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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大明官(完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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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三十一章 汉贼不两立!

  延绥镇,延是延安府的延,绥是绥德州的绥,合称延绥镇,不过这是以前的老黄历了。

  成化九年,也就五年前,当时的巡抚余子俊因为边防需要,将延绥镇向北推进了二百里,镇城设在了榆林卫。

  所以说,现如今的延绥镇从地理上与延安府、绥德州没什么关系了,最多只能算邻居。而且延绥镇应该称为榆林镇更合适一些,但是长久以来的习惯称呼改不掉,也就一直叫着延绥镇了。

  在国朝初年,延绥镇其实不是边境,那时候武力强盛,北虏根本打不到这里,延绥镇只是承担后勤的二线。

  但近几十年,边境线渐渐收缩,河套以北的东胜卫被撤,河套地区也被放弃掉。导致延绥镇立刻暴露北虏眼前,成为战争的第一线,于是形势就陡然吃紧了,成为北虏频频南下抢掠的突破口。

  直到这十来年,朝廷将御寇重心放在西北,不但新设榆林卫,同时频频组织大军征伐。先有提督军务王越王大人取得红盐池大捷,后有延绥巡抚余子俊大修边墙,修建了横跨一千多里的防御工事。

  因而在近几年,延绥镇的紧张氛围渐渐缓和,起码边民、军士都可以较为安心的种地屯田了。

  这就是方应物要被“发配”的地方。

  从边关京师到边关榆林,比较普通的路线是这么走的——向西过马水口到蔚州,然后经过广灵县进入山西,沿着二长城抵达雁门关。

  再继续向西,在刘家川地方西渡黄河,这便进入了陕西府谷县。最后从府谷县折向西南,再走几百里。就可以抵达目的地榆林了。

  当然也有二逼路线,那就是南下河南,从河南绕道进入陕西,再从西安府北上长驱千里抵达榆林,迂回路程合计三千里以上。

  最文艺小清新的路线就是从京师先到宣府,然后沿着长城一路向西而去。

  这样可以饱览塞外大漠风光,顺便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赶路,同时还能放飞心灵,尽情的发泄都市生活压力......不过最后是抵达榆林还是被北虏捉去当奴隶。那就听天由命了。

  方应物选择的当然是普通路线,毕竟他既不是文艺青年也不是二逼青年。但这条普通路线也是穿山越岭的,真要用两条腿走起来同样很累。

  还好,方应物拿着自家父亲的名帖去拜访了刘棉花,将朝廷配给刘棉花的马匹借来用了。然后又买了最便宜的大板车。

  有马车坐,路上就可以轻松不少了。至于车夫,更是简单,这年头马比人贵,有了马还怕找不到人?

  负责押解方应物去榆林的是两名锦衣卫小校,年纪都不大,二十左右。他们见方应物如此懂事。居然自动配备了马车,便感动的自告奋勇,从宛平县县衙抓来一名差役充当马夫。

  于是一匹高头大马拉着大板车,车上连带马夫一共坐了四人。就这样上路了。

  大明很重视边事,北方边境地区驿站、道路修的比江南还密集,这倒是方便了方应物一行赶路。

  不过所经之处多是山区,大部分道路虽可通行。但仍然有马车过去不去的地方。

  不过也不要紧,遇到这种马车不能通行的节点。方应物就将大板车卖掉,然后人牵着马翻过去。

  等过去后,再在附近村落里花钱买车,反正车不值几个钱,只要有马就好办的很。

  这种没有车的间隙功夫,方应物试着学过骑马,但东倒西歪险些掉下来,让两个校尉大笑特笑。

  一路上时不时的就能看到崇山峻岭,直到横穿山西,渡过黄河进入陕北高原,景色方才一变。

  其实到这里已经算进入延绥镇辖境了,这里就是延绥镇辖境最东北角。

  但是要知道,延绥镇平面图是呈带状的,长度有一千多里,而平均宽度只有不到一百里。整个延绥镇本质上就是一道长达一千多里的防线,依靠工事阻拦北方敌人进入腹地的防线。

  从延绥镇最东北角到位于中心的榆林,沿着边墙之内的道路,仍有数百里要走,途中要经过清水营、黄甫堡、孤山堡、神木堡、高家堡等十几个营堡。将这些营堡串起来,就是西北边境线了。

  以国朝体制,边镇地区的行政区划和腹里地区完全不同。延绥镇这里没有常见的府、州、县,只有镇、营、堡,同时还有卫所、千户所。

  从名字就可以看出,边镇是彻底的军事化管理区,这就是九边与腹里府县最大的不同之处。

  不过这里与山西北部路过的那些深山老林不同,道路上行人车马络绎不绝。大抵上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来边境经商的生意人;另一种是从后方向延绥镇解送军需物资的百姓。

  如今是七月上旬,虽然日头不如六月盛夏时候毒辣,但还是很晒的。方应物将斗笠扣在头上,挡住了刺眼的阳光,然后斜斜的躺在车沿上打起盹。

  押送他的两个锦衣卫小校,一个姓牛一个姓马。方应物与他们一起餐风露宿半个多月,也混得熟了,便戏称他们为牛头马面。

  此时牛头马面正坐在车尾,低头观摩一张十分粗糙的地图,一边看一边窃窃私语。

  牛头指着地图上一个方块,“前面快到高家堡了,今晚就在这里歇宿。”

  马面感到轻松的说:“看样子高家堡到榆林卫也就不到二百里路程,这是最后一段了,可算要完事。”

  牛头叹气道:“方秀才是完事了,我们两个还要返回京师,再将道路走一遍。”

  方应物双眼睁开一条缝,“两位若嫌回京师麻烦,不妨与在下一起扎根边疆,保家卫国!”

  牛校尉翻了翻眼,“你这小秀才当了钦犯还如此多怪话。要不要俺们与你讲一讲野猪林的故事?”

  两人正无聊之极的斗嘴玩时,忽然听到马面拼命的吹口哨。两人齐齐看去,却发现不知何时,旁边不远处多了一辆马车并排同行。

  这辆马车上堆了半人高的货物,用席子盖得严严实实,赶车的车老板四十岁年纪,皮肤黑亮,一看就是常年风吹日晒的辛苦人。

  当然马校尉再无聊,也不会对一位四十岁的赶车大叔吹口哨。主要是在那辆车的车尾。倒坐着一位小娘子,而且还是看起来很有几分味道的秀美小娘子。

  漫漫旅途确实是乏味,有点事情都值得大惊小怪一番。方应物伸长脖子狠狠看了几眼,却见这小娘子脸蛋姣美,虽不白皙却闪烁着健康的光芒。又有一方蓝布帕包裹住了头髻。身上素花布袄子,裙子下露出一双红布鞋头,在车外面悬空晃来晃去。

  边镇是一个驻军、军户密布、据方应物一路目测男性比例可能达到三分之二的地方,能见到如此娇俏女子,自然是很养眼。

  难怪马校尉忍不住吹口哨调戏一番,搞的这小娘子脸色微红,眼帘低垂。但只是不理不睬。

  寂寞的旅途确实枯燥的能让人发疯,那边马校尉口哨声刚落,这边牛校尉鬼哭狼嚎的吼起他昨天刚学会的山歌——妹妹那里来,妹妹哪里去。哥哥一心把你留......

  两个校尉隔空对着那小娘子调戏半天,可没有得到半点回应,自己也感到无趣了。

  他们又把身子转过来,却当头迎上了方应物的鄙视眼神。“我辈读书人,羞与尔等为伍!真不知道堂堂的天子亲军锦衣卫。就是这般形象败坏么!”

  牛校尉嘿嘿干笑几声,“方秀才先别替我等操心了,你还是抓紧时间学学骑马,别上了马就往下掉。这里可是边境,万一遇到了达贼,两条腿可逃不过四条腿。”

  方应物嗤声道:“你们这些胸无韬略的人才会担心这些,我怎么会遇到北虏达贼?

  第一,前几年新修了两道边墙,现在还完好的很。基本上拦住了达贼南下之路,自此之后边墙之内就很少见到达贼了。

  其次,这几年北虏内讧的厉害,贼酋满都鲁和几个太师杀来杀去,简直人头滚滚。所以不会有大动作倾力南下,最多就是零星散贼。

  第三,达贼没有攻城能力,我尽可能在榆林城里活动,当然是高枕无忧了!”

  牛头马面彼此对视一眼,只能叹服,读书人就是懂得多,难怪别人说秀才不出门全知天下事。

  方应物话音刚落,前面车夫突然高声大叫起来,“狼烟!狼烟!狼烟”

  车上三人一起扭头看去,果然看到远方高家堡方向升起了滚滚浓烟,只要稍有边塞知识的人都懂得这象征着什么。

  众人一起骇然,牛校尉站起身子,就踩在车沿上远眺过后,对方应物和马校尉道:“看这狼烟距离不远,并非北面边墙那边的墩台,而是从高家堡的!”

  这说明什么?这说明敌军已经越过边墙,到高家堡外了。刚刚振振有词、分析不可能遇到达贼的方应物感觉自己被北虏们打脸了......

  看着别人慌里慌张的,方应物大喝一声:“镇静!无需担忧!我昨日看过地图,知道高家堡是沿河而建,而边墙又不可能封住河流。所以必然是小股达贼从河谷沿岸穿越而来的!

  边军之所以在此建堡,就是要堵住河谷要冲之地!高家堡的位置肯定封住了河谷出口!所以达贼虽然冲到了高家堡外面,但还是过不来的,我们没有危险,迅速赶路就是!”

  牛校尉闻言很赞同的点头,又对车夫叫道:“不必担心马匹废掉,全力向前赶路离开此处!”

  那车夫却没有照着做,又尖声惊叫:“来了!来了!”

  方应物再次侧头看去,却发现前方远处出现了五六名骑兵,伴随着沉重刺耳的马蹄声冲向自己这边!

  从他们的衣着装饰,所有人都能看出,那绝不是大明骑兵!不是大明骑兵,就只有一种可能,这是从北方闯进来的达贼!

  方应物的分析和判断再次破产......他简直想破口大骂,今天这些贼子怎么就和自己对上了,一次又一次打自己的脸!真是汉贼不两立!

  他不服气,他不甘心!方应物挽起宽大的袖子,厉声对周围人喝道:“贼子只不过数人而已,必然只是哨骑,有何惧哉!”

  马校尉扑上来捂住方应物的嘴,连声道:“方秀才莫说了,莫说了!你一动嘴,只怕又要来大队人马了。”

  ps:这两天主要是遇到换副本,要仔细构思下面情节,现在基本捋顺了,至于欠更我心里有数,肯定都补上,大家不用着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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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三十二章 多谢不杀之恩

  连方应物这“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都表现出了血性,别人自然更不好当缩头乌龟。

  况且遇到这种境地,根本退无可退,正如牛校尉之前所说的,两条腿不可能跑得过四条腿。

  面对逐渐靠近的达贼,车上一片混乱,牛校尉拔出腰刀,恶狠狠的说:“拼了拼了!”

  如果近身厮杀,玩起命来未必就怕了达贼,但是众人都知道,达贼最强的地方在于骑射。他们几个坐大板车、又是只有短兵刃的,突然遭遇几个弓马娴熟的达贼,还真是处于极其被动的劣势。

  所以方应物等几人只能先翻身下车,小心翼翼先蹲在车后面观察动向。

  方应物边看边道:“这几个大概只是北虏派出的侦骑,主要任务是为了探查周边状况然后速速回报。这样的贼骑一般不会主动挑起厮杀,我们不要引起他们特别关注,放他们自行经过就是。”

  话未说完,一枝利箭飞了过来,钉在了车板上。牛校尉和马校尉手握钢刀欲哭无泪,对这个方应物铁口直断的世界绝望了......

