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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侠玄幻] 择天记【作者:猫腻】(4月18日更新至“第一百三十五章 临兵斗者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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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十一章 观药
  
  那个小袋很细长,想来在那名大周军方高手的身体里时,上半部应该在食管里,开口可能就在咽喉处,上方好像还藏着某种机关——汶水唐家连黄纸伞都能制造出来,想必自有方法让任何物事落入袋中便与外界完全隔绝。
  
  掌柜没有马上动手,而是很认真甚至显得有些繁琐地开始洗手,直到确认双手干净的仿佛新生,又用了四块毛巾擦拭的干干净净,没有一点湿意,才小心翼翼地把袋子解开,把那个事物从里面取了出来。
  
  那是一粒丹药,约摸豌豆大小,色泽殷红,仿佛鲜血一般,不知道是不是被尸体里的湿气侵染,表面有些轻微的溃皮。看到这幕画面,掌柜的眼里露出一抹心疼的神色,唐十七爷的脸色也变得阴沉起来。
  
  “应该没事。”掌柜颤着声音说道,然后赶紧把那粒殷红色的丹药,放进早就已经备好的盆里。
  
  盆里是麦糠,当然不是普通的麦糠,提前经过了多次筛选和除湿,泛着象牙白,很是干燥,没有一点水分。
  
  掌柜捧起麦糠覆在丹药上,然后用手轻轻搓揉,手指的动作格外温柔,仿佛在抚摸情人。那颗丹药在麦糠里轻轻地滚动,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变得完全干净,殷红的颜色越发清晰,甚至给人一种勾魂夺魄的感觉。
  
  汶水唐家对这种丹药的认识也不够完备,只知道遇水即化,极难保存。此时掌柜终于确认这种清洗方法没有问题,看着那颗丹药的眼神也温柔起来,当然,还是及不上望向唐十七爷的眼神。
  
  他眉开眼笑说道:“十七爷智谋过人,这法子果然有用。”
  
  唐十七爷没有理会此人的奉承,从袖里取出一块雪白的、新的手巾垫在手里,接过那枚丹药,认真地看了很长时间,直至眼神变得有些炽热,他忽然察觉到了心境的变化,微微皱眉,沉声问道:“这颗丹药真的有那么神奇?”
  
  掌柜没有察觉他情绪的微妙变化,说道:“确实如此,不然何至于要劳烦十七爷您亲自走这一遭。”
  
  他是在讨好这位主子,但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眼光忍不住落在对方掌心的这颗丹药上,然后舔了舔嘴唇。
  
  这个无意识的动作说明他现在有些紧张,也流露了内心的贪婪**。
  
  唐十七爷注意到了这点,唇角微扬问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掌柜神情微变,心想这难道不就是传说中的朱砂丹吗?
  
  “这不是一颗丹药,也不是财富,而是权力。”
  
  唐十七爷说道:“能够决定生死,就是世间最大的权力。”
  
  掌柜赞道:“十七爷此言不凡。”
  
  唐十七爷望向他面无表情说道:“如果有些人想要贪图这种权力,却没有与之相配的实力,那就是在寻死。”
  
  掌柜身体微僵,低下头去,再也不敢往那颗丹药看上一眼。
  
  ……
  
  ……
  
  陆续有人进入这间密室,围在黑色石桌的四周。这些人里有原天机阁的药行供奉,有奉阳郡最著名的两位医者,有唐家重金聘请的不知来历的神官,还有一位在汶水替唐老太爷请脉的大夫。
  
  无论身份地位如何,这时候他们的脸上都是同样的表情。
  
  那是一种看似平静,实际上非常紧张,从而显得有些生硬的表情。
  
  他们都在看黑桌里那颗红色的丹药,不止一眼,已经看了很多眼,很长时间。
  
  之所以紧张,是因为他们知道这颗丹药的来头,很自然地生出贪婪夺取的渴望,却知道自己绝对不能这样做。
  
  其中一位奉阳郡的医者甚至因为害怕抵抗不住这种诱惑,强行扭过了头去。
  
  望、闻、问、切,这是医者看病需要做的事情,现在他们看的虽然不是病,而是药,但也脱离不了这些手段。
  
  望药的时间已经很长,接下来自然是闻。
  
  那位汶水来的老大夫看了唐十七爷一眼。
  
  这位老大夫专门替唐老太爷请脉,如果不是今日之事太过紧要,便是唐十七爷也没办法把他从汶水城里请到这里来。
  
  唐十七爷对他自然也会比较客气,说道:“羊先生请便。”
  
  这位被称作羊先生的汶水老大夫闻言毫不客气,直接低下头,凑到那颗红色丹药上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下一刻,羊先生的脸色变得通红,眼神迷离,如饮醇酒,如入芝兰之室,仿佛沉醉不知此间何处。
  
  天机阁药行供奉微微皱眉,咳了两声。
  
  羊先生醒过神来,说道:“主材确实是朱砂,还有仙茅、肉桂、当归、枸杞子、丁香、冰糖……”
  
  只是闻了闻,便能分辩出这么多的药材,此人医道上的造诣确实很了不得。
  
  唐十七爷听着这些药材,却皱了起眉头,心想这是要炖肉吗?怎么还有冰糖?
  
  他并不知道,这几样相当常见的药材,便是民间炖肉都会放几味,正是因为药性中正平和,用来做辅材堪称完美,世间大多数丹药都会有它们的存在,至于冰糖则是如炒米一般,有催化药力的功效,而且……能中和苦味。
  
  天机阁药行供奉与那两名奉阳名医是医道中人,自然不以为异,也围了上去闻了闻,又报出了几样药材的名字,有淮山药、丁香、肉苁蓉。
  
  看着纸上还没有干涸的墨迹,数位医家沉吟半晌,又互相讨论了番,对唐十七爷说道:“还是得动手。”
  
  从开始到现在,他们先望后闻,却没有一个人敢伸手去摸一摸,因为都知道那颗丹药的珍贵程度。
  
  现在要动手,是众人共同的意思,负责说话的人却是羊先生,因为他是汶水唐家的人,说话更方便一些。
  
  朱砂丹最开始出现的时候,那人定下的规矩还不够完备,大周军方和英华殿曾经联手私下截留了数颗,想要分析推断出这种丹药的成分,然而他们浪费了整整三颗丹药,都没能完全弄清楚全部的药材。今天出现在密室里的几位医家,都是非常了不起的人物,但光靠望与闻又如何能够做到?
  
  唐十七爷对此早就有心理准备,但难免还是觉得有些失望,因为这意味着这颗朱砂丹很快便会废掉。
  
  “小心一些,不要浪费。”他神情阴沉说道:“这是两条人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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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十二章 血珊瑚
  
  这自然指的是朱砂丹。
  
  屋子里的人们有些不明?,朱砂丹能够医死人、生白骨,无论受多重的伤都能治好,自然等于一条人命。可为何唐十七爷要说是两条人命?如果说为了朱砂丹这样的大事,死再多人也值得,那也应该说是很多人命才是。
  
  “这颗丹药可以救一条人命,而为了得到这颗丹药,我唐家也是拿了一条人命去换的。”
  
  唐十七爷想着此时已经被烧成灰的那具尸体,脸色变得更加阴沉。
  
  那位死者是唐家在大周军方提前多年培养的内线,很有前途,现在便已经是黑山军府叫得出来姓名的裨将,如果唐家助其好好发展,谁也说不准数十年后会不会成为一名神将,现在却为了这颗丹药死了。
  
  从英华殿处拿到分配朱砂丹的权力已经整整九个月,唐家再也无法压抑住那种先天的贪婪,试图获得更大的利益,想要弄清楚这种丹药的成分,为了瞒过那名神秘的供药者,他们做得非常小心谨慎。
  
  经过非常仔细的计算,唐家确认那名裨将有资格得到一粒朱砂丹后,便让他在战场上受了重伤。
  
  黑山军府的朱砂丹果然分了一粒给这名裨将,按照规矩,裨将没有任何耽搁,在很多人的注视下服下了这颗丹药,然而……却没有能够活下来,因为他的运气实在是非常不好。
  
  在那粒朱砂丹进入他咽喉的瞬间,他便断了气。
  
  看到这幕画面的很多人都感到非常惋惜,少数人是惋惜这名裨将的运气,绝大多数人惋惜的是既然这名裨将死了,何必浪费了一粒朱砂丹——所有人都知道朱砂丹遇水即化,药性会消散一空,进入裨将腹中再难复生。
  
  正是因为确定了这一点,人们在感慨甚至是咒骂之余,也没有太多的想法。
  
  只有汶水唐家知道,那名裨将的身体里早就已经安置好了那个不知是何材料制成的细袋,而那名裨将服下朱砂丹后,无论他愿不愿意自断经脉而死,都必死无疑,因为当时病塌旁有两名唐家的老供奉一直注视着他。
  
