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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侠玄幻] 择天记【作者:猫腻】(4月18日更新至“第一百三十五章 临兵斗者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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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十一章 夜色难散
  
  如果到这个时候,天海沾衣还猜不出来那人的身份,那他还什么资格与天海胜雪争家主之位?
  
  当初在万柳园里,他甚至就已经提到过这种可能,还曾经说过,如果真是那位,自己倒很想遇上一遇。
  谁能想到,今夜他真的遇到了那位,那么接下来他会如何做?
  
  直到这时候,他才知道任何提前的设想都是没有意义的,因为在真实情况出现之前,人们往往会比真实的自己拥有更多勇气——他现在什么都不能做,甚至连平视对方的勇气都没有。
  
  现在很少有人拿那位与别的年轻一代强者比较,不是因为那位的境界实力已经远远超越了同龄人,而是因为那位早已超越了所谓年轻天才的范畴,他已不再是凡俗中人,而是真正的圣人。
  
  看着断桥上那道身影,天海沾衣的身体无比僵硬,无比希望自己今夜没有出现。
  
  朱夜还在不停地咳嗽。
  
  朱家家主受的伤似乎比人们猜想中的更重,咳的非常痛苦,低着头,弯着腰,根本直不起身体,仿佛肺都要咳烂了。然后他有些艰难地举起右手摆了摆,绝世宗的高手们会意,上前把他扶住,就这样向夜色里退去。
  
  看清桥上那人的容颜后,宁十卫的脸色便变得很难看,这时候看着朱夜退走,他的脸色更是变得阴沉无比。
  
  因为他看懂了。
  
  朱夜一直在痛苦地咳嗽,就是为了不抬起头来。他只要不抬起头,便不会看到桥上那位,或者说,不会让桥上那位看到他。如此,他便可以假装先前什么都没有看到,现在也什么都没有看到,没有认出对方的身份。
  
  宁十卫的反应没有朱夜快,没有办法假装,那他该怎么办?
  
  这时天海沾衣也醒过神来,看着以难以想象速度退入夜色里的朱夜等人,在心里恨恨骂声老狐狸。
  
  绝世宗的高手们扶着朱夜退走了,雪湖四周还有很多人。
  
  再没有神弩上弦之声,刀锋出鞘之声,金属磨擦之声,肃杀而Ξ重的呼吸声,一片寂静。
  
  弩营士兵与与天海家高手们,此时已经隐约猜到了些什么,心情紧张不安到了极点。
  
  呼吸都仿佛要停止了,本来很短的数息时间,在人们的感觉里,便变得很漫长。
  
  那个满身盔甲的肃杀身影,终于向着湖心拜了下去。
  
  看着这幕画面,所有人都生出了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如果他坚持不跪,不管今夜结局如何,事后在场的数百人还有几个能活下来?
  
  ……
  
  ……
  
  “松山军府宁十卫,拜见教宗陛下。”
  
  宁十卫单膝跪在岸边的雪泥里。
  
  天海沾衣跪在不远的地方,低着头,看不清楚脸上的情绪。
  
  金属的磨擦声,再次打破雪湖的沉寂,密集响起,不是刀剑出鞘,而是盔甲的变形。
  
  数百人在湖畔的雪地树林里跪下,对着湖里桥上那个身影,齐声道:“拜见教宗陛下!”
  
  人们声音很整齐,有些微微颤抖,不知道是紧张还是兴奋,或者是畏怯。
  
  那名年轻男子明显有些不适应,沉默了片刻后说道:“起来吧。”
  
  “谢陛下。”
  
  盔甲的摩擦声再次密集响起。
  
  年轻男子说道:“散了吧。”
  
  无数双视线落在了宁十卫和天海沾衣的身上。
  
  天海沾衣脸色苍白,紧紧地抿着薄薄的唇,一言不发,显得有些阴厉,但终于有了些年轻人的倔强味道。
  
  宁十卫面无表情说道:“谨遵陛下诰令。”
  
  盔甲的摩擦声与脚步声匆匆而响。
  
  雪泥被踩烂,仿佛很多人此时的心境。
  
  ……
  
  ……
  
  散了吧。
  
  简单的一句话,所有人都散了。
  
  火把无踪,星光复盛,夜色愈浓,幽静无声。
  
  转瞬间,雪湖便回到了先前无人打扰时的模样,只有断桥上的那对年轻男女,还有亭中那些无法离开的人们。
  
  年轻男子自然便是消失了两年的陈长生,黑衣少女便是小黑龙,现在已经有了一个名字,叫做朱砂。
  
  雪湖静美无声,陈长生看着湖水里莲叶,沉默想着事情。
  
  有人通过朱砂丹找到线索查到自己的踪迹,这很正常。
  
  那些人发现朱砂丹的主人是自己,于是不战而疾退,这也正常。
  
  ——大概只有肖张那个疯子才敢在这么多人的注视下对当代教宗出手。
  
  但这前后两样正常在一起发生,便显出了异常。
  
  很明显,无论亭子里的那些人还是刚刚离开的那些人,都是被人利用的角色。
  
  今夜的事情,看来还没有结束。
  
  雪湖很安静,仿佛先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没有山石自天而落,没有强者围湖,没有雾中杀人,也没有被血染红的湖还有那阵险些发出的弩雨。但木桥终究还是断了,湖水还是红了,那些人终究还是来过,那么此间便不宜长留。
  
  他看了朱砂一眼。
  
  朱砂白了他一眼——到底是玄霜巨龙,哪怕小女孩翻白眼的动作,效果也与众不同,用妖异的竖瞳表现出来,显得格外的白,把情绪表现的格外清楚——但还是依他的意思,解除了雪亭的禁制。
  
  那位将军带着人们从亭子里走出来,跪倒参拜,不敢言语。
  
  安华心神激荡至极,动作依然一丝不苟,显得虔诚至极,待想着先前自己对教宗陛下的无礼,又不禁紧张起来。
  
  至于那位断了手的羊先生,更是脸色苍白,恐惧至极,心想自己只怕是死定了。
  
  “尽快离开这里,稍后会有事情发生,到时候我可能护不住你们。”
  
  陈长生没有转身,静静地看着雪岭里某处。
  
  那里有无尽的夜色,仿佛也隐藏着无尽的凶险。
  
  ……
  
  ……
  
  在雪岭里某处地方,唐十七爷也在望着相同的那片夜色。
  
  那名前英华殿主教以及来自汶水的亲自下属们,此时看着他的目光里充满了敬畏。此时众人自然已经知道,原来唐十七爷竟是早就知道了朱砂丹主人的身份,此时想来,先前被朱夜、天海沾衣等人压制,自然是表象。
  
  不愧是唐家的主子,手段果然沉稳老辣,如果说这是借刀局,那今夜他借的毫无疑问是世间最快的那把刀。就算朱夜等人见机奇快,就算陈长生现在的性情依然如当年那般平和,但此事若被离宫知晓,国教怎会善罢甘休?
  
  可为什么唐十七爷的脸上看不到任何得意的神色,却是那样的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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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十二章 翻山越岭的另一边
  
  在雪岭里某处,深沉的夜色被火把撕开一道不大的口子。
  
  天海沾衣盯着朱夜,脸色异常难看,羞恼至极说道:“就这么走了?”
  
  朱夜面无表情看着他,说道:“那日在万柳园里,是谁说这位在天南?”
  
  天海沾衣不说话了。
  
  那天他转述的是相王的话,这位权高位重的亲王,代表的便是大周王朝的想法——朝廷一直认为陈长生藏在天南,不是圣女峰就是槐院里。谁能想到,他竟会出现在这片雪岭之间,而且还是朱砂丹的主人……
  
  宁十卫望向朱夜,无声发出问询。
  
  “人太多。”
  
  朱夜的回答很简略,有很多未尽之意。
  
  这里离那片园林已经很远,但依然不够远,至少没有远到千里之外,所以他的说话很小心。
  
  宁十卫和天海沾衣都听懂了。
  
  人太多,所以离开。如果人少,今夜是不是会有不一样的结局?
  
  天海沾衣咬着牙恨恨说道:“唐家那些商人着实阴险。”
  
  在他想来,朱砂丹既然出自陈长生之手,而汶水唐家又负责朱砂丹的分配,那么唐家自然知道这个秘密,至少也是掌握了某些证据,那么先前唐十七爷的隐忍与避让,自然便是想诱使他们与陈长生发生正面冲突。
  
  朱夜与宁十卫也是这样想的。
  
  如果不是他们见机得快,脸皮够厚,退得决然,先前在湖边真有可能出现无法收拾的局面。
  
  这与实力对比没有任何关系,陈长生的修道天赋当然极高,那名黑衣少女应该便是传说中的那位,即便如此,也不见得是他们这些人合力的对手,然而在那么多人的注视下,谁能承受对教宗不敬的罪名?
  
