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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侠玄幻] 择天记【作者:猫腻】(4月18日更新至“第一百三十五章 临兵斗者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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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二章 初雪落
  
  都知道陈长生今天要杀人,人们盯着京都很多地方,北兵司胡自然是重中之重,就连皇宫也没有放过。然而没有人能够想到,他走出离宫之后,没去北兵马司胡同,没去皇宫,而是去了魏府。
  
  这让很多人都有些措手不及,然后生出与周通相同的疑惑。
  
  魏府是什么府?为什么陈长生先去了这里,难道在他心目中,这里的重要性还排在皇宫和周狱之前?
  
  紧接着,有些人想了起来,当朝礼部侍郎姓魏,刚刚被他休掉的妻子姓薛,是薛府的大小姐。
  
  难道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陈长生去魏府做什么?替薛府出气?还是想要劝说魏侍郎与妻子重归与好?
  
  魏侍郎刚认出陈长生的那一刻,便开始紧张地思考对方的来意,也得出过类似的结论。
  
  陈长生肯定是来替薛府出气的,或者,他是来“劝”自己与薛之华复合的。
  
  这里的劝字,当然是逼字。
  
  魏侍郎有些生气,但不敢表现出来。
  
  如果他真把下堂妻接回来,魏府当然会失些面子,他肯定要受不少委屈,但……还能怎么办呢?
  
  陈长生是未来的教宗,权力地位远他之上。
  
  他已经做好准备,当陈长生提出要求后,他应该怎样紧张愤怒却又不过于激动、勉强但依然不失风范地接受对方的要求。
  
  便在这时,陈长生说出了自己的来意,眼睛明亮,态度端正,声音诚恳——我来杀你。
  
  雪花飘飘,落在庭院里,天地间一片死寂。
  
  魏侍郎站在雪中,脸色苍白,微微张嘴,很长时间都没有说出话来。
  
  原来,不是来闹事的,也不是来逼婚的,而是,来杀人的。
  
  他是礼部侍郎,在普通人的眼里,仿佛高山般不可攀爬,但这时站在他身前的年轻人,对他来说才是座真正的高山。
  
  未来的教宗要杀你,谁还愿意来救你?除了死亡,你不可能还有别的结局。
  
  ?你应该紧张愤怒却又不过于激动、勉强但依然不失风范地接受对方的要求……去死。
  
  没有人想死。
  
  “我虽然做了很错的事情,但并没有必须去死的道理。”
  
  魏侍郎盯着陈长生的眼睛,眼神变得格外幽暗,呼吸变得极其急促。
  
  “是的,无论周律还是教典,都没有说,逐妻下堂便要被处死,换作以前,我肯定不会杀你,但现在我的想法有所不同,矫枉并不需要一定过正,但做错事一定要付出代价,要被人看见,你忘恩负义,我要告诉世人与教徒,你这样做是错的。”
  
  陈长生最后说道:“而惩罚丑恶,便是歌颂美好。”
  
  说这段话的时候,他的眼睛很明亮,语气非常认真。他不是在说假话,不是在刻意嘲弄对方,不是想要在临死之前羞辱一番对方,而是真这么想的。他来魏府杀人,就是希望在以后的世界里,像这样的事情能够少一些。
  
  魏侍郎苍白的脸上现出两抹极不正常的红晕,身体开始颤抖起来。
  
  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在他这样的“正常人”看来,现在的陈长生就是个疯子。谁会因为休妻这样的事情付出死亡的代价?就算有些忘恩负义,薄情寡幸,郎心如铁……可是,为什么要死呢?他的妻族,还有被他休掉的妻子,如果不出意外,确实会被朝廷整死,可是……那与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如果这是杀人的借口倒也罢了。
  
  但不是,这就是陈长生杀人的理由。
  
  他的眼睛越明亮,语气越认真,在“正常人”看来,便越疯狂。
  
  魏侍郎望向雪中的院墙,想要找到活下去的可能,现只是徒劳,终生绝望,痛苦地哭出声来。
  
  微雪落在纸上,出很轻微的声音,很脆,就像美好的事物被撕毁时生的呻吟。
  
  那是一张白如初雪的纸,上面有几个黑洞,看着异常恐怖。
  
  一道声音从一个黑洞里传了出来:“都说我是疯子……我看你比我还要疯。”
  
  ……
  
  ……
  
  很多人都知道,画甲肖张的心性暴烈,精神有些问题。
  
  但今年初冬,当他在雪里看到陈长生睁着明亮的眼睛、用认真的语气对魏侍郎述说自己的杀意时,生出一种极其怪异的感觉。
  
  他觉得陈长生才是个疯子,一个一本正经的疯子,这让他很吃惊。
  
  陈长生看见树后的肖张时,也很吃惊。整个京都,没有任何人知道他会来魏府,相信这时候很多人正在向这边赶过来,为何肖张会提前在这里等着自己?
  
  “你怎么会在这里?”他一脸惊讶问道。
  
  同时,那把锋寒至极、无垢亦无霜的短剑,已经刺破了衣袖以及三人之间讶色,来到了魏侍郎的咽喉之前。
  
  肖张脸上覆着白纸,自然没有表情,但所有看到这张白纸的人,仿佛都看到了不屑。
  
  这份不屑自然是针对陈长生的剑,如同无声的怪笑,充满了嘲弄的意味。
  
  你居然敢当着我的面杀人?
  
  铁枪破飞雪而起,振衣连袂而动,破寒意,而要开天地。
  
  只需动念,锋寒无比的铁枪之尖,便要与陈长生的剑相遇。
  
  陈长生的天赋再如何了得,哪怕在国教学院里胜了林老公公,今日剑与枪正面相遇,又如何是肖张的对手?
  
  下一刻,肖张的铁枪便会破了陈长生的剑。
  
  他会站在魏侍郎的身前。
  
  京都初雪这天的第一场刺杀,便会无疾而终。
  
  哪怕到了这一刻,看起来,似乎这都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然而,终究会有意外。
  
  比如今日。
  
  肖张脸上的白纸哗哗作响,那份不宣诸口的嘲弄与不屑消失无踪。
  
  无声的怪笑变成了真实的怪叫,响彻整座周府,撕裂了雪空。
  
  铁枪的痕迹生了极微妙的偏差。
  
  没能刺中那把剑。
  
  寒剑破空而去,带起了一道鲜血。
  
  鲜血冲入飞雪之中,化作一幅美丽的画面。
  
  一个事物破空而起,呜呜乱转,高旋转,然后落下,溅起几缕冰雪。
  
  那是魏侍郎的头颅,未能闭眼。
  
  肖张霍然抬头,望向前方,面色骤寒,如见深渊。
  
  魏府门口,出现了一位青衣人。
  
  那人双眉微耷,十分愁苦,百分不愿,怀里抱着一把未出鞘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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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三章 闻道有先后
  
  天凉王破,终于在京都现出了身影。
  
  看着门外的青衣人,陈长生才明白,为何会在这里遇到肖张。
  
  世间最了解你的人,往往不是你的朋友,而是你的敌人。
  
  这句话很老套,也很老套地经常正确。
  
  整座京都,没有一人会想到,王破会来魏府,只有肖张想到了,所以他潜入魏府等着,只是没想到,先等来的却是陈长生。
  
  王破看着微雪里的陈长生,有些意外,然后展颜笑了起来。
  
  随着这一笑,耷拉着的眉向上挑起,仿佛阳光穿透层云,令人心折。
  
  原来你也在这里。
  
  这种不约而同的感觉很好。
  
  陈长生和王破,果然是同道中人,走的道路往往相同,去的地方往往也是同一个地方。
  
  无论是充满死亡阴影的深渊,还是星海之上的神国,是戒备森严的皇宫,还是无人知晓的魏府,其实都无所谓。
  
  王破向陈长生出邀请:“一道?”
  
  “好啊。”陈长生毫不犹豫,接受了这个邀请,抬步向府外走去,右手轻震,血滴自剑上落入雪中,仿佛梅花。
  
  肖张很是恼怒,看着二人喝道:“喂!”
  
  他手握铁枪,站在风雪之间,自有一股悍然暴烈的气势冲天而起。
  
  然而王破看都没有看他一眼,陈长生回头看了他一眼,揖手为礼,然后转身继续前行。
  
  王破的无视以及陈长生的淡然,让肖张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叫了起来:“啊呀呀呀!真是气死我了!”
  
  他的叫声很难听,沙哑又有些尖锐,就像是沙漠上已经很多天没能喝到水的乌鸦。
  
  这时候陈长生已经走到魏府外,与王破站在了一起。
  
  听着肖张的怪叫声,王破的眉再次耷拉了下来,带着些无奈问道:“你究竟想做什么?”
  
