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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大明官(完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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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十一章 去留问题

  方应物话音落了地,场内依旧冷场,静悄悄的。如果说刚才几次冷场是因为谈不下去,近乎谈崩,故而说无可说。

  而现在则是因为被方应物干脆利落将事情了断,他们完全没有反抗能力,心有不甘,不变的还是说无可说。

  方应物随机应变摆出的措施主要有两个要点,一是将加征套上赈灾名头,用大义和道德压人;

  二是用将豁免旧年拖欠由常见普免变成有选择的豁免,结果朝廷的恩惠转化成了地方官府的权力,可谓是深得没有审批也要制造审批的精髓。

  众人看方应物的眼神都有些异样,一开始还以为他和王巡抚是唱双簧的,或者是红脸白脸的分工。

  但是从方才王巡抚和方应物毫无默契的表现来看,方应物言行应该都是出自内心,也就是说全是他自己拿的主意?若真如此,这个少年人远非常人也!

  至于一干被带来见世面的其他少年,对方应物简直近乎于崇拜了,至少是在幼小的心灵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

  而王恕回过味来后,心里只能感叹一声技艺精湛。而且更奇怪了,方应物这些才干是谁传授的?

  虽然方应物有冒犯他的嫌疑,一度惹得他很恼火,但总归是将事情漂漂亮亮的办成了。即便自己亲自出马,效果估计也不会更好,那还与小朋友计较什么?

  却说本地众人在心里想了又想,还是无可奈何。如果上述两项都能实现,在左右夹击之下,他们这些本土大族便很难有足够的反抗余地了。

  换成别人当巡抚,还可以走一走门路,通一通关节。但是王恕官声摆在这里,没人指望能打通关节,也没人指望能找到朝廷大佬为了私情压服王恕。

  王恕要是吃这一套,他就不会被外放二十年不能回京了,他的官声就是他的最大武器。

  无话可说,诗词也没心思作,这场开场声势浩大的集会,就这般草草收尾了。但主人王恕并不在意,主要目的已经达到,其他都是次要了。

  一场大戏散场,人群散去,繁华落尽,只剩了满地纸屑果核。从暖场小配角抢戏抢成主角的方应物又恢复了沉默,慢慢随着王恕老大人出了园子。

  对民田加税的事情,王恕几乎已经顾不得想了,反正已经被方应物出了主意解决掉,只等着去照办而已,暂时不用再去多想。

  但他现在满脑子都是方应物,这个少年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回想起来,他每次见到方应物,都好像见到了一个陌生人,每次都仿佛能从他身上发现新鲜的东西。

  不过无论变成什么样,他可以肯定,方应物绝对不是不懂事的小少年。对世事洞察、人心揣测很有一套,临机反应也很机敏,绝对当得起少年老成四个字。

  方应物也在想着自己的心事,今天做过这一场,对自己的名声应该是个很大的促进作用,因为这里是苏州府。

  苏州府有一项特点就是本地舆论很发达,而且向外扩散意识特别强,这也是苏州的才子名士往往能名扬天下的原因之一。养望养望,名望不就是这样一点一点养起来的么。

  放下这些念头,他又想道,自己都表现到这份上了,足以证明自己的实力,王恕老大人看样子也被彻底震住,那还有什么借口扣住自己不走?

  想至此,方应物主动开口道:“老大人叫晚生协助民田加税之事,如今晚生已尽己所能,今后也不需晚生出力了。故而斗胆请辞,前往京师投奔家父尽孝。

  王恕沉吟片刻,才道:“你不必一定要去京师罢?留在老夫这里如何?”

  什么留在你这里?方应物一时不明白,听这口气又不像是强行扣押了。

  王恕详细解释道:“老夫聘用你为巡抚属员、帮办粮税事如何?这不影响你的功名。”

  方应物吃惊不已,这便宜外祖父怎的又想起这出?他叫自己写诗造舆论,叫自己帮腔,自己可都照办了并且超额完成了任务。

  现在他又想以巡抚行辕的名义聘用自己,难道是因为自己表现太出色,这便宜外祖父便起了爱才之心,又动了心思留自己?

  王恕劝道:“聘用你就像西席先生一般,与功名进取无关,也不会影响到功名事。两年后,老夫亲自推荐你直接入场参加乡试,不用去通过县里科考,这样如何?

  如果你不能中举,老夫还可以推荐你入南京国子监读书,如此你这辈子至少有一个功名到手,监生出身也是补偿。

  至于其他好处也很多,如果你能积累下来事功,将来若进入官场,这些功绩又是很不错的资历。你仔细想想罢!”

  方应物知道,巡抚制是独官制,出了标营武官外没有属下官员。

  所以巡抚行辕中充斥着属员书办之类的角色,大都是巡抚自己选用。听王恕那意思,是很想将自己留下充当协助办事的僚属。

  仔细想想,留下来好像也不错。人生在世,谁也不敢说自己科举大业一定能成。

  在江南辅佐王老大人,同时积攒事功,将来再差也可以得到监生功名。相较于科举,这也算是一条比较稳妥的道路。

  更何况江南地区人文荟萃,将来在朝廷政治版图中的地位是要迅速提升的,在这里做两年事情,也有利于自己拓展人脉、打牢根基。

  想到如此多好处,方应物第一次为自己的去留问题产生了动摇,好像去京城的愿望不是那么坚决了,也许父亲在京城不是自己想象的那么危险?他便态度模糊的答道:“晚生再想想。”

  方应物将王恕老大人送到后院穿堂下,忽然看到六小姐从里面迎了出来,自从上次恶趣味的叫了一声“母亲”后,好像有两三天不曾见到过她了。

  王六小姐显然是迎接父亲回屋休息的,她上前扶住了王恕,要向穿堂里走去。

  方应物括手行礼道:“见过六小姐。”

  王六小姐无言的点点头,不知怎的,她又想起了那天方应物对她喊“母亲”,脸色便微微发红,没有过多表示,只管扶着父亲走开。

  这就叫王恕奇怪了,他知道自家女儿由于爱屋及乌的原因,对方应物一直很热忱,今天没道理见了面如此冷淡。难道两人闹了什么不是?

  他再仔细看,却发现女儿没有什么气恼模样,反而有几分娇羞,这又是哪门子道理?

  突然意识到什么,王恕心里咯噔一下,暗叫一声“坏了”!

  别是女儿和方应物年纪相仿,又朝夕相处,起了什么不该起的遐思罢?今天无缘无故的脸红,就是个很不好的苗头!

  不行,一定要阻止人伦惨剧发生,不能让这样违背伦常的事情发生在王家!王恕冷汗直冒,脑子飞快地转起来。

  当即回转身子,对着还在台阶下相送的方应物道:“老夫父想了想,你还是去京城为好,毕竟百善孝为先!何况以你的本事,天下大可去得,不必非要拘于老夫身边不可,老夫不该拦住你高飞!”

  方应物本来还在纠结,到底是去京城帮父亲闯荡!还是留在温柔繁华的江南,跟着官居巡抚的便宜外祖父干事业?

  却不料猛然听到王老大人又变了主意,斩钉截铁的让他离开苏州府,心里十分愕然。倒不是他定要留下不可,只是觉得便宜外祖父的风向变化太快了点。

  他实在忍不住腹诽道,你老人家这么大岁数的人了,怎的也没个准头,这才区区片刻功夫,主意就改来改去叫人无所适从。

  不过也好,省得自己继续为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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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十二章 老夫能为你做的......

  王六小姐扶着王恕回到屋中,她心里也有点疑惑,忍不住问道:“父亲今日为何对方应物的态度有所不同?不似往常那般当胡闹小儿辈看待了。”

  王恕疑神疑鬼的看着女儿,她真如此在意方应物?居然连自己对方应物的态度变化都觉察得到。

  王六小姐见父亲不说话,又问道:“听家奴说方应物今日大出风头,帮了父亲大忙?”

  王恕冷哼一声,“说是夸夸其谈更恰当一点。”

  王六小姐护子心切的辩解道:“方应物有些聪明任性,但其实本性不坏,父亲言过了。”

  王恕忍不住点评道:“年轻人容易过于迷信技巧谋术而丧失本心,我看方应物就有这种趋向。”

  王六小姐很是担心,“那可如何是好?”

  王恕有点心虚的回答:“所以叫他离开苏州府,如今苏州这一亩三分地已经不适合他继续呆下去了。”

  王六小姐低头想了想,对父亲恳请道:“不如叫女儿同他一起北上,去寻清之郎君如何?”

  还想一路同行?王恕怒道:“胡闹!这成何体统?叫方清之请了假期,南下成亲即可!”

  随即又嘱咐道:“这几日老夫要去虎丘,你随同为父一起去。”

  王六小姐很奇怪,父亲怎的突然要去虎丘?但父亲有命,她不敢不从。

  王恕的道理很简单,离别时最容易出事,一定要严防死守。他心里暗暗感慨道:“老夫为你们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却说方应物带着对王恕出尔反尔的迷惑,回到自己住处时天色已经黑了。

  他将方应石和王英两个随从都叫过来,吩咐道:“今夜和明日收拾行李,并购买旅途用具,租一只北上航船。”

  王英询问道:“要离开苏州府?”

  方应物点点头,“不错 明日若准备妥当,后日就继续前往京城。”

  王英为自己开拓的商业模式深感遗憾,叹气道:“卖诗词这项生意还很有做头,就此断掉可惜了0”

  方应石看不得他那财迷样,瓮声瓮气讽刺道:“京师比苏州更大,达官贵人更多,说不定价格更高。而且距离苏州遥远,同样的诗词没准还可以再卖一次。”

  “好主意!正是此理,想不到应石老弟也有脑袋灵光时候!”王英大赞道 充满了跃跃欲试的斗志。

  两随从斗着嘴下去后,方应物盘点起自己在苏州的得失。被便宜外祖父扣留了将近半个月,虽然耽误了北上时间,影响了自己去支援父亲,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是金子总要发光的。

  苏州府已经成为了经济中心 未来注定要成为文化中心。当前正在这种文化艺术大爆发的前夜,自己留下了一抹痕迹对吴中文人诗歌艺术进行了言之有理的批评 怎么看也是沾了光的。说不定也能混个先驱者的名头。

  而且在本地缙伸势豪面前大大表现了一把,面子里子全有了 以王老大人的高尚情操,应该不会贪墨自己的功劳罢。

  在钱粮最重要的东南地方劝服土豪大户们均平赋税、安抚民心这可是大事,实打实的功劳!

  如果能上报朝廷叙了功绩,记入诘敕房功绩薄就再好不过了,自己作为秀才怎么说也是半个体制内有资格被记档。若今后自己能进入宦海,有了这个为底子,起点就会高一些。

  及到次日,找船却很不顺利 结果出发日期又推迟了一日。方应物等候的百无聊赖时,王六小姐托了婢女捎来一封信和一个包裹都是送给父亲的。

  方应物虽然很奇怪六小姐为何不露面,但并没有多想什么。

  又次日,清晨破晓,方应物一行四人告别过王巡抚,便出了行辕来到水码头。此时天色还早,水边只有他们这一艘船。

  方应石和王英两人先将行李箱笼搬到船上,然后就该登船出发。周围没有什么人相送,方应物也就不用作诗词应景了,也算是节省一点资源。

  啪!方应物将扇子一合,就要抬腿猜着搭板上船时,忽然听到有人高喊道:“前面莫不是方公子!”