  那名裨将依照故郡习俗土葬,但当天夜里,新坟便被挖开了。
  
  今天,他的尸体带着那颗朱砂丹一起被送到了松山军府,唐十七爷的眼前。
  
  唐十七爷没有再说什么,但屋里的众人都感受到了他此时的心情,神情变得更加凝重。
  
  天机阁供奉拿起一只银匙,把那粒殷红色的丹药在细瓷钵里碾碎,然后慢慢研磨成粉末,然后分成了五份。
  
  每位医道高手拿了一份药粉,拿出各自平时绝对不会示人的手段与本领还有那些奇形怪状的用具,开始研究。
  
  研药辩材是仿炼药物必须经过的过程,极其枯燥,所以显得格外漫长。
  
  唐十七爷却始终留在密室里,一步未离。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西面的通气孔里散进来红色的光线,竟已是到了深暮时分。这项工作终于做完了,人们抬起头来,或者往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滴药水,或者不停地扭动脖颈,以松泛酸痛的身体。
  
  但看似很轻松平静的环境里,依然残留着紧张的气氛,始终没有人开口说话。
  
  唐十七爷的神情变得更加阴沉,就像西天暮光照不到的那堵暗墙。
  
  终究不可能让这种局面长时间地持续下去。
  
  来自汶水的老大夫有些疲惫地咳了两声,把自己辩析出来的药材写在了纸上。
  
  其余几位医道高手,也把自己判断出来的药材成分记了下来。
  
  唐十七爷的依然蹙着眉,但神情相对松活了些,因为他看得清楚,几人写下的药材名称及比例基本一致。
  
  “确实是前所未见的丹方,非常了不起,看似朴拙,实则隐有至理,用来止血洗星,应该效果非常好。”
  
  汶水老大夫摇头说道:“但……绝对无法做到传闻中那样。”
  
  唐十七爷没有说话,因为知道必然还有后文或者说解释。
  
  “有一味药,老朽辩良久,也无法确认究竟是何物。”
  
  汶水老大夫羊先生看了眼天机阁供奉以及那两位奉阳郡医家,说道:“我想,大家伙也都是如此。”
  
  那三位医道高手点了点头,神情有些惘然。
  
  羊先生继续说道:“这世间根本不存在我们四人都无法辩析出来的药材……那么只能说明,这或者并不是药材,至少在那人炼出朱砂丹之前不是。现在看来,朱砂丹的神妙……应该便是要落在此物上了。”
  
  唐十七爷走上前去,接过天机阁供奉递过来的扩迹琉璃,仔细地望向桌上的一个小圆盘。
  
  小圆盘是已经做过分离的残丹,用水融过,再做蒸煮,如果用肉眼望过去,就是普通的药渣,就算在境界极高的唐十七爷眼里,也不过是更细一些的粉。但在天机阁出产的扩迹琉璃下方,这些粉末终于显现出最真实的模样。
  
  ——广阔的戈壁上面散落着方石,还有一些红色的晶莹碎片,相对于荒漠般的药渣来说,数量极为稀少。
  
  如果观察地再仔细一些,便能看清楚这些红色碎晶是由无数根琉璃拉成的细丝缠绕而成,视觉上给人一种极为坚韧,无法扯断的感觉,如果盯着这些红色碎晶看得时间再长些,甚至能感受到其间蕴藏着的堪称恐怖的光明能量。
  
  那些红色碎晶便是朱砂丹之所以如此殷红的原因,也是诸位医道高手苦思不得其解的答案。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唐十七爷抬起头来,向众人问道:“这到底是什么?或者……可能是什么?”
  
  从进屋之后便始终沉默不语的那名神官,这时候终于开口说话了。
  
  “看着有些像……血珊瑚。”
  
  听着血珊瑚三个字,那数位医道高手面露震惊之色,然后若有所思。
  
  唐十七爷也很是吃惊,但片刻后断然说道:“这不可能!”
  
  这名神官曾经是英华殿的主教,在茅秋雨与凌海之王主导的这次清肃里侥幸保全了性命,但被逐出了离宫。他在英华殿里主司炼丹,以前曾经接触过朱砂丹,所以按道理来说,他的判断很值得信任,但却无法说服唐十七爷。
  
  因为唐十七爷恰好知道,唯一存世的那株血珊瑚,就在汶水唐家老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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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十三章 那位
  
  汶水城出了那件新鲜事后,唐十七爷才开始负责家族里药行这一块,但他见识广博,而且血珊瑚太出名……那不是真正的珊瑚,是龙血的结晶,而且不是普通的龙血结晶,必须是黄金巨龙或者玄霜巨龙的真血才能凝成的晶石。
  
  对龙族来说,血珊瑚是最重要的圣物,不会允许被任何人拥有,就算大周皇宫和离宫也没有,汶水唐家因为无数年前一段久远的故事,很幸运地拥有了一株小臂大小的血珊瑚,也深藏在老宅的密室里,终年不敢见到天日。
  
  那名主教听着唐十七爷的断言,有些犹豫说道:“如果有人暗中潜入南海……”
  
  唐十七爷摇头道:“所有龙族都把血珊瑚视若生命,就算周独|夫复生,也无法在群龙环峙之下得手。”
  
  主教不解说道:“可是如此丰沛的能量和如此浓郁的生命味道,除了龙血结晶还能是什么?”
  
  唐十七爷若有所思,问道:“有没有可能是圣光?”
  
  “这种异物里没有神圣气息,能量太过狂暴。”
  
  主教摇头说道:“而且圣光无形无质,极难实体化,离宫里的五位大主教都无法做到,除非祭出精血。”
  
  羊先生说道:“不错,我们分辨出来的那些药材应该是用来中和狂暴能量的破坏力,最关键的是,按照教典上的说法,想要把圣光实体化,需要一位大主教奉献出全部的精血,如何能够源源不断地产出这么多朱砂丹?”
  
  那名奉阳名医吃惊道:“岂不是说想要用圣光结晶救人命,只能救一次,而且那位大主教自己也要死?”
  
  主教肃容说道:“不错,星空从来都公平,生命向来无贵贱。”
  
  唐十七爷沉默了很长时间,不知道在思考什么,终究没有再次发问,说道:“你们还有一天一夜的时间。”
  
  说完这句话,他走出了密室,来到了微寒的庭院间,视线越过光秃的枝丫,落在了高远而灰暗的天空上。
  
  掌柜与那名主教来到他的身后,感受到了他此时的心情,隐约猜到他在忧虑什么,不由沉默无语。
  
  汶水唐家付出了如此大的代价,请来了这样几位医道名家,真正的企图并不是通过分析药物成分,找到仿制朱砂丹的可能——英华殿与大周军方的这种尝试都已经失败了,证明这条路是死路,或者说太难行走。
  
  唐家真正想要做的事情,是通过这些药物成分,找到朱砂丹是从哪里出来的。仙茅到处都有出产,但不同地方的出产,药力有极细微的不同,当归更是大陆到处都有,但总能从药物流动里找到一些痕迹,还有丁香、淫羊霍……
  
  世间万事万物都必然留下痕迹,唐家行商天下,拥有难以想象的资源与网络,最容易捕捉到这些痕迹,然后找到那些痕迹发端或者说最终落下的那个地方。如果能够知道朱砂丹从哪里来,那么自然便能找到那个人。
  
  对这场人族与魔族的战争来说,那个人太过重要,即便把这场战争除开,那个人依然重要。
  
  无论是唐家还是国教又或是朝廷,当然都想把这个人控制在手中。
  
  “从现在的三十四味药材倒溯,应该能够找到朱砂丹成药的地方,但就算找到那个人,也不见得能控制住他。”
  
  很明显,这位主教知道唐家的真实目的,微显不安说道:“英华殿和拥蓝关的两位神将最开始的时候,都做过类似的尝试,虽然他们没有我们离那个人近,但应该也找到了一些线索,甚至已经做好了全部的计划。”
  
  掌柜看了他一眼,问道:“如果控制不住,就直接杀人?”
  