  从很年轻的时候,他与肖张、梁王孙、荀梅还有小德这些天才,便经常对战切磋,有时候是在大朝试,有时候是在煮石大,有时候在周园,有时候在天书陵,有时在拥蓝关,有时在浔阳城,彼此之间虽是对手敌人,但要说熟悉程度,甚至要过家人。
  
  “我想做什么?当然是和你打一架!”
  
  肖张沉声喝道,脸上的白纸随风雪而起,哗哗作响,很是惊心动魄。
  
  王破却依然平静,甚至有些木讷,完全没有如临大敌的感觉。
  
  他不知道在想什么,总之很认真地想了一段时间,然后对肖张说道:“你打不过我。”
  
  这是实话,所以更伤人。
  
  肖张暴怒,右手仿佛要把握着的铁枪生生扼断一般。
  
  不等他出手,王破接着说道:“而且我今天有别的事情要做,如果你非要出手,我可能不会留手。”
  
  肖张怒极反笑,哑声说道:“难道过往二十年间你留过手?”
  
  王破说道:“以往即便不留手,也很难当场杀死你,但今天不同。”
  
  肖张喝道:“哪里不同?”
  
  王破说道:“现在我们是两个人,你会死的。”
  
  肖张气息一滞。
  
  这依然是实话,所以还是很伤人,不好回答。
  
  肖张是真没有想到,陈长生会出现在魏府。
  
  如果是王破,他哪怕不敌,也不会害怕。
  
  如果是陈长生,他有绝对的自信,可以把其挑于枪下。
  
  但如果他的对手是王破加陈长生,那么他真没有丝毫胜机,而且真有可能会死。
  
  只不过,这并不符合王破的行事,就像他入京都便消声匿迹一样。
  
  他看着王破喝道:“你居然愿意与人联手?”
  
  王破说道:“我和他在浔阳城里便联过手。而且今天我要做的事情比较重要,不能被你阻拦。”
  
  肖张问道:“你到底要去做什么?你应该很清楚,只要你走到大街上,所有人都会来杀你。”
  
  “我要去杀周通。”
  
  王破的回答很平静,很坦然:“我以为你早就知道了。”
  
  从王破现身后,陈长生便一直没有说话。
  
  他现在的身份地位虽然不比王破和肖张稍弱,但基于对前辈的尊敬,他愿意保持沉默。
  
  肖张没有落下他,问道:“你又为什么一定要杀周通?”
  
  陈长生的回答很认真:“就像杀魏侍郎一样,这样才能告诉世人,这样做是错的,让世间这样的人与事出现的少些。”
  
  王破在旁听着很欣慰,说道:“不错,忘恩负义是错,卖主求荣也是错,既然做了错事,就要付出代价。”
  
  “卖主?天海娘娘可不是什么好人,怎么没见你们来杀。”肖张冷笑道。
  
  王破说道:“因为杀天海我没有把握,所以也就没有勇气。”
  
  肖张说道:“现在你有杀周通的把握?”
  
  王破说道:“是的,因为我的刀更快了。”
  
  肖张厉声喝道:“哪来这么多道理,为了活着,有什么事情不可以做?”
  
  “你们有你们的道理,我们有我们的道理,两相抵触怎么办?我以前没想明白,最近才想清楚。”
  
  王破看着他的眼睛认真说道:“把你们杀死,那自然就是我们的道理赢了。”
  
  陈长生说道:“就是这个道理。”
  
  肖张沉默了会儿,说道:“听着好像有些道理。”
  
  王破平静说道:“如果你认同这个道理,那么就不要试图留下我们,不然我们真的会杀死你。”
  
  肖张盯着他的眼睛说道:“数十年来无数场对战,你从来没有对我说过这么多话。”
  
  王破说道:“因为我想说服你。”
  
  肖张说道:“为什么要说服我?”
  
  王破说道:“因为这样就可以不用对你出刀。”
  
  数十日前,整个大6都知道他离开了槐院,来了京都。
  
  从时至今,他一刀未。
  
  他的刀意,已经被积蕴到难以想象的程度。
  
  如果肖张此时出枪,必然不是这一刀的对手。
  
  但他没有自信,还能在京都的大街上往前走多远。
  
  ……
  
  ……
  
  风雪里,王破与陈长生在街上走着,一前一后。
  
  没有并肩,是因为陈长生坚持,他觉得自己还配不上。
  
  仿佛回到了浔阳城,他们也是一前一后,面对着神圣领域的强者,浑身浴血,至死不休。
  
  只不过那时候,他们是在突围,今天是去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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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四章 术业有专攻
  
  街上飘着雪,水上覆着冰。
  
  初冬的京都,?那般的寂清。
  
  王破和陈长生,沿着洛水行走,街上空旷无人,只有雪不停地落着,仿佛已经落了十年。
  
  在街道两侧的民宅里,在墙后,在洛水里的船上,在桥后,在阴暗的天地里,不知隐藏着多少人。
  
  那些人来自诸州郡,王府,诸部,诸衙,有衙役,有捕快,有清客,有家仆,有英雄,有好汉。
  
  然而,冰面渐被冬日薰软,枯柳轻轻摆荡,依然没有人出手,微雪里两道身影,没有受到任何打扰。
  
  因为朝廷里的高手始终没有出现,这些衙役捕快,清客家仆,哪里敢抢先出手?
  
  至于那些以英雄好汉自居的各州强者,又哪里有脸敢向王破和陈长生出手?
  
  当朝礼部侍郎被暗杀,这是很大的罪名,大周朝廷有足够的理由通缉王破,星空之誓也就此结束。
  
  朝廷也有理由要求陈长生和离宫给出交待。
  
  京都已经戒严。
  
  北兵马司胡同外,那个浑身带着铁寒味道的男人已经睁开了眼睛。
  
  直至此时,朝廷始终没有什么动静,自然是因为有别的原因。
  
  保合塔前,早已整装待的羽林军,被国教骑兵拦住了,两道如黑潮般的骑兵阵势,随时可能相遇。
  
  城门司前,到处都是青藤五院的教习与师生,徐世绩脸色铁青,却没有办法下令让骑兵向外冲去。
  
  风雪里,王破和陈长生继续行走,偶尔驻足对寒柳雪岸说上几句,就像是真正的游客。
  
  他们到了哪里,他们做了什么,各处生了什么事情,为何直到现在,都没有人拦截他们?
  
  这些情报,在最短的时间里,聚到了那座曾经落满海棠花、如今只余枯枝的庭院里。
  
  周通坐在太师椅里,大红色的官袍颜色愈深沉,仿佛真正的血,脸色越苍白,仿佛真正的雪。
  
  整座京都,现在都在看着洛水畔那两个人。
  
  整个世界,都知道那两个人要来这里杀他。
  
  按道理来说,即便那两个人是王破和陈长生,也没有可能走到北兵马司胡同。
  
  可今天的情形有些诡异。
  
  离宫方面,似乎真的想随陈长生一起疯。
  
  还有很多人在冷眼旁观,就像看戏。
  
  ……
  
  ……
  
  雪花从离宫的檐角之间落下,在黑色的地面上画出一方白色的图案。一位满身贵气的妇人站在白色图案的中间,想着小时候在大西洲皇宫里堆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雪人,想着女儿临行前那委屈的小模样,没有因此而心生软弱,语气反而变得愈强硬起来。
  
  “按道理来说,我是外人,今天这场戏,在旁看着就好,但如果真的出了事,会影响到北伐。”
  
  教宗看着她说道:“所以牧夫人你来见我?”
  
  这位贵妇姓牧,因为她是大西洲的公主,像教宗陛下还有以前的天海圣后,都习惯称她为牧夫人。
  
  她还有一个更了不起的身份——妖族皇后,真正的圣人。
  
  所以哪怕面对着至高无上的教宗陛下,她也没有丝毫让步的意思。
  
  “难道你希望我去见陈长生?”
  
  教宗说道:“或者,你应该去见商。”
  
  牧夫人微微挑眉说道:“现在是他和王破要杀人。”
  
  教宗说道:“总要杀过再说。”
  
  牧夫人没有想到会听到这样的答案,声音微寒说道:“年轻人在胡闹,您何必非要干涉其间?”
  
  “谁都是从年轻的时候过来的,而且王破是普通的年轻人吗?不是,陈长生是吗?也不是,他是我的传人,是你女儿的老师。”教宗笑容渐敛,缓声说道:“你应该希望他能够成功。”
  
  牧夫人看着他忽然说道:“妖族从来没有请求过您做任何事。”
  
  教宗苍老的眼睛里,忽然闪过一抹光芒,有些刺眼,有些锋芒。
  
  牧夫人神情不变,说道:“您明白我的意思。”
  
  教宗淡然说道:“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如果我真的不顾大局,周通三百年前就已经死了。”
  
  这已经算是承诺,但牧夫人明显觉得还不够,说道:“那国教骑兵是谁派过去的?”
  