  可是真的就这样离开吗?
  
  朱夜忽然说道:“今夜让我想起了多年前浔阳城里的那场风雨。”
  
  这说的自然是当年举世杀苏离的旧事。
  
  现在的局面自然与当时不同,陈长生与苏离在这个世界上的位置也不相同,但楸件事情有类似之处。
  
  无论苏离还是陈长生,只要他们在世间露出踪迹,自然有很多人想杀死他们。
  
  就算不能明着杀,也可以暗着杀,不能当着很多人的面杀,可以私下偷偷地杀。
  
  人们明白了朱夜的意思。
  
  离开是不得已,是必须表明的态度,但事实上,陈长生今夜想要离开这片雪岭,其实也是很困难的事。
  
  现在他们要做的事情,便是尽快把陈长生的位置传出去,同时在这片幽暗寒冷的雪岭里,做好伏杀的准备。
  
  此时,隐藏在夜色里的山道前方,忽然传来了一阵琴声。
  
  那琴声很平,很淡,就像是水凝成的雪,雪冻成的冰,覆在道路上,寒冷,而且危险。
  
  ……
  
  ……
  
  唐家并不知道朱砂丹的主人是陈长生,至少在今夜之前,他们和朝廷一样,以为陈长生肯定藏在天南某处。直到他们拿到一颗完整的朱砂丹进行分析,怀疑里面的红色晶丝是血珊瑚后,唐十七爷的心里才第一次想到这种可能。
  
  只是猜测,无法完全消除的可能,但更是无法证明,所以他并没有太当回事,至少表面上没有太当回事。
  
  但事实上,因为这种猜测,他的心里生出了一个念头。
  
  那个念头一旦出现之后,便再也无法消除,也无法抑止,像野火般,烧得越来越旺,烧得他心痒难耐。
  
  唐家究竟会落在长房还是二房的手里?
  
  这首先要取决于双方的实力对比,取诀于老太爷的态度,但也与两房在外界的援力密切相关。
  
  二房这两年深得老太爷的信任,势力不断地增长,为何?便是因为唐家二爷拥有道尊的支持。
  
  长房的靠山是谁?多年前,大爷把他唯一的儿子唐棠送去天道院交给庄之涣培养,便可以看清楚,他交好的是国教。现在更是如此,谁都知道唐棠与陈长生之间的关系,朝廷压再大,也没有人会愚蠢到舍弃与教宗之间的友谊。
  
  二房如果想要越过长房,接手整个唐家,首先便要解决这件事情。做为唐家二爷最信任的臂膀,唐十七爷想过无数次这个问题,所以这一次在发现这种可能后,他很自然地生出了一个念头。
  
  如果那个人真是陈长生,那……能不能想个办法把他杀死?
  
  没有人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对教宗出手,天海沾衣不敢,宁十卫不敢,朱夜不敢,就连唐家二爷都不敢。
  
  唐十七爷自然也不敢,但那个夜里,他看着铜镜里的自己因为野心与恐惧而渐渐深陷的眼睛,终于下了决心。
  
  如果不是陈长生,那便争一争,如果真是陈长生,那就看一看……看着陈长生去死。
  
  他没有把这个念头告诉任何人,甚至没有给自己的二哥写信请示,这样事后他可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他确实没有做任何事,只是没有把发现朱砂丹主人踪迹的消息隐藏得太完美,让这个消息流传了出去。
  
  于是,今夜来了很多人。
  
  虽然朱夜等人离开了,但他知道,陈长生已经很难离开这片雪岭。
  
  那些人会隐藏在夜色里,等待着出手的机会。
  
  最重要的是,今夜还会有人来。
  
  这个说法不是特别准确,因为要来的并不是人。
  
  没有人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对陈长生出手,但那些不是人,是魔族。
  
  在雪湖雾散之前,没有人知道,当代教宗陈长生会住在如此偏远的雪岭深处。
  
  但朱砂丹的主人住在这里。
  
  唐十七爷坚信,只要魔族知道了这个消息,便一定会派真正的强者过来。
  
  魔族来这里,绝不是为了抢夺朱砂丹或者药方,而是要杀人。
  
  唐十七爷望向夜色里的北方,仿佛看到了什么,实际上什么都没有看到。
  
  那里的天空终年雪云难散,遮蔽星光,一片黑暗,连那座高险的雪峰,都很难被看见。
  
  寒山最北的雪峰,是人类世界与魔域之间的天然屏障。
  
  这里寒冷无比,罡风刺骨,即便是先天强健的魔族,也只有少数强者能够翻越。
  
  此时在翻山越岭的那一边,有数道黑色如山般的身影,看似缓慢,实则无比高速地割开夜色,向着南方进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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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十三章 那是一座黑色的巨山
  
  数道如山般的黑色身影,来到了雪峰的最高处。
  
  从这里越过去,便是人类的世界,虽然无论在军情还是地图上,这里应该荒无人烟。
  
  为首的魔族强者只有一只手,便在这时举了起来,示意停下。
  
  寒风呼啸,拂动铁衣,把他的黑发也拂得到处乱飞,露出两根看不出来真伪的魔角。
  
  他的眼瞳是幽绿色,冷酷至极,高大的身躯里散发出无比强大的气息,任谁看到,都会生出无穷的恐惧。
  
  第二魔将海笛。
  
  无论在雪老城还是在雪原,无论是魔族还是人族,都更习惯称他为海笛大人,因为尊敬或者畏惧。
  
  做为魔族军方地位仅次于魔帅的大人物,他杀死过无数人族士兵与修道者,凶名远播。
  
  数年前在雪原里,魔族伏杀苏离时,他便是参战的主力之一。
  
  当时苏离一剑斩落他的一只手臂,他也在苏离的肩上留下了一道深刻的伤口。
  
  能够伤到苏离,可以想见这名魔族大人物的实力多么恐怖。
  
  海笛居高临下看着雪岭里那片庄园,冷酷的青脸上极为罕见地露出一抹凛意。
  
  世间能够让他感到吃惊的事情,已经非常少了。
  
  那片庄园距离雪峰最高处还很遥远,可能有千余丈,那片庄园在峰顶这些魔族强者的眼中,就像是盆景一般。星光落在盆景里,湖桥上有个年轻男子,小的仿佛沙砾,如果不是海笛,根本无法看清楚那年轻男子的模样。
  
  他看清楚了,所以很吃惊。
  
  便在这时,那名年轻男子抬起头来,望向了峰顶。
  
  隔着千丈雪峰,他们沉默地对视了很长一段时间。
  
  “没有想到,竟然会是陛下您。”海笛面无表情说道。
  
  他说得当然是魔族的语言,声音低沉而富有一种诡异的魅感。
  
  ……
  
  ……
  
  “尽快离开这里,稍后会有事情发生,到时候我可能护不住你们。”
  
  说完这句话,陈长生感应到隐藏在极深处的神杖传来了一阵波动。
  
  这让他知道魔族已经到了,而且来的应该是位自己无法应付的恐怖强者。
  
  他的视线上行,来到了雪峰的最高处,却看不清楚那里的画面。
  
  无论他的视力再如何好,也无法看破那仿佛无穷无尽的夜色。
  
  但他知道是谁在那里。
  
  安华和将军等人很吃惊,因为他这句话里说的不是顾不上护住你们,而是护不住……
  
  连教宗陛下都无法护住他们,即将到来的敌人究竟是谁?
  
  本来静美如春的湖上忽然起了一阵狂风,雪岭里的寒风冽意破四季之息而入,在湖面上来回狂掠,带出阵阵刺耳的声音。
  
  呼啸不止的风声里,隐约还夹杂着别的一些声音。
  
  除了安华,人们都听出来了那是魔族语言,将军本人甚至还听懂了里面有陛下这个词。
  
  众人色变,才知道原来敌人竟是魔族,而且想必是魔族的强者!
  