  方应物转头顺着声音看去,却见十余步外有一男一女,都是四十左右的中年岁数,穿着千分寒酸,都是粗布衣衫。

  方应物又仔细看了看,确定不认识这两人,他们来找自己干什么?方应物疑惑的指了指自己,“在下确实姓方,你们是喊在下么?”

  那中年男子上前一步,激动的说:“今日得知方公子要远行,小的夫妻二人特来送行。”

  方应物更感到纳闷了,如果有几个美人名妓,或者酒楼掌柜,或者被他折服的士子文人之类的前来送行,倒是可以理解。

  这二位看起来不是农家就是雇工,又素不相识,完全和自己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为何会跑过来送行?很莫名其妙。

  那中年男子对方应物深深弯腰拜了一拜, 小的夫妻在薪门外以租种官田为生,每年种得十亩地。只官租太重,苦不堪言,一年要交六七石,所余不足一家六口之食。

  前日听闻方公子为我等小民仗义执言,驳倒了本府大户,又听说抚台大老爷要采纳方公子之言,今年官租每亩一律减去二斗,还要豁免以往拖欠。

  如此算来我家十亩就是二石,恰可多活一人,小的不会说话,不懂怎么感谢。只晓得一定要前来送方公子,不能让方公子觉得苏州百姓不知感恩。”

  听到他自述在藓门种田,方应物很是惊讶。苏州城是个大城,周长四五十里,而自己所在这里是靠近西北的阊门,他却是从东边薪门跑过来的,这距离可不近,说不定四更天就起床了。

  又听到他自述说,是因为自己倡议减免官租并提出可行性建议,并且驳倒了反对的大户,所以才前来拜谢送别自己时,方应物有点感动。

  这是多么淳朴的人!方应物默默想道。

  他不知该说什么,自己做了一点好事,虽然目的比较复杂,又不是直接施恩于人,没想到还是有人记在心里,并亲自赶赴过来当面致谢。

  这种感恩之心,真是叫人受宠若惊。

  正说话间,后面那中年女子也上前来,捧出一个竹篮,里面有十几个饭团,都是拿荷叶仔仔细细包裹的。

  中年汉子指着竹篮,“小的家穷无以为报,只得连夜赶制了十几个饭团,供方公子路上食用。”

  方应物更加感动了,十几个饭团不算什么,但说不定就是他们一家从几天的口粮里省出来的,其中情意沉甸甸。

  他长叹口气,极力推辞道:“这怎么使得?在下怎能夺你们的口粮,于心何忍!”

  那中年汉子大急,红着脸道:“方公子不收,莫不是嫌弃小的?”

  方应物再三推辞,那中年汉子硬把竹篮塞进方应物手里。

  方应物无可奈何,只得让随从收了竹篮。而他将自己手里的扇子送给中年汉子,“这也是在下一点心意,不值什么钱,你拿回去做个留念罢!”

  一把普通扇子确实不值钱,那中年汉子很痛快的收了。

  随后方应物觉得自己快承受不住对方的感恩之心了,只得点点头道:“告辞了,还请留步!”

  船只驶离了岸边,与码头越来越远,直到沿着水路拐过去时,方应物还能看得见那对中年夫妻站在岸上频频招手。

  他突然想到,自己盘点在苏州府的得失,盘点来盘点去,为个人私利患得患失,却从来没有盘点到这方面。

  是自己有意无意忽略了吗?还是自己思维有短处?抑或脱离地气了?

  不过百姓发自内心的真情,原来是这样令人感动方应物估计自己一辈子都忘不了这件事,他两辈子加起来,还真没遇到过这种事情。

  方应物以前做研究看史料时,他内心不大相信在青天地方官离任时,会有百姓与官员相对而泣的事情,总觉得那太假。就像万民伞和功德牌匾一样,这些记载是故意褒美和拔高。

  现在看来,史料记载未必全是艺术夸张,自己刚才难道没有一种激动的情怀么?

  苏州城,巡抚行辕大堂,王恕老大人端坐于公案后面,抚须叹道:“老夫能为你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在王恕身前跪着回话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位给方应物送行的中年农犬”.

  方应物这次在苏州府,前前后后只有十几天,来得快去得也快,但却给苏州士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还是那句话,流星般的少年。

  祝枝山的岳父、前少卿李应祯与文微明的父亲、前知县文林喝酒时,评价道:“方应物绝对有前途,这毫无疑问。祝允明将来若能有他的一半,就对得起父祖在天之灵了。”

  文林哂笑道:“这话太夸大了,功名之路谁敢说满了?乡试三十取一,会试十取一,任是天纵之才也不敢说一定就能中。”

  李老先生摇摇头,“你将视野放宽些,那方应物即便举业不成功,但你觉得凭他的机敏才智和处事手腕还怕找不到伯乐么,完全可以作为幕席上宾!

  你觉得需要花多少银子才能请到这样的幕僚?只要稍加历练,今后起码督抚大员争相重金聘请是不成问题了,那样权势未必就小了。”

  文林便默然不语,不得不承认很有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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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十三章 谄媚之徒

  方应物座船出了苏州府府城,向西讲入运河,又折向北而去,当夜宿在八大钞关之一的游墅关。

  时值暮春,正是南粮北运的季节,可以看到运河中有大批大批的满载运粮船,使得通行速度降低了许多。

  国朝初年定下了粮长制,各地粮长负责将本粮区漕粮运送到京师。起先还好,从江南到南京没有多远,但自从永乐年间都城迁到北方,两三百里路程变成了两三千里,江南粮长们就彻底苦逼了,为此破家者不在少数。

  到了宣宗章皇帝时,改了制度,在运河沿岸设置水次仓,粮长只需将漕粮运到指定水次仓即可,比如瓜州仓。

  而南粮北运的主力变成了军士。宣宗皇帝下诌,用扬州卫、凤阳卫军户专司漕运,负责将漕粮运到京师,结果形成北军戍边、南军漕运的格局。

  方应物谨慎怀疑,这两卫军户常年有组织性的进行漕运,可能是日后青帮的最早始源。

  闲话不提,却说方应物次日继续出发,再向西北便进入了常州府界,这也是个繁华去处。一般说起江南,一个就是苏州府,两个就是苏松,三个就是苏松常。

  这时候的常州府可不是后来的常州市这么简单,还包括被分出去的无锡市。

  常州府能具备与苏州、松江并称的资格,其经济实力当然不可小觑。此时天下财税,苏州府占一成,约两百多万石;松江府是苏州府的半数左右,是一百多万石;而常州府又恰好是松江府的半数,五六十万石。

  放在苏州、松江旁边似乎不起眼,但五六十万石已经是除此之外全国最顶峰的数额了。

  船只过了无锡县,这日抵达常州府府城武进县。眼看天色将近黄昏,方应物便吩咐船家,就在府城南水门外靠岸歇宿。

  在外面瞭望的王英钻进船舱 对方应物禀报道:“外面岸上好生热闹。”

  方应物便透过舷窗,向远处岸边望去,果然看到岸上停了三顶轿子,除了轿夫之外还有一二十人聚在一起,看打扮好似胥役之流,而当中有一员纱帽青袍的官员煞是醒目。

  显然这是一伙本地衙门里的人,当然仅这些还称不上热闹,关键是还有五六个喷呐手,站在岸边上拼命的吹吹打打。流利的曲调在码头上空回旋不去将气氛烘托得很是喜庆0

  兰姐儿读书虽多出门却少,看得莫名其妙,很天真的对夫君问道:“谁家娶媳妇娶到码头上来了?”

  方应物哈哈大笑,“这哪是娶媳妇,必然是有高官过境 所以本地官员到码头上迎接来了。”

  即兴抄袭了首小令讽刺道:“喇叭哨呐,曲儿小 腔儿大。

  官船往来乱如麻 全仗你抬声价。军听了军愁,民听了民怕,哪里去辨什么真共假?眼见的吹翻了这家,吹伤了那家,只吹的水尽鹅飞罢!”

  只听得兰姐抿嘴直笑,连声道夫君嘴巴太刁了。

  方应物分析道:“不是我嘴刁世风日下说的就是这些。不过这次看来他们迎接的也不是什么大人物,否则必然满衙官员齐上阵了,不会只有一个在那里等候。多半是个拿着鸡毛当令箭的人到了,地方不得不应付而已。”

  说话间船只已经靠了岸,离那边衙门人群较远免得自找麻烦。

  王英和方应石两个随从连忙搬行李,兰姐儿提着细软包裹,而方应物先下了船。

  他想找个本地人打听打听周围店家住处,正张望四顾时,却冷不丁瞥见那青袍官员小跑着朝着自己奔过来。

  又近些时,方应物看清了他胸前的补子图案,是个正五品,这级别不算低了。

  方应物很快便反应过来,在常州府府城,应该只有府衙第二把交椅府同知是正五品官衔,这人难道就是常州府的同知?

  那疑似同知的官员快步来到方应物面前,“本官常州府同知邓涛,敢问当面的可是淳安方公子?”

  方应物十分惊讶,难道自己已经闯出了如此名声,到了这从未来的陌生地方,也有人能认出自己并主动前来结识?而且还是个堂堂的五品官员。

  带着一些小小的虚荣,方应物拱手行礼,口中答道:“在下正是淳安县学生员方应物,不知邓司马有何贵干?”

  邓涛邓同知的脸面忽然如同春雷绽放,堆满了笑容,“果然是方公子!本官在此盼望久矣,今日特意前来迎候,终究还是让本官等到了。我常外府一切都已备好,方公子但且安心!”

  方应物愕然不已,敢情码头上那三顶轿子,还有那吹吹打打的喷呐手,以及那一二十人的杂役队伍都是为迎接自己准备的?

  方才在船上看到时,对此讽刺了一番,难道全都讽刺到自己头上了?真是言多必失啊。

  不过讽刺归讽刺,但挨到了自家身上,方应物很有点受宠若惊,极力推辞道:“在下微末之身,何德何能当得起邓司马远迎?这十分不妥,还请司马回转,在下受不住了。”

  邓同知略有几分谄媚吹捧道:“方公子言重了!王抚台威镇江南,是我辈素来敬仰的。如今方公子莅临敝处,本官款待一下也是应当,方公子不必客气,快请快请!”

  这邓同知先说王恕再说方应物,却没有点名王恕和方应物的关系,是因为现如今实在不好明确说什么。

  这也是他的聪明之处,如果直接说破外祖父之类的话,反而可能会惹出不满,不是人人都喜欢个人私事被别人随便提的。

  方应物终于恍然大悟了,这不是他面子大,是王恕王老大人的面子大!王恕虽然常驻苏州府,重点工作也是围绕苏松开展,但他的官衔全称是“南京右副都御使巡抚苏松十府……”常州也是包括在江南十府之内的。

  而他自己八成是被消息灵通的人当王恕未来的外孙‘对待了’而且还是很看重的外孙何况自己还有个庶吉士父亲。

  不过让方应物无语的是,这邓同知为人也太谄媚了些。自己再怎么样也只是今生员身份,论年纪也才十六岁,论辈分更差得远。

  而邓大人可是堂堂的正五品官员,亲自到码头上等待迎接,这种行径实在有点自贱!等于是把自己这少年人放在了上级或者师长位置,这不是一般人能干得出来的!

