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印

[仙侠玄幻] 择天记【作者:猫腻】(4月18日更新至“第一百三十五章 临兵斗者 ” )

0
  第四十二章 向前,向前
  
  他的胸腹间有一道伤口,非常笔直,很是深刻,直接斩断了幽府与诸窍,断绝了生机。
  
  从这道伤口,能够看到王破先前的那一刀。
  
  他的刀还是如以往那样,又隐隐多出了很多变化,境界意味更加深远。
  
  铁刀破鞘的那一瞬间,他成功破境。
  
  做到这一点的前提,在于他去除了周独|夫留在自己心灵上的阴影。
  
  面对前方的高山,有些人会选择绕路,有些人会选择退却,有些人会选择攀登。
  
  王破一直在向那座高山前行,峰顶始终近在眼前,却无法靠近。
  
  直到先前那一刻,他破掉了自己的心魔,而后建立了自己的刀道。
  
  铁树死在了他的立道之战里,并不冤枉。
  
  但他刚刚破境,底蕴并不足够,要斩落一位神圣领域强者,必然要付出极大的代价。
  
  他断了一臂,而比断臂更可怕的伤势,在他的身体里,正在不停地侵伐着他的经脉与心志。
  
  寒冷的冬风自洛水两岸穿柳而出,轻轻拂动水面上碎冰以及碎冰里的一切。
  
  风虽然寒冷,其实并不强劲,然而,碎冰里的铁树的尸身,随风化作一道轻烟,就此消失不见。
  
  接着,风拂动了王破的衣袂,把那些裂口带动的大了些,鲜血,顿时像瀑布一般地涌了出来。
  
  无数道若有若无的气息,随着那些血水,离开了他的身体。
  
  王破的脸没有一丝血色,比河堤上的雪还要更白。
  
  他的身体变得无比沉重,没有一丝力气。
  
  他向岸边走去。
  
  混着碎冰的河水,仿佛变得粘稠了很多,在其间行走很是困难。
  
  河水里出现了一道笔直的血线,然后向着两边漫开,边缘处被冻凝,变成血珊瑚般的事物。
  
  他不知道自己这时候应该去哪里,只是看着洛水东面的堤岸在眼前,便向那边走去。
  
  他习惯于向前。
  
  只是这一次他似乎选择错了。
  
  重重寒柳被那风吹拂,出现了很多人影。
  
  最先抵达洛水畔的,是唐家二爷,在他的身后,是数百名羽林军骑兵,还有两名大周神将。
  
  他的脸上到处都是细微的伤口,看着很是狼狈。
  
  那是先前,王破与铁树在雪街上第一次交手时带来的伤害。
  
  看着洛水里的王破,他眼睛里的震惊愤怒情绪渐渐不见,变得冷漠。
  
  然后,他无声而笑,笑容里有说不出的嘲讽、轻蔑与怜悯。
  
  是的,你成功破境,成为了世人敬畏的神圣领域强者。
  
  然而,就在下一刻,你便会死去。
  
  这该是怎样悲哀的事实啊,这又该是怎样值得庆贺的故事呢?
  
  唐家二爷敛了笑容,举起右手,面无表情地挥了挥。
  
  数百道利箭带着耀眼的光线,离开洛水岸边,落向河水的中央。
  
  ……
  
  ……
  
  离宫里一片静寂,气氛无比紧张,檐上的雪无声地融化,没来得及落下,在空中便变成了冰珠。
  
  时间缓慢地行走,没有人出现。
  
  牧夫人看着天空里的雪云,微微挑眉,有些意外。
  
  是谁把商行舟留在了皇宫里?
  
  又是谁在京都的街上弄出这么大的动静?
  
  铁树?不,如果只是他一个人,这记雷声不会这般明亮。
  
  那道雷声最终落在洛水上。
  
  洛水上空的天地法理发生变化。
  
  一朵无形之花自天而降。
  
  一道铁刀之意冲天而起。
  
  牧夫人终于动容。
  
  王破破境了!
  
  铁树死了!
  
  让她很吃惊,然后沉默,继而凛然。
  
  朱洛临死前在天书陵说的那番话,不仅是说给商行舟听的,也是说给她们夫妇听的。
  
  如果换作别的时候,她一定会亲自出手,把王破打死。
  
  但此时她需要在离宫,放牧天空里的雪云,暂时对抗整个国教的意志,无法离开。
  
  好在她能够清楚地感觉到,王破在击败铁树之后,已经再无战斗之力。
  
  在京都,他无法战斗,那便是死。
  
  他如果死了,陈长生还能活着吗?
  
  ……
  
  ……
  
  四周到处都是境界高深的刺客、杀手、高手。
  
  小德站在眼前。
  
  对于现在的局面,陈长生不意外。
  
  他知道师父想杀自己,一直都知道。
  
  与教宗的位置有关,但更重要的原因是别的——他和师兄之间的关系太过亲近。
  
  他没有对任何人提及这一点,不代表他自己不清楚。
  
  他一直以为师父会选择教宗师叔回归星海的那一天动手。
  
  所以他要在那天到来之前,把必须要做成的那些事情做完。
  
  在满天黄叶里,他去了北新桥,耗尽心血,为小黑龙两年后脱困做好了安排。
  
  在满天风雪里,他来北兵马司胡同,杀周通。
  
  他没有想到,师父是这样渴切地希望自己去死。
  
  也许就在今天。
  
  是的,长街上始终没有声音传来。
  
  那么就是今天。
  
  海棠树的秃枝里还残着最后一片叶,随着那名刺客撞到院墙上,那片叶也坠了下来,悄无声息地落在了雪地上,落在那双皮靴之前。
  
  陈长生的视线向上移走,落在小德的脸上。
  
  这位妖族青年一代首屈指的高手,今天在北兵马司胡同出现,自然是白帝城的意思,至少也是得到了那对圣人夫妇的默允。
  
  这两年里,有很多礼物与问候还有荣耀从白帝城来到国教学院,现在想来,这一切并没有什么意义。他没有问原因与道理,因为世间之事所有的原因与道理追究到最后,往往都是利益二字。白帝夫妇要为妖族的利益考虑,哪怕他们对陈长生曾经有过些好感,也不会影响他们做出冷漠的判断。小德要为自己的利益考虑,而且他对陈长生没有任何好感,为了八百里红河与落落,他很愿意陈长生去死。
  
  “我必须请你去死。”
  
  小德看着他认真说道,然后一拳砸了过来。
  
  这记拳头看似简单,实际上无比可怕,雄浑的妖族真元,带动着天地气息,直接来到他的眼前。
  
  同时,十余名聚星境刺客的剑自风雪里探出,封死了他的所有退路。
  
  陈长生如果强退,便必须同时面对这十余把可怕的剑,还要面对更可怕的小德的拳头。
  
  如果他选择向前,必然会被小德的拳头留下来,而那十余把剑则会在这一刻暴发出最恐怖的威力。
  
  现在他似乎怎么选,都会死。
  
  或者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他选择了向前。
  
  向前向后都是死,为何不向前?当然要向前。
  
  他撞破风雪,一剑刺出。
  
  他的动作竟比小德的拳头还要更快。
  
  他的剑意就像是一场山火。
  
  不,应该是天火。
  
  自天而降的火,便是闪电。
  
  他的剑像道闪电,刺进了小德的身体。
  
  小德的拳头,也同时抵达了他的身体。

TOP

0
  第四十三章 不管怎么走都是向前
  
  如果很难走过去,那么便烧过去。
  
  一道笔直的火线陡然出现,熊熊烈火,把风雪尽数烧融,变成蒸汽,然后化为青烟。
  
  这道火线的最前端,是陈长生,更准确地说,这道火线本就起自于他手里的剑。
  
  这是苏离教给他的第二剑——燃剑。
  
  小德的境界极高,战斗经验无比丰富,对陈长生的这一剑,依然有些措手不及。
  
  这一剑用的是离山法剑最后式的剑意,太过决然,太过不惜命。
  
  小德没有想到,陈长生会在第一招,就动用这种两败俱伤的强剑。
  
  而这是陈长生提前便早就已经想好的事情。
  
  他现在真元雄浑,神识稳定,但比起逍遥榜前列的真正强者,还有一段无法逾越的距离。
  
  他如果想要击败这些强者,便需要出其不意,要把自己那些不为人知的能力,用到极致——因为他那些不为人知的能力与战法,只要出现过,以后便再也无法对这些强者奏效。
  
  这意味着,同样的战法,他只能使用一次。
  
  在国教学院里,他用黑石与千剑战胜了林老公公,却无法用相同的方法去战胜别的同级别强者。
  
  他知道如果想要杀周通,肯定要面对很多真正的强者,所以这些天,他做了很多推演,设计了很多预案,模拟对战小德、肖张、周通、中山王、相王……
  
  他甚至考虑过,如果要和王破交手,自己应该怎样做才能寻觅到一线机会。
  
  一个喜欢读书、喜欢思考、喜欢做笔记、喜欢做解题的人,总会比他的对手准备得更加充分,往往会取得很多不可思议的胜利。
  
  王之策人至中年才开始修行,为什么他从登上历史舞台开始,便很少失败?
  
  为什么苟寒食还在通幽境的时候,所有人都觉得他能破境胜聚星?
  