  没有人逃走,人们纷纷拔出腰间的刀剑,抢到陈长生的身后。
  
  将军让安华去照顾后方担架上的那名年轻阵师,自己则是走入亭里,把那名羊先生直接砸昏了过去。
  
  与魔族强者的战斗即将开始,在这种时候,他不会允许己方的阵营里有任何不安全的因素。
  
  朱砂看了将军一眼,有些欣赏。
  
  陈长生看着遥远的峰顶,感慨说道:“我也没有想到,今夜会再次见到你。”
  
  一年多前,他最后一次出现在世人的眼前,是人族与魔族的战场上。当时他带着朱砂,隐姓埋名藏在那个军府里,一边做医官救人,一面悄无声息地杀魔,直到那日,人族军队的情形实在是太过危险,他迫不得已终于显露了身份,千剑齐发,强行逆转了当时的战局,然而……也引来了那位恐怖的魔族强者。
  
  海笛自天而降,只用了一招便重伤了他。
  
  朱砂冒着神魂流离的风险,瞒过了海笛的感知,从地底带着他离开了战场,然而谁能想到,随后在那片莽莽群山里,他们连续遇到了数位人族强者的偷袭。
  
  事后他们自然清楚,这些人族强者来自朝廷,更准确地说,来自被朝廷所用的天机阁。
  
  当时的情形真的非常凶险,如果不是刘青像鬼一样悄然出现,或者他那时候便已经死了。
  
  这是一段有些惨痛的回忆,更令陈长生有些意冷,所以他才会选择幽居在这荒无人烟的雪岭里。
  
  而所有这一切的源头,便是因为海笛。
  
  今夜,他再次遇上了对方,难道当初的那些遭遇又要重复一次?
  
  严寒的峰顶,海笛俯瞰着雪岭下方遥远的仿佛珍珠般的那片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冷酷到了极点。
  
  “吾奉军师之命,前来取你的性命。”
  
  黑袍要杀的是朱砂丹的主人。
  
  如果让他知晓,朱砂丹的主人就是陈长生,自然更要杀死。
  
  ——荒无人烟的雪岭,没有真正强者保护的年轻教宗,这般好的机会如果错过,那雪老城会被月神抛弃。
  
  不知道为什么,海笛并不担心陈长生逃走,没有急着向雪岭下方掠去,而是站在峰顶与他对话。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给出了答案,原来他并不需要掠下雪岭,他确信陈长生来不及离开。
  
  ——海笛从峰顶跳了下去。
  
  夜空里亮起一道火线,然后迅速熄灭。
  
  狂风呼啸,星光骤黯,便是夜色都仿佛被撕扯的变形。
  
  不久前,宁十卫曾经震落一块山石,砸断了湖上的木桥。
  
  海笛则是把自己当作一块石头,不,把自己化作了一座大山。
  
  与他的声势相比,宁十卫的山石弱的有些可笑。
  
  伴着尖锐刺耳的空气挤压声,如山般阴影覆盖了湖面。
  
  一道难以想象的恐怖的冲击力量,落到了湖上。
  
  轰隆!
  
  沉闷而恐怖如雷的撞击声里,湖里的水被瞬间蒸发,雾气弥漫,遮掩了半座雪岭。
  
  庭院尽毁,化作满地废墟,木桥如寸寸裂开的死蛇,躺在满是泥土的湖底。
  
  那些来自松山军府的人们或死或伤,或昏迷不醒。
  
  一片青叶在安华的身前展开,护住了她以及担架上的那名阵师。
  
  那名裨将还活着,倒在断亭的石砾间,不停地吐着血,看着夜色里依然肆虐的气息湍流,露出绝望的神情。
  
  这时,清脆的剑鸣终于响了起来。
  
  无数道剑意,自四面八方而至,挟风雨之意,斩向了那座如山般的黑色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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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十四章 何以降魔?
  
  浓雾里,忽然间亮起无数道剑光。
  
  陈长生看着遮蔽四野的雾气,左膝微屈,右手握着腰畔的剑柄,仿佛下一刻便会出剑。
  
  事实上,已经有无数的剑,从他的虎口里,从他的衣衫里流溢而出,向着四面八方斩落而去。无比锋利的剑意弥漫于天地之间,已经残破的庭院瞬间被切碎成无数碎片,无论是湖底的圆石还是覆着厚雪的树林,但四野的浓雾却没有被斩破,这片雾的颜色不知何时变得异常深沉,漆黑一片,有如夜色,无比浓郁,无比真实,仿佛最粘稠的污泥。
  
  再如何锋利强大的剑意,落到这片黑色的浓雾之中,就仿佛落入泥水里的枯叶,旋转着、挣扎着,然后消失。
  
  这片黑色的浓雾已经不再是纯粹的水雾,而已经沾染上了最纯粹的魔意。
  
  锃的一声,陈长生拔出了短剑。
  
  无垢而明亮的剑身,无视那些可怕阴秽的魔意,终于把这片魔雾斩开了一个破口。
  
  黑色的浓雾疯狂地涌动起来,尤其是被无垢剑斩开的破口处,更像是有无数黑色的泥浆不停地喷涌。
  
  溅射的黑雾里,一只手从里面伸了出来,握着一块像石块般的武器,如果仔细望去,竟像是半座断碑。
  
  和这座形若断碑的武器相比,那只手本身更加可怕。
  
  ——哪怕是撕裂的空间以及陈长生强大至极的剑意,都无法让那只手微微颤抖一丝。
  
  黑雾更加狂暴地挤压喷涌,那道如山般的魔影,终于出现在了陈长生的视线之中。
  
  呼啸的寒风吹拂着这位魔族大人物的须发,却撼不动那两根魔角,也撼不动他的人。
  
  断碑自天而落。
  
  陈长生仿佛看到了一座黑色巨山在眼前倒塌,压了过来。
  
  一道难以形容的狂暴气息,没有丝毫偏倚地向着他双眉之间偏右一寸的地方轰了过去。
  
  无限霸道的力量,指向最细微的地方,这楸表着海笛难以抗拒的强大实力。
  
  一年多前在雪原战场上,陈长生已经有过这种近乎窒息的体验。
  
  他就算有千道剑意、万种手段,也无法弥补双方实力之间无法逾越的差距。
  
  没有任何新意,仿佛还是去年,他的眼睛依然明亮而清澈,没有任何惧意,手腕一翻,短剑齐眉而去。
  
  他还是准备用苏离传授的第三剑。
  
  笨剑。
  
  他知道这一剑可以挡住海笛,但自己也会受重伤。
  
  当场在战场上,这个结局已经得到了证明,但他还是这样选择。
  
  看上去,这种选择确实有些笨,就像这一剑的名字。
  
  但除了这一剑,他没有别的任何办法挡住海笛的全力一击。
  
  是的,他不能避,不能退,必须要硬挡住海笛,就像当初在战场上一样。
  
  因为当时他的身后有数百名普通人族士兵,现在他的身后有那些受伤无法离开的普通人。
  
  但今夜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自从去年他在战场上身受重伤之后,那个小姑娘便再也没让他离开过自己的视线。
  
  黑色的浓雾里忽然出现了一道更加幽黑的光影,那是她高速前掠在空间里留下的痕迹。
  
  在陈长生把短剑平举到眼前的时候,黑衣少女出现在了他的身前,举起双手向破雾而出的断碑迎了上去。
  
  与海笛如同巨山般的身影比较起来,她是那样的娇小。
  
  与那座断碑状的黑石比较起来,她洁白的双手是那样的可怜,仿佛脆弱的下一刻便会变成无数碎片。
  
  但她还是举着双手迎了过去,姿式有些奇怪,不像是在战斗,而像是在献花。
  
  下一刻,她的双手里居然真的出现了一个花盆。
  
  但那个盆子里没有花,只有一株青叶,而且只剩下了两片叶子,看着有些凄凉。
  
  断碑与青叶相遇在空中?
  
  ……
  
  ……
  
  没有声音响起,与四周浓雾被挤压形成的呼啸声相比,断桥前安静的有些诡异。
  
  那是因为这两道力量过于恐怖强大,把四周事物撕裂、震动的频率已经超出了正常生物能够听到的范畴。
  
  湿泥里最后残存的水,都被这两道强大的力量挤了出来,然后再次蒸发。
  
  紧接着便被黑衣少女眉眼间散发出来的寒意冻结。
  
  浓雾渐薄,无论湿意还是魔意,都被凝成了水,没有来得及变成雨,又已经结成了冰珠。
  
  无数颗晶莹的冰珠映照着夜穹里落下的星光,就像无数颗夜明珠般,把此间照耀的无比美丽。
  
  美丽的仿佛并非人间。
  
  就像那无数个夜里的北新桥底。
  
  站在满天的细微冰珠之前,黑衣少女的身影依然娇小。
  
  但这时候的她已经没有任何娇弱的感觉,而是无比强大。
  
  一道意味难明的笑声从海笛的嘴里响起。
  
  雾气忽然间再次变得浓郁起来,恐怖至极的魔气,如滔天的洪水向着她拍打了过去。
  
  已经异常干涸的湖底裂出了无数道深刻的痕迹,她的黑衣狂舞着,出现了数道裂口,她的黑发狂舞着,有数茎断落,她脚踝上系着的铁链也在不停地狂舞,如火中承受着无尽痛苦的蛇。
  
  很明显,没能完全破除禁制的她,哪怕手持离宫重宝,依然不是这位魔族大人物的对手。
  
  但她如冰雪般清冷的脸上,依然看不到任何畏怯的神情,更没有逃避的想法。
  
  她仰着头,就像一个好强的小姑娘。
  
  也像一个高傲的龙族。
  
  ……
  
  ……
  
  这一切发生在极短的瞬间里。
  
  陈长生没有收剑,却也来不及去帮助她。
  
  伴着山石滚落、裂空如雷的声音,数道高大如台般的黑影,已经来到了雪谷外。
  
  这些都是跟随海笛的魔族强者。
  
  陈长生忽然消失了。
  
  坚硬干燥而布满裂痕的湖底上,忽然出现了数十个淡淡的脚印。
  
  如果有人此时望着夜穹里的繁星,或者能够看出这些脚印的位置与天上的星宿之间,有着某种隐秘的联系。
  
  这正是他当年从道藏里悟通的耶识步,通过这些年的研究,尤其是渐渐消化掉天书碑文后,已非当年。
  
  瞬息间,他便离开了断桥,去往了雪谷之外,带去了无数风雨,把那数名魔族强者尽数笼罩其间。
  
  风与雨,都是剑。
  
  到处都是剑。
  
  “古伦木!”
  
