此办事,那又如何?”

  “该如何不是在下说了算,这要请示抚台。”方应物淡淡道,随后转身对杨巡抚行礼。

  杨巡抚冷冷的望了彭指挥一眼,不容置疑的吩咐道:“彭大人坐下说话,看看你成什么样子!”

  又批判道:“这么办事你说如何?知道的以为你是驭下不严,教子无方;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割据边镇,坐地称王!”

  不要说彭指挥,连方应物都冒了几滴冷汗。

  不愧是抚台大人,看问题站位就是高,扣起帽子扣得也更是大,不能不服,不能不服呐。

  彭指挥硬邦邦的赌气道:“本官知罪,还请抚台向朝廷弹劾就是!”他就不信了,杨巡抚刚上任,就敢毫无忌惮的去向朝廷弹劾本地高官,这明显是故意排除异己。

  杨巡抚突然笑了笑,如同春风化雨,“你说你有罪?其实也谈不上罪名,顶多也就是一些过错而已,你既然说自己知错,那你说自己有什么过错?”

  彭指挥一时语塞,难道要亲口将自己的过错一桩桩列出来?这怎么可能?

  此时方应物忽然插嘴道:“谁能没有过错,抚台犯不上向朝廷弹劾,彭大人既然知错,那么给抚台写一封悔过书即可。”

  “也好,上纸笔!”杨巡抚吩咐旁边仆役道。

  彭指挥眼睁睁看着桌案上的酒食被撤走,换成了笔墨纸砚,心里郁闷的真想一口气将桌子掀了。

  厅中鸦雀无声,其余武官看着彭指挥,顿时有兔死狐悲之感,气氛一时间很是压抑。

  杨巡抚缓缓环视四周,将每一个人的脸色都看在眼里,咳嗽了几声,高声道:“还有件事情先与你们知晓。

  本院欲向朝廷奏请,在榆林城建儒学、社学,军中子弟会读书者皆可入学,去求一个文学功名。”

  什么?功名?厅中所有武官猛然听到这个,哪里还有心思去关心彭指挥的郁闷,齐齐不约而同的望向杨巡抚,目光热烈的很。

  天下父母谁不望子成龙,如果有机会让自家儿孙取得功名成为士人,不敢说不惜代价,但拿出全部身家的一半代价也是可以接受的!

  虽然众武官很渴望知道更多,但杨巡抚却就此闭口不言了,只道:“本院与方应物仔细商议过,然后再公布细节,尔等耐心等候就是。”

  聪明人已经猜测出,这方应物必然是办学的关键人物,毕竟此人是当前榆林城里第二高的学历(第一已经是巡抚大人了),也就他有资格主持事情了。

  方应物已经完成了今晚的任务,心里开始不停胡思乱想,巡抚大人恩威并施这招,拿捏的火候很老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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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四十六章 实力为尊

  榆林城要办学的消息一传出来,立刻成了全城热点,无论有希望还是没希望的人,都会议论几句。毕竟这是一个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时代。

  对于延绥镇和榆林卫的武官而言,虽然都有世袭铁饭碗,但也只能让长子袭位,其余儿孙便自求多福了。如果能建起学校,那岂不就多了一个好出路?换句话说,

  谁家不想进学读书?至少八成以上的武官都产生了幻想——将来一个儿子习文博功名,一个儿子习武继家业,文武互相辅弼就成家族双保险了。

  以西北边地的教育水准和文化氛围,去京城中进士几乎天方夜谭,去西安府中举人也是十分罕见的,但在本地至少可以想办法中秀才。

  有了秀才功名,一是可以入国子监读书,出来就是监生功名,可以做官;二是能在边镇军中谋取一些高级书记之类的幕僚职务,那方应物不就是现成的例子么?

  一夜之间,方应物忽然成了香饽饽,两天内收到了十二封各色请帖,发来请帖的都是榆林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

  因为巡抚亲口说过,要与方应物商议细节。之后当然巡抚大人不可能事必躬亲,具体的事情还要靠别人去做,那有学历又受巡抚信任的方应物自然当仁不让的主持此事。

  再说,请动高高在上的巡抚不容易,他们未必有这个资格,但总该有资格去请方应物会面罢。

  更有不少投机分子痛心疾首的想,早知道如此,方应物苦逼的当仓库书办时,就该雪中送炭了。不然结下了患难交情,此时肯定妥妥的能拿到一个秀才名额。

  方大秀才看着请帖,品味过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后摇头叹道,大丈夫不可一亦无权。

  却说这个学校话题越热,杨巡抚越发感到方应物出了一个好主意,让他巡抚生涯开端十分顺利的好主意——只用办学就把整个延绥镇人心都掌握了。

  杨巡抚又想到,这事不能拖延太久凉了人心,所以要趁热打铁开动起来。

  他已经向朝廷奏请了此事,但那也就是个过场。建儒学是绝对政治正确的事情,只要地方上有这个心思,并愿意费这个力气,那么朝廷是不可能反对的。

  所以筹备工作大可提前进行,无须担心朝廷会否决。抱着这个念头,杨巡抚在上任后的第四天,便召集了各方人马讨论办学。

  参加会议的除了杨巡抚本人,还有卫所和营兵方面的两个官员,此外就是两个巡抚幕僚崔振飞和方应物。

  卫所方面来得是榆林卫指挥使彭清,榆林卫是实土卫所,榆林城的实际管辖者,坐衙指挥使相当于内地的父母官,办学怎么也绕不过去他去。

  营兵方面来的是都指挥佥事、延绥镇副总兵岳嵩。因为总兵不在榆林,所以由专守榆林城的协同副总兵参加。

  杨巡抚居中而坐,看看左右四人都到齐了,先咳嗽一声开口道:“闲话不说了,直接说正题。今日召见尔等,就是要将办学的详细章程都定下来,然后照此去做。”

  开场话讲完,杨巡抚直接对方应物问道:“依你测算,办榆林卫学需要多少银子?”

