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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侠玄幻] 择天记【作者:猫腻】(4月18日更新至“第一百三十五章 临兵斗者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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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二十章 天上掉下来的军功
  
  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国教学院的学生得到了朝廷与离宫的重点回护,最明显的例证便是:国教学院重新招生已经进行了三年时间,师生总数已经超过了三百人,然而如今在前线的只有数名学生,而且做的都是文书之类的工作。
  
  但没有人指责国教学院。
  
  因为谁都能看出来朝廷如此安排里隐藏着的恶意,也能明白离宫为何如此紧张。
  
  更重要的是,除了那几名做文书工作的学生,国教学院还有人在前线。
  
  虽然那个人甚至有可能都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但在京都坐镇国教学院的苏墨虞不会忘记,离宫里负责相关事宜的教士尤其是教枢处不会忘记,他是国教学院的人,还是很重要的人。
  
  斡夫折袖,狼族年轻一代的最强者,他还有个身份是国教学院的副院监。
  
  周通死后,折袖便离开了京都,来到前线开始与魔族战斗,回到了他曾经最熟悉的生活里。
  
  不知道在京都国教学院的日子有否在他的生命里留下些什么回忆,但很明显他没有国教学院副院监的自觉,这一年多时间里从来没有与国教学院派到前线的几名学生打过照面,更没有指点过这些学生些什么。但他也没有接受军部的任命成为拥蓝关前寨的主将,拒绝了摘星院副院长通过被****的薛河神将私下传递的好意去黑山军府训练那批最精锐的玄甲轻骑,而是做回了多年前在军队最常做的老本行。
  
  斥候、暗谍、隐匿者、暗杀者……很多名字其实说的都是相同的意思。
  
  折袖还是在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与战斗。
  
  他的生活本来就是由无数场战斗组成的。
  
  至于方式,当然是孤身作战。
  
  还是和过去那些年一样,所有人都觉得他这种战斗方式太过原始、野蛮、血腥然后低级,很难在雪原上撑太久,应该随时都可能会听到他的死讯,然而他偏偏却一直都活了下来,而且不断地收获着战果。
  
  这两年时间,他一个人在前线的功便抵得过某些普通宗派山门学院全部的军功。
  
  黑山军府以及拥蓝关的将士们再次想起已经流传了很多年的那句话。
  
  折袖,就是为了军功而生的男人。
  
  而现在他的军功便是国教学院的军功。
  
  这种情况下,谁还能对国教学院指责什么?
  
  北方十余座军府,这些年来大概只有一个人能够与折袖比较一下军功。
  
  有趣的是,折袖是名人,那人却是个无名之辈。
  
  那人曾经是征北庭军府的一名文职属员,因事被贬至七里奚军寨,成了一名普通的游骑军官,因为擅于军略谋划,实力过人,又或者只是运气太过惊人,在七里奚的那段时光里,他和一位姓陈的上司带领着这批游骑创造了无数奇迹,获得了无数战果,积累下来的军功达到了匪夷所思的程度。
  
  但不知道因为恃才傲物还是仗势欺人又或者脾气太臭的缘故,也有可能只是因为他来自天南不是周人,这名军官在军营里的人缘关系非常糟糕,经常顶撞上司、违反军纪,辛苦积累的军功经常被用来冲赎惩罚,就没有一次顺利地入过册,所以始终没能获得折袖那样响亮的名声。
  
  按道理来说,以此人的能力以及军功累积速度,只要他稍微懂事一些,一定会成为征北庭军府的重点培养对象,甚至极有可能在数年后成为大周军方最年轻的神将,但军府里的大人物对他始终没有给他这种机会,到了后来,人们终于明白了这种漠视究竟意味着什么。
  
  对那名年轻军官的刻意打压,在七里奚军营里引发了很多不满或者说不平,在三个月前一次大战后,这种情绪终于爆发了,七里奚最繁华的半条街被酒后的骑兵砸成了废墟。
  
  接下来的事情很简单——那名军官被来自京都军部的一道军令直接逐出了游骑,甚至被逐出了征北庭军府,发配到了一个非常荒僻的地方。
  
  那个地方叫阪崖,是寒山东南麓里,这里不是直面魔族攻势的要寨,不是军械运输的必经之路,只是一个很少能够被人想起的偏远马场。
  
  除了满山崖的涂着霜色的草,这里没有任何出产,格外荒凉,甚至就连南去北归的候鸟都不会在这里作片刻停留,之所以会在这里设置马场,只因为那些带着霜色的草是龙骧马发情期最喜欢的食物。
  
  龙骧马是大周军队最重要的座骑,专门为它们的口味设置这样一个马场,算得上是优待,但对那些被放逐到马场的人们来说,则是完全谈不上了。
  
  那名青年军官便是数百年来被放逐到阪崖的又一个失意者。
  
  阪崖马场的官兵们知道他的来历与功迹,自然生出很多同情,却没有人仔细想过,像他这样优秀的青年军官,为什么会遇到上级的打压,甚至那份压力直接来自京都军部,也没有人仔细想过,这里虽然荒凉偏僻,远离战场,无法再获军功,但也可以不用担心在战场上被魔族的强者们杀死。
  
  总之,所有看似不合情理的事情背后,必然隐藏着一些道理,只不过当时没有人知道罢了。
  
  那名军官是当事人,自然知道原因,却没有说什么。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件事情,来到阪崖马场的这两个月,他的情绪可能有些低沉,在他的身上每天都能闻到酒水的味道。
  
  借酒浇愁,可能不会成功,好在没有误过正事,对他来说最大的影响不过是睡的比较沉,每天夜里都是一觉到天亮,直到某天夜里,营帐后方传来了两声极沉闷的撞击声……
  
  他撑起身体,看着窗外恼火地喊道:“还让不让人睡了?”
  
  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于是他再次沉沉睡去,然而没有隔多长时间便被再次被喊醒。
  
  在下属的陪伴下,他来到马场靠近山崖的那边,看着眼前的画面,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
  
  崖坡上到处都是石头滚落的痕迹,烟尘微作,一个男人躺在地面上,不知生死,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抱着双膝坐在一边,衣衫破烂,满身泥土,神情痴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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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二十一章 盲山相遇
  
  青年军官走到那名不知生死的男人身前。
  
  那个男人满脸血污,但依然可以看出来很年轻。
  
  青年军官闻到了一道很淡的、却很难形容的味道,忍不住皱了皱眉,蹲到那名男人身边,开始替对方检查伤势,发现此人身上到处都是伤口,尤其是右臂竟是断了十余截。
  
  看见如此重的伤势,他的眉头皱得更深,向上方望去,只见满是碎石与霜草的山崖间有两道清楚的痕迹,很容易便判断出来,这两个人应该是从高处跌落的。
  
  青年军官知道在山崖更高处有一条很久以前的运兵道,可以通往寒山东面那些繁华的城镇,已经荒弃多年,但一直都还可以通行,偶尔有些山贼和走私的商贩会冒险,难道这个人是从那里摔下来的?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难怪会受如此重的伤,没有当场死去,已经算是运气相当不错。
  
  接过下属递过来的清水与用具,青年军官开始替那个昏迷的年轻伤者清洗伤口,处理伤情,确保暂时稳住情况,不会出问题,待做完这些事情后,他站起身来,净手擦干,走到了那个小姑娘的身前。
  
  他再次蹲下,看着那名小姑娘说道:“你好。”
  
  小姑娘没有说话,抱着双膝,呆滞的目光落在那名年轻伤者的身上,脸色苍白,看着极为柔弱。
  
  青年军官把手伸到她的眼前,打了个响指,继续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小姑娘向后挪了挪,显得有些害怕。
  
  青年军官看着她眼眸里闪过的那丝惊骇,不由想起多年前独角兽洞窟里那双可怜的眼睛。
  
  “我们问过很多话,这小丫头始终没应,看来不是哑巴就是聋子。”
  
  一名下属想了想说道:“当然,也有可能是吓傻了。”
  
  “知道可能是被吓着了还一个劲儿地问什么?”
  