  海笛忽然大声喝道,声音里有着隐藏不住的惊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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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十五章 传说级别的碑石
  
  
  古伦木是魔族语言里小心的意思。
  
  海笛当然知道陈长生会耶识步,去年还在战场上亲自感受过陈长生的剑法,知道这位年轻的教宗陛下确实有着远超同龄人的修道天赋与剑道修为,但他并不认为陈长生能够战胜自己带来的几名得力部属。
  
  但在陈长生消失,雪谷时掀起一阵剑的风雨之时,他感受到了强烈的警意。
  
  他这时候才知道,先前陈长生施出的那些剑,竟然是刻意隐藏了真实的水准。
  
  短短一年多的时间,陈长生的境界未变,但剑道居然再次提升,已经到了某种难以想象的程度,
  
  以此想来,黑衣少女硬接他的断碑,必然是他们事先就已经做好的安排。
  
  这种安排,体现了他们无比强大的信心或者说决心。
  
  他们相信黑衣少女捧着手里那盆青叶,至少能够把海笛这般恐怖的大人物拖一段时间。
  
  他们相信就在这一段时间里,陈长生能够把随后赶来的其余敌人尽数杀死!
  
  ……
  
  ……
  
  雪谷里到处都是剑,却看不到剑的真身,只能感受到剑意。
  
  风雨都是剑,剑便隐藏在风雨之间,偶尔露出真容时,便必然是已经靠近了那几名魔族强者的身体。
  
  擦擦擦擦,金属磨擦与切割的声音,没有任何节奏地随意响起。
  
  那几名魔族强者高大身影的四周,锋利无比的剑痕没有任何规律地不停出现。
  
  那些剑痕是剑与魔族强者们身躯切割留下的印迹,如闪电一般,格外夺目,惊心动魄。
  
  魔族的身躯先天强韧,哪怕是最普通的魔族,身体强度也堪比人族的完美洗髓,今夜随海笛前来杀人的这几位是魔族军方有数的强者,身体强度更是难以想象,再加上那些淡黑色的魔气,即使风雨里隐藏着的都是名剑,也没有办法瞬间破开。
  
  但魔族强者们也没有办法反击,因为他们这时候无法确认陈长生的位置。
  
  剑隐在风雨里,陈长生便在风雨后,想要找到他,便首先要驱散这些剑。
  
  这样的局面并没有维持太久,因为风雨骤狂,雪谷里飞舞的剑的数量,瞬间增加了很多倍。
  
  水滴石穿是时间跨度极长的画面,陈长生要做的便是把无数年浓缩进极短的时间片段里。
  
  咔嗒一声轻响,屋檐下那块满是青苔中有小洞的石头终于裂开了一道缝,然后有些无力地向着两边分离,就此断开。
  
  咔嗒一声轻响,一名魔族强者的身上也出现了一道裂缝,然后便是无数道裂缝。
  
  风雨里的剑光陡然明亮,照亮了阴晦的雪容,数百道绿色的血液,从魔族强者们的身上喷射而出,看上去就像雪老城里的画师往黑色的幕布上面狂放在挥洒着颜料,有些无尽妖异的感觉。
  
  数声带着痛意的低吼,在雪谷里响起。
  
  两名魔族强者高大的身影如山一般倒塌。
  
  如果局势这样持续进行下去,只需要再给陈长生一段时间,他便能够重创雪谷里的所有魔族强者,然后回身与小黑龙联手,前后夹击海笛,即便依然不是海笛的对手,但应该能够找到脱身的可能。
  
  做为魔族军方仅次于魔帅的大人物,海笛纵横魔域雪原多年,哪里会看不破他们的想法?
  
  一声饱含杀机的啸鸣,从海笛的唇间迸发而出,同时一道乳白色的光毫,从他的唇间射出,融进了滔天的魔意之中。
  
  那道乳白色的光毫异常澄净,没有任何杂质,甚至给人一种神圣的感觉。
  
  当年在浔阳城里,陈长生曾经见过这种光毫,此时他虽然不及转身,已经知道是何物——这是月华,来自大陆最北方的那轮明月,拥有着不逊于星辰光辉、甚至从狂暴程度上尤有过之的能量!
  
  ……
  
  ……
  
  啪啪啪啪,无数清脆的迸裂声,在早成废墟里的庭院里同时响起誏
  
  就像是数万个烛花同时炸开,又像是迎接新年的爆竹。
  
  无数颗晶莹的冰破同时碎裂,从夜空里缓缓飘落,洒在小黑龙的身上,也落在了断桥上。
  
  海笛手里的断碑,破开冰雾,向着小黑龙继续压去。
  
  一片青叶的边缘微微卷起,隐隐能够看到一道裂口,裂口细如发丝,却是触目惊心。
  
  小黑龙的眼瞳里生起一抹恼火与愤怒的神情。
  
  她的衣衫上已经裂开了无数道口子,便是眼角也已经裂开了。
  
  带着难以形容的气息的龙血,从她的眼角流了出来,随即便被凝成了两道血霜。
  
  如果陈长生还不赶回来,或者下一刻,她便会成为死在这座断碑下的又一条龙。
  
  雪谷里的暴雨骤然停歇,风却没有静止,陈长生的身影化作一道流光,便要掠回。
  
  那几名魔族强者听到了海笛大人的啸鸣,知道陈长生接下来要做什么,哪里会任他如意?
  
  狂风忽然间碎成了无数道清风,数声闷哼里,隐藏着数声低沉的嗡鸣。
  
  数名魔族强者的右手,变成了夜色里的一蓬血花。
  
  他们竟是毫不犹豫地动用了魔族血解秘法!
  
  陈长生同样毫不犹豫,没有停下或者试图躲避,借风势与拳势而退,去势更疾。
  
  数道沉闷的撞击声在夜色里响起,然后袅袅消散,没有回响。
  
  陈长生已经回到了断桥上,站在了小黑龙的身前。
  
  他的前襟上裂开了数个破洞,露出里面的肌肤,数个深刻的拳印留在了上面。
  
  断碑正在落下。
  
  一道亮光照亮断桥残湖。
  
  如闪电一般。
  
  却又是那般沉重。
  
  仿佛横于大江之上的铁链。
  
  却又是那般的坚固。
  
  更像是大江两岸坚不可摧的堤。
  
  这一剑是只有陈长生和王破这种笨人才能学会的笨剑。
  
  知其愚,守其痴,所以这一剑才是天下第一守剑。
  
  即便恐怖如海笛,即便是他的全力暴击,即便是这座无人知晓的传说级别碑石,也无法破开这一剑。
  
  陈长生的剑挡住了断碑。
  
  但,他的剑挡不住那道力量。
  
  那道磅礴的、仿佛来自远古的力量,直接袭向了他的身体。
  
  他握着剑的右手,重重地击打在了自己的胸口,响起恐怖的骨裂声。
  
  他向后飘去,撞在了小黑龙的身上,一口鲜血从她的唇间飙出。
  
  他们像石块一般破空而飞,穿过满天冰屑与夜色,撞毁了桥中间的雪亭,摔落在了湖的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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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十五章 不知何来的琴音
  
  来自松山军府的那名裨将,撑起重伤的身躯,跌跌撞撞抢到陈长生和吱吱的身前,挡住了随后到来的气息余波,随后重重地撞到了院墙上,倒在了满地碎石中。安华顾不得担架上那名年轻阵师,爬到陈长生与吱吱的身后,伸手抓住他们的衣领,用尽全身气力,拼命地向后拖去,想要离木桥上那个恐怖的身影越远越好。
  