  教宗叹了口气,不再回答这个问题,转身向宫殿深处走去。
  
  茅秋雨不知何时出现,对着牧夫人极有礼数地伸开手臂,说道:“您请这边走。”
  
  ……
  
  ……
  
  妖族与大西洲的态度,无法改变教宗陛下的想法,但正如教宗陛下所言,他向来最看重的便是大局。
  
  初雪的京都,离宫替王破和陈长生解决了很多问题,让长街的冷清空旷持续了更长时间,但没有一位国教大人物会出手相助。
  
  那样的话,国教与朝廷便会真正地撕破脸,如牧夫人担忧的那样,影响到日后北伐魔族的大局。
  
  对于眼前的局面,牧夫人不是很满意,因为她不想王破和陈长生的疯狂行为成功,也不想他们死。
  
  现在朝廷早有准备,必然在北兵司胡同埋伏着无数强者,最关键的是,铁树一定会出现。
  
  怎么看,王破和陈长生都必死无疑。
  
  很多人都是这样想的。
  
  所以,他们看着在冷清的长街上,在飘舞的微雪里前行的那两道身影,总能看出一些悲壮的意味。
  
  风萧萧兮洛水寒。
  
  王破和陈长生却没有这种自觉。
  
  他们沿着洛水行走,说些故纸堆里的陈年旧事,比如王之策当年如何,说些最近数年的变化,比如去年奈何桥被船撞了几次。
  
  且行且闲谈,踏雪不寻梅,顾盼不嚣张,只是举步落步,自然调整,渐与天地相合。
  
  然后,就走到了北兵马司胡同。
  
  没有看见如潮水般的骑兵,没有如暴雨般的弩箭。
  
  在清旷的雪街上,他们只看到了一个人。
  
  那个人浑身寒意,锋芒隐在衣衫之间,不与微雪同世界,自有出离世俗意。
  
  这是位神圣领域的强者。
  
  “铁树,境界深厚至极,不以妙胜,只以力取,以战力论,八方风雨里可进前三。”
  
  王破对陈长生说道。
  
  当初在浔阳城,他与陈长生联手对战朱洛,没有任何胜机,就连一点机会都没有。
  
  今天出现在雪街上的铁树,境界实力与朱洛相仿,年龄更小,气血意志正在全盛之时。
  
  正如王破评论的那样,单以战力论,铁树与别样红以及另外一位老怪物,最是强大。
  
  即便天机老人复生,在这方面也不见得比他更强。
  
  今天他们要面对的,便是这样的一个人。
  
  铁树没有站在街上,而是坐在街边的一张桌旁。
  
  桌旁有几把椅子。
  
  “就此分开吧。”
  
  “好。”
  
  “我去坐一坐。”
  
  “好。”
  
  简单的两句对话结束。
  
  陈长生和王破在街上分开。
  
  王破向街边走去。
  
  陈长生向街头的那座庭院走去。
  
  王破要去那张桌边坐一坐。
  
  坐一坐,就是会一会。
  
  他要会一会铁树。
  
  虽然他是逍遥榜,年轻一代里无可质疑的第一高手,但和铁树这种传奇强者比起来,还差得很远。
  
  可是,谁都不敢说他必然会输。
  
  因为他是王破。
  
  家破人亡,流浪到淡水,行走到天南,他一辈子都在对抗强大的命运。
  
  无论是大周朝廷,还是朱洛这样的强者。
  
  到今天为止,他还没有真正的赢过一场,但他也没有输过。
  
  天凉王破,最擅长以弱敌强。
  
  街尽头那座庭院,曾经开满海棠花,今夜落满了雪。
  
  陈长生向那边走了过去,神情平静,脚步稳定,呼吸吐纳心自在。
  
  他知道,那座庭院里肯定隐藏着很多刺客、杀手、强者,还有位聚星上境的周通大人。
  
  但他毫无惧意,因为他来过这里。
  
  那一次他没能杀死周通,今天一定能。
  
  他有信心,于万军之中,取周通级。
  
  因为他修的道,学的剑,本来就是万人敌。
  
  只不过除了荒原南归在茶铺里杀人那次之外,他一直没有机会展现给这个世界看过。
  
  国教陈长生,最擅长以寡敌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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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五章 一座城与一把刀的故事(上)
  
  雪花从天空飘落,落在铁树的鬓间,衣上,并未真地接触到,便伴着一阵极轻微的嗤嗤声,被切割成无数碎屑,绽开无数朵小花。
  
  这个男人仿佛是铁做的,比风雪还要更加寒冷,衣衫之下隐藏着无数锋芒,比刀枪还要可怕。
  
  王破走到桌旁,看了他一眼,然后坐下,平静地把铁刀搁到桌上。
  
  他的动作很稳定,很轻,没有出任何声音,就像雪落无声。
  
  雪花也落在他的鬓间、衣上,或者滚落,或者轻粘,然后落在刀上,如落下的黄叶般,渐渐覆住鞘,不露半点锋芒的意味。
  
  看着这幕画面,铁树漠然的神情渐渐生了些变化,不是警惕,不是凝重,而是感慨。
  
  在潭柘庙里,他在满天黄叶里闭上眼睛的时候,也和此时一样,看到过类似的画面。
  
  他看着现在的王破,眼里却是当年那个走出汶水城的布衣青年的身影。
  
  “我今天可能会说比较多的话。”
  
  他对王破说道。
  
  王破望向风雪那头的庭院,意思很清楚。
  
  铁树神情漠然说道:“陈长生不可能得手,所以我有很长的时间。”
  
  王破的看法不同,但也正因为如此,他自然不介意多坐会儿。
  
  “前辈请讲。”
  
  “当年你离开汶水城的时候,很多人都去看你……”
  
  听到这句话,王破耷拉着的双眉微微挑起,然后落下。
  
  作为天凉郡王家最后一名男丁,他若死了,王家也就真的破了。
  
  太宗皇帝当年那句戏言,便会成真。
  
  所以,他自幼到处躲藏,在梁王府以及某些古道热肠的修道前辈帮助下,很艰难地成长着。
  
  朱阀势力太大,尤其是在他拥有了修道天才的名声之后,面临的局面更加危险,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唐老太爷派人把他接进了汶水城。
  
  他在汶水做了数年帐房先生,便是唐家在庇护他。
  
  数年之后,他决定离开汶水,唐老太爷也同意了他的决定。
  
  这个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大6。
  
  王破敢离开汶水、脱离唐家的庇护,意味着,在数年的帐房生涯之后,他已经成长到有足够的自信——只要朱洛囿于星空之誓无法亲自出手,或者朝廷不动用军队或者大阵仗,便很难杀死他。
  
  所有人都知道,王破现在已经很强,但他究竟强到了什么程度?
  
  他离开汶水城的那天,很多人都去了城外的官道,包括一些大人物。
  
  人们很清楚,无论是朱阀、绝情宗还是朝廷,都一定会向王破出手,那天的汶水城外,一定会有好一番热闹。
  
  “我也去了。”铁树看着他的眼睛说道。
  
  王破第一次知道这件事情,说道:“没想到。”
  
  按道理来说,他当年只是一个颇有潜质的修道青年天才,无论如何,也很难惊动铁树这样的神圣领域强者。
  
  “因为当年苏离在汶水城见到你后,做过一番点评,别人不知道,我们这些人自然是知道的。”
  
  铁树说道:“他说,你的刀将来一定会比前人更强。”
  
  听着这话,王破没有说话。
  
  即便是他,面对着这样的赞誉,也只能沉默。
  
  对苏离这样的人来说,用刀的前人,只有一个值得他专门拿出来说,那自然是周独|夫。
  
  “所以我以为你那天一定会死。”
  
  铁树看着他继续说道。
  
  这是个听上去没有道理、实际上是理所当然的推论。
  
  连苏离都如此赞美,朝廷和天凉郡里的大人物,怎么可能还允许他继续成长下去?
  
  王破回忆起当年走出汶水城时的画面,双眉渐渐的挑了起来。
  
  不是得意与骄傲或对荣光的怀念,只是时隔多年,依然难忘其时的侵天杀意。
  
  “我看着你一个人一把走出了汶水城,就像今天一样。”
  
  铁树继续说道:“很多人死了,你还活着,那时候我们就知道,朱家和朝廷遇到了很大的麻烦,现在想来,朱洛自己更是清楚,所以才会有浔阳城里的那一场夜雨,才会有天书陵之前的那番遗言交待。”
  
  王破平静说道:“对他的看重,我并不以为是一种光荣。”
  
  铁树说道:“但他终究是朱洛,他临死前唯一的要求,我们这些人总要帮他做到。”
  
  王破目光微垂,落在被浅雪覆盖的铁刀上。
  
  “当然,我看着你一路行来,也很是唏嘘,并不想杀你。”
  
  铁树说道:“但你不该进京,这是自寻死路。”
  
  王破再次想起当年,也有些唏嘘,然后掸了掸衣袖,让雪花飘落。
  
  整理衣袖,自然是为了握刀。
  
  铁树神情漠然问道:“你今天一定要死?”
  