  方应物答道:“先期投入,约莫需要千两白银。”

  杨巡抚不动声色,岳副总兵眼观鼻鼻观心,只有彭指挥小小吃了一惊,问道:“怎的如此之多?”

  方应物眼皮也不抬,看着手里的笔记答道:“彭大人不知道儒学是什么样子罢?首先孔庙不可不建,天下儒学没有不建孔庙的,左学右庙乃是标准制式;其次,学校中必须要建高大敞亮的彝伦堂,以及至少容纳百十人的生员学舍,这又是一笔大开销;

  还有就是边镇地方找本书都困难,若建卫学必须要建藏书楼,从外地购书充实之,这笔算下来可能又是数百两。更何况别忘了,边地物材价贵,将上面几项折合起来,千两银子不算多。”

  杨巡抚道:“本院这里只有京运银若干,都要用作赏银和饷银,关系到军心士气,不可轻动。”

  彭指挥也叫苦道:“榆林城里人多兵多营生少,一直入不敷出,所幸朝廷每年拨运若干京银才能弥补亏空,下官卫所中也不好凑钱出来。”

  杨巡抚瞥了瞥彭指挥,吩咐道:“榆林卫有屯田收入,有税课收入,有中盐之利,辗转腾挪总能挤出来罢?卫所今年拿出五百两,明年拿出五百两,就这么办。”

  彭指挥还想叫苦,却见杨巡抚拿出封疆大吏的霸气,斥道:“延绥镇只有你们榆林卫有营生收入,你左右推脱不肯承担,难道叫本院克扣饷银么?还是想让总兵镇吃空饷挤出银子?”

  彭指挥被训斥过,这才不吭气。最大的难题解决了,杨巡抚又问方应物道:“卫学办在哪里?选址可曾选好?”

  方应物又答道:“学宫必建清静之处,但榆林卫城地方狭窄,找地方不容易。晚生这两日勘查过城中,卫学建于东北为佳。”

  众人一想,确实建在东北角最好。榆林卫城西边是官署群和军营,南面是数个集市,东边是工匠民居,所以相对之下只有东北角最清静了。而且榆林卫城没有北城门,更是让北城人流稀少。

  “但是也有问题。”方应物边看彭指挥使,边继续说道:“那里现有卫所衙门的两处仓库。”

  杨巡抚当即做出指示,“将仓库拆了,移建到别处!”

  彭指挥急道:“这恐怕不”

  方应物忽然插嘴,“其实不一定要新建,可以将卫所仓库直接合并入布政分司下属仓库,统一调度管理。”

  “下官定然早日将仓库移走,决不妨碍办学!”彭指挥使口风一转,表决心道。

  方应物淡淡一笑,“最后就是人力问题了。建学宫需要大量差役,营兵战备不可轻用,所以只能从榆林卫军户中征发了。”

  杨巡抚皱眉思考片刻,也觉得榆林地处边防前线,营兵虽然人力充沛,但需要时刻保持战备,真不能拉去盖学宫,因而只有动用本地军民户了。

  营兵归总兵镇管辖,本地军民户却归榆林卫,所以还要劳烦彭指挥。杨巡抚便又吩咐彭指挥道:“本地军民户,十户抽一丁,先看看能召集多少差役。”

  副总兵岳嵩同情的看了对面彭指挥一眼,这老哥们也太憋屈了,幸亏自己是不理地方庶务的甩手武官。

  办学名头上是杨巡抚主办、方应物主持负责具体事务。但今天这会开下来,银子是卫所筹措,地方是卫所腾出,人力还是由卫所负责征集,辛苦事全包了,但最大功劳都是别人的。

  彭指挥显然也发现了这点,咬牙道:“既然人、财、地全是由卫所负责,那直接由卫所筹办卫学就可以了,然后抚台总揽全局,又何必用其他人多此一举!”

  这意思就是,既然事事都靠榆林卫筹办,那么让他彭清出面主持就行了,还要方应物作甚?简直就是多一层手续,毫无用处。

  杨巡抚没有说话,拿起茶杯轻轻地喝茶。对他而言,只要他提出了方向,下面人是谁来挂着主持具体事务的名头,区别真不大。甚至从效率角度考虑,让彭指挥负责具体办理,可能效率还高一些。

  但是官场事情从来就不是这么简单,他要顾及方应物面子,不能伤了自己人的人心,所以不能轻易答应彭指挥的请求。

  彭指挥见杨巡抚避而不谈,便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递过去道:“这是张太监写给抚台的信,在下捎带来了。”

  听到张太监三个字,屋内所有人都提起了精神。榆林城里能尊称张太监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延绥镇守太监张遐。

  其他人都不傻,张太监在这节骨眼上给杨巡抚写信,还是让彭指挥亲自送来,只怕说明事情要有变化了。

  方应物也微微吃惊,彭指挥能替张太监捎信,这本身就是很有象征意义的事情。原来彭指挥有镇守太监撑腰,难怪十分桀骜。

  方应物又迅速想道,看来彭指挥使今天也是有备而来,他知道办学庶务都离不开榆林卫,所以要借着张太监的势前来讨要一个主持事务名头。以后也是邀功请赏的本钱,顺便还能上下其手浑水摸鱼。