  陈长生也是这样的人。
  
  所以他也成功了。
  
  这里说的成功,不是说他战胜了小德,而是说,他把这场战斗纳入了自己的推演之中。
  
  做为妖族年轻一代的最强者,小德的反应速度奇快无比,而且在当时看来极为正确。
  
  当陈长生的剑带着决然之意来到他身前的时候,他的左手探破雪空,直接抓了过去。
  
  他的身体强度坚逾铁石,普通的兵器、聚星中境以下的修行者,根本无法对他造成任何伤害。
  
  可是他不知道陈长生的剑,要比百器榜上描述的更加锋利,而且陈长生的剑道与真元数量,要远远超过普通的聚星下境修行者。
  
  嗤的一声轻响,短剑就像硬纸边割破刺泥糕一样割破了他的手掌,然后没进了他的身体里。
  
  一声带着狂怒之意的暴喝,从他的双唇里迸发出来。
  
  哪怕到了此时,他依然认为自己的反应是正确的。
  
  ——陈长生的剑虽然穿过他的手刺进他的胸腹,但同样也无法再离开,至少在这一刻无法离开。
  
  他的拳头落下,一定能够把陈长生的脸砸成烂泥。
  
  陈长生确实无法避开,更不要说离开,哪怕他扔掉手里的短剑,哪怕他动用耶识步。
  
  因为他去得太快,其势已尽,既然坚定地向前,又如何能够后退,看上去就像是往小德的拳头上在送。
  
  然而,小德的拳头没能落到他的脸上。
  
  一把有些陈旧的纸伞,在他的左手里被撑开,伞面如真实的闪电般展延开来,遮住了他的身体。
  
  小德的拳头落在了伞面上。
  
  一声无比沉闷的撞击声响起!
  
  伞面深深下陷,却没有破裂。
  
  难以想象的磅礴力量,从小德的拳头传到黄纸伞上,接着传到陈长生的身上。
  
  这种力量的对冲,无法半点取巧,全是真实境界的显现,陈长生无法承受这种巨力,向?退了一步。
  
  啪的一声,他脚下的冰雪碎了,更下方的街面也碎了。
  
  一口血涌上他的喉头,有些甜。
  
  原来一步还是不够的。
  
  他向后再退了一步。
  
  依然不够。
  
  从黄纸伞上传来的那道力量是如此的恐怖,是如此的霸道。
  
  他继续向后退去,靴底离开地面,就像块石头,破空飞起。
  
  ……
  
  ……
  
  小德的拳头看似简单,却藏着他一生的修为与苦练。
  
  逍遥榜强者的全力一击,那该是何等样的可怕。
  
  陈长生被直接轰飞,速度竟不比他施展燃剑向前时慢几分。
  
  幸运的是,他被震飞的速度太快,如此才险之又险地避开了那十余道凌厉的剑意。
  
  至少要害都避了过去,只是衣衫上留下了数道裂口。
  
  他落在了雪地上,已经到了街的另一边。
  
  他身体摇晃,似乎下一刻便会倒下。
  
  决意一路向前,初一交手,以燃剑奇袭,却无法胜利,被迫退了一步、两步、直至数十步。
  
  任谁看来,这都是极大的挫折。
  
  但陈长生并不这样认为。
  
  小德也不这样认为,他隐隐感觉到,陈长生是故意的。
  
  他能够避开那十余道剑意的攻击,并不是幸运,而是事先推演计算好的结果。
  
  这种感觉,让小德非常不愉快。
  
  当他感觉到自己胸腹处的深切痛楚时,这种不愉快的情绪更加浓烈。
  
  怒啸声中,他挟着风雪,向着街上扑了过去。
  
  但是,他扑了一个空。
  
  炽烈的光明从无垢剑上散发而出,暴烈的剑意贯穿整条街道。
  
  陈长生再次施出燃剑,并且同时动用了耶识步。
  
  这一次,他没有像先前那般勇敢地向前,而是穿破自天而落的雪,掠向了斜前方。
  
  如一道轻烟,或者闪电。
  
  那里也有一堵墙,墙后不是海棠树的秃枝,不是那座庭院,不知是何处。
  
  陈长生撞破了那堵墙,闯了进去。
  
  紧接着,墙壁被撞破的声音,在长街侧方的建筑间不停响起。
  
  这里有很多庭院民宅,都不是他要去的地方。
  
  但建筑都是以墙相隔,只要不停地撞破那些墙,那么他总会闯进他要去的地方。
  
  那座有棵海棠树的庭院。
  
  更何况他一直都知道那座庭院在哪里,他从来没有错过方向。
  
  后退,或者绕路,有时候不代表放弃,而是另一种方式地向前。
  
  陈长生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
  
  星空总是会垂怜那些有准备、有勇气的年轻人。
  
  他再一次成功了。
  
  海棠树映入他的眼帘,随之而来的是一道剑影。
  
  那名刺客的袖间闪动着星屑,竟然又是位聚星境,想必同样是来自天机阁。
  
  面对如此阴险而可怕的一剑,陈长生没有停下脚步,速度都没有降低一分。
  
  嗡的一声,黄纸伞撑开,挡住了海棠树上落下的碎屑,也挡住了那一剑。
  
  剑意从伞的边缘遁过少许,撕裂他肩上的衣服。
  
  一道剑光从他的手里亮起,借着黄纸伞的遮掩,在那名刺客的咽喉下割出一道极深的血口。
  
  那名天机阁的刺客捂着喉咙,倒下了去。
  
  这名刺客可能曾经杀过很多名人,如果让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会非常震惊。
  
  然而,陈长生没有看他一眼,继续向前疾掠。
  
  不是因为他和世界上最了不起的刺客以及第三了不起的刺客都很熟。
  
  而是因为他现在最需要的就是时间。
  
  小德应该很快便能追上来。
  
  肖张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出现。
  
  那些高手随时可能重新包围庭院。
  
  最关键的是,王破在街上还能拖住铁树多长时间?
  
  他不知道。
  
  海棠树摇,无叶落,只有两三根断枝落下。
  
  庭院外的胡同里,响起小德愤怒的长啸。
  
  数十道强大的气息,正从四面八方疾速靠近。
  
  陈长生已经来到了石阶之前。
  
  上方有把太师椅。
  
  椅子里坐着一个人。
  
  那个人穿着深红色的官袍。
  
  如在血海之中。
  
  正是周通。

TOP

0
  第四十四章 两只纸鸢(上)
  
  他感知到了洛水处的那场战斗,感受到了天地间的法理变化,还有一道与他有着密切关联的刀意。
  
  那道刀意在下一刻便破了,然后出现了一道新的刀意。
  
  他感到震惊,然后振奋,也更加清楚当前的局面。
  
  杀周通是他与王破两个人的事情,现在王破去除了这件事情最大的障碍——铁树,那么接下来就要看他的了。
  
  风雪忽碎,庭院间出现一道残影。
  
  陈长生借着风雪之势,来到那把太师椅前,手里的短剑刺向了椅中的周通。
  
  随着他的剑意,同时到来的还有一片燥意以及一片光明。
  
  这片燥意与光明来自他正在猛烈燃烧的真元。
  
  寒风拂动周通的官袍,血海生起巨浪。
  
  无垢剑破浪而入,直入血海深处。
  
  这不是陈长生第一次来到这座庭院,也不是他第一次尝试杀死周通。
  
  他有过经验,更加慎重,对这一刻,做了很长时间的准备。
  
  这一剑看似简单,实际上隐藏着无数后手。
  
  这一剑是慧剑,实际上是无数剑招的前锋。
  
  国教真剑、倒山棍,汶水三式里的晚云收,斋剑里的寒枝意,尽在这一剑之间。
  
  他还在这一剑之后,准备了三样最强大的、也是不为人知的手段。
  
  无论周通怎样应对,都会被无数连绵而至的剑招如江河怒涛一般将他吞噬。
  
  或者,被他一击而杀。
  
  然而,接下来的发展有些超出了他的意料。
  
  不是周通忽然破境,变成了一位神圣领域的至强者。
  
  也不是他的老师忽然出现在场间。
  
  而是周通的应对有些奇怪。
  
  周通的应对就是没有应对。
  
  他什么都没有做。
  
  噗的一声,无比锋利的短剑,轻而易举地刺破了官袍,刺进了周通的胸口,就像刺进了一片烂泥。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件官袍的颜色太过血红,很难看出有没有流血。
  
  周通的脸色有些苍白,眼神极度漠然,利刃穿身,也没有一丝痛楚之意。
  
  他看着陈长生,眼中充满了嘲讽的意味,就像看着一个愚蠢至极的死人。
  
  周通是个很阴险、很有权势的大臣,是位聚星上境的强者。
  
  陈长生和王破要杀他的消息,早已传遍了整座京都,他不可能没有任何准备。
  
  就算陈长生准备的再如何充分,也不可能如此轻而易举地杀死他。
  
  短剑穿过那件大红官袍的瞬间,陈长生便知道有问题。
  
  或者这整件事情有问题,或者周通这个人有问题。
  
  下一刻,周通的身体消散在了他的眼前。
  
  那件红色官袍,落在太师椅上。
  
  一股极为浓郁的血腥味道,像水一般,顺着石阶流淌,然后蔓延,笼罩住了整座庭院。
  
  一直坐在太师椅里的周通,居然并不是真实的存在,只是一件衣服。
  
  他是怎么做到的?他如何能瞒过这么多下属?最难以理解的是,他如何能够瞒过陈长生的眼睛?
  