  无数颗冰珠碎裂成了絮状,飘舞在庭院间,如同柳絮一般,仿佛真的到了南方,只是其间有着无尽的寒意,海笛大人恐怖的身影从桥上走了过来,满天冰絮纷纷飘走,哪敢沾身。
  
  看着倒在湖岸上的陈长生,海笛的神情依然漠然,幽绿的眼瞳深处却仿佛有鬼火在燃烧。他是魔族大人物,这辈子不知道经历过多少大事,但即便是他,想着下一刻人族的教宗便会死在自己手里,也抑不住有些紧张,无比兴奋。
  
  笼罩湖园的薄雾已经被滔天的魔气所取代,仿佛感受到他此时的心神荡漾,也随之震荡起来,变成一场寒风。
  
  如果仔细观察,或者能够发现,绝大多数的寒风都来自他手里那座断碑似的武器。
  
  安华苍白的脸上满是绝然的神情,低头不看那个无法战胜的恐怖敌人,继续把陈长生和吱吱往院墙后拖去。
  
  忽然间,她发现陈长生的身体变得沉重了很多,自己再也无法拖动。接着,一只手很干净,很温暖,很稳定的手,在她的手臂上轻轻拍了两下。同时,一道很干净,很温暖,很稳定的声音响了起来。
  
  “我还可以。”
  
  说话的人是陈长生。
  
  他起身望向桥上,手已经握住了剑鞘。
  
  剑名无垢,鞘曰藏锋,其间隐藏着无数惊世名剑,也隐藏着他真正最强大的手段。
  
  在他伸手握住剑鞘的那一刻,一串石珠出现在他的手腕上。
  
  这串石珠看上去朴实无华,甚至可以说有些粗陋,也没有任何气息波动。
  
  但吱吱的眼光刚落到上面,便感觉到自己的心跳不受控制的快了起来。
  
  她是世间层最高级的生命,即便无法看破这些石珠的本真,但在如此近的距离里,还是会对这些石珠天然敏感。
  
  这些让她触目惊心的石珠,究竟是什么事物?
  
  安华境界不够,无法感受到这些石珠的特殊,但她一心奉道,道心清明无比,却让她更早地感受到了另外的一道气息。
  
  那道气息同样来自那些石珠,却并非石珠本身,而是隐藏在其中某颗石珠后方非常遥远的另一方世界里。
  
  无数道原始的、蛮荒的、野蛮甚至血腥的气息,仿佛正从那里赶来。
  
  ……
  
  ……
  
  陈长生手腕上的那串石珠,给了落落一颗,又分给徐有容了一半,现在只剩下了数颗,被一根红色的绳子串在一起,却并不显得稀疏,因为这些石珠是他从周园里拿到的天书碑,自有难以言语的高妙之处。
  
  安华感应到的那些蛮荒血腥的气息,也来自周园。
  
  虽然到今天为止,他依然没能完全参悟这些天书碑的秘密,周园里的那些同伴也不见得能够改天换地,但这依然是他现在最强大的手段,当然,除此之外他还有一封信始终没有拆开。
  
  凭借着这几样手段,他相信自己就算不能战胜海笛,至少也能够撑一段时间。
  
  可是如果这些手段都施展了出来,依然无法改变当前的战局,又该如何办?
  
  今夜之前,他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他有过与海笛战斗的经验,在事先便有准备的前提下,他本以为凭借这些手段,便足以战胜对方,然而他没有想到,比起去年来,海笛更加强大恐怖了。
  
  他的视线落在了海笛手里的断碑上。
  
  变化便是因为这件事物,不然吱吱刚才应该能撑更长一段时间,足够他把雪谷里那些魔族强者尽数杀死。
  
  这块断碑应该不是海笛常用的武器,至少去年在雪原上,他没有见过。
  
  “你哪怕再有万般手,今夜也一定会死在我的手里。”
  
  海笛站在桥上,看着他神情漠然说道:“神物在手,谁能抵挡?”
  
  他说的就是这座断碑吗?
  
  先前这座断碑把吱吱手里的青叶砸出了一道裂缝,虽然很细微,依然让她和陈长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震撼。
  
  因为青叶是世界。
  
  能够对抗一个世界,甚至隐隐能够破掉这个世界真实客观的武器,不是神物又能是什么?
  
  陈长生很自然地想起了当年天书陵那夜的某个画面。
  
  教宗师叔的青叶飘过夜色,来到了天海圣后的身前。
  
  天海圣后伸手从天书陵里取了某样事物,就那般蛮不讲理地砸了过去。
  
  虽然那夜与今夜两场战斗的威能相差很多,但真的很相似。
  
  越这般联想,陈长生越觉得海笛手里那块断碑越眼熟,甚至生出了某种亲切的感觉。
  
  难道这真是流落在外的那块天书碑?
  
  这似乎是唯一的结论,但陈长生还有件事情想不明白。
  
  如果海笛拿着的真是那块消声匿迹多年的天书碑,以他的恐怖境界,只要全力出手,他和吱吱只怕根本没有任何反抗的能力,就连现在握住剑鞘,准备动用最后的全部手段的机会都没有。
  
  为何海笛没有这样做?这时候还在桥上说着话,是在忌惮离宫的重宝,还是等待什么变化?
  
  便在这时,变化真的发生了。
  
  庭院里飘着的满天冰絮,忽然间消失无踪。
  
  因为一道清冽至极的琴音,占据了天地间的所有位置。
  
  对魔族来说,杀死人类教宗的机会,绝对不容错过,哪怕要为之付出无数生命,也在所不惜。
  
  此时,海笛距离这个必将震动天下的历史**件,还有十余丈的距离,呼吸之间便能完成。
  
  按道理来说,就算是白帝或者商行舟亲至,也无法阻止他的脚步,哪怕随后他可能会被杀死。
  
  然而,随着这道清冽的琴音响起,海笛停了下来。
  
  琴音极清极冷,带着一道刺骨的寒意,不知是否代表着操琴者此时的心情。
  
  琴音落下,桥面覆了层浅浅的霜,此时再想过去,想必会有些湿滑难行。
  
  海笛的身体表面也覆上了一层冰霜,仿佛变成了一座冰雕。
  
  他缓慢地转身,动作异常艰难。
  
  他望向琴音起处,幽绿的眼瞳深处涌出无比复杂的情绪。
  
  那是惘然,是震惊,是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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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十六章 沉默的山谷  
  
   覆在木桥上的霜,有一部分是先前碎掉的冰珠,寒意缘自吱吱的呼吸,但还有一部分则是直接来自远方的那道琴音,同样无比寒冷,甚至还要更胜一筹,竟有比玄霜巨龙龙息还要更加寒冷的存在?
  
  陈长生这样的人类,很难想出答案,但对海笛来说,这个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雪老城非常严寒,尤其是那座永远隐藏在阴影里的魔宫,更是终年寒风不断。
  
  他如此震惊,惘然,恐惧,便是因为想到了那个地方。
  
  今夜他事先便知道,必然会有变化发生,但当变化真的来临时,依然有些无法承受,因为他没有想到,竟是那位来了。
  
  ……
  
  ……
  
  “看来,魔族真的很不喜欢朱砂丹啊,竟然是海笛这样的大人物亲自来了。”
  
  唐十七爷看着山下雪谷里的庭院,脸上露出一抹意味难明的笑容。
  
  汶水唐家付出了极大代价,才查到了一些线索,确认了朱砂丹应该出自高阳镇,然后查到了这片雪岭山谷。
  
  他没有刻意泄露这个极为重要的情报,只是稍微闭了闭眼睛,这个消息便传到了很多地方。
  
  朝廷的大人物来了,魔族的大人物也来了。
  
  消息是从松山军府传出去的,魔族收到的时候应该要晚很多,但他们只晚了半夜时间,而且来的是一位真正的大人物。
  
  由此可以想见,雪老城对这件事情是多么的重视。
  
  对魔族来说,人族拥有如此奇效的药物,是完全无法接受的事情。
  
  最近一年战场上,双方强者的死伤比已经明显在往人族方面倾斜,从过去千年间的一比四,降到了现在的一比三点七。这个数据看上去似乎变化不是太大,但如果一直这样持续下去呢?如果朱砂丹的数量变多了呢?要知道人族与魔族之间的战争已经持续了千年之久,哪怕再微小的变化,也极有可能在最后影响到大局。
  
  所以魔族一定会想办法把朱砂丹的主人杀死,毁掉那张药方。?/p>
  
  如果这一幕真的发生了,唐十七爷会觉得有些遗憾,但也会觉得非常满意,就像此时。
  
  说话的时候,他手里的那把剑还留在那名松山镇客栈掌柜的腹中。
  
  那名掌柜痛苦地喘息着,最终闭上了眼睛,再也没了呼吸。
  
  他这时候站在雪岭高处的一处断崖边,身周到处都是死尸。
  
  只有一个人还活着。
  
  前英华殿的主教脸色苍白,牙齿格格作响,低着头,根本不敢看唐十七爷一眼。
  
  这些死人都是唐十七爷的亲信下属,都来自汶水,都是被他亲手杀死的,就在先前短短的这段时间里。
  
  这当然是杀人灭口。
  
  唐十七爷这个局看似是想借陈长生的刀收拾朱夜等人,从而替唐家在天凉郡打开局面,实际上……他是要杀陈长生。谋杀教宗陛下,汶水唐家也无法承受,所以他不能留下任何证据,哪怕是他很信任的这些下属也必须死。至于朱夜、宁十卫和天海家的人,就算事后生出怀疑,也没有证明指责他什么,相反为了避免承受离宫的怒火,或者还要反过来配合他。
  
  “海笛大人应该也没有想到朱砂丹的主人会是教宗陛下吧?”
  