  正当他们几个人大气也不敢喘,紧张万分时,忽然不知从哪里又冒出一支箭,“嗖”得从众人眼前穿过去,直刺向对面的贼骑。

  说巧不巧,突然出现的长箭正中一达贼面门,让此贼子应声落马,滚在地上。其余达贼受了惊吓,齐齐勒住马匹,围住了落地之人。

  难道附近另有高手?方应物忍不住扭头向看去,却见有辆载满货物的大车不知何时也已经停在了旁边。

  刚才被大家调戏过的小娘子已经翻身下了车,此刻她手持一把弓,以高高的货物为掩护。神情不复羞涩,十分严肃,双目略微眯起,却紧紧盯着前方。

  方应物和他的伙伴全都惊呆了......

  刚才被他们肆意调戏的小娘子难道是这么一个杀贼不眨眼的狠角色么?

  这时候,小娘子另一只手迅速从车中抽出一支箭,搭在了弓上,重新瞄准了对面贼骑。方应物连忙高声大叫道:“射人先射马!”

  这既是叫给射箭小娘子听的,同时也是叫给对面听得,想让对面达贼有所顾忌不敢贸然冲上来。不过方应物情急之下。忘了对面达贼多半是听不懂汉话的。

  说时迟那时快,也不知道小娘子听到没有,“嗖”得又是一箭射了出去,对着剩余四名达贼里最近的那个而去,正中他胯下马的一只眼睛。

  战马剧痛的长嘶几声。完全不听指挥了,疯狂的带着这个达贼四处逃窜,一溜烟的窜到远方去了。

  短短几个呼吸之间,小娘子射出两箭,杀伤一人,杀伤一马。

  五个达贼就只剩三人完好了,但这三人抽弓拔箭后并未反击。却紧紧追赶着那因为受伤发起疯的战马而去。

  方应物大喜过望,用力拍了拍车沿,站起身子,对左右两校尉道:“我料得。方才中箭战马上面之人,必定是这几个达贼的头领,所以其余三人才扔下了那落地达贼,也顾不得我们。只紧追中箭战马去了!”

  牛、马二校尉各自喜形于色,连连庆幸逃过一劫。

  方应物转身来到旁边车辆这里。对正收拾缰绳的黑脸中年汉子行礼道:“多谢二位相救,小生方应物,这厢有礼了。”

  那中年汉子憨厚的笑了笑,“不算什么,我父女也是要自保的。”

  原来是父女,方应物又问道:“不知阁下尊姓大名?小生也好知道恩人是谁。”

  “俺姓孙,单名一个敬。区区举手之劳,方相公不必挂念了。”

  “原来是孙当家的,小生欲向令爱当面致谢,不知可否?”

  孙敬挠挠头道:“俺们没有大户人家那么多讲究,方相公忒多礼了。”

  方应物便移步到车尾,见这孙小娘子正把长弓塞进货物里,又施礼道:“在下要多谢你了。”

  孙小娘子抿嘴道:“父亲说了,区区举手之劳,不用挂念。”

  “在下要谢的,并非你刚才相救之恩。”方应物正色道。

  “那你谢什么?”

  “在路上时,在下那两个同伴多有言行无礼之处,所以他们两个蠢货要感谢小娘子你的不杀之恩!”

  孙小娘子忍不住低头笑了几声,勉强能忍住时才抬起头,“读书人说话真有意思。”

  本来牛马二小校年轻脸皮薄,还有点心虚,离孙小娘子远远的。等看到方应物和孙小娘子有说有笑,这才慢慢凑上来。

  结果两人刚好听到方应物拿他们开涮,牛校尉很没面子的拍了拍方应物肩膀,“方秀才,别忘了你的身份!谁让你擅自离开我们身边的?你想趁乱逃跑吗?”

  马校尉很殷勤的对孙小娘子解释道:“这秀才其实是个发配边疆的人犯,不要被他连累。我们才是押解他的天子亲军官校。”

  方应物高声催促道:“不要在此废话了!速速赶路才是正理!”车夫便问道:“怎么走?”

  众人一起看向方应物,等他发话。虽然方秀才今天各种分析、各种判断屡屡失败,显得很不靠谱,但大家心里还是很清楚,方秀才终究是运筹帷幄之中明白事理的读书人......

  方应物沉吟片刻,“既然边界起了烽火,如果继续沿着边墙大路向西去榆林,说不得还会遭遇危险。所以我们当务之急是远离边墙,越远越好。

  现在应该转头向南,背对边墙,朝着腹里地方而去!然后到了南边诸县,一边打探消息一边绕到榆林!”

  “那快走!”牛校尉想起刚才的险情,急急忙忙就要上路。

  方应物却站在原地不动,长长的叹一口气,“我总算明白了一件事,你们两个人为何只能是最低级的校尉,原因就在于脑子忒不灵光。”

  马校尉不悦道:“虽然我们读书少。但方秀才你也不能瞧不起我们!”

  方应物指了指远处,牛马二人顺着他的手指头看去,却见一开始被孙小娘子射中的达贼还在那边草丛里躺着,死活不知。

  方应物轻声道:“我记得大明军功规定,斩达贼一名就能升一级。你们两个人身为锦衣卫官军,对此丝毫不动心,难道是假冒的?”

  我靠!牛马二校尉对视一眼,立刻施展出草双飞功夫,狂奔数十丈。齐齐扑向那名达贼。

  他们一直不懂什么叫天上掉馅饼,今天算是感受到了!

  等他们心满意足的站直了身子,向后一看,却见两辆马车已经启动了,而且是朝着相反的方向。离他们两个越来越远。

  两校尉立刻又鬼哭狼嚎,朝着马车撒腿狂追,这绝对是方秀才的报复!谁叫他们刚才当着小娘子的面,讽刺方秀才是犯人。

  方应物坐在因为少了两个人,所以显得很宽敞的车上,与邻车的孙敬拉起家常来。

  孙敬痛快的自承来历道:“俺是山西那边的良民,今年被县里发了力差。所以押解这一车布匹到榆林卫。”

  西北边防供应,很大程度上就是来自于陕西以及邻近的山西、河南,被征发的百姓一车一车把军需送往前线,像孙敬这样的人还有很多很多。

  方应物笑道:“本来小生还担忧孙当家的一路安全。不过方才见了令爱身手,便就放了心。真可谓是艺高人胆大,有女如此,大可放心上路。”

  孙敬却有些犯愁。唉声叹气道:“都是跟她伯父学的,不过女儿家鼓捣刀枪弓箭。始终有些不像话,可不知将来如何嫁的出去。”

  方应物很想说一句“给在下当保镖罢”,但只能嘴上夸道:“巾帼英雄,北国红妆,怎么就不像话了!”

  孙家父女表示没听懂什么叫巾帼英雄,但能猜出是好话。孙小娘子也不怕生了,好奇的问道:“方相公你是南人么?从来没听到过你这般口音。”

  方应物点点头:“在下是南边的浙江人氏。”

  孙小娘子恍然大悟,“原来南方人长的是这幅样子,听说南方人读书很厉害的。那你为什么是犯人呀?”

  方应物沉痛地说:“我家因为进谏触怒了皇上,所以......”

  孙小娘子对方应物的遭遇很是同情,“如此说来,你就是说书人嘴里的忠良么?那两个官军就是奸贼?按照评书里的做法,奴家应该行侠仗义,杀了奸贼,把你救出来才对。”

  方应物大汗,连连摆手道:“不必不必!不劳烦小娘子了。”

  两个校尉终于气喘吁吁的追了上来,听到孙小娘子发狠话,不由得腿一软,险些栽倒在车轮下。

  他们手忙脚乱的爬上大车,一边手持斗笠猛烈的扇风,一边对孙小娘子叫道:“方秀才不是忠良,他爹才是!但我们哪里像奸贼了?”

  这时前方出现了一道河流,看过地图的方应物知道,这是秃尾河,黄河的支流之一。

  沿着道路继续前行,河上有一座木桥,马车可以从木桥上过河。正在此时,河的对岸远处出现了几个骑士,也朝着木桥飞驰过来。

  眼尖的车夫看清楚后,忍不住大叫:“还是方才那几个达贼,又撞上了!”

  众人纷纷看去,可不正是刚才离去的那几个达贼。还是四个人,但只有三匹马,那匹受伤的战马消失了,所以有两个人是合骑一匹的。

  两辆车在桥的这端,几名达贼在桥的另一边远处,刹那间齐齐都停住了,谁也不敢冒险前进一步。

  方应物眼珠子都快掉了出来,今天是什么日子?他已经放弃了沿着边墙的大路,特意指挥己方绕向南方,就是为了避开危险,怎么又遇上了?

  马校尉望着河对岸发愣,喃喃自语:“方秀才的话,万万不能再信了,谁信他谁是王八蛋!”

  方应物闻言暗暗吐血,八成是那匹受伤的战马疯狂乱跑,也跑到了南边来。可他方应物再英明睿智,也不可能准确判断出疯马的去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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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三十三章 历史真奇妙

  方应物一边抱怨贼子受伤的战马不懂事,一边和众人翻身跳下大车,蹲在车后面防备河对岸的达贼。

  牛校尉手持钢刀敲着车轮,“这回可是狭路相逢了,但愿还有命去领功!”

  方应物望了望对面,又瞥见孙小娘子已经抽出了弓箭,便挪过去问道:“如何?你能射中么?”

  孙小娘子眯着眼比划了几下,摇摇头道:“贼子离得太远,箭的力道不够。”

  她回答完后,忽然发现贼子虽然离得远,但方秀才却离他太近了......甚至能清清楚楚感受到他的气息,举手投足就能互相摩擦到,说句话儿好像就在耳边说一样。

  孙小娘子虽然因为生计原因,从来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秀大小姐,但也从没有这般和年轻男子亲近过。

  她心里猛烈跳了几下,不由自主的向旁边动了动,想要离方秀才远一点点。

  然而她又发现,方秀才无意间踩住了她的裙角......可恶!可恼!

  看到孙小娘子不停扭动,方应物很担忧,赶紧把脑袋伸过去,很关心、很体贴的提醒道:“孙家姐儿藏好身子别乱动,小心露出破绽让对面看到。”

  提醒完孙小娘子,方应物又转头安慰其余人说:“情形还不算坏,我们不必过于忧虑!”

  牛马二校尉面无表情的干瞪眼,并没有因为方应物的话而松口气——今天的教训已经够深刻了。

  方应物暗暗指了指对岸,“达贼本来善于骑射,但他们却不肯进入射程内,这说明什么?

  这说明他们也心有忌惮,据在下想,或许是忌惮孙家大姐儿身手好。或许是忌惮人马损失,不想再有伤害。”

  众人一想,确实是这个道理,如果他们这边没有孙小娘子这种神射手,那几个达贼就不会顾忌什么了。

  达贼们要么包抄着扑上来,绕着圈子一通乱箭;要么就是不理不睬,直接从他们几个人眼前飞驰而过。

  可现在这几个达贼却是勒住马停在河对岸远处,显然是有所畏惧了。

  方应物继续分析道:“论远程攻击,当然是达贼们更强。但问题在于。我们躲在车后面的,防御更强,而达贼们是连人带马直接暴露在我们眼前的。

  见识了孙家大姐儿射术,达贼们必然投鼠忌器了。他们也明白,真要互相对射起来。无论最后结果如何,他们必定将会死伤惨重。

  我猜测,在他们看来,战场上悍不畏死是正常的,但跟我们几个中原“百姓”纠缠到死伤惨重,很不值得,所以逡巡不前。”

  说到这里。方应物已经冷静、犀利、详细、透彻的将敌方态势分析完毕,此后便闭口不言。

  牛马二校尉继续大眼瞪小眼,就是不说话,孙小娘子一双秀目闪烁着崇拜读书人的光芒。也不好意思说话。

  最后孙敬先忍不住问道:“那依方相公之见,我们该如何是好?”