  陈长生于圣光里出生,浴过龙血,被天海圣后洗过腑脏,他的眼睛无比明亮,无论是阵法还是伪装,都很难不被他看穿。
  
  那么只剩下一种可能,被欺骗的并不是他的眼睛,而是他的意识。
  
  很多人都知道,周通有一门精神秘法修练的极为高深可怕,名为大红袍。
  
  或者,便是这个缘故?
  
  陈长生当然知道周通的精神秘法强大,他曾经就在这里,与大红袍对战过,甚至已经有过两次经验。
  
  他真的没有想到,周通的大红袍居然强大到了这种程度,远远超过了前两次。
  
  他不知道前面两次他能够在周通的大红袍之下毫发无伤,是因为天海圣后在他的眉心抹过一滴清茶。
  
  而如今人已去,茶已凉。
  
  ……
  
  ……
  
  周通不在。
  
  陈长生的剑,自然落空了。
  
  他的所有准备,那些隐藏在后的无数剑招,那些手段,都落空了。
  
  最重要的是,他的精气神,意志与决心,都尽数落在了空中。
  
  寒风呼啸,海棠树动,小德破空而至,一拳又至。
  
  陈长生的剑去的太尽,自然无法回的太快。
  
  在拳风的催动下,他的衣衫飘舞了起来,于是显得他的动作很是迟缓。
  
  不过这种迟缓里,有着一种很稳定的节奏。
  
  他转腕,轻抖,左手里的黄纸伞,便搭在了肩上。
  
  这一系列动作,很是干净利落。
  
  小德的拳头再次砸在了黄纸伞上,无比磅礴的力量,落在了实处。
  
  陈长生像只断线的纸鸢般,被轰的飞了起来,落入了新修好不过数十天的堂屋之中。
  
  沉闷的撞击声里,他的身体砸烂了数堵坚硬的石墙,然后重重落下。
  
  烟尘大作,建筑纷纷倒塌。
  
  他从满地砾石间站起身来。
  
  浑身是血的小德,像只真正的妖兽般,来到他的身后。
  
  破空声不断响起,数十名高手各立墙头与树上,围住了庭院。
  
  这些高手最弱的也是聚星境。
  
  他们来自朝廷各部,军方,天机阁,还有些,本来就属于这里,是清吏司的刺客。
  
  周通不在。
  
  他用大红袍秘法,弄出了一个大玄虚。
  
  今天,明显是一个局。
  
  陈长生踏进了这个局中。
  
  面对这样的现实,很多人会非常慌,心情会有些乱。
  
  就算不慌,心情不乱,总会生出些挫?的情绪。
  
  就算意志坚定远超凡人,但既然落入对方局中,总会表现出一些警惕。
  
  就算道心通明,能够把这些负面情绪尽数驱散,想必还是会有些遗憾,至少会想要知道,周通既然不在,那么现在在哪里?
  
  陈长生没有。
  
  他收起黄纸伞,把剑与鞘组合在了一起,然后望向小德与四面八方的强者们。
  
  他的动作不慌不乱,神情很平静,脸上看不到任何挫败的情绪,也没有对阴谋布局的警惕。
  
  事先他绝对没有想到,庭院里的那个周通是假的,才会施出那般雷霆的一剑。
  
  为何他现在如此的镇定,仿佛早就已经料到了这一切?
  
  小德无法理解他的平静,心里生出些警惕,问道:“你猜到了?”
  
  陈长生说道:“我有提前想过这种可能,但这里不好进,如果我想杀进来,便不能这般想,所以我没有这样想。”
  
  这话有些绕,但小德听得很清楚。
  
  如果陈长生真的认为周通不在这里,哪怕只是抱着万一的想法,他都无法像先前那般一往无前。
  
  而如果不能做到一往无前,他根本无法来到这座庭院,向太师椅上的那件大红袍刺出那一剑。
  
  小德说道:“那为何你能够如此平静?”
  
  陈长生说道:“我已经做到了最好,无愧于心,自然能够平静。”
  
  小德微嘲说道:“又是那套俗烂的说法。”
  
  “我不是说心意,我是说我已经达到了目的。”
  
  说完这句话,陈长生咳了起来,显得有些痛苦。
  
  他硬接了小德两拳,虽然有黄纸伞的保护,也断了数根骨头。
  
  看不到血,只是他战斗的习惯,事实上,他经脉里的真元流动已经渐趋凝滞。
  
  小德缓缓眯眼,说道:“你连周通在哪里都不知道,就敢说达到了自己的目的?”
  
  “断线的纸鸢,没有人知道会落在哪里,但他不是,他只是一条狗,还被我吓的不敢在这里停留。”
  
  陈长生说道:“丧家之犬,还能活多久?”

TOP

0
  第四十五章 两只纸鸢(下)
  
  陈长生解释道:“如果能够杀死他,当然最好,就算做不到,能把他从这里赶出去,也不错。”
  
  小德不明白他的道理,场间的数十名高手也不明白。
  
  就算如陈长生所言,这个周通亲自布下的局,让周通变成了丧家之犬,可为什么丧家之犬,便会离死近了?
  
  不管是盛夏还是寒冬,在京都里,随处都可以看到没有家的流浪狗,它们虽然活的辛苦,但也不是那么容易死去。更何况周通就算是狗,也不是一条普通的狗,他有世间最锋利的獠牙,上面还焠着最可怕的毒。
  
  但正因为如此,陈长生才会觉得周通离死不远。
  
  丧家之犬,必然惶惶不可终日,因为过街的老鼠,必然人人喊打。
  
  小德明白了,用看着幼稚小童的眼神看着他,说道:“难道你以为还有人会帮助你们杀周通?”
  
  在他和很多人看来,王破和陈长生执意要杀周通,本就是最疯狂的事,世间哪里还会有这样的疯子?
  
  陈长生很诚实地说道:“我不知道有谁会帮我们杀周通。”
  
  然后他接着说道:“但我相信肯定会有人。”
  
  世间想周通去死的人太多了。
  
  周通离开了这座有着海棠树的庭院,离开了北兵马司胡同,天下再大,也都不会再有他的容身之所。
  
  那些想他去死的人,一定会抓住这个机会,给予他最致命地打击。
  
  因为商行舟的存在,绝大多数想周通死的人大概不会动手,但总会有人动。
  
  而那些所谓的大多数,不会对周通伸出援手,只会冷眼旁观,看着周通去死。
  
  就像当初他和苏离从雪原万里南归的一路所见,就像在浔阳城里一样。
  
  小德并不相信他的判断,怜悯说道:“人之将死,其心也乱,再说这样的话,又还有什么意义?”
  
  ……
  
  ……
  
  面对着小德这样的逍遥榜强者还有数十名聚星境的高手,怎么看,陈长生似乎都只有死路一条。王破现在的境况比他还要更加糟糕,虽然他刚刚破境,但断臂重伤,经脉严重受损,不要说再战之力,便是在满是冰渣的河水里行走地,都极为困难,而他这时候面对的是数百精骑、两位神将、唐家二爷还有遮天蔽空而来的、如暴雨一般的羽箭。
  
  天空被箭雨撕裂成无数道,寒风乱舞,王破站在河水里,神情没有什么变化,依然平静,也可以说有些木讷。
  
  在世人皆欲杀的时候,他携刀入京都,于雪街之上战神圣,无比震撼地在洛水断臂破境,一刀斩死了铁树这样的绝世强者。无论从哪个方面看,他都已经做到了极致,他的刀道也已经发挥到了极致。
  
  至此再也没有什么遗憾,也无法再做出更多的惊天之举。
  
  他睁着眼睛,平静地看着满天箭雨落下,是因为现在他除此之外,什么都做不了。
  
  忽然间,一场狂风卷着风雪在洛水上空横扫而过。
  
  这阵狂风是这般的强劲,那些速度极快的羽箭,竟然都被拂乱,失去了所有的威力,然后从空中颓然落下。
  
  数百枝箭,落到了寒冷的河水里,时浮时沉,看着就像是断掉的树枝,很是惨淡。
  
  唐家二爷霍然抬头,望向雪空,神情微变,眼中闪过一抹厉色。
  
  王破必须死。
  
  这是商行舟、白帝夫妇、十四路反王对朱洛的承诺。
  
  现在很明显这是朝廷杀死王破最好的机会,也极有可能是最后的机会。
  
  就在那阵来自雪空的狂风卷落箭雨的同时,那两名神将动了。
  
  这两位神将在大周军方的排名并不是很靠前,但修为境界非常深厚,远超过薛河,多年前便已经是聚星上境。
  
  河堤上的十余株寒柳瞬间粉碎,两匹龙血马哀鸣一声被生生震死,两位神将破Е而起,掠向了洛水!
  
  两道铁枪泛着寒光,向着洛水里的王破刺去!
  
  哗哗!雪空里响起一阵极为清楚的声音。
  
  仿佛洛水里的冰在瞬间全部融化,然后去往了高处,变成了瀑布。
  
  不,那是一只纸鸢在高空飞行,被寒风拂动的声音。
  
  纸鸢的下方系着一根线,线头上是一个人。
  
  那个人从天空里跳了下来,带着哗哗的声音。
  
  那是他脸上的白纸被寒风拂动。
  
  他就像块石头,落在了洛水里,抢在了那两名神将之前。
  
  那两道威力强大的铁枪到了。
  
  那人举起了他的武器,同样也是一把铁枪。
  
  这把铁枪当然不如皇宫里的霜余神枪,也不如汗青神将手里的枪,亦不如薛醒川当初手里的枪。
  
  但这把铁枪同样是世间最著名的枪之一,在某种程度上,甚至要比汗青和薛醒川的枪更加出名。
  
  因为那个人太出名了。
  
  如今汗青回归魔域,薛醒川被葬在京郊,世间还有几把铁枪能比他的枪更霸道,更嚣张?
  