  王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说道:“其实我很好奇,这个世界上有谁能让你忽然改变主意。”
  
  一片安静,雪落还是无声。
  
  铁树唏嘘的当年,都是真的。
  
  但他说的话是假的。
  
  从潭柘庙到今天,他想杀王破的心意一直没有改变过。
  
  王破非常清楚这一点。
  
  但刚才铁树的意思已经非常清楚,只要王破肯离开京都,他就不会出手。
  
  是谁让他改变了主意,从杀人变成了逐人?
  
  王破不会离开,但他真的很想知道这个答案。
  
  能够影响一位神圣领域强者的心意,不是普通的大人物能够做到的。
  
  看遍整个大6,应该也不会过五个人。
  
  伴着吱呀一声,街旁茶楼的门被推开。
  
  一个很英俊的男人走了出来,看着王破微笑说道:“好久不见。”
  
  看着此人,王破挑起的双眉缓缓落下,说道:“原来是……二爷。”
  
  这个英俊男人以前是汶水城最著名的纨绔,后来渐渐无名。
  
  只有汶水唐家的人才知道,这个人是多么的可怕。
  
  唐家二爷。
  
  王破在汶水唐家生活过,他知道这一点吗?
  
  原来是汶水唐家。
  
  也只有汶水唐家,才能让铁树这样的大人物,在朝廷与商行舟的压力下,依然有改变主意的可能。
  
  唐家二爷望着王破微笑说道:“知道是我,你还要坚持吗?”
  
  这个男人确实很英俊,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风雪缭绕的缘故,隐隐透着丝阴冷的感觉。
  
  王破没有说话。
  
  唐家二爷依然微笑着,问道:“恩重如山是不是四个字?”
  
  王破沉默了会儿,说道:“不错。”
  
  唐家二爷张嘴笑了起来,显得无比喜悦,却没有出任何笑声。
  
  在风雪里,看着有些令人心悸。
  
  然后,他渐渐敛了笑容,看着王破面无表情说道:“今天,你不准出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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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六章 一座城与一把刀的故事(中)
  
  街面上覆着薄薄的一层雪,雪上留着清的一行足迹。
  
  陈长生已经走到了街的尽头,向右转去,便是北兵马司胡同。
  
  十余丈外,能看到一堵院墙,墙后便是那座庭院。
  
  一直没有声音传来,他的身后。
  
  刀声或者战斗的声音。
  
  但他的心神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因为他相信王破。
  
  只要王破在他的身后,哪怕面对的是铁树这样的传奇强者,他也只需要看着眼前。
  
  那堵院墙,以及墙后的庭院。
  
  有风声响起,呼啸着,有些刺耳。
  
  街上的薄雪被卷起,两旁屋檐上的雪落下。
  
  有破风声响起,乱绕着,很是寻常。
  
  一道身影破雪而出。
  
  一把剑破身影而出,刺向他的眉心。
  
  哪怕还隔着数丈远,陈长生都能感觉到那把剑上附着的锋芒与死亡意味。
  
  他的眼睛微眯,不是因为那把剑,而是因为那道身影本身。
  
  飞雪从振荡的衣袂上溅起,有些明亮的光屑在其间若隐若现。
  
  这名在雪里隐藏多时的刺客,仿佛并不在飞溅的雪里,而是在另外一个世界。
  
  那是因为这名刺客拥有自己的世界,那些明亮的光屑,也是证明。
  
  陈长生今天遇到的第一个敌人,是一位聚星境的刺客。
  
  聚星境的修道强者,在诸郡可为大豪,在各宗派可为长老,谁还愿意做一个见不得光的刺客?
  
  这种级别的刺客,非常罕见。
  
  就算是清吏司,也不会有太多。
  
  整个大6,只有一个地方拥有很多。
  
  那是一个很不出名的杀手组织,苏离当年都曾经是其中的一员。
  
  没有人知道那个杀手组织的来历以及所在。
  
  但陈长生知道。
  
  这个杀手组织,实际上归属天机阁所有。
  
  看到这名聚星境刺客的第一眼,看到那种很熟悉的刺杀风格,他便确定了对方的来历。
  
  ——朝廷果然成功地收服了天机阁。
  
  陈长生没有吃惊,而是开始担心刘青。
  
  然后,他凝神于眼,专注于心,向后退去。
  
  只是极简单的一退,隐藏在风雪里的那把阴寒的剑便落了空。
  
  当他的靴底踏破薄雪的同时,呛啷一声,无垢剑出鞘,不再藏锋。
  
  风雪满眼,他根本无法看清那名刺客在哪里。
  
  但他的视线,一直落在风雪里的某处,没有片刻犹疑。
  
  无垢剑的剑意,顺着他的目光侵凌而去。
  
  嗤的一声轻响。
  
  一道鲜血自乱雪里飙射而出。
  
  那名刺客的身影被他的剑意逼了出来,不停疾退,直至最后重重地撞到了院墙上。
  
  墙头的积雪簌簌落下,落在刺客的脸上,然后被涌出的鲜血冲开。
  
  刺客的咽喉上多出了一个极深的血洞。
  
  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惘然与绝望。
  
  他想不明白,陈长生为什么能够看出自己的方位。
  
  即便能看出来,为何他的剑能够如此轻易地破掉自己的星域?
  
  陈长生当然能够破掉这名刺客的星域。
  
  因为他用的是慧剑,有一双慧眼。
  
  现在的他,真元雄厚如山,神识宁柔如海,剑法更是高明至极。
  
  他现在的境界修为,与那些真正的强者比起来,或者还有所不足,但在眼光与剑道层次方面,早已经到了某种高度。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可以用俯视的态度,去面对所有同等境界的对手。
  
  这名刺客同样是聚星境,但修为不如他,用的刺杀手段承自苏离、刘青一脉……如何能够挡得住他的剑?
  
  血融进雪里,混成有些恶心的浆汁,那名刺客从墙上滑落,就这样坐着死去。
  
  陈长生继续向前走去。
  
  他的脚步依然稳定,平缓,神情依然平静,显得很谨慎。
  
  一剑,杀死一名强敌,终究还是损耗了不少心神,更重要的是,他知道,战斗才刚刚开始。
  
  朝廷收服了天机阁,那么眼前这座庭院里,必然会有比他事先推算更多的高手。
  
  他不是周独|夫,也不是苏离,现在才能勉强看到王破的后背,哪里称得上无敌。
  
  那夜他能够闯进那座庭院,杀得周通魂魄俱散,是占了出其不意的便意,今天自然没办法这般简单。
  
  他知道今天肯定会遇到,自己无法战胜的对手,这才是题中应有之意。
  
  他终究太年轻,修道不足三年,世间有不少强者,可以凭着境界实力,强行碾压他,让他的眼光与剑道层次无法挥出来。
  
  比如不再轻敌、不会允许任何意外生的周通。
  
  比如逍遥榜前面的那些强大的男人。
  
  比如这时候出现在他面前的小德。
  
  逍遥榜第五,妖族中生代第一强者,小德。
  
  看着他从雪中走来,小德的眼中隐现一分敬意,不似寒山初遇时那般轻慢不屑。
  
  “今日我会好好送你上路。”
  
  陈长生知道天书陵之变时,小德与肖张,在皇宫一役里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对小德会应朝廷之请出手对付自己,他不应该感到意外,但他这时候确实有些意外。白帝城的使团,现在还在京都里,无论从哪个方面看,小德都不会出手,除非……
  
  他忽然觉得风雪里的寒冷越来越真切。
  
  街上到此时依然没有声音响起,刀声或者战斗声,王破还没有出刀。
  
  风雪里出现了无数人影,都是些高手,相信还有更多刺客与杀手隐藏在暗处。
  
  陈长生看着近在眼前的庭院,沉默了。
  
  因为他明白了。
  
  庭院如此近,今天却不见得能够进。
  
  这时候,他只能看到庭院里的一些画面,比如那道如白线的墙头,以及探出墙头的那棵海棠树。
  
  海棠树早已落完了叶,光秃秃的树枝上承着雪,看着很是凋蔽凄冷。
  
  一片死寂。
  
  ……
  
  ……
  
  当薛家二爷无声而笑的时候,会显得有些滑稽。
  
  而在他的对手看来,这时候的他的脸,其实非常恐怖。
  
  当薛家二爷敛了笑容,没有表情的时候,最是阴冷,就像一个死人。
  
  王破看着这张多年不见、却很难忘记的英俊的、滑稽的、恐怖的、阴冷的、丑陋的脸,忽然生出一种强烈的渴望。
  
  当年在汶水城做帐房先生的时候,他时常会生出这种渴望,只不过因为那四个字,他一直忍着。
  
  恩重如山,确实就是四个字。
  
  汶水唐家,对他恩重如山。
  
  当这座山迎面倒下来的时候,你能做些什么?
  