  已经不被信任的方应物等这句等得好辛苦,连忙抛出了自己的主意:“眼下这几个达贼已经是孤军深入了,还出了伤亡之事。他们最想的是过河回归高家堡本阵去。大概没有与我们继续搏命的打算。

  而我们也是想过河,继续前往榆林。既然都不想搏命,那又何必在这里顶牛?

  依我看,我们不从这座桥过去了,继续在这边沿着河向下游走,从别的地方渡河去。

  而我们离开后,那几个达贼过了河也就回高家堡去了,没有必要冒着死伤危险与我们厮杀。”

  孙敬时常在山陕往来,对道路比较熟悉,疑惑道:“并非处处都是道路桥梁,我看通往南边腹里的道路就这么一条,连通道路的桥梁也许就这么一座,往下游走未必能过河。”

  方应物承认孙敬说的有道理,这年头交通不像后世那么发达,几十里河面只有一座桥并不稀奇。

  但他仍胸有成竹的说:“不妨,若下游不能过河,我们再折返回来。那时候达贼大约早已走远了,我们还能在此过河。

  所以归根结底,他们已经是孤军深入了,不可能继续退让,还是我们主动退避三舍,让他们先走的好。俗语云,穷寇莫逼,小心狗急跳墙。”

  牛校尉猛然一拍车沿,“方秀才所言有理,我们照做!”

  但旁边的马校尉苦笑几声,“今日方秀才次次都有理,但哪次说中了?难道不信邪,这次还照做?”

  方应物轻哼一声,“那我还有个主意。那几个达贼距离稍远,并不靠近桥面,如此我们全部集于一侧,以马匹和车辆为掩护,慢慢的过桥去。

  等过了桥就迅速沿河往下游走,远离此处。这就等于赌他们也想放我们走人,不会冲上前来厮杀如何?”

  牛马二校尉一头冷汗,让他们迎着达贼向前过河,很考验人品和胆量。

  方应物嘿嘿笑道:“要么在这边沿河往下游走,要么就过河去。左右就这两种法子。二选一,我不做主,你们选一个好了!”

  马校尉与牛校尉对视一眼,无奈道:“还是从这边走得好。”

  定了主意,一干人便以车马为掩护,弯着腰牵马缓缓前行。一边警惕对岸达贼,一边向下游方向而去。

  这次方应物的推测没有落空,那些达贼果然只在河对岸兜圈子,并没有追杀之意。

  直到看不见达贼人影了,众人才长长的出了一口气。驾马的驾马,上车的上车,继续全速向下游去。

  这次运气委实不错,走了十几里路后,又发现了一座木桥,方应物等人便从这里过了河。

  只是如此一来,距离榆林和边墙更远了,等于是绕了一个更大的圈子。但与生命安全相比。多绕一两百里路,实在不算什么了。

  西北人烟比内地稀少得多,而方应物和孙敬都不敢在城堡之外的地方过夜。于是当晚没有在野外露宿,两辆车都连夜赶路,偶尔休息打盹片刻而已。

  在路上,方应物又找孙小娘子搭起话来,不住的称赞孙小娘子是世间罕见的红粉英雄。

  孙小娘子被方应物夸得脸皮受不住,无奈道:“一点都不稀罕,刚才你不也见了个别家女子骑马射箭?”

  方应物十分奇怪。“什么时候见到的?”

  “几个达贼里,胯下马匹被奴家射伤的那个,其实就是女子。她头盔都掉了,你还没发现么?”

  方应物讶异道:“果真如此?我还真没有注意到。”

  “不骗你,我看的清清楚楚。肯定是女人。”

  方应物想了想,一来当时他震惊于孙小娘子神射功夫,只顾得看孙小娘子了;

  二来那几个达贼都是全身皮甲,露出的脸部皮肤都比较粗糙,远远看去,若非细心分辨外加眼神好,谁能看得出男女?

  这女达贼肯定不是平常人。难怪她的马受伤发疯后,另外几个达贼紧紧去追赶,对另一个落马达贼不管不顾。

  不过她这行径也真够奇怪的,好好的女人家当什么侦骑。现如今北虏还不至于缺男人到如此地步罢......

  方应物突然闪过一丝念头,根据他的历史知识,当前在河套附近盘踞的几个北虏部落里,有一个是名义上的蒙古大汗满都鲁。

  这次来高家堡寇边的达贼。没准就是满都鲁大汗。满都鲁此人在史上不算出名,但他的一个夫人却很有名。史书上称为满都海。

  这位满都海夫人能征善战、能骑善射,屡屡亲临战阵。最有意思的是一年后满都鲁去世,她却嫁给了自己的侄孙子......难道刚才遇到的就是她?

  方应物有点后悔,若真如此,刚才就该想办法搏一把,不管杀了她还是俘虏她,都是不可多得巨大功劳!

  不过现在想起这些,没什么用了,历史很奇妙,自己却错过了改变历史的机会。

  一口气行了将近两百里路,到了次日傍晚,方应物沿着道路望见前面人烟稠密,并建有堡垒,又看了看地图,他大喜道:“进入米脂县了,今晚可以安睡矣!”

  孙敬去找路旁行人打听了几句,回来道:“前面乃是米脂县银川驿,想必附近店家多,去投宿便是。”

  牛校尉很大气的说:“不必另找店家,我们押得是钦犯,去驿站住就是。只是想要吃好的,就需自己掏银子了。”

  住进驿站,当然比住野店安全系数高,孙敬拱了拱手,“小的要随两位军爷沾光了。”

  以牛、马二校尉押送方应物这种差事,是不能享受传乘驰驿的,也不能享受驿站供奉。

  但好歹是天子亲自下诏发配的人物,在沿路驿站安排一两间屋子住宿,并管两顿稀饭还是没问题的。

  闲话不提,却说进了驿站后亮出凭证,自有一名老驿卒带着方应物一行向内院走去。

  孙敬很老江湖的与驿卒拉家常,“老人家原来姓李,不知道是那一支......”

  方应物从刚才起就觉得米脂县银川驿很耳熟,这时候忽然想起什么,高声问那驿卒道:“老人家可是本县李家站人?”

  老驿卒转头瞪大了眼,不能置信道:“确是如此,小先生莫非能掐会算?”

  牛马二校尉齐齐侧目,这两天方秀才铁口直断上瘾了吗?这次又开始算别人的来历,好像还真让他算中了......

  方应物心情极其奇特,如果历史正常发展下去,一百五十年后,米脂县银川驿有个李鸿基或者李自成的小伙儿被裁撤下岗了,然后......

  李自成的祖籍就是米脂县李家站,这位老驿卒姓李,也是李家站人,莫非是李自成的祖宗?

  想至此,方应物不由得心里暗叹一句:“历史真奇妙”。

  可惜别人是无法体会到方秀才先知心境的,只能看到方秀才盯着老驿卒半晌不动,似乎还目露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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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三十四章 三不管

  方应物一行六人住进了米脂县银川驿,就停留下来不走了。现如今边境有战事,他们几个连游兵散勇都称不上,又何苦冒着风险赶赴榆林?所以就在米脂县一边休养,一边等待前线消息。

  不只他们几个,很多因为各种原因需要前往榆林的人都停在了米脂、绥德,等待战事过去。

  却说这傍晚,吃过饭后在院中纳凉,方应物便对孙小娘子说起了故事。讲的是杨家女将传说,tè

  ié重点讲了烧火丫头杨排风扮猪吃虎逆袭的故事。

  对同样习武的孙小娘子而言,这故事代入感十足。她坐在小凳子上,双手托着下巴,明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听得甚是入迷。

  不知过了多久,却见牛、马二校尉从外面回来,嘻嘻哈哈的很是神清气爽的样子。

  方应物停住讲故事,瞥了瞥牛头马面,语气很轻蔑的对孙小娘子道:“这两人,八成是花钱找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鬼混去了,在下真是耻于为伍。”

  孙小娘子闻言抬起头,扫了牛马两个小校几眼,目光里同样充满鄙视。真是有对比才有差距,相较之下还是方相公品行优良、值得欣赏,不愧是来自南方的读书人。

  牛校尉脸面挂不住,嚷嚷道:“方秀才不要在别人面前乱开玩笑,你哪只眼看到我们去鬼混了?”

  “不用看也zhīdào。”方应物méiyǒu理睬牛校尉,继续对孙小娘子说:“这俩人鬼混也就罢了,shíjiān还如此之短。更是可鄙!”

  孙小娘子重重的点点头,下意识的同意道:“嗯!”

  随即她忽然醒悟过来方应物话里意思。登时脸面红得发烫,女儿家怎能和别人谈论这种羞人话题?她不好意思继续呆下去了。捂着脸起身回了屋子。

  一连在米脂县住了三天,从北边传来消息,道是寇边的达贼yǐjīng退走了。对此方应物早有预料道:“按惯例,秋冬季节才是达贼南下shíhòu,这次八成只是试探。目前应该暂时无忧,可以出发了!”

  到了次日,方应物一行六人两车便离开了银川驿。在驿站门外,又遇到了那引导他们入住的李姓老驿卒。

  方应物饱含深意的对李老驿卒道:“我以为,朝廷应该给你老人家发一面金书铁券。上书四个大字世袭罔替!”

  其他人都以为方应物拿老人家打趣,齐齐哈哈大笑。一个驿卒这种苦哈哈的差事,还值得朝廷特意让他世袭罔替么?简直荒谬之极。

  方应物很méiyǒu知音的长叹一声,历史就是这么荒谬。

  出了米脂县,道路páng

  iān有一条波光粼粼的河流,方应物看了看地图,原来这就是大名鼎鼎的无定河。

  文人情怀涌上心头,方应物忍不住吟道:“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马校尉打了个冷颤。哀求道:“求方秀才不要念了,在下如今就害怕你说这种话。”

  慢慢走了两日,第一天住在鱼河驿,第二天住在榆林驿。第三天方应物终于到达了榆林城。

  这榆林城东边是驼山,西边是榆溪河,城池依半山而建。周长也有数里。由于地势原因,全城是南北长、东西窄的格局。

  榆林城里。以南北纵穿全城的中央大街为界线,东半城多是军民住宅。而各种衙署大都集中在西半城。

  不要以为这是边塞小城,榆林城里所有驻军、户口加起来,人口也有数万之多,比得上繁华江南一个普通县城的规模了。

  而且榆林城的衙署密布,其密度nénggòu与一个内地省城相比,所以常常号称西北巨镇,是大明九边之一的中心城镇。

  方应物一行人从榆林城南面的怀德门进了城,便与孙氏父女告别。但方应物也与孙敬约定好,等他安置妥善后,便设宴答谢孙氏父女一路相救护送的恩德。

  其后方应物与牛头马面二校尉连续穿过几个南门集市,一路打听着向西城走去。

  他们要找的,是榆林卫卫所衙门。牛马二校尉解送方应物到榆林,是从锦衣卫领的勘合,卫所对卫所,到了这边当然要找榆林卫。

  何况在这种边镇dìfāng,是méiyǒu榆林县榆林府之类的设置,榆林卫就包办了dìfāng管理政务。

  这种情况叫做“实土卫所”,与内地那些不管理dìfāng事务的“非实土卫所”是不同的。

  到了榆林卫卫所衙署,又被领到卫所经历司。一个严姓七品经历接见了牛马二校尉和方应物。

  牛校尉将勘合递上去,严经历仔细对照过,然后抬起头道:“前些日子,确实收到了从京师锦衣卫移送来的公文,看来是不假的。”

  牛校尉抱拳行礼道:“在下幸不辱命,将方应物解送到贵处。如若无误,便请严大人赐下盖印回函,也好让我等二人返程。”

  严经历笑道:“牛校尉莫急,虽然你辛苦了一趟,将方秀才送到敝处,但却不该由敝处接收。”

  牛校尉很不míng

  ái,“这是何意?”