  主教点了点头。
  
  这听上去是很没有道理的事情,但对于这个险恶的人世间来说,却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如此神奇的丹药,如此重要的人,或者为我所用,或者死去,必然不能落在别人尤其是敌人的手里。
  
  “军方因为考虑着这场战争的缘故,态度相对保守,参与的不是太深,但英华殿方面很担心那个人被朝廷控制,而且也知道那个人不愿意被人找到,一定会动怒,所以提前做好了杀死此人的安排,然后……”
  
  主教脸上生出一抹悸色,声音微颤道:“浔阳教殿一夜死了三十三名主教,死状极惨。”
  
  掌柜神情剧变,说道:“好强硬的反应,好强大的手段。”
  
  很显然,一夜惨死了三十三位主教的浔阳教殿,具体负责执行这件事。
  
  主教望向唐十七爷说道:“随后茅秋雨与凌海之王在京都的那场清肃,可能是想把这件事情掩盖下去。”
  
  这句话有未尽之意,唐十七爷沉默着,却是在想别的事情。
  
  谁是朱砂丹的主人,其实他一直有所猜测,就像有些人一样,他也在想有没有可能是失踪的那位。
  
  如果那些蕴藏着狂暴能量的红晶,真的是传说中的血珊瑚,那么答案似乎就更加确定了。
  
  他是唐家三爷的亲兄弟,最信任的下属,所以他知道更多的秘密。
  
  失踪的那位,现在身边便有一只龙,而且刚好是一只玄霜巨龙。
  
  但他直到今天才知道,原来浔阳教殿曾经一夜死了三十三名主教。
  
  这让他对这个判断生出了些怀疑。
  
  那位或者有这样强大的手段,也有资格做出如此强硬的反应,但那位从来都不是如此冷酷无情的人,更不要说那些主教本来就是他的下属——那位毫无疑问是位大人物,但从来没有大人物的自觉。
  
  而且按照唐家的分析判断,那位如果还没有死,现在应该在南方。
  
  去年雪原上发生了一场惨烈的大战,大周王朝的玄甲重骑与魔族狼骑在广漠无垠的原野间厮杀不歇。
  
  谁也没有想到,在大陆消失已久的那位会带着满天如暴雨般的剑出现在战场上,经过一番血战,逆转了当时的战局,自己却被实力恐怖的魔将海笛重伤,就此再次消失于战场上的人海之中,再也没有出现过。
  
  只有像唐十七爷这样的极少数大人物知道,那人被海笛重伤之后,还连续遭受了三名人族强者的偷袭。
  
  这件事情当然很无耻,绝对不能被任何人知道,所以朝廷遮掩的极紧。
  
  所以唐家断定,如果那位真的侥幸地活了下来,现在当然应该在南方。
  
  最有可能圣女峰,也可能是槐院,还有可能是离山,因为只有这些地方才能保住他的命。
  
  如果那位在南方,在前线诸军府里已经出现了一年时间的朱砂丹自然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那为什么会有如此多的线索,隐隐指向他?
  
  难道说是隐藏在幕后的朱砂丹主人,想用那位的名字做些什么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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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十四章 活着不过是一场扮家家酒(上)
  
  商贾之道,奉行的永远是现实主义,落到袋里的才安乐,而任何迷雾,要被撕破,便再没有任何价值。
  
  唐十七爷不再想这件事情,决意先把那人找到再说,视线从掌柜的脸上落到那名主教的脸上,说道:“三爷这次交待的非常清楚,这个人必须找到,然后控制住,如果不能,我会死,你们也会死,而你,会死得非常惨。”
  
  这名主教是唐家在国教里埋下的伏笔,现在被逐出京都,虽然侥幸活了下来,却再无法发挥更大的作用,如果不能在朱砂丹一事里表现出自己的忠诚与能力或者说用处,那么等待他的结局想必定然很不美妙。
  
  听主教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掌柜更是冷汗湿透了衣背。二人都很清楚,这件事情已经牵涉到了汶水族中的权势争夺。他们的身份地位还不足以知道所有的内情,但很清楚,这两年里的汶水城已经发生了多少场狂风暴雨。
  
  诸房之间的斗争日趋激烈,甚至可以说惨烈,虽然到目前为止都还没有死人,但已经隐隐有了血腥的味道。最重要的信号便是长房大爷的旧疾复发,而就在今年年初,那位名声越来越大的唐家三爷……生了一个儿子。
  
  汶水唐家乃是千世之家,自有规矩。
  
  当初老太爷决意让长房继承家业,唐三十六是唐家的独子独孙。
  
  在他正式继承家产之前,老太爷禁止其余诸房有第三代的子嗣。
  
  这个规矩非常残酷,好在诸房的主子都修道有成,数百载寿数可期,倒也不急于一时。
  
  这个规矩,到了年初终于被打破了。
  
  唐家三爷生下了一个儿子。
  
  那是唐三十六之外,唐家第三代唯一的血脉。
  
  这意味着什么?是不是老太爷在家族继承上终于完全改变了主意?长房就此失宠?还是说唐家三爷已经没有耐心再继续等下去,明确而强悍地表达出了夺权的野心?
  
  野心当然要建立在实力之上,现在的唐家诸房以三爷为首,已经在这场斗争里取得了明显的优势。
  
  两年前的京都巨变中,在更早这些年的幕后交易里,唐家三爷代表着商行舟,在大陆各势力之间来回纵横,沟通联络,为推翻天海的统治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在破掉京都皇辇图的关键一役里更是扮演了无法替代的角色。
  
  在这件大事里,无论任何方面,唐家三爷都表现的极为完美,而且很低调,给汶水家里带来难以想象好处的同时,也非常符合唐家的风范,获得了很多族人的支持甚至是崇拜。
  
  如果不是那年冬天在杀王破的时候出了问题,也许他现在就已经取代了唐三十六的父亲……
  
  这时候,掌柜与主教听到这是唐家三爷的命令,顿时没有了任何侥幸或者求饶的念头。
  
  那就赶紧找到那个人吧,如果控制不住,杀了便是。
  
  可能是因为唐家三爷的冷郁太出名,也可能是因为十七爷一直坐在庭院里亲自盯着,丹药分析破解倒溯的工作进行的比想象中更快,当天傍晚时分,几位医道大家及唐家运输、土产方面的掌柜,终于得出了一个初步的结论。
  
  某种药材产自何地,运至何地,途经何地,某种药材只有何地有,某种药材在天凉郡一年的用量又几何,无数的信息汇总在一起,然后伴着算盘珠啪啪的清脆声响变成纸面上的数字,最后指向了地图上一个非常不起眼的位置。
  
  那里是天凉郡东北,人迹罕见,天寒地冻,群山之间有座叫高阳的小镇,近乎荒弃。
  
  ……
  
  ……
  
  与客栈一墙之隔的圣医馆里,随着伤者们的伤势渐渐好转,气氛变得越来越轻松。
  
  最深处的那个房间气氛依然压抑、低落。
  
  那名年轻的阵师依然没有醒来,本来微黑的脸现在很是苍白,呼吸短促而微弱。
  
  安华坐在窗边,闭着眼睛在养神,很是疲惫。
  
  按照松山军府的军令,她和圣医馆里的神官、军医非常努力地在医这名年轻的阵师,现在可以确定的是,年轻阵师还能再撑七天时间,比最初神官预计的要多出两天,之所以如此,当然是因为她的到来。
  
  青矅十三司的圣光术不比离宫神术稍弱,不然当初圣女徐有容也不会选择在这里学习。
  
  但这依然还是不够,因为……朱砂丹要十天之后才会出现。
  
  在松山军府的受药序列上,年轻阵师排在第一位,只要有药,他便可以拿到,然后活下来。
  
  可安华知道,无论自己和神官、军医再如何努力,也没有办法让他撑到那个时候。
  
  看着希望就在眼前,而且似乎越来越近,然而仔细望去,却还是那般遥远。
  
  人力终究有时穷,这个事实总是那么容易令人感到悲伤,甚至绝望。
  
  结束冥想,安华睁开眼睛,起身走到塌边,观察了一下年轻阵师现在的情况。
  
  不知道是因为一天一夜未曾休息、不停照顾的缘故,她觉得年轻阵师的眉眼越来越清楚。
  
  怎样才能让他活下来?还有别的希望吗?比如请离宫里的大主教出手?
  
  不,就算那些大人物愿意为年轻阵师出手,也赶不到这里,更不要说现在的离宫,除了派遣相当数量的神官医者在北方前线,在其余的时间与地方都表现的异常低调,从清晨到日暮,从春到秋再到冬,殿门紧闭,戒备森严。
  
  茅秋雨这样的国教巨头,更是轻易不会出离宫一步。
  
  这样的情形已经维持了两年。
  
  因为教宗离开京都已经两年了。
  
  没有人知道年轻的教宗如今在哪里,甚至不知道他是否还活着。
  
  安华不闻窗外所有事,也不知道现在的朝局或者雪老城现在的模样,她只知道这两年一直在打仗,很多人已经死了。
  
  南方诸宗派山门世家,在这场战争里发挥了非常重要的作用,从天海圣后到道尊商行舟都格外重视南北合流,自然有其道理。新一代的修道者们也开始正式登上历史的舞台,离山剑宗、槐院与青藤六院的年轻人们表现的最为出色。
  
  当然,和那位初登战场时的动静比起来,这些都是扮家家酒,不值一提。
  
  虽然都是年轻人,但终究是不一样的。
  
  那是他离开京都后第一次出现在世人眼前,也是最后一次。
  
  那天秋高气爽,万马奔腾,狼烟四起。
  
  他千剑齐发,无数魔族士兵洒碧血而亡,原野变成一片血海。
  
  如山海般的凝重气息混乱里,海笛魔将全力出手,云撕地裂,天地变色。
  
  年轻的教宗重伤倒下,然后再次消失。
  
  仿佛他来战场走这一遭,出现在无数双视线之前,冒着如此大的风险,杀了那么多魔族,流了那么多血,受了这么重的伤,只是专程来告诉这个世界和某些人——我还活着。
  
  这真的像小孩子在玩扮家家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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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十五章 活着不过是一场扮家家酒(中)
  