  王破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他的刀是直的,对世界的看法也是直的。
  
  有仇必雪,有恩必报,这么简单的事情,哪里需要去想。
  
  直到今天,听到薛家二爷说出那句话。
  
  ——你不准出刀。
  
  他的眉耷拉了下来,显得很是愁苦,问道:“这是谁的意思?”
  
  薛家二爷明白他的意思,说道:“当然是老爷子的意思。”
  
  王破看着他,没有说话。
  
  薛家二爷微嘲说道:“如果是我的意思,我怎么会拦你的刀?我会特别高兴地看着你死在铁树的手上。”
  
  王破想了想,说道:“不错。”
  
  薛家二爷说道:“但老爷子他像喜欢孙子一样喜欢你,他不想你死,才会让我来说这句话。”
  
  王破再次沉默。
  
  “刚才你肯定觉得我们唐家准备挟恩图报,很是不耻。”薛家二爷盯着他的眼睛,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说道:“现在现,唐家其实是想保你的命,你没办法瞧不起我们这些商人,是不是觉得很难过?”
  
  王破静静看着他,说道:“既然你想我死,那么可以当作今天你没有说这句话。”
  
  “虽然我想你死,但我也不想你就这么死,死的毫无价值。”
  
  薛家二爷看着他微讽说道:“我不管老爷子怎么想,我只知道,我唐家为了你曾经付出过很多代价,你就是我唐家的一件货物,是我唐家投资的一门生意,你就算要死,也要替我唐家挣足够的银钱回来,怎么能因为这么莫名其妙的原因去死?”
  
  哪有什么英雄好汉,正道沧桑。
  
  真是莫名其妙。
  
  你要死,就该死的有价值,怎么能和那个小孩子去胡闹?
  
  那么,什么是有价值的呢?
  
  王破明白了。
  
  教宗的位置,便是世间最有价值的事物。
  
  兜兜转转,丝丝点点,到头来,原来还是这件事情。
  
  京都初雪的这一天,在很多人看来,是他和陈长生杀死周通的一天。
  
  而在有些人看来,却是陈长生去死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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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七章 一把刀与一座城的故事(下)
  
  王破明白了。
  
  他们想杀周通。
  
  对方想杀他和陈长生。
  
  汶水唐家的选择,基于对他以及陈长生两个人不同的态度,而有所偏差。
  
  但他还有两件事情没有想明白。
  
  如果把唐家当做纯粹的商人,一切以利益为先,那么,唐家为什么要陈长生死?
  
  谁都知道,陈长生与唐棠相交莫逆,他如果能继任教宗,对唐家来说,好处极大。
  
  “白帝城也不同意陈长生继任教宗,这也是很多人想不明白的问题。”
  
  唐家二爷说道:“那是因为,白帝城有更好的选择,而对我唐家来说,陈长生固然是最好的选择,但对我来说,却是最坏的选择。”
  
  与陈长生交好的是唐棠,不是汶水唐家,更不是他唐家二爷。
  
  王破说道:“既然如此,老太爷为何会听你的?”
  
  唐家二爷说道:“你知道的,老爷子最不喜欢圣后娘娘,陈长生做的事情,让老爷子十分不喜。”
  
  便在这时,街尽头的风雪里响起一声清脆的剑鸣,然后有剑光亮起。
  
  陈长生的身影在风雪里若隐若现。
  
  一声闷哼响起,便有血腥味穿透风雪,来到了此间。
  
  那边的战斗已经开始,王破的铁刀还搁在桌上,一动未动。
  
  他的视线从远处收回,落到被雪掩没的铁刀上,说道:“十几天都等不及了吗?”
  
  整个大6都知道,教宗的病已经越来越重,随意秋意转冬雪,时随季至,已经到了最后的十数日。
  
  大周朝廷、白帝城、汶水唐家,就算想要夺得教宗的位置,为何不能再等十几天?
  
  “教宗陛下是圣人,其死之时,必有雷霆相随,必有安排。”
  
  唐家二爷说道:“我们要做的事情,就是打乱他的安排,用最简单的方法,解决日后可能最复杂的事情。”
  
  就算教宗陛下回归星海,举世皆知他的安排,谁敢反对他的遗旨?
  
  一旦国教众志成城,哪怕强如商行舟、谋如汶水唐家,都很难把陈长生赶出离宫。
  
  提前杀死陈长生,肯定要比等他坐上教宗之位后再出手,要简单无数倍。
  
  到此时来看,这是最正确的一种解决方案,但在这个方案出现之前,谁都不会想到这一点。
  
  谁都不会想到,就在教宗陛下即将离开这个世界之前,商行舟非但没有耐心等待,却偏要在他离开这个世界之前……动手。
  
  “这是谁的决定?”王破看着唐家二爷问道。
  
  唐家二爷微笑说道:“自然是道尊的决断,我只不过在恰当的时机,提供了一下我的智慧。”
  
  王破看着他的眼睛,说道:“时隔多年,你依然还是喜欢玩这些手段。”
  
  “不错,因为我只擅长这个。”唐家二爷敛了笑容,淡然说道。
  
  多年前,现在的天道院院长庄之涣在汶水见过他。
  
  从当时到现在,庄之涣都一直惊叹于他的修行天赋,更惊叹于,他会如此浪费自己的修行天赋。
  
  整个世界,只有唐家老太爷大概明白,他为什么会毫不在意珍贵的修行天赋,弃之如敝履。
  
  因为他的修行天赋再高,也高不过王破,他再怎么勤勉修行,也不可能过王破。
  
  很多年前,他便不甘却无比绝望地认识到了这一点。
  
  所以,曾经前途无量的唐家二爷,变成了汶水城里欺男霸女的纨绔,渐渐无名。
  
  谁都不知道,他只是放弃修道,他一直默默在别的方面努力,他清楚只有这样才有战胜王破的可能。
  
  比如智慧,比如谋略,冷酷的设局以及对人心的判断和利用。
  
  “论起打架,我这辈子可能都及不上你。”
  
  “但论起别的方面,你给我提鞋都不配。”
  
  “我最清楚,每个人在乎的是什么,想要的是什么,越不过的门槛提什么,看不到的阴影在哪里。”
  
  “世人皆言,你王破的刀道是直的,沽名卖直,你最在乎的自然是名。”
  
  “今天,我就用你要的名来压你的刀,你又能如何办?”
  
  唐家二爷看着王破,笑了起来。
  
  就像平时那样,他张着嘴,没有任何声音。
  
  先前每句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都是对王破的嘲弄与奚落。
  
  王破看着他的脸,那种渴望或者说冲动变得越来越强烈。
  
  但他能如何做?
  
  他不是沽名卖直之人。
  
  但恩重如山。
  
  这座山就这么压了下来,他难道能够一刀砍过去?
  
  ……
  
  ……
  
  牧夫人走到殿外,抬头向天空望去。
  
  天空正在落雪,雪自云里来,无论旁人怎么看,在她的眼里,雪与云都是羊,有着白而软的毛。
  
  她的目光所及之处,雪花飘散,层云渐动,如牧羊群。
  
  看着这幕画面,茅秋雨的神情变得异常凝重,双袖无风而动。
  
  她收回视线,望向殿旁某处,露出一抹微寒的笑容,问道:“我幼妹就是在这里被你们责罚的?”
  
  除了妖族皇后,她还有个身份是大西洲的大公主,她的幼妹便是曾经的国教巨头——牧酒诗。
  
  当初商行舟想要把陈长生逐出国教,推动牧酒诗成为教宗继承人,当然,与她有极大的关系。
  
  听到这句话,茅秋雨的神情反而变得平静下来,双袖轻拂。
  
  有风卷起殿前的雪,向四周荡去,漫过诸殿间的阴影,露出数道身影。
  
  白石道人。
  
  凌海之王。
  
  桉琳。
  
  司源道人。
  
  国教实力最强的五位巨头,尽数到场。
  
  而且这里是离宫。
  
  就算她是圣人,也不见得能够纵横无敌。
  
  更不要说,教宗陛下虽然重病,但依然是教宗。
  
  茅秋雨看着她沉声问道:“娘娘,难道您真的想与我国教为敌?”
  
  “与寅意见不同,便是与国教为敌?”她平静说道:“难道商就不能代表国教吗?”
  