  杨巡抚看着信件,沉吟不语。信中内容很简单,张太监劝告他要有公心,不可一味任用私人,彭指挥使作为榆林卫坐衙堂官,绝对是最适合主持办学庶务的人选。

  杨巡抚觉得很讽刺,居然是一个太监劝他大公无私他虽然不畏惧镇守太监,但也不想刚上任时就与拥有向天子密奏之权的镇守太监起冲突,当下有点为难。

  方应物察言观色,突然开口道:“彭大人久在地方,确实是办学的最佳主持人选,晚生情愿让贤。”

  杨巡抚十分惊讶,这方应物居然肯如此相让?少年人能有这种心境的十分少见。

  随即他又料到,这是方应物看出了几分端倪,所以不愿让他为难,主动牺牲自己。

  想至此处,杨巡抚有点感动,询问道:“你可要想好了?”

  方应物偷偷对杨巡抚使了个眼色,“晚生确实情愿让贤!”

  他好像真愿意让?杨巡抚叹口气,“那也好。”

  彭指挥使一扫之前的困顿神态,十分得意起来,很不收敛的“嘿嘿”笑了笑。他就知道,方应物这种人肯定要把琐事都推到榆林卫,提前做好准备就能打他个措手不及,连主持的名头一并抢过来。

  方应物也不想想,他才有多大分量?办榆林卫卫学这种事,离了榆林卫指挥使操劳,肯定办不起来;但离了方应物,完全可以继续办。

  若要面临不得不二选一的局面时,是个人也只能选彭指挥,这就是两人之间的差别。

  事情有了结果,众人朝外走去,彭指挥对方应物道:“这个世道,以实力为尊,有实力才有地位,只会耍嘴皮子是没有实质性用处的!”

  “受教受教!”方应物笑嘻嘻的回复道。

  他居然不沮丧?这让彭指挥十分不舒服,爽感立刻少了一大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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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四十七章 怎么能叫无耻?

  边镇地区各方面条件都比内地差了不是一点半点,但还是几个比内地强的方面,比如驿传系统。无论公文传递速度还是驿站密度,都完爆内地,当然这也是因为边镇的特殊情况造成的。

  所以杨巡抚上任后向朝廷奏请建榆林卫卫学,很短时间内就得到了朝廷的批准,同时朝廷授权给杨巡抚全权办理一应事宜,无须再奏。

  这个最新消息传开后,从榆林城到整个延绥镇,议论热度又上了一个台阶。如果说在前些日子十几万军民还是幻想,那么现在就不仅仅是幻想了,必须要开始八仙过海各找门路了。

  不过具体负责筹建卫学的主持人变成了卫所指挥使彭大人,方应物已经正式不管这方面事情了,因而万众瞩目的香饽饽变成了彭大人。

  仿佛刹那间,方大秀才门前冷落车马稀,再不复前些日子车如流水马如龙,每天都有请帖收的盛况。

  如今方应物早就搬出了广有库那破房子,住进了巡抚都察院的外院一处院落里,杨巡抚还特意安排了两名杂役,一个负责起居一个负责跑腿。

  本来方应物觉得糙汉子负责起居太别扭,想换成粗使丫鬟,相貌就不苛求了。但榆林城里男女比例令人心碎,连这点小小的愿望也得不到满足。

  这天午后,方应物无聊的在寓所翻看前一段时间送来的请帖。对这些邀请他一个也没答复过,今天不知怎么又想起来了。

  大概是因为啊交出去了主持筹建学校差事,一时又没有新的差事,忽然闲了下来太无聊的缘故。

  方应物随意抽出一张,上面名讳是“榆林卫副千户、总兵麾下营千总洛横百拜”。这是一员总兵镇属下营兵武官,他的名衔也是有讲究的。

  营千总是洛横洛大人的实际职务。前面的榆林卫副千户是虚衔,表示的是品级待遇,并寄禄在榆林卫,并不代表他属于榆林卫管辖。

  营兵系统的武官官职都是这样的,比如总兵官许大人挂衔正二品陕西行都司都督佥事,前几天参加筹建学校会议的副总兵岳嵩则是正三品陕西行都司都指挥佥事。

  不只是武官,大明很多官衔都是这样,就想好杨巡抚的“右副都御使、巡抚延绥等处”一样,见多了就见怪不怪了。

  方应物看完这张请帖后。提笔写了回帖,递给身边充当长随的杂役,并吩咐道:“去答复洛千总,就说我今晚明晚都有空。”

  “遵命。”长随接了回帖,转身出去。

  榆林城就是这么大。方应物没看几页书,便见长随从军营回来,回复道:“洛千总说这几日要操练士卒,没有时间,以后再补上。”

  方应物没有生气,只是为自己的测试结果笑了笑,叹口气道:“果不其然。人心若此。”

  那长随则很有点主忧臣辱的做派,恨恨道:“这些不开眼的,迟早要后悔!”

  方应物吩咐道,“你去散布一些流言......不过也不能叫流言。散布一些消息去!将我的身世来历明明白白告诉大家,另外发几句我让你发的议论。”

  忽然有行辕大门的门子来禀报,有个仓库的王大人来求见。这不是别人,正是广有库的大使孙林。

  孙大使虽然因为方应物意外抱上了巡抚大腿而逃过一劫。但彭指挥依旧当着指挥使,彭二公子依旧活蹦乱跳。这对他形成了莫大压力。

  虽然暂时彭二公子消停了,但谁知道他什么时候又出来?他孙林只是个小小库大使,哪里又能长时间顶得住。所以孙大人心里苦闷得很,今天便来找方应物喝酒了。

  “我算打听出来了,那彭二公子好像答应了他妻族的一个亲戚,要谋取库大使位置捞些油水,所以我就倒了霉。有这么一个人在背后盯着,现如今我真是无心恋栈,萌生去意了。”

  方应物笑道:“去意不去意的再谈,你当了这么些年仓库大使,想必也攒下了几两银子罢,借给我一些。”

  孙大使很奇怪,“你要借银子作甚?”