  青年军官没好气说道,起身向营寨方向走去。
  
  这时,一道有些微弱却很清楚的声音在他的身后响了起来。
  
  “饿。”
  
  青年军官转身望过去。
  
  那名小姑娘呆呆地看着他。
  
  “我要吃肉。”
  
  听到这句话,青年军官怔了怔,然后笑了起来,手指在微寒的山风里再次打响。
  
  “会说话,知道提要求就好。”
  
  ……
  
  ……
  
  北方的秋天与冬天没有太大区别,阪崖马场在群山深处,气候相对温暖,但一夜北风过后还是冷了起来,好在营寨里的炕早就已经提前烧热,没有士兵被冻伤,反而出了好几起烫伤。
  
  “都这么蠢,难怪会被赶到这里来养马。”
  
  青年军官把下属们训斥了一番,把他们赶了出去,然后望向屋子的角落处。
  
  那里炕尾,寒意十足,尤其是靠着北面的墙根处,那些青砖与冰块也没有太大区别。
  
  那个小姑娘却一直不肯离开那里,是因为那个年轻伤者躺在炕上,或者也是因为那里离煤炉最近,而炉上的土钵里一直炖着肉,肉在汤里一直咕噜噜地响。
  
  她手里拿着碗筷,盯着炉子上炖着的肉,眼神专注,所以显得更加呆滞。
  
  “知道怕烫,看来不是真的傻啊。”
  
  青年军官看着她摇头说道,走到炕边坐下。
  
  随着时间的推移,小姑娘稍微放松了些警惕,可是这名年轻伤者始终还是昏迷不醒。
  
  他开始翻看此人的随身事物,想要找到些线索,最终却是一无所获。
  
  那名年轻伤者的身上没有银钱,没有路引,没有户籍,就连张纸片都没有,衣服用的是最普通的衣料,也没有什么可以提供信息的饰品,只是手腕上系着串石珠。
  
  那些石珠看上去颇为简陋,完全看不出来有什么特殊之处。
  
  想着先前在崖下闻到的那股味道,青年军官低下身去,在年轻伤者的颈间、身上认真地闻了闻。虽然无法确定是不是先前闻到的味道?但现在他可以确信,在这名年轻伤者的身上有很多药味。
  
  他至少闻到了十七种药材特有的味道。
  
  “原来是个药商,难怪会连夜冒险赶路。”
  
  他看着那名年轻伤者感慨说道:“人为财死,倒也算是得其所哉。”
  
  战火连绵已然两年,哪怕诸州郡及天南齐心支援,很多资源依然变得有些紧张,尤其是药材。前线诸军府缺药不是什么秘密,对很多没有拿到朝廷许可的药商来说,只要能够把药材送到前线,便能转手卖掉,挣取极大的利润,至于沿途可能遇到的风险以及朝廷的严律,根本不在他们考虑的范围内。
  
  亲兵端着热水进来,对他说道:“大人,接下来的事情我们来做便好。”
  
  青年军官准备应下,看着墙根处那个小姑娘,却又摇了摇头。
  
  小姑娘端着碗筷,呆滞的眼神里满是冷漠或者说麻木,只有看着锅里炖着的肉时才会变得温暖些,看着就像一个禁受过无数残酷折磨的小兽,惹人同情。
  
  “还是我来。既然救人,便要把人救活。”
  
  青年军官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并不知道这个很容易让他想到多年前往事的痴呆小姑娘是魔族的小公主,更没有想到那个昏迷不醒的年轻伤者与自己之间的关系。
  
  他只是觉得那个小姑娘看着很可怜。同时,他觉得那个年轻伤者虽然一直昏迷、闭着眼睛,但不知道为什么给人一种很安宁清新的感觉,总之,看着有些顺眼。
  
  就这样,这对从山上跌落的年轻男女留在了阪崖马场,得到了官兵们的细心照料。
  
  青年军官在其中付出了最多精力,因为煮肉和治病,本来都是国之大事。
  
  数天时间后,那名年轻伤者终于醒了过来。
  
  他没有立刻睁开眼睛,而是用五息时间静神,然后坐照自观,确认伤势。
  
  确认伤情严重程度之后,他才睁开眼睛。
  
  首先映入他眼帘的,便是那名青年军官。
  
  他心想,此人虽然满脸大胡子,看着倒不是那等凶神恶煞之辈,不知为何倒有些顺眼。
  
  很久以后,折袖和唐三十六、苟寒食和关飞白才知道了当时的情况。
  
  无论国教学院还是离山剑宗的人们都沉默了很久,心想你们的眼睛都瞎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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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二十二章 天真白痴两碗汤
  
  在睁开眼睛之前,在静神五息之前,陈长生的'野里是夜空以及那些密密麻麻的元气锁,他记忆中的最后画面是南客和他向着地面坠落,黑白两色的雪岭地面越来越近。
  
  然后是沉闷的撞击声以及无尽的疼痛,以及随之而至的无边黑暗。
  
  从黑暗中醒来,他不知道已经过去了多长时间,只知道自己还活着,静神五息的同时坐照自观,发现经脉里有多处碎裂,如果是普通的修行者发现自己受了如此重的伤,必然极为慌张甚至可能绝望,但他在这方面有很多经验,依然保持镇定,甚至准确地判断出最重的伤势还是来自魔君的那次反击。
  
  他睁开眼睛,看到了一张满是胡须的脸,那张脸上的胡须生的极为茂密,看上去就像是一片数十年都没有修剪过的灌木,如果不仔细观察,都很难发现那个人的眼睛在哪里。
  
  但只要看到这个人的眼睛,便再难移开视线,因为那双眼睛很清亮,神华内敛却深藏着热情,就像清晨云后的朝阳,虽然不肯轻易展露真颜,但谁都知道那必然是很动人的风景。
  
  眼睛是神魂的窗户,可以窥见很多。
  
  陈长生见过很多双眼睛,比如教宗师叔浩瀚如星海的双眼,比如徐有容空山新雨后的眸子,但还是不得不承认,此人的眼睛生得极好,要比这满脸胡须好很多。
  
  “醒了?”那人问道。
  
  陈长生注意到此人的衣服,发现是位大周军官,更加放心。
  
  青年军官猜到他暂时还不能说话,主动说道:“这里是阪崖马场,我是这里的主事官,叫……”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继续说道:“罗布。”
  
  陈长生心想这个名字不知为何听着总有些怪。
  
  “你先回答我几个问题,单次眨眼为是,双次眨眼为否。”
  
  那名叫罗布的军官看着他的眼睛问道:“你是周人?”
  
  陈长生没有任何犹豫,眨了眨眼睛。
  
  罗布接问道:“药商?”
  
  陈长生犹豫了会儿,眨了两下眼睛。
  
  罗布笑了起来,露出满口白牙,显得特别阳光,同时显出了真实的年龄。
  
  这样的年轻人,蓄着满脸的胡须,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陈长生忍不住想着这个问题。
  
  “不敢承认也无所谓,反正你也不可能是奸细,好好休息,虽然我不知道能不能好,但应该不会死。另外,那个小丫头,我不知道一直是那样,还是摔出了问题,你不要急。”
  
  说完这句话,罗布便走出了屋子。
  
  南客双手捧着满满一碗肉,从房间角落里走到床边。
  
  她微微偏头,看着陈长生的脸,呆滞的眼神里满是茫然,就像是从来没有见过他一般,忽然间她似乎想起了些什么,把盛着肉的碗递到了陈长生的脸前,示意他吃肉。
  
  陈长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艰难摇了摇头。
  
  “吃肉了才有力气。”南客盯着他的眼睛说道。
  
  陈长生心想做什么事情需要力气?
  
  南客好像能够看懂他眼神的意思,把碗搁到枕头边,用手指着自己的眉心,非常认真地说了两个字。
  
  “治病。”
  
  看到这里,陈长生才终于明白了。
  
  在雪岭夜战最后,为了突破魔君与黑袍的布置,她强行让神魂第二次完全苏醒,终究还是没能闯过那道关隘,识海受到了极重的损害,用最普通的语言解释就是:她现在真的痴呆了。
  
  现在的她已经什么都不记得,包括陈长生是谁,却还记得陈长生答应过给她治病。
  
  陈长生看着她的眼睛,沉默了很长时间,当然,他现在本来就没有办法说话。
  
  他可以在心里对自己说,对别人说。
  
  ——既然我答应了你,就一定会治好你,虽然我并没有什么信心。
  
  现在的南客,并不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只是记得这件事情。
  
  但她再一次看懂了他的眼神,觉得很开心,憨憨地笑了起来,天真可爱至极。
  
  在周园和雪岭,陈长生不记得自己看见南客笑过,在他和世人的认知里,她永远是那样的冷血无情残忍好杀,哪里能和眼前这个语笑嫣然的小姑娘联系起来。
  
  陈长生这才注意到她穿着一件布棉袄,头上梳着两个髻,是很随便,不知道是谁的手艺,忽然想起来这里是大周军营,如果被人发现她的真实身份,只怕会惹出极大的麻烦。
  
  她是皇族成员,魔角隐而不见,可是她的双翼又去了哪里?
  