  方应物不由得暗暗叹道,一样米养百样人,官场上果然什么样的鸟人都有。

  他这一年来,见过的官员也不算少,无论汪知县还是朱知府,亦或王恕,虽然品性不一,水平各异,但都还有读书人知耻底线。但这位邓同知,逢迎拍马简直完全不顾节操了。

  方应物又疑惑的问道:“邓司马如何得知在下要到此处?”苏州府和常州府虽然是邻近的地方,但消息也不能传的如此迅速罢。

  邓同知陪着笑道:“位于苏州的游墅关关尹是在下一位同年,但凡有贵人北上,他都会迅速传信前来并告知特征,如此本官便照会本府沿途注意。”

  方应物听得连连苦笑,这邓同知也真是个人才,为了拍马逢迎简直挖空心思了。

  从苏州府沿运河北上,必经游墅关受检,然后就是常州府。如果常州府在游墅关布置了眼线,自然对过境贵人的路程和特征一清二楚,有杀错也不会放过。

  方应物正为长了见识而愣神思忖时,邓同知再次盛情相邀道:“此处不是说话地方,方公子请上轿,进了城中馆舍用过茶水再细谈。”

  方应物看了看那列队杂役和三顶大轿,连连摇头,这也太招摇过市了,他现如今只是个秀才而已,还要混口碑的。

  如果传到王恕耳朵里,那可就不妙了。谁知道他老人家会不会抽了风调动官军,长驱数百里捉拿自己回苏州府并严加惩戒。 但邓同知人品无耻归无耻,却是实实在在的奉承自己,如果一点也不领情,又显得太生硬而不近人情。

  方应物略一思索,便答道:“进城就不必了,只劳烦邓司马在旁边水驿寻几间干净房屋,容我等一行入住即可。”

  本来驿站房舍是国家所有,不是他这等私人身份可以随便住的。可既然有地方招待,那就领几分人情破点格,住一下城外驿站好了,而且这样也避免了招摇进城的张扬。

  邓同知再三邀请方应物进城,方应物只是不许,他没奈何,只得与方应物安步当车,朝着码头边上不远处的水驿那边走去。

  此后,邓同知便在驿站中设下了宴席款待方公子,言谈之间方应物也渐渐明白了邓同知的处境。

  原来这常州府知府刚刚离职,新的还没有派遣下来,府署大印暂由邓同知署理。

  但他不仅仅想署理,还想转正,所以才要拉下脸皮不惜一切代价的搭上各方关系。

  方应物人虽年轻,但也知道这种时候他只能装糊涂,所以闭口不提王恕,也不给邓同知机会往这方面牵扯。

  邓同知略略失望,但仍不肯甘心,正想法子时,却见有个杂役跑到堂上来,对着邓同知耳语几句。

  却见邓同知身躯巨震,脸面几乎变了形。他先是呆了一呆,然后匆匆对方应物拱了拱手,连话也顾不上说,拔腿就向外狂奔,像是被凶兽追赶的模样,完全不顾五品官员形象了。

  方应物万分好奇,什么事情能将邓同知吓成这般模样?他对王英使了个眼色,那王英迅速上前抓住来报信的杂役,问道:“你们大人好生无礼,这究竟为的那般?”

  那杂役看了看方应物答道:“西厂的汪太监来了!”



[ 本帖最后由 slasher 于 2013-6-18 00:32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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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十四章 汪直何人?

  西厂汪太监?方应物听到这个称呼,立刻就反应过来了,这不就是大名鼎鼎的成化朝权阉汪直么?

  后世论起明史,都知道大明先后有过三大权阉,分别是正统年间的王振、正德年间的刘瑾、天启年间的魏忠贤。

  而成化年间的御马监掌印太监、西厂提督汪直,则被认为是几乎能与那三巨头并称的第四位。

  其实在专业人士眼里,汪直与那三巨头相比较,各方面还是差了不少。但既然汪太监有资格与三巨头比试高低,也能从侧面说明当时汪太监的嚣张气焰了。

  成化十三年,西厂成立,在群臣集体弹劾下,天子迫于压力一度废除西厂,但一个月后西厂又重新成立,至此朝臣与汪直争斗彻底落入了下风口

  到了今年,也就是成化十四年,汪直已经挤兑走了首辅商络,罢斥了一批主张废除西厂的都御史、尚书、侍郎等数十朝臣,对文官的反攻倒算全面成功。

  可以说,在天子的有意纵容下,此时汪直的权力和声势正处在最巅峰的状态。

  还有,气焰滔天到无以复加、强力打压满朝文武的汪公公其实是个幼齿,与方应物乃是同龄人,他具体年纪不明,大概只有十七八岁。

  方应物以十七岁年纪,成了禀膳生员,能与前首辅谈笑风生,能在苏州府力压群雄,能把王巡抚唬得自叹不如,所以自诩也算小有成就。

  但方应物与年纪差不多的汪直比起来,就仿佛萤火与皓月的区别口要知道,连吏部尚书尹旻都要考虑一个问题,他拜见汪直时下跪不下跪?

  其实这就是在领导人身边混的好处,五岁被阉入宫,便有机会十岁当御马监掌印太监,十几岁就提督西厂,十七八岁撼动朝纲无人敢惹,这是放到小说里很玄幻的情节。

  不过方应物在心里郑重表示,他对这种靠近领导的方式不感兴趣。

  知道了汪直是何等人物,也就不奇怪邓同知为什么极其失态,以至于很无礼的扔下方应物,匆匆狂奔出门去了。

  别说方应物在这里,就是王恕王巡抚在这里,也比不过汪直。汪直正得天子极度信用,权柄赫赫,又手握西厂密探,他说一句话顶得上王恕一万句。

  方应物对邓同知的行径是理解的,但终究还是有几分不爽,任是谁遭到这种对待,心里也会不悦。特别是先前执礼甚恭,有强烈反差的情况下,这个人还是势利了点。

  但不愉快不意味着一定要发作出来,既然主人都跑了,方应物也就起身回了屋,没有表示什么。

  等在房中喝了几口茶水,方应物又想起汪直来。其实他上辈子搞研究,虽然对嘉靖、万历年间政治研究的比较多,但成化朝也不是没涉猎过。

  在他印象里,汪直在京城呼风唤雨一年后,却热衷于武事,此后数年一直在边境监军打仗,直到倒台为止。但并没有记得汪直有过南巡经历,而且汪直也没有这个时间。

  那么这个汪直是怎么回事?莫非自己穿越引起了蝴蝶效应,改变了历史走向?

  想到这里,方应物突然又记起一桩成化年间的趣闻一有个叫杨福的人,因为长相酷似汪直,所以在江南地区冒充汪直招摇撞骗,一直骗到了福建才被当地镇守太监识破。

  方应物大有所悟,莫不成这次来的就是冒充汪直的骗子,而这个骗局恰好让自己遇到了?

  方应物越想越有可能,他知道汪直年少气盛,性格热衷于武功,对采办之类的事情没多大兴趣,实在没道理跑到江南来。

  那么他现在有两种选择,第一种选择是事不干己高高挂起,明天照常上路前行。

  而假汪直还会继续南下,到了苏州府还会遇到王恕,以自己便宜外祖父的脾气,根本不会去迎来送往的侍候汪直。就让自己的外祖父在假汪直身上刷些正直名望也好,反正假汪直没有能力真把王恕怎么样。

  第二种选择是想法子揭破了骗局,这样自己又能立功出名。但若出了这个风头,后果如何有点难以确定。

  及到次日,方应物醒来后,在驿馆中散步,却有驿卒向他传话道:“邓老爷传了话,说是昨日招待不周到,请方公子务必多留几日。”

  对这话方应物只当了耳旁风,他要走要留完全不想看邓同知的心情。

  不过驿卒又道:“今日为汪太监驾临本地,所以封了城外这段水路,方公子只怕也不好走。”

  方应物暗暗吃惊,这“汪直”排场还挺大!由此可见地方官畏惧到了何等地步,不然怎能让冒牌货如此轻易的一路骗下来?

  原来昨日晚宴时,邓同知突然得到消息,汪太监已经从丹阳方向进入了府境口

  邓大人当然不敢像对待方应物这样,只在府城码头迎接汪直,所以匆匆辞别了并连夜驱驰,为的就是尽可能的远迎,出迎距离越远,越显得恭敬。

  按照路程算,那汪直今日就该抵达常州府府城了,所以又封锁了水路,专供汪直的座船行驶,免得水面乱糟糟的冲撞了他。

  既然怎么也走不了,方应物就按下了上路的心思,闲得无聊便去码头看热闹去了。

  虽然是个假汪直,但据说和真汪直长相酷肖,那么去见识见识也好,就当提前熟悉一下本朝大名人汪直的长相。

  却见码头上披红挂彩,奏乐的也不只是唢呐了,整整搬来一个戏班子。而且府衙县衙倾巢出动,从官员到小吏衙役,百十号人都聚集在这里等待,只为迎接汪太监的到来。

  瞧了这场面,再想起昨日迎接自己的场面,方应物不得不感慨,自己还是很渺小。

  却说到了正午时分,远远地从水上驶来几艘船只,码头上众人便晓得,这一定是汪太监到了,此时水上不会有别家船只的。

  当先大船靠了岸,舱门打开,闪出几个人来下了船。

  方应物站在人群里看的真切,这几人里有邓同知,并且恭恭敬敬的站在边上。从邓同知这个姿态看,位置当中居前的那个人就是“汪直”了。

  又走得更近些,方应物看的更加清楚。却见那“汪直”头顶三山帽,身穿绯红里衣,外罩纱衫,胸前一团不知是什么种类的龙形图案,赫赫然正是大牌太监的装束。

  再细看此人,年岁确实不大,至多不超过十七八,生的一幅好相貌,称得上面如傅粉,唇若涂朱,俊美非常。

  方应物连连感叹,能以假乱真的假汪直如此长相,那么真汪直也相差不远了。

  难怪小小年纪便搏得万贵妃和天子的宠爱和信用,外表真有本钱口

  他转念又想,朝廷衮衮诸公最近一年来,就是被这样一个小少年欺压了,这心里该有多憋屈?

  就是这么一个小孩子样的人,只用一年功夫就直追他们太监行业的先驱者王振王公公,真是不可思议。

  简直像个笑话,令方应物感到啼笑皆非。难怪说成化朝是最妖风邪气的时代,有各种各样千奇百怪的事情,不禁空前而且绝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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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十五章 对牛弹琴?

  却说方应物一边观察汪直的模样心甲一边也在思索着。如果要揭穿假汪直,那么什么时候是最好的时机?

  关键在于,由自己亲自揭穿,还是留给便宜外祖父去揭穿?谁来干收益比较大?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性也不得不考虑,那就是历史进程出现了变化,汪太监真的南巡了,不过这种可能性几乎是零。

  正当方应物拿捏不定时,忽然府衙、县衙众人齐刷刷的对着汪直下跪行礼,周围看热闹的百姓见此,便也很麻利的跟随下跪。

  这时代下跪是很常见的礼节,别人都习以为常,但方应物却一直不大适应,于是这时候他反应就慢了一拍。此刻周围一片跪倒在地拜见的,只有方应物还孤零零的站着,很是突兀显眼。

  方应物愣了愣,决定还是不拜了。别人都心存畏惧,但他可不怕,知道是假的还有什么可怕的?