  铁枪暴烈而去,挡住了那两名大周神将的铁枪。
  
  两道沉闷至极的撞击声,在洛水上响起,波涛四散。
  
  已经冲进河里的羽林军,被震的东倒西歪,寒柳里的那些战马发出痛苦地嘶鸣。
  
  两名神将被震回堤上,口喷鲜血,竟是受了不轻的伤。
  
  那人站在洛水里,半步未退。
  
  又有无数羽箭自天而降,如暴雨,如乌云,洛水骤暗。
  
  那人铁枪一横,于寒水之上,如铁索不可撼动。
  
  受枪势所引,一道百余丈宽的水墙,从洛水里喷涌而起。
  
  那些羽箭射入水墙中,瞬间便被冲毁。
  
  紧接着,他收回铁枪,重重一顿。
  
  枪尾落入水中,河水如瀑布倒起,泉初涌,向着四面八方散去,如水箭般,射向那些疾速掠来的军中高手。
  
  洛水上到处都是闷哼之声,混着冰渣的水面上到处都能看到血迹。
  
  只是瞬间,便有十余名军中高手身受重伤,失去了战力。
  
  天地间出现了片刻安静。
  
  哗哗。
  
  纸鸢在高空飞着。
  
  水墙落入河中。
  
  那人脸上的白纸不停颤动。
  
  噗的一声,一口血从他的嘴里喷出来,击打在了白纸上,看着就像是一朵妖艳的花。
  
  直到最后,他才决定出手,难免有些仓促,而且他的对手不是普通人,是朝廷。
  
  一枪逼退两名神将,一枪挡住满天箭雨,一枪重伤十余名军中高手,即便是他,也要付出很重的代价。
  
  但他不在乎,因为这时候已经能够确定自己的决定是正确的,因为这时候他觉得很爽。
  
  有些沙哑、充满了暴戾情绪的声音,穿透还在滴血的白纸,落在了洛水两岸无数人的耳中。
  
  “还有谁?”
  
  这句话好嚣张。
  
  此人好生嚣张。
  
  好一个肖张。

TOP

0
  第四十六章 天南新篇
  
  河水里满是浮冰,流不快,艳红的血,并没有迅被冲掉。
  
  鲜血在白纸上滴落,配着那几个黑洞,看着比以往任何时刻都要更加恐怖。
  
  看着站在河里的那个男人,羽林军骑兵们都感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惧感。两位神将看着手中明显已经弯折的铁枪,眼中闪过一抹骇异的情绪。他们知道此人很强,却没想到,竟是强到了这种程度。
  
  “你他妈疯了吗!”唐家二爷站在堤上,冲着河水里那个男人尖声喊道。
  
  他脸上的神情异常阴沉,眼眸里的怒火异常暴烈,震惊到了极点,也是愤怒到了极点。
  
  王破断臂破境,一刀斩了铁树,这是他无法接受的事实。
  
  然而,眼看着王破即将死去却被这个人所救,更让他无法接受。
  
  无论怎么想,这个人都没有救王破的道理。
  
  画甲肖张,逍遥榜第二,仅在王破之下。
  
  他也是很多人眼中的中生代第二强者,还是仅在王破之下。
  
  过往数十年里,这位疯狂暴烈的天才,在同代修道者的战斗里可以说是战无不胜,唯独面对王破时,从无胜绩。
  
  他当然是这个世界上最想战胜王破的人,而且天书陵之变后,谁都知道,他现在已经站在了朝廷一边,他没有任何理由不想王破去死,更找不到任何理由可以解释,他为何要冒着如此大的风险来救王破。
  
  寒风在河水上呼啸而过,掀起肖张脸上的白纸,拂落几行血珠。
  
  白纸的两个黑洞里,隐约看到,他翻了一个白眼。
  
  这自然是针对唐家二爷惊怒的喝问。
  
  你疯了吗?
  
  老子本来就是个疯子,这还用问?
  
  当然,谁都知道,唐家二爷的那句话,是想听到他的理由。
  
  肖张没有理会,很是不屑,心想你连这都不懂,那有什么资格与自己对话?
  
  如果这时候在场的是荀梅,是小德,哪怕是梁王孙,应该都不会问出这个问题,因为他们懂。
  
  王破也懂,但唐家二爷不懂。先前在雪街上,王破说他远远不如肖张等人,正是因为这一点。哪怕唐家二爷阴谋了得,将来会成为能够影响整个大6的枭雄,但在武道二字上,永远都赶不上这几个人,因为他不懂。
  
  肖张从来都不喜欢王破,当然想战胜王破,也想王破去死,但这必须建立在一个前提下。
  
  他要亲自动手,绝对不能假手他人。
  
  数十年来,他始终不如王破,今天王破在洛水里一刀斩神圣,他更是被甩到了很远的后方。
  
  正因为如此,他更不能让王破死,那样的话,他这辈子都将没有战胜王破的机会,
  
  那么,就算他日后进入神圣领域,甚至修到了更高的层次,也将永远不如对方。
  
  那夜的荀梅放弃旧愿冒死登神道,今天肖张违背心意拼命救王破,都是因为相同的道理。
  
  “走吧。”
  
  看着河堤上越来越多的人影,看着那些再次准备控弓的兵士,肖张说了两个字。
  
  他的脸上覆着白纸,看不到表情,但从声音的冷漠程度上来猜想,应该是面无表情的。
  
  当然,他也没有转身,虽然这两个字很明显是对身后的王破所说。
  
  王破知道他的性情,不以为异,转身向上游走去,那边的岸堤上还没有羽林军的身影。
  
  因为伤势太重,又是在水里,他的动作有些缓慢,但态度很干脆,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反而是肖张的情绪变得有些怪异,转身看着他问道:“说走就走?”
  
  王破没有转身,继续岸边走去,说道:“你说让我走,那我自然就走。”
  
  肖张有些不高兴,扯着嘶哑的嗓子嚷道:“连谢谢都不说一声吗?”
  
  王破还是没有转身,只是举起手在空中挥了挥,表示了一下意思。
  
  肖张很是恼火,说道:“这什么人啊。”
  
  他不知道,王破的脸上这时候出现了一抹温暖的笑容。
  
  那年荀梅身死后,他便再也没有对别人说过谢谢你这三个字。
  
  看着河水里的动静,堤上骚动起来,羽林军分出两百余骑,顺着寒柳里的官道,向着上游疾驰而去。
  
  很明显,这些骑兵准备去截杀王破,就算肖张能够吸引住那两位神将、唐家二爷,也不可能把所有人都留在原地。
  
  寒柳里烟尘微起,蹄声阵阵,气氛显得格外紧张凶险,更关键的是,洛水对岸也隐隐传来了蹄声。
  
  京都很大,洛水很长,但王破今天似乎再也无法找到上岸的地方。
  
  身受重伤的他,还是随时可能死去。
  
  便在这时,岸上的寒柳林里忽然亮起一道剑光,生出一道剑意。
  
  那剑光很亮,像是金乌向天空飞去,将要燃烧一切,那剑意很正,就像是一道山门。
  
  寒柳骤碎,战马重重地摔倒在地,剑锋切割金属的声音与受伤后的惨叫此起彼伏。
  
  烟尘落下,只见一人横剑于道,十余骑倒在血泊里。
  
  那是一个年轻人。
  
  如此年纪便破境聚星,哪怕放在王破他们那个年代,亦属十分罕见。
  
  如此年纪便能把山门剑与金乌剑练进了同一式剑招,哪怕在离山剑宗里,他的剑道天赋也仅在秋山君之下。
  
  他是神国七律之四关飞白。
  
  紧接着,有几个人从寒柳林里狂奔而出,毫不犹豫地跳进了寒冷刺骨的洛水中,拼命地向着王破游了过去。
  
  他们是槐院的教习与学生。
  
  伴着车轮碾压青石板的声音,三辆华贵至极的车辇,来到了洛水的堤岸上。
  
  一名中年男子,从最前面那辆车辇里走了出下来,正是秋山家的家主。
  
  那两辆车辇始终安静,没有下来人,但谁都能想到,应该是与秋山家主地位相仿的天南世家主人。
  
  离山关飞白、槐院的教习与学生、天南世家家主,都是来参加南北合流庆典的。
  
  庆典结束之后,他们暂时还没有离去,留在京都。
  
  换作以往,如果是现在这样的局面,槐院中人自然要拼死救王破,以关飞白的性情和离山剑宗的行事风范,他说不得也会出剑,但秋山家主和另外两位世家家主,绝对不会出现在洛水畔的寒柳间。
  