  方应物答道:“我要办社学!”

  孙大使仍是不明所以,方应物信心十足道:“过几日你就知道了,你放心,到时候我会两倍还给你!”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彭指挥使近日可谓是春风得意,自从当上了卫所指挥使以来,从没有像最近这几天这么得意。

  他收到的请帖,比方应物当初都多,毕竟他久在边镇,各方面关系远比方应物多,别人也更容易通过各种渠道来邀请他。

  人逢喜事精神爽,他越想越得意。这次巧妙借用张太监的势,再加上自己的实力,硬生生将主持筹建卫学的差事从方应物手里夺了过来,不但报了接风宴上被方应物羞辱的仇,而且也给自己开拓了一条新的大道。

  进了卫学就是榆林有史以来的第一批秀才,谁不想当秀才?虽然最高决定权在杨巡抚手里,但他作为主持者,总能在几十个名额里影响到一二十个罢。

  这些都是大人情,非常宝贵的大人情,既可以将来兑换为人脉,也可以立刻兑换为海量的银子。

  其次,这下至少可以解决自己次子的未来前程了。彭指挥有两个儿子,长子将来要继承武职,但次子一直没什么出息和前途,不然也不会堕落到去打仓库主意捞油水的地步。

  但现在,彭指挥就可以将次子想办法安排进卫学,混一个秀才功名,以后再花钱入国子监买一个监生功名。这样一来,彭指挥了却一桩压在心头多年的烦心事,身子都轻了几两。

  方应物要自掏腰包办社学的消息也传进了彭指挥的耳朵里,但彭指挥很嗤之以鼻。社学那种东西,不就是私塾么,方应物想来也是气急之下为了过把瘾,或者是穷疯了赚几个束脩钱。

  喜事临门。彭指挥使决定大大的庆祝一下,不如此不足以宣泄,便定于九月二十八日在卫学选址处办一场开工典礼。

  老爷动动嘴,小人跑断腿,登时彭家仆役四出奔忙,榆林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除去杨巡抚和张太监这种高不可攀的,全都接到了彭指挥的邀请。

  却说转眼间到了九月二十八日,只见得秋高气爽。阳光明媚,委实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彭指挥使作为主人,他带着两个儿子早早就来到榆林城东北角选址处,等候嘉宾光临。

  可是很奇怪,从旭日东升一直等到日上三竿。彭指挥使所邀请的二三十名嘉宾只来了一小半,在场的大部分人还都是榆林卫卫所武官。

  彭指挥非常不明白,他作为榆林卫指挥使,在榆林城自认也是很有面子的大人物了,所邀请的嘉宾怎么会大半都没到?就是到场的人里,也很有几个凑在一起窃窃私语,好像完全心不在焉。

  他走到那几个窃窃私语的嘉宾身边。问道:“尔等议论何事?”

  那几人对视一眼,其中有个彭大人娘家亲戚,仗着这层关系大胆道:“我们议论方应物创办社学的事情,听说也是今日招收社学生。”

  彭大人哂笑道:“这有什么可议论的?”不过他觉察到什么。疑惑的问道:“莫非今日不到的人,都去了社学那里?”

  “应该是如此。”

  彭指挥怒道:“彼辈不到儒学这里,却去社学那里,这是何道理?莫非官学还不如山野村夫的私塾么!”

  又是那亲戚诧异道:“彭老爷你不知道?昨日巡抚都察院那里有消息传了出来。”

  确实没人在彭指挥面前说到过什么。彭指挥使的脾气不太好,下属们有坏消息也不敢轻易触他的霉头。

  彭指挥不由得问道:“这两日本官事务繁忙。有什么消息?”

  有人便告知道:“方应物向抚台提议,为国选拔人才要非考莫入。所以抚台大人决定,打算在明年仿照腹里省份,直接举行院试,院试中被录取的,才可取得秀才生员资格,进入榆林卫学读书。”

  “什么?”彭指挥吃了一惊,隐隐约约产生不好的预感。

  果然又听到自家亲戚说:“而方应物被抚台委任为署理提调官,负责院试一应考务筹备!还有传言,道是让方应物负责阅卷,不过这条很不可信!”

  混账!彭指挥使几乎怒发冲冠,险些将牙齿都咬碎了。他心里不住的大骂,读书人果然都是奸猾之辈!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杨巡抚和方应物明着将筹办学校的事务交给了他,转身就多设置了一道考试程序,将录取生员的权力牢牢把握在手里,气煞人也!

  与招生大权相比,他主持筹建学校简直成了一个笑话!完全管不到生员名额的差事对别人有什么用处?只不过相当于高级工头而已!

  更让彭指挥气愤的是,别人进了社学,不但要掏束脩,还会成了方应物的学生,如此下来方应物算是名利双收!

  至少在院试之前,这方氏社学名头肯定比什么官学名头响亮!今天就是个最好的证明,大部分嘉宾都跑到方应物社学那边去了。

  根本不必怀疑别人要入社学学习的诚意。方应物作为负责考务还有可能直接参加录取环节的人,出面办社学就类似开后门,凡是有志于被录取的人,谁不想进社学学习?