  一块炖肉送到唇边,打断了他的思绪,肉里没有什么盐,偏淡,但炖的极糯。
  
  最关键的是,喂他吃肉的是魔族的小公主。
  
  很自然的,陈长生想起了龙族的小公主吱吱以及当年娶了位魔族小公主的苏离。
  
  小黑龙如今在何处?
  
  做为教宗指定的守护者,她与陈长生之间已经建立起了某种感应,陈长生可以想办法通知她过来。
  
  但他不会这样做。
  
  一年半前,他在战场上被海笛击伤,全靠着小黑龙才得以逃生,谁想到,在随后的归山途中,连续遭到了几名朝廷强者的追杀,他事后没有让离宫追究此事,但不免还是有些心寒。
  
  以苏离的能力与气魄,当年自雪原归来,也要隐忍,更何况是他?
  
  经历了这些事情,他才知道,当初自己在浔阳城的春光里一语喊破苏离在此,那是怎样的天真。
  
  如今没有自保之力,他绝对不会与吱吱主动联系,更不会让她过来,暴露自己的行踪。
  
  如今的他已经不再像当初那般天真了。
  
  南客开始喂他喝肉汤,不冷也不烫,温度正好。
  
  石珠还在腕间,别的事物都已经送进了周园里,腹中微暖,按道理来说,他这时候应该可以平静地休息,但是他总觉得有些事情不对,或者说自己好像忘记了些什么事。
  
  那名叫罗布的军官,真的没有察觉什么吗?他为什么就能如此轻易地相信了自己和南客?这个叫阪崖的马场明显很是荒僻,但如此年轻便能成为主官,又怎么可能是如此天真的人呢?
  
  屋门前的布帘被掀起,寒风灌了进来,罗布也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碗黑漆漆的药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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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二十三章 阪崖一大将
  
  罗布要用药汤换南客手里的肉汤,南客不想。
  
  她望向陈长生。陈长生有?困难地眨了眨眼睛,然后更加困难地转头望向罗布,用眼神表达了谢意。
  
  药汤被送到他的唇边,他注意到碗被洗的很干净,没有残余的菜味,更看不到油腥。
  
  然后他在碗里闻到了十七种药材的味道,那些药材在京都远远谈不上珍贵,但在这样偏远的马场应该很难备齐,当然,最让他感到吃惊的不是碗的干净、药材的齐全,而是罗布通过这碗药汤展现出来的医术。
  
  时间就在药汤与肉汤的替换里缓慢向前行走着,陈长生和南客在阪崖马场已经住到了第四天。
  
  南客依然痴痴呆呆,不知道陈长生是谁,自己是谁,只隐约记得陈长生对自己很重要,每天都守在他的身边,替他凉药煮肉擦洗,就像个侍女一般,并且警惕地盯着所有试图靠近这间屋子的人,只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罗布。
  
  在无法言语的最初三天里,陈长生时常在想,或者是因为罗布给了她很多肉吃?
  
  到第四天的时候,他还是无法下床,身体已经能够做轻微的动作,比如转身抬手,最重要的是他可以说话了,令他感到有些意外的是,那名叫做罗布的军官没有重新查问自己的来历。
  
  虽然是偏远的马场,还是有很多事务,罗布身为主官,自然无法一直偷懒留在屋子里,很多时候来送药汤的是他的亲兵下属或者马场里其余的属官,因为血脉传承的关系,更因为自幼修行顺心意法门的缘故,陈长生先天拥有一种令人感到亲近的特质,当初无论是皇宫里的黑羊还是北新桥底的黑龙都是如此,更不要说这些心志相对单纯简单的军官,很短的时间里,他与这些人便熟了起来。
  
  只要忽视掉南客小兽护食般的眼光,陈长生与军官们的谈话可以说进行的非常顺利,他对前线的局势有了更真切的认知,对军心有了更直观的了解,更重要的是,他了解了阪崖马场和罗布军官的故事。
  
  任谁知道罗布的故事,都难免会生出很多同情以及对不公的愤怒,陈长生也不例外。
  
  他相信罗布这些年能够获得那么多军功,并非是因为运气或者背景,而确实是因为他的才干。
  
  从阪崖马场看似平缓疏怠、实则极有秩序的日常管理与生活中就能看得出来此人的御下之术、统驭之道,而只用了几副药汤便能让陈长生的伤势快速好转,更可以说明此人的医术了得。
  
  当然,这些是通过谈话得出的印象,自然不如亲眼所见。
  
  想要亲眼所见,首先他得能够起床,在马场里逛逛。
  
  只是他并没有想过,为什么自己会对那个叫罗布的军官会这么感兴趣。
  
  第七天的时候,陈长生起床了。
  
  当初折袖在周狱里受了无数折磨,经脉断裂,最终依靠的就是痛苦的刺激,才能在最短的时间里治好伤势,他也用的是相同的法子,之前的整个夜晚,都在与难以想象的痛苦战斗。
  
  南客一直在服侍他,用毛巾替他擦汗,喂他喝水,轻抚他的胸口,动作当然很生疏笨拙,但很认真,心神消耗极大,四更时看他终于安静了,才放心地睡去,竟没有发现他离开房屋。
  
  晨光洒落在群山之间的草甸间,薄雾从山谷里流泻而下,刚刚醒来的马群发出微微的杂声。
  
  陈长生拾了一根树枝,撑着虚弱的身体,在马场里随意走动着。
  
  不是不爱惜身体,相反,他需要通过活动,让刚刚重续的经脉尽快地巩固下来。
  
  阪崖马场的范围很大,各营房箭垛还有阵枢,看似零散分布在各个角落,但如果仔细观察,便能够看出隐藏在其间的某种规则,可以保证遇敌时做出最有效的反应。
  
  陈长生通读道藏,但没有学过军法,能够一眼看穿阪崖马场的军事布置之妙,是因为当年自雪原万里南归的途中,苏离传授他剑法的同时,也同时教了他很多这方面的知识。
  
  从那些蘯枢木寨与栅前的泥土鲜新度可以看出,这些布置应该是罗布来到阪崖马场之后的改变。
  
  陈长生越看越觉得这些军事布置暗含兵道,完美地印证了苏离当年所说的那些知识,不禁对此人生出了极大佩服,却没有通过这一点联想到某些事情。
  
  北方群山雄峻而冷酷无情,天气更是喜怒无常,微寒的晨光忽然间变成了刺骨的呼啸大风,无数黄沙被狂风卷起从山岭入口处向着马场扑了过来,只是瞬间,天地便变得暗沉一片。
  
  军营里到处响起示警的鸣镝声、严厉的命令声还有匆匆的脚步声。
  
  陈长生不想添乱,扶着树枝顺着屋檐慢慢地向回挪动,一抬头便看见了罗布。
  
  罗布发现他竟能走动,很是高兴地笑了起来,露出了满口白牙,说道:“恭喜。”
  
  他这时候要急着去安排下属应对风沙暴,没有时间多说什么,看了一眼陈长生腋下的树枝,摇了摇头,指着身后的房门示意陈长生进去暂避。
  
  以陈长生现在的速度,等他挪回原来的屋子时,风沙暴必然已经笼罩了此间,他没有任何拒绝的理由,依言走了进去,还没有等他转身,房门便关闭了,然后门外传来一道清楚的掌声。
  
  应该是罗布在门上或者是墙壁上拍打了一下某个机关,一根粗壮的横木把门封死,同时数块结实的木板落了下来,把窗户挡了个严严实实,同时桌上的一盏油灯无火而亮。
  
  陈长生没有误会,所以不会惊慌,仔细地观察了一下屋子里的机关,发现构造很是简单又极为精致,哪怕是最普通的民众也可以操作,想来整个马场的营房都有相似的布置,于是完全放下了心来。
  
  下一刻他的视线被书桌上的事物吸引住了。
  
  微黄的灯光落在桌上,照明亮了那些纸张。
  
  那是非常名贵的施州纸,不要说这样偏远的马场,就算是松山军府也没有多少。
  
  有的纸上面写着墨字,有的纸上面则是图画。
  
  陈长生不擅诗词书画,但通读道藏,眼光自长。
  
  那字写的极好,风骨隐于看似肥腴的外表之下,不屑给人看。
  
  那画也极好,一幅大泼墨写意春秋,一幅工笔花鸟镜映天地。
  
  这是谁的房间?这是谁的字与画?
  