  严经历便答道:“公文上写的míng

  ái,天子下诏曰:发延绥镇服役。敝处这里是榆林卫,延绥镇却另有他处。待本官将公文移送到延绥镇总兵署,叫那边接收方秀才便是,你看可好?”

  牛马二校尉面面相觑,便点头答应了,管他shíme名头,反正只要有衙门能接收就好。

  方应物本人更是无所谓,到了这边疆,榆林卫也好,延绥镇也好,在哪里服役不是服役?

  随后两校尉又押着方应物出了卫所衙署,带着公文向延绥镇总兵署而去。

  榆林卫和延绥镇总兵确实是两个不同系统。榆林卫的职责主要是负责dìfāng管理和军务、后勤工作,而延绥镇总兵官主要职责是操练营兵、领兵作战。

  不只本地,大明所有边镇dìfāng。都是如此搭配的,都司卫所和镇守营兵两套系统并行。

  不过以前都司卫所地位高。而现在则是总兵官地位高,位在都指挥使之前。某种程度上。总兵官在武官里的地位类似于文官里的巡抚,都是分量极重的差遣官。

  延绥镇总兵署距离卫所不远,方应物一行到了总兵署,自有坐衙中军官接见。

  这中军官看着榆林卫移来的公文连连苦笑,“方秀才乃是有功名的文人,又出自江南名门,可敝处这里都是粗人,最多也就是会写写文书而已。

  所以方秀才在敝处这里服役,实在有些不合适。只怕是委屈了。想来想去,敝处不便收留方秀才。”

  牛校尉不满道:“卫所不收,延绥镇也不收,难道要我等将方秀才重新带回京师听候处置么!”

  中军官答道:“牛校尉听本官一言,在榆林城里,冠有延绥镇名号的不只有敝处,还有巡抚衙门的名号也是延绥镇,你们可以将方秀才送到那里去,yīyàng可以就此回复。

  再说以方秀才的身份。去巡抚衙门正可谓相得益彰,总比在敝处军营这里强得多。”

  牛校尉偷偷问方应物:“这边让你去巡抚衙门,你意下如何?”

  方应物暗暗想道,这中军官的话也有道理。以他的身份去文官衙门更舒服一些,确实比在军营和一群大老粗厮混要好得多。

  更何况从名义上讲,巡抚应该是地位最高的。又可以不用亲临战阵,跟着巡抚混最安全也最有前途。

  方应物便点头道:“那就去巡抚衙门。”

  于是牛马二校尉又押着方应物出了总兵署。打听着向巡抚延绥镇都察院衙门而去。一刻钟后,便找到了dìfāng。

  不过这巡抚都察院衙署大门紧闭。不见有人影,十分qíguài。牛校尉上前去叫门,却从小门里闪出一名门官,与牛校尉说了几句话。

  牛校尉走回来,满脸无奈的对方应物道:“方才门官说了,延绥镇巡抚丁中丞刚刚因为丁忧缘故离职。

  听说朝廷yǐjīng任命了新的巡抚,但眼下还méiyǒu到任。现如今巡抚衙署里méiyǒu能做主的,所以封衙不办理公事。”

  方应物愣了愣,连巡抚衙门这里也不行么,那他还能去哪里?

  没人肯接收不意味着他成了自由身,边镇都是军事管制区,若méiyǒu衙门接收zìjǐ,那zìjǐ吃shíme喝shíme?

  一次是巧合,两次是巧合,但不kěnéng处处是巧合!

  方应物细细回想起来,忽然觉得榆林卫和延绥总兵署都是不愿意接收zìjǐ,所以才故意把zìjǐ当个皮球踢来踢去!最后踢到巡抚衙门这里,却又是闭门羹。

  想至此,方应物颇为恼火。zìjǐ好歹能书会写、有谋有略,上得厅堂入得书房,乃是堂堂一名浙江廪生。怎的就没人要了?难道只被众人看做毫无用处的大麻烦?

  马校尉很实诚的答道:“方秀才你确实是个麻烦人物,若收留了你,十分不好办,换谁也头疼。

  úguǒ对你重一些,只怕有辱斯文,别人看你这细皮嫩肉样子也吃不了shíme苦。再说你并不是囚犯身份,还有功名在身,又有那样的父亲,不好当苦役奴才驱使。

  若要对你轻拿轻放,可你又是天子钦点发配到延绥镇服役的,谁zhīdào天子会如何想?

  何况你父子又都是名声这么正直的人物”

  方应物来之前,本来很是自我催眠过,克服了被发配的低落心理,鼓起了在边疆建功立业的豪情壮志。

  在这文化素质普遍很差、除了几名文官之外就没shíme正经读书人的边塞军镇,他这种高级秀才不说人见人爱花见花开,但起码也应该是个稀缺型人才啊!

  但万万没想到,初来乍到便成了被推来推去的三不管麻烦人物。一shíjiān感到前途灰暗,方应物站在道边愤然道:“难道延绥镇一千多里地面,除了卫所、总兵、巡抚,就没别的衙门了?”

  páng

  iān有个军官模样的壮汉路过,恰好听到方应物这句话,便顺口答道:“当然有的,还有延绥镇守太监呐!”

[ 本帖最后由 斯温 于 2013-7-13 02:07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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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三十五章 虎落平阳

  整个延绥镇,与内地省份相比,地方不大,人口也不多,但该有的文武衙门一样不少,细细算下来,大概有五种体系。

  前文提到的卫所和总兵镇就是两种。榆林城有榆林卫,并在下属各堡驻有千户所,从上到下形成了一整套治理地方庶务的机构,后勤、屯田、户口、军匠等都由卫所负责。

  至于镇守总兵的任务就是实战和营兵管理。营兵来源主要有两种,一是从本地军户抽选出的主兵,二是从外地调拨来的轮班客兵,统一由镇守总兵负责指挥作战和平时操练。

  总兵之下有副总兵、参将、游击、守备,分布在整个延绥镇的三十六营堡中,各领其兵,各负其责。

  巡抚就是第三种,负责本镇所有事务的全面调度和参与军机决策,实现以文驭武的目的。

  在嘉靖朝之前,边镇巡抚虽然还没有彻底变成总兵官的上级,但从地位上已经渐渐压过总兵官了。至于设在延绥镇的布政分司或者后来的兵备道,都是只接受巡抚节制的。

  除了上述三种较广为人知的衙署外,第四种就是镇守太监了。边镇都驻有从大内委派来的镇守太监,作为天子耳目行监军之实。

  延绥镇不只榆林城有镇守太监,下属三十六营堡都驻有镇守少监或者镇守监丞,形成严密的监视体系。

  最后还有第五种,那就是巡按御史。这是从朝廷派出的监察官,以钦差身份完全**开展工作。不受本地任何衙门约束。

  巡按御史主要责任就是一个“察”字,纠察军纪、劾察军功、监察地方。

  这五种机构最大的特点就是。五个方面全都具有直接向朝廷和天子奏事的权力,互相制衡之下保证了边镇不会有哪方面能彻底一家独大。

  所以说。延绥镇或者榆林城看似是小小的边镇,但衙署体系之严密和完整不亚于内地省城,用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来形容,再贴切不过了。

  当然这种互相制约的特色不奇怪,也是国朝从上到下机构设置的普遍特征,导致任何体制内的人几乎都不可能会造反成功。

  不过多头管理的毛病也很多,有时候互相牵制和扯皮也是免不了的。比如方应物这次被当做皮球踢来踢去就是一例

  牛马二校尉和方应物万般苦恼,并排蹲在位于城中央的钟鼓楼树荫底下,茫然看着街上人群。

  卫所、总兵署、巡抚察院都不接收方应物。而太监衙门和巡按御史又是比较特殊的监视机构,人员都从京中派遣,不会随便在本地收人。这可怎么办?

  牛头马面二人虽然号称锦衣卫,但都是最低级的跑腿校尉,比一般大头兵强不了多少,到了榆林这陌生地方,自然更是没分量。别人不收方应物,他们就毫无办法了。

  不但方应物发愁,连这两个校尉也很犯愁。他们同样耗费不起。勘合已经交到榆林卫了,若不能将方应物安置完毕,就无法再从卫所重新领出勘合。

  没有勘合作为凭证,就意味着差事不算完成。同时更意味着不能在驿站或者相关衙署白吃白住。若要自掏腰包,出门在外消费高,他们又哪里花销得起?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到有人叫道:“方相公,有劳久候了!”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解送军需到榆林的山西人孙敬,旁边是他的女儿。方应物先前与他约定了。办完事后在钟鼓楼这里汇合,然后找地方请客答谢。

  方应物看这孙敬神态轻松,问道:“你都办完了?”孙敬笑着答道:“东西都已点计入库,这趟差事算是顺利完结了!”

  但孙小娘子对方应物的言行举止比较上心,比父亲更先看出几分端倪。一路过来无论处境如何艰险,在她眼里,方相公大多数时候都是镇静从容、智谋出众,怎么到了榆林,他反而愁眉不展了?

  孙小娘子很关切的询问道:“方相公为何愁眉不展?你那边状况不好么?”

  方应物长叹一声,“龙游小溪、虎落平阳,眼下找不到容身之处了!”

  孙敬满脸惊讶,连忙开口询问。方应物虽然不想把丢脸事情展示给别人,但现在瞒无可瞒,还有什么不能讲的?

  孙敬听说了方应物的遭遇后,略一思索,“我这里倒是有个去处,只怕委屈了方相公。”

  方应物苦笑几声,“在下如今这处境,还能挑三拣四么?”

  “我有个同乡,在广有库为库大使,方才听他说,如今缺个能写会算的人手,不如叫他收留了方相公?”

  牛马二校尉恍然大悟,原来这孙敬有同乡当库大使,难怪他去缴纳军需物资如此顺利,没有遇到刁难克扣。

  不过牛校尉还有疑问,“卫所、总兵署都明摆着不接收方秀才,这仓库是属于谁家的?又如何敢做主?”

  孙敬解释道:“牛校尉有所不知,城中设有陕西布政分司,管着几个仓、库,与卫所、兵镇不是一处衙门。”

  原来自从延绥镇设立后,理论上就脱离了陕西省,成了互不统属的并列同级单位。但延绥镇与陕西省之间毕竟是很紧密的特殊关系,两地之间可谓之千丝万缕,很难理清楚。

  所以陕西布政使司就在延绥镇设立了布政分司,专门负责协调两地事务。这布政分司一方面是陕西布政使司的派出分支机构,另一方面同时接受延绥镇巡抚的节制。

  当然,此布政分司在榆林城主要作用就是督促内地供应粮草和军需,同时管着几个仓库,日常工作便是接收各地解送到的物资。

  方应物叹口气,真去军需仓库落脚?自己是庶吉士的儿子,是浙江廪膳生员,怎么就混成这样了呢。

  他之前可是期待着当镇守总兵署的书记,或者是巡抚的文书,再不济也是卫所里的文员,最后却成了仓库小吏一般的角色,这心理落差有点大。

  但方应物目前也没有其他选择,只能跟着孙敬向城北走去。路上又是苦笑连连,之前他做梦也想不到,居然要接受一个普通百姓的援手才能落脚。

  广有库是布政分司下属几个重点仓库之一,库大使也姓孙,单名林,与孙敬差不多岁数。

  广有库最近病死了一个小吏,所以孙大使确实也需要有人补充,但在榆林城里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

  听到孙敬介绍方应物,孙大使懒洋洋的瞥了方应物几眼,轻蔑的问道:“你是被朝廷发配来的读书人?但我们这里不需要好吃懒做的读书人,不过你学过算术么?”

  方应物面无表情的答道:“学过,这也是在下所擅长的。”

  孙大使拍案道:“哦?这世道,肯研究数算之术的读书人可不多见了。那本官要考校你一番,如果真是精通数算,那倒可以留下来。”

  方应物很没脾气的说:“悉听尊便,请大人出题。”

  孙大使抠了抠耳朵眼,便漫不经心的出了题,“有两斤盐,要分给三家人,请问每家能分多少两,还余多少两?”