  这位汪太监若要为此生事,那他大不了一嗓子喊破真相,当场叫他原形毕露。

  皇帝不急太监急,在汪直身边陪同的锦衣卫百户大怒,指着方应物喝道:“大胆无礼!”

  那汪直朝方应物看了几眼,抬手阻止了锦衣卫百户,转头问邓同知,“此何人也?”

  邓同知考虑之后答道:“是一名外地士子,不识礼数让汪公见笑了。”

  他的这回答确实也有技巧,先说这是外地士子,表明了不归他本地官员管。若要动手请你们西厂或锦衣卫自己动手,他这地方官是不参与的。

  汪直又问道:“你认得他?是什么来头?”

  这下邓同知没法避重就轻了,只得答道:“此人姓方,具有廪生文凭,听说在苏州王抚台行辕住过十几日,应当是王抚台的后辈之类。”

  还算邓同知有良心,没有告诉“汪直”这是商相公的小老乡。

  要知道,去年就是商络带头,强硬的向天子要求裁撤西厂、罢斥汪直。以汪直睚眦必报的气性,连带将已经无礼冒犯他的方应物收拾了也不奇怪。

  汪直听到邓同知介绍后,轻哼一声,便吩咐道:“叫他来参加。”

  这是何意?邓同知揣测不出汪直的心意,但吩咐下来,只能答应。并延请道:“请汪公入城安歇。”

  方应物等了等,却见汪直并没有搭理他,不由得心里想道,这假汪直装的倒也挺有气度的,难道是因为心虚所以不节外生枝么?

  其实在历史上,真汪直也有过类似事迹。只要不触怒他,有的人不卑不亢平礼相待,反而会被他欣赏并向天子推荐。

  只是汪公公年少得志,脾气随意性很大。一般官员们实在摸不清汪公公的喜怒无常规律,所以大多时候不敢冒险。

  方应物正要回驿站,却有个衙役跑过来,对他道:“府衙马上要为汪公接风,汪公点了名请你去出席,还请方公子一行。”

  方应物心头冒出一句话 阎王要人三更死不敢留人到五更。难道这假汪直偏要速速寻死逼着自己亲自动手揭穿么?实在不行,这份功劳就不留给那便宜外祖父了酬

  胡思乱想间,方应物跟着传话的衙役白城中走去。为了安全,他将方应石也带上了,而王英则去了驿站陪伴兰姐儿。

  在城门口,发现已经张贴了汪公公的告示,说要巡察狱案、整顿风气,受理词讼。方应物想道,这果然和史书王说的一样,假汪直靠着这个大肆敲诈勒索民间钱财。

  进了城,沿着大路走了一段,又拐了个弯,便看到三开间大门。此时门扇洞开,门里门外都站有军士把宋

  “这里便是府公馆了,汪公就入住此地。”那衙役一边介绍,一边领着方应物进了大门。

  又穿过仪门,来到东侧花园,园中有一泓碧湖,湖边建有水柑。时值暮春初夏时节,站在这里,从水面上吹来微风习习,感觉十分凉爽。

  汪直还没有出现,但邙同知和一干府县官员都在这里等候着。

  见到方应物被带了过来,邓同知连忙将方应物拉到一边角落里,又看看周围没有人,便低声警示道:“人心险恶,方公子万万不可随心所欲!”

  方应物暗暗好笑,装糊涂道:“邓司马此言何意?晚,生却是不明白了。”

  这小少年怎的如此愣头青,家里老辈也敢放他独自出来闯荡?邓同知急的要跳脚。

  “你还没看出来么,汪公已经注意到你了!一会儿在宴席上,礼节要恭敬,说话要谨慎。只说从苏州来,不要道出自己真实来历,此外不要随便提庙堂上的事情!”

  方应物正气凛然道:“吾辈读书人,胸中”。”

  邓同知声音高了几度,“住。!大丈夫能屈能伸,这有什么不能忍的?不然你死无葬身之地,与本官何干!”

  “受教了,受教了。”

  方应物连连拱手道。这邓同知谄媚归谄媚,势利归势利,到也不完全是良心坏了的,不然为虎作伥起来简单得很。

  不过也有很大可能是看在王恕面子上,抱着两不得罪两边讨好的心思,人之常情也。

  邓同知还要说什么,那边汪直已经现身了,他连忙丢下方应物,脚步匆匆的上前讨好迎接去。

  参加宴席的一共有十来人,大多为常州府和武进县的官员,一个也不少。众人一起入了席位,在汪直之后落了座。方应物坐在最外,和本地一位乡伸面对面。

  汪直不说话,便没人先开口。却见汪公公环顾四周,称赞道:“这里很不错,清爽的很,景致也好,十分舒服,邓大人有心了!”

  方应物很无语,这位汪直当真是年少轻狂啊,说的太“爽利”了。

  如果是一位有涵养的官员坐在那个位置上,开场白必定是:“我代天子观察江南民风,本不欲惊扰地方,但诸君威情难却M厂

  各种珍馐佳肴流水般的呈上来不提,众陪客便依照礼节轮番为贵宾敬酒,最后轮到方应物,他举杯道:“在下淳安生员方应物,敬过汪太监!”

  坐在汪直右手边的邓同知当即脸色就变了,他千叮嘱万嘱咐,结果这方应物还是不开窍!

  方应物对邓同知很抱歉的笑了笑,对不起,还是没有听从你的劝导。他仔细考虑过,如果上来就指着汪直说“这是骗子”并不能达到收益最大化。

  还是要先表现一番不畏权阉的样子,树立起让别人敬仰的高大形象。然后装作发现了什么破绽,最后再表现出自己的睿智拆穿他,这样才是完美过程。

  简单地说,就是求虐待、求侮辱、求责骂,殴打就算了。至少此人如今在别人眼里就是汪直,自己战他就是战汪直,如此才能反衬出气节和光辉,事后还没有风险,何乐不为?

  闲话不提,在众人惊惧的目光里,汪直手里酒杯停了停,问道:“淳安么酬商相公近日如何?”

  方应物答道:“教书育人,优游林泉,安度晚年而已,只是对庙堂之事多有忧虑。”

  邓同知脸色又变了,方应物居然又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说“对庙堂之事多有忧虑……”这不是明摆着讽刺这一年来大肆打压异己的汪直么?

  可是令邓同知更惊异的事情发生了,汪直居然没有勃然发作,只是冷哼一声,狠狠地瞪了方应物几眼。

  方应物也很不满意,这样挑衅居然也没激怒他?让别人看去,只觉得是汪直很大度,而不是他有气节。

  不过他突然醒悟了,这个骗子毕竟不是真汪直,面对讽刺时并不能做到感同身受罢?只好像是听别人的故事一样,代入感先天不足。

  还要干点叫他有代入感的事情激怒他,方应物细细思索,忽然又计上心来。他记得冒充汪直的这个叫杨福的人,曾经在京师崇王府当过内监,那么也是个阉人,就从这方面着手好了。

  于是方应物与旁边人闲聊起来,问道:“最近读什么书?”

  那人答道:“读孟子。”

  方应物大喜,“在下也正在读孟子!正读到:王坐于堂上,有牵牛而过堂下者。颇有心得。”

  那人自动脑补了一下全句,“王坐于堂上有牵牛而过堂下者……”确实出自《孟子》。下面紧接着一句是:“王见之,曰:牛何之?”

  不过那人见方应物说了一半便住口不言,好奇的问道:“下面呢?”

  方应物笑道:“看过孟子都知道下面是什么,还用问在下么。”

  那人先是微微愣神,不明所以,随后立刻明白了。下面一句是“王见之”合起来就是“下面王见之”。

  下面酬王见之”这不就暗讽的阉割进宫的公公们么?!

  此人直想仰头大笑,但又想到汪直在座,公然大笑岂不是得罪权阉?所以只得低下头拼命忍着,不让自己笑出声来。

  方应物的对话,附近都听到了,但谁也不敢笑,都拼命忍住,一时间水柑内气氛怪异的很,一大半的人都在低头咳嗽或者猛吃猛喝。

  方应物得意的抬起头望向汪直,这样讽刺你,还不立刻发怒?然后就是他方应物不畏强暴、勇斗权阉的剧情了!

  不过却见汪直脸上一片茫然,他左手边的百户也同样一脸茫然……两个茫然的人看着大家十分不解,又没人真敢去对汪直详细解释。

  方应物抓耳挠腮,郁闷的无处发泄,这两位是不是没有认真读过书?这样都没反应么?莫非自己讽刺的太高深,他们听不懂?

  这真是对牛弹琴,对牛弹琴!方应物十分泄气。

  邓同知听懂了也笑不出来,只感到冷汗刷刷的流下,他刚才还以为是方应物年少没经历,说话不知轻重。现在看来,这方应物分明就是故意力衅汪太监,蹬鼻子上脸的挑衅!

  这年轻人也太不知天高地厚了,他以为靠着王恕这巡抚就能吃得住权势滔天的汪公公么,真是轻浮而不知深浅!他自己找死不要紧,可干万别将常州府全部连累了!

  不能在这样下去了,不然一起完蛋!邓同知匆匆起身,对汪直道:“下官暂避更衣。”

  随后他向外面走去,进过方应物席位时,好像是不胜酒力晃了一晃,便对方应物道:“我脚步发软,有劳小友扶持我下台阶。”

  方应物也站起来,扶着邓同知向外走去,两人一步一步的消失在树木后的茅厕中。

  “方公子!你究竟要怎样是好?”邓同知质问道。

  方应物毫不在意道:“其实没什么。”

  听到他仍旧没心没肺的,邓同知再好的脾气也忍不住了,威胁道:“方公子,如果你不听劝并故意惹怒汪公,那就休怪老夫为虎作伥、落井下石!”

  方应物轻笑几声,提示道:“你们都被汪直的名头吓住了,难道没有发现可疑之处么?”

  “什么可疑?”

  方应物这时候已经对激怒假汪直的计划绝望了,那人估计也是刚开始行骗,十分心虚,所以死活不肯节外生枝,拿他方应物来发作。所以干脆直接揭穿他的真相,捞一笔功劳算了,免得夜长梦多。

  想至此处,他便详细的解释道:“我朝太露出宫到地方,大概只有四种情况,一是奉命营造采办,二是当各省镇守中官,三是奉命监军,四是充当某些特定事务使节。

  这位汪太监这次南下巡视,是哪一种?看其作为更像是巡抚或者巡按御史,哪有用太监作文官之事的,不知可曾有诌书提前知会地方?”

  邓同知陷入了深思,想不到还好,一旦被提醒了,确实是有几分可疑。

  为了坚定他信心,方应物又悄声道:“晚生在旅途中,曾听到过有两个旅人闲谈,说是有个叫杨福的人,是从崇王府逃出来的内监,他招募了些无赖,打算冒充汪直在江南招摇撞骗。

  当时晚生只觉得是无稽之谈,现如今亲眼目睹了,便不能不怀疑了。只要问问他诌书、印信、腰牌之类的事情,一切就水落石出了。”

  连案犯人名都有了?邓同知猛然抬头,难道真是如此?