  如此荒僻的马场,怎会有人能如此奢华地用施州纸,写得这样一手好字,画得这样一笔好画?
  
  陈长生的心里隐约有了答案。
  
  然后,他看到了那两幅画的落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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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二十四章 年轻人因何发笑?
  
  两幅画的落款是相同的五个字。阪崖一大将。
  
  看到这五个字,陈长生的第一反应是好气魄,片刻后却又觉得好生孤单。
  
  吾乃大将,何其顾盼自豪。
  
  奈何却是偏远阪崖马场的大将。
  
  而且是一大将。
  
  气魄与孤单这两种很难合在一起的感觉,就这样相携而出,跃然于纸。
  
  陈长生望向书桌后方,只见墙架上到处都是书,有深奥的道门释义,也有普通的话本小说,共同的特点是非常干净,在一个常年风沙不断的地方能够做到这一点非常困难,他却能明白这是为什么。
  
  ——他以前经常用那个方法清理国教学院藏书楼里的书籍。
  
  他已经猜到这里就是罗布的房间,想到此人居然随身带着罕见的空间法器,更增好奇,就在这时忽然闻到一股香味,寻着觅去,发现书架上放着半碗吃剩的酸奶,只见那酸奶白绵嫩滑,上面缀着一颗樱桃,还洒着些许芝麻,看着便令人食指大动。他忍不住把那半碗酸奶端起来观察了番,确认不是军营里的伙食,应该是罗布昨夜自己做的小吃食。
  
  至此,陈长生真的服了,甚至生出些自惭形秽的感觉。
  
  从西宁镇到京都,他见过无数青年俊彦、修道天才,师兄余人、苟寒食、折袖、徐有容,甚至包括他自己都是这样的人,但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全才——所有领域里的天才。
  
  是的,在陈长生看来,这个叫罗布的青年军官可以说是近乎完美。
  
  ——好在,此人的医术虽好,但还是不如自己,他自我安慰到。
  
  窗外的呼啸声与沙石击打声渐渐小了,远处隐隐传来数声尖锐的竹笛声,然后是脚步声。
  
  墙外响起数声拔动,门窗后的横木机射簧自动弹开,罗布走了进来。
  
  阳光重新照进屋里,被残留的风沙弥散开来,把整个画面都抹上了一层古旧的味道,很是好看。
  
  一切发生得楸些太快,陈长生没有来得及把手里的酸奶碗搁回书架。
  
  任谁看到这个画面,都会认为他正准备偷吃酸奶。
  
  罗布大概也是这样认为的。
  
  屋子里的气氛有些尴尬。
  
  片刻安静。
  
  罗布转身向屋外走去,说道:“我去看看草。”
  
  ……
  
  ……
  
  大周朝廷之所以会在阪崖这么荒僻的深山里设置马场,就是因为这里的草甸上生满了龙骧马最喜欢吃的霜草,罗布身为主官在风沙之后去看看草势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但当时端着酸奶碗的陈长生很清楚这只是借口,就像他赶紧说自己也要看草便跟着对方出了屋子也只是找个借口把酸奶碗尽量自然地放下来。
  
  风沙已经停了,肆虐过的痕迹却还很清楚,营寨与马厩建筑本体没有受到任何伤害,但远处的两个连环箭弩庐需要修补,更麻烦的是,满山遍野的霜草上覆上了一层厚厚的灰。
  
  除了脾气稍微差一点,龙骧马基本上可以说是完美的战争座骑,但没有骑兵会忽略它们对草料干净程度的重视,现在山间的霜草不经过清洗肯定没有办法让它们食用,而且凭阪崖马场军士的数量,根本不可能人工清洗干净,无论是人还是马都只能等待天空落下雨水。
  
  或者是因为这个原因,在涧边草场上的数百匹龙骧马的情绪都有些烦躁,不时发出恢恢的叫声,踢着草甸间的石头,那些兵士们一边收拾也一边骂着脏话。
  
  随着一道身影的出现,龙骧马顿时变得安静了很多,至于那些兵士更是禁若寒蝉。
  
  那道身影是罗布。
  
  罗布没有训话,摆了摆手,示意众人继续做事。
  
  人们知道将军今天的心情并不太差,重新变得轻松了起来。
  
  这个时候,一名曾经去送过药的亲兵看到了罗布身旁的陈长生,很是吃惊,喊了起来。
  
  阪崖马场救了两名从山上摔下来的药商兄妹,对这些常年无事、连魔族都没有见过一面的兵士们来说便是最近这几年最新鲜的事情了,很多人都知道这件事情,甚至还偷偷去那个房间看过陈长生。那些与陈长生聊过天的士兵,更是早已与他相熟,纷纷走过来,向他表示祝贺。
  
  “小残废,终于能起床了?”
  
  “小残废,终于能下地了?”
  
  “小残废,能出来晒晒太阳了?”
  
  阪崖马场的兵士们一直都叫陈长生小残废,因为他很年轻,天生面嫩,而且重伤在床。这个称呼没有什么恶意,陈长生自幼与师兄余人在一起生活,也没有太多的抵触心理,只是觉得自己只是经脉暂断,并不是真的残疾,这个称呼不对,那么便不能接受,于是每次都会很认真地纠正对方。
  
  但他拒绝的越认真,阪崖马场的官兵们越喜欢这么称呼他,就像是要故意逗他,不过令官兵们感到有些无奈的是,躺在床上的他的脸上永远都看不到恼怒的情绪,始终都是那样淡定。
  
  就像现在一样。
  
  “我不是残废。”
  
  陈长生看着人们解释说道:“你们也看到了,我现在能下床走动。”
  
  有人打趣道:“还不是一瘸一拐?不然你再走两步?”
  
  陈长生很听话,用树枝扶着身体走了两步。
  
  夜里才刚刚能够起床,便一直在走动,对他依然虚弱的身体来说,是不小的负担,这时候随便走了两步,便有些不稳,唬得那些军士赶紧上前扶住他。
  
  一名亲兵在旁边嚷道:“别逞强,再说了,就算能多走两步又算得什么?咱们这里是前线,是马场,什么时候你能上马了,那才算是真的好了。”
  
  他本是好意,在众人听来却是嘲讽,纷纷大笑起来。
  
  阪崖马场养的龙骧马是玄甲骑兵的主力座骑,在战场上极为勇猛,脾气也很大,而且非常认生,哪怕是最精锐的骑兵想要收服一匹龙骧马为座骑,也需要与它相处百日,建立起稳定的关系,如今陈长生必须被人扶着才能站稳,如何能够骑到龙骧马的背上?
  
  罗布一直没有说话,直到此时,藏在胡须里的唇角微微上扬了一下,眼神变得有些淡漠了起来——只有与他最亲近的人才知道,这表明他这时候的情绪不是很好,
  
  他不满意下属们对陈长生开的玩笑。
  
  令他感到意外的是,陈长生居然还没有生气,脸上依然满是笑容。
  
  那笑容虽然淡,但并不假,很真切。
  
  数百匹龙骧马,从涧边向草场深处而去,映着渐盛的晨光,来到了众人的附近。
  
  有一匹马忽然停住脚步,扭头向人群望去,有些困惑发生了什么事情。
  
  最后,它的视线落在了陈长生的身上,似乎是在想,这个年轻人为什么笑的如此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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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二十五章 请君出山
  
  霜草的表面覆着层极浅的白绒,那正是龙骧马最喜欢吃的地方,风沙过后的草甸上灰蒙蒙一片,却是真正的灰,马群根本无处下嘴,在涧边看了很长时间,直到把风景都看透了,也无可奈何,只好转身而回。
  
  美食在前却不能大块朵颐,无论人还是马都不会高兴,如果此时看到有人还笑的特别开心,那必然以为对方是在嘲笑自己,无论人会不会这么想,很明显,那匹望向陈长生的马是这样想的。
  
  它忽然向陈长生冲了过去。
  
  做为最优秀的战马种类,龙骧马的脾气再差,也不会随便对士兵发起攻击,军士们很清楚这匹龙骧马只是想吓陈长生一跳,如果是平时,这种玩闹根本不会引起他们的注意力,但想着陈长生重伤未愈,刚刚才能行动,还是有些警惕地握住了木棍。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那匹龙骧马没有继续向前奔跑,隔着十余丈便降缓了速度,变成了慢步踱走,脑袋向着两侧不停摇摆,似乎极为困惑,鼻孔不停翕张,似乎在嗅着什么,顽皮且恶劣的眼神很快被亲近的渴望所取代。
  
  它踱到了陈长生的身前,恭顺地低下了脑袋,似乎是想要陈长生摸摸它。
  
  其余的龙骧马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纷纷跑了过来,也像先前那匹龙骧马一样,围到了陈长生的身边,小心翼翼却又难以抑止心中欢喜地去蹭他,有匹胆子大的龙骧马甚至偷偷地舔了舔他握着树枝的手。
  
  看着这幕画面,阪崖马场军士们的笑声早就已经停止,很是惊愕,心想这是怎么回事?
  