  这种小学生水平的应用题实在没难度,方应物不假思索,飞快的答道:“当然是每家六两,还余二两!”

  孙大使仿佛被震住了,愣了足足片刻功夫,这才挥手道:“走罢走罢!恕难留人了!”

  让他走人?方应物突然醒悟到,古代斤两是十六进制的,一斤是十六两,两斤分成三份,应该是每份十两并余下二两!

  而他刚才急于答题,下意识的按一斤为十两计算了

  孙大使仿佛找到了兴奋点,站起来高声教训道:“孔圣人怎么说的?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你不知道答案,却偏偏还迅速编一个回答,这足以说明你心性虚浮!连二斤三分都算不准,又不学无术!”

  自从方应物穿越以来,除了江南巡抚王恕,谁这样教训过他?榆林城广有库的不入流大使孙林便有幸是第二个了。

  庶吉士之子、浙江淳安县廪生方应物忍住悲愤心情,对着可能是鄙俗小吏出身的孙大使,耐心重新答题道:“刚才在下是情急出错,答案应当是每份十两并余下二两。”

  孙大使很惊讶,“原来你还能算准?莫非刚才故意戏弄本官么!”

  孙敬连忙上前说了几句好话,又将方应物所送的碎银子塞进孙大使手里,孙大使这才点了点头,“既然如此,那就留下罢。”

  牛校尉大喜,正要把卫所移文递给孙大使,但却被马校尉偷偷拦住。牛校尉随即也醒悟了,若让孙大使看清楚公文,弄明白方应物的来头,只怕又要不敢收留了

  不过马校尉可能是多虑了,以孙大使的见识水准,估计是领悟不到那些政治内涵的,但小心驶得万年船。

  马校尉上前一步,对孙大使道:“烦请孙大人移步往分司衙署,讨一份盖印回函,证明方应物已经留在贵处,我等二人也好回去交差。”

  孙大使答应道:“这是应有之意,此处乃军需重地,本官自然不敢擅自留用来历不明之人。”

  有熟人同乡亲戚居中介绍,孙大使也没在意公文不公文的。真的假不了,难道这年头还会有人冒充被发配服役的么?

  此后孙大使和两校尉便去了位于附近的布政分司管事厅,办理有关手续。大抵就是出具一封公文,盖上布政分司的印,能证明收到“方应物”一名就足够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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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三十六章 金子总会发光


  牛马二校尉老了,他们重新领到了勘会,便抓紧时间回京去也。榆林这种边塞新城,在他们眼中实在没什么值得留念的。

  但他们对方应物还是有点小内疚的,总觉得将方应物丢在仓库这种地方,有点不负责任。回去以后,若朝廷里有大人问起来,似乎也不好交待.M

  还是方应物安慰了两人一番,“两位放心好了,此处只是暂时的安身之所而已。如今城中没有读书人做官,难免受几分委屈,等新巡抚上任后,我这般人才自然就有出头之日了!”

  一路同行的孙氏父女也离开了,本来方应物还曾经打过孙小娘子主意,比如用学艺之类的名义留下她。

  但他却没想到自己处境如此凄惨,还是靠着孙敬面子才有了存身之地,那还有什么脸皮去打孙小娘子主意?

  在方应物怅然之余,孙小娘手却偷偷告诉方应物,她和父亲专门负责解送本乡缴纳的物资,每年要到榆林两次。一次是夏税布匹,一次是秋粮粮草,所以到了秋天时还会见面。

  送走了熟识的人们,方应物便正式在广有库开始工作。

  布政分司下属的仓库有好几个。广有仓一听就是储备各种粮草的,抚赏库一听就是储存银手的,至于方应物所在的广有库,那是存放各地解送来的布匹、食盐、颜料、木材的,与其他仓库比较起来可以比喻为杂货铺。

  方应物的工作很枯燥乏味,孙大使告诉他进了若干若干东西,他在账本上记一下,孙大使告诉他出了若干若干东西,他还是在账本上记一下。

  然后每半个月盘点一次账目,每样物品算出一个数目,然后逢朔望之日汇报给孙大使。

  经手物资这种美差事,那是万万轮不到方应物的,他所能经手的只有账簿和数字。

  他住的地方在仓库旁边 屋舍只不过巴掌大地方,比淳安县上花溪村原来的 宅还小还破 。 就这还是因为读书人身份,工作又需要空间写写算算,才能给予单间待遇。

  否则只怕要和一群库丁挤着,睡大通铺都是有可能的。

  至于吃的,好一点是野菜团子,差一点是窝窝头,好的时候是稀亮稀亮的米粥或者不见油腥的菜汤差的时候是甘甜可口的泉水。

  这日子,方应物感觉比刚穿越那时候还苦,简直是人生低谷里的低谷。他只能长叹道:辛辛苦苦叉叉年,一夜回到解放前!

  但方应物并不绝望,在这连个学校都没有、文化沙漠一样的榆林城里,他有背景有学历,要不能出人头地那干脆找一块豆腐撞死算了。

  只是还要等待机会,最起码要等到新巡抚上任,读书人和读书人才有共同语茄.

  转眼间夏去秋来,七月已去,八月已到。对诸仓库而言,每年最繁忙的两个时节之一,也就是夏收结束了。

  这日貌似没有什么事情,方应物百无聊赖的翻着一本没头没尾只留有几十页的残书。在这种地方,能找到带字的东西就不错了。

  忽然人影一晃有人进来了方应物抬头看去,居然是孙林孙大使。方应物放下残书,起身见礼。

  以方大秀才的眼界仓库大使这种多半是由小吏转换来的角色,根本入不了他的法眼。怎奈形势比人强,他目前还得靠着这项工作混几碗饭吃,保证出人头地之前不会被饿死。

  在广有仓,孙大使就是头把交椅,为五斗米折腰的方应物也只好委屈自己了。

  孙大使负手而入,淡淡的问道:“方小哥儿会不会作诗词?”

  方应物答道:“会是会的。”作为将抄诗词作为金手指的穿越客 方应物怎能说自己不会?只是他不明白孙大使问起这个作甚。

  孙大使便吩咐道:“如今夏收繁忙时候过去了,布政分司下属几个仓库做的都不错 也没有出批漏。

  小参老爷很高兴,赏下了两只羊、五瓮酒。我扪几个仓库打算凑在一起热闹热闹,时间就是明日,你跟着我去。”

  小参老爷?大概是分管这个布政分司的参议,俗称小参。方应物回应了一声“遵命,多谢大人。”

  孙大使看着方应物那淡定的神态,感到十分郁闷。有酒,有肉,这少年人就不知道激动和欣喜吗?在边塞苦地方,能吃上酒肉很不容易的!

  说实话,孙林孙大使之前没对方应物抱有多大期望,只当收留了一个普通人物。

  在边疆地区,接收被发配来的人实在是一件司空见惯的事情,这也是孙大使当初接收方应物时漫不经心的原因。不然他至少应该仔细翻翻卫所公文,而不是只听了熟人几句介绍,便开具了回函。

  但孙天使没想到,这小哥儿做事也好,算数也好,都十分利落快捷,而且基本不会出差错。无论多繁杂的事项,全能三下五除二迅速出结果。

  在榆林这种新建城市又是大军营般的边镇,人才稀缺,会识字的人少,会识字还会算术的人更少。

  过去无论换谁来坐在方应物这个位置上,不但计算速度慢,而且时不时要出错。

  所以孙大使不得不分出很大一部分精力去核准和校正账务,这是一件很让他感到麻烦和多余的工作,但又不能不做,不然他无法放心。

  自从方应物来了后,孙大使确实感到轻松省心不少,好像是憋在水里的人忽然钻出了水面,狠狠呼吸。几口空气的痛快感。

  而且方应物进退有度,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都拿捏得恰到好处。

  可是这方小哥儿有一样叫孙大使很郁闷,他的神态永远是风轮云淡,永远是应付差事的模样。

  他可以很认真及时的将工作完成,叫别人挑不出一点毛病,但好像在他身上看不到一丝一毫的热情度。

  比如说,方应物从来不主动想法子去揩油水,这就是最大的冷漠表现!管仓库的人群中,从库丁到小吏,再到大使,谁不想法子在规矩范围内沾点便宜?

  但方应物从来没有,如果因为是新人不熟的缘故,倒也是情有可原,但孙大使数次暗示过方应物可以去做点什么,结果每次都没有回音。

  看在孙大使眼里,这绝对是年轻人好高骛远,不脚踏实地,不安心基层的表现。

  这应该是十年一遇的人才!孙大使忽然觉得,目前的当务之急就是如何才能稳住方应物,安安心心给自己打下手。

  给他弄个能满足虚荣心的名头?还是给他找个女人成家立业?孙大使一时也拿不定主意。

  PS:工作扔了,找写作状态,希瑞赐予我力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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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三十七章 金子不见得发光

  次日临近傍晚,方应物没有回到他那小破屋啃菜团子,而是跟随广有库大使来到了布政分司管事厅的庭院里,据说今日犒赏晚宴就在这里举行。

  管事厅大堂前,在这平常没多少人的小院子里,此时已经满满当当的挤下了二十来人。

  布政分司下属几个仓库,人员肯定不止二十来个。但参加今晚宴会的,只有各仓库大使和一些吏员。

  这些都是识文断字的,与库丁仓丁比起来当然算有身份的文化人,必须要有所区别。

  方应物进入院中后,环视过四周,便很是无语。

  这里没有桌案,没有软榻木椅,每人只有一张破席子,然后几人一组席地而坐。

  人群中放了若干瓦盆,盆中是不知什么原料的拌野菜。此外就是每个人一只碗,可以用来盛酒。

  这就是传说中的宴会?方应物知道榆林城是新建军镇,许多地方尚未完善,条件十分艰苦,但艰苦到了这个地步还是让他惊讶了。

  连最起码的桌椅和屋舍都不具备,一干人围在院子里露天席地而坐。这样的高端宴会,方应物没参加过。

  随即他就理解了。榆林城人多地少,不但街巷狭窄,而且房屋也都不大,想找活动场合不容易。

  虽然城中肯定有能容纳几十人宴会的正规地方,但也绝不是一群仓库小吏所能奢望的,更别说布政分司在榆林这个军镇只是没什么影响力的二流衙门。

  当然,也不是没有亮点。在院子角落里,有几个人点起了篝火,在哪里烤羊肉。

  阵阵肉香远远地飘了过来,钻进了方应物鼻子中,登时让他食指大动,口水不能抑制的分泌了出来。

  自穿越以来,他还没品尝过烤羊肉,没想到被发配到边塞时遇到了如果今晚能吃到这种美味,也算不虚此行了。

  孙大使看到方应物不停地朝着角落那里张望,心里暗道,这方小哥儿自从到了广有库,好像什么都不在意,不食人间烟火似的,原来也有**。

  没有主人家,没有开场白,“晚宴”在闹哄哄的气氛中开场了。集体干了三碗酒,扒拉几口野菜,又互相说笑一会儿,便开始分肉了。

  方应物与孙大使和本库的两个吏员坐在一起,也分到了一小块羊肉,虽然份量不大,但极其诱人——要知道,方应物可是已经啃了一个月窝窝头了。

  闻着沁人心脾的香气,望着油滋滋的焦黄色肉块,消沉了很久的方应物忽然觉得自己复活了,感动到想哭。

  他记起了某部经典电影里的经典主角的经典台词——我想吃肉!如今再念起这句当初不知嘲笑过多少遍的台词,方应物发现自己能够理解那个主角的心情了。

  三下五除二的吃完后,方应物怅然若失,意犹未尽。在上辈子,晚上吃烧烤可从来都是管够的,可是在这里却要限量供应。

  又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有个老吏从人群里走出。他站在了堂屋台阶上,对着人群高声叫道:“分司衙门赏了两只羊,人多肉少,若都分给兄弟们吃,怎么吃也是吃不够的!