  那时候的王破虽然已经是举世称誉的修道天才,但依然不足以让这些世家在南北合流的大背景下得罪大周朝廷。
  
  但现在不同,王破入京悟刀,破境斩神圣,向整个大6出了强有力的宣告。
  
  一位已经得到证明的神圣领域强者,与一位潜力无穷的修道天才,完全是两个概念。
  
  苏离和南方圣女离开后,最令天南感到棘手、不安甚至恐惧的问题,就是他们现在没有绝世强者坐镇。
  
  现在他们有了。
  
  王破虽然身受重伤,随时可能死去,但只要他能够活下来,天南便会多出一位神圣领域强者。
  
  不,是天南唯一的神圣领域强者。
  
  所以,秋山家主以及天南的所有人,都不会让王破被朝廷杀死。
  
  绝对不。

TOP

0
  第四十七章 万剑旧事
  
  王破出身天凉,并不是南人,但因为与大周朝廷之间的那些恩怨情仇,南方的人们很愿意接受他。
  
  所以当他成为槐院的主人后,没有迎来警惕与敌视,相反得到的是欢迎。
  
  与苏离比较起来,他的心性、品德、都更被南人所喜,更值得信赖与依靠。
  
  换句话说,他比苏离更适合做为南方的旗帜,但首先,他需要举起这面旗。
  
  整个南方,一直在等待着他破境入神圣的那一天,只不过没有人想到这一天会来的这样早,会显得这般突然,以至于谁都没有做好准备。
  
  今天,他的铁刀斩断了京都的天空,举起了迎风飘扬的旗,南方也终于迎来了自己的旗帜。
  
  除了那些已经无法考证的传说存在,他是进入神圣领域最年轻的那个人。
  
  或者在将来,以秋山君为代表的更年轻的这一代里,会有人超越他的成就,但谁也无法确定。
  
  ……
  
  ……
  
  洛水堤上,三辆车辇缓缓退走,寒柳枝在风中轻轻摆荡,无法挽留。
  
  看着那边,唐家二爷的脸色很阴沉,却没有做什么,两位神将还有数百骑羽林军,也都保持着沉默。
  
  三辆车辇,看着不起眼,但代表着整个天南,已经清楚地表明了态度。
  
  他们无法再做什么,不然,那就意味着朝廷和汶水唐家要和整个南方翻脸。
  
  没有人能够承担得起这个责任,哪怕他是汶水唐家派到京都来的大人物,也不行。
  
  整座京都,甚至整个大陆,现在只有一个人能够承担这种责任。
  
  道尊商行舟。
  
  唐家二爷收回望向那边的视线,望向北方某处。
  
  今天要做的两件事,已经败了一件,剩下的那件事情更加重要。
  
  教宗的位置,代表着国教渊若沧海一般的资源与力量,不能再出半点问题。
  
  陈长生必须死。
  
  云与雪,就像被鞭儿驱动的羊群,在阴暗的天空里缓慢地行走。
  
  白帝城的圣人,正在离宫里暂时平衡着局面。
  
  南人不会关心陈长生的死活与国教的存续,像秋山家主这样的人,更是很愿意看到陈长生去死。
  
  应该没有人会来救陈长生了。
  
  这样算来,今天可以说是勉强打平。
  
  ……
  
  ……
  
  三辆车辇驶出了京都,没有受到任何拦阻。
  
  覆满白雪的五里原,在柏河的那面显露出了全部身影,过桥后便能踏上回南方的官道。
  
  关飞白示意车辇停下,对秋山家主说了句话,行礼准备离开。
  
  前面车辇的帘被掀起,露出王破有些苍白的脸。
  
  “你要去做什么?”
  
  关飞白说道:“那个家伙现在应该很麻烦,我去看看能不能帮什么忙。”
  
  说这句话时,他的语气很自然,感觉特别理所当然,于是哪怕声音很平稳,也显现出一种特别理直气壮的感觉。
  
  王破笑了起来,心想离山剑宗果然不凡,这些年轻弟子都比苏离前辈强的多。
  
  “不用去了。”他接着说道:“那个家伙自有安排,不需要帮更多。”
  
  从侍郎府走到北城,在洛水畔他们聊了很多,有关王之策以及周园,刀道以及剑魄,自然也聊了聊将要去做的这件事。
  
  那个家伙请他帮忙拖住铁树,除此之外,没有别的要求。
  
  王破做到了更多,斩了铁树,那么,那个家伙自然能够做完剩下的事。
  
  ……
  
  ……
  
  雪落在废墟上,落在那个家伙的肩上。
  
  一道剑光从风雪里探了出来,如闪电一般。
  
  这一刻,剑光离他还有十余丈,但下一刻便会到来,聚星境强者的剑,可以无视这一段距离。
  
  陈长生没有看,依然盯着小德,对那道剑光,很是无视,显得有些过于骄傲镐大。
  
  事实并非如此,当这道剑光出现的时候,他也已经出了剑,只是除了相隔极近的小德,没有人发现。
  
  一声清脆的剑鸣,响彻北兵马司胡同深处的这片宅院。
  
  那是两剑相交的声音。
  
  风雪骤散,一名清吏司的高手被迫显出身影,闷哼一声向后退去。
  
  他手里握着的剑上出现了一个米粒大小的缺口。
  
  这是他的宗门山剑,被他极为珍视,但他这时候来不及心痛,满心都是震撼。
  
  他盯着眼前的雪空,脸色苍白,就像看见了鬼一般。
  
  在雪空里,飘浮着一把古意盎然的剑,发出嗡嗡的低鸣。
  
  这是什么剑?居然能够把自己的宗门山剑斩伤?
  
  更重要的是,这剑……是从哪里来的?
  
  在他还处于极度震撼之中时,又有一道剑光穿破风雪,向陈长生刺了过去。
  
  这道剑光更加阴险,起于地面两尺之下,角度异常刁钻,竟带着几分巫族剑法的味道。
  
  陈长生看到这道剑光,却依然未动。
  
  寒风骤乱,一把旧剑出现在那道剑光之前,仿佛平空生出来一般。
  
  两剑相遇,剑声乱作。
  
  一声怪叫,一名天机阁的刺客从树上极其狼狈地跌到了雪堆里,左肩上出现了一道伤口,鲜血淋漓。
  
  “这是怎么回事!”
  
  这名天机阁刺客运起身法,狂挥着剑,拼命地抵挡着那把旧剑的追击,震惊至极地呼喊着。
  
  雪空里接着响起数道如闷雷般的撞击声。
  
  数名正面突袭的大周军方强者,发出数声吃力的闷哼,被震回了院墙的下方。
  
  他们握剑的手微微颤抖,神情很是凝重。
  
  雪空里再次平空出现了数把剑,只是与先前鬼魅般出现的剑不同,这几把剑明显要粗重很多。
  
  哪怕经过了数百年时间的磨洗,这几把重剑,依然蕴藏着极其可怕的威力。
  
  一种诡异的气氛笼罩住了这片庭院。
  
  再没有人出手。
  
  一声清鸣,那把追击天机阁杀手的旧剑,破雪飞回,静止在了陈长生的身前。
  
  十余柄剑,静静地悬浮在他身体四周的空中,承接着自天而落的雪花,守住了所有的方位。
  
  这些剑形状不一,气息不同,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很旧。
  
  有几柄剑上甚至还能看到锈迹,但并不能稍掩锋芒。
  
  看着这幕画面,朝廷的强者们想起了那个传闻,神情变得无比凝重,甚至开始流露出畏惧的意思。
  
  如果那个传闻是真的,那么这应该只是刚刚开始。
  
  果不其然,就在下一刻,他们听到了很多声音。
  
  呛呛呛呛!
  
  不是剑身与剑鞘的磨擦声,而是剑锋破开雪空的声音。
  
  无数把剑,从陈长生身前飞了出来。
  
  就像是无数条鱼,不停地涌出深潭。
  
  庭院之间,剑意大作,剑光大作,把风雪的颜色都掩了下去。

TOP

0
  第四十八章 我于同境全无敌
  
  这两年,那个传闻一直都存在,但没有人相信,于是渐渐被人遗忘。
  
  因为那没有道理
  
  哪怕陈长生的剑道天赋再高,也是要讲道理的。
  
  今天他们终于看到了传说中的那个画面,才知道,原来那个传闻竟然是真的。
  
  这真的很没有道理。
  
  首先,你得有这么多剑。
  
  其次,你的神识要足够强大,强大到超出想象范畴、稳定到匪夷所思,才能控制这么多剑。而且,不能是简单的控制,如果只能用神识控制这些剑横削直刺,无法做出更复杂的变化以及更及时的应对,对他们这些聚星境的高手来说,没有任何意义,他们完全可以无视。
  
  是的,你有这么多剑,你的神识强大到可以像手握着一样控制,但你还得会这么多剑法。
  
  这些要求太高,按道理来说,星空之下根本没有人能够做到。
  
  然而,这些条件却像是为陈长生量身订制的一般。
  
  他有这么多剑,他能控制这么多剑,或者说这些剑愿意听从他的意志,然后,他会很多剑法。
  
  所以陈长生能够做到这个看上去很没有道理的事情。
  
  于是,对朝廷的高手们来说,今天这场战斗,便变成了很没有道理的事情。
  
  陈长生只需要同时控制雪空里的这些剑出招,便等于数十个甚至数百个陈长生在出剑。
  
  这还怎么打?
  