  重新回到水榭中,方应物猛然发现,汪直看向自己的眼神有点不善,而别人的眼神则充满了同情和可怜。

  难道在自己离开的这段时间里,有投机讨好权阉的奸贼向汪直解释过刚才那个笑话了?不过也好,那就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一些罢!

  正当此时,忽然有杂役慌慌张张的闯进来,对邓同知道:“急递铺有加急诌书到了!”

  什么诌书?难道是派遣新知府的诌书下来了?府县官员不约而同的想道。

  汪直环视左右道:“诸君无需多虑!这是天子委任我巡视江南、浙江、福建的诌书!只不过我开始想微服私访,便将诌书扣在了南京不发。

  谁料才到镇江便被认出来了,如此诌书不发徒惹人怀疑猜测。所以便又派人去南京,让此诌书继续传递,结果还是比我慢了一步到这里!”

  方应物登时汗如雨下 这难道是真汪直?若是真汪直,自己刚才不是对牛弹琴,而是不知死活的对虎弹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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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十六章 我会杀了你!

  虽然只有短短的一瞬间,但方应物脑海中闪过了无数念头,难道真的出现了传说中的蝴蝶效应?

  冷静的想,诌书是急递铺一站一站传下来的,应该不会有冒着灭族危险传假诌书的。这种行为太公开了,有点脑子也不会那么做。

  汪直对诌书坦然自认,也能说明他是正牌汪直,而不是假冒货?若是如此,那么历史在这个节点走上了小小的岔路!假汪直不知道跑到哪里了,真汪直却来了!

  其实这不是什么大事件,应该也不影响各种大势。但问题在于,这个不经意的小岔路对他个人而言是很要命的。导致他对汪直的真假出现了严重误判,错把李逵当李鬼了。

  方应物忍不住长叹一口气,这走过于迷信记忆的后果啊。下次要注意,不过还不知道有没有下次……

  坐在汪直旁边的邓同知又流了一遍冷汗,果然是嘴上没毛办事不牢,险些被方应物拖下水!

  刚才他差点就去询问汪直的诌书、关防等事项了,幸亏又犹豫了一下,不然那岂不明摆着就是不相信汪公公么?

  此子不靠谱!邓同知将方应物在心里打入了冷宫,断绝了交结念头,他可不想再被坑第二次。

  至于其他人,从头到尾没有怀疑过汪直的真假,自然在这个时候没有什么特别的心理活动。

  这时候接风宴会已经进入了尾声,其实若没有方应物那不知死活的“笑话”这次宴会对大多数官员而言是很乏味枯燥的。

  一无诗词文学添彩,看汪直也不太像读书的,自然也就没有不长眼的起这个头;二无美姬助兴,当着太监玩女人,这不是找别扭么?

  年少易困倦的汪直酒意上头,他打了个哈欠,细声细气的出言道:“请方公子留步其余人散了罢。”

  果然要算后账了!其他人或多或少的向方应物投了几瞥“保重”或者“自求多福”的眼神,慢慢退出了水柑。

  当即又有一群仆役蜂拥而入,风卷残云般的以最快速度将水栩里的残羹剩饭撤下,又换了几套干净舒适的桌椅矮榻。然后关闭了朝着陆地方向的门窗,隔绝了外面人好奇的目光。

  方应物脑子也急速的转动起来,在这间隙对汪直的性格进行了全面剖析。

  其实汪公公不像另外几个著名权阉那般凶残,也不贪财,更多的是少年意气、飞扬跋扈、做事冲动较真,偶尔还能故作大度一把做出优容大臣举动给别人看。

  还是小心应对,寻找机会罢……

  由于刚喝了不少酒的原因,汪直的脸颊现出鲜艳的酡红色,倒是越发显得很奇异的俊美。

  他慢慢低头饮了一口茶水。又嫌弃帽子勒得头上难受,便一把将三山帽扯了下来丢在一旁这才感到松快几分。

  此后汪直开田对方应物道:“你不必担心,我还不至于和你一个小小的秀才计较什么但是有些问题我始终迷惑不解想与你探讨一番。”

  方应物不卑不亢的答道:“愿闻其详。”

  “你傲然不跪,这我理解,士人风骨嘛,我就忍了;你自承来历,又不隐瞒与商相公的关系,这我也理解 师门传承嘛,我还是忍了; 但你为何变本加厉,又编造出那等下流的笑话?莫非我一忍再忍,反而是错了?你为什么要如此对待我?”

  方应物正要说什么 汪直却继续抢先说:“其实我知道,你要做那不畏权贵坚持气节的人;我也知道,你们这样的人无论心里怎么想的,在人前必须要做出样子来。”

  方应物斟酌片刻,又要说什么,结果汪直再次抢了话头,“其实我很欣赏正直有节的人,也愿意向陛下推荐这样的人六

  其实你个脑袋啊 方应物向来都是抢别人话头的人,何曾被别人如此抢话头!他就奇怪了,大名鼎鼎、权势炙手可热的权阉怎么如此碎碎念?

  这汪直堪称近一年的大明政坛超新星,只用不到一年时间便势如雷霆般的扫清朝堂,干掉了一批从首辅到侍郎的大员,按理说其人作风应该是杀伐果断这类的。

  可这半天都是汪直自言自语自问自答,他到底是想问自己话,还是想自我催眠?

  胡思乱想间,他又听到汪直尖着嗓门高声道:“其实我更知道,你们这样的正直之士是对国家有益处的,总比万安那等无能蠢材窃据高位好得多。但是你们这样的人,为什么容不下我!这是为什么?”

  这次方应物十分无语了,政治斗争可不就是如此么,阵营之间哪有这么多为什么?立场问题不需要理由。

  汪直连这点都没想明白,分明还是小孩子心理,到底是怎么提督西厂的?到底是怎么大刀阔斧大杀四方的?那么多朝廷大佬到底是怎么输给他的?

  难道真应了横的怕楞的,楞的怕不要命的这句话?莫非天子突发恶趣味,去年将锋利的宝刀拿出来,塞到了这位做事机灵聪明又敢动手的少年手里,任由他去胡乱挥舞?

  结果乱拳打死老师傅,横冲直撞又忠心耿耿的汪直把那些让天子感到很腻歪的朝臣都修理了一遍 以当今天子的宅男性格,绝对干得出来这种闷骚暗爽的事情。

  也难怪汪直这一年来看似威风其实成了孤家寡人,至少从宫里到宫外,除了天子和万贵妃之外没人真心认可他,虽然大家都慑于他的嚣张气焰做出服从模样。

  而且瞧他的样子,在今天接风宴上喝多了罢?不然一个大权阉,居然开始胡言乱语,这跑题跑的都十万八千里了。

  方应物怀疑,自己如果现在偷偷溜掉,他明天还能记起来么?

  汪直嫌憋闷,又松了松领口,露出一片白暂的脖颈下方皮肤。”话又说回来,险些忘了留下你的原因了。我还是想知道,你为什么如此对待我?你心里到底是如何想的?是什么支持着你面对我也敢放肆无有。”

  真他娘的是一个问题少年方应物暗骂一句。

  见方应物不答,汪直催促道:“别东张西望了,你放心,在这里不用刻意做出正气样子。我吩咐过了,没人能看得到这里面的情形,也没人能听得到这里的话,你有什么就说什么罢,出了这里就完全可以忘记,我也不会对外宣扬。

  方应物也渐渐发现了这位年轻的汪公公具备有很强烈的沟通意愿和求知欲,不是二话不说就杀人放火的人。

  方应物斟酌半晌,开诚布公道:“那么在下也就实话实说了,我之所以会如此胆大,就是认为你是假冒的!”

  汪直听到这个很意外的答案疑惑道:“什么?你怎会认为我是假的?你觉得天下谁能假扮我?”

  方应物继续如实答道:“听说有个叫杨福的人 相貌酷似你。”

  汪直嗤声道:“这我知道,去年在京师有人说他像我几可以假乱真。后来得知他在街头曾被误认是我骗取了别人钱财,败坏了我名声。所以他已经被我杀了,免得再生出后患。”

  这个历史小细节怎么变成这样了?看着方应物郁闷的样子,汪直忍不住哈哈大笑,“你看似聪明伶俐,但还真是蠢货!怎么会死了心认定是假的?难道就不想想可能是真的么?”

  这里面门道方应物说不清楚他又不能告诉汪直他是一名穿越客,一时盲目迷信了记忆么?故而只能默默的被嘲笑。

  “那你再说说,如果你先前知道我是真人,那么你会如何对待?”

  “世间之事没有如果。”

  汪直又问道:“我还是不明白,我在京中抓的大都是贪赃枉法之人这难道不应该么?你们这样的人为什么还极力反对我和西厂?”

  方应物叹口气,汪公公脑子到底怎么长的?难道是从小在宫中这个封闭变态的环境下长大的原因?

  看来很多事情,他本能的知道要去这样做,但却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做,也不明白这样做的道理。于是干下了惊天动地的事情后,就成了迷途的小羔羊。

  方应物忽然觉得他很可怜,详细解释道:“打狗还需看主人,有的事情,自己人可以做,外人不可以做!你就是那个外人,因为你是天子的人!”

  “是天子的人又如何?难道大臣不是天子的臣民?我听说一句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宫中教导自然如此,不会有人对你说别的话。但外面绝非这样,我们文人的理念是,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 啪!汪直怒而拍案道:“这天下都是天子的,怎么能共治!”

  方应物拱拱手道:“你应该多读读书,再多往深里想想,自然就懂了。”

  汪直忽然嘻嘻的笑起来,“你很有趣,和你说说话,便感到很轻松。我越来越喜欢你了。”

  我靠!方应物简直恶心的想吐,又感到浑身要起鸡皮疙瘩,极其难受。居然被一个娘娘腔太监说喜欢,这如何能忍!

  若不是理智告诉自己,此人西厂提督,千万不可当面惹翻了,方应物早就唾弃几声,转身就走了。

  汪直又幽幽叹道:“想找个人痛痛快快的说话不容易,别看你现在虚以委蛇,但你出了这道门,只怕转眼就会将我彻底抛之脑后罢。”

  方应物忍着呕吐感,对这话是却有几分相信的,一个十几岁就提督西厂、御马监两大强力机构、掌握了巨大权力的人,而且是已经彻底站在正直人士对立面的反派大头目,同龄人里谁能与他正常说话?

  不是同龄人的那些同等级大佬,谁不是几十岁年纪,又怎么去和十几岁的汪直正常说话?而且以残废之身,甚至连通过男女情感来宣泄都做不到!

  难道这就是他对自己一忍再忍,甚至唠唠叨叨像个话唠的原因?

  汪公公又开始神神道道的自言自语道:“不过我不想让你忘记了,所以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这个秘密宫外没有人知道。”

  这死太监越来越恶心了,方应物决定立刻要走人,哪怕拼着得罪他。便行礼道:“若无他事,在下告辞了。”

  汪直对此置若罔闻,依旧自说自话道:“其实我本名不叫汪直,叫汪芷,岸芷汀兰郁郁青青的芷。”

  方应物不明所以,这是什么意思?