  在老夫看来,这里都是识文断字之人,不是外面的大头兵。故而用文人规矩行事,大家比较诗词,由我来评判!哪家人作的好,就把这只羊分给哪家仓库!”

  从对羊肉的回味中惊醒过来,方应物抬眼看了看,心里觉得这老吏真是附庸风雅,眼下这乱哄哄的场面那点能和文雅沾边了?

  他忍不住低声问孙大使:“此人是谁?”

  孙大使介绍道:“此乃分司衙门里一个周姓老人,平素与我们仓库打交道很多,为人还算公允。

  这比诗词夺羊肉,也是他发明的老惯例了,我们广有库连续五年都没赢过。你昨日说过会作诗词,可要卖卖力气,今年就靠你了!”

  方应物恍然大悟,难怪昨天孙大使突然问起自己会不会诗词,原来是为了今天这出节目。

  想至此,他不屑的轻笑一声,若要比较诗词别说在这里,就是江南、京师又怎样?

  当即又听到有人问道:“周老哥!不知题目是什么?”

  那周姓老吏便公布了题目,“地处边塞,就以边塞为题!”

  一只羊的诱惑是很大的,听到题目后,院子里陡然安静了下来,人人抓耳挠腮冥思苦想。

  方应物并没有着急抢答,抱着后发制人的念头,慢慢喝着碗中酒水。

  过了半晌,人群东边有人叫道,“有了有了,在下先献丑了!”随后他高声吟诵道:“秋天不好受,边城太早寒。八月穿冬衣,棉被冻我残!”

  “好诗!”当即有人喝彩。

  方应物一口酒水呛在了嗓子里,连连剧烈咳嗽,这也算好诗?

  大大小小的雅集他也参与过不少次,耳闻过很多诗词助兴,可真没听过这样水平的诗词。

  方应物正在愕然中,又有人叫道:“在下也有了,诸位听我一首!边塞野草到处长,北面沙漠遍地黄。榆林建城才五年,风吹日晒真沧桑!”

  又是一片叫好声,比刚才的叫好声更加热烈,即使远隔两个路口,想必也能听到。因为这是七绝,比五绝字数多,当然更值得叫好。

  在方应物瞠目结舌中,诗词佳作连连出现,一连有七八个人都当场做出了诗词。

  对羊肉的争夺进入了白热化阶段,院子里的气氛更加热烈起来,叫好声一浪高过一浪。

  方应物品味着一首又一首“好诗”,越发感到今夜不虚此行,对边镇的人文环境有了更深刻、更直观、更理性的认识。他若出手,也太欺负人了

  之后就没出什么新诗词了,院中声浪渐渐平息下来,那周姓老吏大声问道:“还有没有?还有没有?若就这么多,我便从中选出最佳了!”

  孙大使急的满头冒汗,站了起来叫道:“慢着!我们广有库还没有出诗词!”

  周老吏很熟悉情况的反问道:“你们库那个谁不是病死了么?其他还有人会诗词?”

  孙大使连忙将方应物拽了起来,“我们库有新人!上个月刚发配来的。”

  被充当秘密武器的新人?众人一起看向方应物。

  为了香喷喷的羊肉,方应物也站了起来,自信的笑了笑,“在下作了一首七律,愿与诸君共赏。”

  竟然是传说中的律诗!院中众人齐齐哗然,他们挖空心思,也只能现编出四行绝句,但要作出律诗,那是千难万难的,特别是多达五十六字的七律!

  就凭律诗这个格式,也能成为赢家,莫非此人真是今晚的大黑马?广有库走了什么好运气,怎么能收到这样的高端人才?

  更有远见的人已经想到,若今后广有库次次都用此人出手,那别家仓库哪还有机会获胜?

  方应物负手而立,抬头望月,富有节律的缓缓吟道:“榆关霜薄授衣初,漠漠平沙度简舆。赴阙几逢鸿渐侣,望乡犹阻雁来书。曲生风味酩醪近,羽客参差枕梦虚。漫咏陶诗当黄菊,倦游终解爱吾庐。”

  此诗既出,但周边一片寂静,没有一个人叫好。

  方应物已经习惯了出口成诗后,众星捧月各种叫好赞美惊讶,此时真感到自己没有获得应有的待遇,

  这都是什么品味他不禁一边腹诽,一边向今夜裁判周姓老吏问道:“老先生以为如何?”

  周老吏紧紧盯着方应物半晌不说话,叫方应物一头雾水,不明白他到底要干什么。

  忽然周老吏开了口,并指如戟,遥遥点着方应物道:“小子!不要以为我年老糊涂,你这是抄来的诗罢?”

  方应物闻言如遭雷轰,不由得满脸骇然之色!幸亏天已黑了,别人不大看得清方应物惊骇的神色。

  方应物能不惊骇么,穿越以来,他虽然抄袭了不少后世诗词为自己所用,但却不可能有人看破。

  可是万万没料到,这边城老吏居然张口就能点出他抄袭的真相!难道这里藏龙卧虎,遇到了扫地神僧之流人物?

  周老吏不等方应物反问质疑,又道:“你还不服气?虽然我听不懂你写的是什么意思,但我知道,在短短片刻功夫里,即席命题做出一篇七律诗是何等难度!

  这距离出口成章七步成诗也差不多了,有这个本事的人至少也是秀才,还是江南那种地方的秀才!怎可能混迹于仓库里?在座众位都是仓库的,我们这样的人有几斤几两谁不清楚,你又能比我们强到哪里去?

  你若有张口成七律的本事,还是我们都听不懂的七律,早就去求取功名了,至于违法乱纪以至于被发配边塞么?至于进不了卫所、总兵署、巡抚行辕,却在仓库与我们厮混么?”

  周老吏的逻辑很好很强大,貌似无懈可击。方应物一时也不知如何反驳,除非他放弃低调等待时机的想法,亮出自己的来历。

  最后周老吏大手一挥,“无论你是否承认抄袭,反正这首诗是不作数了!你们广有库想靠这首把羊牵走,那是不可能的!”

  底下响起了一阵阵的欢呼声,有人高喊“周老哥英明!”

  方应物气的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他算是看出来了,别人一是水平低听不懂,听不懂就分不清好坏,辨不出高低;二是不相信他有这个本事!

  要是连个第一都拿不到,今后暴露了身份并传起此事时,他的脸面往哪里放?

  想至此,方应物愤然道:“既然前面这首不算,在下还有一首,拿出来参与比较!”

  孙大使也嚷嚷道:“周老哥不能一棍子打死人!”

  周老吏便对方应物道:“再给你一次机会。”

  方应物想了想,捏着鼻子忍住呕吐感,作了一首歪诗讽刺道:“马到榆林不能行,辛辛苦苦守长城。吾辈文人真心酸,满眼看去都是兵!”

  周老吏却愣住了,良久良久后叹息道:“吾辈文人真心酸,满眼看去都是兵此句深得我们这些人心中三味,道尽了老夫戍边二十年的苦楚,可谓情景交融,当为今夜最佳!”

  这也行?方应物愕然,周老吏倒是挺善于代入啊。

  羊肉到手了!连续五年失败的孙大使流下了激动的泪水,方应物果然是十年才能出一个的高级人才!

  话说这四句歪诗在百年后,被收录进了《方淳安文集》,成为让研究者百思不得其解的一朵奇葩——方大才子是出于什么心态,才写出这种近乎自污的烂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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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三十八章 先斩后奏

  广有库今晚算是大获全胜,夺到了彩头,也就是一只羊和两瓮酒。库大使孙林对别人不太放心,对方应物这小年轻更不放心,便亲自牵着羊回去,生怕有所闪失。

  月明星稀,清冷的光芒洒在街上,不用点灯笼也能看清道路。方应物和另外一名小吏,一人抱着一小瓮酒,慢慢的跟随在孙大使和一只羊后面。

  这孙大使虽然路上没说话,但心里却不停的琢磨着。

  又过了两日,孙林将方应物叫到他的公房中,然后请方应物坐下,和蔼可亲的问道:“方小哥儿来了一个月,本官也没仔细与你闲聊过,不知你是哪里人?”

  方应物不明白孙大使要干什么,如实答道:“在下浙江严州府人。”

  孙大使惊讶道:“浙江人?本地这里从军士到大员,一般都是来自近邻山陕、河南、直隶等北方各省,南人极为罕见,方小哥儿你只怕连个老乡都找不到。不过我记得你是从京城配过来的?”

  “这个,在下虽然是南方人,但当时在京城谋生。”方应物含糊道。

  孙林哦了一声,“难怪,浙江那地方,我也是有所耳闻的。文风鼎盛,读书人求功名不易,争夺十分惨烈,许多佼佼者也难以出头。想来方小哥儿也是迫于无奈,才去了京城谋生罢。”

  方应物皱了皱眉头,孙大使这话前半段不错,他还真就是出自科举死亡之组。但后半段就令人啼笑皆非了。

  敢情孙大使将他当成科举考试不顺利,又迫于生活压力外出谋生的读书人了。在南方是有很多这样的人,比如后世著名的“绍兴师爷”,难怪孙大使产生这般误会。

  但方应物此时还不想消除这种误会,一个月前刚到榆林时,经历了险些无处容身的遭遇,他知道了随便亮出真实身份不见得是好事。他这个身份,有些人是比较忌惮的。

  榆林卫、总兵署都是有资格直接与朝廷对话的第一等衙门,所以消息灵通。而布政分司在榆林只能算二等衙门,没有直接与朝廷打交道的资格。仓库更是微末之流,消息相对闭塞,所以才不知道他方应物是什么来头。

  当初他也是瞒天过海,利用孙大使的疏忽大意隐瞒了来历。这才能留下来,否则还不一定会怎样。所以,还是继续瞒着罢,一切等时机出现了再说。

  孙大使话头一转,又道:“我看方小哥儿也不是为非作歹的人,想必你触犯了京中权贵,所以才会被配边疆?”

  皇帝也算是最大的权贵?方应物随口附和着说:“倒也可以如此认为。”不过方应物还是不明白,孙大使到底想谈什么。

  孙林抚须道:“方小哥儿看来在家乡生活不易、功名无望,去了京城又被配到这边塞之地,可谓是处处碰壁。你想过自己的前途么?”

  自己的前途?方应物当然想过。无论如何有一点可以肯定,他的前途与孙林这个芝麻绿豆般的仓库大使绝对没有半文钱关系......

  孙大使见方应物不说话,以为他遭遇打击后十分灰心,便敦敦开导说:“不过你还年轻,又有才华。不必就此消沉丧气!要振作起来,还怕没有机遇么!”

  方应物心里十分古怪,他虽然这段时间容身于仓库之中,但他并不丧气失落啊。只是觉得无聊,所以对什么都无所谓而已!

  “现如今,就有一个好机遇!”孙大使高声道,顺便挥臂做出手势,增加自己的气势。

  方应物知道到了关键地方,开口询问:“愿闻其详。”

  孙大使笑眯眯的说:“你才华横溢,到本库时间虽短,但贡献卓越,实在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本官都看在眼里的。

  如今本库副大使前几个月病逝,而副大使这个职位空着没有合适人选,你也知道,本地人才是十分稀缺的,故而本官意欲用你来当副大使。”

  方应物猛然听到这些话,不禁愣住了,孙大使绕了半天圈子,就是想忽悠他来当广有库副大使?