  茅秋雨与凌海之王等人神情不变,道心却已彻寒。
  
  他们知道,今天如果稍微处理不妥,国教便极有可能迎来自圣女赴南方后最大的一次内争。
  
  商行舟也是国教正统传人,更是教宗陛下的师兄,千年之前,便在离宫生活。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教宗死后,他便是最能代表国教的那个人。
  
  牧夫人的这句话意思非常清楚。
  
  离宫风雪骤疾。
  
  ……
  
  ……
  
  皇宫里的风雪,忽然间变得猛烈了起来。
  
  西风漫卷碎雪,扑打在殿侧的房门上,啪啪作响。
  
  房门被推开,风雪却无法入,因为商行舟从里面走了出来。
  
  为了收服天机阁,为了帮助陛下在最短的时间里稳定朝局,他在这个房间里停留了很多天。
  
  今天,他走了出来。
  
  他准备出宫。
  
  他要去离宫。
  
  十余名境界高妙的道人,从风雪里走来,跟随在他的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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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八章 铁刀的渴望(上)
  
  商行舟没能走出皇宫。
  
  他的意志如滔滔洪流,即将漫过整座京都乃至整个世界,把陈长生吞噬无踪。
  
  这时候,有人站了出来。
  
  教宗还在离宫里,王破还在桌畔,徐有容在南溪斋,南溪斋的少女们被辛教士带人拦在了国教学院里,唐三十六在汶水,折袖失踪。
  
  站出来的那个人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仔细想来,却又是那样的理所当然。
  
  余人站在风雪里,太监宫女在四周跪了一地。
  
  年轻的皇帝陛下,第一次违背了老师与大臣们的意愿,出现在天地之间某处。
  
  那是他替自己选择的位置。
  
  寒风拂动他的大氅,拂不动他的眉与眼,神情依旧恬淡平静,一派自然。
  
  风雪再如何愤怒,也是自然之事。
  
  他静静地看着自己的老师。
  
  商行舟静静地看着他。
  
  与陈长生不同,余人是商行舟真正的传人,是商行舟一生理想的寄托。
  
  商行舟是真的无比疼爱他,愿意为他付出一切,一切都以他的利益出。
  
  余人很清楚这些,所以他感动,然后不安,继而恐惧。
  
  这些天,他在皇宫里学习如何成为一位明君,沉默着,便是恐惧着。
  
  他知道,老师一定会杀死师弟。
  
  想要成为一位太宗皇帝那样的千古帝王,他的心灵上便不能有任何缺口,换句话说,世间不能有任何存在能够动摇他的心志。
  
  商行舟要确保的就是这点,他甚至不会允许自己拥有这样的影响力。
  
  陈长生能够做到这一点,所以必须死。
  
  没有人懂。
  
  大西洲不懂,白帝城不懂,汶水不懂,天南不懂,教宗陛下都不懂。
  
  只有西宁镇旁的那间旧庙懂。
  
  那天清晨在天书陵,余人看着师弟背着天海圣后的遗体向山下走去,看着师父向山上走来,看着他们擦肩而过,如同陌路,便懂了。
  
  所以这些天,他在皇宫里很听话,很认真勤勉地学习如何成为一位明君。
  
  越是不安,越是恐惧,他越是听话,越是安静,就像还在西宁镇旧庙一样。
  
  然而,师父还是要杀师弟。
  
  那么,他只能站出来,告诉师父这样是不行的。
  
  看着风雪里的余人,商行舟的神情变得越冷峻,想要杀死陈长生的意志越坚定。
  
  他要陈长生死,本就是基于此,余人此时的出现更是证明了他的想法,那么在他看来,陈长生更是该死。
  
  如何能够阻止这一切?如何能够改变商行舟这样的人的心意?
  
  余人的手握住了腰带上系着的一块玉佩。
  
  这块玉佩,是青玉材质,通体剔透,没有一丝杂质,极为名贵。
  
  这块玉佩没有任何气息波动,并不是法器,只是秋山家主前些天进宫晋见新君时送上的礼物。
  
  这件礼物非常合新君的意。
  
  当时在殿上,余人接过这块玉佩的时候,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心情却是微漾。
  
  他没有想到,世间居然有人能够猜到自己的忧愁与不安,并且给出了解决的方法。
  
  他很清楚,离山之乱的时候,与师弟齐名的那位秋山君,面对着自己的父亲,曾经做过一件事情。
  
  那么当他面对师父的时候,或者,也可以这样做。
  
  商行舟的视线穿透风雪,落在余人手里的那块玉佩上。
  
  他知晓宫里的所有事情,自然知道这块玉佩的来历。
  
  他明白了余人想要表达的意思,于是沉默了起来。
  
  风雪不停,皇宫里的广场里积雪渐深,跪在地面上的太监宫女还有那十余位道人,就像是黑点。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商行舟终于说话了。
  
  “就一次。”他看着余人说道:“只此一次。”
  
  余人很认真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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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九章铁刀的渴望(下)
  
  王破不喜欢他那种笑法,因为那让他觉得很隐晦,似乎隐藏着很多看不透的情绪。
  
  多年前,他初至汶水,在唐家的宗祠里第一次看到对方时,便不喜欢。
  
  当时的唐家二爷,看着衣衫褴褛的王破,眼眸微转,无声微笑,就像看着街边的野狗,来篱下避雨的穷亲戚。
  
  当时的王破,看着他的脸,生出一种极为强烈的冲动或者说渴望。
  
  他想挥动手里的铁刀,把唐家二爷的脸与笑容尽数砸至稀烂。
  
  但看在唐老太爷的面子上,看在帐房先生这份工作的面子上,他没有付诸行动。
  
  于是这份渴望便一直留在了他的心底深处,历经多年,亦未曾减弱丝毫。
  
  直至今日,看到唐家二爷从街边的茶楼里推门而出,那张英俊的脸上露出无耻且无声的笑容时,王破再也无法压抑自己的冲动。
  
  恩重确实如山,但他的铁刀也着实饥渴了太久。
  
  于是,他挥出了铁刀。
  
  在汶水,他们都还年轻的时候,他没能把唐家二爷脸上讥诮的笑容打碎,那是因为他不想打,他在忍。
  
  现在他不想忍了,想打了,那么自然便能打中。
  
  唐家秘传的万金叶身法,确实难以捕捉痕迹,玄妙至极,但在王破的眼里,什么都不是。
  
  在汶水的第二个月,唐老太爷便去了帐房,亲自教会了他这套身法。
  
  他不需要出刀,铁刀还在鞘里,他便能打得唐家二爷说不出话来。
  
  唐家二爷坐在雪地里,脸上到处都是血,眼里带着难以形容的怨毒情绪。
  
  “我唐家是要保你的命……既然你不在乎,想要送死,那就去死吧。”
  
  王破站起身来,重新握住了铁刀,还打了他一记,自然表明,他拒绝了汶水唐家的要求。
  
  他要与陈长生一道杀周通,那么便要与铁树正面一战。
  
  “还没有开始,如何能说是送死?”
  
  王破看着唐家二爷说道:“这就是你不如我、不如荀梅,也不如肖张他们的地方。”
  
  这个野花盛开的年代开端,写着一些了不起的名字。
  
  王破、荀梅、肖张、梁王孙、小德……
  
  很少有人还记得,在最开始的时候,这个名单里还有个名字姓唐。
  
  “他们和你一样,无论天赋还是机缘都不如我,一直没有办法追上我,但他们没有放弃,始终在追赶。”
  
  王破的视线落在雪街尽头。
  
  他知道小德在那里,肖张可能也会出现。
  
  梁王孙避难回了浔阳城,而荀梅则已经不会再出现了。
  
  “修道与战斗是同一件事,没到最后的时刻,便不能断定胜负。最终,荀梅在天书陵里追上了我,肖张,也依然保有着可能。”
  
  王破收回视线,望向唐家二爷说道:“而你那年在汶水与我战过一场,觉得自己永远不可能是我的对手,转而去猜忖人心,学习谋略……那便是认输。从那一刻开始,你就成为了一个废物,再也没有可能战胜我,这辈子都不如我。”
  
  唐家二爷怔住,神情微茫。
  
  王破的声音很平静,没有任何刻意嘲弄的情绪,只是在做冷静客观的判断。
  
  但谁都能够从这番话里听出一种感觉,一种居高临下的感觉。
  
  因为在他的话里,写满了无敌两个字。
  
  这就是强者。
  
  对对那些在世间同样享有盛名的对手,王破的境界或者要高些,但绝对无法碾压。
  
  比如肖张和梁王孙。
  
  但在真实的战斗里,他却从来没有败过,而且经常会以碾压的势态获得胜利。
  
  就是因为在气势上、在意志上、在心态上,在对这个世界以及自我内心的认知上,他要高出太多。
  
  看着王破,铁树面露欣赏,生?很多感慨。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十年,但谁能在那些年里,对同代强者拥有如此大的领先优势,拥有如此的气魄?
  
  更不要说,这数十年是野花盛开的年代,无数天才横溢的修道者,如雨后春笋一般涌现。
  
  王破却凭着一把刀,把这一代强者或者天才,压制的艰于呼吸,难以出头。
  
  除了周独|夫,再也没有人做到过类似的事情。
  
  欣赏与感慨,最终导致的便是整个世界的警惕不安。
  
  朱洛不惜一死,也要王破去死,便是这个道理。
  
  既然王破不准备听从汶水唐家的建议,那么他当然会杀死王破,甚至,他有些急着要杀死王破。
  
  就像那天在潭柘庙里一样。
  
  因为现在,他或者别样红或者无穷碧,都还有能力杀死王破。
  
  如果再不快些,如果再过些天,如果再落两场雪,怎么办?
  