  雪花从天空飘落,落在陈长生的肩上,涂了层薄薄的白色。
  
  同时,这些雪花也落在他身周的数百道剑上,让天地间多了很多白色的线条。
  
  他向着前方走去,空中的数百道剑,随之也向前移动,悄然无声。
  
  这画面看着异常诡异,令人心生悸意。
  
  数百道剑于风雪之中微微振动,没有声音,只有当外力来扰时,才会嗡鸣作响。
  
  数道剑光,非常突然地照亮了风雪一角,清脆的剑鸣与暗哑的撞击声,几乎同时响起。
  
  一道鲜血飙飞,落在雪地上。
  
  一把断剑,斜斜刺入墙壁里,深不见影。
  
  剑光骤敛,然后一切归于静寂。
  
  两名试图偷袭的朝廷高手,未能穿越这数百道剑构织而成的剑网,一伤一退。
  
  风雪里残留着一些痕迹,隐约可以看到,国教真剑第二式以及汶水三式里的晚云收的大模样。
  
  陈长生走过这片残破的庭院,空中的数百道剑也随之而过,越过庭院之间的墙壁,就像涌过石头的溪鱼。
  
  那边的庭院里有个大水缸,缸的表面飘着些薄冰。
  
  陈长生向那边望了一眼。
  
  数百道剑随着他的目光转动,对准了那只水缸。
  
  擦擦擦擦,无数声碎响几乎同时响起,水缸表面的薄冰被切成了无数碎片,同时水缸本身也变成了无数碎片。
  
  哗哗声响中,水从缸中倾泻而出,把地面的积雪冲乱,同时,一个浑身是血的刺客随着水也落到了地面上。
  
  刺客的身上到处都是剑伤,不停地流着血,但他仿佛感受不到任何痛苦,只是震惊地看着陈长生。
  
  “退远些!”一名清吏司的官员高声喊道。
  
  都是聚星境的高手,战斗经验无比丰富,人们很快便反应过来,只要保持足够的距离,这些剑的威胁便会减弱很多。
  
  甚至已经有些人已经算出了大概的安全距离,应该是八丈左右。
  
  顿时有无数道破风声响起,数十名高手现出身影,向着庭院四周散开,与陈长生之间至少隔着十余丈,但没有离开。
  
  看到这一幕,陈长生的脚步没有任何停滞,继续向前,很快便回到了北兵马司胡同的庭院里。
  
  庭院里的那棵海棠树,已经没有一片树叶,在雪空里伸展着秃秃的枝干,并没有占据太多的空间。
  
  但当数百道剑来到庭院里时,这里的空间便会显得有些逼仄了。
  
  断枝不是落叶,从空中跌%的时候,不会发出簌簌的声音。
  
  那棵从京郊深山里移来不过数十日的海棠树,悄然无声地分解成了无数碎木,变成了雪地上的一堆事物。
  
  这画面依然很诡异。
  
  庭院之间,到处都是剑,凌厉至极。
  
  天地之间,到处都是剑意,森然无比。
  
  无论是谁,想要突破这些剑攻击陈长生,都将会迎来这些森然剑意的全力攻击。
  
  在雪街上,王破与他分头行事。
  
  王破去战铁树,因为他擅长以弱胜强,事实证明,他确实做到了。
  
  陈长生来这座庭院杀周通,是因为他擅长以寡敌众,就是这个道理。
  
  “终于动用自己的最强手段了?”
  
  小德站在庭院石门处,看着陈长生说道。
  
  这时候,陈长生站在石阶上,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远不近,不多不少,正好是八丈。
  
  这个距离能说明很多事情,首先,小德也没有自信能够同时面对数百道剑的集体攻击,其次,他似乎非常了解陈长生的手段。
  
  就像他的这句话。
  
  前些天,林老公公在国教学院里身受重伤,震惊了很多知晓内情的人。
  
  陈长生的手段,对小德这种层次的人物来说,早已不是秘密。
  
  “同境界里,你真的可以说无敌了。”
  
  小德看着他继续说道,有些感慨。
  
  同境界无敌,听上去似乎很寻常,实际上不然。
  
  千年来,能做到这一点的人,没有。
  
  破境之前的王破,与薛醒川的实力大概在伯仲之间。苏离当年聚星初境的时候,曾经被来自北方雪原的一个少女打的像条狗一样。就连周独|夫,被称为星空之下最强者,但谁都知道,他在通幽上境的时候,必然不是以早慧著称的陈玄霸的对手,哪怕那时的陈玄霸也是通幽上境。
  
  现在的陈长生能够真正做到同境界无敌。
  
  他现在是聚星初境,隐隐有再次突破的征兆。
  
  但不要说聚星初境,就算是聚星中境,也无法找出一个能够战胜他的人物。
  
  一个都没有。
  
  不可能有。
  
  因为他有多少剑,便有多少个自己。
  
  和他战,便要和无数个他战。
  
  谁能战得过他?
  
  “好在只是同境界无敌。”
  
  小德叹了口气,说道:“不然我还真的只能转身就走。”

TOP

0
  第四十九章 事情的原点还是杀人
  
  “所以,这对我没用。”小德看着陈长生很认真地说道。
  
  往木桶里添加再多的热水,也没有办法让水沸腾起来,把泥土堆成比天书陵还要高的一座山,也不可能比石头更硬,陈长生就算真的能够一身化万,也没有办法依靠数量的迭加,突破到更高的层次。
  
  这个道理并不难以理解,
  
  修道是人世间最冷酷的事情,从不相信勤能补拙,量变从来无法引发质变。
  
  现在的他可以同时面对很多的聚星初境甚至中境的修道高手,但很难把对方尽数斩杀。更重要的是,当他面对像小德、肖张这样的聚星巅峰强者时,彼此境界之间的差距,会急剧拉低他在数量上的优势。
  
  当初在周园里,他能够与南客驭使的金翅大鹏正面对抗,不是因为他有多么的强大,而是因为自剑池里苏醒过来的万道名剑,把数百年积蕴的那份渴望尽数化作了战意,才能施展出惊天动地的终极一剑。
  
  如今周园已静,名剑各自归山,依然在他身旁的这些剑,在藏锋海洋焠养渐新,却再没有办法凝结出当时那样的战意。换句话说,万剑成龙的神奇画面,在这个世界间再也无法重现。
  
  “当然,你还是很可怕。”小德带着对当前的感慨与对未来的恐惧说道:“如果让你活下来,将来修行到了聚星巅峰,那你和你的这些剑,会开创出怎样的局面?”
  
  如果真如小德所言,未来的陈长生,一人可敌万骑,可以攻城灭国。
  
  “到时候,像我们这些的人,在你的面前,根本没有任何反抗的能力,会被你打成狗。”
  
  小德停顿了会儿,看着陈长生继续说道:“而这,对我们是不公平的。”
  
  庭院里一片死寂,碎掉的海棠树早已死去,便是风都安静在了那些悬浮的剑之间,不敢稍动。
  
  朝廷高手们听到了小德的这句话,沉默不语,脸上的情绪很是复杂。
  
  陈长生没有说话,有些薄的双唇微微抿着,就像是一道线。
  
  就像是此时雪空里的那数百道剑形成的线。
  
  没有修道者愿意看到那样的将来,愿意自己成为一名绝世天才剑下的狗,而且他们本来就是敌对的。
  
  为了这样可怕的将来不会出现,他们唯一能做,也是必须要做的,就是杀死现在的陈长生。
  
  小德依然静静看着陈长生,忽然间,他的眼瞳里涌出一抹黄褐色的光芒,一道恐怖的气息随之而生。
  
  这道气息充满了原始而野蛮的味道,哪怕最细微的片段里,仿佛都在淌着最新鲜的兽血。
  
  他的衣服被绷的极紧,显现出如山一般强壮的内在,然后被无数细密而坚若钢针的兽毛刺穿。
  
  他的胸前本来有一道极深的伤口,那是第一次交手的时候被陈长生的燃剑所伤,一直在缓慢地淌血,这时候血忽然止了,那道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弥合,然后再也无法看到。
  
  陈长生握剑的手微紧,知道对方要动用最强的手段了。
  
  妖族有着人族难以比较的诸多优点,比如速度,比如力量,比如身躯的天然强韧程度,但最大的优势在于,妖族强者可以短暂地显现本体,从隐藏在命轮里的祖先血脉中,借得更快的速度,更大的力量,让身躯变得更加强韧。
  
  这就是狂化。
  
  庭院里响起嗡的一声,散落在地面上的那些海棠残枝,被劲风拂动,砸向墙壁,然后变得更加细碎。
  
  小德从石门前消失,来到了陈长生的身前。
  
  雪空里的数百道剑,微微一振,嗡鸣始作便骤静。
  
  瞬息之间,小德越过了八丈的距离,被六道剑斩中。
  
  但这六把依次施展出精妙剑招的剑,没能让他的脚步有片刻延缓。
  
  他的身体表面出现了六道剑痕,鲜血微溢。
  
  做为妖族中生代的最强者,他的身体强度很可怕,狂化之后更是到了一种匪夷所思的程度,如果不是因为陈长生的剑都来自剑池,都是数百年前的名剑,只怕连在他的身上留下一些剑痕都做不到。
  