  “我本是昭德宫的一名小宫婢”

  方应物很职业习惯的第一时间在心里做出了考据,昭德宫,皇宫里一处宫殿,如今应该是最得宠的万贵妃居住地。

  不对,有什么地方不对头!方应物大惊失色,以为自己听错了,这汪直说的是宫婢?

  在史书上,汪直不是昭德宫小内监出身么?

  “只不过我一直扮作太监而已。”

  方应物感到头晕目眩、天旋地转,他感到自己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全面崩溃了。

  先前见汪公公带着点女气,这并不叫人奇怪。一个四五岁被阉了进宫,从小到大没接触过男人的少年太监,言行女里女气也是正常的,但谁能想到这是女儿身?

  御马监掌印太监、西厂提督,在史书上能列入大明第四权阉的汪直汪公公,竟然是一位十几岁的萝莉美少女?

  还是低估了成化天子的恶趣味啊,派出十几岁少年太监去整治大臣也就罢了,居然还是由少女假扮的太监!不愧是最像宅男的皇帝。

  方应物呆若木鸡,又下意识的职业习惯起来若汪公公真是女儿身,那么很多他身上的谜团便迎刃而解。

  比如说他最后下场是被天子夺了权柄,发配到南京,然后就再也没有人知道他的结局了,也没人知道他哪年去世怎么去世的。

  按说这样有名的大权阉,肯定惹人注目,怎么会连个具体结局也无人知晓,以至不见于史书?那么现在可以解释为偷偷嫁人了。

  又比如说他捉摸不透的性格问题,根本不像是搞政治的。现在可以解释为,青春期少女脾气本来就是反复无常和叛逆别扭的”……

  汪芷看着发呆的方应物,不禁莞尔一笑,“这个秘密在宫外只有你我知道,如果从你这里传出了什么风声,我会杀了你,然后再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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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十七章 你怎么不说话了?

  她,男女不明雄雌莫辩;她,貌美如花心狠手辣;她,威势赫赫号令群雄;她,武功高强,还是反派终极大头目!

  如果给了这些特征描述,让方应物来猜,他过去只能想起一个角色,那便是上辈子各种影视剧里的东方不败。

  但是现在与眼前这位汪芷的相对照,他发现那些描述完全也可以套在她身上,只需要将武功高强四个字去掉,别的方面一丝也不差。

  方应物从不可思议、难以置信、匪夷所思的震惊中回过神来,感到见证了一个真相,心里忍不住连连感慨一番。

  女扮男装太容易被戳穿和识破了,时间长了根本瞒不住人,但是女人去扮太监,那还真是有天然优势,本色出演便可以。

  一个众所周知的著名太监,抱着思维定式去看,举止女性化不是问题,说话声音尖细也不是问题,没人能想得到他居然不是阉人,并且更不会想到有可能是女人扮的。

  正感慨时,便听到汪芷说:“我刚才问了你几个问题,你回答了,确实叫我恍然大悟,不读书确实不明理。我也想不欠你什么,你也可以问我两个问题。”

  方应物不禁脱口而出,“你真的是女儿身?”

  汪芷不悦道:“我难道骗你不成?这算什么问题,换一个。”

  方应物又问道:“你为何要将此机密告知于我?”

  “你比那些一根筋的人好,当面骂了,背后也骂,公开时大骂,到了私底下还骂,实在不可理喻。你至少还是公私分明的,虽然当着别人面也摆谱,而私底下却还肯对我心平气和的说几句实话,让我获益匪浅。

  我方才也说过了,你这人很好,值得交下一份友情。所以要给你留一个深刻印象,免得你出了门就忘掉我。”

  骗鬼罢?方应物一脸不信的表情。

  汪芷对此嗤之以鼻道:“你们文人想事情就是弯弯绕绕,对你们说些实话,你们也疑神疑鬼的,不嫌累么?

  想在三月时候,我抓捕了一个受贿五十两的官员,可他就是不肯相信只因为受贿五十两被捕的,一口咬定我这厂督要因为政争而害他。还有一批同伙为他奔走呐喊,骂我迫害官员、滥捕大臣,这真是可笑之极。”

  方应物都不知道该说她心思单纯还是复杂了,这位女厂督真是一个奇怪的矛盾综合体,脑子里的想法令人捉摸不透。

  也只有在宫中那个封闭的特殊环境里,才有可能会长出如此奇葩罢,还是个读书不多只会做事的奇葩。

  好像在史书里,不知道出于内心自卑还是什么原因,汪某人在大肆打压朝臣的同时,却很喜欢去结交正直君子。她虽屡屡碰壁,但却乐此不疲。难道今天自己对她态度不恭敬,然后反而被她看对眼了?

  “这个问题没意思,第二个问题是什么?我可是连身份秘密都说了,以真面貌相对,还有何不可言?所以你不必顾忌什么。”

  他们之间,没有这么熟罢?方应物很不想再继续纠缠了,他也没什么好问的。要说起“秘密”二字,谁有他知道的“秘密”多?便随口问道:“你今年岁数是多少?”

  汪直或者汪芷的岁数一直是个历史之谜,往大里猜是十八九,往小里猜是十四五,一直没有定论。如果能问得出来,也算填补了一项史料空白罢,喜考据的方应物想道。

  汪芷轻轻地笑了笑,“没想到你对我的年纪如此感兴趣,从才子佳人书上时常看到,读书人动辄问别家女子芳龄几何、可曾婚配,你也是这样么?”

  方应物心底一万分的古怪,将才子佳人书拿出来打比喻,这是无意单纯还是有意玩暧昧?

  面对容貌亮丽,却罩上了绣有类龙形图案大红太监袍服的西厂提督汪芷,方应物一时恍惚。不知道应该把她当公公对待,还是当陌生女子对待了。

  不得不承认,这真是一种奇诡妖异的美感,简直不能直视。

  只听汪芷继续道:“其实我自己也不很清楚。如果我入宫时是四岁,今年便是十五,如果我入宫时是五岁,今年便是十六。”

  方应物虽然有心理准备,但仍小小吃了一惊。原来她才十五六岁,比他依照史料估算出的十七八岁还要小!

  不过看来,“女人的年龄是秘密……”这种原则,汪芷身上是没有的……

  就到此为止罢,能捡回一条命也知足了。方应物便道:“在下别无它事,就此告辞了!”

  “你可是要北上么,我还要继续南下,不得清闲。江南风景虽好,怎奈天气湿热,汗水太多,黏黏糊糊的十分不舒服。”汪芷蹙眉道,又掐起贴在胸前袍子松了松。

  这让方应物很眼晕,估计她多年扮演无性太监扮到习以为常,些许小动作也太不讲究了。

  “下一个地方就要去苏州,王抚台如今在那里。其实对于王大人的忠义,我是十分敬佩的,真乃国之股脑也,虽然没见过面,但向来仰慕的很。”

  这种不撞南墙不回头的癖好又发作了么?方应物心里吐槽道。

  “对了,听邓大人说,你是从苏州王大人那里过来的,似乎还是他的亲属?可否告知王大人是何等样人,近来忙于何事?也好叫我心里有所预备。”

  方应物便答道:“王老大人儿。 ”

  刚说了个开头,方应物忽然心有灵犀,猛然惊醒!

  眼前这个人不是天真娇憨的邻家少女,而是天子密探大头目,并且是业绩十分成功的密探头目,地怎么可能今无缘无故找自己打听别人都干了什么!

  只要自己嘴里再往下面说出一个字,就有可能被她作为借题发挥的依据。借题发挥的方式有无数种,这恰好是西厂最擅长的,比如断章取义、小题大做、故意曲解、改头换面、散谣传谣等等。

  汪芷怎么起家的?正是以亲自刺探情报得到了天子信任,这是她的专业本行!

  想到这里,方应物再次冷汗直流,隐隐约约发现自己可能触摸到了真相。

  她并不喜欢来江南,但天子为什么还让她巡视江南,这绝对不没理由的。难道是为了收拾王恕这今天子的眼中钉?

  当今大臣,虽然很多都是胆小懦弱、逢迎拍马之辈,尸位素餐是有的,士风也颇为堕落。

  但有一样好处,还不至于出现很多像严嵩、赵文华这样的人,为了博得天子恩宠而故意与其他官员自相残杀。因而文官里保留了很多正气之士为种子,一直忍到了弘治时代才守得云开见月明。

  这种状况下,远在江南的王恕虽然时时上疏进谏切责天子,一如既往的让天子厌烦,是天子心中一颗刺。

  但天子还真找不到人去江南收拾这个名望满两京的老头子,就是首辅万安也不愿意跳这个浑水,故而只有派汪芷亲自下江南去找找麻烦。

  不然汪芷下江南为的是什么?既不是镇守地方,又不是采办购物,完全毫无道理。

  想明白了她的目的,方应物便一通百通了。

  至于汪芷为什么要从自己嘴里套话,那是因为谎言要想编的像,就要以真话为基础,现在她所干的事情就是套自己真话!

  以王恕的名声,想捏造点什么让人相信不容易,但是如果从自己这未来外孙口中说出来,意义就不一样了。无论自己说出什么,到了她手里,就会成为任由拿捏形状的面团。

  何况王恕老大人虽然正直,但在外人面前只怕也是有所保留。但在家中,面对自己这种亲属后辈,肯定相对随便的多。

  只要有心,从自己嘴里不怕抓不到可以用来兴风作浪的鸡毛蒜皮事情——前提是合乎了天子心意,而且还让天子相信。

  这才是厂卫特务组织最可怕的地方。

  这汪芷在前面卖萌了那么长时间,莫非就是为了等待此刻?她就像捕猎的野兽,可以潜伏三天三夜不动,只为了最后猛烈一者。

  而他方应物向来自诩聪明,心计也还可以,更是知己知彼。但也险些一步一步入了敖,差点就把自己未来外祖父卖掉了。

  难怪史书上说汪直生性狡黠!而他刚才左看右看,只看到天真漫烂不停卖萌的汪芷,实在没看出狡黠在哪里,结果原来如此!

  再细想下去,这位女太监喜欢结交正直君子,但却屡屡被打脸,然而总是“衣带渐宽终不悔,”让世人嘲笑她心理自卑,有附庸风雅的癖好。好像事实上确实如此。

  但这可能是一种故作出来的姿态。一来千金市马骨,大海捞针也能捞到几个人才;二来可以诱使有道德优越感的人见了她时,不知不觉就将自己摆得高高在上,却放松了该有谨慎和提防。

  这种姿态,可以称之为绵里藏针!她能在短短时间内崛起,不是没有原因的。

  不然西厂提督名头如此大,别人见了先小心三分,能不说话就不说话。这其实就是一种信息封锁。对她这种密探头子是不利的。

  而她却能做出折节下交、平易近人的姿态,又与名气反差极大,于是当面交谈时便能抵消一些自己的恶名影响,同时降低对方的警惕心。

  方应物越想越汗流侠背,深深的感到后怕。他这次真正体会到了,即便自己熟读史书,但穿越到了这个时空中,仍然不可小觑古人。

  女太监汪芷虽然看样子不大读书,却无师自通“高调做事低调做人……”的精髓,这应该是她的天赋和本能,也可能是从小在宫中环境训练出的结果。

  至于她对自己主动自曝身份又玩暧昧,八成也是看到自己是同龄异性,便下意识利用美色优势拉近彼此之间的距离,同时也对自己是一种极大的冲击,让自己失去平常心。莫非这也是她的天赋和本能?