  彭指挥敢说,以方应物的无耻秉性,在社学里透露考题都是有可能的!

  当然,如果彭指挥多上五百年的见识就会知道,各种有门路的人开考前培训班实在不稀奇,乃是司空见惯的事情,怎么能叫无耻?方大秀才只不过是有样学样而已。

  别的不敢说,方应物上辈子从幼儿园考到硕士,这辈子从生童考到秀才,论考试和应试教育经验,他足以秒杀十个彭指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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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八章 知识就是力量

    彭指挥使在卫学选址处转了几个圈子,心胸快气炸了。看谁都不顺眼,连自家儿子因为挡路都挨了几脚。

    这不只是他彭清的事情,还是张太监的事情。本来两人事先商定,利用这次录取生员的机会把持住一批名额,然后卖成银子,最后对半分赃。就算这次不可能将全部名额拿在手里,但只要有一半也很不错了。

    按照彭指挥使预计,如果运作得好,每人赚得几百两甚至上千两银子都有可能,另外还能收拢一批人脉。

    虽然边镇地区比较穷,但这么多武官在这里,多少也是能榨出银子的。毕竟秀才功名奇货可居,值得花钱拿下,又难得大批量的出现名额。

    这几天,彭指挥已经预先收了几个人的银子,到手二百余两,形势堪称十分喜人。

    可是如果任由巡抚和方应物这么干下去,他不但要将银子吐出来,而且还要招人笑话!笑话他自不量力!

    想至此,彭指挥忍不住恨恨道:“有什么了不起的,待我去邻近米脂绥德请几位读书人,也办一个社学!”

    他那娘家亲戚赶紧劝道:“彭大人听我一句劝,千万别这么想,如果社学好办早就有人办了。有方应物在这里,你是办不好的,最后还是要闹笑话!

    且不说方应物明年可能参与院试,进他的社学就有可能得到照顾。就算从方应物自身而言,他可是来自科举大省浙江的秀才!

    这比西北边地的读书人含金量高多了,这就是一块金字招牌。方圆几百里内。真是找不到人能比得了的。

    别说延绥镇,就是附近米脂绥德近几十年也没出过进士。出过的举人一只手也能数过来,你去哪里找比方应物更好的老师?

    即便你找来了更好的。但别人不会相信这一带的读书人水平会比方应物高,江浙那里的读书人能中秀才,都是千里挑一极其变态的。再说你没听过最近其他流言么?”

    “还能有什么流言?”彭指挥问道。他就奇了,最近仿佛人人都知道好多流言,怎么他就不知道?

    那亲戚如实答道:“城中传言,都说这方应物十六岁中秀才,是神童一般的人物,年纪轻轻必然前途无量。

    而且他这个秀才是浙江省提学官亲点的,下次乡试还是这个提学官主持。所以传言方应物中举不成问题。就是进一步的会试,以他的背景和才华也很有几成把握!”

    彭指挥强装不屑道:“就算他能中了进士,那对本地人又有什么用,再说也不是现在立刻就中进士。一群人趋之若鹜,也不嫌丢面子。”

    那亲戚摇摇头,解释道:“读书人十分讲究是关系和脉络,比如师门、同乡、同年之类的,没有这种人脉就进不了读书人圈子。

    方应物将来若中了进士,有了大前途。那今日入了社学的人,岂不都是方进士的学生门徒?有了这层关系,自然就有了融入士林的条件。

    若本地人有志于读书的,这种美事还能去哪里找?放眼本地说是天荒也不为过。连个读书人都没有,更没有这样可以攀附的人。

    抚台是读书人没错,但抚台不可能放下架子。也没这个时间。也就方应物这样因为巧合来到榆林的读书人才有可能大批量办学收徒。

    错过这个机会,下次再想攀附上清流关系。就只能等延绥镇出一个自己人进士了,也不知吾辈有生之年能看到否?”

    越听到别人说方应物的好处。彭指挥使越觉得十分堵心,冷笑道:“瞧你说得和真的似的,你就肯定方应物将来一定会中进士?别抛媚眼给瞎子看了!”

    “那不要紧,你没听过另外一些流言么?”

    又他娘的有什么流言?难道满城都是流言只有他彭清不知道么?彭指挥使忽然脾性大发的暴怒了!

    他破口大骂道:“就话就说有屁就放!不要流言来流言去的!”

    那亲戚知道彭指挥性子不好,被骂了虽然不爽但碍于指挥使权势也只能忍了。小心翼翼的说:“还有流消息说这方应物的业师是前首辅商相公,他父亲是翰林庶常。特别是他的外祖父是江南巡抚王恕,出身陕西三原书香大族,王恕的儿子则创办了本省最好的书院。

    就算方应物将来中不了进士,但只要入社学拜了方应物作业师,那将来也能自称商相公和方庶常的徒孙罢?可以与三原王恕老大人牵扯上一丁点的关系罢?

    有这层脉络,也算有了师门源流,总比一点也没有的孤家寡人好。说不定还能攀上三原王家,去三原书院进修,这比蜗居榆林城一方小天地岂不强得多?”