  风雪之中,小德的拳头向着陈长生砸了下来。
  
  就像最开始的时候,在墙外的第一次相遇那样,他还是没有用兵器。
  
  寒山归来后,小德的性情变得沉稳了很多,修为也增益了很多,最大的改变就在于,他变得更加相信自己的拳头。
  
  他是有兵器的,但在寒山的山道上,还没有来得及抽出,便被刘青刺了一剑。
  
  然后,在那条溪边的柿子林里,他遇到了魔君,他的兵器无论拿不拿出来,都是一个笑话。
  
  从那之后,小德便弃了兵器,只用手。
  
  与剑、刀、枪、法器这些比较起来,手才是真正属于修道者的武器。
  
  出手,要比出剑快。
  
  也比陈长生的出剑更快。
  
  陈长生来不及出剑,小德的拳头便到了,好在黄纸伞一直还提在他的左手里。
  
  伞借风势而起,挡在了小德的拳头之前。
  
  伞面深陷,巨力传来,只听得一声巨响,陈长生落在后面的左脚,深深地陷进了地面里。
  
  坚硬的青石板被他踩的碎如蛛网,中间深陷,仿佛漩涡。
  
  喀喀数道声音,从他的身体里响起,不知道又是哪处的骨头裂了,甚至是断了。
  
  一道因为过于犀利以至于显得有些凄厉的剑光,在黄纸伞的边缘亮起。
  
  小德暴喝一声,举拳再打,一时间狂风大作,庭院里的海棠碎枝尽数不见,墙面上出现无数裂痕,有石灰块不停剥落,看着就像是在这短暂时的瞬间里,度过了数万年。
  
  就在拳落如山的同时,朝廷高手们集体向着陈长生发出了攻击,庭院间剑意纵横,无数剑招层出不穷。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场间重新变得安静起来。
  
  小德借着反震之力,如风沙般卷回庭院石门之前,似乎毫发无伤。
  
  忽然间,一声擦的轻响,在他的脸上响起。
  
  随着这声音,一道剑痕在他的脸上扩展至约半寸宽度,鲜血横溢,深可见骨,异常恐怖。
  
  陈长生站在石阶前,收剑。
  
  数根坚硬的兽毛从空中落下,砸在地面上,仿佛钢针般,发出清脆的鸣响。
  
  随着这声音,陈长生咳嗽起来,不停地咳着,脸色越来越苍白,踩在碎石里的脚微微颤抖,身体也是摇摇欲坠。
  
  很明显,他受的伤要比小德更重。
  
  小德的神情很凝重,不是因为他再次被陈长生所伤,再强韧的身躯,也不可能硬抗百器榜上的无垢剑。而是因为陈长生的身上没有一道剑伤,这说明,在先前的乱战里,这数十名朝廷高手的剑,没有一柄能够靠近他的身前。
  
  面对自己的全力一击,陈长生明明受了不轻的伤,为何他同时还能控制庭院空中的数百道剑?
  
  小德很是不解,要知道陈长生的神识强度虽然远远超过普通的修行者,但对他这样的强者来说,也并不是太过夸张。
  
  陈长生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小德看着雪空里的数百剑道,沉默不语。
  
  他没想明白这件事情,他现在至少可以确定,陈长生要同时控制这数百道剑,对神识的消耗速度必然极为剧烈。
  
  如果就这样战斗下去,很有可能的情况是,陈长生还没有倒下,但他的神识已经枯竭了。
  
  “你还能撑多久呢?”
  
  小德收回视线,望向陈长生说道:“如果你坚持留在这里,最终的结局只能是被我一拳一拳地活活轰死。”
  
  数百道剑,静静地飘在雪空里,守在陈长生的四周。
  
  这可以看做防御的剑阵,也可以看作进攻的锋营,但也像是一座囚房。
  
  别人很难攻进这座囚房,陈长生也很难走出去,因为他不敢开门。
  
  那么,他还能撑多久?
  
  “不知道。”陈长生想了会儿,说道:“至少要撑到周通死吧。”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小德终于明白了,有些吃惊。
  
  其实先前,陈长生便已经表明过自己的态度,但他和四周的朝廷高手都不相信。
  
  但这时候,小德越来越相信他的话,因为直到此时,陈长生依然没有离开,依然站在石阶之前。
  
  陈长生在这里,他和如此多的朝廷高手便也只能留在这里。
  
  大周朝廷今天的安排,本是为了杀王破和陈长生,但打到现在,小德已经放弃了这种想法。
  
  他知道陈长生还有手段没拿出来——只凭雪空里的这些剑,根本没有办法在国教学院里击败林老公公。
  
  如果陈长生拿出那等手段,至少可以突围而走。
  
  他为什么不走?难道说,他真的是在拖时间,在等着周通被别人杀死?
  
  陈长生没有再说什么,因为他已经给出了答案,而且是两次。
  
  今天最开始的时候,是他和王破要杀周通。
  
  后来演变成,朝廷借此事要杀他和王破。
  
  局面一直在变化,不停地摆动。
  
  那个人到现在没有现身,应该是被师兄留在了皇宫里。
  
  离宫一直安静,想必是被那位圣人暂时镇住,但那位圣人,自然也无法再做别的事。
  
  整个局势,最关键的变化就在于,铁树没能杀死王破,反而被王破杀了。
  
  于是,溯本正源。
  
  事情回到了最初的原点。
  
  还是杀周通。
  
  所以他会在这里撑着,一直撑到周通死。
  
  他相信周通一定会死。
  
  不管是被谁杀死,都是死。

TOP

0
  第五十章 地狱 上
  
  基于很多原因,陈长生一定要杀死周通,其中很重要的一条是,天书陵之变本身就起始于他上次周通。
  
  那次他走进这座庭院,是历史转变的开端,是一切生死的源头,现在天海圣后死了,很多人都死了,历史的河流转了一个大弯,然而周通还好好地活着,甚至活得可能比以前更好,怎么想,他都觉得应该把这件事情做完。
  
  虽然到现在为止,他都还不知道周通究竟在哪里。
  
  便在这时,小德和他同时低头,望向了庭院地面上的那些残雪。
  
  那些雪正在发生着极轻微的移动,仿佛是大地深处传来了一道极微弱的震动。
  
  数名清吏司官员对视一眼,满脸惊疑,眼神迅速变得决然起来,握紧手里的剑,望向陈长生。
  
  陈长生没有看他们,只是盯着地面的雪在看。
  
  忽然,十余道剑光照亮庭院,向地面斩去。
  
  残雪狂舞,剑意凌厉,青石地板骤碎,黑色的泥土飞溅而起,只是片刻,庭院的地面上便被挖出了半尺的坑。
  
  那几名清吏司官员惊怒而喝,纷纷施展出自己威力最大的剑招,试图逼迫陈长生停止现在的行为。
  
  小德隐约猜到了些什么,眼中凶光大作,双拳如山,向着雪空里的数百道剑砸了过去。
  
  ……
  
  ……
  
  这座庭院里曾经有棵海棠树,被陈长生毁了,后来新移来了一棵海棠树,与原先那棵几乎一模一样,即便是冷血无情、对美好事物没有什么兴趣的清吏司官员们对此也颇为称奇,当然,这棵海棠树现在也毁了,同样是被陈长生。
  
  为了找到这棵一模一样的海棠树,清吏司衙门很费了些功夫,等了段时间,靠近院墙的地上被挖好的树坑也空置了很长时间,在某个落下秋雨的夜晚甚至变得成了一个小水塘,只是凌晨尚未来到,那些水便沉进了土里,消失无踪。
  
  清吏司衙门在北兵马司胡同,也就是人们所说的周狱,但很少有人知道,真正的周狱其实在那个树坑向下十七丈的阴暗地底,由五间囚房组成,石制的墙壁四周是夯实的泥土与带着无数棱角的碎石,还有无数的阵法保护。
  
  这里深在地底深处,有重重阵法遮掩,很是隐秘,从来没有外人进来过。这里很坚固,无论是陈长生第一次杀进周狱时的万剑如虹、暴烈刀意,还是此时地面上的剑意纵横,都没有对这里造成任何影响,就连一丝波动都没有。
  
  最深处的那座监房里,昏暗如豆的灯光很是稳定,照着房间里的小桌。
  
  小桌上有盘花生米,有两壶酒,两双筷子。
  
  坐在东面的那个中年男子,身形很魁梧,虽然囚服上到处都是发黑的血渍,乱发披肩,更是断了一臂,却依然掩不住那股豪迈与英武之气,正是前些天才被缉拿回京的薛河神将。坐在他对面的那位中年男子,没有穿官服,穿着件寻常的布衫,身形瘦削,脸颊深陷,脸色苍白,眼神幽深,看着就像是鬼。
  
  周狱里死过很多人,但不知道有没有鬼,即便真的有,想必也早已经被这个人折磨的苦不堪言,早早投胎而去。
  
  他是周狱的主人,在这里,就连鬼都怕他。
  
  先前那惊艳的一剑刺穿太师椅上的他,只是刺破了那件红色的官袍。从那一刻起,无论陈长生还是别的人,都在猜测他躲去了哪里,很多人觉得他躲进了皇宫,有些人甚至认为他已经吓破了胆,逃出了京都。
  
  谁都没想到,他还留在这里,留在了这片庭院之间,只是深在地底。
  
  换句话来说,他与陈长生之间,一直只有十七丈的距离。
  
  他对此毫不在意,平静地吃着花生米,喝着酒,似乎无论地面上的剑雨再如何凌厉,都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你在害怕。”薛河看着他的眼睛说道。
  
  他是大周很出名的神将,因为他是薛醒川的亲弟弟,但这不代表他没有能力。在北方的战场上,他带领着将士与魔族的狼骑,进了长达数十年的战争,对于生死、恐惧这种事情,有很深刻的认识。
  