  她当然不怕自己说出去,自己说出去只能被看做谣言。道理很简单,无法证实,谁敢让汪公公脱光光了来确认直假?只要不能确认世人相不期信柚,冻就具西厂厂督。

  而且,宫女和太监都是天子家奴,天子犯了宅男恶趣味派宫女出来当厂督,和太监有什么本质区别?反正都不是男人,大臣也无权擅自处理。

  即便闹得不可开交,最多将她找回宫去藏起来,另外再派一个比汪芷凶残十倍的太监出来、但坏了天子趣味的方应物则“简在帝心”了,没有一文钱好处。

  拥有如此出色的天赋,难怪她在小小幼童年纪时,便能得到天子和万贵妃双重宠爱,果然有她的秘诀!

  方应物再次回想起来,史书上用一个狡黠的黠字形容汪公公,真是盖棺定论,一点也没有错。

  “你怎么突然发愣半天,不说话了?”汪芷皱起眉头,很疑惑的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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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十八章 逼良为娼

  汪芷见方应物发呆,又催促了几旬,方应物仍旧闭口不言,最后只道:“晚辈何敢言长辈,勿问也。”

  汪芷便感到方应物太不识抬举,心里也起了性子,连连冷笑几声,“是不敢说,还是不屑与我说?对我讲大道理时,头头是道,谈及具体事情就闭口不言,这就是你的待人之道么?

  我今日对你也算推心置腹,一切尽都坦诚相待,但你们文人偏偏如此多的肠肚。本来以为你是例外,但没想到你也不过如此!

  方才还觉得你是谨言慎行的人,知道不该问的不乱问,现在看来,还是不够光明磊落。”

  不该问的不乱问?难道刚才她主动提出回答自己两个问题,是为了测试自己么?方应物心里想着,依旧不回话,汪芷一定是看他年轻,故意使出了激将计,他不能上当。

  这就让汪芷莫名其妙了,她不过是与方应物话家常拉近关系而已,怎么会引起了他的抵触?这种小文人的脾气,难道不是只要折节下交,就会感恩戴德么?

  又仔细一想,方应物死活不愿与自己谈论王恕的事情,莫非是担心自己对王恕不利?想至此,汪芷真想大笑几声,这倒是提醒自己了!

  如此她便不再虚以委蛇,指着方应物叫道:“方秀才!话说来说去,说得太多,险些走了岔路,其中误会越发大了。 如此我便也不遮掩了,你也看得出我是很欣赏你的,这里有一份功名前程送给你!”

  方应物面上无动于衷,答道:“关于在下前程,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不劳厂督费心了。”

  这并非是他淡泊名利,相反,他对功名前程之类的东西比谁都上心。读书人追求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就是要积极进取。 但他也知道,天上不会无缘无故的掉馅饼。谁知道这位不可小觑的女厂督又打着什么鬼心思?反正肯定不会是一见钟情发花痴。

  汪芷脸色回复了平和,笑吟吟道:“你应当对我出京南下的原因很感兴趣,但却不敢问罢?我现在可以明白的告诉你,一是要搜罗人才,二是外出散心。”

  这倒是实话,她身边都是一群粗人,没什么文人士子,有时候很不方便,特别是与朝臣往来的时候,连个帮衬场面的都没有。而且某些朝臣根本不与她打交道,也需要个能上场面的人在中间应酬。

  不过汪公公在京师名声太差,一时半会找不到合适的人。

  所以这次南下,就是因为江南文人士子多,她打算搜罗几个合用的人放在身边使唤。

  同时也是因为前一阵子在京城掀起的风波太大,她要出门避避风头。不过她当然不可能大海捞针的去寻人,自然有密探提前到各地打听消息,上报候选名单。

  在苏州府出了一把风头的方应物就在这个名单上,评语很令厂督动心 年方十七,相貌俊秀、身世清高、少年老成、文采出众、善于应酬、言辞便利。

  汪芷伸出一根细白的手指头,隔着虚空对着方应物勾了勾:“我看你就不错,在苏州府的事我都听说了。来我这里当今书办罢,或者你们文人叫西席?还是叫幕宾?”

  方应物愕然,绕了一圈又一圈,她的最终目的就是这个么?但士可杀不可辱!

  他严词拒绝道:“在下堂堂的读书人,儒学廪膳生员,还没到穷困潦倒的地步!去你身边当无名无份的书办算什么前程!”

  汪芷忍不住放声大笑,听在方应物耳中,感到很是狂妄。”你觉得当书办委屈自己?你不相信这是功名前程?真是坐井之蛙!你可知道,我身边的上一个书办如今是什么官职?”

  方应物虽然很不屑,但仍然忍不住问道:“是什么?”

  “他姓吴名绶,给我当了几个月书办,现如今在锦衣卫掌管镇抚司!你去打听过就知道!”

  对这个人名,方应物倒是有几分印象,应当不是汪芷的假话,他能去掌管镇抚司,可谓平步青云了!

  天子亲军锦衣卫是干什么的不必赘言,对明史稍有了解的都清楚。不过在锦衣卫里,有数不清的指挥使、指挥同知、指挥金事、千户等,很容易让人眼花缭乱。

  那么谁是真正掌权的?只需要看衔头后面的差遣就懂了,谁是治锦衣卫事,谁就是老大;谁是治镇抚司事,谁就是仅次于老大的实力派。

  另外现如今,名义上镇抚司是隶属于锦衣卫的下属部门,但镇抚司负责诌狱,实际上是独立开展刑狱工作的。镇抚司拥有直接向天子奏报的权力,不必向锦衣卫老大负责。

  所以这个吴绶从汪芷的书办变为掌锦衣卫镇抚司,真可谓是一步登天、平步青云了,在文官系统里,这种际遇万万不可能的。

  但方应物仍傲然道:“那又如何?吾辈读书人,有所为,有所不为也!”

  他家几代农民,他的父亲是庶吉士方清之,他的半个业师是商络,他的未来外祖父是王恕。

  这样的家庭和出身,是清流里的清流,应当一边养望一边科举,怎么可能去走锦衣卫路线!

  对方应物的态度,汪芷早有心理准备。”何必如此激动,又没说不许你科举去。你可以先做两年书办,两年后乡试,你如果中了举我也不拦着你去会试。

  如果不中,你可以考虑继续当书办等下一次考试,或者我奏请天子,直接补给你锦衣卫官位,总不会亏了你,也不失为一种两全其美的法子。”

  方应物再次拒绝道:“在下心领了!天下士子千千万万,还请你将这个好意送给别人罢,总会有愿意为你效劳的人!何必纠缠在下不放!”

  见到自己的示好一再被拒绝,放低了半天身段全白费功夫,汪芷脸色渐渐的冷下来,“因为只有你最好,我要的就是最好的!

  你有方清之这样的父亲,有商阁老这样的老师,有王恕这样的外祖!这些门面摆着,由你替我出面去和那些不开窍的朝臣打交道,再合适不过了!你自己三思!”

  方应物听着很不是滋味,她这是找书办么?这是找男公关罢?

  见方应物还不点头,汪芷又叹道,“何苦呢,不要让我逼你 ”

  方应物闻言大怒道:“你想逼良为娼?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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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十九章 再行路难

  方应物做梦也想不到,自只在苏州府出了一把风头,却被这貌似八竿子打不着的西厂厂督注意到了。世间万物的因果牵连,真是奥妙无穷。

  敢情这位厂督像女人似的从头到尾唠唠叨叨半天,还真是为了得到自己一哦,对了,她就是女人。却害得自己险些以为她心机深不可测,要暗算自己外祖父。

  话说汪厂督无论是年幼无知还是受人撺掇,亦或是为了在天子眼里卖力表现,从去年到今年年初,在朝廷上掀起了好大一片风波,赶走了一群首辅、尚书、侍郎、都御史。

  如此她的名声也彻底坏了一一强力打压朝臣的阉宦不会有好名声的。

  一时间在激烈的对抗情绪下,“汪公公”与朝臣和士林彻底隔绝,舆论上极其被动。一些投靠他的大臣也不可能时时在她身边帮衬,能在奏折里替她吹捧几句就已经是极限了。

  若换成别人,早就死心塌地了,根本不在乎舆论,只要专注欺瞒天子,做好权阉大反派这份很有前途的职业就行了。

  但“汪公公“年纪轻心气高,对得不到认可很不甘心,她对职业生涯发展还有所谋刮。

  马上可以打天下,但不能治天下。如今朝局渐渐平稳,所以她需要有一些文人士子,最好是名士在身边来点缀自己,顺便负责交际往来和文书工作,若能打通和朝臣们的关节渠道自然更好。

  到南方就是因为江淅福建地方人才多,不得志的人才更多,而且江淅福建这边出的高官也多,容易搜刮几个有用的人回京。

  当然,“汪公公”也有备案计划,若文的路线走不通那么就去边境,走武勋这条路子,以此赢得该有的认可和地位。在史书上,她确实也是如此做的。

  而方应物很不幸的在这个节骨眼上,在文化中心苏州府小火了一把,从而入了南下的西厂厂督的储备干部名单,而且还是排名很靠前的那和。优点非常突出,潜力非常大拉拢代价应该很小,堪称性价比之王。

  至于汪厂督折节下交,算是另一种版本的求贤若渴。只是充满了在皇宫这个封闭环境长大的少女的一厢情愿和幻想,以及略显幼稚跳脱的交际手腕

  你们文人不是很瞧不起阉人么,我告诉你我不是阉人这个大秘密,你的心里总该少了点隔阂罢?又是许以官爵,你能不感动么?

  若是别的少年人,说不定就拜倒了。但方应物这和外表年龄十七八心理年龄逼近三十的老男人,当然不吃这套“

  不过连方应物自己都没发现他在士林交往业务上的潜力和价值却被汪芷慧眼识珠的先发掘出来了。

  想一个月前,方朋友从淳安出来的时候,还在感慨自己不是名士,否则便能靠着名头到处蹭吃蹭喝。

  如今他再次想起来,却发现不知不觉间,这种生活似呼离他很近了上码头迎接他的郏同知不是傻子,而别的地方同样也会有聪明人的。

  从城中公馆出来方应物回到南门外水驿,此时天色己晚。方应物让王英去通知船家,明日要上船走人,不在常州府这里停留了。

  但是王英回来的时候却垂头丧气的,“事情不妙,那船家得了禁令叫他连夜返回苏州府去不许他继续停留,我们没船坐了。”

  ”谁的禁令?”方应物惊讶道。

  ”是锦衣卫建骑!还对河边所有船家传了禁令,谁也不许载我们北上。”

  方应物当即明白了,这就是汪芷逼迫他的手段,叫他想走也走不了。这趟前往京师的旅途怎的还真成了西天取经,历经九九八十一难?

  王英和方应石齐齐问道:“这可如何是好?那锦衣卫凶残的很,不会将我们抓去坐牢罢?”确实,锦衣卫滥抓滥捕在人们心目中的印象实在太深刻了。

  方应物无奈道:“抓我们不至于我们也不是无权无势的小民了。那就先耗着好了,她总不能在常州永久驻下去。大不了我们转头南下再回苏州府,往巡抚行辕里一躲,她能奈我何?”