  想象着当初教宗陛下在战场上的画面,安华的眼睛微亮,心怀敬意想道,真是了不起。作为国教中人,她特别骄傲,心情微漾,没有注意到病榻上那名年轻阵师的眼睛睁开了一道小缝,透出来的视线显得很幽暗。
  
  这时窗外庭院微乱,将军来到了圣医馆,同时带来了一个难辩真假的消息。
  
  一个叫高阳镇的地方可能还有朱砂丹,为什么?因为炼出朱砂丹的神秘人可能就住在那里。
  
  整个大陆都想知道的问题,忽然间有了答案,安华一时间有些难以接受,哪怕冷静下来后,依然无法相信。但年轻阵师的生命只剩下了七天时间,从松山军府到高阳镇只需要三天,至少从数字上来说有希望。
  
  她神情怜惜地看了年轻阵师一眼,说道:“我想去看看,哪怕是假的。”
  
  ……
  
  ……
  
  从松山军府向南很远还是天凉郡,但汉秋城的风景明显要好很多。唯一的遗憾就是城外那片著名的庄园依然无法回复当年的盛景,从重新生出的耐寒柳树,东一片西一片地散发着绿意,看着就像是被羊群啃食过的草原。
  
  两年前,朱洛在天书陵下被汗青神将一刀斩死,朱阀与绝情宗失去了神圣领域强者庇护,早已不复曾经的威势,但天凉郡毕竟是朱家经营了千余年的地方,朝廷欠着他们情,加上与相王一系的关系密切,所以现在除了在浔阳城里的势力渐被梁王府压制,整个天凉郡里依然无人敢撄其锋,更没有谁敢在汉秋城挑战朱家的地位。
  
  但朱夜的情绪明显不是太好,看着河道两岸的原野,眼睛里流露出一抹厌恶与憎恨的神情。
  
  他是现在的绝情宗宗主,也是朱氏当家人,可以说继承了朱洛的绝大部分遗产。所有人都知道他并不是朱洛的儿子,而是侄子,如今却在汉秋城主人的位置上坐得如此安稳,便可以知道他这个人肯定很强,至少很狠。
  
  “我不喜欢看到万里焦土,更不喜欢看到这些烂膏药似的画面,得想办法治一下。”
  
  朱夜端起手里的酒杯,向对面那人致意:“如果能有好药,我当然不介意出些力气。”
  
  与他对饮的是位将军,身上散发着强大的气息,明显已经超过了聚星上境。
  
  松山神将宁十卫,没有任何背景,性情木讷,当年为圣后不喜,所以虽然实力强悍,治军有术,但在大周神将里的排位一直不高,名声不显。直到天书陵之变,他奉旨归京,做了几件大事,终于得到了道尊与相王等人的赏识。
  
  当初在洛水畔,王破断臂破境,有两名神将想要杀他,被肖张一根铁枪拦了下来,其中一人便是他。
  
  可能正是因为这件事情,他承担败责,被迫离开了京都,来到了松山军府。
  
  松山军府自然要比他以前所在的军府强很多,他知道这是朝廷对自己的恩赏,但还是无法满意——如果不是唐家二爷向道尊明确地表示了对自己的不满意,他本应该留在京都更重要的位置上,比如取代徐世绩。
  
  来到松山军府的这两年,他想了很多事情,所以很快便明白了朱夜这句有些意味难明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那种丹药能够生白骨、医死人,自然也能如春风一样,令焦黑的万柳园重新变绿。
  
  朱夜当然不会真把那种药用来化水浇地,这只是一种形容,一种非常贴切的形容。
  
  宁十卫想要那种药以为晋身之阶,朱家也想要那种药重振家威,何妨共谋之?
  
  “朝廷对唐家已经让的足够多,那些汶水商贾现在越发骄纵,有些不知分寸,确实需要教训一下。”
  
  他说道:“我会派人过去,如果宗主有兴趣,可以让他们一道。”
  
  朱夜放下?杯,看似很随意地说道:“我会亲自走一趟。”
  
  宁十卫发现这件事情比自己想象的更重要,如果不是战事紧张,他似乎也该去那座小镇看看。
  
  “我也去看看。”一道声音在旁响起来。
  
  说话的人是位年轻公子,在微寒的天气里摇着折扇,以至于本来很俊俏的眉眼多了些凉薄的意味。
  
  “虽然我不并认为那个药有你们说的那么重要,但我很好奇。”
  
  年轻人叫天海沾衣,平国的亲弟弟,也就是陈留王的小舅子,而陈留王是相王的儿子。天海家与朱家的关系一直非常糟糕,可以说势成水火,朱洛不上京,甚至已经成为了大周朝的一句谚语。但正所谓时移势易,如今圣后娘娘死了,朱洛也死了,曾经的警惕与恨意已经变得无所谓,********的隐惧,让他们通过相王这条线携起了手来。
  
  朱夜看着天海沾衣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谁都知道,天海家的权势与资源,最终会落到天海胜雪和天海沾衣其中一人身上。相对于得到了很多军方重臣的欣赏的天海胜雪来说,宁十卫非常不喜欢天海沾衣,因为这个年轻人太阴沉,给人的感觉太凉薄。
  
  或者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没有拒绝,问道:“王爷是不是已经确认不是那位?”
  
  天海沾衣收起折扇,在掌心轻轻一击,看着他似笑非笑说道:“你莫不是怕了?王爷说过,那人应该在南方。但我与你们想的不一样,若这药真与那人有关系,我真的很希望能够在那里看到他的身影……”
  
  他没有把话说完,起身离开。
  
  看着渐渐消失在落日残柳间的身影,朱夜说道:“走得太快,容易出事。”
  
  “在战场上,像他这样的年轻人向来死得很快,而我早就已经不年轻。”
  
  宁十卫说道:“所以我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有个年轻阵师离死不远了。”
  
  “这时候有人忽知道了朱砂丹的下落,自然会想办法找过去。”
  
  “不错,如果他能活下来,当然极好。”
  
  “将军真是待兵如子。”
  
  “一切都是朝廷里大人们的恩赏。”
  
  ……
  
  ……
  
  在地图上高阳镇是雪原群山间的一个小点,在记录里高阳镇是一个早已荒败废弃的军寨,但当安华等人来到这里时,才发现地图上的那个小点竟是雪山下一大片的古旧建筑,而镇子依然颇有人气,很是热闹。
  
  高阳镇的复兴,要全部归功于这场人族与魔族之间的战争,因为雪原北端战事频仍,由东北往天凉郡一线的军械运输,现在大多数时间都选择经过重新启用的山间军道,而这条横穿寒山的军道出口处,正好在高阳镇。
  
  现在的高阳镇真的很热闹,甚至可以称得上繁华,街上到处都是军人与商贩,还能看到很多浓妆艳抹的女子。
  
  妓院都有的地方,自然不会没有客栈。领队的校尉抬起担架上的年轻阵师进了后院,安华带着两名女学生走上了客栈二楼,准备要些吃食,同时打听些东西,还未来得及坐下,视线便被楼间的一对父女吸引了过去。
  
  那是一对卖唱的父女,父亲穿着件书生的旧衫,怀里抱着一把古琴,低着头,看不清楚容貌。
  
  那女儿年约十二三岁,容貌清丽,略有稚意,两眼之间的距离有些宽,看着又有些憨拙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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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十六章 青梅一炉火
  
  安华会注意到这对卖唱的父女,是因为她从一些细节上发现了些古怪。
  
  那位琴师的衣衫很旧,也没有时常清洗的痕迹,却干净异常,更奇怪的是,高阳镇里外都飘着微雪,街上泥泞难行,他的那双布鞋上却没有一点泥点,看上去就像新的。
  
  还有那个清丽的小女孩,没有寻常卖唱小姑娘的畏怯或是自怜,就这样静静地坐在屋角,微抬着头,略有些木讷的眼神,因为她眉眼间的漠然,也可以理解为对周遭所有事物的不屑,总之有一种与世隔绝的疏离感。
  
  这不是一对普通的卖唱父女,至少不是常见的卖唱父女。
  
  安华刚想到这句话,一声清脆动人的琴音从那名中年书生的手指响起,然后再未断绝,淙淙然有如流水。
  
  随之而起的是那位小姑娘的歌声,小姑娘的声音很好听,但发音有些特殊,尾音时舌尖会微微卷起,仿佛要把那音节咽回一部分,但并不令人觉得含混不清,也不会让人听着觉得腻烦无趣,反而就像半卷珠帘后的一位绝世美人。
  