  便在这时,为首的那匹最为神骏的龙骧马挤开众马来到了陈长生的身前,以一种谦卑的姿态屈起前膝,跪在了地上。
  
  这似乎是在请陈长生上马,也可能是想请陈长生赐予祝福。
  
  震惊的声音在四周此起彼伏地响起。
  
  站在外边的罗布却敛了笑容,静静看着被马群围在中间的陈长生,若有所思。
  
  ……
  
  ……
  
  当天夜里,星光如常,房间里的火炉上也依然炖着一锅肉汤,却不像前几日那般嘈杂。
  
  没有一名阪崖马场的军士留在房间里与陈长生聊天,因为今夜有客到。
  
  罗布看了眼蹲在火炉边盯着肉锅的南客,转头望向床上的陈长生,未做任何遮掩,直接说道:“你当然不是普通人。”
  
  陈长生想着群山草甸里那些堪称完美的军事布置还有那间书房,说道:“你当然也不是普通人。”
  
  罗布看着他的眼睛问道:“你从山上摔下来与我有没有关系?”
  
  “没有。”陈长生平静地回视着他的眼睛,说道:“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确实是个药商。”
  
  罗布平静问道:“那么今天你在阪崖马场里逛了一天,有没有看到你想看到的东西?”
  
  陈长生很诚实地回答道:“有。”
  
  “你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了阪崖这里有位大将。”
  
  听着这句话,罗布沉默了一段时间,说道:“直接说出你的意思。”
  
  陈长生看着他的眼睛说道:“我想请你出山。”
  
  出什么山?
  
  万里寒山。
  
  寒山之外是雪原,是与魔族相争的真正战场。
  
  陈长生接着说道:“我不清楚你知不知道,宁十卫已经死了,松山军府需要一个新的神将。”
  
  罗布沉默了会儿,说道:“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你很欣赏我,所以决定把我推到松山军府神将的位置上?”
  
  陈长生没有说话,便是默认,因为他确实是这样想的,同时他注意到,罗布虽然被贬到荒僻的阪崖马场,但似乎对松山军府甚至更高层的消息都能掌握,这让他更加好奇,此人究竟是什么身世来历。
  
  “一个药商都能决定一个神将的位置,我大概能够明白大周朝为何会越来越堕落了。”
  
  罗布看着他微笑说道:“那么你是相王的人还是天海家的人?或者说,你是洛阳道观出来的秘使?”
  
  这句话里最后提到的洛阳道观秘使,便是现在道尊商行舟身边那些青衣道人。
  
  时隔两年时间,再次听到有人提及自己的师父,陈长生有些微微的感慨。
  
  他没有向罗布解释自己的来历,也没有解释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
  
  因为他不代表相王,不代表天海家,不代表大周朝廷里的任何一方势力,他代表的是离宫,是国教,是天下。
  
  他是教宗,便要担着整个世界的责任,便理所应当替人族未来考虑。
  
  在他看来,像罗布这样的人物,被放在阪崖马场这样的地方,实在是一种天大的浪费。
  
  “我大概能猜到你的想法,不外乎就是屈才,或者不遇那些旧词。”
  
  罗布看着他平静说道:“但你不知道,我来阪崖马场是来隐居,或者说被迫隐居,但终究是我自己接受的事情。”
  
  陈长生看着他很认真地说道:“如果是受外力所迫,或者我能够帮你解决一些。”
  
  不知道为什么,陈长生的神情越认真,罗布的神情便越放松,或者是因为这让他想起了那些认真的同窗,接着他想起了那年满山剑气纵横,下意识里望向自己的胸口,心想有些事情终究要靠自己解决,摇了摇头。
  
  “我不喜欢麻烦。”
  
  “我也不想给你惹麻烦。”
  
  “所以我不会出山。”
  
  罗布平静而简洁地结束了关于这方面的谈话,说道:“过两天你伤好些,我会派人把你们送走。”
  
  陈长生想了想,说道:“那好,以后若有事,你来寻我。”
  
  罗布微笑说道:“我不喜欢找人,还是麻烦。”
  
  平淡一句话里,隐着极潇洒的自信,就像那两张画上的落款一般。
  
  陈长生说道:“救命之恩,必当回报。”
  
  罗布说道:“做随你,不必说。”
  
  陈长生说道:“我一个朋友教过我,有些事情做要做,但说更要说。”
  
  罗布觉得这句话有些意思,说道:“你那个朋友或者是个伪君子,或者是个真小人。”
  
  陈长生想着那个已经两年不见的朋友,又想着已经半年没有收到他的来信,挂念之情陡然而生,再难抑止。
  
  他对罗布很认真地解释道:“我那个朋友是个伪小人,真君子。”
  
  罗布闻言而笑,然后望向南客问道:“她真是你妹妹?”
  
  这句问话隐有深意。
  
  陈长生听得清楚,但他不可能放弃南客,点了点头。
  
  “有时候,说谎的人不见得就是妄人,反而也许是真人。”
  
  罗布看着他微笑说道:“我不知道你是谁,代表着谁,恶或是善,但至少在这方面,我很欣赏你。”
  
  房间变得安静起来,只有汩汩的声音,那是肉汤在沸腾。
  
  南客盛了碗肉汤,向床边走来。
  
  这时屋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房门被用力推开,一名亲兵冲进了屋里,震惊地喊着什么,完全没注意到自己便要撞到南客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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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二十六章 天地悠悠,所以不舍昼夜
  
  那名亲兵直接向着南客撞了过去,眼看着便应该是头破血流,肉汤飞溅,然而这画面却没有发生。
  
  南客依然稳稳地端着那碗滚烫的肉汤站在原处,而那名亲兵已经穿过了她先前所在的位置。
  
  这很诡异,亲兵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有些呆愣地摸了摸头。
  
  罗布眼瞳微缩,因为他把先前那刻发生的事情看得非常清楚——就在亲兵快要撞到南客的那瞬间,南客向后退了两步,当亲兵跑过去后,再次回到了原处,趋退之间,悄然无声,如魅影一般,仿佛没有动作过。
  
  如闪电般的速度、如鬼魅般的身法,即便是在白帝城外躬耕多年的那位金玉律大将也无法做到。
  
  以他无比广博的见闻,也只知道世间只有一个女子能够拥有如此快的速度,而绝对不可能是她。
  
  罗布静静看了南客一眼,然后望向那名亲兵问道:“什么事?”
  
  “撤军……撤军……魔族撤军了!”
  
  那名亲兵喘着气说道,脸上的神情很复杂,有些欣喜,又有些茫然。
  
  魔族撤军,无论从什么角度来看,都是好事,应该欣喜,甚至狂欢也不为过,但是……这太突然了。
  
  就像这名亲兵一样,阪崖马场里的绝大多数军士,包括松山军府、黑山军府、拥蓝关、拥雪关,甚至远至京都,无数人都因为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感到震惊欣喜,然后生出了一些怪异的情绪。
  
  两年多前开始的这场战争,初期的时候,因为天书陵之变以及随后的朝堂风波,大周王朝没有做好充分的准备,让魔族大军占了些优势,但之后双方便进入了长时间的僵持局面,甚至人族方面还略占优势,包括狼骑在内的魔族大军在雪原上死伤惨重,到现在为止没有捞到任何好处,在这样的情形下,魔族为什么会主动撤军?
  