  他方应物也有过万一科举不顺利,便走杂途去当**品杂官的心理准备,但可从来没想过去当什么仓库副大使。

  布政分司下属这几个仓库的等级都不高,仓库大使都是不入流官员。这个“不入流”并非贬义词,流也是品级的意思,不入流就可以解释为不入品级。

  众所周知,大明官员分为九品十八级,但最低的从九品之下还有一种没品级的官员,被称为不入流。与此相对应的,凡是进入了九品范围内的官职就被成为入流。

  不入流官员虽然没品级,但也具备了官员身份,基本上都由老资格吏员升级而来。事实上,很多人也将不入流视为吏员与官员的中间过渡状态。

  但在榆林城,连仓库大使都只是不入流,副大使更可想而知,也就相当于高级吏员头目。以方应物的功名和身份,怎么会把这个看在眼里?

  方应物即便科举不顺利,考不中举人无法更进一步,那也可以用贡生身份或者凭借父荫进国子监。以监生身份肄业后选个**品官,也远比仓库副大使这种体面的多。

  所以孙大使的好意,方应物只能敬谢不敏了。

  但在孙大使眼里,方应物之所以愣,显然是乍闻喜讯后不知所措。他大手一挥,鼓励道:“好好做事,我看好你!”

  方应物打个激灵,醒过神来,连忙推辞道:“大人的好意,在下心领了,但在下初来乍到,委实不合适。”

  孙大使只当方应物是故作谦虚姿态,读书人都是这毛病。他霸气十足道:“不必逊让,我说你行,你就行!对了,你也不必谢我,我也是要选拔人才协助自己的!”

  方应物有点急了,简直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在下这心里,真不想当副大使!”

  孙大使终于觉察到方应物可能并不是谦虚,沉着脸问道:“莫非在你心里,瞧不起这副大使位置?虽然这只是一个吏目。但也不是那么容易当上的!”

  “在下心里绝无瞧不起意思,只是在下仍想去试一试科举之路!”

  孙大使仿佛像是听到了最好笑的笑话,“年轻人,你还心有不甘么?你都混到被配边疆的地步了。还抱着痴心妄想不放?

  年轻人有梦想可以,但还是要脚踏实地!就算你想考秀才,在这榆林又哪里有学校让你考?

  你若能安下心来,在广有库当本官的左膀右臂,起码可以求一个衣食无忧的稳妥日子,总比今天不知明天的生活好。这其中的道理,你想不明白么?”

  如果要找一个词来形容方应物的心情,那就是“蛋疼”。孙大使就让他老老实实的打杂混日子不行么?他该怎么说,才能把孙大使的想法纠正过来?

  想来想去最后只能说:“大人明察,在下志向确实不在此!”

  “那你有什么志向?”孙大使问道。

  方应物抬起头。目光幽深。口中铿锵有力的答道:“在下虽然被配边塞,但也誓要做圣贤之事,行圣贤之道,如此方才不负平生志!”

  “噗!”孙大使忍不住将一口茶水全喷了出来,这回轮到他蛋疼了。忍不住开口骂道:“你脑子进水了?还是迂腐到如此地步?亦或是故意戏弄本官?”

  方应物站起来行礼道:“子曰虽千万人吾往矣。无论大人你如何想,但这确实就是在下的心思!并愿为此大道身体力行之!”

  孙林突然觉得从屋门透进来的光线很晃眼,又仿佛感受到了丝丝浩然之气。喟然叹道:“听说古人有不为五斗米折腰,不想今日在你身上看到了同样的气节。这就是读书人的骨气么?”

  方应物看到快要说服孙大使了,又趁热打铁的再次行礼,“只望大人成全!”

  孙林十分感动,然后道:“可是本官向上司举荐你了,已经行文上报布政分司。”

  什么?已经进入正式公文流程了?方应物大惊失色,这可不是好玩的!万一任命真生效了,他哭都没地方哭去!

  以国朝体制,不仅仅是官员,就是一个正式吏员也要层层上报最终经过吏部备案,任命才能生效。这样称之为经制吏,用二十一世纪俗称就是在编人员。

  所以这吏员虽然社会地位不高,胥吏之流在政治上也是被鄙视的,但能算是铁饭碗。编制是受控制的,一般外人很难进来,成为吏员是普通百姓所不敢奢望的美事。

  衙门里大部分所谓吏员,其实都只是衙门聘用的书办而已,要么就是方应物这种由于各种原因来帮忙干活的。

  对普通人而言,当上经制吏员好东西,是用虚而不实的社会地位换来了实惠,但方应物需要这个编制和实惠么?

  他是堂堂的廪膳生员,他是庶吉士的儿子,是士、农、工、商中的第一等级!一旦身份转换成了吏员,政治地位急剧下降且不说,先就失去继续科举的资格了!

  所以方应物终于有些怒了,近乎质问的叫道:“大人你怎能这样先斩后奏!”

  孙大使很无辜的说:“我以为你自知前途无望,心情消沉。一旦听到这个机遇,定会欣然受之,故而先将你报了上去。

  实在是我小看了你的气节和志向啊,没想到你并非是凡夫俗子,心思和普通人不同。”

  方应物简直要吐血三升,自己怎么会遇到如此奇葩的大使?孙大使为何不是妒贤嫉能之人?自己宁愿被他打压,也不想被他提拔抬举!

  这样下去不行,要赶紧将公文追回来......方应物寻思道。却又听到孙大使笑呵呵说:“既然事已至此,那便将错就错罢。上天注定的,不见得是坏事。”

  这孙大使还不死心么?方应物顾不得许多,决定正式摊牌。(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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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三十九章 还来得及

  却说孙林孙大使求贤若渴也好,礼贤下士也好,花样百出的要提拔业务能力出色的方应物当副大使。都到了这份上,方应物若再不亮出底牌,只怕真有哪一天就糊里糊涂的就成了经制吏员。

  士子和小吏,虽然都是识文断字的人,但政治地位可是天差地别,一瞪了小吏,那为人民服务时间至少是九年,人生能有几个九年?

  亮底牌也要有亮底牌的技巧,太大了容易吓到人。具有某人弟子、某人外孙、某人儿子、某县生员等几个身份的方应物想了想,对孙大使道:“实不相瞒,在下乃是浙江省淳安县县学廪膳生员,有功名在身!”

  孙林闻言大吃一惊,下意识以为方应物是胡言乱语,却又听到方应物说:“如若不信,在下可去将县学开出的外出游学文凭取来,大人一看便知。”

  孙大使确认了后,惊愕无语。方应物真要具有秀才功名,那就是当前榆林城或者说方圆二百里内第一学历了!

  说是第一,那是一点水分也没有。方圆二百里并包括才修建五年的榆林城在内,连学校都没有,十万军民谈何功名?

  高级官员中,总兵也好,指挥使也好,各级军官也好,都是武臣,不会有功名;外来户里,目前巡抚尚未到任,巡按御史不在城中,镇守中官这种阉人更与功名无关。

  至于衙门里的文员书吏,也都只是识文断字。最多能写几笔通顺公文而已。

  所以方应物这个秀才,特别还是含金量很高的浙江秀才,在目前的榆林城确实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学历。

  别说边镇榆林,就算放到相邻的米脂县,方应物的学历只怕也能排到前三名。据说这米脂县自开国以来还没出过进士,举人也只出过三两个,外来的知县也才是举人出身——这是边疆县的普遍现象。

  孙大使神情渐渐露出几分异样来,难怪这方应物死活不肯做副大使职位,他若是士子身份,那就的确有资格看不上这种杂吏职务。

  此人才十六七岁。就是秀才了,真是令人艳羡啊孙大使随即又很奇怪的问道:“你既然是具有生员功名,怎么会沦落到被发配边镇服役的地步?”

  孙大使在边疆混了二十年,见过普通百姓犯罪被发配边境充军效力,见过官员被贬谪到边疆的。却从来没见过秀才举人之类士人直接被扔到边境服役的。

  士既然位列四民第一,当然是有特权的,功名本身就是一种护身符。在孙大使印象里,方应物这样秀才被送到边镇服役可能不是绝无仅有,但也是凤毛麟角了。所以不能不奇怪。

  方应物遮遮掩掩道:“一言难尽,孙大人还是不要问了。”

  孙大使见方应物神神秘秘的。忍不住冷哼道:“有什么不能说的,我记得你是从卫所移送来的,待我去卫所衙门托熟人查查公文存档,就知道你犯什么事了。”

  “在下是被皇上下诏送到延绥镇服役,所以”方应物很无奈的答道。

  皇上?钦犯?孙林从太师椅上蹦了起来,眼珠子瞪得溜圆溜圆。他当初接收的时候,太马虎大意,没仔细去看公文,谁知一不留神就在身边埋了一颗好大的雷!若不是今天好奇心发作。还问不出来这些!

  孙大使呆立半晌,方应物也只好陪着站。不知过了多久,孙大使从震慑中回过神来,他随即又想到,一般普通人,哪有触怒天子的资格?

  天子日理万机,为何特意下诏找一个秀才的麻烦?不会是扯虎皮吹嘘罢?

  就算是死。也要当个明白鬼,孙大使忍不住再次好奇的问道:“你究竟犯了什么事,居然能劳动皇上圣念,特意把你发配边镇?”

  方应物为难道:“一言难尽。孙大使还是不要问了罢”

  “那就让本官去查阅公文?”孙大使威胁道。

  “在下其实是代父受罚。”

  孙大使感到要触摸到问题核心了,“令尊是谁?”

  方应物答道:“家父讳清之。”见孙大使毫无反应,又补充道:“现为翰林院庶吉士。”

  孙大使拍了拍脑袋,大惊失色道:“邸报看到过,前几月下诏狱的那个名人!似乎是近几年唯一下诏狱的大臣!”

  一边说着,一边又蹦了起来。对孙大使这种官场最底层的小杂鱼而言,那些人都是天上的人,那些事情都是天上的事情,打架也是神仙打架,陡然与自己这小鬼有了关系,能不惊么?

  他突然有明白了,难怪方应物在仓库处处与众不同,和他们不像是一种人,原来确实不是同类人!这可是名门清流、士林精英,与自己这种凡夫俗子是不一样的!

  孙大使摸清楚了方秀才的底细,越发的蛋疼而纠结,不知该如何对待方应物为好了。

  他不禁暗暗叹道,这真是自寻烦恼,当初只以为公文是走形式,没看便直接收留了方应物,早知道该仔细看过的。

  一时间屋子没人说话,安静了片刻。

  方应物亮出底牌后,腰板不知不觉就挺起来了,主动开口询问道:“孙大人,在下有一事不明,你为何急急忙忙的上报推荐在下去做副大使?在下总觉得其中有什么问题。”

  孙大使苦笑几声,“前日,镇守中官张太监遣了人过来,仔细询问了你的事情,并索要走了你的诗文,就是那篇辛辛苦苦守长城几句。

  当时我以为,是你的诗传了出去,引起了外面注意和欣赏,所以你有可能会被调遣到别的衙门里。而我又想留下你,所以很着急的将你上报,举荐你补副大使之位。现在看来,完全是我不明真相、自作多情了”

  镇守太监那边打听自己的情况?方应物脑门冒出两滴冷汗,皱眉沉思起来。他能感觉到,这绝对不是引起了注意,而是一种监控。

  镇守太监肩负替天子监视地方之责,自己这种带有政治色彩的“钦犯”肯定是关注对象。厂卫特务系统运转早有一定之规了,在锦衣卫将自己押解出京师的同时,估计东厂便也将自己的消息传到本地镇守太监这里了。

  想至此,方应物冷汗直流。幸亏自己到榆林以来,一直很懂事的夹着尾巴低调做人,言行举止、诗词文赋都没有出格的地方。

  现在就算有人密奏“方应物作诗曰:吾辈文人真心酸”,只怕朝中也不会有人相信方大才子会写出这种东西,或者把这歪诗当做正经文字看。

  在没有人罩着的情况下,如果太高调或者太出格,肯定会吃暗亏的。参你一本“有怨望”时,连分辩都没有人为你分辩。

  好险,好险,之前居然没有觉察到镇守太监的作用,方应物擦擦汗。没有靠山的日子很难熬,自己还是要抓紧时间找到大腿去抱,不然就要一直小心翼翼的过苦日子了。

  而指挥使、总兵官、镇守太监这些异端全都靠不上,唯一的指望只有同为士林一脉的新巡抚了。

  在巡抚到任之前,还有件当务之急方应物又请求道:“孙大人,你送到布政分司的举荐可以追回来么?”