  安华久居京都,听过很多名家妙曲,但从未听过这样的曲子,不期然沉浸入内,暂时忘记了先前心里的古怪感觉。
  
  一曲罢了,客栈二楼里安静良久,才响起了掌声与赞叹声。掌声与赞叹声不是特别热烈,不是因为众人觉得这对父女唱的不好,而是因为所有人都像安华一样,觉得余韵难忘,不忍用掌声打断。
  
  那对父女没有起身回礼,也没有表示感谢,就连收钱的动作都没有,静静地坐在屋角。
  
  父亲调理着琴弦,小姑娘依然面无表情。
  
  安华吩咐侍女把那个小姑娘带过来,想要问对方几句话。
  
  小姑娘没有理会,依然望着窗外,眼神有些失焦,不知望着何处。
  
  安华有些郁闷,但她性情温和,也不以为忤,喊来客栈的小二问了几句,才知道,这对卖唱的父女是昨日才来的高阳镇。那位父亲是个哑巴,那个女儿也有些问题,似乎是得了某种怪病。
  
  安华起身向屋角走去,对着那位哑巴琴师微笑致意,然后在那个小姑娘身前蹲了下来,伸手牵住了她的手。
  
  她是青矅十三司教职,圣光术与医术都极高明,只是简单的一牵手,手指便已经完成了搭脉。感受着指腹传来的脉象,她眉头微蹙,发现小姑娘的身体确实有问题,而且很复杂,极有可能已经对识海带去了极大的损伤。
  
  她抬头望向小姑娘。
  
  小姑娘依然望着窗外。
  
  安华的视线落在小姑娘的侧脸上。
  
  小姑娘除了眼间略有些宽,竟挑不出任何问题,生得很是好看,甚至可以说是十分美丽。
  
  ——如此美丽的小人儿,却有些痴傻,真是可惜了。
  
  安华对这个小姑娘生出很多同情,从袖子里取了个荷包,准备偷偷塞给对方。
  
  那个荷包里有些碎银子。
  
  这时,那个小姑娘收回了望向窗外的视线,望向了安华。
  
  这时候距离她的手被安华牵起已经过去了数息时间,小姑娘的反应似乎真有些迟钝。
  
  但安华再也不会这样认为,或者说,再不敢这样想。
  
  因为她看到了小姑娘的眼睛。
  
  隔着这么近的距离,她终于看明白了,小姑娘的眼神并不呆滞,只是平静。
  
  她的气息不是疏离,而是深植于骨的傲然。
  
  天地间除了飘雪,没有其余的人或事能够扰动她的心湖,让她不再平静。
  
  看到小姑娘的眼睛,安华忽然觉得窗外的雪全部涌了进来,穿透了衣衫与血肉,直接落在了自己的识海上。
  
  仿佛一棵小草看到了无尽的风雪暴,仿佛蝼蚁看到了巨人。
  
  她的身体变得无比寒冷,无比僵硬,便是连动一根手指都无法做到。
  
  她甚至觉得下一刻自己的识海便会被冻成冰,然后悄然无声地死去。
  
  便在这时,那个小姑娘看到她手上!那个荷包。
  
  小姑娘很缓慢地点了点头,动作很细微,如果不仔细观察,根本无法注意到。
  
  然后,她转头再次望向窗外。
  
  狂暴的风雪停止,巨人漠然的俯瞰消失,安华终于感觉到了真实世界里的那抹暖意。
  
  她的身体不再僵硬,可以活动,再不敢做任何停留,带着侍女向楼下走去。
  
  来到楼下,她才发现衣衫已经全部被汗水打湿。
  
  ……
  
  ……
  
  安华没有把这件事情告诉任何人,包括领队的将军,以及那名姓杨的圣医馆管事。因为她有种强烈的认知,自己险些因为探知了某个秘密而死去,现在能够活下来,便应该把这件事情当做秘密继续保有。
  
  这就是那个小姑娘对她无言的要求。
  
  因为恐惧,所以当她回到后院,听到将军说最好即刻出发时,没有任何意见,只是提出了一些问题。
  
  “确认了具体位置吗?”
  
  “军府已经提前派人查了两天药材的去向,应该不会有错。”
  
  高阳镇上开着一间药铺,据斥候的回报,很多药材都会运到这家药铺里,然后半夜时分,又会运往城外,不知所踪。很明显,朱砂丹的主人选择高阳镇就是因为现在这里交通便利,想要什么药都能弄到。
  
  当天下午,将军、安华、杨先生以及数十名军士,带着侍女还有担架上的年轻阵师,踏上寻医的道路。
  
  离开高阳镇,偏离官道及军道,向着更北处的寒山深处进发,道路上覆雪渐深,不再泥泞,同样难行。
  
  越往深山里去,越是寂静,越是美丽,寒松之间,隐有温泉轻烟。
  
  如果不是战争的缘故,或者这里早就已经变成了风景名胜。
  
  暮时的红暖尽数消失,夜色降临,借着星光掩映,队伍艰难地前行,不知何时,终于抵达了目的地。
  
  寒山深处有个小院,院旁有水围绕,烟气蒸腾,应是温泉引流而来。
  
  因为地热的缘故,纵然已是寒冬,小院四周依然生机盎然,依着与温泉水的距离,自然形成四季之态。
  
  院墙那片有丛青葱的竹林,庭前是盛开的花,半拱窗前是在落叶的树。
  
  当然,绝大多数地方还是天寒地冻,比如那片小湖上到处都是雪。
  
  雪湖里有亭,四周有纱帘,里面隐隐有两个人影。
  
  风乍起,掀起纱帘一角。
  
  亭里有一炉火,数枝梅。
  
  一名男子和一个小女孩隔着火炉相对而坐。
  
  那女孩一脸稚气,一身黑衣,浑身寒意。
  
  那男子年岁不长,眼神干净。
  
  无论雪与梅,都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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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十七章 红焖总是肉
  
  寒雪深夜,亭台楼榭,青梅泥炉,对坐饮茶,自然透着风雅与不凡。
  
  在过去数日里,安华对那位活人无数的世外高人有很多想象,这时候看着雪湖之上的画面,觉得正该如此。
  
  这时,雪亭里的年轻男子举起了手中的酒,浅浅饮了一口。
  
  夜风轻送,掀起帷幕,也送来了杯中的味道,人们神情微异,因为闻出了那并不是茶,而是酒。雪夜饮酒,亦是雅事,安华在心里想着,对着小亭恭谨行礼,待抬起头来,准备说话的时候,却发现那名年轻男子不见了。
  
  那名黑衣少女也离了桌畔,来到栏边。
  
  她的视线落在湖岸上,仿佛在看安华一行人,又似乎在看更遥远的地方。在雪夜的微光与湖水的雾气里,少女的容颜清楚了些,却又更加模糊,稚意犹存却是冷艳夺目,如梦似幻,仿佛山鬼精灵。
  
  如此荒僻的深山,寒冷的雪夜里,遇着如此美轮美奂的园林,如此清冷孤艳的少女,任是谁都很容易联想到某些传说故事。便是安华自幼在青矅十三司长大,道心清明,也不禁有了片刻的恍惚,甚至生出了些莫名的惧意。
  
  但她不会离开,因为年轻的阵师还躺在担架上,随时便要死去。
  
  别的人也不会离开,因为他们还没有得到想要得到的东西。
  
  “先过去再说。”将军皱眉说道。
  
  这趟求医问药之旅,当然不会太过顺利,因为很明显,朱砂丹的主人不愿意被人发现自己的真实身份。
  
  来自松山军府的小队踏上了湖面上的木桥,有些凌乱的脚步声,打破了此间的寂静。
  
  那名黑衣少女却仿佛无所察觉,看着夜空里某处,绝美清冷的容颜上没有任何情绪。
  
  借着黯淡的星光与灯光,安华注意到桥下的湖水里有很多微小的气泡在翻滚,迸裂之后便凝成了弥漫湖面的水雾,水雾里充满了湿意与暖意,很明显这片湖水应该是由温泉汇聚而成,甚至有可能湖底深处便有地缝。
  
  众人进入亭中,黑衣少女依然没有转身,依然望着栏外,仿佛这些不请自来的客人并没有打扰到她雪夜饮酒的情绪。
  
  又或者是,她的眼里根本就没有这些人的存在,哪怕这些人已经来到了她的眼前。
  
  安华望向她准备再次行礼,忽然闻到了一股味道,下意识里望向泥炉上,身体微震,脸上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
  
  泥炉很秀气,不过尺许,搁在桌上也不显得突兀,炉上搁着一只土钵,钵中汨汨作响,就像是亭外的这些湖水。
  
  酒在雕梅的小壶里,任其被风雪寒沏,所以这不是在温酒,也不是煮茶,而是在炖肉。
  
  泥炉上炖着一钵红焖羊肉。
  
  与雪夜煮茶的画面相比,这固然少了几分风雅,但也不至于让安华如此震惊。
  
  她之所以震惊,甚至现在脸上忍不住流露出心痛的神情,是因为她闻得很清楚,这钵红焖羊肉里有很多药材的味道。
  
  当归、枸杞、丁香、仙茅、淫羊藿……
  
  在这钵羊肉里,她闻出来了一些药材的味道,而那些都是她曾经在某种丹药上闻到过的味道。
  
  那名圣医馆新来的医官杨先生,现在的脸色也非常难看。
  
  因为他的真实身份是来自汶水城的唐家药行供奉羊先生,他曾经亲自分解过那种丹药。
  
  他非常确信,这时候炉上炖着的这锅羊肉里混着三十四种药材,就是构成朱砂丹的药材!再次望向栏边的那名黑衣少女,他的眼睛眯了起来,锋利的仿佛寒刀,带着刻骨的敌意与愤怒,就像从他牙齿间渗过去的这句话。
  
  “真是好豪奢的作派!”
  