  当前的局势已经不会发生任何改变,魔族本来就要杀朱砂丹的主人,如果发现是陈长生,当然更不会让他活着。
  
  想着当代教宗接下来就会死在自己的眼前,唐十七爷不免有些感慨。
  
  他望着雪岭下方那片湖园,露出一抹开心的笑容。
  
  忽然,夜色里某处传来了一道琴音,他脸上的笑容渐渐被冻僵。
  
  ……
  
  ……
  
  最先听到那道琴音的地方,不是那片湖园,不是高处那片雪崖,而是别处。
  
  此处与那片庭院有十余里的距离,正是去高阳镇唯一的那条荒弃山道上。
  
  朱夜、宁十卫、天海沾衣以及数百名高手军士,从庭院撤离后,正在这里整顿,不知道接下来准备做什么。
  
  他们听到那道清冽的琴音,但没有在意,因为接下来,他们的注意力完全被十余里外传来的声音吸引住了。
  
  那道如雷般的轰鸣声,大地的震动声,风雨声以及剑声,表明一场极为激烈的战斗,正在那里发生。
  
  那些强者是从雪岭北方来的。
  
  雪岭之北便是魔域。
  
  来的当然是魔族强者。
  
  如果没有料错的话,那些魔族强者们这时候正在围攻陈长生和那名黑衣少女。
  
  按道理来说,无论是朱夜还是宁十卫,这时候当然应该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去救援。
  
  一边是人族的教宗,一边是魔族的强者,该怎么做是三岁小孩子都应该懂的道理,是想都不用想的事情,
  
  但朱夜静静望着夜色某处,宁十卫漠然看着雪峰,天海沾衣皱着眉头,仿佛在想什么困难的事情。
  
  山道很安静,很长时间没有人说话,很是诡异。
  
  忽然,朱夜和宁十卫的脸色变得更加凝重。
  
  远方那片庭院里的声音没有停止。
  
  直到这时,他们才知道,原来陈长生的剑道竟然已经强到了这种程度,至于那位黑衣少女……传说果然是传说。
  
  朱夜和宁十卫对视一眼,看出彼此眼里的余悸。现在看来,如果先前在湖畔,他们没有认输退走,而是试图凭借己方的实力强行出手,根本无法成功,只能得到一个谋杀教宗陛下的罪名……
  
  天海沾衣的境界要低很多,无法通过远处的声音与气机变化,感受到陈长生和那名黑衣少女的强大。
  
  所以哪怕他知道山道此刻的诡异沉默意味着什么,还是觉得有些无聊。
  
  他想起了先前那道突然出现,然后消失不见的琴音,望向山道前方的夜色里。
  
  夜色顿时破了,被琴音所破,被足音所破。
  
  一只草鞋踏破山道表面的冰霜,缓缓行来,如踏碎清秋的落叶,发出松脆的声音,很是好听。
  
  草鞋里的赤足很小巧,因为它的主人是位十二三岁的小姑娘。
  
  小姑娘眉眼如画,很好看,只是双眼之间略宽,眼瞳略向眉心去,看着便有些神情木然的感觉。
  
  一位中年书生在她身后走来,身无一物,只是怀里抱着把琴。
  
  也不见他如何动作,琴弦自行聚散,发出清冽至极的琴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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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十七章 苦心孤诣的逃法
  
  当清冽的琴音第二次出现的时候,朱夜和宁十卫都警醒了过来,他们望向夜色里走出来的小姑娘和中年书生,脸色凝重,很是警惕——如此寒冷深夜,如此偏僻雪岭,居然有人出现,那自然不是普通人。
  
  有下属报告,这位中年书生与小姑娘曾经在高阳镇客栈里卖唱,很多人都见过。但朱夜和宁十卫知道,他们必然不是普通的琴师,不是普通的卖唱小姑娘,就像此时缭绕在山岭里的琴音,必然也极不普通。
  
  天海沾衣也知道有古怪,但今夜遇着这么多事情,他已经有些厌烦也可以说麻木了,不愿意想太多,而且在他看来,凭己方如此强大的实力,就算被局势迫的只能在此暂歇,难道还奈何不得你们?
  
  管你有什么阴谋诡计,少爷我根本不给你施展的机会,直接凭借着强大的实力杀了便是。难道你也能像陈长生一样,只是一亮相便能让自己这些人极其憋屈地跪倒在地上,只能离开?人间还有第二位教宗吗?
  
  天海沾衣这样想着,很随意地挥了挥手,便有天海家的高手们向着那名小姑娘和中年书生杀了过去。
  
  琴音还在夜色里回荡着,忽然有两道流光出现,进入那些高手之中,然后有无数团血花就这样绽散开来。
  
  断肢与碎肉如雨般落下,砸落在满是霜雪的山道上,又溅成朵朵血花。
  
  两名美人出现在朵朵血花之间。
  
  一人不着寸缕,浑身透着成熟魅惑的感觉,一者穿着古剑派的裙装,温婉而矜持,有着截然相反的感觉,仿佛黑与白,相同的是她们的手上都在不停地向地面淌落红色的血。
  
  那些血是天海家的高手们的。
  
  两名美人也受了些伤,只是没有流血,伤口里溢出了些些清光,然后渐渐凝结。
  
  夜风微寒,冰雪如秋叶般被踩破,两名美人恭谨地让到一旁,那名神情木讷的小姑娘从中间走了出来。
  
  朱夜眼瞳微缩,脸上流露出异常凝重的神情,看着小姑娘说道:“莫非是南客殿下?”
  
  他久居天楸郡,知晓很多魔族秘辛,很轻易地便认出那两位美人是灵体之身,应该便是传闻里的南客双翼。
  
  那么,这位在高阳镇客栈卖唱的小姑娘,当然便应该是魔族最小的公主南客。
  
  据传雪老城叛乱时,魔君被黑袍与魔师联手击落深渊,她也身受重伤,冒着极大风险用孔雀真身闯过了道道禁制,然后就此消失无踪,再也没有知道她去了哪里,是否还活着。
  
  谁能想到,她今夜竟会在这片荒僻的雪岭里出现。
  
  朱夜知道今天遇着了真正的麻烦,说起来,他宁愿转身回到那片庭院与海笛正面对上,也不愿意遇着南客。
  
  南客的天赋太强,而且身体流淌着孔雀真血,在战斗里往往能够发挥出远超真实水准的杀伤力。
  
  当然,无论如何她都不如海笛恐怖,可问题在于,她的速度太快。
  
  与海笛遇上,即便不敌,朱夜还可以想着如何离开或者说逃跑。
  
  但在南客的面前,他不能去想这些,他只能想着,如何战胜对方。
  
  如果今夜只是南客一个人,哪怕再加上她的双翼,朱夜也认为己方有足够的实力击败地方,问题在于……
  
  “你就是传闻里那位烛阴巫的长老?”
  
  朱夜望向那名中年书生说道:“不是说在周园里你已经被杀死了?”
  
  中年书生低着头,看着随夜风而动的琴弦,似乎有些沉醉,根本没有理会他的问题。
  
  随着朱夜说破那名小姑娘的真实身份,山道上的气氛变得无比紧张与压抑,天海沾衣的脸色有些苍白。
  
  按道理来说,朱夜这时候的心神应该全部放在南客的身上,这时候对中年书生说的完全是废话。
  
  他这样的人物怎么会说废话?
  