  魔君究竟在想什么?那位以智谋诡计著称的军师黑袍又在想什么?难道这场为时两年的战争只是一场胡闹,或者只是为了炫耀武力稳?新君在雪老城里的地位?
  
  听到这个消息的当下,罗布也有些意外,他刚刚知道松山军府神将宁十卫的死讯,不知道更多的内情。
  
  只有陈长生非常清楚地知道魔族为什么会撤退。
  
  两年多前,京都有天书陵之变,雪老城里也有一场更加血腥的叛乱。
  
  魔族大军忽然南下,根本不是为了人族的土地与财富,而是为了寻找魔君的下落,同时掩饰雪老城的真实意图。对那位新魔君和黑袍、魔帅来说,只要能杀死魔君,一场战争,十万亡者,又算得了什么?
  
  那天夜里,魔君终于死在了寒山里的那片湖园中,魔族大军还有什么理由继续留下来?
  
  到现在为止,世间只有极少数人知晓魔族大军撤退的真相,很多军士有些茫然,而像折袖、关飞白这样的家伙则会觉得非常不满足,但终归这是件值得庆祝的事情,即便是偏远的阪崖马场也收到了来自松山军府的犒赏。
  
  在远远谈不上丰厚的犒赏里,最受军士欢迎的是两车飞龙肉——所谓飞龙,当然不可能是真正的龙,只是寒山里的一种妖兽,以肉质纤嫩美味而著称,为世间饕餮之徒视为佐酒的无上妙物。
  
  入夜后的群山里,点燃了十余堆篝火,悬挂在烤架上的飞龙肉散发着奇异而又不令人生腻的脂香。
  
  远处隐隐传来马群的骚动,不知道是不是暮时新添的霜草让处于发情期里的它们产生了更多的冲动。
  
  陈长生坐在一处篝火旁,手里端着盘子,盘子里是两块新烤好的飞龙肉。
  
  肉是南客亲手烤的,边缘有些焦糊,但还能吃。
  
  他向身边望去,只见南客的小脸上满是油,啃的很是高兴。
  
  他忽然想到如果吱吱在,肯定会很生气,那有容呢?
  
  然后他想起来,那个叫秋山君的家伙是真龙血脉。
  
  不知为何,他开心起来,觉得盘子里的肉都香了几分。
  
  夜渐深沉,繁星落于群山之间,马群安静了,篝火旁的军士们依然在吃肉喝酒,欢声笑语不停。
  
  陈长生注意到,今天一直没有看到罗布的身影。
  
  他站起身来,四处望了望,向山涧走了过去。
  
  这条由峰间雪水融化而成的山涧极清,向着北方的荒原而去,与大陆上绝大多数的江河西流不同。
  
  星光洒在山涧上,如一条银带,很是美丽。
  
  山间的霜草表面本来就覆着浅浅的白绒,这时候被星光一染,更仿佛要变成真正的霜。
  
  一道身影在星光之下,有些孤单。
  
  陈长生走了过去,在那道身影旁边坐下。
  
  不知道是不是星光太盛的缘故,如杂草般的胡须并不能完全掩盖那张脸的真实模样。
  
  陈长生再次确认罗布很年轻,比自己大不了几岁。
  
  “在想什么呢?”
  
  罗布没有吃肉,只是在喝酒。
  
  一个很精致的小酒壶被他用两根手指悬着,在夜风与星光里微摆,显得很潇洒。
  
  听着陈长生的问题,罗布沉默了会儿,说道:“念天地之悠悠。”
  
  任是谁,用这样一句话来回答这样一个简单的问题,都会让人觉得有些不自在。
  
  但从他的口里说出来,却不会有这样的感觉,仿佛他这个人理所当然就应该这样说话。
  
  当然,如果陈长生的那个朋友在场,说不得还是会捧腹大笑,然后用刻薄的言语把罗布好生羞辱一番。
  
  陈长生没有,因为他来自西宁镇而不是汶水城,而且他也经常想类似的问题,只不过很少与人说。
  
  前不见后不见,古人来者,沧然涕下,终究西流去。
  
  他想起那本又名西流典的时光卷,想起北新桥底的铁链,国教学院地底无人知晓的墓,想起过去十年发生的这么多事情,感慨渐生,看着星光下美丽!山河,说道:“不舍昼夜。”
  
  你在想什么?
  
  念天地之悠悠。
  
  当不舍昼夜。
  
  一问一答一应之间看似没有什么联系,生硬不搭,细细品来,却自有一番味道。
  
  此时,此处,应该有酒。
  
  罗布看了陈长生一眼,把小酒壶递到他的手里。
  
  看着手里的小酒壶,陈长生有些犹豫。
  
  罗布有些意外,问道:“不喝酒?”
  
  陈长生说道:“从小身体不好,比较注意这方面。”
  
  罗布从来不会强劝人饮酒,见他为难,一笑做罢,便准备把酒壶拿过来。
  
  然而,陈长生举起酒壶饮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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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二十七章 星空与姑娘(上)
  
  一口酒入喉,仿佛烧红的铁线,陈长生险些呛?,极困难才咽了下去,顿时满脸通红。
  
  他没想到,像罗布这样的人物喝的酒竟是如此的辛辣。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是因为他真的很少喝酒。
  
  来到京都后,他才初尝酒水的滋味,只在福绥路的牛骨头锅旁与徐有容喝过,再就是唐棠。
  
  对不喝酒的人来说,喝酒的唯一理由就是与他一起喝酒的人是谁。
  
  他开始想念福绥路的牛骨头,李子园客栈还有国教学院里的那棵大榕树。
  
  那年在大榕树上他与唐三十六在暮色里进行了一次长谈。
  
  他把酒壶递还给罗布,说道:“我有个朋友想做些事情,但他家里不同意,觉得他胡闹,所以他压力很大。”
  
  罗布笑了起来,眼睛就像夜空里的星星,明亮至极,深处藏着无限的温暖,或者名为热情。
  
  陈长生的眼睛也很亮,但那并不源自眼眸深处的光线,而是因为干净,就像被水洗过很多年。
  
  罗布看着他说道:“有没有人说过,你的眼睛像一面镜子。”
  
  陈长生不明白他的意思,不解地嗯了一声。
  
  “明镜可以鉴人,可以反映出天地间的纤毫动静,可以轻易地发现很多问题。”
  
  罗布用两根手指拎着酒壶轻轻摇晃,说道:“你猜得不错,我的问题并不是来自于自己,也不是来自于外界,而是来自于家中,准确地说,把我调离游骑贬到阪崖马场是我父亲的意思。”
  
  陈长生想了想,说道:“他想让你安全一些?”
  
  “没有人能够知道我那位父亲究竟在想什么。很多年前,包括我在内的很多人都以为他只是个庸人,所思所想不过是家族利益那些东西,但后来的事情证明了,所有这样想他的人才是真正的庸人。”
  
  罗布说到这里的时候饮了一口酒,才继续说道:“从小到大,我父亲都待我极好,我曾经怀疑过这种好,但在那件事情之后,我不再怀疑,可是这种真正的好,现在便是我真正的问题。”
  
  他再次想起当年。
  
  父亲顺着山道下山,看也没有看一眼身受重伤的自己。
  
  林中忽有飞鸟惊起,传来父亲快活而欣慰的笑声。
  
  陈长生也想起了当年。
  
  他从天书陵向下走去,师父向陵上走来,在神道上擦肩而过,如同陌生人一般。
  
  “其实我很羡慕这种关心带来的压力。”
  
  他说完这句话后,涧边迎来了片刻时间的安静。
  
  同是年轻人,却各有各的沉重。
  
  忽有水声响起,一尾银白色的寒鱼跃出水面,顺着山涧逐星光而去。
  
  二人的视线随之而移,望向山涧尽处的那片荒野。
  
  “如果你经脉里的伤势好了,仔细望去,或者能够发现那里要稍微明亮一些。”
  
  罗布举起手里的酒壶,指向遥远的北方,似是以为敬,又像是以为祭。
  
  陈长生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当初随苏离自雪原万里南归,最开始的几个夜晚,偶尔会看到北方的那片光晕,而且很少说话的折袖在国教学院里对他们也提起过数次。
  