  如此荒僻深山,寒冬时节,能有这样的一片美园,亭台楼榭,主人家自然不凡,不是普通的大富之家。
  
  但所有这些,都不如这钵红焖羊肉带来的震撼更大。
  
  “怎么了?”将军察觉到二人的神情有异?沉声问道。
  
  安华没有来得及做什么,杨先生抢到桌边,拿起筷子把钵里残剩下来的红焖羊肉翻了翻,然后倒了杯酒凑到鼻端嗅了嗅。
  
  只是嗅了一嗅,杨先生的脸便红了起来,和钵里的羊肉颜色一般。
  
  不是醉了,而是怒了,他气的身体不停颤抖,杯中的酒水泼了出来,就像接下来的这句带着怒火的质问。
  
  “暴殄天物啊!这是用来救人命的东西,你们居然用来炖肉酿酒!”
  
  人们这时候才明白了过来,不由震惊,将军的脸色更加沉郁,有人盯着桌上的羊肉与酒壶,眼睛开始放光。
  
  安华已经从震惊醒来,依然觉得很心痛,更多的却是失望与难过。
  
  知道朱砂丹后,她对那位神秘的医道大家有过太多猜想,她总觉得那必然是一位无视名利的世外高人,但……能够让前线将士远离死亡与痛苦、无比珍贵的药物,对那个人来说,竟是如此的不用在意吗?朱砂丹并不是他苦心孤诣创造出来拯救苍生的神迹,而只是他在这个世界玩的一场游戏?他只是像小孩子一样,在玩扮家家酒,结果在旁边看的人们却认真了……那世人对朱砂丹的珍视,像自己这样的人对他的崇拜,在他眼里岂不是特别可笑?
  
  好吧,哪怕这只是对方的一场游戏,但对于自己这些生活在凡间的普通人来说,依然事关生死。安华在心底无奈叹息一声,掩去那抹悲凉,对那名黑衣少女问道:“请问,您便是朱砂丹的主人吗?”
  
  黑衣少女转过身,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望向了杨先生。杨先生发现这钵羊肉与那壶酒都极有可能含有朱砂丹后,情绪已经完全被愤怒与荒谬这两种感受所占据,根本没有注意到她望了过来。
  
  没有人能看出黑衣少女的情绪,她那张稚嫩而清丽的脸永远没有任何表情,就像是万古寒冰。她的声音同样寒冽,但表达的意思却与冰雪截然不同,充满了非常多的热情,甚至有些狂暴,当然还是依然无比荒谬。
  
  “你那只肮脏的手居然敢触碰我神圣而不可侵犯的酒和肉……这真是一件值得赞美的事情。”
  
  安华在内的所有人都怔住了,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杨先生也终于醒过神,愕然望了过去。
  
  黑衣少女的眼睛非常明亮,说道:“我已经很久没有吃过人肉了,谢谢你给了我这样一个完美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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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十八章 断桥都是人
  
  除了魔族,没有谁会吃人肉。
  
  就算有那等变态的人物,也只会是私下的行为,绝对不敢宣诸于众,更不会还带着骄傲的神情。
  
  黑衣少女的话很荒唐,听上去就像在说笑话,按道理来说,也只能是笑话,然而亭子里的人笑不出来。因为这里是远离人间的深山雪岭,寒意渐深的冬夜湖上、诡异故事最容易发生的地方,而且她的神情很认真。
  
  恐惧与不安的气氛笼罩了雪亭,占据了所有人的心灵。羞愧有时候容易令人愤怒,害怕同样也会,因为那都是逼迫着你必须直面自己的心灵弱点,那位杨先生本想解释几句,说出口时却变成了老羞成怒的训斥。
  
  “难道我说的不对吗?这些药材能救人命,却被你们用来满足口舌之欲!你们吃的就是人肉!喝的就是人血!”
  
  “你说的当然没有错。”那名黑衣少女稚意未褪的眉眼间一片冷漠:“因为我本来就是吃人肉,喝人血的。”
  
  话音落处,雪亭里响起一声痛苦的惨嚎,那名杨先生的手齐腕而断!
  
  伴着惊恐的呼喊,还有洒向夜空里的那串晶莹血珠,那只断手被一道无形的力量控制着,飘到黑衣少女的身前。
  
  她看着那只断手,微微挑眉,暂时没有动作,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人们惊恐地看着这幕血腥的画面,心想难道她真的会把那只断手吃进腹中?
  
  安华注意到黑衣少女的神情格外严肃认真,审慎而专注,甚至带着一种神圣的意味。
  
  这个发现让她感到了无穷的恐惧,身体异常寒冷,因为这让她想起了今天在高阳镇高栈里见到的那个小姑娘。
  
  “不要胡闹了。”一道声音从湖岸上响起。
  
  那名刚才忽然消失的年轻男子从桥上走了回来。
  
  因为此人的出现,雪亭里的压抑紧张惊恐气氛莫名变得松缓了很多。
  
  不知道是因为他温和的语气,还是那张干净而秀气的脸给人一种无害的感觉。
  
  黑衣少女看着他恼火说道:我哪里胡闹了?那可是你给我炖的红焖羊肉,被那个家伙的脏手碰过还怎么吃?”
  
  年轻男子来到亭外,看着她说道:“难道就因为这样,你就要去啃他的手?”
  
  黑衣少女生气说道:“我不管!我就要吃人肉!我本来就是吃人肉的,为什么不能吃?”
  
  年轻男子有些无奈说道:“两年前就已经试过了,你不喜欢吃那个,怎么现在还对这件事情念念不忘呢?”
  
  黑衣少女哼了一声,说道:“不能吃人肉的我,还是我吗?”
  
  “乖,你刚才也说过,这只手很脏,赶紧扔了。”年轻男子对她说道,声音里有些极细微的宠溺,更多的是无奈,还有关照、责任、义务,就像是长辈对晚辈,很古怪的是又有些畏怯的感觉。
  
  这番对话也很古怪,曾几何时吃人肉这种事情也能拿到台面上来讨论了?
  
  众人当然觉得很荒谬,但除了已经痛的快要昏厥的杨先生之外,所有人都希望这名年轻男子能够说服黑衣少女。
  
  没有谁想在今后的余生里每天夜里都做恶梦。
  
  黑衣少女明显很不高兴,但最后还是依言把那只断手扔进了湖里。
  
  看到这画面,众人终于松了口气。
  
  “我知道你们想要什么,但我真的没办法给你们,另外……”
  
  年轻男子的视线落在安华的脸上,说道:“羊肉钵与酒壶里确实有药材,但那也不是你们要的东西。”
  
  安华已经确认他便是朱砂丹的主人,不解为何这么多人里他偏要对自己说话,不由怔住了。
  
  年轻男子继续说道:“我不是那般奢侈的人,如果这肉与酒能够救人,当然不会用来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
  
  安华越发觉得不解,此人必然不是普通人,而且没有任何必要向自己这个青矅十三司的普通教习解释什么。而当她看到正在痛苦呻呤的杨先生后,那抹困惑再次被悲哀取代,说:“可你们终究是无视普通人生死的大人物。”
  
  年轻男子看着她认真而倔强的神情,有些微微失神,大概是想起了某个曾经也在青矅十三司修行过的姑娘。
  
  他想解释几句,或者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你是一名纯粹的医者,你是一名真正的军人。”
  
  他看着安华和将军说道:“但这个人不同,他不是普通的医官,我看得出来他的贪婪,所以断手便是他需要付出的代价。”
  
  就像前面的解释一样,没有证据,只是唯心己断,很难令人信服,但看着年轻男子干净而清澈的眼眸,安华和将军都相信了。
  
  接着,年轻男子带着遗憾说道:“我没有想到这么快便会被人找到。”
  
  雪亭里的气氛再次变得紧张起来,众人握住了刀柄与弩箭,呼吸微急,心想对方准备要灭口吗?如果没有看到黑衣少女悄然无声隔空断了杨先生手腕的画面,众人或者会嘲笑这种想法是异想天开,但现在没有人还敢这样想。
  
  然而年轻男子没有做任何事,只是把黑衣少女唤出雪亭,便转身向桥上走去。
  
  众人这才注意到,他一直背着行囊,原来刚才他消失的那段时间,竟是去准备离开的事宜。
  
  安华毕竟是女子,心思相对纤细,想到的事情更多些。
  
  只用这么短时间便收拾好了行囊,那么说明他们随时在准备离开?
  