  宁十卫听懂了他的话,背在身后的手做了个手式。
  
  没有任何预兆,也没有任何军令,来自松山军府的弩营士兵,在绝世宗与楸海家高手们的掩护下,用最快的速度完成了上弦的动作,对着山道上的那几名魔族强者抠动了扳机。
  
  如暴雨一般,哗哗之声瞬间淹没了琴音。
  
  无数枝带着圣光的神弩箭,如暴雨一般淹没了南客与中年书生还有那两位美人的身影。
  
  可事实上,就在满天弩雨还没有落下之前,那两位美人便已经提前消失了。
  
  她们便变成了两团光影,然后化作无数碎片,飘至南客的身后,再次凝结。
  
  一双羽翼在南客身后生成。
  
  绿色的羽翼轻轻摇摆,撕碎寒冷的夜风,变作夜空里的无数道绿色流光。
  
  她如闪电般在弩雨里穿梭。
  
  除了徐有容,世间没有谁比她更快,就算是那些弩雨也没有她快,在她的眼里,慢的就像是落叶一般。
  
  没有人能够看清楚南客的身影,只能看到那些绿色的流光,只能看着那些流光来到了众人之间。
  
  神弩折断,颈间生出红线,鲜血溅入夜空,断耳飞舞,闷哼连连。
  
  碎响声里,数十道身影颓然倒下。
  
  绿色的流光渐渐消失,南客显出了身形。
  
  她站在满地尸体间,绿色的羽翼在身后缓缓摇摆,鲜血从南十字剑上缓缓滴落。
  
  无论是剑还是羽翼,都衬得她更加娇小,更加可怕。
  
  她看着朱夜等人,神情漠然。
  
  “殿下不愧是魔道奇才,除了徐有容,真没有人比你更快。”
  
  朱夜眯着眼睛说道:“但你终究年纪太小,速度再快,也依然不是我们的对手。”
  
  听到徐有容的名字,南客沉默想了想,然后向对面走去。
  
  看着山道上行来的娇小身影和那双羽翼,所有人都感到了恐惧,哪怕朱夜刚才的话里很有信心。
  
  “拼命吧,看看今天最后谁还能活着。”朱夜带着些感慨说道。
  
  宁十卫示意天Φ沾衣站到自己身后。
  
  看到这幕画面,朱夜确认宁十卫是真的听懂了自己的话,心下略安。
  
  天海沾衣有些意外,同时生出很多感激。
  
  南客走到了他们身前十丈处。
  
  事实上,朱夜说的没有错,如果南客真是传闻中的境界实力,不管她在雪老城叛乱里受的重伤有没有好,就算她的速度再快,也不可能战胜两名聚星上境的人族强者,更何况场间还有这么多人。
  
  但不知道为什么,南客的神情还是那般木然,没有任何变化。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似乎可以算是某种解释。
  
  宁十卫忽然伸手抓住了天海沾衣的衣领。
  
  天海沾衣大惊失色,正准备反抗,却发现朱夜的手指不知何时已经落在了自己的幽府之上。
  
  他的身体无比僵硬,再也无法反抗,变成了一块石头。
  
  宁十卫把他提了起来,用力地砸向了南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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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十八章 沉重而绝望的呼吸
  
  天海沾衣发现自己飞了起来。
  
  然后他发现自己恢复了对身体的控制,下识里开始挥动手臂,就像一个手舞足蹈的木偶,有些可笑。但这依然没有办法改变他的运行轨迹。看着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楚的南客的小脸,他露出绝望的神情,闭上了眼睛。
  
  他落在了南客的手里,但没有死。
  
  南客抓着他的前襟,把他举在夜空里。
  
  天海沾衣睁开眼睛,身体不受控制的颤抖,发出一声哀鸣。
  
  南客偏头打量着他,有些木讷的眼眸里带着些困惑的神情,有些不理解这是怎么回事。
  
  天海沾衣更不理解发生了什么,恐惧茫然到了极点。
  
  南客的视线越过他,望向对面。
  
  无论是松山军府还是绝世宗又或者是天海家的军士与高手们,这时候都很茫然,不知道这是怎么了。
  
  山道上已经没有了朱夜和宁十卫的身影。
  
  夜色下的雪岭里有两道破风声远远的传来,偶尔还能听到松树被撞断的声音。
  
  有一道身影向着山崖下方的雪谷疾掠,还有一道身影向着高处的雪峰狂驰。
  
  只是片刻时间,那两道身影已经去了数百丈之外。
  
  朱夜和宁十卫走了。
  
  他们走的是这般决然,根本没有理会留在场间的这些下属和亲信的死活。
  
  很明显,这是他们一直的计划与安排,他们之间早有默契。
  
  最开始朱夜对那名中年书生的问话,二人之间的对话,都是一种障眼法。
  
  他们把天海沾衣砸向南客,就是想争取多一点时间。
  
  他们向两个不同的方向逃逸,就是想争取多一点可能。
  
  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逃走。
  
  朱夜从来没有想过留下来,与南客一战,不是他畏惧南客的实力,而是因为他看不透另一个人。
  
  那名中年书生。
  
  传闻里,一直跟在南客身边的那位烛阴巫长老,确实极擅琴音制敌,但他非常确信,那人早就在周园里死了。
  
  那操琴的中年书生是谁?
  
  朱夜想到了某种可能,只是那种猜想太过惊世骇俗,所以他自己都不敢相信。
  
  当满天弩雨洒向山道那头时,他根本没有关注南客的应对,而是盯着那名中年书生——中年书生只是低着望着怀里古琴,没有动,便是琴弦也没动,更没有避,但那些附着圣光的神弩箭,却仿佛畏惧一般自然飘走。
  
  看到这幕画面,朱夜越发觉得自己的猜想有可能是真的。
  
  哪怕只是千分之一的可能,中年书生真是他想到的那位,他若再不走,今夜便一定会死在这里。
  
  所以他决定逃走,毫不犹豫,哪怕显得那般无耻且可怜。
  
  ……
  
  ……
  
  朱夜和宁十卫消失在夜色下的雪岭里,就像两条丧家之犬。
  
  松山军府和绝世宗的高手们神情茫然,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更不知道接下来怎么办。
  
  天海家的人看着自家少爷落在魔族公主的手里,更是紧张到了极点。
  
  天海沾衣看着南客的眼睛,恐惧到了极点,死亡的阴影让他生出了难以想象的勇气,带着哭腔大喊一声,双手向着南客的额角砸了过去。
  
  他看着很慌乱,落拳看似毫无章法,却无人知晓这两拳乃是天海家绝学——揽雀尾!
  
  两道亮光撕裂幽暗的夜色,天海沾衣的双拳如闪电一般击中了南客,毫无偏差地准确命中。
  
  啪啪两道极其清楚的沉闷撞击声,在山道上响了起来。
  
  南客没有避开他的拳,甚至没有避的动作,依然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夜风轻拂,一络黑发从她的鬓角飘起,没有断裂,她自然也没有受伤。
  
  没有人会避开道路上一只螳螂挥舞的前肢,她也不会理会天海沾衣的出手。
  
  虽然天海家的绝学很强,但他的拳头没有力气。
  
  境界之间难以逾越的差距,会让一切招法都失去意义。
  
  天海沾衣绝望至极,想要说几句话求对方饶了自己性命,却说出不话来。
  
  南客松手把他放下,走到山道边望向夜色下的雪岭,身后不见双翼。
  
  她看着峰间与崖下那两道高速离开的身影,默然想着,这二人应该算是人族的大人物,居然都能这般无耻,难怪神族统治大陆北方已逾千年,却始终无法战胜人族,如此想来,以后这种情况须得在第一时间里杀了才是。
  
  天海沾衣看着她的背影,有些惘然,不知这是怎么回事。
  
  然后,他忽然觉得咽喉有些发甜,然后觉得心窝有些发凉。
  
  他低头望去,只见一根羽翎正插在自己的咽喉里,而另一根羽翎则深深地插进了自己的胸口。
  
  羽翎是绿色的,在墨般的夜色映照下,显得格外妖异,被那两位魔族美人握在手里。
  
  两声轻响,绿色羽翎消失,两位魔族美人化作无数光点消散,然后在山道旁重聚,变回羽翼轻轻摇摆。
  
  天海沾衣跪倒在地,捂着咽喉与胸口,看着被毒染成绿色的血水不停从指间溢出,渐渐没了呼吸。
  
  南客看都没有看他一眼,依然看着山岭间的那两道身影。
  
  朱夜和宁十卫的逃逸方向截然相反,哪怕她拥有世间最不可思议的速度,在这片雪岭范围内,最快也只能追上其中一人,而且以她的境界实力,只对上一人也不敢称必胜,毕竟那二人是真正的人族强者,并不是天海沾衣。
  