  那里的夜空里除了南方的星河,还有一轮明亮的天体。
  
  传说中魔族的月亮。
  
  饮酒是闲事,酒话自然是闲聊,从魔族的月亮开始,聊到雪老城的森严,恐怖的那道深渊,魔族贵族在艺术方面的疯狂颓废倾向,魔帅盔甲上的那些绿宝石,然后聊到大西洲的保守与无趣。
  
  绝大多数时间都是罗布在说话,陈长生只是偶尔回应两句。
  
  在闲聊里罗布展露出了难以想象的见识,言谈间自有数万里江山,数万年时光。
  
  如果陈长生不是自幼通读道藏,也走过数万里路,完全不知道应该怎样搭话。
  
  但正因为他自幼通读藏道,也走过数万里路,所以虽然不擅言辞,偶尔也能和上数句,辩上数句。
  
  对天才来说,最缺少的往往不是朋友,而是能够明白自己意思的说话对象。
  
  或者是因为这个原因,这场酒中闲叙进行的非常愉快,无论罗布还是陈长生都很愉快。
  
  闲聊的时间越长,涉及的领域越广,而且渐深,陈长生越听越是佩服,罗布就像是一口至清的潭水,看着不出奇,却始终不知道深几许,世间究竟有什么事情是他不知道的?
  
  这个满脸大胡子的青年军官究竟是谁?
  
  陈长生越想越觉得这个人真是了不起,无论见识还是风度都是那样的令人心折。
  
  当罗布开始讲述当年大周骑兵第二次北伐中太宗皇帝陛下与王之策犯下了五个错误时,他忍不住再一次回顾平生所见的不凡人物,发现无论是苟寒食,还是折袖、唐棠、苏墨虞,都不如此人。
  
  他甚至觉得,就算苏离前辈在某些方面也不见得比此人强。
  
  像罗布这样的人,再如何能够与卒同乐,在这样偏僻的马场里,难道不会觉得苦闷,或者说孤单?
  
  如果不会的话,为何会在远离篝火的地方孤单地坐在星光下,然后与自己说了这么久的话?
  
  陈长生越想越觉得不能让罗布继续留在阪崖马场,应该让他去松山军府。
  
  罗布看他欲言又止,猜到他想说什么,笑着说道:“魔族已经撤退,这时候再去松山军府又有何用?”
  
  陈长生说道:“总有一天,魔族会再回来的。”
  
  罗布的眼里出现一抹欣赏的神色,说道:“最近这些年像你这么清醒的人已经不多了,不过……我还是不会去松山军府,过些天把你送到松山军府后,我便会离开这里。”
  
  陈长生关心问道:“你要去哪里?”
  
  罗布说道:“归山。”
  
  陈长生想要请他出山。
  
  他却开始想念那座山了。
  
  当然,他一直都在想念另外那座山上的那个姑娘。
  
  就像这两年多时间里的陈长生一样。
  
  想念这种情绪是真的可以传染的,不需要说话,也不需要眼神。
  
  涧畔再次安静,两个人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看着北方原野隐约可见的残余月华,默默地想念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罗布转过头来,看着他问道:“你也有喜欢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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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二十八章 星空与姑娘(下)
  
  陈长生点头,说道:“有,只是很久没有见面了。”
  
  罗布很感兴趣,问道:“她喜欢你吗?”
  
  陈长生有些不好意思,嗯了一声。
  
  罗布微微挑眉,说道:“有情人,为何不相见?”
  
  很明显,他不赞同陈长生的做法。
  
  对他来说,最难便是有情人,既然有情,当然要长相厮守,不能片刻分离。
  
  陈长生想了想说道:“不便相见,而且……她有些重要的事情要做。”
  
  罗布没有再说什么,拎起指间的酒壶灌了一大口,喃喃说道:“互相喜欢……那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陈长生没有听清楚,问道:“什么?”
  
  “没什么,酒话。”
  
  罗布望着山涧尽头的荒野,仿佛看到了那座终年云雾不散的山峰,眉间现出一抹淡淡的忧愁。
  
  从醒来的第一眼开始,陈长生眼中的罗布是潇洒却淡然的,是落拓却不羁的,却从未见过他般模样。
  
  那抹忧愁很淡,满脸的胡须却都掩之不住,年轻的眉眼间为何有那么多的沧桑?
  
  他真的很想知道罗布的故事,想知道他经历过些什么。
  
  “我是一个没有故事的人。”罗布很快便从那种情绪里摆脱出来,把酒壶递给陈长生,淡然说道:“因为我这一生太过顺利,除了小时候遇到过一次麻烦,再没有任何求之不得的事情。”
  
  陈长生心想,那你为何如此忧愁。
  
  “但世间有很多事情与你自身的努力没有任何关系,比如男女之间的情事,比如生死之间的大事。无论你如何奋斗成长,都不能确定战胜对方,因为这两种关系,需要的是回应。”
  
  罗布指着满天繁星说道:“你对星空说不想归去,星空不回应你,你便会老去,然后死去,你对姑娘说,我喜欢你,然而就算你是最好最好的,可她偏偏就不喜欢,那么你又能怎么办呢?”
  
  ?星空和姑娘只会静静地看着你,可能会怜悯会同情,又何时改过主意?
  
  会随意更改颜色、形状与规则的星空,那只能是雪老城里的油画。
  
  会因为苦苦哀求或者努力而喜欢上你的姑娘,可能也是好姑娘,遗憾的是,却不是他喜欢的姑娘。
  
  你又能怎么办呢?
  
  平淡的一句话,却让陈长生觉得很伤感。
  
  或者是因为当年他也曾经无数次向星空祈求过生死的宽恕。
  
  他有些笨拙地拍了拍罗布的肩膀,想要安慰一下,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满天繁星在上。
  
  姑娘在遥远的南方。
  
  感谢他此时什么都没有说。
  
  ……
  
  ……
  
  这场夜谈进行的很愉快,罗布回到自己书房的时候,也依然保持着这般良好的心情。
  
  过往这些年,他在山门里一直扮演着师长的角色,哪怕是面对着平辈的弟子,而且以他的见识学问,能够让他如此畅快谈话的对象真的不多,除了二师弟和师妹。
  
  他本来准备查出那个家伙的身份,看在这夜酒话的份上罢了,不管是哪方势力的人,随他去吧。
  
  略微有些遗憾的是,那个家伙的酒量太糟糕了些,远远不如师妹。
  
  是啊,谁能比得上师妹呢?
  
  他看着已经空无一物的书架,出神了很长时间,脸上出现一抹苦涩的笑容。
  
  他摇了摇头,把思绪尽数驱散,开始继续收拾书房,为离开做准备。
  
  他没有骗那个家伙,他是真的准备离开,然后归山。
  
  这时,他看到了书桌上的暗记与离开时有了些变化,知道有人来过。
  
  他从书桌暗匣里取出一封信。
  
  这是家里送来的信。
  
  信里讲述了最近发生的一些大事,非常翔实细致,甚至要比最高密级的军部文书还要更完整。
  
  他的视线在信纸上缓缓移动,如剑般的双眉渐渐挑起,仿佛要把脸上的胡须尽数斩开一般。
  
  他的目光也变得越来越寒冷。
  
  原来那夜除了宁十卫和朱夜、天海沾衣,还有唐家的人。
  
  这些人竟然都死了,竟是因为要去抢夺那些神秘的朱砂丹。
  
  对大周朝廷大人物的作派,他早已经习惯,但依然觉得这做法很是无耻,唇角露出嘲讽的笑容。
  
  自取其死,何辜之有?
  
  他继续看信。
  
  然后,他看到了魔君的名字。
  
  他的神情变得有些凝重。
  
  最后,他看到了陈长生的名字。
  
  他的神情变得异常凝重,拿着信纸的手都僵硬了。
  
  他抬头望向窗外,不知是涧边还是那间永远炖着肉的小屋。
  
  他想起那天山崖上的痕迹,想起昏迷不醒的那个家伙,想起先前在涧边的那场谈话以及谈话里的某些细节……
  
  他面色数变。
  
  最开始的时候,有些微红,却不像是愤怒,紧接着,变得有些微白,却不像是受惊。
  
  就像一个饮多了酒的醉汉。
  
  最终,所有的情绪都换成了微涩的苦笑,尽是满满的自嘲。
  
  ……
  
  ……
  
  在星空下喝酒,喝酒的时候说说姑娘,这本来就是年轻男子最喜欢做的事情。
  
  以前在国教学院的时候,唐三十六做这些事情的时候,陈长生不愿意陪,今夜过后,才发现确实很愉快。
  
  他想着过些天去汶水见唐三十六,是不是应该拎几瓶好酒,也算是酬答唐老太爷的赠伞之情?
  