  不过接下来几天,汪芷并没有来找方应物麻烦,只在府城中受理词讼,主要是由她的亲信手下锦衣卫百户韦碘出面。

  ”汪太监”进城的时候传过告示,宣布以钦差身份受理词讼,辩明冤屈,为小民做主,顿时府城和周边各县持状而来的络绎不绝。

  不过接下来就有意思了,无论什么状子,只要收下了后,不分青红皂白,也不管案子是真是假,一律派人将被告先拘捕了再说。

  短短数日内,锦衣卫建骑四出,各衙门衙役尾随其后。鸡飞狗跳,的到处捉拿嫌犯,一口气捉了上百人,而且还多是大户人家里的。

  一时间,将常州府地面闹得人心惶惶、百业不兴,生怕明日灾祸就降临到自家。

  此时懂行的人眼神都雪亮雪亮,彻底看明白了其中的把戏。什么受理词讪,就是借机敲竹扛。谁家要出了足够分量的银子,人自然就放出来了,若一毛不拔,就是假案也能给办成铁案。

  但有人拿着银子上公馆时,却被拒绝了。锦衣卫官校很正气的说:“厂督有令在先,此次认真办案,绝不为银崭偏私。”

  可这便让所有人都看不懂了,凶威赫赫的厂督不贪财是好事,但他抓了这多人、制造出无数冤假错案,那目的是什么?

  不过外面的纷纷扰扰与方应物暂时无关,他躲在水驿里,每日吃饭睡觉看书而已。反正驿站是公费的,他又是邸同知安排进来的,即使住上个把月也不用自己掏崭,着什么急?

  这日正坐在院子中看书,忽然听到外面有人叫门“方公子在否?请开门一见!”

  方应石正要去开门,却被方应物拦住。他又高声问道:“外面何人?”

  只听得外面叫道:“西厂汪公来访!还不速速开门!”

  方应物闻言就合上眼睛,开始闭目养神。外面连续叫了几声,方应物不理睬,更不会去开院门。

  这时只听见”砰”的一声巨响,院子两扇门平平的从外向里例下,激起一片尘土中,露出了某厂督俊美的面容。

  汪芷脚踩在地面门板上,若无其事的问候道:“几日不见,方秀才可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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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章 二把刀的邪气

  汪厂督想去的地方,区区一扇门怎么拦得住。

  汪芷在方应物这里没有呆多长时间,只是再次礼贤下士,邀请方应物担任她的“男秘书”或者“男公关”。对于这个邀请,方应物当然还是拒绝。

  其实在这时代,还没有出现过刘瑾、魏忠贤这种声名狼藉的权阉,阉党的概念也没成型。士林对王振、汪芷之辈的态度,更多走出于政敌关系的痛恨。

  打个比喻,在当今内阁三大佬中,次辅刘删对首辅万安的痛恨,只怕也不亚于一些大臣对汪芷的痛恨——要知道,刘刚是经常大骂首辅万安“负国无耻”的。

  历史上的刘瑾、魏忠贤下场都很凄惨,死无葬身之地。而汪芷被罢斥后却能得以善终,更像是政争失败的大臣致仕后便不再继续追究的游戏规则,这中间的区别可见一斑。

  就是翰林院的清流翰林们,也要去内书房教导小太监读书,而且这种差事还是很抢手的。据统计,去内书房教过书的翰林,有高达三分之二的都入阁了,因为司礼监太监必然出自内书房,当然会照顾自己的老师。

  所以说,大明的庙堂政治一直就是个很复杂的东西,充满道德和利益的博弈,但并不是绝对化的。太绝对化的也有,比如东林党,对国家的后果也没见有多好。

  话说回来,对方应物本人而言,考虑更多的还是得失问题。他很清醒,目前给自己设计的路线就是背靠几棵大树,在士林扬名和养望,为将来扎下雄厚根基,而且根基越雄厚越好。

  去汪芷身边的当书办,就偏离了他心中的既定路线,这才是他拒绝召请的根本原因。

  汪芷走了后,方应物赶紧找到驿站杂役,换了个院子住,总不能住在个连门都没有的地方。

  次日,方应物又听到有人叫门,还是昨天那个嗓音。这次方应物知道,闭门不见毫无意义,薄薄的两片门板也挡不住她,只得开门将汪芷放了进来。

  女厂督的话还是那此话,方应物的回答还是那些回答。临走前,汪芷道:“明日我还会前来拜访,古人有三顾茅庐,我想我也能效仿。”

  你来一百遍也是无用功,方应物心里腹诉道。他有点担心起来,汪芷不会恼羞成怒,软的不行便用硬的,直接绑了他走人罢?

  但那样是毫无意义的,一个被绑架来的人,如何能用心做好文书和外交工作?连起码的应付差事都做不到,不当内奸卧底就不错了。

  下午时候,忽然有驿站杂役慌慌张张的进来,对方应物禀报道:“方公子,外面有上百人聚集,说要见你。”

  方安物不明所以道:“见我作甚?”

  “不晓得,只听得说是求你出面救人。他们围住驿站不散,你还走出去看看罢。”

  方应物纳闷的来到驿站大门,果然见到外面围聚了百十人,将驿站大门堵得严严实实。

  方应物对着人群拱拱手,“在下方应物,与诸位素不相识,不知今日却来寻在下有何贵干?”

  人群见了方应物,声音立刻喧闹起来,七嘴八舌的说些什么也听不清楚。方应物便又高声道:“请一两位父老上前说话!”

  如此才有一名年过五旬的老者走出人群,对方应物道:“小老儿居于西门外,姓一个刘字。今日我等聚在此处,只恳请方公子救人一命。

  方应物疑惑道:“在下能救你们什么?”

  “我们皆有亲属被锦衣官校捉拿入狱,如今走投无路,还望公子施展仁心,伸出援手相救!”

  方应物仍旧莫名其妙,“在下一介书生,有何德何能?刘老丈只怕拜错了山头,求错了人罢?在下确是没有这个本事的。”

  那刘老头言辞恳切地求道:“汪公两次到公子这里拜访,可见交情匪浅。何况锦衣官校透露过只言片语,道是让我等前来请求公子出面,一切便可迎刃而解。”

  此时外围忽然有十几个人跪下,高呼道:“求方公子为我等做主求情!”

  方应物闻言心神大震,又看了看人群,登时头皮发麻,险些就要破口大骂起来!

  他总算明白了,汪芷说要逼自己答应,而连续几天来又对自己毫无动作,原来问题出在这里!

  她就是要故意让百姓来求到自己这里,让自己陷入两难境地。若自己不答应,就显得冷血而见死不救;若想伸出援手,帮助这些可怜百姓,便只能求到她那里去。

  一旦求了她,那还能有什么后果?也只能屈身从贼了……

  方应物尤其想骂的是,汪芷这种行为,与流寇裹挟百姓并用百姓为前驱当炮灰有什么区别?

  她这是不按理出牌,严重性在于彻底破坏游戏规则,堪称是完完全全的邪招!如果在政坛上,都学这样搞道德绑架,那就天下大乱了,任何一个稍有素养的官员,都不会去做这样的事情。

  这几天接触,让方应物产生了些许错觉,他没有感觉到这女厂督有多么邪恶,既不贪财又不凶残,无非就是做事蛮横、手腕又稚嫩了点,为何还如此招骂,难道古人道德底线很高吗?

  今天才算是亲身体会到了。连如他方应物这般,在道德方面容忍度还算不错的穿越客都想大骂了!

  这种政坛二把刀、半瓶子醋式的人,能干出来的事儿也许不残忍,但就是叫人窝火、叫人恶心,活该她短短几年时间就迅速败落了!

  一时半刻,方应物也没有太好主意,便对刘老丈人道:“诸位遭遇,在下心里是极同情的。但尔等所求,又涉及在下名气,所以事关重大,一时拿不定主意。如今在下已然知道了,还请诸位先回去,让在下花一些时间静心思考。”

  刘老头与人群商议过几句,又到方应物身前道:“我等知道事起突然,方公子也需仔细斟酌。今日便到此为止,我等明日再来请愿。”

  能拖一时算一时,方应物眼见人群散了,便回到屋中。

  他将随从都叫来,很严肃的吩咐道:“你们不能和我住在一处了,你们两个和兰姐儿都离开这里,另寻其他地方安置。实在不行,便去找邓同知,委托他照看。”

  他想了想,又吩咐道:“如果能有机会,你们就回苏州府去投奔王老大人。

  我不好走,你们如果想走,应该较为容易。”

  王英惊讶道:“秋哥儿你前日还说情势无妨,只是等待,为何今日又如此紧张?”

  方应物叹口气,他本来并没有什么危机感,感到安全还是有保障的,就是汪芷这厂卫大头目也实在看不出有什么穷凶极恶的地方。但遭遇了今天这桩事情,他却陡然嗅到了危险。

  危险来自于两点。一是某厂督的不按理出牌作风,对此他遵循常理是猜测不到的,天知道还会发生什么,万一拿他身边人作文章就麻烦了。

  坏规矩的事情,她做出了第一件,就会做出第二件,不能有侥幸心理。还是趁着某厂督没有将注意力放到自己身边人这里时,未雨绸缪的让家人都转移出去吧。

  第二个危险来自于常州府这些百姓的请求。别看现在他们都是苦苦哀求,情态卑微可怜,但转化起来也会很快。

  方应物搞研究看惯黑材料,对人类普遍的劣根性很了解。如果这些百姓最后真被自己拒绝了或者没有帮到他们,他们有很大的可能性会翻脸,并将罪责迁怒到自己身上。

  毕竟自己看起来比厂卫弱得多,还算不上大人物,在本地又孤立无援,不找自己撒气泄愤找谁?弱者靠欺负更弱的人来找心理平衡,这是人类常有的现象。

  到那时候,上百人聚集在一起,氛围就是十分不可控的。一个处置不当,或者有几个带头的,便有可能冲进自己住处打砸烧抢。

  所以还是提前将身边人转移出去比较安全,万一有什么问题,只要自己多加注意,独自提前逃跑也简单点。

  一夜无话,到了次日,汪芷又来了,果然兑现了她三顾茅庐的承诺。

  方应物苦笑道:“人各有志,你又何必强求在下?胁迫百姓来强逼在下,这不是做事的正道。”

  汪芷神情悠然自得,一切尽在掌握,“我这不是驱使百姓强逼你,而是帮你寻找借口和理由,别不识好人心。”

  这也是好人心?方应物气极反笑,“在下倒要听听,你这是什么歪理?”

  “在我这里当两年书办,对你考科举其实没有影响,其他地方也亏待不了你,那么你担心的是什么?只能是一些小小的名声问题了吧,除此之外我实在想不出你还有什么理由拒绝

  那么现在为了这群可怜的百姓,你就从了我,这未免不是美谈。听圣人说过,舍身成仁、舍身取义;佛祖也说,舍身的虎、割肉饲鹰,你如何做不得?

  你若不管,那便是你虽不杀伯仁,但伯仁却因你而死!你若放手,如苍生何?

  大家都是为皇帝做事的,又不是让你叛国投敌,想来别人也会理解。也就是说,我帮你解决了这个名声问题,你还有什么道理拒绝?”

  居然还真有歪理?方应物愕然良久,此人路数邪气,太邪气了,这才是她最大的天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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