  再过些天,再落两场雪,也许,他们就杀不死王破了。
  
  这种认知,很是令人不安。
  
  即便是覆盖着人间的星空,也会颤栗不安。
  
  到那时候,人间真的会出现第二个周独|夫吗?
  
  不,哪怕只是设想,这都是不被允许的事情。
  
  铁树看着王破说道:“抱歉。”
  
  无论是星空之誓,还是以大欺小,以老欺幼,还是说人族会殒落一位将来的巨人,都值得他说声抱歉。
  
  王破没有回应他的歉意,因为在他看来,今天这场战斗自己不见得会输。
  
  是的,整个大陆都不会认为他会赢,哪怕他是王破。
  
  但他自己不这样想。
  
  因为浔阳城里的夜雨很疾,潭柘庙里的落叶很美,洛水畔的寒柳重重,如雾一般,却已经遮不住他的眼。
  
  王破举起铁刀,指向铁树,动作平稳而简单。
  
  铁刀却微微颤抖起来。
  
  那不是畏惧,而是战斗的渴望、挑望的勇气。
  
  从潭柘庙到雪街,已经多日,他没有出过一刀。
  
  谁都知道,接下来的这一刀,必将是他此生最强的一刀。
  
  他与铁树之间只隔着一张桌子,按道理来说,举刀便会触着铁树的衣衫。
  
  但当他举起刀,他们之间便仿佛隔着了一条大河,很是遥远,铁刀根本无法触到铁树的衣衫。
  
  这段遥远的距离,便是神圣领域与人间的距离?
  
  他的铁刀能不能无视这段距离,落在星空之上?
  
  没有人知道。
  
  当王破没有出刀的时候,便有着无限的可能。
  
  他出刀,便意味着无限可能性坍缩成一个真相。
  
  整个世界,都在等待着看到那个唯一的真相,不知道下一刻,是谁会承受不住这个真相。
  
  在这个时刻,铁树做了一个选择。
  
  这个选择很简单,却代表着数百年的经验。
  
  他选择出手。
  
  不让王破出刀。
  
  他决定根本不给王破出刀的机会。
  
  无论这一刀的真相是什么,他都不想再看。
  
  因为他本来就是杀死王破,而不是接王破的刀。
  
  当他决定先出手,谁都没有办法比他更快。
  
  除非他的对手也是位神圣领域的强者,或者是神圣化的徐有容或南客。
  
  王破不是。
  
  所以,铁树的手先落在了王破的刀上。
  
  这时候,王破的刀依然还没有出鞘。
  
  从天空里飘落的雪,忽然静止。
  
  一道雷声响彻长街。
  
  街道两侧的建筑尽数变成齑粉。
  
  静止在空中的无数万片雪,也变成了粉末。
  
  烟消云散,街上空无一人,王破与铁树消失无踪。
  
  那道雷声却并未消失,而袅袅不绝,连绵而作。
  
  最后落在洛水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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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章 王破的破(上)
  
  今年京都的冬天,比往年要冷很多,尚是初冬,洛水已经结了冰,尤其是通渠门外的河面冰面已经厚实地可以站人。
  
  王破和铁树这时候便站在洛水的冰面上。
  
  二人中间有一个十余丈方圆的破口,河水在里面荡漾着,黑沉无比,仿佛深渊。
  
  那记响彻京都的雷声,起于雪街,最终便落在此处。
  
  铁树负着双手,面无表情看着对面,仿佛先前没有出手一般。
  
  王破的铁刀横在身前,衣衫被撕裂出很多道口子,尤其是衣袂领口与袖角处,仿佛被狂风吹拂了数十年。
  
  那些撕裂的口子里,隐隐可以看到血渍。
  
  很明显,只是一个照面,他便已经受了伤,而且伤势看起来并不轻。
  
  但铁树的眼睛里没有放松的神情,更没有轻蔑与不屑,反而更加凝重,甚至显得有些警惕。
  
  王破横举着的铁刀,依然没有出鞘,刀鞘上可以看到几处清晰的指痕,甚至已经生了明显的弯折。
  
  他还是没有出刀。
  
  一位神圣领域的强者率先出手,他居然还不出刀。
  
  这是非常令人不解而且震惊的事情。
  
  更加震惊的是,他虽然受了不轻的伤,但还活着。
  
  ……
  
  ……
  
  当初在浔阳城的雨街上面对朱洛,王破毫不犹豫动用了自己的最强刀法,斩出了无数道空间裂缝,才能勉强把朱洛的月华隔在雨街的那头。
  
  今天在京都的雪街上面对铁树,他的刀连鞘都没有出,便能硬接住铁树的一招。
  
  铁树与朱洛同是八方风雨,单以战力论,甚至还隐隐在朱洛之上。
  
  这只能说明,这短短的两年时间里,王破的刀,已经比当初在浔阳城的时候强了很多。
  
  铁树面无表情,心情却有些微妙。
  
  不动刀,便能硬接自己的强力一击,还能站着,对方果然不愧是年轻一代里的最强者。
  
  他不清楚王破在这两年里究竟获得了多大的进步,只知道对方比传闻里更强大,甚至比潭柘庙里时也要强大了很多。
  
  这种提升度,实在是太过匪夷所思。
  
  他现在已经无法判断,王破距离那道门槛还有多远。
  
  还是那句话。
  
  ——王破还是没有出刀。
  
  “这是什么刀?”铁树忽然问道。
  
  既然王破没有出刀,他这句话是在问什么?
  
  如果这时候洛水两岸有观战的人,必然听不懂这句话。
  
  王破懂。
  
  刀是一个字,却可以有很多种意思。
  
  刀的本身。
  
  刀的招式。
  
  刀的轨迹。
  
  刀的道路。
  
  他没有出刀,但已经出招。
  
  这一招便是横刀。
  
  王破的刀道,还有这招式本身的神妙,尽数蕴在这一横之间。
  
  如此,他才能不出刀,便接住铁树的一次攻击。
  
  铁树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绝妙的刀法。
  
  他问的,就是这一招的名字以及来历。
  
  “我不知道。”
  
  王破说道:“他没有告诉我。”
  
  ……
  
  ……
  
  从魏府到北兵马司胡同还有些远,会路过洛水。
  
  王破和陈长生先前一路行来,曾经在洛水畔驻足闲叙。
  
  洛水畔有寒柳,有堤,河面上有冰,有故事。
  
  在浔阳城第一次遇见的时候,他们没有说什么话,这一次他们在京都重逢,知道稍后便会再次分别,甚至可能是永别,所以他们聊了很多。
  
  他们聊了聊王之策当年,说了说奈何桥今朝,还有彼此的过往。
  
  看着他腰畔的铁刀,陈长生想起了周园里的那座陵墓,以及那座陵墓的主人,还有那座黑棺上面绘着的刀法,生出一种想法。
  
  那套刀法无法口口相传,他只能把自己从里面领悟到的一些所得讲给王破听。
  
  王破没有表示感谢,也没有拒绝,但看得出来,他并不是太感兴趣。
  
  哪怕他明知道,那是古往今来最强的一套刀法。
  
  因为他有自己的刀道,而且他的刀道与周独|夫的一刀两断截然相反。
  
  陈长生接着说道,自己在荒原跟随苏离学过剑。
  
  世间很多修道者,对这件事情很感兴趣,或者说,很嫉妒。
  
  王破不嫉妒,因为他不喜欢苏离,但那毕竟是苏离的剑,所以他有些感兴趣。
  
  尤其是当陈长生提到,他跟随苏离学的第三剑,事实上苏离也没有学会的时候。
  
  他对陈长生说自己想学这一剑。
  
  陈长生说好啊。
  
  他们站在洛水畔的寒柳下,说了几句。
  
  然后,王破学会了那一剑。
  
  他是这个世界上,第三个学会这一剑的人。
  
  而且他只用了几句话的时间。
  
  不知道苏离知道这件事情后,会有怎样的心情。
  
  那一剑叫做笨剑。
  
  要学会这一剑,需要的是千锤百炼,需要的是不停单调枯躁的重复。
  
  这一剑需要的不是才华,而是一种近乎愚蠢的坚持。
  
  所以苏离无法学会这一剑,因为他太聪明。
  
  按道理来说,王破就算天赋再惊人,也没有办法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学会这一剑。
  
  有意思的是,王破练刀的方法和陈长生练剑的方法很相似,就是一个练字。
  
  在过往的数十年里,他已经挥过太多次铁刀。
  
  现在,他只需要把剑当作刀,便能施展出这一剑,或者说这一刀。
  
  于是,铁树那双可怕的手,也没能突破他的刀鞘。
  
  “你输了,因为你错了。”
  
  王破看着对面的铁树说道:“你不应该不让我出刀。”
  
  铁树沉默片刻,说道:“何解?”
  