  当然,酒中谈话与喝酒本身一样,主要看对象是谁。
  
  陈长生觉得今夜的谈话很愉快,甚至有些隐隐痛快,那是因为谈话的对象是罗布。
  
  这让他想起当初在天书陵草屋里与苟寒食、关飞白等?禀烛夜谈的场景。
  
  当然,与今夜最像的还是在那座雪庙里与徐有容的对话。
  
  那座雪庙在白草道旁。
  
  白草道在日不落草原里。
  
  日不落草原是周园的一部分。
  
  忽然间,陈长生惊醒过来,再没有任何酒意。
  
  前些天他刚刚从昏迷中醒来的时候,便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
  
  这时候他终于想了起来。
  
  周园里还有人。
  
  他接过南客端过来的浓茶喝了口,请她盯着门处的动静,然后取下了手腕上的那串石珠。
  
  五颗石珠里有一颗的颜色是黑色的。
  
  他的神识落在了那颗黑色的石珠上。
  
  下一刻,他便感到了微寒的风吹拂在脸上。
  
  还是在周陵的最高处。
  
  他放眼望去,草原早已恢复如初,青绿一片很是喜人。
  
  忽然间,如雷般的吼声在周陵四周响起,如潮水般的兽群向着这边涌了过来。
  
  那一年,他和那个姑娘看见的画面也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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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二十九章 周园重逢
  
  陈长生望向周陵四周,很快便发现了自己寻找的人。
  
  在墓陵石道的最尽头,安华与那名裨将的身影非常清楚。
  
  如果是往日,他能够很轻松地动用身法掠到那里,但现在,他只能很慢的向下爬去。
  
  安华与那名裨将发现了他的身影,不停地挥手,同时喊着什么,应该是提醒他要小心些。
  
  隔得有些远,陈长生根本听不到他们在说些什么,而且周陵四周的兽群吼叫声真的太大了。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终于来到了石道尽头。
  
  “陛下!”
  
  安华惊喜地拜倒在地,那名裨将也单膝跪倒。
  
  陈长生示意他们站起来,说道:“不好意思,让你们在这里等了这么长时间。”
  
  那夜在雪岭湖园里,先是魔将海笛来袭,接着是魔君带着南客出现,他在最危险的时刻,把安华与这名裨将送进了周园,随后他便身受重伤昏迷了过去,醒后竟也没有想起来。
  
  仔细算来,安华与那名裨将在周园里已经停留了好些天,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那夜在雪岭,眼看着便要死在浓郁的魔气里,安华与那名裨将忽然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出现在了一座极其宏伟高大的陵墓里,四周是辽阔无边的草原,还有无数在大陆上已经快要绝迹的异兽。
  
  如果他们能够在这个世界里行走一番。或者能够发现这里就是传说中的周园,只是妖兽发现了二人的存在后。便把周陵围了起来,他们根本没有办法离开。幸运的是安华的身上带着一些干粮,而且出身青矅十三司的她擅长圣光术,那名裨将的伤势没有恶化,反而逐渐好转,只是被如此凶恶恐怖的兽潮包围着。他们承受的心理压力可想而知。
  
  直到今天。他们终于看到了陈长生。
  
  陈长生说道:“我这就带你们离开。”
  
  “这些妖兽不知道为什么,始终没有进这座陵墓,但它们也不让我们离开。”
  
  安华看着周陵外黑压压的兽潮,心有余悸说道。在她想来,教宗大人就算再如何了不起,毕竟只是一个人,而且还很年轻,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对付这么多恐怖的妖兽。
  
  陈长生走到石道前方,望向草原上仿佛无边无际的妖兽群。
  
  经过数年时间。周园的自我修复已经完成,日不落草原禁制不复存在,妖兽的数量逐渐增长,甚至已经超过了当初。
  
  陈长生挥了挥手。
  
  无数道或清亮或暴戾的吼叫。从无数只妖兽的嘴里响起,仿佛无数道雷同时炸响。
  
  那名裨将的神情变得异常紧张,安华的脸也变得有些苍白,心想教宗陛下这是要做什么?
  
  接下来的画面,完全超出了他们的想象。
  
  无数只妖兽同时跪倒,如同潮水一般向着草原四周蔓延而去,显得极为温顺。
  
  数千只灰鹫在石台之前的空中依次飞过。然后飞向远处。
  
  兽潮渐散,渐渐消逝在草原里。
  
  最后只剩下两只身形如山的妖兽,如果仔细望去,应该还能看见它们的身前还有一个小黑点。
  
  “那就是传说中的犍兽吗?”
  
  那名裨将看着陵墓前方最高大的那只黑色妖兽,想起了在书中看到过的描述。
  
  他已经认出另外一只大妖兽是倒山獠,也是百兽榜上的恐怖存在,虽然很罕见,但在与魔族的战场上,偶尔能够远远看到这种妖兽的身影,至于犍兽则真的是已经很多年没有在大陆上出现过了。
  
  陈长生带着他们向周陵外走去。
  
  想着先前的画面,安华看着他的背影,清丽的脸上写满了仰慕与敬畏。
  
  ——教宗大人只是挥了挥手,兽潮便散了。
  
  难道说这里就是教宗大人的小世界,就像当年离宫里的青叶世界?
  
  走下陵墓,穿过那些只剩下残座的石碑,来到了白草道上。
  
  天气很晴朗,可以望见很远的地方,却看不到那座庙,也许是因为犍兽的身影太过庞大,挡住了所有的视线。
  
  陈长生望向犍兽的那只独眼,点了点头,又和倒山獠倒了个招呼,然后望向它们身前。
  
  安华这时候才看清楚,先前在陵墓上的看到的那个小黑点原来是一只土黄色的妖兽。
  
  这只妖兽很瘦小,毛皮破烂肢体残缺,看着很是可怜,但不知道为何,它的眼睛总给人一种特别阴冷恐怖的感觉,哪怕它这时候已经扑倒在陈长生的身前,抱着他的小腿不停地叽叽叽叽说着什么,显得格外谄媚,就像一只狗。
  
  那名裨将忽然想起了一种可能,脸色顿时变得极为不安,声音微颤说道:“这是土狲?”
  
  安华本来还想着稍后是不是要替这只妖兽治治身上的伤,听到这个名字,脸色顿时苍白起来。
  
  当年天机阁排百兽榜时,对土狲要不要入榜,要把它放在什么位置一直有极大的争议,因为这种擅长隐匿潜地的妖兽个体战斗力并不是特别强大,远不如倒山獠天生神力,更不如犍兽可敌千军,但是……所有的修道者都宁肯面对倒山獠和犍兽也不愿意单独面对土狲,因为这种妖兽智慧程度太高,或者说太过阴险狡诈,而且无比冷血残酷。
  
  安华和那名裨将实在是没有办法把凶名赫赫的土狲与抱着陈长生小腿的这只土狗联系在一起。
  
  陈长生摸了摸土狲的头顶表示亲热,通过它的叽叽怪叫知晓了最近周园的情况,还是没有答应它出周园看看的请求。
  
  如何处理草原里的妖兽,他想过很多次,也与徐有容商量过,是不是要把它们放到那片他送给她的草原上去——日不落草原的禁制破除之后,妖兽不止数量得到了恢复,实力也较诸以前要强大了不少,应该能够安全地生活。但犍兽和倒山獠等妖兽早就已经习惯周园里的生活,知道外面的世界无比险恶,根本没有离开的意思。
  
  土狲虽然身体残缺,实力远远不如以前,却依然想着去外面看看,险恶二字对它来说仿佛就是最美的蜂蜜,然而陈长生却不能让它离开周园,一方面是为了它的安全考虑,另一方面也是担心外界的安全。
  
  土狲有些委屈地在他的小腿上蹭了蹭,没有做更多纠缠,更不敢在眼里流露出任何怨毒,就连失望都不敢有,用两只前肢撑着残缺的身体爬回了倒山獠头上的盘角里,极其乖巧地向他挥了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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