  他在避着什么?朱砂丹带来的举世盛誉、不世富贵、无尽风险,还是这个世界本身?
  
  这个年轻男子究竟是谁?他的身上有着怎样的故事?
  
  那名将军带着军命前来,自然不甘心任由对方离开,沉喝一声,便向雪亭外掠去。
  
  轰的一声,亭下溅起无数烟尘,他被一道无形的屏障挡了下来,震倒在了地上。
  
  人们才知道,原来对方离去之前已经在雪亭里布下了禁制,或者没有什么危险,却让己方无法阻他们的离去。
  
  安华走到亭边,看着那两人的背影喊道:“我们只是想求一颗朱砂丹救命。”
  
  年轻男子没有转身,说道:“我这里真没有了,下一炉要几天后,你们回去等吧。”
  
  安华有些绝望地喊道:“可是他已经等不及了。”
  
  “有很多事情,都是我们自己无法决定的,只能认命。”
  
  年轻男子带着黑衣少女继续向木桥尽头走去,一路还在说着什么。
  
  “以后不要再无理取闹了。”
  
  “人家哪里有无理取闹!”
  
  “那你能不能不要这么暴虐?动不动就要杀人吃人,这样真的很不好。”
  
  “那些人是来抢东西的!说不得还想对你动手,我当然要杀了他们,杀都能杀,顺便吃吃又算什么?”
  
  “我知道你也不想吃,何必勉强自己……”
  
  “我什么时候说过自己不想吃人肉?还不是想着你说的有道理,那只手太脏,洗净拔毛太麻烦……”
  
  “我那是给你找个台阶,好方便你下来。”
  
  “喂!你这样说出来,我岂不是又被架到梯子上了?再说了,拜托你拎拎清楚,我那是给你面子!”
  
  听着这些对话,看着渐渐远去的背影,雪亭里的人们情绪很是复杂。
  
  就在他们以为今夜发生的一切都将成为回忆,终将变成生命里难以忘记却了无痕迹的一场寒梦时……
  
  忽然。
  
  满天的星光与碎雪骤然间狂舞起来,一颗巨石从天空里呼啸而落,砸在了木桥上。
  
  湖水翻涌,水浪大作,木屑乱飞,烟尘与雪屑遮蔽了整个天空。
  
  木桥断,雪湖乱。
  
  年轻男子与黑衣少女站在断桥边,衣衫微湿。
  
  沉寂无声,格外压抑。
  
  忽然有风声响起,呼呼不绝,那是寒风吹拂着火苗。
  
  接着又有金属磨擦的声音响起,盔甲撞声的声音响起。
  
  无数火把在湖边依次点燃,渐渐照亮画面。
  
  到处都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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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十九章 雾重时,杀人无声
  
  雪湖四周原来隐藏着这么多人。
  
  既然是隐藏,自然说明这些人早就已经到了。
  
  这些人来自高阳镇,来自浔阳城,来自松山军府,来自汉秋城甚至京都,都是高手强者。
  
  但他们只是真正大人物们的随侍。
  
  大人物们一直站在山岭间的夜色里。
  
  天海沾衣穿着件薄衫,雪花落在上面便飘走,看着很是潇洒。
  
  年轻人总喜欢用各种方法来展现自己的风度,夸耀自己的境界,但身为朱阀之主,朱夜不需要如此,穿着件极名贵的裘衣,神将宁十卫在这严寒的天气里,依然全身盔甲,显得格外肃杀。他看着山谷下方那片被雾气遮掩、仿佛仙境的庭院,皱眉说道:“这里如此荒僻,而且与魔域极近,竟能修出这样的地方……”
  
  “是哪个人拥有这样的地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今夜之后,谁能够拥有那个人。”
  
  天海沾衣望松林对面看了一眼,没有掩饰自己的嘲讽与轻蔑意味。
  
  哪怕是最愚蠢的人物也能想到,能够炼制出朱砂丹这样的奇宝,那个神秘的主人必然不是普通人。
  
  但他们代表着朱家、天海家以及相王,等若半个大周王朝。他们需要考虑的不是怎样才能抢到那个宝贵的药方以及更重要的那个人,而是要考虑如何避免另外的一些人抢夺。
  
  那些人就在松林对面。
  
  唐十七爷似笑非笑看着他们,说道:“真没想到,我汶水唐家的货,居然也有人敢抢。”
  
  看起来,唐家对今夜的局势已然失去了控制,哪怕他提前有所准备,但应该也没有想到,对那个人和药方朝廷里的大人物竟是如此重视,以朱夜和宁十卫的身份居然也悄然潜至这片无名雪岭之间。
  
  天海沾衣看着他身边那些唐家高手,嘲笑说道:“如果你们唐家依然老老实实像过往那样负责发放朱砂丹,那确实可以说是你们的货,可如今你们自己都起了夺宝之心,难道还有脸阻止别人?监守自盗……可要更难听些。”
  
  ?唐十七爷敛了笑容,说道:“我这是在代表唐家和你们说话。”
  
  自在雪岭里相遇开始,朱夜的脸上一直带着淡淡的笑容,听到这句话时,笑容陡然更盛,说道:“待你二哥什么时候把大哥毒死,然后再进祠堂把可怜的小三十六打杀,到那一天的时候,你再来说自己代表唐家也不为迟。”
  
  听着这番看似寻常、实则锋芒毕露,无比轻蔑的话,唐十七爷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目光渐寒。这里是天凉郡,而且他不是大爷不是二爷,甚至在唐家的地位就连唐棠都远远不如,这番话他只能应着,然而……
  
  便在这时,宁十卫霍然转身,望向下方雪谷里的庭院,闷哼一声道:“想走?”
  
  声音未落,他的拳头带着寒铁的味道,重重地轰击在了山崖上,只听着一声巨响,一块山石被震飞而出,向着下方坠去。
  
  雪谷里隐隐传来倒塌的声音,湖水似乎起了波澜,那木桥就这般断了。
  
  “走,我们去会会此间的主人。”
  
  宁十卫向着雪湖而去,看都没有看唐十七爷一眼。
  
  但唐十七爷知道,他的这记铁拳事实上就是给自己看的,这是警告,也是决心的展现。
  
  天海沾衣满脸嘲讽地摇了摇头,从他的身边走了过去。
  
  朱夜看着他平静点头致意,也随之离去。
  
  那位前英武殿主教看了始终不动的唐十七爷一眼,有些忧虑,又有些不解。
  
  看着远处雪湖四周的火把依次点燃,看着那片因为湖水激荡而越发浓郁的水雾,唐十七爷忽然皱了皱眉。
  
  ……
  
  ……
  
  山石砸断了木桥,惊了湖水,起了一场大雾。四季皆有的庭院被水雾笼罩着,无数火把释放出的昏黄光线,被散射成极梦幻的图景,较诸先前更多了几分仙意,当然,在不同心情的人看来,也可以说是添了几份诡异。
  
  天海沾衣站在雪湖边,看着雾里断桥上隐隐若见的两个身影,微微挑眉说道:“阁下自然是了不起的人物,闲云野鹤,世外高人,奈何……哪能真正不食烟火?既然早晚要入红尘,何妨与我等同行?”
  
  他觉得这段话说的极雅,比较满意,然而雾里传来的回答,却表明并没有起到他想要的效果。
  
  那名黑衣少女的声音就像她的人一样没有情绪,却又极容易撩动他人的情绪:“你是妖族?不会说人话?”
  
  天海沾衣闻言怒极,轻哼一声,便准备如何,却被朱夜用眼神止住。
  
  “简单一些,无论你是怎么想的,但既然见了天日,便再没有回到夜里的可能。”
  
  朱夜看着雾里那两人平静说道:“没有人能够私吞朱砂丹,唐家不行,我也不行,谁都不行,这是朝廷的,我们要的只是首献之功,至于你的酬劳,一分都不会少你,甚至,你有可能得到道尊的欣赏。”
  
  水雾里安静了很长时间。
  
  年轻男子的声音响了起来。
  
  “这是我的东西。”
  
  朱夜露出温和的笑容,就像对晚辈耐心解释的师长:“我说的谁都不行里的谁,也包括你。”
  
  雾里那名年轻男子问道:“这是什么道理呢?”
  