    彭指挥想骂也骂不出来了,虽然仍旧万分恼火,但却不知道该骂什么。他不想承认自己是见识短浅的井底之蛙。

    从一开始彭指挥使根本没有认识到方应物身上的财富。在他眼里,方应物不过是个穷困潦倒的读书人,有点背景也受困于现实,在这天高皇帝远的榆林城完全不是他对手。但没料到,方应物可以将自己优势发挥出来并变现了。

    话说方应物向孙大使借钱,就是为了办社学。这种社学办起来不像官方儒学那般麻烦,不需要刻意选址,更不需要按照左庙右学规制盖学宫,至于学舍什么的更不需要。

    只要能找到地方和塾师,社学立刻就可以开张,简单得很。方应物从城中关帝庙租了两进院子,然后挂上了榆林社学的牌匾,于是乎就开张了。

    就这么一家草台班子似的社学,开张之日硬是被踏破了门槛。无数家长不请自来,哭着喊着也要送子入学

    正所谓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惟吾德馨。

    至于彭指挥那边今天的官办儒学开工典礼,当然就乏人问津了。进学的入口已经被杨巡抚和方应物卡住了,如果最终进不了卫学,那给彭指挥使面子参加开工典礼有何用处?

    前来帮忙的孙大使站在关帝庙门口,看着各色头面人物人来人往。

    副总兵岳大人来了,参将游击级别的来了四个,千总级别的来了七八个这让孙大使如在梦中般目瞪口呆。

    他还亲眼目睹到,只开张了半个时辰,就把借给方应物的本钱收回来了,自行担任塾师的方应物收束脩收到手软。

    难怪方应物信誓旦旦的说,过了今天还他两倍的银子,照这个趋势,今天赚几十倍都不是问题。大开眼界之后,孙大使万分感慨,教育真是暴利行业呐。

    “错!”方应物纠正道:“这叫做知识就是力量!”

    却说彭指挥眼睁睁方应物那边重新热闹非凡,而自己这边冷冷清清,他想来想去没什么办法。

    说到底他也只是个实土卫所的指挥使,而不是封疆大吏巡抚,所以又去找镇守中官张太监求救去了。

    这延绥镇守太监张遐张公公其实并不是很贪财的人,这次要搜刮银两也是有他的理由。

    张公公在延绥边镇驻守几年,实在不想吃这苦了。特别是他因为参与战事有功,从镇守少监升为镇守太监,功成名就之下更是无心在延绥镇久留。

    他也不是想回京城,只想离开艰苦的边镇,换到内地生活舒适的地方去镇守。正好最近张公公搭上了皇上和万贵妃身边的红人太监梁芳这条线,但梁芳为人贪财,他需要一笔银子去运作。

    听到彭指挥再次前来诉苦,张公公无奈道:“功名这种事本来就是读书人的事情,你我身份都算外道人,即便硬性插手,又如何能拧得过他们?那巡抚手握王命旗牌和敕书,也不是吃素的。”

    彭指挥很执拗的请求道:“无论如何,也要再试试看,不能让好处都让方应物得了。”

    张公公叹口气,“也罢,我再修书一封,问问杨巡抚的态度。”

    这封信送到杨巡抚手里时,恰好方应物也在,正向杨巡抚禀报自己的行为和对未来考试的一些设想。

    见到张公公这封信,方应物对送信杂役傲然道:“你去对彭指挥使传几句话,能叫他主持修建学宫,就已经是他几辈子烧了高香,还想怎的?

    区区一介武夫,不思练兵报国,也想处处插手文学之事么?简直像个恬不知耻的小丑,可笑之极!彭指挥自己也说过,这世道实力为尊,他在文事上面有一丁半点的实力么?”

    张太监也是从小在宫中内书堂读过书的文化太监,面对正牌读书人有点自卑,也不想在这件事上继续纠缠了。

    他便又将彭指挥叫来,嘱咐道:“其实那方应物说的没有错。即便我向陛下告状,还能怎么说理?教化和功名,本就是文人专属,我们非要从文人手里抢这些,只怕要被天下人所嘲笑,嘲笑我们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连最后的指望都靠不住了,又平白被方应物羞辱了几句,回到家中彭指挥仍然怒气难抑,一口气连砸了两只青花罐。按照二十一世纪价格计算,他的后代估计损失上亿人民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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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四十九章 学霸型先驱者

  彭指挥本就不是气量宽宏的人,之后几乎整整一个月称病不出。虽然不知道他是真病假病,但榆林卫卫学的建设确实因此被拖了进度。

  面对彭指挥撂挑子式的懈怠,杨巡抚只得将方应物找来商议。“地方和人力都好说,已经开了头,不需要那姓彭的也能继续下去,但就是银子问题不好解决。”

  方应物大包大揽道:“银子暂时由晚生来出,至少维持到今年年内不成问题。”

  他又继续解释道:“晚生办的那所社学,有本地名流捐资助学,约莫筹集了几百两。但区区一所社学用不到那许多,剩余的都用来修建卫学,倒也恰当。”

  杨巡抚有些意外,“居然有如此之多?那暂时用不到彭指挥了,就叫他养病罢,榆林卫卫学继续由你主持筹办。”

  “遵命!”方应物倒是真心实意的要把钱花出去。这一夜暴富得来的银子有点烫手,太过于招摇了。他正想着怎么处理掉,结果这彭指挥装病倒是给了他机会。

  如此方应物的心思就暂时全部投入了卫学和社学上面。

  卫学这边,正处于热火朝天的建设阶段,方应物懒得当工头。借着巡抚权势,将广有库孙大使调了出来充当监工。并且向孙大使承诺,卫学建成后,让他充当学校训导——反正都是不入流官。

  在社学这边,也不是什么人都招的。方应物的社学等于是为了明年院试,办的进修性质的预备学堂,并不是启蒙学堂。

  方应物本人也没有什么兴趣当启蒙先生,劳心费力的去从头教别人一遍“人之初性本善”和“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所以在招生时,只招收具备了一定基础的人,最起码是会识字能通读的。年纪还不能超过二十五岁。