  王破说道:“刀藏锋于鞘时,才会有万般变化,无限可能,虽非最强,却最难击破。”
  
  铁树说道:“难道我非要愚蠢地等到你拔刀出来?”
  
  王破说道:“你不敢看这一刀的真相,那么真相便往往会不如你所愿。”
  
  铁树神情漠然,身后的双手握着,无数寒光与锋芒自指间溢出,把风雪无声切碎。
  
  这幕画面,征兆着他此时的心情,因为王破说中了他的心意,那么会不会预测对结局?
  
  他的视线落在王破的铁刀上,嘲讽说道:“那么你可以把真相给我看,如果你还能做到这一点的话。”
  
  王破的刀便是真相。
  
  从他离开槐院,整个世界便一直在翘期待着。
  
  然而此时铁刀已经弯曲的不行,他又如何能把刀从鞘中拔出来?
  
  话音甫落,铁树便来到了王破的身前,双手破空而落。
  
  洛水之上狂风大作,雪片直欲遮人眼,其间隐隐可见,十道指影,震雪破空而起,仿佛一株巨树伸展着枝丫,又像是一朵巨花开了。
  
  无数强硬至极带着金属意味的气息,随着那些枝丫的伸展与花瓣的展开,向着王破落下。
  
  铁树开花。
  
  这是神圣领域的道法,这是星空之上的力量。
  
  那一刀再如何能守,终究也无法遮蔽整片星空。
  
  如果王破再不出刀,必死无疑。
  
  所以王破终于出刀了。
  
  刀仍在鞘中,意已先起。
  
  一道极为凌厉却又显得格外朴诚的刀道,冲天而起。
  
  风雪骤疾,洛水冰面上出现无数道裂口。
  
  感受着这道刀意,铁树的神情骤凛,眼中杀意大作。
  
  只有他能看出来,王破竟是试图用这一刀破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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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一章 王破的破(下)
  
  这一刀他积蕴多年,为的就是要在星空与大地之间斩开一条通道,斩断那道门槛。
  
  铁树清楚地感觉到,王破的刀意在攀至巅峰之后,并没有就此暂静,而是在继续提升,并且隐约发生着一些不明的变化。
  
  王破早已修至聚星巅峰,还要继续提升,不是破境是什么?
  
  一声厉啸响彻洛水两岸。
  
  铁树的身影从王破的眼前消失——并不是真正的消失,雪云与冰面之间,到处都是他的身影。
  
  天地气息与隐藏其间的法理规则,被他的身影牵动,那朵带着金属光泽的无形之花,自天而降,把王破的刀笼罩在了其间。
  
  他用天地束缚王破的刀意。
  
  那朵花在天地之间怒放,便是他挟着怒意显现出来的身形,以及那双泛着寒芒的手!
  
  铁树开花,花开万朵,每朵每瓣,都代表着天地的法理规则,异常强大。
  
  王破如果想要活下来,或者看破这些法理规则,或者,正面突破。
  
  他修道不过数十载,哪里能够看破铁树被漫长岁月熬煮出来的手段。
  
  他的刀意再如何提升,也无法在这时候,斩破铁树这蕴藏天地法理的一击。
  
  那么他该怎么办?
  
  王破的刀意凌厉而起,破体而出。
  
  一声轻响,他的左臂断了,向着天空飞去。
  
  一道鲜血,出现在除了雪白便没有其余颜色的单调的天地间。
  
  天空里的云与纷舞的雪,在这一瞬间,被涂抹上了一笔艳丽的色彩。
  
  满天血色,触目惊心,仿佛流淌的岩浆,又仿佛是烂透的落梅,要将一切燃烧干净,要将一切污染。
  
  在那些血色里,有一种令人极度恐惧、万分敬畏的气息存在。
  
  天空里某处传来一声带着不可置信意味的怒喝,那是铁树的声音。/p>
  
  从王破自断一臂的那一刻开始,他的手臂便是他的刀,他的鲜血便是他的道,那么他用的是什么刀意?
  
  为何这道刀意如此强大,如此恐怖,竟能轻而易举地突破天地法理规则?
  
  如果教宗或者商行舟在此,或者能够看明白。
  
  这道刀意名曰焚世,乃是周独|夫当年的两断刀诀。
  
  修道至最后,往往殊途同归,但王破这时候用出两断刀的刀意,却与这句话没有任何干系。
  
  先前在洛水畔,陈长生把自己对两断刀的领悟讲与他听,他只是随意听之,并不在意。
  
  但是,他真的能毫不在意吗?
  
  当然不可能。
  
  周独|夫是举世公认的星空之下最强者,他用的是刀。
  
  王破是举世公认的周独|夫之后,最强大的刀道名家,用的也是刀。
  
  无论他承认与否,抗拒与否,周独|夫的刀道,一直在影响着他的修行。
  
  只要这个名字存在,只要两断刀还在存在,这种影响就一直在。
  
  他非常清楚,今朝动用两断刀的刀意,就算能够暂时破掉铁树的天地法理之击,将来也必然会对自己的刀道修行造成极大影响。
  
  但他依然一刀斩落下去。
  
  如果只是继承,这一刀依然不足以斩破铁树的花。
  
  但他的这一刀先斩的是己身。
  
  他这一刀,来自周独|夫,斩的却是周独|夫对他以及后世所有学刀者的影响。
  
  这不是继承,也不是传承,是接受,然后弃之。
  
  世间没有谁能够做到这一点。
  
  哪怕他是王破,也需要自断一臂。
  
  但随着他的手臂飞向天空,他心里的所有迷雾也已经被驱空,阴影消失,他的眼前,一片透亮清明。
  
  然后,他的这一刀接着斩向铁树开出的花。
  
  于是,满天流浆,花落如泥。
  
  ……
  
  ……
  
  王破的道心前所未有的平静,向着四周洒落的鲜血,却是无比炽热,融化了空中的雪与河面上的冰。
  
  他的铁刀带着自己的鲜血,破开了那些代表着天地法理规则的花瓣,来到了铁树的身前。
  
  刀仍未出鞘,其意已然贯穿天地之间。
  
  那些恐怖的、毁灭的毁世意味,那些决然的、冷漠的气息,已经消失无踪,只剩下了他自己。
  
  如雪山,如青松,不可撼动。
  
  如果这时候,他的铁刀已然出鞘,或者他真的可能战胜铁树。
  
  好在,他的刀依然未能出鞘。
  
  铁树知道,这是自己应该把握住的机会。
  
  今日洛水一战,王破表现出来的天赋与魄力,着实超乎了他的想象,令他震惊异常。
  
  但即便王破不可置信地突破那道门槛,铁树依然坚信自己会轻松地取得最后的胜利。
  
  因为他早就已经看出了王破的问题。
  
  王破蕴刀的时间太长。
  
  时间足够,其势足矣,然而,却往往会带来一些,你自己都没有意想到的新问题。
  
  比如他的刀这时候还在鞘中,并且刀鞘已经弯折。
  
  他想要出刀,会比以前要麻烦一些,要慢一些。
  
  哪怕只是闪电落下的一瞬间,也足以改变这场战斗的结局。
  
  寒啸声里,铁树的身影于洛水之上显现,于万花丛中,一掌拍向王破的头顶。
  
  就像最开始的时候那样。
  
  王破仿佛不知道自己的刀还在鞘里,继续着挥刀的动作,神情平静,甚至显得有些木讷。
  
  忽然,天地间响起一道极轻的声音。
  
  那是啪的一声轻响。
  
  听着又像是潭柘庙的黄叶被风拂过,还有些像长街上的积雪被人踩过。
  
  不,似乎是什么东西破了。
  
  是被热息融化变薄的冰层,是堤旁被余波切断的重重寒柳!
  
  是银瓶乍破,千军万马!
  
  是寒冰终破,春意满山!
  
  是破境的破。
  
  是王破的破。
  
  王破破境!
  
  铁刀破鞘而出,斩向铁树!
  
  ……
  
  ……
  
  这当然是王破有生以来最强大的一刀。
  
  天地必须对此都要做出些反应,以此表达些敬意。
  
  云里落下的雪忽然止了。
  
  洛水表面的冰层上出现了无数道裂缝,变成数千块厚重的浮冰。
  
  那些浮冰不停地拱起,然后落下,仿佛下面隐藏着一只暴躁的巨兽。
  
  其实那是河水被天地气息所扰,不停奔涌。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一切重新静寂。
  
  王破握着铁刀,望着十余里外的远方。
  
  他的断臂不知去了何处,浑身鲜血,脸色苍白,眼神却非常宁静。
  
  十余里外,铁树站在冰面上,似乎想要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是摇了摇头。
  
  他向后倒下,落在满是冰块与枯柳枝的河水里,就此死去。

[ 本帖最后由 fy20002000 于 2015-12-18 15:51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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