  朱夜肃容说道:“既然是天下至宝,便应由天下所有。”
  
  雾里再次安静。
  
  天海沾衣冷笑道:“身怀重宝,又不愿意与世共享,就应该藏得更隐秘些,不然便是取死之道。”
  
  无论说的文雅还是婉转或者耐心,其实大人物们的道理始终都很清楚。
  
  朱砂丹是世间至宝,如果没有相对应的实力或者说权势,便没有资格保存,想要强行保留,那就去死。
  
  雾里再次响起黑衣少女的声音,那是对天海沾衣的回答:“呀!你真是妖族吗?”
  
  还是不会好好说人话那个梗。天海沾衣大怒,厉喝道:“?药方交出来,饶你不死!”
  
  就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在身后暗中比了个手式。
  
  他根本没有等着对方回答的意思,要的就是突然动手。
  
  朱夜与宁十卫都看见了,眉头微挑,却没有阻止,因为他们也想看看会如何,哪怕只是试探也会有些回音。
  
  一名天海家的高手悄然无声地掠过湖面,极为诡异地消失在了水雾里。
  
  然后……就只是消失了。
  
  没有任何事情发生,没有任何声音响起。
  
  时间缓慢地流逝,雾里依然安静,哪有什么回音。
  
  所有人都感觉到了真正的诡异。
  
  天海沾衣的脸色变得异常难看。
  
  朱夜与宁十卫的神情凝重了几分。
  
  忽有水声响起,水雾里莲叶轻动,那名天海家高手的尸首从里面飘了出来。
  
  就像一只舟,经过之处,湖水渐染,殷红夺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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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十章 只是打了个照面
  
  看着湖水里轻轻飘荡的那具尸首,天海沾衣的脸瞬间变得苍白无比,如纸亦如雪,与他那位更出名的兄长多了几分相似。
  
  这并不代表着他恐惧,而是代表着愤怒。
  
  “再去!”他看着雾里隐约可见的那对身影沉声喝道。
  
  破空声随之响起,这一次未作任何遮掩,数名天海家的高手从湖岸上一掠十余丈,便进入了浓雾之中。
  
  这一次终于有了回音,很快便到来,那是数声轻响,仿佛是盛满水的皮囊被利箭刺破。
  
  啪啪啪啪,数名天海家高手还在空中,便碎裂了开来,化作难以数清的肉团,纷纷落下。
  
  湖水瞬间被染得更红,浪花难安。
  
  雾没有散去的征兆,依然浓稠,那对年轻男女在其间若隐若现,也看不到他们究竟做了什么动作。
  
  宁十卫与朱夜神情凝重对视一眼,看出了彼此内心的那抹警意。对于这位神秘的朱砂丹主人,他们知道必然不是凡俗之辈,正是因为有这种心理准备,他们才会亲自前来这片荒僻的雪岭。然而他们还是没能预想到,此人竟然拥有如此高深莫测的境界,诡异难明的手段,更可怕的是对方的心志竟是如此冷酷强硬。
  
  他们不禁想到,先前唐家临阵而退,莫不是知道更多内情,才故意让他们当作前锋?
  
  就像他们暗中安派此时雪亭里那个小队一样。
  
  但到了此时,已经容不得他们再做别的安排了。
  
  “你这是在找死!”天海沾衣愤怒的浑身颤抖,厉声喊道:“给我放箭!”
  
  宁十卫没有说话,神情漠然看着雾里,盔甲上的寒霜骤然间变得重了数分。
  
  弩弦渐渐绷紧的声音,在湖畔的雪林里四处响起,百余把松山军府最强硬的神弩,对准了湖雾深处那对身影。
  
  朱夜也没有说话,眼睛微微眯着,裘衣上的毛不知何时纷纷翘起刺向夜空,看着就像是准备跃涧搏杀的猛虎。
  
  他与宁十卫很清楚,只凭松山军府的这百余把神弩,并不见得能够对付得了浓雾里的那对年轻男女,相反,极有可能激发对方的真正凶性,对方想要杀出重围,必然会全力出手,那么今夜能否获得全面的胜利,就看下一个照面了。
  
  照面之间,便要结束这场战斗,自然不能留手,必须出全力。
  
  朱夜与宁十卫的神情如常,实际上已经默运真元,把气息提升至了巅峰状态,准备一击将对方制服或者杀死。
  
  一位是朱家家主,一位是大周神将,都是毫无争议的聚星上境强者,二人以如此决然的姿态出手,再加上百余把神弩的配合,不要说雾里那对男女还很年轻,即便是肖张或者梁王孙这等级数的逍遥榜强者,只怕也要暂避其锋。
  
  一触即发之时,忽有清风徐来。
  
  这片雪岭极北,已经靠近魔域,又逢隆冬时节,山间的夜风自然极冷,可以说得上是刺骨,只是这片园林湖亭有温泉汇流,便是再寒冽的罡风吹拂到湖面上,也被变成了再无寒意、拂面令人清醒的清风一阵。
  
  这阵清风拂动了湖面上莲叶,拂动了死尸上的衣衫,那片浓郁的仿佛永远化不开的浓雾也渐渐淡了。
  
  星光从夜穹里落下,被满山遍野的白雪无穷映照,将湖面照的清清楚楚。
  
  这里极似南方的园林,湖山相映,花树对掩,水间有莲,莲里有亭,亭之南北有条木桥,这时候桥断了。
  
  星光落在断桥处,首先落在了一只手上。
  
  那只手很小,洁白如玉,但这时候上面满是鲜血。
  
  黑衣少女看着自己的手,紧蹙着眉尖,小嘴微张,隐隐可见丁香般的舌尖,似乎在犹豫要不要再舔一下。
  
  在她身边,一名年轻男子低着头,正在手帕擦着身上的水,应该是先前山石砸断木桥时,被溅起的水花打湿了。
  
  接着,他把手帕递给黑衣少女,应该是想让她擦掉手上的鲜血。
  
  一片安静。
  
  无论是被禁制困在亭里的那些人,还是湖畔的更多人,都看着这幕画面,情绪复杂,沉默不语。
  
  对雪亭里的那些人来说,这时候应该知道了自己在这件事情里扮演的角色,所以沉默。对湖畔的军士高手们来说,他们沉默是因为震惊于对方真的就是一对年轻的男女,虽然容颜俊美,但没有任何特殊的地方。
  
  令人不解的是,宁十卫和朱夜也一直沉默着,直到看清楚了那名年轻男子的正脸。
  
  在很短的时间里,他们的脸色变幻了无数次,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然后从唇间挤出了一些声音。
  
  那声音很复杂,很古怪,仿佛是叹息,却又更加无奈,还带着一些痛苦,更像是呻吟。(注)
  
  然后,他们的身体忽然向下沉去。
  
  不多,只是半尺。
  
  他们的脚陷进了湖岸里。
  
  两道恐怖而强大的气息狂暴而出。
  
  无数的的泥石被震得****而飞,仿佛劲矢。
  
  离他们稍近些的数名军士与一名绝情宗的高手,直接被震成了血沫,便是更远些的人们也纷纷受伤,惨叫连连。
  
  即将出发的弩箭就这样消失在这场混乱之中。
  
  宁十卫的盔甲上蒙满了灰尘,面色如铁,极其难看。
  
  朱夜不停地咳着,显得有些痛苦,连腰都弯了下来。
  
  这究竟是怎么了?
  
  天海沾衣的情绪同样很混乱。
  
  他的境界不够高,但毕竟是世家子弟,自幼受过良好的教育,见过很多强者,所以看懂了这是怎么回事。
  
  先前那一刻,朱夜与宁十卫的气息提升至了巅峰,举手投足间,自有开山破云之力。
  
  但就如大江东去,在这个时候,如果你想要停下来,也需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如果是寻常时节,他们完全可以徐徐散之,但那一刻,他们因为某种原因,必须立刻做到,所以出了些问题,虽然绝大多数气息被他们强行灌进了大地里,但还有些余波震荡了出来。
  
  两名聚星上境强者的巅峰气息有多可怕?哪怕只是余波。
  
  所以场间一片混乱,他们自己竟也是受了不轻的伤。
  
  天海沾衣看懂了这是怎么回事,于是愈发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朱夜和宁十卫会忽然散去气息?而且竟是如此决然?
  
  要知道他们不是普通的修道强者,而是世家之主,一方重将,都是真正的枭雄人物!
  
  战意暴发之时,哪怕对面站着的是他们的亲生儿子,他们也会照样出手!
  
  然而,当他们看到那名年轻男子的脸时,便知道自己无法出手。甚至,哪怕会震死自己身边的亲信下属,甚至还要冒着自己受伤的风险,他们都必须立刻让对方知道,自己不会出手,立刻!
  
  让一名世家之主和一名大周神将忌惮甚至畏惧到了这种程度,断桥上站着的那人究竟是谁?
  
  下一刻,天海沾衣终于想到了那名年轻男人是谁。
  
  他的脸瞬间苍白起来,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因为心里生出了无穷的茫然与惶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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