  在这个前提下,方应物出了若干道四书题,能当面答出来的人可以无条件免费入学,结果整个延绥镇只有十个人能答题。

  其他人想入学就要送束脩,而且还是心服口服的花钱,谁叫自己答不出题,所以怪不得人。

  此外还有几个根本连字都认不全的人,本来方应物不想收。但他们家里肯掏巨款,方应物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收下了。美其名曰:有教无类——几百两收入很大程度上来自于这几个人。

  前前后后,共收了六十个人。其中榆林营兵官军子弟三分之一,卫所军户子弟三分之一,延绥镇其余营堡子弟和民户匠户子弟占三分之一。

  所以说方应物为招生也是煞费苦心的,毕竟这批人将是延绥镇第一批士子。不知多少双眼睛看着,方方面面都要照顾到,让人无话可说。

  但只有一点,出自榆林卫卫所衙署的官吏子弟,一个也不收。对此方应物的态度很强硬,说什么也绝对不收。

  就连指挥使家的公子也要拒之门外,甚至有个没眼色的社学学生因为与彭二公子喝酒。便被方应物找借口开除了,换了别人补上名额。

  不是方老师憎恨彭指挥抢自己的差事;不是方老师记仇彭二公子曾经栽赃自己,并两次将自己抓进镇抚司;也不是方老师还记着刚到榆林城时,被卫所衙署拒绝接收导致险些无处容身。以至于屈居仓库当个书办......

  有对比才有突出,有比较才知道好坏。不打压敌人,怎么展示出学霸风采?不制造一批被踩对象,怎么当文化权威?不搞得别人追悔莫及。怎么让众人认识到社学学生身份的珍贵?

  招完生就开始上课。方应物定下的社学规矩是逢单日讲书作文,他毕竟还兼着巡抚幕僚。不可能天天上课。

  授业以讲解四书为主,间或夹杂几句春秋。方大秀才的水平高低不知,但在榆林城当老师也足够用了,或者说他的水平高低不重要,能领着社学学生明年进学当秀才就可以了。

  此外方应物还组建了榆林城第一个文社,并告诉学生参加社团组织是很时髦的行为,江浙那边已就开始风行了。

  年轻人对于喝酒聚会当然是乐此不疲的,但吟诗作词水平仍需要慢慢提高,急不得。

  这段时间方应物时常感慨,真是一张白纸好作画。若放在内地特别是江浙一代,怎么可能让他区区一个秀才如此为所欲为、近乎垄断性的把持住了读书行业上升渠道?

  也只有在榆林这新设的边镇地方才有此可能性,他的一举一动都是有开创性的。第一个儒学,第一个社学,第一批生员,第一个文社......

  后人若编纂榆林卫志或者延绥镇志之类的志书时,谈到教育文化,少不得要把他浓墨重彩一笔,若有一句“本地养士自巡抚杨浩、生员方应物始”这也算名垂志书了罢。

  这日,方应物正在社学中院子里对着六十学生讲论语时,忽然看到巡抚长随出现门口,对着他用力挥了挥手。

  方应物便停了讲课,放下书本,问道:“有何事?”那抚台长随小跑到方应物身边,低声道:“有紧急事情,我家老爷让方相公立刻去行辕。”

  方应物便对学生吩咐道:“今日到此为止。”然后起身走人了。

  到了巡抚都察院,方应物没有被领进公堂,而是直接被带到了内院书房。杨巡抚和崔师爷都在座,除此之外没有别人。看这样子,是要密商事情。

  见到方应物进来,杨巡抚没有寒暄,直接告知道:“方才收到红石峡守军急报,虏酋满都鲁要遣使朝贡。”

  方应物恍然,原来是这种事,这些年北边派人来朝贡不是稀奇事,双边关系主题就是入寇和朝贡,很奇怪的状态。

  但其中未尝没有可利用之机......方应物没有答话,转而问崔师爷:“崔先生有何高见?”

  崔师爷抚须笑道:“方小哥儿在米脂时就说过,内有骄兵悍将,外有达贼复起。所以这达贼的事情还是你来说,我不能没有自知之明。”

  杨巡抚也笑了笑,催促道:“不必故作谦虚了,你自称天下人中,论起对北虏了解无出你之右者,有什么想法就尽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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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五十章 对北方略

  方应物在第一次见到杨巡抚时,为了摆脱困境投靠上去,确实也极力表现过自己。自信的文人向雇主自我推荐时,难免会用上一些夸张修辞。

  不过方应物不认为那是夸张,这时遇到了验证场合,他倒也不怯场。略微组织了一下语言,便开口道:“国朝初年,洪武、永乐时候,往往以攻代守,对北虏持主动态势,几代先皇皆积极经略北方。

  但自从英宗皇帝北狩之后,形势又是一变,朝廷以边墙为藩篱,奉行隔离与守边之策。这种隔离也导致中原对北虏内部消息不通,无法及时应对,被动应付往往坐失良机。”

  杨抚台很期待的问道:“那你就深知内情了?”

  方应物笑道:“在下确实略知一二。话说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

  杨巡抚和崔师爷脸色古怪,仿佛有听评书的感觉。若非方应物最近这段时间表现出色,取得了杨巡抚的信任,说不定此刻就要被打断赶走了。

  只听得方应物继续说:“自从也先之后,北虏就是合久必分了,二十年来四分五裂互相攻杀,内讧尤为酷烈。至今北虏汗主满都鲁名为大汗,其实号令不行,不过本部一酋长而已,势力甚至不如几个太师。”

  杨巡抚对北虏状况也不是一无所知,但崔师爷就比较外道了,忍不住问道:“什么太师?”