  人们在最恐惧的时候,往往会坚持停留在自己最熟悉的地方,哪怕这种选择并不明智。周通没有去皇宫,而是留在这里,事后在某些人看来,或者会叹服于他的从容与智谋,但在薛河看来,这只能说明他在恐惧。
  
  深在地底的周狱,是周通最熟悉的地方,他在这里杀过太多人、妖、魔,折磨过太多人、妖、魔。
  
  周通没有去皇宫,是因为内心深处的那抹警兆,以及对那位圣人的不信任,但他不会向薛河解释——薛河是他的犯人,没有资格让他解释,而且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自己对那位圣人的忠诚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坚定。
  
  深在地底的监房,太过嘲湿,而且阴暗,不可能让人觉得太舒服,哪怕是周通自己,薛河所在的这间囚房,相对来说是最干燥的一间,上方的石壁隔很长时间才会落一滴水,而且不会落在桌上以及铺着稻草的床上。
  
  这当然算是优待,虽然薛河身上的那些用来禁制功法的金刺,是周通亲手一根根扎进去的。
  
  “不要尝试激怒我。”周通平静说道:“我不会杀你,毕竟他说过,我们也是兄弟。”
  
  周通与薛醒川是兄弟,薛醒川与薛河也是兄弟。
  
  只有他们兄弟三人以及薛夫人知道这件事情。
  
  过去的这些年里,薛醒川一直希望,薛河与周通也能变成真正的兄弟。
  
  薛河不喜欢周通,但没有表示过什么。
  
  在知道大兄是被周通亲手毒死那一刻,他悲愤到了极点,但依然冷静,因为他从来没有把周通当成自己的兄弟,而且他知道周通就是这样的人,此时此刻听到这句话后,他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一口带血的浓痰吐了过去。
  
  周通转身避开,却没有转回来。
  
  他保持着这个姿式,望向囚房外西南角的一处石壁。
  
  他能够感觉到,在那片石壁深处,传来了一道很轻微、但很清楚的震动。
  
  有人触动了阵法。

TOP

0
  第五十一章 地狱 下
  
  周通盯着那片石壁,眼神越来越深,越来越阴森,就像是两团鬼火。
  
  那道微弱的震动,看似很寻常,但对有着层层阵法稳固以及防护的地底世界来说,意味着很可怕的事情有人触动了周狱的阵法,而且不是像昆虫投入蛛网里那般一头扎进去,就像一个琴师伸出手指,拉动一道弦,轻轻地弹了弹。
  
  周通盯着那片石壁,没有发现,牢房顶部的石壁缝隙里,落下了一滴水。
  
  地底很是潮湿,纵使有阵法的隔绝,四周的石壁上依然有很多地方在渗水,即便是在这个相对干燥的牢房里,这个画面也并不显得突兀。问题在于,那滴水落下的位置很巧,刚好落在酒壶的壶嘴上。
  
  泥土里的湿意经过碎石与阵法的层层过滤,从石壁中渗出来时,已经没有丝毫杂质,透净地仿佛露珠一般。
  
  那滴露珠,悄无声息地顺着细长的瓷嘴,滑落进了酒壶里。
  
  便在这时,周通转过身来。
  
  薛河说道:“陈长生应该感觉到了,他会猜到你在这里。”
  
  周通知道,所以才会急着离开。
  
  他不知道那个触动阵法的人是谁,居然能够深入周狱。
  
  那个人距离这边应该还有段距离,但他还是毫不犹豫地决定离开。
  
  正如薛河所言,那个人很有可能就是想通过这种手段,通知地面上的人,他的具体位置。
  
  他平静地说道:“一直以来,都有很多人想我死。”
  
  “我也一样。”
  
  薛河端起自己面前的酒壶,把空杯斟满。
  
  周通端起酒壶,也把自己的杯子斟满。
  
  薛河举起酒杯,说道:“祝你死的很慢。”
  
  死亡是很可怕的事情,但如果这个过程足够快,或者能够称为痛快,如果很慢的话,那自然只剩下痛苦。
  
  周通笑了笑,与他轻轻碰杯,然后送至唇边饮尽。
  
  “陈长生的剑就算再快,也不可能这么快就来到这里。”
  
  周通的视线再次望向那片已经安静下来的石壁。
  
  这里是他替自己安排的最隐秘也是最安全的藏身之所,这时候却是毫不犹豫地选择抛弃,另觅地方躲避。
  
  薛河再如何痛恨此人,也不得不承认这种决断,真的是强大到了极点,同时也有些好奇,问道:“我虽然不知道今天的风雪有多大,但可以想象,此时的京都没有太多地方可以保证你的安全,你能去哪里呢?”
  
  “兔子都会留三个洞以备随时逃路,更何况我们这些做人的。”
  
  周通说道:“你肯定会感到遗憾,像我这样的恶人,真的不容易死,至少今天我不会死。”
  
  说完这句话,他没有再说什么,走出牢房,顺着昏暗的巷道,向着更加阴暗的前方走去。
  
  巷道两侧如豆般的灯火,与他此时眼中的些微光亮很是相似,都是幽幽的鬼火。
  
  他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巷道的尽头,仿佛向着地狱走去,直至沉没入最深的黑暗之中。
  
  隔着铁栏,薛河一直看着周通的背影,沉默不语,看了很长时间,直到周通消失,还在看着那边。
  
  不是有所感慨,也不是因为此时心里确实存在的某些复杂情绪,他只是要确定周通是真的离开了。
  
  屋顶石壁上再次落下水滴,然后侧方的墙壁上,发出摩擦的声音。
  
  两块坚硬的石块被移开,一团烂泥从里面挤了出来。
  
  那不是真正的烂泥,而是一个在泥土里生活了数十天的人。
  
  天书陵之变那夜,陈长生被圣后带去了天书陵,唐棠被唐家二爷绑回了汶水,之后折袖便消失了。
  
  再也没有人发现过他的踪迹,无论是朝廷还是离宫,还是国教学院。
  
  原来他一直藏身在北兵司胡同里,只不过是深在地底。
  
  如果仔细讲来,会很漫长复杂,但其实也很简单。
  
  清吏司重植海棠树,在庭院里挖了一个树坑,他从那个树坑里跳了下去,便在地下停留到了现在。
  
  谁也不知道,这数十天,他是怎么活下来的。
  
  但对折袖来说,这是很正常的一件事情,
  
  他是狼,拥有难以想象的耐心与毅力,为了捕获猎物,他可以等很长时间,可以忍受人类无法忍受的饥饿与干渴,为了杀死魔族的前哨骑兵,他经常在雪层深处,一潜伏便是数十天,虽然雪比泥土要松软很多,但也要寒冷很多。
  
  周通是他狩猎经验中最强大,也是他最想杀死的猎物,所以他付出了更多耐心,当然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他的脸很苍白,瘦削到了极点,眼神虽然依然冷漠专注,但比在地面上明显虚弱了很多。
  
  薛河看着他问道:“阵法是你触动的?”
  
  “不是,我不懂阵法,也不知道陈长生会来。”
  
  折袖的声音很沙哑,因为这数十天喝的水很少,也因为说的话很少。
  
  薛河想起自己刚被关押进这座最深处的牢房的那一天,从石壁里传来来的声音很低,也很沙哑。
  
  当时他不知道石壁里的是谁,人还是鬼,但他当听完对方说的话后,即便对方真的是鬼,他也会与对方合作。
  
  薛河伸手从满是血渍的衣衫上拔出金刺,眉头微皱,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
  
  十余根金刺都被拔了出来,但只有真实长度的三分之一,这是他和折袖提前就做好的准备。
  
  在原先的计划里,他要配合折袖想办法给周通下毒,然后尽可能地拖时间,拖到周通毒发,折袖破壁而出,与他联手发难。开始的时候,现实比想象的更加顺利,下毒顺利完成,意外的是,有人触动了阵法,惊走了周通。
  
  很明显,那个隐藏在暗处的人不知道折袖的存在,当然更不知道折袖的计划,但同样也想周通去死。
  
  薛河说道:“你去通知陈长生,我去追周通。”
  
  折袖没有出言反对,但不代表默认,只表示,他根本不会听意薛河的话。
  
  他把一串钥匙递给薛河,走出监房,向着周通消失的方向走去。
  
  最开始的时候,他走的很慢,因为虚弱,也因为这数十天,他一直在在泥土里爬行,很长时间没有靠双脚走路了。
  
  没有用多长时间,他的动作便变得协调起来,虽然还不是很快,但足够稳定。
  
  ……
  
  ……
  
  在阴暗的巷道里,周通向前行走着,每走一段便会折转,不时会有门落下,然后被泥土掩盖。
  
  地底的巷道本就密如蛛网,再经过这样的手段,更是变得复杂无比,他相信,就算有人帮助陈长生突破朝廷的围杀,陈长生找到了周狱的真正位置,杀到了地底,也没有办法找到自己。
  
  想到这里,让他觉得安心了很多,伸手摸了摸胸口。
  
  他的眉头皱了起来,因为他发现自己的心跳变得有些快,不知道是因为行走太疾,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比如……恐惧。
  
  他不愿意承认自己在害怕,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暗运真元,准备让心跳变得平缓些。
  
  真元在经脉里平缓地运行,就像在水渠里流淌的水,忽然间,遇着了一面过不去的岸。
  
  他的胸口一阵剧痛。
  
  他开始呕血。
  
  那血是黑色的。

TOP

当前时区 GMT+8, 现在时间是 2024-5-22 05: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