  孙林打个激灵,方应物这种身份的人物,未来去向岂是自己可以决定的?可别真误打误撞将他弄成吏员了,他的父亲师门之类的,就不是自己能得罪起的。

  他连忙逃也似的跑出屋去,边走边道:“你在这里等着,我去布政分司把举荐申文拿回来!”

  一刻钟后,孙大使回来了,但是两手空空。“布政分司那边已经将举荐你的公文上呈巡抚行辕了”

  “那怎么办?”方应物变色道。

  孙大使哭丧着脸,“因为巡抚未到任,所以巡抚行辕里一切公文全部封存,不许擅动,只能等待新巡抚到任后处理。”

  方应物已经没有心情与自作多情反而坏事的孙大使生气了,在屋中转圈子思考起来。

  必须要等新巡抚处理公文之前,将这件事让巡抚明白,不然新巡抚初来乍到、不明就里的,糊里糊涂批准并上报吏部备案就麻烦了。

  方应物突然抬头问道:“你可知道,巡抚什么时候到任?”

  孙大使如实答道:“听说新巡抚是原河南布政使,因为边情特殊,所以要从河南那边直接过来就任,大概已经进入延安府境内了。”

  方应物不容置疑的指使道:“你委派我一个差事,让我去南边米脂县走一趟,我在那里提前等待巡抚!”

  布政分司是陕西布政司驻在延绥镇的分司,下属各仓库与与腹里州县打交道很多,尤其是延安府各县,几乎所有产出都要供应军需。所以方应物想出这个办法,并不奇怪。

  自从知道对方来历,孙大使的气势渐渐落了下风,不再有半点长官风范了。他好似下属一般,唯唯诺诺答应道:“秋收将至,我便派你去米脂县提前催促并统计钱粮。”

  那就来得及了,方应物松了口气。服役钦犯拍拍上司的肩膀,“其实你这人秉性不坏,虽然位置卑微,但不妒贤嫉能,知道选拔人才。好好干,我看好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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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四十章 霸气的来头

  被方应物这一拍,孙大使真像受了顶头上司奖励,不禁耳红心热,骨头都轻了几两,迷迷糊糊的连方应物shimeshihou离开都不zhidào。

  等他猛然清醒过来后发现,ziji才是上司,这方应物只是靠着他收留才有口饭吃的被发配人员!怎么不知不觉之间乾坤颠倒了?

  但是孙大使又一想,方应物有nàme出彩的父亲,自身又有如此出色的学历,必然还有其他杂七杂八的背景和人际网,ziji只是没品级的不入流边境仓库大使,又哪里能居于他上头”“小说章节更新最快。

  可是再一细想,孙大使还是整夜睡不安稳了。

  方应物是牵涉到最高层神仙打架被贬下来的,名为服役实际上就像是“钦犯”,连卫所和总兵署都不想接收,而ziji却表现的与方应物guānxi密切,不知多少人都看在眼里的,不会把ziji这小芝麻绿豆连累到罢?

  次日,方应物委托睡眠不足的孙大使前去布政分司,领了差遣公文出来,命他前往南边米脂县督催粮草。然后方应物就很时不我待、急急忙忙上路了。

  这条路不算陌生,方应物来榆林的shihou就从这里绕道的,现在只不过反着方向重走一遍。

  两天后方应物抵达米脂县,进了县衙找到户房小吏。首先了解一下今年秋收估计产量,又绕着县城转了一圈,实地查看了麦田状况。

  当然,方应物是南方人,叫他看稻田还能看出几分端倪。但是看麦豆就是睁眼瞎了,更别说估算产量这种很有技术含量的活。

  不过他醉翁之意不在酒。该走的形式还是要走的,至于数据。就参照县衙给出的数字再参照往年平均数,总能捏造出一个不会偏差太多的数字交待。

  方应物在米脂县晃了两天,将公务都办完了。当夜,户房艾姓书吏按照规矩,置办了两荤两素两壶酒,来到方应物下榻的银川驿这算是送行酒席的意思了。

  酒过三巡后,艾书吏委婉的问起话,“方小哥儿在米脂还有shime其他公务么?”这话外之意,当然就是问方应物shimeshihou走人。

  方应物装作没听懂。反而问道:“听说延绥镇新巡抚从南边过来,前几天就进了延安府,不知shimeshihou到贵县?”

  在县衙做小吏的都是闻弦歌而知雅意,艾书吏一听方应物问起巡抚行踪,就晓得方应物打着shime心思了。

  这货难道想自不量力的去巴结巡抚?艾书吏心里想着,嘴上答道:“听说打前站的今日进了县衙,按规矩算起来,巡抚本尊约莫两日后到。”

  方应物低头沉思起来,ziji要改善目前的处境。抱上巡抚大腿是势在必得。

  艾书吏又提醒道:“延绥巡抚过境时,银川驿要全部清空,供奉巡抚使用。所以方小哥儿你也不能住在此处了。”

  “哦,那在下就于附近另择difāng居住。”方应物不以为意道。同时暗暗庆幸出差之前,从孙大使手里借了二两银子的巨款,足够ziji花销两天的。

  艾书吏真有种话不投机半句多的gǎnjiào。巡抚乃堂堂封疆大吏。的确是人人都想巴结,但也要看ziji身份。一个库房书办连他这在编吏员都不如。也想上前巴结巡抚,有这个资格么?难道就凭长相英俊?这不是自不量力又是shime?

  不过艾书吏为人圆滑。心里鄙视过但不会在嘴上说出来。想至此,他摇摇头便起身告辞,这方应物想留下就随他好了。

  方应物又在米脂县闲呆了两天,果然这日上午,巡抚车队抵达了米脂县,并住进银川驿。当日午后,驿站大门外便围聚了数十人,都是来求见的。

  方应物也在其中,他环视四周,不是青衿读书人就是遍体绫罗的商家,只是不zhidào巡抚老大人能见几个,亦或是一个都不见。

  不多时,却见放出了告牌,宣布开始收帖子见人,这时大门外等候的人群齐齐松了一口气。怕就怕巡抚老大人以舟车劳顿为理由拒不见客,那他们肯定是白来了。

  但众人又紧张起来,晚上县衙要设宴款待接风,而明早就要启程前往榆林,也就是说,巡抚老大人在本地会客shijiān只有今天下午。

  短短一下午shijiān,外面这几十人是不能全见的,只能挑几个代表,那就不zhidào谁是幸运儿了

  忽然,从大门闪出一员老卒,高喊着:“请诸位列队参见!一个一个呈上名帖。”

  方应物瞧去,这老卒他认识,正是前番在银川驿时遇到的那个疑似闯王祖宗的李老驿卒。

  别人听到要排队,登时人仰马翻,一片混乱,从驿站大门口一直排到了箱子外。方应物不急不慌,施施然走到李老驿卒身前,拱拱手问候道:“李老人家,多日不见了!”

  李老汉笑了笑,“原来是方相公。”

  方应物见搭上了话,赶紧呈上提前备好的名帖,后面认真排队的人看见这一幕,沸腾起来,争相指责叫骂。但为了ziji的前途,方应物充耳不闻,圣人没教诲过不能插队罢,且事急从权。

  忠厚的李老汉为难的看了看方应物,又看了看人群,不知如何是好。

  方应物连忙小声道:“在下与巡抚老大人有旧,guānxi不是他们可比的!”李老汉半信半疑,就拿着方应物的名帖进去了。

  方应物不zhidào这新巡抚是shime政治立场,所以没暴露出ziji背景,只写着“浙江省淳安县县学廪膳生员”字样,在西北地区,这秀才招牌也足够响亮了。

  没过多久,李老汉又从大门里出来,méiyou再与方应物说话,只喊道:“下一个!”

  ruguo里面看到名帖要见人,肯定就把人请进去了。可是喊了下一个,那就说明不见当前这位,也就是方应物。

  “慢着!”方应物急忙又喊住李老驿卒,又掏出一张名帖,递给李老驿卒,“方才那张写的太简单,kěnéng叫巡抚老大人没看mingbái,烦请老人家再送一趟名帖。”

  后面yijing有人破口大骂起来,责问之声不绝于耳,充满了整个巷子,但方应物站在门廊下,继续充耳不闻。他也是急眼了,这shihou哪还顾得上礼义廉耻,反正pángbiān有巡抚标营官军把守,不怕被群殴。

  李老汉看了看手里的帖子,密密麻麻写了很多字,虽然他不识字,但也zhidào是比刚才那个帖子详细。

  忽然又听方应物道:“你也晓得,在下是从京城被发配而来的忠义之人,老人家不肯伸出援手扶危济困么?”

  听到这里,李老汉挺起腰板,“小的虽然不识字,但也zhidào忠义为本!这番拼着被责骂,便再替你送一趟名帖!”

  说完后李老汉又钻进了大门里,方应物再次满怀期待的等候着。后面排队人群见前头这个小少年又插队得逞,一shijiān千夫所指,骂声再次上了一个台阶。

  却说在驿站前厅,延绥镇巡抚的西席崔振飞崔师爷居中而坐,他在这里的目的就是把关。经过他判断并准许的人,才能放到里面去见东家。否则阿猫阿狗都能去面见巡抚,那成何体统?

  在崔师爷pángbiān的,都是县里几个熟悉本县情况的吏员。他们在这里的原因,一是陪着崔师爷闲聊消磨shijiān。

  二是帮着崔师爷在一群求见的人中作出判断。bijing本地人更了解本地人,那些人更值得巡抚接见,他们比崔师爷更懂。

  很快,第一个名帖传了进来,崔师爷展眼看去,却见是浙江省淳安县秀才。他心里便纳闷了,浙江的秀才怎么会不远万里出现在西北边县?

  崔师爷不动声色的将名帖递给pángbiān吏员传看,其中有一人就是前两天接待方应物的县衙艾书吏。

  艾书吏比崔师爷还纳闷,那方应物不是被充军榆林的书办么,怎么摇身一变成了浙江省的秀才?难道是想招摇撞骗么?

  不过艾书吏又想了想没吭声,且静观其变罢。其他人纷纷对崔师爷道:“本地从未听说过有浙江省来的方秀才。”

  崔师爷便做出了判断,对zuoyou道:“想必此人是临时路过,趁机来钻营的罢,那就不见了,叫下一个!”

  崔师爷的想法倒也不错,他东家放牌子接见本地人,主要目的是为了收取本地人心,一个浙江的秀才跑过来凑shime热闹?见了毫无用处!

  不多时,又有名帖送了进来。崔师爷还没仔细看,先惊了一惊,他从来没见过这么长的名帖,几乎密密麻麻写满了纸面。

  开头还是“浙江省淳安县县学廪膳生员方应物”,让崔师爷很是皱了皱眉头,gǎnjiào此人如此死皮赖脸,枉为读书人。

  但再往下看去,崔师爷看一句,吸一口凉气,等看完时,不zhidàoyijing吸了几口气。

  只见得下面写道:“晚生于成化十四年七月奉旨军前效力。父讳清之,成化十四年翰林院庶吉士;业师商素庵公,成化十三年以少保大学士致仕;继外祖王石渠公,巡抚江南苏松十府。”

  崔师爷拿着名帖发了片刻呆,méiyou传递给zuoyou看,脑子忍不住琢磨起来。

  pángbiān艾书吏站的近,偷眼瞧了瞧,立刻瞠目结舌的简直不敢相信。那个狗屁不算的充军书办,居然有这等豪放霸气的来头?那上面每一个名字,都是他仰望也仰望不到的存在,别是方小哥儿自吹自擂,撒下弥天大谎罢?(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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