  方应物耐心答道:“北虏还用着一些当初前朝元的官号,一些强盛部落之主便为太师、少师、知院,沐猴而冠而已!”

  谈完北虏大势,方应物又说起河套。“以上是着眼大处,而我延绥镇所面临的仅有河套方向。当前盘踞在河套的北虏有两支,其一就是北虏酋首满都鲁本部,其二是北虏太师癿加思兰部,这两部才是我延绥镇经略防备的对象。

  其中癿加思兰号称部属十个万户,虽然是自张声势,但势力在北虏各部中确实是数一数二。酋首满都鲁空有大汗名头,可实力比癿加思兰差得远,平素受欺压也是常有的。”

  杨巡抚叹道:“想不到北虏之中,也有权臣欺主的事情,难道这满都鲁遣使叩关,也与此有关么?”

  方应物语气肯定的说:“眼下满都鲁突然想遣使朝贡,在下可以肯定只有两点缘故。一是满都鲁受癿加思兰压迫太甚,所以想与我大明求和,避免背腹受敌,如此他便可以专心应对癿加思兰。

  二是这几年来,满都鲁难以翻越边墙,抢掠所得甚少,但中原产物又是他所急需的,是以想求一些赏赐满足所需。”

  谈话到此,杨巡抚是真相信方应物胸中有料,绝非夸夸其谈。虽然不明白方应物小小年纪怎么会知道那么多,但这不是目前的关键,杨巡抚很不耻下问的咨询道:“朝廷必定要询问本院,你看如何应付此事才好?”

  “不知往年遇到此类事情,朝廷是如何应对的?”方应物反问道。

  “七年前,北虏孛罗也曾遣使,朝廷只许寥寥数人赴京,其余人皆留在大同镇不许入内地,其后也未有任何动作。”

  方应物摇头道:“以北虏的不开化秉性,狼子野心从来是不会断绝的。但凡是有主动遣使来朝的现象,那肯定其内部必有什么变故,这其实都是经略北边的良机。

  自英宗景泰年间起,朝廷大体上奉行封闭自守之策。近几年有了王余二公,难得连有捷报,一攻一守皆立下盖世功勋。

  故而这几年河套情势对我方有利,如今抚台镇守边陲,满都鲁望风求和,正当趁此机会进行经略,或可建功立业名垂青史。”

  方应物的语气并不激烈,但仿佛在平淡之下具有魔力。但寥寥几句,将杨巡抚说的心潮澎湃。

  但杨巡抚又心存疑虑,“多年之前,就有大臣提议大规模用兵搜套,以收永绝后患之效,但劳师靡饷的可能更大,所以一直未成决议。你说经略北边,哪有如此容易。”

  “不见得一定要大举用兵,至多关键时候出师奇袭就可,甚至有可能兵不血刃。以晚生的想法,既然满都鲁主动遣使朝贡,我们可以趁机开边市,想必北虏那边也是非常乐见其成,他们对中原物事需求更甚,不然也不会频频冒死南下抢掠。”

  崔师爷在一旁大惊道:“那岂不是通敌?”

  方应物淡淡道:“若开边市,当然不是没有条件,那就是这次我方只与北虏一部互市。若满都鲁部来互市,癿加思兰部则不许。”

  杨巡抚顿时明白了,恍然大悟道:“这是二桃杀三士之计,挑动北虏内斗?”

  “癿加思兰部与满都鲁本部本来就矛盾尖锐,稍有风吹草动,也许就要厮杀。北虏那边以下弑上的事情概不罕见,时常有之,利用好这些,事半功倍。”

  杨巡抚皱眉不语,他也不是没有顾虑,大明开国百年,北虏从来都是势不两立的敌人。如果开边市,哪怕是为了用计策而虚以委蛇的开边市,只怕也要遭到懦弱或者通敌的非议。

  方应物又提议道:“若担心朝廷非议,那便对满都鲁使节说,叫满都鲁接受朝廷册封。若是如此,朝廷开一次边市作为恩赏,那也是题中应有之意。而且能说动北虏大汗受册封,也是一桩大功。”

  这次连杨巡抚都吃惊了,“满都鲁高居汗主之位,是名义上的共主,他肯答应么?”

  方应物哂笑道:“他会不会答应,在下也不知道,但总可以试试看。彼辈不服教化,不知礼义廉耻,若是有利可图,答应朝廷一个虚号又算什么。

  在他想来,不管大明给了他什么名头,但在草原之上仍旧可以自称大汗,又有什么损失?

  当然,朝廷也没什么损失,就是封出去一个虚号,送去一颗金印而已,目的就是暂时笼络。但利用终归是利用,日后有机会,该杀还得杀!”

  杨巡抚仍拿不定主意,方应物所说的策略毕竟事关重大,对朝廷政策是极大的修正,甚至可以说直接堵上了自家前程。

  他已经位居封疆大吏,要进一步很难,但要下来却很容易,承受风险能力反而很低。

  方应物最后果决的说:“若抚台有所顾虑,那不妨晚生以自己名义上书,详述此间方略,抚台大人转奏给朝廷,让朝廷诸公自行做主。”

  “如此甚好!”杨巡抚听从了这个意见。正所谓光脚不怕穿鞋的,方应物只是个秀才,相对于巡抚就是个光脚的,就算被朝廷追责也没什么可损失的。

  如果朝廷同意,他这巡抚就不承担政策风险了,只要按照朝廷意思把事情做好,功劳一样跑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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