  很自然的,她望向中年书生,请示该如何办。
  
  中年书生没有理她,低着头,看着无风而微动的琴弦,很是专注。
  
  南客明白了。
  
  双翼狂振,风雪疾舞,她化作一道绿色的流光,消失在夜色里。
  
  ……
  
  ……
  
  都说下山要比上山难,但真正需要速度的时候,谁都知道上山肯定不如向崖下奔掠来的快。但朱夜还是选择了往雪峰上走,不是让着宁十卫,而是因为他知道,今夜的逃亡并不完全看速度,越快不见得越安全,反而可能越危险。
  
  如果是他要追杀两路逃亡者,肯定也会先去追击最快的那一路。
  
  果不其然,随后的一段时间里,他没有听到身后传来破风的声音,也没有看到那道绿色的流光。
  
  他很庆幸,但不敢有任何放松,真元疾运,把绝世宗的轻身法门发挥的淋漓尽致,片刻时间又已经掠出了十余里地,来到了雪峰上缘,只要再往前奔掠数百丈,便能翻过那处的山豁,看到高阳镇的灯火,惊动那里的驻军。
  
  他的呼吸已经变得很急促,自己都能听到其间隐藏着的沉重。
  
  山豁上方被照亮些微的夜空出现在他的眼里,让真元已经近乎枯竭的他生出新的力量,步法再次加快。
  
  这时,一道极其轻微的声音在他身后响了起来。
  
  像是某块薄冰落在另一块冰上,像是夜风割断了一道冰线,像是有人拔动了琴弦。
  
  这是幻觉。
  
  这一定是幻觉。
  
  朱夜对自己说道。
  
  他没有转身,依然向着前方狂奔,呼吸越来越急促,越来越沉重,渐渐带上了绝望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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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十九章 一声叹,千里寒山
  
  朱夜听到的琴音当然不是幻觉。
  
  那琴音虽然来自遥远的雪岭下方,有些飘渺,却有着不容否定的客观真实。
  
  寒冷清冽细微,如发如丝如刃,如此锋利。
  
  雪岭上的寒风被切断了,被远处高阳镇灯光照亮些微的夜色也被切断了,冰雪里拥有最倔强的雪莲也断了。
  
  数道裂口在朱夜的靴上显现,然后深入,直至破开肌肤血r以及白骨。
  
  他的双脚齐踝而断,携着残留的惯性,向着雪岭豁口飞了过去,不知落在何处,只在夜色里留下两道鲜血。
  
  朱夜没有办法再翻越雪岭,去往人族的世界,他摔倒在雪地里,喘息着,身体不停地起伏。
  
  这一下摔的很重,断脚是极严重的伤势,但他躺在地上,不再动弹,不是因为这些原因,是因为绝望。
  
  那道琴音隔着十余里的距离飘来,如此微渺,却能轻易而举断掉他的双腿。
  
  那名中年书生的身份已然呼之欲出。
  
  他把脸埋在雪里,发出一声带着痛意的闷嚎,就像受伤后的野兽,却没有反击的勇气,只有无尽的悔意。
  
  遥远的雪岭里隐隐传来厮杀的声音以及惨叫声,应该是南客在山道上随意收割那些人的生命。
  
  厮杀声忽然消失,惨叫声也渐渐低沉,直至安静。
  
  朱夜也安静了下来,有些艰难地转过身来,望着离雪峰极近从而格外清楚的星空,叹了口气。
  
  如果不是对朱砂丹起了贪心,以他的身份地位,怎么会来到如此荒僻的雪岭,又怎么会遇到这样恐怖的敌人?
  
  一个贪字,已经让多少人死去,还会让多少人死去?
  
  冰雪被踩破,还是如同清秋的枯叶被踩碎,发出很松脆好听的声音。
  
  朱砂的身体与精神随着这个声音放松,眼神却渐渐明亮起来。
  
  南客走到他的身前,羽翼在身后轻轻摆动,带着微寒夜风。
  
  南十字剑已经分开,被她两手握住,剑身上还在不停地淌血,应该来自宁十卫和那些人。
  
  朱夜静静地看着她,双手在衣袖里握住绝世宗最珍贵的几样法器。
  
  南客出剑。
  
  朱夜出招。
  
  被星光照亮的雪峰上,响起了沉闷而剧烈的撞击声。
  
  厚厚的雪坡出现了十余个隆起,看着仿佛有什么怪物要从里面钻出来一般。
  
  积雪被掀起,不停地狂舞,遮蔽了星光,让环境显得格外幽暗,只有偶尔亮起的剑光,会照亮一角。
  
  隐隐约约间,有琴音飘渺而起。
  
  天地骤静,风雪渐渐平息,只有岭坡上的雪还在不停滑落,发出簌簌的声音。
  
  在雪岭最高处,南客的剑刺进了朱夜的腹部。
  
  朱夜没有低头看,也没有看她,而是看着远处某个地方。
  
  在身体里的那把剑真的很寒冷,但那道飘渺甚至仿佛并非真实的琴音更加寒冷。
  
  冷的让他想起了当年叔叔讲述的那个故事。
  
  在那个故事里,雪原的北方有座魔城,那座魔城永远笼罩在一片夜色里。
  
  就像此时渐渐占据他眼睛里的那片夜色。
  
  ……
  
  ……
  
  南客提着朱夜的尸体回到了山道上。
  
  山道上到处都是血以及被冻凝的血霜,数百具尸首则是散乱地丢弃在两旁。
  
  中年书生没有弹琴,而是在吃着什么,在他的脚下有半具尸体,看官靴和残余的盔甲样式,应该是宁十卫的。
  
  南客把朱夜的尸体交给了中年书生。
  
  中年书生用两只手捧着朱夜,低着头开始进食。
  
  像猫食残羹的声音,像碎石入泥的声音。
  
  鲜血从他的指间不停淌落。
  
  没有用多长时间,朱夜的尸体便消失了,一点都没有剩下来。
  
  夜风拂起中年书生的衣襟,可以看到小腹微鼓。
  
  他闭着眼睛,安静了很长时间,似乎在回味,又似乎在思考什么。
  
  “不愧是朱洛的子侄,虽然境界不济,但还是残着些月华的意味,可谓小补,比这个将军要强多了。”
  
  中年书生睁开眼睛,看着脚下宁十卫的残躯,露出一抹不屑的神情。
  
  他从袖子里取出雪白的手帕,缓缓地擦拭掉唇角的血水,动作很是优雅,然后向山道前方的夜色里走去。
  
  看着这幕血腥而恐怖的画面,南客的神情没有任何变化,随他一道向前行去。
  
  伴着一声清冽的琴音,他们来到了十余里外的那座雪谷里。
  
  那几名围攻陈长生的魔族强者浑身剑伤,右手已废,但还没有死去。
  
  当他们看到中年书生和南客后,就仿佛是见到了真正的鬼,脸色变得异常苍白。
  
  南客看了他们一眼,说道:“去死。”
  
  数道绿血暴开,那几道如楼般的身影重重地摔倒在了雪地里。
  
  听到南客的话后,那几名魔族强者竟是毫不犹豫自行了断!
  
  雪谷里的那座园林已经变成了废墟,带着雾气的春湖已经干涸成了大坑,木桥断成了数十截,就像蛇了数百年的蛇,雪亭早已没有踪迹,凝结的冰珠碎散成满天的絮状物,有些令人生厌。
  
  陈长生和吱吱站在湖的对面,安华把将军从废墟里救了出来,两个人紧张地守在担架前。
  
  海笛站在湖里,手里拿着那座断碑模样的武器,仿佛就是这片天地的中心。
  
  然而在他的眼里,无论这片天地还是真实的广阔天地,永远的中心都是那名刚刚到来的中年书生。
  
  南客没有理他,对陈长生说道:“我帮你解决了很多麻烦,你欠我一个人情。”
  
  吱吱不认识她,看她与陈长生说话的语气,该相识,打量了两眼,忽然醒过神来,眼里涌出无限警意。
  
  “你就是那只孔雀?”
  
  南客的神情有些呆怔,问道:“你认识我?”
  
  “陈长生提到过你。”
  
  吱吱举起三根手指覆在双眼之间,说道:“说你双眼之间过宽,明显有病。”
  
  南客想了想,不确定应该不应该生气,视线重新落回陈长生的身上。
  
  陈长生没有看她,他的视线一直在那名中年书生的身上。
  
  这位中年书生还未出场便吸引了海笛全部的注意力,甚至让海笛生出无限惧意。
  
  能让海笛畏惧成这样,整个世间,绝对不会超过五个人。
  
  巧的是,当年他曾经见过这名中年书生一面,所以他知道对方是谁。
  
  那次相遇是在寒山。
  
  今夜还是在寒山。
  
  虽然两地之间相隔千里。
  
  确实很巧,真是不妙。
  
  他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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